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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顾全宝报告细情 小月娟妆娇掩泣

第二十五回 顾全宝报告细情 小月娟妆娇掩泣

却说顾全宝与小南京元妙观前松鹤楼吃夜饭,讨了口气,虽未能十分清楚底细,然而那姓赵的赌客一定决煞是抚台大人乔妆改扮的,但不知这姓钮的老老先来打探,料必是辕上的心腹。然而申衙前既经被他踏破机关,祸在眉睫,终归不妙。我虽与沈继贤不见得十分要好,然我辈饭碗生计大半靠托在他身上,一朝风吹草动,树倒胡狲同散,这事如何得了?我顾全宝不晓得也罢,现在既属有些因头,万无袖手旁观之理。锅子防热掇,事不宜迟,还是让我趁早连夜赶到沈宅面谈要务,好教整备,水来土掩兵临将挡,免得迅雷不及掩耳,猛火不能脱身。顾全宝想定主意,提起脚步一直兜抄至沈宅百花巷后门来。原来沈继贤的宅子极大,约有四百余间房廊,前门在申衙前,后门通西百花巷,平时前后门隔断,前门专做赌场,自己亲友来往,悉从后门出进。今夜酉牌时分,顾全宝赶到,他是常常来的,故而和老金福一谈便去通报。
此时沈继贤正与第三爱姬月娟,在暖阁子里围炉饮酒,浅酌低斟,嬉言戏谑,说说玄妙观的千人碑,讲讲虎邱山的点头石。月娟粉妆玉琢,澹笑轻颦,沈老老倚翠偎红,饱领温柔乡乐趣。鸦鬟小婢奔走左右侍奉,真快哉快哉,南面王无此福也!丫头春梅恰恰提了一把铅壶,从厨房间里出来,走到宅门口,听得咳嗽之声,知是有人要见主人,遂问道:“啥人?”顾全宝听是小鸦头声音,答道:“是我。”春梅走近一步,在墙头纸糊灯光下子细定睛一看,认识的,笑微微叫一声:“顾相,阿要见太爷?”全宝亦笑答道:“春梅阿姐,相烦你通报一声,说我有要事来见。”春梅答应进去,不多时,只见另一丫头手里照了一盏烛台,一路喊过庭心:“客人进来。”顾全宝听喊,就趁烛光,跟了小丫头直达暖香坞小阁,见了沈继贤。继贤问他:“吃过夜饭么,再吃一杯酒?”全宝道:“多谢多谢,夜饭已经在松鹤楼与小南京吃过。”沈继贤听小南京三字,这种雅号,决非上等之辈,顿时觉着一呆。一面饬侍婢再取一只磁杯、一双牙筷,侍婢筛了一杯酒,顾全宝也不多客气,坐下来略为吃了两杯,遂将高椅移近沈老身旁,轻轻告禀日间所见一节:松鹤楼盘问小南京……那姓赵的赌客我认定是汤抚台本人,但是那姓钮的湖州老翁不知是谁先来探望机关。沈继贤起初听了,似乎有些不信,后来一想,顾全宝住在翦金桥巷,即是抚院后门邻居,汤公素性欢喜私行察访,左右都认识他容貌,况且顾全宝一年吃着开销,也尽靠在我这宝枱子上,他决不会无中生有造作谣言,劝我收场,把自己饭碗敲破,断无此理。今朝他夤夜来报,足见他一片至诚好意,岂可辜负。想到此两人赢去四百多两筹码,不来兑现银子,最是可疑。故而愈想愈真,越想越怕,一动天君骤然间肝火直冒,满面红胀,小鹿撞胸,心头七上八落的跳个不住。抚台自己踏穿,还当了得!况且这位汤老先生非比别人,嫉悉如仇,雷厉风行,地方上坏风俗的事体,不论大小,不晓得便罢,一晓得随即重办,芟草除根。现在据顾全宝所说,谅必非虚,如果属实,祸在眉睫,这便如何得了?
