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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庆寿筵醉绾同心结闹喜酒争补洞房诗

第十一回庆寿筵醉绾同心结闹喜酒争补洞房诗

话说六月十二乃是林小黛的生日,及期二郎备了一桌盛席送去,早早约定伯青等人,又亲自到小黛家说明,又请小凤、小怜作陪。早间,众人陆续齐至。小黛打扮得十分齐整,先向伯青等谢了,然后众人方与他拜寿。小黛道:“今日贱辰,蒙楚卿美意相招,又承诸位辱临,我何克当!欲要推却,又恐楚卿怪我不懂人事。”王兰笑道:“翠颦这些话还是说给我们听,还是说与楚卿听?若论楚卿,理应替你做寿,你无庸谦辞;就是我们大众,亦应各尽寸情。若非楚卿首倡此行,我们却不敢擅专。难得楚卿今日请你,我们明日即仿例而行,轮流作个东道。你却不可不扰,不能独厚楚卿而薄我辈。我所以说你谦辞是白说的了。”
小黛笑道:“你们大家听这张油嘴,翻过来覆过去都是他有理,而且还取笑人。柔云姐姐才去了几天,你离了管手就这样放肆。我明日倒要写封信问柔云姐姐去,看你日后碰见他,怎么得了?”小怜道:“你这句话说错了,你说柔云姐姐不在此地有他说的嘴;我说柔云若在此地,他们天生一对寡话痨,百说百答,还不知说出多少刻薄话来呢!者香如今是根单丝了,不怕他口若悬河,我们齐着说他—个,也要把他难倒了。”王兰笑道:“所以子骞沉默,爱卿深含,也是天生一对。何以今日你忽然善言起来?想必子骞与你连日都有长进了。”小怜脸上一红,拿起扇子赶着王兰要打,王兰忙躲了开去,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少顷,席已摆齐,小贷要与众人安席,被云从龙再三止住。让小黛坐了首席,二郎主席,其余挨序而坐。惟有伯青因慧珠不在座中,又见他们;何说有笑,触动离情,怏怏不乐,只得强打精神谈说。倒是王兰全不在意,他向来挥洒自如,又因洛珠不过隔了一水之地,要去即去。众人多脱了大衣,只着单衫。
酒过数巡,从龙起身亲与小黛把盏道:“久仰翠颦清歌独步,今日合席并无外人,何妨赐教一二,料想楚卿不能怪我多事。”二郎笑道:“在田这句话奇得很,你请他唱曲子,于我何干?何必又带我一句。他能唱不能唱,肯唱不肯唱,我皆不问,”王兰道:“完了。在田,你不要想听翠颦的曲子了。楚卿口内虽说不问,却明明的递话与他,叫他不唱。”二郎道:“实在你难缠,我不开口就是了。翠颦,你好歹唱一支罢,免得者香说我递话。”小黛原不肯唱,听得众人所说都讥刺着二郎,向王兰笑道:“你倒不要这般说项,我肯唱即唱,不肯唱,任凭你明挑暗拨,我也不唱,我是回不过在田,若论你请我唱,我还不睬呢!但是我唱,须要你吹才行。”王兰道:“这件差事,我理当效劳。”叫人取过—支笛子吹起来,小黛唱了套《佳期》,真乃音韵铿锵,依宫合吕。闻其声者,莫不荡心悦耳,齐声叫绝!普席满饮一大杯作贺。
小怜也听了高兴起来,叫王兰吹笙,自己取过一面琵琶,又叫小凤弹起月琴,先央着小黛唱个小曲。小黛却不过他的意思,只得又唱道:
月明深夜据华浓,微风阵阵透过房栊。俏佳人闷欹锦枕把罗衾拥,犹记得昨宵身入巫山梦。执手多才,细说喁喁,最堪嗔隔墙僧舍晨钟动。
小黛斜坐在席前,一手取只牙箸在桌上敲板,垂眉低眼意态安舒,真令人睹之心醉神怡。唱毕,众人赞好不已。小怜把琵琶拨了几拨,接口唱道:
书成欲寄难相寄,欲诉分离,怕诉分离。我只好胡里胡涂的写几句,只劝你努力加餐,舟车留意。又怕你少年心性花前醉,误了功名,损了柔躯。我专望你泥金帖报,归马如飞,齐喝采状元及第。
唱罢,众人同声叫妙。从龙又央小风唱,小风推辞不掉,只得弹着月琴唱道:
秋风秋雨秋时候,引起愁人无限愁。小多才轻身远别关山走,未知你容颜今昔可能如旧。
把月琴虚拨了一拨,换了调唱道:
月色冷妆楼,梧桐夜影幽。闷倚阑干细数更筹,最凄凉胆怯空房独自守。不语自凝眸,泪湿罗衫袖。油儿醋儿泼满在心头,叹终朝无时不把双眉皱。
唱到此处,把弦紧了紧,弹得如急风骤雨之声,又换了调唱道:
我不怨天不把人尤,只恨我命运儿生小生小钩辀。叹人生好似蜉蝣,怎捱得这别离长久。软绵绵自拥衾绸,恼寒蛩壁下壁下啾啾,逗得我一片离肠万斛愁,只落得短叹长吁长吁不住口。
把月琴又转入柔声,换调唱道:
天孙七夕会牵牛,他一年一度,今宵成就乐绸缪。可恨我有愿不能酬,屈指多才去,而今已数秋,好叫我凄凉孤零情难受。连朝忽忽又悠悠,三餐茶饭懒入口。我的天呀!怕只怕多情到处迷花柳。
唱到此处,把月琴弹了套过门,又转入本调唱道:
纵然你功名得意,锡爵封侯,只恐怕归来,有个人消瘦。
众人齐声痛赞!惟有伯青睹景伤情,又听了小风的曲词,涔涔欲泪。出座背着手,借看壁上字画为名,偷将手帕拭泪。梅仙早一眼瞧见,起身把伯青扯入座道:“我也唱个小曲,与你听听。”
众人道:“小癯如能赐教,则更妙矣。”伯青也勉强道:“好!”
梅仙在小怜手内接过琵琶,先弹了几声,遂唱道:
无端离合人难计,说与情痴切莫痴情。行合时,离别转眼心如刺;行离时,一朝聚合天涯至。离离合合,只行心知。寄语多情,那有这不离的事。
众人叫好道:“小癯所唱,真乃大彻大悟之语。”伯肖听了,亦破愁为笑。复又欢呼畅饮,行令猜拳,直至三更方敞,皆系人醉而归。小凤、小怜亦醉,到后面睡觉去了。
惟行二郎酒量本来平常,加以屈意小黛,一颦一笑都觉可人,心内喜悦非常.那酒如流星赶月一般,杯杯不辞,到口一吸而尽。众人见他酒兴甚豪,齐齐劝饮,不觉玉山颓倒,瘫在椅上沉沉睡去。问候的家丁上来推唤几次,皆茫然不知。穆氏道:“冯大老爷醉成这般模样,怎么能行走,就是轿子也不好坐。二爷们不如先回去罢:明日大早来接他,我这里有人伺候。”众家丁个个欢喜道:“拜托你了。”一哄而散,也有去赌钱的,也行去玩耍的,好在主人不回,落得放荡一夜。
穆氏回身低低向小黛道:“儿呀,把冯大老爷安置在你房中歇罢。”小黛羞得彻耳通红,怒道:“母亲说那里话,怎样把女儿开起心来。”穆氏笑嘻嘻道:“我的儿,为娘怎好同你开心,想做娘的一生—世,只望靠着你。你心性又高傲,稍次的人你又不肯理他。我看冯大老爷人既休面,腰里又足,所往来的尽是一班豪华公子。你石聂入姑娘相与个姓祝的,闹出事来姓祝的连功名都不顾,—心一意门结交他。儿呀,你也要有个人作靠背方好,俗说手掌儿怎样看得见手背儿呢,况且你与姓冯的件件合契,将来你的终身,为娘还指望依托他。”
穆氏—席话,说得小黛俯首无言,心内早经活动,想道:“我与二郎也算无话不谈,他久有意娶我回去,我亦有意嫁他。
他又没有娶过妻子,就是现在堂堂一个郎中,我到了他家,还不是一位诰命宜人么!但是今夜母亲叫我去招接他,这羞答答的事,怎好启口。”穆氏见小黛无言,暗自沉吟,知道他心内已允,笑道:“我的儿,你不要呆。我们这些人家靠的是什么买卖,难道还有人笑你不成?”回头向众人道:“你们好好扶了冯人老爷进来。”小黛格外不好意思,起身走入套房。
众人将二郎扶进,又给他喝了一盏醒酒汤,方略为明白。众人七手八脚将他外盖大衣脱去,扶到床上睡下,一齐退出。二郎此时胡胡涂涂,不知身在那里,一经落枕即沉沉睡去。穆氏又到套房内,将小黛拉出,推他坐下道:“儿呀,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今日是你终身大事。头一天,切不可错过时辰,你听外面三更多了。”又低低附着他耳朵道:“为娘代你拣了个齐齐整整的对子,难道还对不住你么?我去了,明日大早来给你道喜罢。”又把桌上烛花剪去,说了声安置,笑嘻嘻的走出,回身将房门带好方去。
小黛坐在桌前,见众人已散。偷眼去看二郎,脸向床外睡着,如一枝带雨海棠,娇憨无力,不禁心内又惊又爱。默坐了半会,起身在架上抽出一本闲书,至烛下观看。
二郎睡了一个更次,酒性已解,搓了搓眼,翻身坐起,四下里观望,见小黛坐在桌畔看书,又见自己睡在他床上,桌上点了一对红烛,不明是何缘故?忙问道:“翠颦,他们那里去了?”问了几声,小黛皆不答应。二郎下床,走到小黛面前道:“翠颦,我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我记得在席上吃酒,怎样睡到你房里来了?”小黛听了,脸一红,不禁“嗤”的一声笑道:“你;太明白很了,你今日醉得不成人形,他们散去两个时辰了。我母亲怕你醉后不能回去,把你扶到休上,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晓得,又叫我……”说到此处,忙缩住了口,用袖遮着脸,格格的笑。
二郎猛然省悟,又见小照一团柔媚之态,不由得狂喜的手舞足蹈起来,走近一步,扶住小黛肩头道:“翠颦,想我冯宝三生何幸,深蒙你母亲垂爱许缔永好。你我今日,当联白首之盟,谁改此心,天地不佑!”小黛听了二郎的话,也顾不得羞颜,起身推开二郎的手道:“楚卿,我之寸心你该久鉴,我母亲既然作合你我终身,我却矢志靡他,未卜君心若何?”二郎即向外跪下道:“弟子冯宝若负了林小黛今夕之情,该受千刀万剐之罚。”小黛忙用手握住二郎的嘴道:“愿你改祸成祥。”顺手把二郎扶起,四目相视,各笑了一笑。二郎指着外面道:“你听更鼓已四下了,少顷天色即明,岂不辜负了今夕良宵,我们睡了罢。”一宵无话。
次日,穆氏安排齐了燕菜点心等件,才推房门;见小黛与二郎俱已起身。穆氏上前先绐二郎道喜,又给小黛道了喜。小黛满面绯红,背转身子走入套房。早有伺候的人送上燕莱,二郎吃过,女婢等又送了一分到套房里去。随后舀了面水,服侍小黛梳洗。二郎在身边取出一锭金子,交与穆氏代小黛扶头,?又取了几张票子分赏男妇人等。穆氏见二郎出手甚大,喜得眼睛都笑合了缝,谢了又谢,又叫众人上来谢了赏。即吩咐厨房备一席丰盛酒肴伺候,又叫人分头去请祝、王等人来吃喜酒。
