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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荐女以贤唯心谈革命 奉娼为母总角有知交

39 荐女以贤唯心谈革命 奉娼为母总角有知交

  任何自由竞争的制度,都难免有幸与不幸。而人与人之间的能力比较,相差原是极微的。共产党是近代自由竞争制度之下的一种反动。神道设教式的偶像崇拜,灭门灭族式的暴力统治,都是原始部落时代的反动遗留。

  方其蕙常在背地里对父亲这样分析共产党。这要是在从前,方祥千听到这种不敬的话,很有可能嘴巴子打到女儿的脸上。但自从省委代表驻到镇上,那种种表现,引起了方祥千的反感之后,他对于共产党就有点怀疑了。他和省委代表也发生过几次小磨擦。譬如说,省委代表热恋庞月梅,方祥千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觉得年富方强的省委代表,对于女人有所需要原是极自然的。因此,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说省委代表不应当爱庞月梅,因为庞月梅正是一个女人。

  但如果庞月梅利用省委代表的政治地位,从而干预党务政治以至军事,方祥千认为,那就绝对不许可。方祥千曾经反对庞锦莲担任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委员长。他认为庞锦莲愿意参加革命,那是最值得欢迎的事。但她出身娼妓,把她放在领导阶层,很容易引起一般社会的误解和轻视,就未免不合适。他觉得庞锦莲不妨担任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委员,但委员长一职则必须另外物色一个在他方上具有声望的女人充任以增强号召。

  他曾经把他的意见贡献给省委代表,省委代表未曾给他应有的重视,他便直接报告省委会了。他这样作,并不是和省委代表有什么过不去,而完全是为事业着想,公而非私。但省委会对于此事的指示,是完全支持省委代表,怪方祥千轻视了庞锦莲的地位,头脑有近顽固。

  类此的事情,不止一端,方祥千的怀疑加深了。他倒原是主张昧着良心,不择手段的。祇可惜深度不够,他的阶级立场就大有问题了。

  方其蕙从延安回来以后,她的态度对于方祥千也有多少的影响。她常常说:

  “我真够了,我需要休息!”

  “上回我在T城,”方祥千黯然说,“天茂也在这么说。难道你也有意自首吗?”

  “不,我不自首!一个人的政治节操,是非常要紧的。从来没有变了节的人,受到人家重视的。我从小加入共产党,我就一世一生作共产党了。像旧时代的女子一样,虽然嫁了一个不成器的负心汉,也祇好从一而终了。”

  方祥千觉得女儿的想法,要比自首的天茂高明得多。就说:

  “灰心也不必。我们既然发现这许多缺点,就应当起来弥补这些缺点。天苡说得对,不断改正错误,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能放弃责任,我们还得积极奋斗。其蕙,我想你去代替庞锦莲做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委员长好不好?”

  “不,庞锦莲作过的事,我不愿意接她!”

  “这是你不对了!你接过来,可以把这一部分事情做好呀!为了革命,你顾那小节干什么?”

  于是方祥千去拜访省委代表,提到方其蕙从延安回来,应当给她作点什么事情。省委代表说:

  “她可以到省委会去报到,听候分配工作。”

  “她自愿留在镇上,我也赞成她留在镇上。”

  “镇上有什么她作的事呢?”

  “革命妇女委员会不需要充实一下吗?”

  “那么,”省委代表沉思一下说,“请她担任一个委员好吗?”

  “她在苏联多年,又在抗大教书,任何一方面都比庞锦莲高出万万。是不是可以教他做委员长?”

  “那么,庞锦莲呢?”

