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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事无不可有钱斯有势 罪有难平无法亦无天

30 事无不可有钱斯有势 罪有难平无法亦无天

  被牵进监狱的大铁门,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间。像当店的柜台那般高的办公台上,坐着一个满腮胡子的狱官。董银明立正在他的台前,手铐被卸除了。问过姓名年籍之后,狱官把那张押票反复看了好一会,眼瞪着董银明。说道:

  “你是什么案子?”

  “手鎗失火,误伤人命。”

  “哼,你说的倒轻快。”狱官纵声大笑着说,“你这弒父,杀害直系尊亲属,是个死罪,要上绞刑。进了监狱,可要守规矩,这里由不的你!”

  董银明板着冷冷的面孔,没有回答。狱官不耐烦地大声说道:

  “你听见了吗?我说的话。”

  “听见了。”

  有个法警上来,把他口袋里的东西完全掏了出来。又教他脱去鞋袜,赤着双脚,缴出了裤带,印下指模。狱官又吩咐道:

  “记住,你是二千零八号。你进去以后,姓名就不用了,点名呼唤,你就是二千零八号。记住了吗?”

  “记住了。”

  经过了里面的两道铁门,董银明被送进天字第一号囚房。这里的规模比较警察局的拘留所是大得多了,祇这一个房间就住着三十多个人。董银明被推了进去。看守叫道:

  “十九号,十九号。”

  有个麻面大个子的囚犯,应声“有”。

  “这个是二十零八号,交给你。”看守说:

  “好了,你放心罢。”

  十九号应着,一边打量那董银明。问道:

  “你就是二千零八号?”

  “是的。”

  “你是什么案子?”

  “手鎗失火,误伤人命。”

  “小事,不要紧。大不了,判上五年。我问你,你家在哪里?”

  “本地。”

  “家里可有人替你送东西,关照你?”

  “有的。”

  “好罢。以后你有东西拿进来,记住,交给我,我替你分配,大家都好用。我这天字第一号囚房里,原来有个老规矩,新进来的犯人,要抱着马桶睡觉,专管替老犯人擦屁股。你呀,我看你人还不错,家里又有东西送进来,我就免了你这擦屁股的差使。你这边来,靠着我睡。我这个地方,离马桶最远,靠窗子最近,空气流通,还晒得进一点阳光来,最好不过的一个地方。”

  董银明打量情形,就知道十九号是这个囚房里的龙头。不把这个人对付好了,以后不要打算有好日子过。就连忙说道:

  “多谢多谢,承情承情。”

  “你不要给我来这些片儿汤。我问你,你家道怎么样?能天天买东西给你送了来吗?”十九号关切的问。

  “能。”

  “那么,你赶快写一封信,我托这里的看守,找人送到你家里去。开个单子,教他们送点东西来用。”

  “可以。祇是写信要纸笔呢。”

  “纸笔现成有。”

  十九号凑到门上的小洞里,喊道:

  “值班的是哪一位?张爷吗?”

  值班的走过来,十九号和他咕唧了一阵。马上,纸笔送来了。董银明伏在地上,就给母亲写信。

  “你这么写!”十九号交代说,“这里头要没有东西送人,根本不能住。教他们每天多多送点东西来,你好自己用,也好送人。顶要紧的是吃的,菜,日用品,毛巾哪,牙刷哪,短裤背心哪,祇管送进来。你信上不要忘了写上,给这个送信的人二十块钱,下次你有事好再烦他。”

  董银明一一写上。十九号道:“拿过来给我看看,你写得怎么样?”

  董银明递给他,他看了,称赞道:

  “你写得很好呀,你上过学来?”

  “我是中学毕业。”

  “哪个中学。”

  “贡院。”

  “哼,我们先后同学呢。”

  “原来你也是──”

  “回头我们再细谈,现在先送信。”

  十九号又从门洞里喊过那位值班的张爷来,把信缴出去。过了一会,回话来了,说是信已送到,老太太吩咐,“教你放心在里面住着,外面正在想办法。东西,马上送来。老太太教送信的人先带进二百块现钱来,给你用。”

  董银明接进这二百块钱来,拿五十块给值班传话的人,把一百五十块统统交给十九号。说道:

  “你收着,我们慢慢用。”

  十九号多少客气了一下,就接过去塞在裤袋里去了。他把自己的铺位整理了一下,让董银明睡下休息,一边说道:

  “零八,你真是好朋友。像你这样的好人,坐监狱真是亏,老天爷没有长眼睛。”

  说着,他又喊:“三百五十八号呢?”