再说伯青早间起来,记挂着二郎昨晚不知醉成什么形像,叫连儿备马,到云大人公馆里去。方欲起身,见王兰走了进来,亦因不放心二郎来约伯青同去看他。两人并骑,到了从龙公馆门首,他们是往来惯的,不用通报,下骑步入书房。梅仙正在窗前写字,抬头见伯青,王兰进来,忙立起迎接,笑道:“你们好早呀!在田宿酒未醒,此时还高卧呢。”伯青道:“昨晚的酒,第一是楚卿吃得多,其次即算在田。我与者香本不善饮,在席上又取了点巧,所以今日倒不怎样。但是子骞的酒量本属平常,不如我们,昨晚他也吃得不少,只怕今早亦不能起身了。你倒能吃几杯,今日早早的起来就用功写字,真正我们不如你。”说着,走近桌前,把梅仙写的字取过来,与王兰同看,见笔力遒劲,秀洁而整齐,同声痛赞道:“小癯若再用数年工夫,真要压倒我辈了。”梅仙溜了伯青一眼,擘手夺过道:“我还想你说说方有进益,你反同我开心,我从此不给你看了。”
正在说笑,见汉槎也走了进来道:“原来你们都在此地,昨晚任意劝我的酒,回去火吐不止,此刻头目犹觉眩眩的。楚卿不知怎么样了?”梅仙道:“楚卿更不及你们,昨晚醉得不能回来,多分歇在小黛家里。此时未回,想必还醉着呢。”伯青道:“说了半会,我还不知楚卿昨夜不曾回来。妙呀,楚卿与翠颦相契已久,昨夜又歇在他家,我们倒要去看看他。”正说着,从龙已醒,闻得众人在此,连忙出来。王兰道:“你昨晚醉了,可知忘却一个人没有带回来?”从龙笑道:“他有他的脚会走,难道要我背他回来么?我看他不回来,有他的好处。若说是真醉了,我们怎样回来的?者香聪明一世,未免懵懂一时。”众人大笑。忽见连儿上来道:“林家打发人请诸位老爷吃酒,说冯老爷早在那边候住了。又说是什么喜酒,诸位老爷到了他家自然晓得。”王兰鼓掌道:“这句话很有意味,好端端请我们吃什么喜酒,我们倒不可不去。”催着从龙吃了早点,各人乘骑,又约了梅仙同
到了小黛家下骑,早见穆氏笑嘻嘻的迎出来,问了众人好。从龙等人一面走着,问穆氏道:“你家今日什么喜事,请我们吃酒。”穆氏道:“不瞒诸位爷说,我女儿人已大了,要拣一个好好的人,把女儿终身托付他。难得冯大老爷与他合契,人品又两无高下,昨日恰恰是女儿生日,俗云拣日不如撞日,已将我女儿许与冯老爷了。所以特地请诸位老爷过来吃杯喜酒。”伯青等人大笑道:“好好!我们久有此意,代翠颦与楚卿撮合美事,又恐翠颦说我们唐突他,难得昨夜已成好事,我们非独吃喜酒,还要大大热闹一场。”
王兰抢走几步,到了中堂,大声道:“楚卿,楚卿,快些出来,你昨夜瞒着我等做得好事,若不好好的请我们吃几天,要扰得你日夜不安才罢。”二郎赶着出来,向众人作揖道:“诸位兄台不可如此,要留翠颦点面子。从今日起,小弟作个平原十日之会,奉请诸位,不知者香兄意下如何?”伯青道:“还念你招承得快,不同你闹了。者香饶了他罢,不要叫翠颦作恼,楚卿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正然说笑,小凤,小怜都走了出来。小怜道:“我与芳君姐姐昨晚也醉得不成人形,我夜间很吐了几次。直至早间起身,才晓得翠颦姐姐大喜,住在一个屋内都不知道,说与人都不相信。你们看酒可误事不误事。”王兰笑道:“张家的账,李家的账,一日也要轮到你账上,我们又有第二次喜酒吃了。”小怜臊得满面通红,骂道:“你这张嘴迟早都要生疔疮的。我开了口,你总要取笑我,定见不依你。”顺手取过根门闩,赶上来要打,被小凤拦住。王兰一旁连连赔礼道:“下次再不敢乱说了,若再说也罚我备喜酒请你们。”引得众人大笑,小怜也笑起来,把门闩抛去,指王兰道:“我就将这句话写个字告诉柔云去,看他可依你!”
早见小黛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房与众人见礼,却带着无限娇羞。众人见他脸泛红霞,添了多少春色,分外显得妩媚动人。小黛邀请众人到自己房内坐下,女婢送上茶来,扯了小凤、小怜至套房里闲话。外面伯青等人,也说笑得十分高兴。
穆氏进房道:“酒席已齐了,还是摆在外间,摆在房里?”从龙道:“就是房内罢。你姑娘昨日大喜,我们都不晓得,缺礼之至。今日倒又要你请我们,却怎么说?晚间你吩咐再备一席,要加倍丰盛,再叫个玩扇子戏的与说鼓儿词的来。一来代你姑娘补做生日,二来补冯老爷与你姑娘贺喜。”在身旁取出几张票子,递与穆氏道:“你收着用,不足我再补你。”穆氏接过道:“本意请诸位爷吃喜酒的,既蒙赏脸,怎好反要你老人家破钞,仍是我备罢。”王兰道:“你不必推辞,我们要乐,就要乐他一天才足兴呢!若再扰你,却不成说话,你倒是收去的好。”穆氏答应退出。服侍的人,进来摆好席面。小凤、小怜上横头,二郎,小黛坐了主席,其余序齿而坐。众人因晚间有酒,不便多饮,吃了几杯即叫摆饭,饭罢散坐。少停,扇子戏、鼓儿词皆至,就在明间里热闹起来。汉槎道:“我们既为楚卿补贺,何妨大众分韵各作一首《贺洞房诗》,不然这长昼迢迢,无以消遣。单听这鼓儿词,看扇子戏,也觉得没趣。未知渚兄以为然否?”众人齐声称好,叫人取过笔砚与几张花笺纸来。从龙道:“每人作七绝一首,既可省力,而又易于出色,即由我先起。”提起笔来略想了想,写道:
洞房昨夜传消息,仙子如何下降来?
我道君身有仙骨,分明刘阮至天台。
王兰点首赞好,亦提笔写道:
荷花与妾本同庚,妾是荷花生日生。
只为六郎花似面,一朝堕落误卿卿。
小怜道:“恰是六月十二日的即景,未免设辞刻薄些儿。我的也有了。”一面写着,一面念道:
无端喜蕊报灯花,怪底萧郎至妾家。
朝起背人偷对镜,十分春色透红霞。
王兰笑道:“你说我刻薄,难道你这首诗不刻薄?”伯青道:“你们不要争辩,且看我的。”遂提笔写道:
浓情底事惯情痴,付与娇花好护持。
记取昨宵人静后,月明如水夜迟迟。
汉槎道:“细腻风光,耐人寻味。我这一首诗,远逊诸位了。”亦写道:
昨夜天仙降碧车,余香犹绕茜窗纱。
羡君艳福人间少,占却琼枝第一葩。
小凤见众人皆成,忙写道:
儿身本是玉无瑕,翻恨催开并蒂花。
晓起怕叫同伴觉,臂间新失守宫砂。
小怜拍手道:“姐姐这首诗却轻轻点出你我不晓得的神情,真称绝妙。凡你平日落想之处,都高人一筹,我敢不拜服。”小凤笑道:“这种即景诗,不过信口而成,那里还能耐想,你也太谬赞很了。”梅仙道:“我也胡乱有了一首,写出你们改正改正。”写道:
绛蜡双烧夜已残,房栊寂寂护阑干。
名花一朵君先折,珍重蒙陇醉眼看。
伯青笑道:“小癯又将楚卿醉态写出,真是无意不搜,若再添一人,窃恐没处着笔了。”又把众人所作,重头念了一遍,分定次序,贴于壁上。
大众走出外间,听鼓儿词正说得热闹。那说书的手里弹着三弦,口内唱道:
日出东方月没西,光阴迅速去如飞。我今不说别的事,单把那列国遗踪提一提。所说又不是别一个,就是那秦国贤臣百里奚。百里大夫做了高官爵,忘却家中结发妻。他妻儿万水千山寻到此,见门高驷马势巍巍,欲待上前问一句,那虞侯们高声吆喝若狻猊。他妻儿眉头一皱道:“有计了,何妨投到他府中去浣衣。”一日百里奚大夫堂上坐,两旁奏乐肃威仪。百里大夫都觉不惬意,道音未谐来律未齐。他妻儿趁势上堂忙叩首,尊一声大夫听庸愚,小妇人白幼习得新音律,敢在大夫堂前试一为。百里大夫颇诧异,不禁点首笑微微,你这妇人居然能卉律,只怕你言大而夸把我欺。他妻儿退步下堂身向外,拍手高歌音惨凄。歌道百里奚,五羊皮,你做高官我浣衣。可记得临动身时那一日,我代你饯行烹伏雌,可怜家中寻不出多柴草,烧却了前门破昆厚。百里奚呀,百里奚,你富贵忘我却何为?百里大夫听罢心惊讶,趋下堂阶辨是非,执着他妻儿双手仔细认,不由得失声叹欷欧。妻呀,你鞋又弓来,足又小,怎样路远迢迢寻着予。负了你,又苦了你,苦了你用尽多少曲心机。即忙吩咐府中妾妇等,快点沐浴香汤服侍伊,又把凤冠霞帔与他来穿戴,俨然一位诰命夫人好容仪。从此他夫妻多安乐,百年鸿案举眉齐。列公听了我这段话,身到富贵场中要留意些。一不可学蔡伯喈负了赵五姐,二不可学薄幸王魁撇妻。饶到百里大夫好一个大贤士,犹留话柄把后人提。
说书的说到此处,把醒木拍了一下,暂且歇息。王兰笑道:“这书虽说的蠢俗,倒是实事,又引用了些故事上来,随口诌成,倒还有趣。”
时日色已暮,内外皆点了灯烛。外间席已摆齐,众人仍然原坐。那耍扇子戏的,即在席前放出了无数纸蝶,翩跹上下,如活的一般,又耍了几出木人戏。众人传杯把盏,饮至夜半,各酩酊而散。二郎仍宿在小黛家里。
自是二郎也不回从龙的公馆,与小黛行双坐并,似漆如胶。二郎出手本来散漫,那顾倾囊倒箧,只图穆氏欢喜。反是小黛背地劝了他几次,当以自己身体前程为重,不可贪恋着他,误了正务。无奈二郎已入迷津,全然不省。就是从龙等人,也狠狠劝过几次,更不中用了。
到了七月初旬,天气微凉。伯青要往扬州去看慧珠等人,约了王兰、从龙同行。汉槎因江老夫人有病,不能出门。二郎恋着小黛,跬步不离,连这一班朋友都疏远了。伯青也不去约他,叫连儿在码头上雇了—号大船,向扬州来。二路上与王兰、从龙谈淡说说,倒不寂寞。未知到了扬州,会见慧珠等人做出些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陈大令判联碧玉环祝词林访旧红文巷
话说王氏与二娘带着慧珠姊妹巾南京到了扬州,在红文巷内寻了一所房屋。外面大大五间,内里一顺三间,上有小楼,慧珠与洛珠同住,旁有一座小花园,当中一个六角草亭。房屋虽不甚多,却十分幽雅。过了几天,又暗暗去见小儒,说伯青托他照应的话;小儒即叫双福至他家走了一次,又将本处地坊唤了米,说王氏与双福是亲眷。白小儒接印,把双福派了门政,而且自幼跟随小儒,以子侄一般看视,所以内外人没有一个不趋奉双福。今日双福说聂家与仙亲眷,地坊怎敢怠慢,当即吩咐了小平更夫人等,日夜在聂家门首照察,试问那一个还敢来欺他家?
