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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等而下之快活坐监狱 冤哉枉也胡涂盖指模

29 等而下之快活坐监狱 冤哉枉也胡涂盖指模

  外边拉包车和看大门的正在喝着半瓶高梁酒,发牢骚,谈心。拉包车的说:

  “近来老爷的脾气,变得坏透了!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怎么也合不着他的心思。我真不想干了。”

  “是呀,你看今天!”看大门的说,“无缘无故打我两个嘴巴子!你年轻,还不怎样。我今年都五十岁了,不想挨了他这两下子!我真是越想越气!──可是,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每天拉着他出去,都是上什么地方去?”

  “每天必到的是聚永成。也常到张委员公馆里去。他倒不乱跑。我不是嫌活儿累,我是嫌他脾气难伺候。”

  “你知道他为什么脾气变坏了?”看大门的四顾无人,放低了声音说。

  “我不知道。莫不是做生意赔了钱?我在聚永成,听他们说,今年银号里生意不算好。教那些大银行把这些小银号的生意抢完了。他们说,照这样下去,将来除了几家大银行,都没有生意作了。”

  “不是,不是。”看大门的笑了一笑说:“有个话,我说给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这是秘密:干系不轻!”

  “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你说罢。”

  “我听里面老妈子偷偷告诉我,说是老头子想儿媳妇的事呢。大约想不上,脾气就坏了。”

  “不会,不会,老头子不是这种人。”拉包车的不相信这个话,他说:“我替他拉车子这些年,从来不见他结交女朋友,也从来没有上过窑子门。可见他不喜欢这一道。他年纪比少奶奶大了三四十岁,决不会有等事!千万不要乱说,这是伤阴德的。”

  “你是不知道实情,”看大门的更进一步说:“人家还说少奶奶在娘家的时候,就和老头子那么着了。所以他硬教少爷娶她,他好交账。及至娶过来,又不是原包货,少爷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所以一直不喜欢她。”

  “这更不对。老头子每次到李家,都是我拉他去的。人家李老爷亲自在外面大厅上陪他,李小姐偶然出来坐坐,又在白天,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发生那种事,总得有个机会呀。我准知道老头子没有那个机会。”

  “他有那机会,也不会告诉你。”

  “他在外边,总是我跟着他,所以我敢这么说。我的意思,老头子近来脾气不好,是实在的。除了这一点,他这个人是个正派好人。”

  “正派好人,踢你两脚!”看大门的讥讽的说。

  “我原说他就是这点不好,所以才想不干了。──好了,我们不要谈他的事了,喝杯酒,聊聊别的罢。你上一回说的那聊斋故事,狐狸精爱美女,送银子给那穷书生用,还陪他睡觉。我听着怪有趣的。你今天再讲一个给我听听,好不好?”

  “我不再说了。说多了,怕你想狐狸精想迷了。”

  “那怎么会?我有那么大的福分吗?我又不是傻瓜!”

  这里正聊天,忽然听着宅内里叫起来。两个人赶到里边去,正遇着李玉瑛嚷出来。两个人忙问道:

  “怎么,少奶奶,你嚷的是什么?”

  “儿子打死老子了,你们快看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跑。拉包车的追着问道:

  “少奶奶,你这是到哪里去?”

  “我回娘家,这个地方我不能住了。”

  “你等着,我拉车子送你去。”

  “我不要你送,我自己会走。”

  说着,她自己把大门拉开,一径跑了。这时候,董老头已经咽了气。老太太和董银明放声大哭了一场,然后吩咐拉包车的去请张委员,看怎么照料后事。看大门的略不思索,趁大家忙乱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巷口的派出所里报警去了。

  “实在的,儿子用手鎗打死了老子!董家,这是你们知道的。这是什么事,我敢谎报!”

  当值的巡官一听,这是逆伦弒父大案,就不敢怠慢。教两个警士陪住了看大门的,自己打电话报告了分局,一会儿警备车就开了来了。巡官把看大门的带上车,一径开到董家门前。警士们荷鎗实弹,冲到内宅上房。分局办案人员,看了看死者,确实是鎗伤致死,大略问了几句话,董银明承认手鎗走火,误毙父命,他便被手铐铐起来了。

  老太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招呼警局人员,说道:“请先生们略坐坐,我教人请张委员去了。等张委员来,大家商量商量,请不要把我的儿子带了去。”

  “哪个张委员?”