  “庞锦莲至今还在卖淫,应当教她离开委员会。”方祥千坦直的说,意思是诚恳的。

  “祥千同志,”省委代表笑笑说,“你的老套子还没有改掉?现在是穷人翻身的时代,你不能戴着老光眼镜去看庞锦莲了。这么着罢,请其蕙同志做革命妇女委员会的副委员长罢。”

  这一事件的发展,对于方祥千又是不利的。方其蕙发表了副委员长,力辞不就。省委代表教庞锦莲亲自去促驾,方其蕙又拒而不见。父女两个在党内就受到严酷的批评,被认为不脱地主阶级的旧根性,根本要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方天艾回到镇上来了。

  方天艾是最早的马克斯学术研究会会员之一。他奉了方祥千的指派,由T城贡院街中学转学到C岛的惠泉中学。因为惠泉中学是国民党一方面的人物创办的,方祥千意在使方天艾进去看看他们在搞些什么。不想方天艾进了惠泉中学以后,立场转变,加入了国民党,到广东去参加北伐了。方天艾这一转变,曾经给了方祥千很大的不快。

  方天艾跟着国民革命军在江南几省跑了一阵,跑不出个所以然来。抗战军兴。他又在大后方混了几年,越混越不像话,简直连饭都吃不上口了。看看八路军,新四军,干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他就动了一个后悔的念头,觉得当年脱离共产党,实在是一个大错。这要是从马克斯学术研究会时代一直干下来,干到现在,在党内就有元老的地位了。真是可惜的很!

  他虽然穷途潦倒,却依然自作多情,从来不肯用镜子照照自己的面孔。他记得在T城的时候,他的祥千六叔有个干女儿──李吉铭的孙女,他曾经陪她吃过一回饭,又坐车把她送回家去。由于这一点点因缘,他一直对于这位李大姑娘私怀着极深的爱慕,虽然这个爱慕是毫无目的的。

  他知道李大姑娘后来做了电影明星,艺名蓝平,又唤江城,不知怎么一来,就做了毛主席的夫人了。于是他常常想,她现在是钻得天一般高了,而我还在他狱里,真是从何说起呢!尤其使他懊恼的是,人已经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都没有混上,儿子孙子根本没有影儿!女人,他倒是曾经摸着过的,在下三等的土娼院里,而且也仅仅三回两回而已。花钱的事情,他总是没有办法的。

  因此,他也知道,也私爱蓝平,原是多余的事。

  他想,不在外边乱跑了罢。还是回家,在母亲跟前,靠祖上数亩薄田,吃碗现成饭,以终天年罢。他却又不情愿,想再碰碰机会。因为许多相面先生都说他过了四十,要做大官呢。一回到家,哪里还有官做?

  然而以后的荣华富贵,无济于目前现实的穷苦。有个时候,他真想到延安去投奔毛夫人了。但又怕她贵人多忘,未必还记得一面之缘的方天艾了,就觉得没有勇气去探这个险。

  后来,他得到确实的家乡消息,知道田元初做了土八路的司令了,才决计回到老家去。原来田元初是他小学时代的同班同学,两个人极要好,曾经秘密换帖,拜过把子。换帖为什么要秘密呢?因为两个人年纪虽小,却知道方家大户的哥儿和做弓鞋木底的木匠儿子拜把子,两家的大人都不会答应的。方家一面,一定会怪儿子不该自甘下流,竟与鸟兽为伍。木匠,当然觉得高攀不上,还是不要闹笑话的好。

  不料这一幼稚的无聊举动,二十余年后,竟使方天艾得到极大的好处。

  他从四川动身,转来转去,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达南京近郊。花了几个钱,买到一张良民证就进城了。在城门上,他第一次尝到向日本兵鞠躬如也的滋味,觉得心头有点酸,有点苦,而更多的是怕。在南京住了一个星期,他打算求见汪政府的立法院陈院长,他在广州的时候曾经给这位陈抄过文章,勉强算得上是老上司。他希望在南京谋到一官半职,就不必回家了。然而一个星期的奔波和盼望,完全白费,他到底没有见得上这位陈院长,祇好仍然决定回家去。