沈继贤默默无言,呆呆思想,独自把眼睛一开一闭,念头如辘轳价转。半晌,遂与顾全宝商量有何妙策。全宝道:“此事不难安排,只要收锣歇鼓,袍笏散场,他来踏勘捉赌,扑一个空,并无痕迹可查,他也无奈我何。所可怕者,倒是四百多两筹码在姓钮姓赵的腰袋里,这个真凭确据,难以抵赖,并且牙筹上面暗号‘申衙前沈继贤’六字大书深刻,清清楚楚。把这东西追究起来,极是一椿万难之处。”沈继贤听到这句说话,好比当头一个霹雳,头脑子发晕,赛过老虎一般的沈继贤,此刻犯了真家伙,吓得像了一只煨灶猫,坐下去立起来,坐又不好,立又不好,搔头摸耳,踱去走来,用得着一句京戏:伍子胥听说昭关路不通,好似狠牙箭穿胸。顾全宝劝道:“事已成事,木已成舟,为今之计只有喊歇暂停。春季到夏天,且看风色再说。一面如有风吹草动,丈夫不吃眼前亏,你老人家避避开,到别处去躲过风头,寻山玩水,反可以借此逍遥。或者到光福徐家去盘桓几时,趁此香雪海虎山桥石楼石壁,望望太湖铜坑铜井,看看梅花,亦未为不可。苏州城里的风声,自有小弟在外打听。据我愚见如此,未知尊意以为然否?事不宜迟,迟恐有变。”沈继贤是何等机警的人,明明丢脱进帐可惜,然到此地步,亦教无可如何,过一阵再说。全宝之劝不差,我困在鼓中,一些儿不知,今夜亏他来报信。一想他是穷人,赌场收了,他的生路断绝,意欲出去带他同走,带他走了,城中又无人知心着意打听,还是留他在城中,我出去唤别人相伴。遂摸出伍拾两银子一张即期本城庄票,交与全宝,说:“费心你来报告我,连夜吩咐一切随即动身躲避他方,过几日再作计较。”沈继贤说这几句言语时,面上狠现一副极不快活之色,他是从来未曾倒过霉头的人,无怪其然。顾全宝是看风使篷的朋友,今朝得了五拾两银票,心里感激到万分,应当格外卖力帮忙,郑重叮咛而别,明日再来。
书中不说顾全宝回归翦金桥巷,却说沈继贤饭也不吃,酒也收开,月娟自然要问情由,继贤愁眉苦眼的对他从头至尾讲了一遍。女流听得官场捉人事体,格外惊惶,不等他说完,早已泪落如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沈老头子看见爱姬一哭,寸心无主,越是慌张,独剩在地当中打转,嘴里舒哩舒哩,眉头紧蹙,一无法想这身体安顿在那里。时已不早,足有子牌时分,所有服侍的几个婢女,都像秋声赋里的童子,垂头而睡了。沈老老念头历乱,遂差小丫头桂芬,拿个锁钥开到前门,唤李子卿相公进来,说我有要事商量,速即进来。桂芬丫头奉命接了钥匙,照了一只手照蜡烛,曲折兜抄转弯抹角,冷冰冰的备弄里走到前进束腰库门,开了锁走出前厅,只见灯烛辉煌,人声喧闹,东一桌西一桌人头挤挤,暖气直冲。桂芬照了火来寻李子卿,赌场里赌客一心在青龙白虎上,一个小鸦头也不留心,旁边弗赌的朋友看见小女照了蜡烛台,似乎寻人的架形,自然管闲帐要问了,桂芬说要寻李相公,那人晓得要寻李总管必有事故,随即领了桂芬来到账房间里。李子卿正在秤银子,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忽然看见宅内小鸦头半夜来此,倒是一跳,遂放下天平,笑嘻嘻对桂芬道:“妹妹,你来做啥?”桂芬也笑微微答道:“李相公,老爷请你进去一埭,要快,老爷腊浪等。”李子卿听了,半夜三更东家来唤,从来未有之事。今夜开了腰门出来叫我,必有大事。不觉心头勃勃的跳跃不住,一面答应桂芬,一面将推散的元宝元丝锭小碎银片交与手下王德官代秤代包,吩咐分量不可丝毫有误,马上跟了桂芬进来。桂芬在前,李子卿在后,过腰门,重把腰门锁好,一直拔步来见东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顾全宝一儿沈继贤,即代为筹策,足见撅竖小人,拍马工夫无所不至。