  “有,大爷,我在这里。”一个瘦小个子的年轻人答应着。

  “你那蜜枣和橘子还有没有?拿出来呀!拿出来招待我们的新朋友呀!”

  “是的,大爷。”三百五十八号应着,递过一个小篮子来,“都在这里了。大爷,放在你那边吃罢。”

  十九号接过去,再三让董银明吃。董银明推辞不得,就吃了一个橘子。屋里,虽然三十多个囚犯,却都静悄悄地呆在那里,动也不敢动。都大睁着眼,看那十九号,听他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这些来自三山五岳,非奸即盗的英雄好汉,肯在十九号手下,这样的服贴,实在是怪事。十九号这个人的魔力,也许可以想见了。董银明这么想着,就更加注意笼络他,“这应当是一个领导的天才!我要想办法紧抓住他。”

  好在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董银明家里每天有供应品送了进来,这些供应品就把十九号拴住了。

  “零八,你问我的案子吗?”十九号不胜感慨的说,“说起我的案子来,我才真正是冤枉呢。我从贡院毕业以后,到北京考取了中大。发榜以后,我因为T城有事,就回来一趟。在天津换火车,人很少,我对面的位子空着。一会儿,有个红帽子抗着一个柳条包上来,后面跟着一个客人。柳条包放到行李架上去,红帽子拿了钱,下车去了。那个客人便在我对面的位子子坐了下来。他不住地从车窗里巴着往外看,好像等人等得不耐烦的样子。过了一会,他下车去了。一直到火车开走,没有再回来。我想,他一定是误了车了,就起了贪心,想他那个柳条包,多少一定值几个钱,取之不伤廉。到T城下车,我就把那个柳条包带下来了。我是学体育的,十项运动在全省运动会上得过第一名。我有的是力气,一件两件的行李,我从来不叫红帽子,总是自己拿。这一回这个柳条包并不太重,我就自己提出站来。出口检查,一向是没有的。这一回却不想正遇着检查,我心里就觉着有点不对,可是又好像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似的,疑疑惑惑地就把柳条包放在一个宪兵的面前了。我说:

  『我是个学生,从北京回来,这箱子里是几本书和几件衣服。不要打开看了罢?』

  『打开!』那宪兵说。

  于是我祇好打开。心里有点不安,因为我也不知道那里边装的是什么。绳子解了,盖子揭开,里边塞满了破布碎纸,我就觉得不对了。把那些破布碎纸拉了去,你猜怎么样?”

  十九号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他的冷冷的麻脸上,似乎还含着余怖。

  “到底怎么样?”董银明也急着问。

  “唉,真是想不到的事。原来那里边是个人头!”

  “人头!”

  “是的,一个留着短头发的男人的人头!我当时就被抓起来了。带到宪兵队,转到警察局,一直来到法院,到处里都追问我这个人头的来历。我就把天津车站上的情形对他们讲了。后来从天津查明,这个死者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到银行里取一笔款子,款子取了,人却没有回公司,失踪了。于是谋财害命的罪名,就落到我头上来了。我被判无期徒刑,上诉减为十五年。我现在已经坐了八年,坐过一半多了。”

  十九号说着,眼睛里含着泪水。

  “零八,莫非命也!你看,我这不是命吗?单论我那一念贪心,我应当受这样重的刑罚吗?命运哪!命运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董银明同情的说,“命运确是可怕的。我的情形也和你差不多少。我们说冤枉,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我初进狱,家里还来看我。及至过了二三年,就没有人来了。常言说久病无孝子。谁有那个耐心,常年不断地来探监呢?这也怪不的人家!幸好我是学体育的,自从家里不来看我,不送东西以后,我就打。打同监的犯人,打看守,打着他们要他们供奉我,吃就吃,用就用。结果,这个天下就被我打出来了。我成了这天字第一号的龙头,全监狱里的英雄!”

