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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移锋相向同舟成敌对 玩火自焚入地见光明

40 移锋相向同舟成敌对 玩火自焚入地见光明

  方天艾在正式的仪式之下,公开拜认庞月梅为母之后,他便不再姓方了,也不再叫天艾。他改姓庞,起个新名字叫做孝梅。他逢人辄道:

  “我做了庞月梅的儿子了。我改名换姓,叫做庞孝梅了。请务必记住我的新姓名,不要弄错了。”

  有时候,人家误叫了他一声方天艾,他便不耐。沉着脸说:

  “你看,你这不是明明地骂人吗?哪个姓方?鬼才姓方呢!”

  又有一种人,看见了他,便想起他的母亲八娘娘来,说到“你的母亲”如何如何,他也很有反感。他道:

  “你快别乱说!谁是我的母亲呀?北街上庞月梅才是我的母亲呢。我的姐姐庞锦莲现做革命妇女委员会委员长,你不知道吗?”

  方天艾,不,他已经是庞孝梅了。庞孝梅这一连串有声有色的表演,博得省委代表的完全满意。他曾在一个公开的集会上发表他的意见。说:

  “整个方镇,许多大户,真正坦白悔罪,澈底把握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祇有两个:毫不恋惜地脱开本阶级,一下子跳入无产阶级的革命洪炉,作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最前进的斗士,不愧为无产阶级的革命英雄,这样的人,算来算去,一个是自愿下嫁陶老六的方冉武娘子,一个是自愿拜认庞月梅为母的方天艾。几千年来的吃人礼教,几千年来反人性的伦常关系,几千年来杀人不见血的封建道德,在这两个人的英勇行动之下,可怜亦复可笑地粉碎了。这两个人,抵得上千军万马。这两个人,抵得上十万吨传单标语。这两个人,一个革命美人,一个革命英雄,值得我们所有革命青年男女的崇拜,效法。这两个人,在无产阶级的革命历史上,必将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标准人物。”

  省委代表为了奖掖这两个标准人物,特地把镇委员会之下的革命财政委员会委员长一职交给庞孝梅充任。而由陶六嫂任副委员长。庞孝梅得到省委代表的支持,在革命财政委员会之下设立了一家“黄海银行”,由庞孝梅和陶六嫂分任正副行长。庞孝梅派人上C岛买了几部石印机来,专印“革命兑换券”。这种革命兑换券,由黄海银行发行,并约法三章:(一)兑换券一元实抵银洋一元,(二)俟革命成助后兑还现洋,(三)拒用者死。因为石印机昼夜开工的缘故,革命兑换券就大量出笼,普遍地使用到民间去了。

  庞孝梅又在例行的群众大会上,提出议案,把东岳庙前的广场定名为“庞月梅广场”,方镇最大最长的一条南北大街命名为“庞月梅大街”,这都是为了纪念“方镇革命之母”庞月梅的。这两个提案,都因为得到省委代表的支持而获顺利通过。

  “方镇革命之母”这一尊号,原是省委代表的一句口头禅,省委代表分析方镇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认为是在庞月梅的孕育之下生长起来的。庞孝梅为了讨好省委代表和庞月梅双方,才有庞月梅广场和庞月梅大街的提议。庞孝梅在任何场合,对于无论什么人,提到庞月梅,总是称“家母”的。

  方天艾认母改姓一举,在方镇的人心上无异投下了一颗炸弹。这事情太离奇,离奇得难以令人相信,而又是的的确确的事实,不由你不相信。后来庞孝梅做了黄海银行行长,发行革命兑换券,传说他藉此发财了,旁观者才若有所悟的说一声:

  “噢,原来如此!”

  方祥千是镇上对于这一事件唯一提出评论的人,他以为认母改姓,完全是封建宗法社会残留下来的一种无聊的资产阶级的反动行为。他说:

  “方天艾原是共产党,很早就背叛共产党,加入国民党。现在又脱开国民党,再入共产党。这种反反覆覆的行为,完全表现他对于革命认识的不够坚定,完全表现他是一个机会盲目主义的反革命分子。”

  庞月梅的一切,向来没有人敢有异言。这回,方祥千也公然对她加以攻击。说:

  “这个老而不死的卖--,她除了知道抽鸦片。吸白粉,弄钱,玩年轻的男人,她又懂得什么?这个完全是地主资产阶级的玩物,和地主资产阶级利害一致的反动分子。她和方天艾一样,有暗暗勾通国民党,腐蚀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最大可能性。”