王氏自从迭遭两次官事,胆都寒了,立誓不做这买卖。好在腰缠已满,可以自给,将来两个女儿适人,还要得大大一宗身价,后半世可保无忧,何苦再寻烦恼,又要受气。终日与二娘在东邻西舍抹牌斗趣的玩耍,倒也快乐。慧珠、洛珠仍以唱和白娱,每常放心不下伯肖等人与小凤一班姊妹,遇着花朝月夕,想起南京聚在一处的光景,惟打背地伤感,互相劝慰而已。附近人家,日久也看出仙家的蹊径,囚没有外人走动,又见他与县里人常相往来,只好哜中.评论、方夫人又时常接仙姊妹们到署里去,甚至留住盘桓几日,才放他们回来。
这日,伯青等已抵扬州,船在码头泊定。从龙道:“我们此刻同往县里去会见小儒,即知畹秀的住落。最妙不必衣冠,步行前去,何况我辈皆系至交,小儒平日也喜通脱,可以彼此省却多少繁文。会见了他们,再议我们的住处。”伯青、王兰齐声称善,三人登岸,只带了连儿一人,缓缓在街市闲步,见往来行人甚为热闹。不多一会,已至县署,照墙边有一群人团团围住,三人挨进圈内,原来是一道告示。上面写着:
特授江南扬州府江都县正堂纪录十次随带加十级陈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县由科第出身,恭膺是职。自莅任以来,事无巨细无不躬亲,出入綦严,冰清玉洁。近闻扬郡地方,习尚繁华,民多刁诈,以健讼为居奇,包词为能事,甚至合蠹吏奸差联成一手。鼠牙雀角,事机每鼓于纤微;虎视狼贪,乡愚咸受其茶毒。此皆言之殊堪痛恨者也。当知本县目见耳闻烛奸于隐,法随言出嫉恶如仇。遇善而赏不从轻,惩恶而罚尤加重。自示之后,尔等士农工贾,各习其生。野无争斗,民多朴厚之风;俗尚敦仁,世有雍熙之象。此则本县之所厚望,尔等之所深幸也。其各凛遵,毋违特示。
王兰笑道:“世俗浇漓,民多好讼,江南一惜此风尤炽。小儒虽然认真办理,切实示谕,窃恐人多视为具文,未能奉。”伯青道:“现在为民上的,只好各尽其道罢了。能如小儒这样做法,尚算是好官。还有一等不顾品行的,一味贪婪逢迎,更不足道。”
三人方欲进署,忽听里面传鼓升堂,吆喝伺候。伯青忙止住连儿缓行通报,随着一起闲人走入堂口,在人背后偷看。见两旁吏役齐集,暖阁门开,小儒公服而出,入了公座。早有差役带上一千人证,是两男一女。那男子:一个四十余岁,生得獐头鼠日;一个二十余岁,颇为儒雅。那女子不过十八九岁,虽是乡村装束,却生徘有几分姿色,跪在案前俯首无言,脸上带着一团忧愤形容。
听堂上唤原告刁成。那四十余岁男子,爬上几步,叩首道:“小的刁成,见太爷请安。”小儒将他通身上下看了几眼道:“刁成,你告文生秦守礼,勾骗你妻子戎氏脱逃,先被你看破情形,防范严谨,杜绝守礼往来。一日,你妻子托言母亲有病回家省视,你却故意不与同行,远远的察看动静。果然守礼在半途等候,将你妻子带回他家,你当即纠合亲邻多人,至秦家把戎氏带回。到本县衙门控告,请本县重究秦守礼勾骗的罪名。你的妻子可是元配不是,你与守礼可向有瓜葛没有?你细细的诉说一遍,却不许半字撒谎。”
刁成又叩了一个头道:“太爷是青天,小的若有半句虚言欺了太爷,就是欺天了。小的祖居乡间,距城五里多路。小的祖父置得几亩田地,只生了小的父亲一人。因为家内可以过活,子弟即思读书,延请名师教小的父亲。到了二十岁上,进了一名学。小的父亲又生了小的一人,自幼聘定城中贡生戎大森的女儿为妻。不幸父亲早死,过了一年小的母亲又病故了。小的因生性愚蠢,不能读书,仍以耕种为生。除了服制央媒去说,娶了戎氏回来,与小的倒还相得的。这秦守礼住在前村,他从小的父亲看过文章,所以两家皆系通好。又因他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凡到小的家里来,妻子戎氏并不回避。谁知守礼存了禽兽之心,见小的妻子很有几分姿色,打听小的进城有事,他即来闲话。逐日花言巧语,哄骗戎氏随他逃走。小的妻子是个年轻女流,没有见识,被他说活动了。今年春间,彼此已先有奸情,后来为小的看破一二。这些邻舍,亦恐将来闹出事件连累他们,在小的面前暗暗的说了几次。小的因未见确证,不能造次,只好加意防范。苦于家内无人,又少叔伯手足,有了事情都要出去。守礼抽闲趁空仍来走动,小的晓得了,将戎氏打骂是有的,又禁绝守礼往来。前数日,戎氏忽言他母亲有病,要入城看视,又说:‘母家早间打发人来接我,因为你不在家,来人不能久等,回城去了。我想这条路是走熟的,又没有多远,一个人来去也无碍。’小的明知其中必有变故,假意允诺,却远远的跟着他。走了不足二里,见守礼站在田边,小的妻子迎上去与他讲话,复绕取小路回头到了守礼家里。小的看得清楚,那里忍耐得住,即回家约了本村亲邻等人,赶至秦守礼家。小的妻子正坐在堂前,见了众人躲避不及,守礼情知不妙,开了后门逃去。小的当将戎氏带回,因未遂他心愿,近日与小的吵闹,寻死觅活日夜不安。想起来皆是守礼的祸根,况且读书士子,奸拐人家妻女,更该加一等问罪。要求青天做主,代小的雪耻。”
小儒笑了声,叫他跪在一旁,唤秦守礼上来道:“秦守礼,你既是个秀才,怎样做出这般非礼的事来。你名虽守礼,实不守礼。刁成告你勾骗他妻子戎氏脱逃,又在你家获住,并有他同去亲邻众所共见。你该派个什么罪?好好的直供上来,本县尚可加恩从轻开豁。你自家做的事,要明白呀!”