  “总算你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十九号苦笑着说,“当时学体育,练十项,有谁想到后来用得着到这里头来打天下呢!细想想,这也是命运的安排。我要不能打,这十五年的悠长岁月,我还能过吗?单凭每天那两顿窝窝头,饿也把我饿死了。今天还能在这里请你吃蜜枣吗?”

  十九号说着,把一个蜜枣硬塞到董银明嘴里。为了驱除他自己的悲哀,他故意的大声笑了。

  “我说,零八,你这一百五十块钱,我来替你出个主意,我们先买几包香烟抽抽怎么样?”

  “好呀,你看着办,不必同我商量。”

  “零八,你不知道,我这个抽烟,还是在这里边学上的。我打天下以后,他们有什么给我什么。我呢,是你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他们孝敬我烟卷,我就要烟卷,结果我就学会了抽烟。零八,你抽不抽烟?”

  “我不抽。”

  “住到这里头来了,你不妨学着抽了解闷儿。”

  “这里头准许抽烟吗?”

  “这里头不准许的事多着呢!谁管他!”

  十九号再从窗洞里和值班看守说话,钱拏出去,香烟就进来了。居然是老炮台。十九号抽出一支来,远远地扔给三百五十八号。说道:

  “我不白吃你的蜜枣,拿一根抽去。”

  “谢谢大爷,”三百五十八号说,“我不抽了罢。万一教他们看见了,又是麻烦!”

  “你祇管抽,怕他干什么?你祇说是我给你抽的好了!”

  十九号说着,把洋火也递了过去。董银明看着十九号这种场面,听听他这种口气,真有点不解。忍不住问道:

  “我很佩服你能在这里头打出天下来。我祇不明白,你凭一个人,就算有点力量,怎么能打得过许多人?”

  “这个道理很容易懂。我是个亡命徒,打起架来,舍生忘死,唯恐这条命送不掉。别人则不然,不但命不情愿送,连带一点伤都害怕。因此,我是先声夺人,精神上先已经压倒了他们。动起手来,没有不赢的。”

  十九号抽了几口烟,眼睛里射出了光芒,他回想到他入狱以前的年代了。

  “零八,我告诉你,我从前原也和别人一样,极爱惜自己的生命。自从判了无期,又改了十五年,我的心理上起了一个极大的变叱,自尊心是一点也没有了。我自轻自贱,把这个生命看得像一个赘疣,恨不得立时毁灭了才痛快。国家设立监狱。目的在施教叱,想变坏人为好人。但结果则得其反。这里边,我见得多了。刑期久的,我就是个样子,他们失掉了自由,同时也失掉了希望,做人的问题根本没有了,不管是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刑期短的,进来住了一个时期,更学坏了。你看,这里边哪里会有好人?非奸即盗,彼此混在一起。每天谈论的祇有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才能够在法律的空隙中投机取巧,犯罪而不受法律制裁。研究来,研究去,犯罪的经验更多了。将来出了狱,没有一个会做好事的!还有一层,凡是坐过监狱的人,对于政府,对于社会,都抱着一种仇视的心理,一有机会,就要报复。这固然是自外生成,但死逼梁山,也是一个自然的趋势,为人情所必然。零八,你刚进来,还不会懂得这些事,慢慢你见得多了,就体会到问题了。总而言之,人进了监狱,固然是一切都完了,但国家的监狱政策,也是完全失败的。监狱祇能制造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政治上了轨道,一定政简刑清。什么时候监狱塞满了,甚至塞不下了,天下也一定是乱了。”

  十九号说到这里,感慨起来。他一气抽完他的一支烟,全号子里的犯人都屏息倾听他的高论,三十多对眼睛一齐射到他的麻脸上。这个苍白而无表情的麻脸,这时候好像有点红润了。号子里静悄悄的。值班看守从窗洞里望了一望,轻声说道:

  “不要再抽烟了。马上点名。”

  “怎么饭还没有开就点名?”十九号问。

  “典狱长临时点名。”

  “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你小心点,不要惹事。”

  “祇要他不惹我,我是不会惹他的。你放心罢!”