  方祥千以政委资格,对旋风纵队直属的一个“前卫队”,发表其政治训辞的时候,说来说去,就说动了肝火。这个前卫队是方培兰的亲兵,嫡系之中的嫡系,方祥千便畅所欲言了。他大声疾呼:

  “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用无数生命,无数血泪,经过多年的培植,才有今天的成就。我们不能眼看这难得的成就,败坏在少数伪装革命的资产阶级的走狗手里。我们如果要肃清这些反动分子,保障革命的成果,我们的前卫队就不能推诿它的责任。”

  方祥千越说越恼,他终至于不能控制他自己的感情了。他捏紧拳头,嘴里喷着唾沫,有近于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

  “你们放心,毛主席夫人蓝平是我的干女儿。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把这一切一切出卖革命的现象,经由毛夫人呈报毛主席。我的意见,能够直接反映到党的最高层,我可以运用党的最高层的力量来纠正这些右倾机会主义的新官僚主义。我没有犹豫,没有顾虑。有必要的时候,我就决定这样做。”

  方祥千的话,还要继续下去。站在傍边的方培兰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他一直说:

  “六叔,算了,不要再讲了!你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然而方祥千理也不理他。他急了,跑过去把方祥千拦腰抱起来,便抱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他一面传令前卫队解散,一面轻轻埋怨方祥千。说道:

  “你这样公开攻击他们,图的是什么?他们难道会因为你的攻击,改变他们的作风?这是万万不会的。你老人家还是忍点气,慢慢再想法子罢。再也不要公开得罪他们!”

  “不,培兰,让革命在他们手里败坏了,是太可惜了!这个地方的共产党是我一手做起来的,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不能眼看着我的儿子堕落下流,我在道义上有管教我的儿子的责任。他们近来太不像话了,他们对不起我这个做老子的!”

  方祥千说着,伤心地哭了。六十岁的人,这样抽抽噎噎地祇顾落下泪来,方培兰看在眼里,心里不觉一惨。他摇摇头,不住地祇顾搓着两只手叹气。

  第二天,“庞月梅广场”上就有镇委员会召集的临时群众大会,由省委代表亲自主持。省委代表发表演说,对于方祥千的指摘公开提出答覆。他说:

  “可笑的很。你的干女儿是毛主席的夫人吗?失敬,我敬领教。人家认母改姓,是反动的封建落伍行为。那么你认个干女儿,又算是什么呢?你的意见可以直接反映毛主席吗?失敬,我敬领教。原来你是干国丈哪。………”

  省委代表嘻笑怒骂,毫不留情地讲了两个多钟点。人丛里忽然发生了枪声。立刻有人高声大叫:

  “杀人了,杀人了!”

  于是会场秩序大乱,你踩我挤,呼儿唤女,夹杂着哭声,笑声,喊叫声,哄成一片。

  事后点查,会众多人毙命,轻伤重伤均有。省委代表就秘密提报了省委会,说方祥千暗使前卫队捣乱会场,破坏革命,是国特无疑。

  省委会特为此事派下一个调查团来。调查结果,认为方祥千地主资产阶级意识太浓厚,对于打击封建残余的革命行动,竟不惜加以摧残,尤其要不得。调查团特别指出,方祥千和他所卵翼的方培兰,有把持地方武力,恃作私人政治资本的重大嫌疑。

  调查团把方祥千和方培兰找了来,当面告诉他们这些话,要他们提出答辩。两个人头上就立刻冒出了汗珠子。方祥千说:

  “千言万语,不如事实证明。我和方培兰自愿把旋风纵队的职务辞掉,把整个纵队交出来,以明心迹。”

  调查团告诉他们:“你所说的,这是一件大事,不在调查团处理的职权以内。”要他们两个亲自到山区去,直接请示省委会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方祥千立刻答应下来:

  “我去,我去,就和调查团一路去。”

  他又问方培兰说:

  “你去不去,培兰?”