  “省府委员张──”

  “好,既是省政府张委员,我们就等一会。”

  一时,拉包车的回来,说已经见到张委员,但是张委员不肯来。老太太急了,说道:

  “一定是你没有把话说白。”

  “我的话说的再明白也没有。张委员一听是儿子打死了老子,就一直摇头,说这是一件麻烦事,沾不的手,就推辞不肯来了。”拉包车的分辩说。

  “你不该说什么儿子打死了老子!”

  “我不把事情说明白,怎好起动人家呢!”

  警局人员一听这口气,就站起身来,把董银明带了出去。很多时候以来,董银明就常常想到自己说不定会被捕,被带上手铐牵进监狱去。但他所想象的是一种政治罪名,一种光荣的政治罪名,作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前驱,他被下狱了。然而今天的事,和他所想象的不同。今天,他以一个弒父的罪名被捕,真是做梦也没有料到的。

  “完了,可惜这样子完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走出去,连老太太嚎陶大哭的声音,他都没有听见。

  他蹲在警局的囚房里,油煎似地度过了这一夜。天刚亮,看守警察递给他一条新毛巾包着几个热馒头,他惊异地接过来。看守说:

  “这是你家里送来的。你有事祇管对我说就是。”

  他心里一阵酸,眼泪掉了下来。父亲这样横死了,横死在他的独生子手里。母亲一个人,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她要料理父亲的后事,又要照顾狱中的儿子。老人家横遭大故,怎么忍受得了呢?惨,真是太掺了!

  馒头是热的,然而他不能下咽。这个斗大的囚室里,干草地上,还躺着好几个囚首垢面的看样子很穷的犯人。他们睁大了眼睛,看着董银明的脸,又着看他的馒头,露出十分怀疑不解的神情。董银明忽然想起来了,这些不就是受难的无产者的真正的面孔吗?同志,同志,我一天到处寻求我的同志,这不就是我的真正的同志吗?遥想当年,自列宁以下,那些英勇的联共党徒,无产阶级革命的前驱们,受难在沙皇狱中的时候,不也就是这个样子吗?

  他想着,宽慰了许多,就不自觉地对他们点点头。那几个犯人也点点头。当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癞头,轻轻问道:

  “你,你怎么会──”

  他的意思是说“你怎么会住到这里头来”,可是他没有说全,董银明也懂得了。

  “我为了手鎗走火,打死了人。”

  癞头听了,略点点头,眼睛却又望着他的馒头。董银明便把几个馒头分给他们每人一个,请他们吃,他们一点也不客气地接过去吃了。

  “你自己怎么不吃?”

  “我不饿,我吃不下去。”董银明接着问癞头说:“你是为了什么事?”

  “我冤枉。”

  癞头好像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案情。二十多岁的疤眼笑丁一笑,说道:

  “你这家伙,真是老奸巨滑!到了这里边,还不说老实话。你冤枉什么?”

  “我怎么不冤枉子”癞头做个鬼脸说:“我偷了人家一件蓝布大褂子,统共不值两块钱,就抓了进来,一个多月也没有问一声,还不冤枉?我怎及得上你,强奸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妈妈,总算快活了一时,坐牢也值得。”

  “哪里,哪里!”疤眼也表示有点冤枉,“我弄也没有弄到,就吃那老妖精乱吵乱叫,教人家把我捉到这里来了。”

  “哇哇哇哇…………”

  另外一个是哑吧,看样子也有二十多岁了。吃过馒头之后。他也插嘴说话了:

  “哇哇哇哇…………”

  “小董,”癞头说:“你听懂他说话吗?”

  “我不懂哑吧说话。”

  “你手里不是还有一个馒头吗?你一发请我吃了,我把他的话翻译给你听。你不知道,我吃了一个馒头,不吃第二个,真比刀子穿心还难过。”

  于是董银明把留下来的一个馒头也给了他,他吃了。说道:

  “你不知道,小董,我这个人,一辈子祇有两个本事。一个是偷,我会偷,非偷不可,一天不偷,一天不得吃饭。另一个是会听哑吧说话。他刚才这么一哇哇,是说他自己不是人。又这么一哇哇,是说他的妈妈原是一条老母狗。他哇哇来,哇哇去,不过说他是狗娘养的。”

  这引得大家都笑了。看守警察从小窗眼里看了看,骂道:

  “你妈的,笑什么?没有挨够!”

  他又向董银明说道:

  “你不要打理他们,通没个好东西!吶,这是今天的报,你看看你自己的新闻罢。他们这些狗,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拉出来抽他们!”

  他又望着癞头说:“你听见了吗?你顶坏!”