  在C岛,他小作停留,和田元初采取了联系。直到田元初正式应许了他,他才回到方镇。二十年他乡作客,不要说内里,就是表面上,方镇也大非昔比了。在方天艾的记忆里,方镇的大街小巷,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二层楼,高大厅房,青砖墙垣,比比皆是。就是小户人家的茅屋,也露着粉白的围墙,显出一种富裕的气派来。现在不同了,高楼大厦没有了,有也东倒西塌,被落得不像样子,小户房子,也变得少门无窗,摇摇欲堕。尤其奇怪的是,从前,全镇上都是郁郁丛丛的树木,二十里外就可以望见的,现在连一棵树都不容易找到了。人物也变了,从前镇上的人,脸是光亮的,身体是结实的,没有人穿着带补钉的衣服。如今,十个人至少有九个,囚首垢面,面黄肌瘦,褴褛而又污秽。阴惨的寂静,代替了以前愉快而活泼的气氛:方镇是大变了。

  方天艾怀着一种伤感的心情,回到他的故居。这个方位,这条巷子,是一点不错的,然而他那个大门,他那所青砖房子也没有了。那个地方,一大半已经变成了荒芜,一个角落上盖了几间茅顶的小土房。方天艾在那里立了一会,狗也没有一个,鸡也没有一个,冷清得有点怕人。他硬着头走向那小草房子去,大着胆子叫道:

  “有人在吗?”

  “谁呀?”

  一个沙哑的声音答应着。接着,就有一位白发婆婆跟声出来了。

  “老太太。你好?”

  “你是谁?”

  “我叫方天艾,从前住在这里的。”

  “唤,”老婆婆吃惊的说,“你是八娘娘跟前的哥儿,是不是?”

  “正是呢。我忘记了老太太你是谁了!”

  “我吗,我是王福山的妈呀,你不认得我了?”

  原来王福山是方天艾家的佃户,王福山的老婆就是方天艾的奶妈。老婆婆让方天艾屋里坐。一边说:

  “你一去许多年,我们这里变得天翻地覆了。”

  “是呀,老太太,”方天艾急着问,“你知道我的妈妈妮?”

  “你说八娘娘,”老太太叹口气,擦擦老眼说,“八娘娘死了好几年了。她被人家赶出这边的老房子去,住在小庙里。讨饭讨不到,没有得吃,生生饿死了!”

  从四川回来,方天艾一路上想着,不要回到家见不到母亲。被斗争清算的人多着呢,谁敢保一定没有自己的母亲在内!他这么想了已经不知道多少遍,想到伤心处,泪也流过许多回了。所以这时候听了王福山妈妈的话,倒也并不怎么吃惊,仅仅像证实了一件事情一样,倒把心放到地了。

  “老太太,你知道我妈妈葬在什么他方?”

  “被斗争清算的人,死后没有埋葬的,都拉到东河坝上喂狗了。──八娘娘那咱埋在什么他方,我可不知道。”

  方天艾心里一惨。又问道:

  “这里的房子怎么没有了?”

  “八娘娘出去了,这里乱七八糟地住进许多人家来。这些老房子,原是年年要修理的,几年不修,就漏了,坍了,被人家把材料拆去了。前两年分田的时候,这块地皮给我的儿子分到了。我们就在这里盖了这个小房子住。这种地皮是不能当田种的,种了庄稼不长。”

  方天艾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经问明白了,便不再多坐。辞了老婆婆出来,到居易堂的老房子上来,这里是田元初的司令部。

  田元初热切地欢迎这位老拜弟,在他自己的卧房里为天艾加设了一张床。当天,哥儿两个就喝了一整夜的酒,说了一整夜的话。

  “大哥,”方天艾担心的问,“我姓的这个姓可是不好,斗争清算这样厉害,你看我不要紧吗?你能保得住我吗?”

  “保呢,我当然尽力保你。不过站得住站不住,问题还在你自己。你自己要是表现得好,没有我保你的驾,你也不碍事。果真你表现得不够了,那是我也无从为力了。”

  “怎么样才能表现得好呢?我倒真要讨教讨教。”

  田元初笑了。他再喝下一杯酒去,抹抹嘴说:

  “老弟,我有个秘诀,错过是我的老拜弟,错过是你,莫想我肯传人。你要领会了我这个秘诀,在这个环境里,就无往不利了。”

  “大哥,”方天艾站起身来,对田元初深深打了一躬,笑笑说,“你就成全了兄弟罢!”