沈继贤虽为再世老狐,神通广大,而一闻汤公驾到,便不能不心慌意乱者,足见正直之能克奸邪也。
小桂芬携蜡烛台往寻李子卿一节,描写大户排场睹场光景,均能逼肖。

第二十六同 李子卿料理赌局 沈继贤预备游山
却说总账房李子卿,跟了桂芬小丫头开了腰门,到后进来见东翁,心里忐忐忑忑。抄出备弄,到房厅上叫应一声,沈继贤面带愁容,将方纔顾全宝来,说起姓赵的来赌赢了三百多两银子,筹码未曾来兑,姓赵的即是汤抚台本人,是一是二的转告与子卿听。李子卿初听时不以为奇,听到汤抚台本人来过,三四百两筹码的确无人来兑,越听越吓,也吓得两只眼睛地牌式一响不响,默无半语。一个能言舌辩伶牙俐齿的赛苏秦、胜张仪的李子卿,像个吓呆松鼠。可见汤抚台当日为官之清正,赌场里生意之兴隆。此刻沈继贤与李子卿商量,万事只怕阴阳梦懂,既然顾全宝有确实风闻,不可不早为之计,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尽今朝天亮散局,将所有筹码尽数收清,早一刻收局,不可打草惊蛇。不动声色,明日停止,收下来筹码,或葬或烧,再行定夺。事不宜迟,局中人也不必与他们说明,说明了反恐啰唣。我今夜亦不睡了,等你进来再作计较。李子卿一一听了,重行讨要了锁匙,后进抄到前进,走到账房,已有几化人来打听信息。因为沈宅从来不开腰门,今半夜小丫头出来唤账房,一定有重大事情。外场赌客已三丛丛四测测七张八嘴说是论非,不过想不到汤抚台自己来赌过铜钿。现在李子卿出来,面孔上虽装出无其事的形状,而眉目间终有一腔说弗出画弗像的气色。鸡声喔喔,东方偷牛黑,在冬天腊月,这时早经歇局。此刻适逢落灯初过,犹有新年尾巴,各赌客身边梢板个个充足,所以每夜歇局,总要到大白天亮。此刻辰光,各只格子上还是喊添腊烛,李子卿不能叫停,只得听其自然,不能泄漏机关。但是有人要来买码子,只推托时候不早要结帐,只收兑不卖出。光阴容易,转瞬东方微明,老鸦出巢,哇哇哇的在庭树上乱啼乱嚷,一轮旭日高射树枝,晓风吹进窗棂,初春冷气,更比冬里尖酷。一班赌客,赢钱的满心快活,欣欣然来兑银子,在吃局摊上热汤热水瞎吃;输铜钿朋友一副面孔,十八个画师画弗出,有个还不得家乡,有个见不得爷娘、顾不得妻啼儿泣,赌场之害人,一言难尽。汤抚台是好官,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踏破了机关,你想再肯放松么?李子卿心乱如麻,精神提在上部,满面升火,一面结帐,算下来独少姓钮的与姓赵的两注,其余半根不少。想到此一层,更加提心吊胆,为自家进款东家祸殃,冷汗直透绵衣。粗粗草草,将所有筹码大大小小包成十六七包,包面布上写了一个总数,其余大小元宝、散银子、天平、砝码、翦银子的夹刀、算盘、帐簿一切对象,吩咐手下人尽行收拾清楚。几个手下人看了莫明其妙,晓得其中决定不妙,也不敢多噜苏。只见李子卿东张西望,交代把一应对象叮嘱手下人拿了,自己拿了锁匙先走。几个手下跟了他望里走,开了腰门,走到内听,将所有一切交葛。沈继贤也无心检点,此时天已大明,辰牌时分,外场一应托李子卿料理,子卿答道:“已弄舒徐,骨牌骰子摇缸等类,我带去藏好。赌场形状,一丝也无痕迹。请放心可也。”沈继贤拿出两只大元宝,吩咐出去开销各人走路,日后再有生路,当再召集。李子卿与各赌奴拿了银子出来分派不提。从此腰门亦不关闭,前后通为一气。