那秦守礼两眼含泪,叩首道:“父台明见,生员既能读几句书,忝入黉序,难道礼法二字不知道的么!这刁成在乡间,素称无赖,人送他个混名叫做刁恶,其人可想而知。他父亲刁中贤是名饱学秀才,一乡推重。生员自幼即从他读书,连这守礼的名字,都是他父亲取的。见生员各事拘谨,恐中道改变,命生员顾名思义,常守于礼法之中。后来刁中贤夫妇相继而殁,生员与他家相隔不远,常到他家走走,怕人说先生死了,连世谊都不看顾。若说他妻子戎氏,生员尤堪痛恨。戎氏本与生员系远房姑表,戎大森在日有心将女儿许与生员为妻,访得刁成与生员世交,托他为媒。刁成打听得美貌,生了异心,明为生员作伐,暗谋作自己妻室。说生员家内无多房屋,又无亲丁,他愿拨出一进房子与生员迎娶,所有各事都是他一力承办,戎大森信以为实。到了迎娶这一日,刁成将生员约去相陪媒宾。戎家的人到了刁家,又看见生员在那里张罗,分外不疑。及至次日,生米已成熟饭。刁成又把戎家的帖子,全行改致刁家名目。戎大森是个有体面的人,而且女儿业已失身刁成,闹出来徒然羞愧,他女儿何能再嫁生员,只得就错认错的做,心内却气他不过。又见刁成是个无赖之徒,逐日气闷,一病而亡。戎氏晓得他假冒生员,又因父亲被他气死,每每与他吵闹,要寻短见。生员日久也尽悉具细,连足迹都不到他家。一日,戎氏由城内回来,走生员村前经过,见生员立在树下。戌氏亦囚气愤已极,平时本与生员亲戚往来见过面的,不顾嫌疑,到了生员面前哭诉此事,倩生员代他设法伸冤,他情愿削发。生员虑有猜嫌,劝他回去,再作计较。那料刁成闻信,率领多人而至,不问皂白,揪住生员毒打,说生员拐骗他妻子脱逃,幸为同来的人劝住,他即控到父台案下。生员明知其意,因这件事恐生员日久知道,与他理论,借端栽害以灭生员之口。生员如有半句饰词,情甘加倍领责。”小儒点了点头,亦叫他跪在一旁,叫了戎氏上米。戎氏一句话都没得,惟有伏地放声大哭,两旁看的人皆叹息不已。
小儒看透众人情形,复唤刁成上堂道:“据你所说,秦守礼勾骗你妻子是实;据秦守礼所说,戎人森本将女儿许配守礼,托你为媒,你贪戎氏色美,冒守礼的名娶了家来,又恐守礼知情与你理论,你借这件事预先下手。然而两造争讼,各说其是,本县也不必细究。但是你所说前后情节,即作你半字无虚,为何其中有一二处大相舛谬,令人难解。你说你妻子是白幼聘定的,又说你父亲早故。囚何戎氏小你一半年纪?你在幼年,他还未生,纵然出世,想你父亲在日,也不能代二—卜余岁的儿子,聘一个三四龄的媳妇。你家可行,戎家也不愿意。再者,既见你妻子走入守礼家内,又带着亲邻等人前往拿获,这种大事何以不协同地方前往?你竟敢私行率众抢人。况且既已获得,何以不报知你妻子母家,再来控告?以上数事,你未免脱略太甚,情节可疑,你且明白说与本县听。”问到此处,小儒放下怒容,鼻孔内“哼”了一声,两边差役齐声威武。
刁成在堂上听得秦守礼诉出他的骨病,已暗自着急,早没了主见。,又被小儒把几处落空的话追问,正搔着他的痒处,不由得脸上变色,口内支吾,连连叩首道:“小的是乡间愚民,见妻子到了守礼家内,一时气忿,邀约亲邻前去拿获,那里想得到鸣知地方同行;一经获住,即赴太爷衙门诉冤,不及到戎家送信,皆是小的该打之处。若说戎氏与小的年貌悬殊,小的父亲因爱戎大森是个旧家,将来小的可倚为靠背,所以不问他女儿年纪相仿不相仿,好在女小于男,往往有之。难得戎家也愿意结亲,聘定了一载有余,小的父亲方才病故。至于守礼说是他的妻子,被小的谋占。小的虽然至愚,也不敢作此枉法之事。而且秦姓作数肯行,戎姓也不肯饶过小的,难道就这样罢了么?尽是守礼一片捏词,冤栽小的,求太爷详察。”
小儒冷笑道:“你之为人,不必守礼细说,本县初见你的相貌,即知你居心不正,断非良善之辈。你说自幼聘定戎氏,系用何物作聘,你可知道?”刁成道:“小的父亲用祖传碧玉环为聘,现在戎氏身边收着。”小儒将戎氏唤上道:“刁家以碧玉环为聘,你可晓得有无此物?”戎氏含泪道:“小妇人在母家时,闻得秦家下聘是一枚碧玉环。据闻此环有雌雄两枚,雕就龙凤,雄环是龙,雌环是螭凤,亦有雌雄之别。小妇人身畔是只雌环,雄环尚在秦家,所以小妇人将此物卅在身旁,朝夕不离,意在得空持问守礼。”说着,取出玉环呈与案上道:“请太爷问秦刁两人,谁有雄的在身,小妇人即是淮家所聘。”小儒点首,又将秦刁两人唤过。守礼跪在一旁时,早巳听得明白,不待询问把玉环取出,双手送至案.亡。说出奇怪.两枚工环毫无分别,细看果是一龙一螭凤,有雌雄。
小儒哈哈人笑道:“刁成,你该知罪了。两枚玉环,显见确证,你尚有何说?即不然,再将戎氏母亲传来,一讯立明是否。但是这宗事件,本县也无暇深究。戎家亦是个读书门第,何苦又将那女流牵引到案。在本县的意见,你妻子既与守礼有奸,又为守礼骗至家内,想你这妻子也不能要的了。何况你与戎氏年貌相殊,本非良匹。本县当面判与守礼为妻,叫守礼拨田五亩交割与你,以为迎娶之费。一则,他们既彼此有心,就是你将戎氏带回,他心已向着守礼,难免异日不生别的支节,二则,你也可脱去那谋占的声名,岂不两全其美。至于你在乡间混名刁恶,足见平素欺凌乡党彰明较著,本县理应讯实究治。姑念你妻子已屈秦姓,又没有对头来指实你的恶迹,若据守礼之言,你必说他栽害冤枉了你。若日后有人告到本县衙门,那却要从重提办,定不稍贷。你从此须要小心些儿!”两旁看的人同声喝采,咸夸处置得宜。
小儒一席话,说得刁成顿口无言,仍要叩求。小儒吩咐差役,撵了他出去。又唤上秦守礼聊为申饬数句,叫他立结,限三日内拨田五亩,交与刁成。又命当堂领了戎氏回去,“即移到城中戎氏家里,奋志攻苦,以求上进,不必在乡间居住,恐刁成不服,暗中算计你夫妇”。守礼与戎氏双双在堂上磕了无数的头,小儒叫他们退下,具张领戎氏的切结上来。又问了几宗别的案件,才退堂入内。
从龙道:“这起案卷,倒很有情趣。姓秦的与这妇人是宿愿顿酬,未免苦了刁成,忙了一场妻子仍属他人,所幸还得了五亩田,可以自慰。小儒讯断合宜,这宗事惟有以谈笑处之最妙。”王兰道:“我倒很佩服,小儒是个拘谨人作事,如今有了权变,想必做了官,连性情都可改的。”三人鼓掌大笑。
伯青叫连儿持帖通报,连儿到了号房。少停,里面叫请,三人步进内署。早见小儒笑吟吟降阶而迓,彼此说明了均是便服,见了面不过长揖而已。小儒道:“你们好呀!今日才至,我倒盼你们好久了。”王兰道:“如今小儒非比往日,抚字催科,为民父母;不同我辈闲曹,任情放荡,是以不敢轻造尊衙,诚有为也。”小儒笑道:“伯青、在田你们听者香这张油嘴,到那一年方改。不说至交朋友,许久不见,要叙叙别后景况。他一见面即百样挖苦人,可该不该?若说你是闲曹,正是玉堂金马,班列瀛池;我辈不过一行作吏,五斗折腰,真如仰首云天,望尘莫及。”
伯青笑道:“二位不必斗口,皆是旗鼓相当针锋匹敌,两无优劣各具所长。我肴小儒的学问权变,而今大有作为。即如适才堂上讯问刁成一案,处置极合人心。我辈若为牧令,遇此案件,断不会发落得这般爽快。”小儒道:“此案伯青何以详悉?”从龙道:“审问刁成时,我们立在堂下观望,直待到发落清楚,才进来的。”小儒道:“怪不得者香见面即挖苦我,原来看着我审问刁成一案;倒要请教,此案如此理结,不知可能折服众心?我辈既系至交,何妨直说。”伯青道:“并非戏言,此案非如此了结不可。”
小儒问南京风景近日若何,与小风等人可好?又说到“慧珠姊妹现住在红文巷里,内子时常接他们到衙门中来盘桓,昨日还在我这里。早知你们来了,该留他等过了夜去”。从龙道:“今日是不及了,我们准于明早去访畹秀。”回头对王兰道:“不如把行李发到衙门里来住,一来可与小儒谈谈,二来较外面客寓清静多呢。”小儒接口道:“理应搬到衙门里来,岂有反住客寓之理。”随即传话,叫人去发行李;一面打扫内书厅,让众人居住。又摆了酒席洗尘,着人去请甘老师爷过来同饮。
这甘师爷名誓字又盘,扬州府学生员,今年七十三岁,是一位老名宿。小儒到了任,即备帖亲去拜他,延入衙门课读两子,并一切笔墨等件,宾主甚为契洽。少顷,甘誓已至,与众人行礼。见他庞眉皓首,道貌岸然,音若洪钟,目如朗曜,皆肃然起敬。甘誓知道他们是一班新贵,又是有名的才子,亦谦伪自抑。众人入座,席间无非讲究些古今考据。甘誓口若悬河,滔滔雄辩,从龙等人格外佩服。
小儒道:“你们可晓得本月下旬程制台五十寿辰,我巳请又盘先生作篇寿序。你们来得正好,就屈者香代我一书,省得又要央求别人。”王兰道:“那却不能,我连年抛荒已久,腕底生疏,必然写得不成行款,不如你自书为妙。”小儒道:“不必谦让,簇新鲜点词林的人,不能写字,真是奇闻。我如果比你写得好,倒不致得榜下县了。而且终日案牍劳形,何暇握管,倘然写得不成款段,反是大笑话。者香,这件事是替我做定了。”从龙道:“不难,不难!小儒把润笔费放从丰些,者香断无不行之理。”王兰道:“你要蠢俗到什么地步,开口就是钱。我倒不如保举你写罢,省得你妒忌。你同我说笑罢了,可知道座中有老前辈在此,岂不为又盘先生所笑!”甘誓道:“者香兄,此言差矣。文人笔墨生涯,纵然较及锱铢,亦系应分,非市侩争利可比。就是小弟作这寿序,敝东润笔也是不能少的。渚君既不笑我,我又岂敢笑诸君乎!”说得众人大笑。饮到更余散坐,甘誓先行辞出。然后众人又坐了一会,小儒亲送到内书厅,方才回后。