  看守去了。十九号望着董银明说道:

  “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呢。我这个人算是完了。一个人虽开社会十五年,再回到社会去,还会适应环境吗?好比一个会写字的人,经过十五年没有摸过笔,还会写字吗?因此,我常觉得,长期徒刑实在是一种最残忍最不人道的刑罚,真比死刑更难过。死刑祇是一个极短时间的痛苦,而长期徒刑的痛苦是拖长到不知几何的岁月之中的。人类自相残,正如曹子建的七步诗一样,本是同根坐,相煎何太急!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监狱,不知道是什么人发明的长期徒刑。应当把发明这种缺德制度和缺德刑罚的人,关进监狱,来个无期徒刑,让他尝尝滋味才好。”

  “我想,”董银明缓缓说道:“监狱原是统治阶级的一种统治手段。在目前资本主义的社会中,这便是资产阶级镇压无产阶级的利器。他们有个想法:你怕坐狱吗?那么你好好让我压榨,让我剥削,不要贰心,不要反抗。然而历史的教训可以证明,监狱是阻挡不住任何革命潮流的。”

  董银明还要继续说下去,听得外边大声叫道:

  “天字第一号点名,预备!”

  于是以十九号为首,三十多个人,分成四排坐了,面对着门洞,董银明资格最浅,号数最大,排在最末一个。外边就有人大声喊着各犯的号码,挨着点过去。门洞上有个戴眼镜的脸伏在那里向里注视着。十九号向着这张脸点点头,笑道:

  “典狱长,您忙?”

  那张脸却没有理他。

  点过名,接着开饭了,一个人两个黑窝窝头,半碗黄白开水。

  十九号说道:

  “零八,怎么你家里还没有送饭来?”

  “我想就快到了。他们一定会给我送的。”

  “那么我们就不吃这个窝窝头了,等你的饭罢。万一不送来,你这里有钱,等会儿教他们买去。”十九号老老实实地计划起来,“零八,你要是喜欢喝酒,也可以买进来。”

  “我倒不喝酒。你要是喜欢,买了喝就是了。”

  “倒看不出你这个人来!一个打死父亲的人,烟也不吸,酒也不喝。好罢,我今天晚上是要喝一顿。我遇见你,你进来,我真是痛快极了。”

  “你看,你这个朋友!我坐了监狱,怎么你倒痛快极了!”

  董银明这么说,引得大家都笑了。

  值班看守从门洞里说话了:

  “十九号,教他们不要大声笑!说不定典狱长还要过来呢。大家小心点!”

  “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专,我听听也不要紧呀!张爷,到底是什么事?”

  “不过是个笑话。那边小号子里,押着一个有钱的大生意人。有个报纸上说,他的姨太太每天到狱里,来陪他睡觉。这个消息要是真的,典狱长能受得了吗?他各号子里亲自点名,就是为了这个。外边还有谣言,说我们看守为了勒索不遂,把犯人都打死了几个。你想,这还成话吗?”

  “我说,张爷,”十九号堆着笑脸说,“咱们莫管人家的闲事。二千零八号这里有钱,打算晚上打点酒喝,你能帮忙吗?”

  “这倒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不能喝醉了发酒疯,我有责任。少喝点,安安静静的睡觉。”

  “那是自然,你放心就是了。我什么时候替你惹祸来?”

  三个月以后,董银明奉到一纸起诉书,他被提起公诉了,罪名是杀害直系尊亲属。他家里替他请了一个辩护律师,他在狱里接见过这位律师。又三个月以后,这位律师来告诉他,说他这个案子已经移军法处办理了,因为韩主席注意到弒父这一个大逆的罪名了。

  “这对于我,是有利呢,还是不利?”董银明问。

  “军法处长是我的朋友,没有什么不利。”律师说。

  再一个三个月以后,律师来说,这案子仍归法院办理了,因为法院曾向韩主席力争这个司法权。

  三个月,三个月,经过好几个三个月,初审判决了,董银明无期徒刑。上诉,又经过了几个三个月,董银明减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再上诉,再经过了许多个三个月,最后判定为十五年。这个二千零八号和十九号做了真正同病相怜的难友。

  而一场官司下来,董老头留下来的家业也用光了。老太太卖去了住宅,把烟鎗劈开,煮水喝了过瘾。最后她饿毙在一个破庙里,当一个风雨的黑夜。

  董银明早已断绝了家庭的供应。但是不要紧,因为他这时候,也已经熬成了一个龙头,其地位不下于十九号。

  除了十九号,就数着二千零八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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