  “你得先发个誓,决不再传给别人!”

  “大哥,你把这个秘诀传了我,我要再传别人的话,教我天诛地灭,好不好?”方天艾把眼睛仰起来,看看顶篷,向空抱拳说。

  “来,我告诉你。”田元初郑而重之说,“简单一句话,在这个环境里,你是要命,或是要脸,祇能要一样,不能样都要。”

  “你说,要命就不能要脸,要脸就不能要命。不要脸了,命就保了。是不是?”方天艾引而伸之,对于田元初的秘诀加以诠释。”

  “是的,老弟,你真是闻一而知十。你要是肯照我的话做,我保你不但能立得住脚,还要飞黄腾达呢!”

  “秘诀有了,事实表现也要有机会呀,大哥,总还得靠你提拔。”

  “那没有问题,机会多得呢,祇看你能不能抓得住。”

  两个人又说闲话。田元初问道:

  “老弟,你在外边许多年,没有混上个老婆吗?”

  “没有呢,”方天艾叹口气说,“大哥,在你跟前,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这十多年在外边,什么样的困苦艰难都尝过了,祇差一点没有讨了饭!我哪里有力量讨老婆?谁家的姑娘肯跟我?再说,她真要跟了我,我还真管不起她吃饭呢!”

  “想不到你混的这么惨!这样子,就该早回来,干我们这一套。”

  “现在回来,我觉着也还不晚。大哥,你的事业比我得意的多,你想必早已经结婚了!”

  “我也没有结婚。我不结婚,可不是为了穷。我是看见许多人,一结婚,养下许多孩子,把个大包裹背在身上,背又背不动,扔又扔不下,活活地受罪。我因此立志不讨老婆。”

  “你不觉着需要女人?”

  “需要。我需要女人的时候,就去逛窑子,玩姑娘。花两个钱,玩过了就走,一点没有责任。我觉得那样子最痛快!”田元初一提到玩女人,兴高彩烈起来,“最近,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出路。天艾,你记得你家七叔吗?”

  “珍千七叔是不是?”

  “是的,他现在担任我们镇委员革命医药委员会的委员长,他的医道是真好。尤其对于打胎,更是十拿九稳。我们自从有了他,就放心高兴玩什么女人就玩什么倾心女人了。玩良家妇女,就是怕玩大了肚子,麻烦!现在打胎有了办法,就什么也不怕了。”

  “珍千七叔倒肯做这些事情?”方天艾觉着有点诧异。

  “为什么不肯?他大约也体会到我那个秘诀了,教他干什么他就高高兴兴地干什么!”田元初脸上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气来。

  “我们祥千六叔呢?”

  田元初把眼睛瞪着,注视在方天艾的脸上。好一歇,才说:

  “他是我们纵队的政委。是我们师傅的灵魂!”

  “他一定很有力量罢?大哥,我很担他的心,他对于我印象极坏,他不至于和我为难罢?”

  “天艾,我告诉你。在这镇上,有两个人,你要避免和他们接近。”

  “谁呢?”

  “你再发个誓,”田元初笑了笑说,“要守绝对秘密,我才告诉你。”

  “刚才我已经发了个‘天诛地灭’的誓,现在我再发一个‘地灭天诛’的誓好不好?你说罢,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当外人看待,我也知道这里的政治环境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的话,我一定保守秘密就完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田元初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我不过告诉你,要避免接近方祥千和我师傅方培兰,万万不要接近他们。你现在回来了,最好不必去看他们。”

  “为什么呢?”

  “你不必问,将来你总会知道的。以后,你对人家说,祇说你这一次是冲着我的关系回来的,问题一定要少得多。好,我们不谈这个。我再问你,你还记得镇上有个小狐狸庞月梅吗?”

  “记得,是一朵名花。”

  “她有个女儿,小叫姑庞锦莲,你知道吗?”