  “我去。既是你老人家去,我就陪你去。”

  于是方培兰把纵队司令一职交给许大海代理,便起程了。他和方祥千两个人除了自备一辆骡车代步,有个赶车的跟着以外,没有携带任何随从人员,甚至连自卫手枪都没有带。他们嘴里不说,心里却在想,这总该够坦白了罢。两个人一路幻想着,这一到山区,三言两语问过了,一定就得到慰问,得到支持,马上派给新的任务;或者仍然教回来继续带旋风纵队,也不一定的。

  到达山区,两个人被送进“省府招待所”居住。刚坐下,就有个和气而又恭敬的招待员弯着腰走进来,交给两个人一叠表。说道:

  “司令,政委,辛苦辛苦!这几种表,请在半点钟以内填好,我好登记。”

  两个人接过来一看:第一种是本人自传要项,第二种是祖宗三代详细履历表,第三种是本人妻子女详细履历表,第四种是对于共产主义的研究与认识,第五种是对于史达林主义的研究与认识,第六种是对于毛泽东主义的研究与认识,第七种是对于中国共产党的认识,第八种是对于联共和国际共产党的认识,第九种是对于抗日统一战线的认识,第十种是对于联合政府的认识,第十一种是对于三民主义的批判,第十一种是对于中国国民党的批判。每一题目之下,分成若干细目,制为表式,以备逐项填答。

  方祥千擦擦眼镜,翻着看了一下。吃惊的说:

  “哼,半点钟以内填好?那怎么办得到?这要是正经填起来,至少也得半个月才能填得好!”

  “嗳呀。”方培兰也说,“十一种哩!六叔,你老人家来罢,我可是实在的不行!”

  “没有关系。要是半点钟实在填不好,延长几分钟没有关系!”那个和气而又恭敬的招待员,说完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两个人看了这情形,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开始觉得对于“山区”的情形隔膜起来了。方培兰把那一叠表往桌子上一放,说道:

  “管他呢,我是填不来这个东西!”

  “有个办法,”方祥千说,“等我们把天苡找了来问问情形再说。也许这个招待所不知道我们两个人的来历。要是知道了,就用不着填表了。”

  “有什么不知道?他一进门就叫司令,叫政委。像是相识一般。”

  “不管怎样,我们找天苡来见见面也好。”

  于是方祥千跑出去请教那位招待员,问他知道不知道“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的地点。

  “这个委员会的委员长方天苡是我的儿子,我打算托你替我送一封信去。”

  “有信,我派人替你送去。任何机关的地址,我们招待所都知道的。”

  信送出之后,方祥千也就不再理会那些表格。却问那招待员,招待所里有没有饭吃。招待员回答说:

  “招待所里是有饭的。不过要你们先把那十一种表填好,我登记了,送到上级去审查批准了,才能开给你们吃,这是一定的手续。”

  方培兰一听,不由地伸了一下舌头。说道:

  “这么说,不填表就不给饭吃,是不是?”

  “是的,是这样子。”招待员恭敬地答应着,又弯了弯腰。

  “我问你,”方祥千很觉得事情有点尴尬,“外面街上有卖饭吃的地方吗?”

  “有的,如果你们要出去吃饭,我叫个人来给你们带路。”

  招待员出去一下,带进四个腰佩驳壳枪的大兵来。说道:“这四个人负责保护你们。不论你们要到那里去,他们都认得路。”

  两个人一见武装,不安地对望一望。嘴里却说:“谢谢,太麻烦你们几位。”

  四个大兵,冷冷的,没有答话,也没有表情。两个人走出招待所,四个大兵寸步不离地厮跟着,跟得两个人不得主意起来。在一家小饭铺里匆匆用过饭,方祥千说:

  “我们赶快回去罢,怕天苡来了。”

  方培兰忙应着。一路回来,方培兰祇顾想同那四个大兵谈话,他们总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直到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这才不见了这四个木头一般的大兵。方培兰轻轻告诉方祥千说:

  “六叔,你看这情形,怕不对罢!这四个人,明明是监视我们的。”

  “等问问天苡就知道了。也许他们这里招待来宾,是这么个规矩。革命混乱时期,反动派随时随地都在捣乱,保护来宾,也是必要的。”

  然而一天过去,方天苡没有来。问问招待员,信倒是送去了,有送信簿上盖回来的图章为凭。叔侄两个,一夜不得好睡。第二天上午,由四个大兵引导保护,到“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去看天苡,又没有看到。

  “委员长出去了,不在。”

  “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

  叔侄两个便照预定计划,到省府去见主席,省委会去见书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见主席,都吃到闭门?,什么人也见不到。四个大兵却保护得更加周到了,连上毛房都跟进里边去。

  回到招待所,方培兰见没有人,便说:

  “六叔,今天的情形很明白了。我们两个这就算完了。早知如此,我们不该到这里来。在镇上,我还有点办法。”

  “我真怎么也想不通,”方祥千摇着头说,“他们这样对付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有个旋风纵队的关系。这个纵队,是我们爷儿两个一手造成的,几次打胜仗,又成了名,大约他们就不放心了。”

  “我们不是已经老老实实地缴出去了吗?”