  “是是是,警爷我不敢。”癞头伸伸舌头,又做个鬼捡。

  董银明接过那张报来,一看,出号大字标题,整版的篇幅,登着他的新闻。大意说,董老头和儿媳妇李玉瑛素有奸情,被董银明撞破,一时气急,用手鎗把父亲打死云云。

  董银明着过之后,气得哭了!他恨恨的说:

  “什么东西!这种造谣生事的无聊报纸!非杀不可!”

  癞头睁大着眼问道。

  “小董,你看了什么,这么上火?”

  董银明把那张报递给他,说道:“你看,他们昧着良心,造我的谣!”

  癞头接过来,反反复覆看了又看。疤眼笑道:“怎么,你不认得它?”

  “不是我不认得它,是它认不得我!这种报纸,不错,一点良心也没有,我这么翻来覆去地看它,它总是不认我。我说,小董,我这也不必客气。我们这几个人,都是字不认得的,还是你费心说说给我们听罢!”

  董银明便大略告诉他们一点情节。癞头笑道:

  “公公弄儿媳妇,叫做扒灰。我说,你把他一鎗打死,对,打得对!”

  “我说是不对,”疤眼另有意见,“女人家那个,弄弄又少不了什么。自己老爹,又没有便宜了外人。何必这么认真?小董,这是你不对。”

  “哇哇哇哇…………”哑吧又开腔了。

  “你们没有弄明白,”董银明胀扛了脸说:“这是他们造谣,根本没有的话!实情是我一时不小心,走了火。”

  “唉,小董,”疤眼和癞头异口同声的说,“来到这里边,当着我们这些难友,你就不用客气了!打死个把人,算什么!”

  “哇哇哇哇……………”

  “男子汉大豆腐,”癞头慷慨激昂的说:“要杀人,就先从亲爹杀起,杀个痛快。”

  “是呀,”疤眼也感慨起来,“这个世道,不杀是不行了。人家那有钱的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妾,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偏我们这穷光蛋,偷件破布衣服要坐牢,弄个老妈妈要坐牢,杀个亲爹也要坐牢。大家都是个人,为什么人家那样厚,我们就这样薄,太不公平了。”

  “疤眼子,”癞头激他说:“你这要是能出去,你要不杀你爹,你就是狗娘养的!”

  “你是狗娘养的。”

  “我吗,我是从小没有爹。我要有的话,要不杀给你看,我就算是狗娘养的。连人家小董这样的人物,都要杀自己的亲爹,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

  “哇哇哇哇…………”

  董银明对看这些同志型的难友,真真感觉得没有办法可以谈下去。便斜靠在土壁上合眼假寐。身上痒,原来半夜之间,已经招满了一身白虱。董银明自有生以来,身上从来没有过白虱,这时伸手从领子上摸了一个出来,不觉毛骨悚然,浑身发抖起来。

  “啊呀!虱子!”

  “虱子,你怕什么!”

  “可怕,可怕!”

  “那有什么可怕?我身上能找出一万个来和你比比。”

  “我从来没有招过虱子。”

  “身上没有虱子,还能算人?皇帝身上,还有三个玉虱子呢。”癞头扬扬得意的说,好像他知道的比别人多。

  “胡扯,”疤眼不服气,“皇帝身上怎么有玉虱子,你见来?别尽着吹牛了!”

  “吹牛?告诉你疤眼子,我是一点也不吹牛。皇帝身上,什么都是玉的。戴的是玉帽,穿的是玉袄,吃的是玉饭,喝的是玉茶。说给你,你也不信,皇帝的屁股门子都是玉镶的。”

  “我真有点不信,他哪里那许多玉来?”

  “哇哇哇哇……………”

  董银明听得笑出声来。

  “怎么样,”癞头说:“我说得对了罢?你看小董都听得高兴啦。”

  住得日子久了,彼此厮混得更熬了。董银明觉得说说话,也还可以排除寂寞,就时常和这几个宝贝聊天。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的无的,说些莫明其妙的闲话。董银明觉得这两个无产阶级型的下等朋友,也有一种长处,那便是“直爽”。他们内心坦白,赤裸裸地没有一点掩饰。他们是剥削制度下的无辜者。他们对于他们的统治者,有一种“无反抗的反抗”,那便是他们那种“游戏人间”的滑稽精神。这种精神比愤怒还要悲壮,比眼泪还要感人。这是董银明以前所未曾知道的。于是他明白了,明白了共产党的革命运动,何以定要无产阶级为基碍的道理了。他同情而又关切的问道:

  “说点真的,你们在这里住着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反正不教出去,祇好呆着。什么时候教出去,我就什么时候出去,听人家的。”癞头随随便便的说,“小董,你不知道,我如今成了他们家里的祖先牌位了,他要把我安在哪里就安在哪里,行动全由他,我自己作不得主。有朝一日,他们不愿意供奉我了,把我劈了当火柴往锅灶里填,我就化灰了!”