  “这个我不知道,一定是我离开镇上以后才出道的。”

  “这个小叫姑,以我看起来,比她母亲更好。明天,我带你玩去。”

  “你们两个一定很有交情。”

  “差不多。现在庞月梅是跟省委代表很要好。她家里还有个新起的名花是你们方府上出身的,就是这居易堂的少奶奶,方冉武的老婆,也很不错。如果你有兴致,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

  “大哥,你说笑话。既是我的本家,又是长辈,怎么可以?”

  “哼,”田元初大摇着头说,“你说什么不可以?你一转眼就把我的秘诀忘记了,你真危险的很呢!天艾,就凭你刚才这一句话,就足够戴一顶顽固的帽子的了!”

  “嗳,大哥,”方天艾自恨起来,“亏你提醒我。我以后一定注意,一切都听你支派就是了。”

  于是田元初派人通知庞锦莲,明天晚上在她那边吃酒,有朋友。庞锦莲近来公私大忙,非事先定座不可。

  方天艾见到庞锦莲,嘴里不说,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个女人的面庞身段,像极了他从前在T城见过的李吉铭的孙女──现任毛夫人蓝平。这一回,他摸到他自己的疮疤了。二十年的飘忽和空虚,被他一下子捉到了,他顿时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满足。他学一个京戏身段,向庞锦莲一揖到他。笑嘻嘻的说道:

  “嫂嫂请上,受小弟一拜。”

  庞锦莲立在那里,抿着嘴儿动也不动一动。她先抽一口纸烟,把方天艾端详一下。才问田元初道:

  “小弟,这个是谁?”

  “这是我自小结义的兄弟方天艾。”

  “你的兄弟?”庞锦莲笑笑说,“那么,是我的小小弟了。我说,小小弟,你是哪里人?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就是这本镇的,南头带星堂家八娘娘,就是我的母亲。我出外二十年,前天刚刚回来。”

  庞锦莲牙咬着小指头,微微摇着头说:

  “这么说,你也是大户出身?”

  “他虽出身大户,立场那和我们一致。”田元初忙接过去说,“二十年前,他就和我拜把子,认我做哥哥,你想他这个人还有问题吗?”

  酒摆上来,三个人坐下。方天艾举起酒杯来,说道:

  “今天我借花献佛,把这个酒敬嫂嫂一杯,嫂嫂一定要赏我个脸!”

  “我家里的老规矩,”庞锦莲说,“你敬我一杯酒,要自己先喝三杯,才算敬意。”

  “那也没有问题,我就先喝三杯。”

  三个人喝到半夜,都有八分醉了。田元初道:

  “怎么今天不见陶六嫂?”

  “说起她来,才是怪事呢。”

  “她怎么了?”

  “你记得有个要钱鬼,叫刘斗子吗?”

  “孟四姐的前夫,是不是?”

  “正是他。他这两天,不知道怎么发了一点小财了。央出人来给我商量,指著名字要陶六嫂陪他一夜,钱多钱少不在乎。我不能不答应他。可是不许他到我家里来住,我家里不住他这种肮脏货!今天陶六嫂到他家里住去了。”

  “天艾,你看,”田元初兴奋的说,“我们不吹牛,真正是穷人翻身了罢?像刘斗子这种人,一样抱着大户家少奶奶睡觉,天地总算是恢复正常了。”

  一时,吃饭的菜端上来。田元初皱皱眉头说:

  “这些鸡呀肉呀的,我真是吃腻了。天艾,你用饭罢!”

  “有高家集带来的甜酱瓜,”庞锦莲说,“切点来你吃碗稀饭罢。酒后空着个肚子,等一会又要难过了。”

  “我不吃了。”田元初擦擦嘴,抽起烟卷来。

  饭毕,方天艾说道:“大哥,我还没有拜见拜见大仙娘呢。”

  “这时,她屋里有人吗?”田元初问庞锦莲。

  “待我过去看看。”庞锦莲说着去了。

  一时,有人过来请,田元初便偕方天艾到上房来。庞月梅年纪越老,鸦片白粉的瘾头越大,人也越瘦,运道也越红。她见方天艾进来,从烟灯上略欠一欠身,嫩嫩地说声“坐”。便问田元初道:

  “这就是你的拜弟吗?”