次日清晨,小儒上府衙参谒未回。外面送入早点吃毕,伯青带着连儿,同了从龙、王兰向红文巷来。问到聂家门首,见双扉紧闭。连儿上前叩门,里面答应出来个女婢,开门见是伯肖等人,即忙回身入内,对着楼上道:“大姑娘可曾起来,祝少爷同王少爷.二老爷来了,都在外面呢。”慧珠,洛珠时梳洗已毕,对坐闲话。忽听女婢传说,二人立起扶着楼窗,问道:“你说那个祝少爷王少爷,可是南京下来的?”女婢道:“咦,难道有几个祝少爷么?自然是南京来的。”
慧珠、洛珠闻得伯青,王兰果至,皆喜出望外,即同下扶梯。到了前堂,早见伯青等人正与王氏、二娘说话。慧珠不见伯青,时时挂念,既见了而,惟觉——阵心酸,泪痕双堕,连那久别的寒暄难道一字。伯青亦系如此,惟有四目凝注,彼此心内无限衷肠,都不知由那一款说起。倒是洛珠与王兰各问了近好,邀请众人入座。茶罢,还是伯青先问慧珠道:“我们昨日午后到了此地,因在小儒衙门里小饮迟了,所以今早才来看你。闻得小儒说,你们常到衙门里去,方夫人很同你们合式。小儒又暗地叫人照应你家,我看比在南京还安净些。”二娘接口道:“我们此次到扬州来,多蒙陈老爷照应。世上人极势利的,因为方夫人每月叫他姊妹们进去几次,外面即争说我家与县里往来,左邻右舍无一个不来趋奉。陈老爷虽然做了官,见着我们还是先前那样和气,真真难得,将来定要高升极品的。”又叫女婢吩咐厨房里“备一席酒,今日请客呢!若是有人问及,你们即说祝少爷是我家至亲,从南京下来的,不可露出破绽,叫旁人看不起我们”。说着,同了王氏到外面张罗连儿,又至厨房里指点一切。
从龙道:“畹秀,柔云,除了到小儒那边去,平时长昼无聊,却作何消遣?”洛珠道:“我们闲时仍以吟咏自娱而已,虽闻得城外有几处名胜,又不便去游,前车可鉴,恐又引起意外事来。倒是方夫人常遣人来接我们去,一住几日,我们昨日才由衙门内回来。芳君等人,近日想必在秦淮画肪笙歌,是乐够了。不比我等避难此地,大门边也不敢出。尚喜有个方夫人处走走,不然真要闷煞。”伯青道:“芳君、爱卿也不像从前了,除却我们去谈谈,旁的人概不招接。今年河上,他们还没有游过,皆因你们走了,也无甚兴趣,他们未尝不怕人寻事。”王兰道:“说了半会,我倒忘却一件新闻没有说。”遂把二郎与小黛醉后已偕连理的话,说了一遍。洛珠点首道:“却也怪他不得,他母亲穆氏是个钱串子,久经存意要小黛接个贴己的人,让他弄钱。还算小有志气,不肯乱来。好在楚卿未婚,将来小黛可以从一而终。不是我说,芳君、爱卿是我们自幼相处的,却做不出这疥癞事来。”
慧珠问问伯青近日光景,又劝他“早早进京,、谋覆前程。虽然你得失全不介意,堂上父母甚为悬望”?。众人皆点头称是。见二娘进来道:“席已摆齐,在花园亭子上。”慧珠起身邀着众人,由楼下东边小耳门内走过,即至花园。迎面一座草亭,四面飞檐悬牖,颇为轩敞。亭外各色花木皆有,又堆了几块玲珑小石。众人走进亭内,见当中悬了一额,颜曰:“红文阁”,是慧珠亲笔写的。因地名“红文”,即以“红文”名之。
众人挨次入座,席间所谈,无非别后各事。又说到小儒审问刁成一案,慧珠道:“昨日在衙门里,听得方夫人说,小儒白到任后,日夜不闲,专访民间疾苦。据说很办了几个有名土棍,上司大为契重,秋间保举卓异,说是把小儒列在第一名,可望升知府呢。”伯青道:“小儒为人素来持重,办事认真,却合有司官的身分。据你所闻,小儒纵不升知府,直隶州是用定的了。”谈谈说说,日色已没。小儒打发双福,押着数顶大轿,来接伯青等人,说:“晚间席已备了,还请了本地几位乡绅作陪,务必请老爷们回去。”伯青等无奈,起身作辞,约定明早过来,慧珠姊妹直送至门外。
众人坐轿到了衙内,席已摆齐多时。小儒与几位陪客,专守候他们入座。三人趋步上堂,先与众缙绅见礼,然后向小儒道:“我辈既属至交,何必定作此客套,小儒兄未免见外弟等了。”小儒道:“诸位贤弟是初到此地,愚兄岂有不作个东道主人,既如此说项,仅此一次,再不多渎便了。”众人谦逊入席,家丁上来斟酒传肴。席间,又说起程制台寿期在即,甘誓道:“程制台的出身我却不甚清楚,是以寿文迟迟未成。若徒用些泛语,也无意味。”从龙道:“这程制台是由广东军功发迹,彼时我随前任李都转往剿粤寇,他还是个知县,在荆州将军营里办理文案。我与他会过好几次。”甘誓喜道:“既然在田兄前后尽悉,这就妙了,少停倒要请教。”众人饮至初更,诸缙绅作辞回去。
小儒叫人烹了好茶,与众人解酒。甘誓又问程公出身,从龙道:“他本籍徽州府人,单名是个尚字。因屡试不第,挟资入都,援例得了个知县,分发广东。到省未久,粤匪作乱。上谕着荆州将军率领驻防旗兵,前往会剿。这将军在京时与他相善,一到广东即将他调入营内,专司文案。程公为人本来能干,又得将军竭力保荐,到肃清时,他已由知县擢至道员,署理广东盐运使司。据闻在任很做了几件出色的事,疏通河道,以利盐漕,本省商民无不感仰。未及一年,已升至本省抚军。适值张彬休致,旨下着程公调补两江,算起来不足三年,由知县升至督抚,他官运是极好的了。”甘誓道:“原来程制台还有这些事件,我只道他是个捐班,无大奇处。如今寿文不难下笔了,明日即可告成。倘有遗漏之处,尚祈在田兄指正。”从龙连称不敢道:“使我辈得瞻老先生词藻,可谓万幸。”
小儒又问刘蕴近日在南京若何?伯青道:“他自从削职回来,步门不出。我疑他愧于见人,那晓得他妻子曹氏终日与他吵闹,说他功名革去,是自作自受,可恨连我的命妇都带掉了。将刘蕴心爱的几个妾,一起撵去。把他关在一进楼上,三餐都不许下楼来吃。前月闻得刘先达得了足疾,病假告准了,大约月半前后即可回来。眼见这一分人家,是不能振起了。”小儒喟然道:“大凡人切不可时存害人的心肠,姓刘的在南京也算一家巨族,因他父子存心不良,妄作妄为,连年弄得颠颠倒倒。刘先达若再死了,这分人家,还怕不是一败如灰么!”
王兰又说起二郎自与小黛定情之后,“常州也不回去,又不想进京供职,一味挥金如土的混闹。我等苦谏成仇,现在连小黛劝他都不甚相信。甚至小黛同他怄气,故意不理,想激恼他,谁知任你怎样,他丝毫不改。我看他囊内所余,行将告罄。若没钱使用,那穆氏不比别人,定要反脸的。将来楚卿有大气怄呢!”小儒道:“楚卿是落拓过的,怎样一经得手,故智复萌,真真不像个聪明人的行为。我倒要写封信去切实规劝,或者可以挽回,也不愧当日成全他的一番意思。”从龙摇手道:“我等现身说法,尚且不信。何况你一纸空函,断然无用。你却不得不作此一举,我尽我心罢了。”众人谈说已至二鼓,各回房歇息。
来日早间,伯青等方欲去寻慧珠,见家丁来说:“甘老师爷请过去说话。”伯青等人随着来人,到甘誓这边来。未知甘誓请他们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序寿文老眼无花论星数挥毫起草
却说伯青等人正欲出门到聂家去,见甘誓打发人来请他们,三人只得随着过来。早听得小儒在房内说话,请的人先一步进去通报,小儒与甘誓迎至房外,让众人入内。茶罢,伯青道:“又盘先生呼唤我等,有何见谕?”甘誓道:“昨晚闻在田兄细述程公出身,前后了然,回房乘着酒兴在灯下胡乱将寿文创就,恐率尔操觚,其中难免无不妥之处,特请渚位兄台过来,细加指摘,切勿吝教。”转身在桌上取过草稿,双手递与众人。从龙接过道:“又盘先生斫轮老手,海内之士无不知名。我等管蠡之见,岂能窥测。你老先生反如此说项,真乃问道于盲了。”说着,将寿文展开,伯青、王兰也起身聚拢来观看。从龙念道:
恭祝