  “他不防你再拿回吗?而且我早已觉得,我那两个徒弟,一个许大海,一个田元初,早已投降了省委代表了。他们联成一气,就把我们两个挤到死窝儿里来了。”

  方培兰说着,深深地叹一口气。接着说:

  “我这个人待人太诚实,想不到最后被人家出卖了。”

  “祇讲利害,不顾信义,无论是个人或是团体,都不会成功的。他们一天到晚的讲同志爱,原来是假的。”

  方祥千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并不绝望。他总以为像他和方培兰这样老的资格,这样多的劳绩,在党里的地位是永远无法可以一笔抹杀的。这一回,也许调查团方面的同志没有把实情报告得正确,因而引起了误会。他想,如果他能见到主席或书记,祇要把话说明白,隔膜就会消除了的。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两个人除了吃饭便不离开招待所了。走,走不掉,解释又无从解释,就祇好任之天命了。到了这时候,两个人反倒不愁了,也不急了。

  这样,住了大约够一个月。一天早上,天刚刚亮,招待员进来说话了,他好像比以前更加客气。

  “今天省委会有通知来,请你们两位去参加全省农民代表大会呢。请早准备一下。”

  九点多钟,两个人便在四名武装的保护之下,出现于全省农民代表大会的露天大会场上。这个大会和共产党的一切群众大会一样,台前是黑鸦鸦的人山人海,台上是红色要人们轮流发表的冗长演说。

  方祥千和方培兰被请上台去。这时候,在台上演说的是方天苡。他提高喉咙说:

  “……总而言之,我们惩治反动地主的工作,已经做得成效大着。但是有没有达到理想的境地呢?'我可以说,没有没有,差得远呢!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反动地主,待机而动,企图死灰复燃。”

  讲到这里,台前有人高声大呼:

  “消灭他。消灭他!”

  群众跟着这一呼声,发出响雷一般的吼声:

  “消灭他,消灭他!”

  台上有人展动一面小红旗,群众立刻安静下来。方天苡继续说:

  “这里有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就是方镇方祥千和方培兰。这两个人出身于地主资产级阶,眼看着无产阶级的革命势力起来了,地主资产阶级没落了,就伪装革命,混进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行列之内。盘踞高位,把持地方武力,勾结国民党,妄想消灭革命势力,恢复地主资产阶级的特权,为帝国主义的亡华政策作开路先锋……”

  “打死他,打死他!”

  “打死这两个狗!”群众又怒吼了。方天苡继续说:

  “我不冤枉他们,我不拿到真凭实据,我也不敢随便说他们。我老实说,这个方祥千原是我的父亲,方培兰是我的族兄。最近方祥千有一封亲笔信写给我,我现在把这封信的内容,念出一段来给你们大家听听。”

  方天苡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便高声读起来。

  “这下面是方祥千信上的话。

  “目前正是消灭无产阶级革命势力的最好时机。国民党的军队已经大量增援,并且和日军取得默契,即将配合进攻。国民党的土地政策,是根本不承认共产党的分田结果,已经准备把土地重新交还给地主,仍然因袭旧日地主乡绅统治的那种政策,扶持并发扬地主资产阶级的特权……”

  “打死他,赶快打死他!”

  “消灭这个狗!”群众又在怒吼,仿佛天地都震动了。

  “请不要发怒,他下面的话,还可恶呢!你们请听:

  “我已经和培兰澈底把握旋风纵队的武力,准备响应国民党的进攻。光明就在眼前了,这真是我们的大好消急。你在山区要注意搜集共产党的机密情报,报告国民党,为国民党立功。……”

  “这是他的亲笔信。我把这封信呈给主席,请主席提交大会,讨论解决的办法。”

  “杀掉他,杀掉他!”

  方天苡转身把那封信交给居中而坐的大会主席,主席是一个雇农出身的共产党员,最近刚刚受过共产党的严格训练。他接过那封信来,立到台口,疾言厉色的说道:

  “这个案子,真凭实据,没有再加讨论的必要。我提议:第一,由大会呈请革命军事委员会将方培兰所任旋风纵队司令一职免掉,把方祥千的政委也免掉。第二,把方祥千和方培兰两个人解回方镇去,交给方镇革命农民委员会召集大会,澈底加以清算和斗争。”

  “通过,通过!”台下群众又大吼。

  “我还有一个重要提议,”主席又说,“反动地主惩治委员会委员长方天苡大义灭亲,应由大会予以嘉勉。这个人真正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好儿子!”