  “是的,大仙娘,我特地带他过来给你老人家请安。”

  “大仙娘娘,你老人家可好?”方艾抢上一步,打个扞儿说,“天艾给你老人家请安。”

  “不敢当。请坐。”庞月梅靠在烟灯上说,“你吸烟吗?这边来靠一会罢。”

  “他不会抽,让我来一口。”田元初说着,便在庞月梅对面靠下来。

  庞锦莲和方天艾在烟榻前面的圈椅上坐了,庞锦莲亲手递给方天艾一杯茶。说道:

  “小小弟,你请喝茶。”

  方天艾谢了。庞月梅便东一句西一句地问方天艾在外边的情形。

  “你说四川,”庞月梅好奇的说,“你到过四川来?四川有个酆都城,是阴间阎王老子的住处,你到过吗?”

  “妈,你说笑话,”庞锦莲道,“活人怎么见得着阎王老子!见过阎王老子的人,还能跑到这里来给你请安吗?”

  “我不过是瞎问问。”庞月梅微微叹口气说,“不知怎的,我近来老想着阴世间的事情,越想越怕。莫不是我要不好?人过了五十,太阳落山了。好日子没有几天了!”

  “你老人家这可是多虑!”方天艾紧接过去说,“我多少学过一点相面。照你老人家这个貌相看,早哩早哩。至少也要活过八十岁,才谈得到大限。”

  “你倒会奉承人。”庞月梅说着,高兴地笑了。她再三端详那方天艾。说道:

  “你看,还是人家八娘娘命好,虽是丈夫死得早,跟前却有个孩见,传宗接代,香火不断。像我,祇是一辈子的人了,死了就完了!”

  “你有这样一个好女见,”田元初说,“连委员长都做了,还不是一样?”

  “他也和我一样,祇是一辈子的事。绝货!”

  “绝货就绝货,你管她怎的!”庞锦莲白了她母亲一眼。

  庞月梅指着方天艾,却对田元初说:

  “你看你这个拜弟,八娘娘跟前这个孩儿,长得多高多大,多么体面!女人家留得下这样一条根,死才了也甘心。”

  “大仙娘,”田元初笑道,“你喜欢我这个拜弟吗?你要真喜欢他,想有这么个儿子,那容易。我给你介绍,教他拜在你跟前,你收下他做你的儿子就是了。他没有娘,你没有儿,你们两个认为母子,正是各得其所,再合适也没有了。”

  “我正怕死呢,你倒来说这种没高低的话,折我的寿。”庞月梅伸手过去在田元初的腮上轻轻拧了一下。

  “那有什么!”庞锦莲说,“元初的把弟,给你做个儿子,也不便宜了外人!他比我还小两岁,你难道养不出他来!”

  “你看你倒当真起来了。人家是大户家的少爷,我是什么人,你也不想想!”

  “如今不讲那个了,”方天艾郑重的说,“我说句实在的话,我出门将近二十年,这回回来,母亲死了,心里正难过呢。要是大仙娘不嫌弃,肯认我做儿子,让我仍旧有个母亲,我真是求之不得。就祇怕大仙娘如今这个身分,看不上我,不肯要,那我就不敢高攀了。”

  田元初听了,大声说道:

  “好,天艾,你行了,不愧是田元初的把弟,不给哥哥丢人!这几句话,说得恳切极了。我说,大仙娘,你老人家也不必客气了。算我的面子,你认养了天艾罢,也不辱没了你老人家。天艾,你快磕头罢,还等什么!”

  方天艾刚要下跪,却给庞锦莲一把拉住了。她道:

  “小小弟,你听我的。头呢,是要磕的,可不能这么随便磕。现在既然两方同意了,也等拣个好日子,请几桌客,正正式式拜认一下才算数。”

  “是的,姐姐。”方天艾答应着,坐下,转面向庞月梅说道,“妈,那我们就一言为定,等拣了日子,我给你老人家磕头罢。”

  “好,孩儿,生受你!”庞月梅高兴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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