钦差大臣兵部尚书两江总督部堂程公大人五十大庆。天上貂蝉之族,竞说新安;人间龙凤之英,群推古歙。故伯休宣力,绩懋周京;祭酒怀忠,节高汉室。父子奋梁陈之武,重安公真矫矫虎臣;弟兄绵濂洛之传,河南伯亦铮铮人杰。刺史之勇如虓虎,形画凌烟;编修之志矢从龙,心铭瞰日。是皆望隆先代而德裕后昆者也。大人承燕翼之谟,笃象贤之念。张敷五岁,即解宗梨;公纪六龄,便能怀橘。友于成性,敢燃文帝之箕;弟道克敦,早让武陵之枣。听谈经而首肯,不信叔痴;闻授砚而心摧,每思祖德。宜其品侪符朗,幼号家驹;才并超宗,早称雏凤矣。迨夫侯门听讲,乐坐春风;升屋趋光,愿随夜月。黄文疆勤思积学;刘孙秋雅志通经。雨晦风潇,寝食于青箱之内;日来月往,居诸于黄卷之中。遂乃腹蕴珠玑,胸罗经史。岑思礼专工词学,望重南阳;颜之推博极文书,名标东观。具兹手笔,何难平步丹梯5倘遇心知,大可荣膺紫绶。其奈踪潜白屋,迹滞青毡。桐可为琴,时无蔡子;竹堪制笛,世鲜桓伊。捧朗日以何时,孰种门边桃李;怨东风兮未敢,自开江上芙蓉。于是弃介子之觚,投仲升之笔。才子何须科第,且作资郎;英雄自有权谋,甘为书记。而况红羊劫历,孙恩之战舰偏多;青犊兵来,兀术之浮图不少。袁临汝刀抽靴里,令肃旌旗;毛先生锥脱囊中,谟参帷幄。愿除枭獍,运筹于量沙聚米之时;誓杀鲸鲵,草檄于鞠旅陈师之会。刘太尉顺昌之捷,大都功出书生;谢冠军淝水之勋,群说策由谋主。经略既钦其雅抱,鹗荐频登;朝廷亦嘉乃殊勋,鹩班早列。方冀韬陈虎豹,助开平底定和滁;只凭阵布龙蛇,佐裴度削平淮蔡。讵料壶倾竟困,马伏波矍铄都非;岘首谁登,羊叔子风流不再。所幸楚廷颇牧,兵下三吴;当代英彭,威伸两楚。刍荛用献,好观北府之兵;葵藿久钦,特下南丰之拜。作将军揖客,大将军元度超超;为宰相参军,真宰相天威凛凛。光依日月,傅休期盾鼻重磨;会际风云,司马拯刀头可割。备驰驱之用,不辞戎幕艰辛;储干济之材,何碍军书旁午。终军真壮士,有时呈系颈之谋;马谡亦奇才,临敌上攻心之策。果尔长江铁锁,难当王浚楼船5亘地金戈,莫抗太真羽扇。数千里搀枪尽扫,二百年磐石重安:固由李郭忠勤,靖兹狼跋;亦赖郗王赞画,佐此鸿勋。相臣爰举不遗贤,屡称苏赞;天子自赏以劝喜,特擢慈明。予埋轮露冕之权,用观臣节;极彩服绣衣之宠,总是君恩。表表英姿,雅称雁衔体制;恢恢大度,永宜鱼系威仪。朱颜有耀日之华,似往岁汉家段颖;丹层上回天之奏,是他年唐室文饶。既而解甲江干,临民粤地;剑藏秋水,普惠黔黎。帘卷春星,从公盐簧。习熬波之法,凭寓公施展经纶;佐煮海之猷,看此老消磨岁月。未几蛟龙肆虐,水决金堤;鱼鳖为灾,波横赤地。大吏下塞夷之令,才人任保障之劳。痛万家泅没风涛,真同己溺;任五夜纷飞霜雪,敢惮辛勤。泄其壅而刚其淤,效原吉治河之法;遏乃冲而防乃突,循季驯筑坝之章。锸以荷而成,云岸乃成于不日。具补天之术,何愁浪涌桃花;尽抟土之功,竟尔河成瓠子。从此溃无穴蚁,似白公疏柳之堤;依然亘若晴虹,俨谢傅甘棠之埭。而且更求秦籴,用拯齐饥。酸风苦雨之中,辄叹嗷嗷鸣雁;断壁颓垣而外,愁看瑟瑟饥乌。分千仓红朽之余,好普天家子惠;济百里苍生之困,不叫下泽庚呼。四郊兴膏雨之歌,一路有福星之颂。头衔更晋,是邦家调鼎之臣;手版将持,亦寰宇干城之选。赞襄帝室,潞公为一代伟人;忠于王朝,君实是万家生佛。今者月刚建酉,节届生申。较牡丹诞降之期,尚迟五日;正桂子芬芳之际,共祝千秋。始习诗歌,高达夫人堪抗手;预知富贵,朱翁子信可同心。喜庭前棣萼联辉,侑即尽贾门之虎;庆堂下兰芽竞爽,舞衣皆苟氏之龙。献琼岛甘瓜,半是东都右姓;进玉门仙枣,俱为北海知交。某属在下僚,忝居末秩。羡伯温门第,久托雕梁;慕仲德休风,谬依广厦。当荀子从师之岁,用庆松年;值商瞿得子之时,谨陈莱颂。看此日门盈冠盖,称觞于昼锦堂中;愿他年勋勒旗常,祝嘏于耆英会里。
看毕,齐声痛赞道:“言言珠玉,咳唾九天,我辈敢不五体投地。拜服,拜服!”甘誓捻须大笑道:“非是小弟放肆,既诸位阅过无大瑕疵,想程公生日,各府下僚寿章必多,此作纵不敢直居于前,却也不致落于人后。”王兰道:“近代笔墨于酬应之作,不过描头画角,敷衍成文。如老先生切实诠发,真不可多得。”小儒道:“寿屏早巳办就,明日即烦者香开:二,要赶在月半前送去。”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
伯青等辞出,回到内书厅,唤进连儿叫他至号内备了三骑马,众人加鞭向红文巷来。到了聂家门首下骑,连儿接过马。
三人步入内堂,慧珠正在楼下打棋谱消遣,洛珠背着手看壁上字画。慧珠见伯青等进来,忙立起身迎接。洛珠掉转头来道:“你们好早呀!昨日说一早过来,骗得我们日出起身,呆呆的守到此刻,点心都吃过三五次了。”王兰道:“倒是清早就要来的,因甘又盘取出寿文与我们看,所以耽搁住了。少停罚我三杯,以赎此咎。”
洛珠道:“奸便宜事,来迟了罚酒三杯,会吃酒的不算难事。闻得你平日星数极准,罚你代我姊妹把流年细为推算,因何近年坎坷异常,屡遭着对头寻闹,想皆是运蹇所致。不知何日方交好运,平安无事。这几年是非口舌也算见过好几次了。”慧珠道:“不是你说,我真忘却了。常听得伯青说,者香星数最灵,今日要请教请教。却不可随口奉承,学那江湖一派。可知道这两个命是取不到财的,奉承也是枉然。”王兰笑道:“罚我算命也罢了,偏又想出话来打趣我。算得不准,任凭你们加倍重罚;如算得准,我久有招帖在外,十两一命,命金少一厘是不行的。你们将八字报了来。”洛珠道:“就这样说。”叫人取过笔砚,铺没桌上,提笔把自己八字同意珠的年月日时开明,送与王兰。
从龙扯过伯青道:“我们到亭子上望望去,不要在此分了者香的神,算不准要带累他妥罚呢!”又拉了慧珠一齐来至红文亭内,见石畔有数株丹桂开得正盛,扑鼻香风,令人神爽。伯青抬头看见窗棂上悬着一根鱼竿,近前取下道:“我们在这池内钓一会鱼,谁钓起大鱼来,今年运气即好。我们以鱼为卜,比柔云请者香算命不省些事么!”从龙道:“使得,就让你先来。”恰好池边现成的一个鱼桶,盛了些水在内。伯青走下亭阶,立在池头将钓丝解开,上了香饵,抛入水中。不多一会,那钓丝忽沉忽浮直向上流而行,伯青晓得鱼来吞饵,猛然把钓竿提起,一尾鱼早拖出水面,不料用力太过,钓竿碰在假山石上,震动钓丝,那尾鱼在钩上翻了几个筋斗,脱却钩须又掉入水内去了。伯青顿足连称司‘惜道:“眼见我的运气是不佳,已有叫验,不用再钓了。”从龙道:“这却不干你事,鱼已为你钓起,是假山石碰下去的。你再钓一钓,也管还有大鱼在后面呢!”伯青重换了香饵,才抛入水内,即有鱼来吞食,急忙钓起,是一尾金色鲤鱼在钩上左右泼刺。伯青大喜,取下放入桶内,把鱼竿递与从龙。从龙见钓丝微微走动,提起来看,是一个虾子双钳夹住饵食,甫出水面,即掉了下来。从龙笑道:“这个东西也来同我闹。”又抛至水内,好半会钓起一尾鱼来。随后慧珠也钓得一尾。伯青还想再钓,见女婢来请他们午饭。
三人收起鱼竿,同至楼下,见洛珠正拿着命单在那里观看,王兰一旁指说。伯青等也走过来同看,王兰道:“他两人的命皆是先否后泰,连年正交墓库,所以颠倒若是。今岁秋冬之交,换入好运,从此一路荣华,毫无阻滞。惟畹秀脱运之际,防有灾晦;再本命内犯了一重华盖,将来子女恐艰,又恐寿命不永,若享受清福,即无碍矣。”慧珠道:“我只求免了颠倒是非,管他寿元永不永,子息孤不孤。人生百年,都有一死,只要安安稳稳的过些快活日子,就算了。果然秋冬之交脱了否运,定见代你扬名挂牌;若是不准,我们再议。且观后验如何!”众人饭毕,至楼上闲坐,瀹茗谈诗,直至日色将暮,伯青等方乘骑回衙。
小儒与甘誓早秉烛煮酒以待,小儒道:“此饮专为者香而设,明日即烦开笔书寿序了,愚兄未免不悄。”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王兰面前。王兰接过道:“毫末之事,何足云烦。小儒太觉客气。”小儒又问:“你们早间急急的到畹秀家去,定有乐处,何妨说给我听,恨我不能陪行。想起来反不若在南京时快活。”伯青将在聂家如何与从龙钓鱼,又说王兰代慧珠,洛珠推算星数。
甘誓道:“原来者香兄精于星数,可否代小弟一算,这老朽之命何日方死?我非达人,却不可不知命。”小儒道:“者香命理是屡验的,犹记会试之日,我请他推算。他说众人皆可望身列凤池,惟我命中流年独杀当令,主有权要之事,定非闲曹。果然独我得了榜下知县,竟如其言。者香何妨即在席间,为又盘先生一推。”王兰叫人取过纸笔,问了甘誓八字,先将身命各宫立定次第,推排星宿,五行生克。好半会,推算已成,送与甘誓,接过称谢。见一面画着图式,又看后面批着道:
命立亥宫,天奎坐守,府相朝垣,又喜身居紫微,左右相辅,宜大贵之命也。惜乎空劫夹命,忌星当头,火铃刑杀,会见三合,科名只可小得,未许大成。加以本局屈木,命居亥水汪洋,天姚客水,又复来浸,水多木浮之故。但府相朝垣之命,主人心地磊落,毫无渣滓。文昌化科,天才合命,主多才也。长生在命,天寿对照,主多寿也。身临福德,又来福德,主多福也。禄贵驻于迁移,主多遇合也。
又查兄弟宫空虚同临,手足无肋、夫妻宫四杀相侵,妻当多克。子息宫同梁得地,定卜荀龙薛风,萃聚一门。财帛宫天相在垣,见贵得禄。疾厄宫空劫照临,当有暗疾无妨。迁移宫得禄,出外居家咸宜。奴仆宫日月双明,交友有助,驭下知恩。官禄宫封诰居之,将来紫浩封颁,屈指可待。田宅宫乏正曜,恒产无多。福德宫紫微朗映,晚福绵绵。父母宫见劫早背,先坤后乾。大限幼年平平;壮年一派亨通之运,名高斗岳,利足仓箱;知命之年以后稍逊,幸禄与禄合,得失各半;刻逢午字平顺而已;未字来交,先欣八秩筵开,继美九重诏锡,子贵孙荣,一门和气。寿元则期颐以外,可望百龄。今年小限在戌冬初,防有小厄,余皆顺适。