  “这又不犯死罪,你将来总要出去的。你有没有打算出去以后怎么样?”

  “出去,还是得偷。不偷,怎么吃饭?”

  “你呢?”董银明又问疤眼。

  “他吗,”癞头抢过去说:“他出去再弄老妈妈。”

  “你不要乱扯了。我才二十多岁,不能和你一样。我这一出去,就补名字当兵了。”

  “你疤着个眼,人家队伍上不要你。”癞头说。

  “我当伙夫,当挑夫,都成哪。”

  “哇哇哇哇…………”

  这个一席不到的小囚室里,四个人住着,已经显得十分拥挤。厚厚的墙壁,祇有一个一尺多大的小窗户,上面装着又粗又密的铁棂子。另一边是保险柜似的一个小铁门,上边留着一个碗口大小的洞,递饭传话,这是唯一的交通要道。土地上铺着干草,规定夜间祇准卧着,白天祇准坐着。那就是说,这里边是永远不许站立的。不消说,空气是混浊的,味道是腥臭的,光线是阴暗的。董银明初进来,一切不惯,焦急而又气闷。但住下来,想想急也无用,心便渐渐宽了。觉得监狱这东西,原也是人住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凭这种精神,昂然走进监狱,实在是一种可敬的壮举。坐监狱,原是革命者的一种光荣。一个革命者,如果不曾坐监狱,总不能不算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再想下去,监狱竟是非坐不可的了。

  董银明住进来之后,一个多月不曾出去过,也不曾被问过一句话,他完全像被遗忘了似的。有时候,他不耐烦起来,问问那看守警察,到底案子怎么样了。那看守警察就安慰他说:

  “不要急呀,你总不会吃亏。我听说,你家里有人在上下活动呢。打点好了,就可以出去了。你放心罢!”

  过了二天,看守警察又拿一分报来给他看。说道:

  “你看,今天又登了你的消息了。”

  董银明忙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报导他在警局招供的消息,说他已经承认为了父亲奸淫他的妻,才把父亲打死了的。这时,董银明没有愤怒了,他祇苦笑着摇摇头。对那看守警察说:

  “你看他们会造谣言罢!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他们什么时候叫我去问过话来?”

  “这就是公事公办,你管他怎的?”看守警察说。

  “这与我有切身的利害关系,在法律上相差很多,我怎能不管他?”

  说着,外边一迭连声的传董银明。他被提到前边一间小办公室里,里边坐着一位老警官,和颜悦色的告诉他说:

  “你案子,今天送法院。”

  他指着面前一迭文卷,吩咐立在旁边的警察说:

  “来!”

  于是上来一个警察,抓起董银明的右手,用他的食指在一个文件上打了好几个手印。董银明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

  “没有什么。”老警官说:“你到法院就知道了。”

  印毕,带上手铐。在八个警察武装护卫之下,他被带了出去。外面等着看热闹的人似乎很多,还好像有人在拦着照相。董银明像驾云一般,悠悠晃晃地跟着飘出去,迎面有人叫道:

  “抬起头来!”

  董银明倒听到了这一句,但是他的头更放得低了。走到大街上,满眼里冒着金星,嘈杂,飘忽,一切都是模糊的。

  “畜生!”

  “杀死父亲的畜生!”

  四面好像有唾沫吐过来,有小石头打过来。

  董银明像驾云一样地跟着飘了去。

  到了法院,他被关进一间不见天日的黑屋子。过了好半天,被提出来,牵进一间小办公室。有个官儿慢吞吞地问他说:

  “你父亲奸你的媳妇,被你撞见。你一气,就用手鎗把你父亲打死了!是这样吗?”

  “不是。实在是手鎗走火,误伤。”

  “你在警察局已经承认了,怎么到了这里又翻供?”

  “我没有在警察局承认什么,警察局根本没有问过我什么话。”

  “你在口供上都盖过指印了,还赖!可见就不是个好人!”官儿有点不高兴了。

  “指印是盖过的,但我不知道盖的是什么!”

  官儿制止他说话。有个法警抓起他的右手来,又在一个文件上盖了好几个指印。

  然后,他被押进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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