书中说到沈继贤一夜未睡,吩咐家人弗必惊慌,如有衙门中人来问起赌博等情,须要咬定不晓得三个字,各人赏银五两。倘有漏出半个赌字,决不宽贷。再与各姬说明原委,女流自然哭哭啼啼,好像死了家主一般。继贤心惊肉跳,究属做贼心虚,宛比大祸即在眼前,交代手下安心照常过度,我携带月娟到光福徐家去暂住几日,借此游山玩景,亦未为不可。倘有亲眷朋友来问起,说我到嘉兴烟雨楼去白相,千万不可提及光福二字。内堂吩嘱定妥,自己走到前头来看过,见已排枱设櫈,已像书房模样,毫无睹场局面,心里倒觉着一松,遂即差人去喊一只蒲鞋快,说我去玄墓山看梅花。恰巧正月底边,大多城里乡绅叫船赏梅时节,趁此巧当,亦可掩人耳目。用人中最是玲珑乖巧,主人欢喜者,名叫升发,这升发是黄埭人,到沈宅来亦有五六年头,讨人欢喜,上上下下人缘极好,今朝要带他同去;小丫头服侍月娟姨太太,亦不可少。带了桂芬,端正铺程行李鞋篮食盒便桶夜壶茶杯酒盏翦刀家火应用之物,后河头下船,船家拔篙下橹开船,顾全宝与李子卿相送出城。临别之际,沈继贤吩嘱他二人留心,如有信息,不可寄信,自己下乡到光福来。顾李二人答应,一声珍重而别。
书中丢开沈继贤下乡,要说一班赌客,每日下午络络续续到申衙前来,门前赶生意的小吃担子不知歇局,仍旧纷集,所有熟客闯进侧门,门上有人拦住不许进内。胥门小南京亦来想兑银子,晓得歇局,这一急非同小可,只恨昨日顾全宝来忙邀他吃饭,未曾兑得现银,今朝赌场关门,这筹码有何用处?一打听,沈继贤出门了,尚有许多赌客,多在墙门口走来走去,七张八嘴,不知内中情形,都在那里暗猜瞎测。做小生意的也晓得歇局,渐渐挑开去了,就此门前冷落。正所谓昨日今朝大不同。然而阊胥门一带茶坊酒肆,自从沈家赌局停止,竟似出了一椿新闻,朝晨夜晚作为谈助,但不知为着何事,终究猜度不出。别人不必去说他,独有靠此营生活命的一众赌奴,正望新年二三月长在天气,占些油水,无端歇局,岂不难过?
闲话丢开,书归正传,却说汤大人从赌场里赢了筹码,回转衙门,到签押房内身边取出牙筹,与陆知县所赢的筹码一对,一色一样,不过分量银数大小之分而已,牙筹上暗号配下来,“申衙前沈继贤”六字,一字不缺。汤公看了,又喜又怒,看玩了一番,重复包好,藏在怀里,闭目静坐,想此案如何着手办理。各衙门均与联络,稍不秘密,诚恐走漏风声,他有防备,如何可以一纲打尽?昨今只隔一夜,谅来虽是耳目众多,决无如此神速,此事须问本县,看他如何还答。汤抚台想定主意,随即传唤戈什,戈什进来叩见,传吴县姜知县速即来辕。戈什奉命而去,不多时禀字房通报姜知县已来辕,立命西花厅见。姜霞初伛身进叩,汤大人不改常度,照例请坐送茶,茶罢收杯,汤大人开口问道:“贵县管辖之地方,共有大小赌窟若干处?”姜县一闻此言,面孔顿时红云布满,唯唯诺诺,一时无从答应,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汤公看他不能回答,接口道:“贵县近在咫尺,申衙前沈继贤家,本部院久闻其名,昨日幸已去过。贵县知其人否?”说到这里,姜知县连称“卑职该死卑职该死”。汤公拍桌大怒,立命戈什哈吊集本院卫兵五百名,随同本部院往城中去搜捕盗窟。这个命令下去,连那戈什不知,且听下回分解。

沈继贤与李子卿收拾残局,虽属慌张,究称整暇。于此见小人作恶,亦自有相当之才能。
李顾二人送别沈继贤,一声珍重,自崖而返。此情悒悒,正复难堪。若出之美女才郎,定必博人洒泪,惜二个光棍送一个大猾,不足为读者挂齿颊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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