甘誓看毕,大笑道:“已往之事,宛如者香兄目睹一般,拜服之至。但是说小弟寿至九十而外,真成老而不死之贼了。”引得众人大笑。甘誓又道:“小儿及孙辈虽有微名,恐日后未必能符尊论,者香兄难保无谬赞之处。”王兰道:“皆系据实而言,绝无半点虚誉。况图内星躔,以及十二官方向,悉本五行生克推排,确有明证。五行之数,纵我不言,又盘先生亦能解得。”从龙接口道:“凡星数之学,全以五行为主,生克推明,休咎即准。我却有一句不通的话,要请问诸位。五行之说起于何时,何以五行配作金木水火土之象,又起于何代?”甘誓道:“五行之说,自古有之。按《礼记.月令》:春其帝太嗥,其神勾芒。一太嗥配木。夏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炎帝配火。季月其帝黄帝,其神后土。一-黄帝配土。秋其帝少嗥,其神蓐收。一一少嗥配金。冬其帝颛顼,其神玄冥。一颛顼配水。此五帝与五行之宫。各自为神,文义甚明。五行之数,实肇于此。又《家语》:季康子问孔子闩:‘旧闻五帝之名,相配五行。太嗥其始于木者,何如?’孔子曰:‘丘也闻诸老聃曰: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其神谓之五帝,而易代改号,取法五行。五行更,王终始相生,乃象其义。故其生为明王者,死而配五行。若五行用事,先起于木,木东方万物之初出焉。是故王者则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其次以所生之行相承。’康子曰:‘吾闻勾芒为木正,祝融为火正,蓐收为金正,玄冥为水正,后土为土正,此五行之主而不乱。称曰帝者何也?’孔子曰:‘凡五正者,五行之官名。五行佐成上帝,而称五帝,太嗥之屈配焉,亦云帝从其号。昔少嗥氏之子四,曰重该修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勾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颛项子黎为祝融,共工氏子勾龙为后土。此五者,各以其所能者为官职。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别称五杞,不得同帝等云。’此五行之考,有所由来,后世悉以五行推度,万物以赅生克之理,是以丝毫不紊。实考之于天地山川、人物花鸟,皆以五行肖共象;虚按之于奇遁星算,又皆以五行测其机,五行之用大矣哉!如者香兄论弟之命屈木,木首于五行,又得生理,固云多寿。”
伯青等人闻甘誓细述五行所生,源源本本,莫不倾心佩服。又饮了一会,各散。
次日,王兰为小儒写寿屏,伯青、从龙也不出去,惟与甘誓讲论些实学。不数日,王兰寿屏写成,将十六幅齐齐挂在壁间,消小儒与甘誓过来观看。众人同声称赞:“真是铁画银钩,笔笔遒劲圆到,神致飞舞,墨彩光沾。”甘誓道:“者香兄书法逼近锤、王,即使右军复生,不过尔尔。者香真不负此姓。”小儒见寿文写作俱佳,十分欢喜。又配了几色贵重礼物,差人过江到制台衙门送礼。晚间命厨房备了几样精美菜果,为王兰酬乏。
众人正在传杯递盏,饮得高兴,忽见连儿上来回道:“聂家打发人来,要面见诸位老爷,问他又不肯说。”伯青忙叫连儿领他进来。来人到了席前,给众人请了安,垂手站在一旁。伯青道:“连日衙门内有事,未能到你家去。今晚打发你来,有何事故?”来人道:“前日天气稍热,大姑娘晚饭后洗了个澡,在院落里乘凉。坐了一会,二姑娘先去睡了。他因爱着月色,又多坐了一个更次。大约受了风露,次早发起寒热来。请了位医生诊视,说是寒伏暑,吃了他一帖药,也没有见效。今日午后,忽然呕吐,又泻了几遍,吐泻才止,又咳嗽起来,兼之鼻孔内淌出似血非血,似涕非涕。现在只是沉沉的睡,连人事都不省,口内唧唧哝哝的不住乱说。赶紧请了好几位有名的医生来,说是一夏的重暑遏伏,适值受了点凉,发作起来,无奈邪气太重,表里不清,倒很有两分病,要望出汗方可解散。开了一个方子,吃下去仍然无效。王老太与宋二奶奶害怕起来,打发小的请诸位老爷过去商量商量,有那一位出名的医生好去请他来诊视。”伯青听得来人说,慧珠有病甚为沉重,狠狠的吃了一惊道:“你先回去罢,我随后即来。那些医生的药不用乱吃,等我去再议。”来人答应了几声,就退了出去。
小儒道:“据来人所说,畹秀之病甚危,伯青须赶紧一往。今夜是不能回来了,我却不能去看他,伯青代我问声罢。”伯青此时大为着急,无心吃酒,忙叫连儿备马。王兰、从龙也要同去,伯青道:“小儒兄可知道扬州那一位是名医,我意在去请他同往。”小儒道:“扬州医家多是有名无实,纵好也不见得怎样好手段。”说着,向伯青努嘴道:“甘老夫子精于岐黄,但是不轻易代人诊视。俗说荐贤不荐医。我却不敢举荐,你须自去求他。”伯青听了,即对甘誓作揖道:“晚生不揣冒昧,意在有屈老先生大驾一行,未知可蒙允否?”甘誓道:“小弟虽粗解药性,何敢言医。既承伯青兄谆嘱,又蒙敝居。停谬举,小弟勉力一行。惟病者晚间神色不定,未能望切。即以来人所言,此病虽危,今夜可保无碍,我准于明早前去。”伯青见甘誓已允,连连称谢不已。起身同王兰,从龙出衙上骑,一路加鞭,向红文巷来。未知慧珠病势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甘老术妙著青囊冯郎金尽遭白眼
话说慧珠因一日天气偶热,浴罢纳凉庭外,与洛珠闲话。洛珠困倦,起来先自登楼安歇。慧珠见月色满阶,甚为可爱,把坐椅挪到院落里,又命女婢烹茶,独自品茗玩月,直至三鼓。那墙外更柝之声,与墙下虫声远近相续,不觉触动愁肠。想到年来东奔西走,受尽了无数烦恼。自己也是好人家儿女,只因饥寒所迫;流落异乡,没奈何才做这忍辱的勾当。所幸遇着一班姊妹要算风尘中知己;又有祝伯青各事能体贴入微,可谓形骸不隔。但是我与他缘分多磨,离多会少,一班姊妹亦不能逐日相聚。细想起来,都是我命途多舛。就是我日后终身,虽说除了伯青誓不他适,无奈伯青已婚,他又是个谨守礼法之人,我又不屑甘为妾媵。看起来这件事实而尚虚,只怕将来仍是一场扯淡。我早巳立定主见,若此愿不遂,我不是祝发空门,即是一死而已。这些话只好自家心内计议,同胞妹子都不能与他谈说。
一个人呆呆的思前虑后,女婢催他几次上楼,慧珠也没有听见,想到情痴之处,又掉下泪来。那露水湿透罗衫,他也不觉。
人凡秋天夜深,每起凉风,吹到身上连打了两个寒噤,方起身慢慢的上楼安睡。到了四更以后,忽然寒热大作,头痛目眩,大吐大呕。
王氏着了急,清早即去请了附近医生来诊视,服了一帖药,如石投水。到了午后,反狠起来,不住口的咳嗽,鼻子内时流红涕,又满嘴喃喃乱说,无非都是心内愁闷的事。又遍身如火炭一般,烧得目黑唇焦,连自家人都不认得。王氏又请了城内儿位有名医生来;大众斟酌个方子,吃下去仍然不效。众医生临走时嘱咐王氏,“多请人诊视,此症来势甚险,不可儿戏”。王氏听了分外着慌,背地倒哭过几回道:“若是慧珠有点差处,我也不过了。”二娘又到各处庙宇烧香许愿。两个人急得走头无路,毫无主意,不是背地里去哭,就是去求菩萨。倒是洛珠还有定见,朝夕不离慧珠床前服侍,又叫王氏请伯青来商议商议。一句话提醒王氏,赶着打发人去请。
少顷,伯青等人到了,下骑直入门内。王氏正与二娘对坐堂前,无言垂泪。见伯青等进来,起身迎接。伯青急问:“畹秀病势怎样?”王氏一面走,一面答道:“情形大约不妙,城内有名的医生都看过了,说此症甚险,吃下药去又不见效。我们是些女流,没甚主见。所以请少老爷们过来,有那位好手医家请一位来才好。”说着,众人已至楼上。洛珠招呼过众人,即将帐子揭起。
伯青抢步至床前,见慧珠仰卧榻上,双眼紧闭,瘦得都脱了形。伯青不禁一阵酸心,滔滔汨下。轻轻的握住慧珠手腕,低声唤道:“畹秀,畹秀,你此时觉得怎样了?”问了几声,慧珠猛然睁开二目,哈哈的笑道:“你原来是个痴子,我的心事除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却没有第三人晓得。你叫我说,我又说不出。总之我的心,你都该知道。”又喃喃的说了几句,不甚听得明白,复又合眼睡了。伯青闻慧珠所言,皆是平时背地两人私语的心事,方知道他的病是由心而发,一半为着自己,心内又悲又惜,那眼泪如断线一般。洛珠立在旁边,也觉伤心,从龙等人嗟叹不已。
伯青勉强忍住眼泪,对洛珠道:“你们不用害怕,我已请了一位起死回生的好手,就是小儒衙内甘老师爷。此人精通医理,不肯代人诊视,我约定他明早过来。他说畹秀此症,今夜无碍。有了他来,包管一药而愈。我们今夜不回去了,在这里守他呢。”王氏听伯青说请了甘老师爷来,稍觉放心,同了二娘先下楼去。伯青将帐子放下,让慧珠安睡,自己坐在床前守候。王兰扯了洛珠,到外间说话;从龙躺在竹榻上。慧珠一夜闹了好几次,至四更后,方才安息。王氏又送上数样点心。