  “好儿子,好儿子!”群众呼声未已,农民自卫队的武装队员,已经把方祥千和方培兰反绑了,眼睛也蒙了起来,两个人被簇拥着首先离开大会场,高高低低走了许多山路,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祇听见有人说:

  “解开他们,先关在这里。”

  于是松了梆。就有人问:

  “眼盖呢?”

  “也给去了罢!”

  于是蒙眼布也解了去,两个人被推进一个地窖。这种地窖是冬天存放红薯用的,它的特点是冬暖夏凉。但现在正是暮春时侯,桃花谢了,地气正上升,里边的空气都是混浊而又潮湿的,一阵阵发着霉气。

  两个人一直跌进去。过了半天,才从黑暗中看见对方的脸。方培兰自言自语的说:

  “没有别的人罢?”他向各个暗角,定睛察看一下,就自己回答自己说:“没有呢。”

  他就地坐下,悄声说:

  “六叔,你老人家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你呢?”

  “刚才他们不说吗?要解我们两个回方镇呢。要是真解回去的话,那边是我的天下,我有办法,就不要紧了。”

  “不,培兰,”方祥千颤着喉咙,声音微弱的说,“天下是会易手的。他们不安排好,没有把握,就肯解我们回去吗?我看,回去也是不行了。你看,一切一切,哪一件不是他们预先安排的?”

  方培兰沉吟一会,用手拍着自己的额部,说:

  “你老人家这么说,也有道理。好,完了就完了罢!祇是完得不明不白,不大够味儿。”

  “培兰,我这时候,祇有一个念头:我太对不起你了。”

  “怎么,你老人家这是什么话?你给培兰闹客气了!”

  “我是被我自己的一种理想欺骗了。而我又骗了你!培兰,假如不是我来骗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干共产党的。你不干共产党,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嗳呀,”方培兰笑了笑说,“你老人家这样说,我倒不自在了。我难道是二岁小孩子,会受人家的骗!当时也是我自己乐意的呀?你老人家快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人生一世,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还不是像在赌钱场里押宝一样,赢了固然好,输了也就算了!”

  “话虽这么说,我们总是失败了!”

  “六叔,你刚才说,你这时候祇有一个念头。我也一样,我这时候也祇有一个念头。”

  “你的念头是什么?”

  “我吗,我是想着,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吃吃你老人家那个烟薰烧鸡了。这才是真正的遗憾呢!”

  说了,两个人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方培兰又说:

  “你看,我们动身以前,也没有找珍千七叔算个卦看看,到底出行吉利不吉利。六叔,这个时候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的纵队,起名叫旋风,就不是好兆头。你老人家想,旋风固然有声有势,代表迅速和威力,无奈它好景不常,有如昙花一现,一阵刮过去,就消散了,变得什么也没有了。我们爷儿两个不正是这样的吗?热闹了一阵,今天打进红薯窖子的冷宫里来了!金钱,名誉,地位,理想,希望,什么也有没了。不正像一阵刮过了的旋风吗?”

  方祥千听了这个话,想起过去种种,真像是一个梦。他有点激动了,不住地点着头。一边说:

  “三十年来,我做着一个漫长的梦!直到今天,他们才帮助我明了了一个真理。培兰,岂但你我两个人的遭遇像是一阵旋风。我想,照他们这种作法,整个共产党的将来,也一定要像一阵旋风。他们虽然蓬勃一时,然而终必转瞬即逝,消灭得无踪无影,变成历史的陈迹。我们此时固然自以为身当大难,但从整个人类演进的过程来看,共产党的兴起祇是顺流中偶然激起的一个回漩而已。走着相反的方向,是永远没有可能达到目的的,他们万万没有成功的道理。培兰,这就是一个真理。”

  “旋风,旋风,他们不过是一阵旋风!”

  两个人喃喃的说。

  后记(原刊明华书局版)

  《旋风》四十章,写成于民国四十一年岁首。曾于四十六年冬,改题书名曰《今梼杌传》,并加对仗回目,自印五百册,分赠各方,以为纪念。乃蒙各先进同好,不以浅陋见识,多方予以鼓励,令人既感且愧。而一般意见,颇病其书名之生僻,且以对仗回目有近蛇足。作者当时出此,半属游戏性质,偶遣一时之兴而已,初无意迷恋于骸骨,亦不以为新酒宜乎旧瓶。兹幸有就教于更多读者之机会,特复其原名,并删去对仗回目,而鲁鱼亥豕,同获校正,是犹还我本来,示人以真面目矣,亦快事也。

  姜贵 中华民国四十八年五月七日

  于台南东门寄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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