到了天明,日色出未多时,见连儿上来道:“甘老师爷来了。”伯青喜道:“又盘先生真信人也。”忙与王兰等下楼,迎至堂前道:“蒙老先生清晨光降,屈驾劳神,晚生等之罪也。”王氏赶着上来,叩头称谢。甘誓命人扶住王氏,向伯青笑道:“吾兄说是尚早,小弟犹以为迟,恨不得黎明即来。要知朋友之事,胜如己事。我既然答应,迟早都要来的。即烦伯青领我赴病人处,先行诊脉,分症之缓急,然后我们再叙闲文。”伯青连声应是,邀着甘誓上楼,至慧珠卧房。
甘誓见楼上陈设幽雅,书籍罗列,绝无尘俗之气。又见洛珠俯首榻前,真乃润脸呈花,圆姿替月,生就静娴,天然丰度,不禁暗暗喝采道:“有妹若是,其姊可知。怪不得小儒常对我言及金陵群妓,啧啧称羡,果言之不谬也。”伯青先将帐幔挂起,又掇张坐椅安置床前,洛珠取过个耳枕,把慧珠的手腕搁在上面。甘誓坐下诊脉,调动自己呼吸之气,细细诊了好半会脉,又看了看慧珠脸色。此时慧珠沉沉睡去,任你怎样,只是不醒,惟频频的咳嗽不住。
甘誓又问起病缘巾,与诸医开的药方,看过笑道:“可笑诸医,竟以此症作秋邪伏暑而论,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若再服数剂,虽请了神仙来,也难下手。此症素来体质虚弱,且年届及笄,知识渐开,心内或喜或嗔,一团抑郁之气,遏久不化;恰恰逗着这点秋邪,发作起来;兼之肺经微受风燥,是以咳嗽不止,鼻流红涕,咳又有声无痰,宜先攻其邪,一汗而即占勿药矣。”遂提笔开药道:
旋覆花杏仁半夏细辛甘草麻黄茯苓
引用姜枣
写毕,递与伯青道:“尚祈吾兄斟酌而服为是。”伯青道:“所论高明,如洞见病者肺腑。还要请教,外邪既一汗而解之后,内中扣,郁之气,可否仍要服药?”甘誓道:“病者神志昏乱,皆由外邪,外邪已解,必然清白;宜投其平日所好之事,开畅其心;再以饮食调补三五日后,即可霍然。”伯青连声称是,从龙、王兰也十分佩服。
众人邀请甘誓下楼,见堂中早备齐酒席。王氏上来道:“蒙老师爷垂救小女,感激不尽,先具水酒一杯,以作寸敬,务望老师爷赏脸。”甘誓见王氏谆谆留饮,不好过却,只得入座。饮了几杯,起身作辞回衙。伯青送出甘誓,见药已配至,即命人升起炉火,亲自煎好,送到楼上。洛珠与众女婢扶起慧珠,用铜管灌入.口内。慧珠又咳了几声,哇出些痰来。服毕,轻轻将他睡下,取了两条絮被,连头盖好,放下帐幔。伯青与众人均坐在榻前守候。
过了一会,慧珠微有哼声。约一餐饭时,猛听慧珠大声“哎哟”,伯青急至榻前,洛珠早伸手掀开帐幔。众人见慧珠把两条絮被全抛入床里,额上的汗有黄豆大小,流得满面,连衾枕都湿透了。睁开二目,长吁了一声,把众人细望了一回道:“你们因何都在此地,我怎样有这许多汗?此时手足动掉不得。”伯青见慧珠已解人事,喜从天降,暗暗谢天谢地。王氏同二娘也得了信,飞风上楼,不住口的念佛。从龙等人亦皆欢喜,痛赞甘誓真有回春的手段。慧珠已觉得腹饥,要吃饮食。王氏赶紧煎了一盏参汤,送到慧珠口边,一吸而尽,精神陡增,说话的声音又高了好些。王氏又叫人熬上白籼米粥,预备慧珠要吃。
慧珠见伯青坐在榻前,在被内伸出手来,握住伯青膀臂道:“我记得起初病倒,昏昏沉沉的,如今有几天了?”伯青道;“你病了三日了。多亏甘又盘用了一剂药,你才苏醒过来。并谆嘱你这病症系由平时抑郁所致,须要把心内一切情缘屏除殆尽,数日即愈,不然仍防变症,我劝你各事看淡些罢。第一,你极好争胜,即如为我的功名,你五日不放在心内烦闷。我那里不知道?人生百年,少时最短,若不趁早及时行乐,随遇而安,徒辜负了天俾我的韶华岁月。纵然愁不致死,常时疾病痛苦,岂不是活活的受罪?你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想也不用我多劝。”慧珠连连点首道:“人非草木,岂不自知。无奈一至其境,横来竖去,那愁字都撇不脱。即如你我……”说到此处顿然止住,眼圈儿一红,又望了众人咳了声,翻转身躯,面向床内。
王兰明白慧珠有心腹话要对伯青说,想碍着众人不便明讲,起身扯了洛珠,向从龙道:“我们楼下坐坐去,让畹秀闭目养息神气。有屈伯青在上面伺候,恐他要茶吃。”众人也解得其意,一齐下楼去了,只剩下伯青慧珠二人。
慧珠转过脸来道:“你一夜想未曾合眼,你也好歇息去。”伯青道:“我只是记念着你的病,如今谢天谢地,一帖药吃好了,那里还记得磕睡!你不用烦我,我适才劝你的话,不好忘却了,你就是待我好。”慧珠道:“我本没有病,不过因愁闷所致。如你我别离多时,见面并无话说,背过脸来,你横竖都在我心上。我亦时自解叹,譬如没有会见你,又譬如我死了,要见你也不能。就是分开在两处,不过一水之隔,朝发夕至,要见即见,强似那千山万水,天各一方。无如想是想得透,到了其时就不从这里落想,都觉得你我暂一分离,即成永别的光景,所以愈加愁闷。我从此惟有强制其心,打起精神来保养身体。而且我立定主意,尽我母亲一世奉养,待母亲百年以后,我即削发修行,以了今世。今生不幸堕落风尘,但愿来生托生在个贫苦清白人家。”伯青道:“你又呆想了,好好的人忽然起了空门念头,不是奇闻么!俟病好了再议,而今你且安心调养,不要胡思乱想的。”两人谈谈说说,见女婢上楼来伺候,换伯青下去吃饭。夜间,众人即宿在外间。
次日,王兰从龙先行回衙,又请甘誓来诊脉,说无用吃药,以参苓调摄而已。慧珠的病一日好似一日。过了几天,伯青也回衙门。小儒要亲自上省拜寿,问伯青等可否同行。伯青因秋节在近,掌上有父母不便在外,来与慧珠说知,要回南京去;又劝他不可愁烦,九十月间仍可来扬州一行。此时慧珠饮食起居业已如恒,道:“你理应早回,你若不说,我也要劝你回去的。况且喜期在即,亦当回家料理一切。”说着,不由眼眶儿一红,忙忍住了,强作欢容道:“新人才貌兼佳,我见过一二次,从此你闺中又添一良友了。至于我在扬州,你很可放心,我自此番病后,各事皆淡,断不像以前那种傻气。倒是者香,在田他两人冬初必定进京供职,你须要重托他们,为你谋覆功名是第一要事。”伯青连连答应,两人又彼此谆嘱了一番,挥泪而别王兰也去辞别了洛珠。次早,小儒封了几号官座大船,与众人一齐起程向南京来。暂且不提。
单说二郎自与小黛定情之后,似漆如胶,枕上也不知立了多少盟誓。总之不离你不另婚,我不另嫁两句话。二郎又任意挥霍,穆氏以外上下人等,无一个不奉若神明。过了两月有余,二郎腰橐本属无多,加之随手散漫,早经告匮。小黛固谏不听,惟有暗自着急,又晓得他母亲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只得将自家平时小有积蓄,与二郎使用,些须之资更不足二郎挥霍。旬日工夫,连小黛冬衣都去了一半。日久穆氏微有风闻二郎资罄,再细为察访,又碰着一个快嘴丫头,一五一十说知,穆氏方知道他女儿东西暗中贴了二郎。这一气非同小可,自己不住捶胸大哭,连呼肉痛,俗说检得一根针,带掉了一斤铁。那里顾他们什么冯大老爷,气汹汹跑到后房,恰好二郎正与小黛并坐窗前调笑。穆氏想起他女儿的东西来,见了二郎七窍生烟,走至小黛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用力往后一扯,几乎把小黛扯倒,踉踉跄跄的靠着桌边站定。穆氏大声道:“还开你娘的屄心,别人家养女儿挣钱养娘,我家养女儿挣钱贴孤老。该数要倒运,还有这副老面孔坐在一堆,搂在一处的说笑。我们这些人家左贴张三,右贴李四,不如关起门来吃,还落得自家受用。再不然入庙斋僧,沿途施困,还讨得一声好。不像我家贴个女儿陪入睡,又要贴钱钞。我倒要问问你们,究竟我家沾光了多少?须知道也是有本钱来的。现在不要说本,连利都搭去了。”说着,顿足捶胸,口内夹七夹八带哭带骂的起来。
小黛起初见穆氏扯他,不知何故,后来听穆氏句句说的是他,又羞又气倒在床上,放声大哭道:“你不要寻我事,我死了让你们就清净了。”二郎忽闻穆氏一番言语,又见小黛如此模样,兼之穆氏口中诸多不逊之语,气得四肢冰冷,十分惭愧,恨不能钻入地底里去。欲要发作穆氏几句,回想自己本来理屈。“虽说我在他家用过多少银钱,这种人家只认得有钱的。如今我既没钱使用,大不该用小黛的钱,落得有他说话”。欲不发作,又想“自己是个堂堂五品京员,反为鸨儿羞辱。有钱的时节他那样加倍趋承,一经缺乏即翻转面皮,前情一概抹煞,岂不可恶。恨不能立即到县去,“将穆氏提去,从重处治,才出我胸中之气”。一来怕他泼悍,见了官他也不畏,拚着挨打挨枷,“就把这细情说出,如何用了他女儿的钱,那倒反被县官轻视,又惹旁观笑话”。二则小黛究竟是穆氏亲生,“我与小黛誓同生死,他又待我情重如山。他且受了穆氏的怄气,若重办了穆氏,恐他心上不忍,反怨我无情。罢罢罢,总之千锚万错,都是我错。不如忍了这口气,走了罢。我该与翠颦有因缘之分,纵然磨劫,都有成时。若果无缘,迟早总有分散之日,只要我无愧于翠颦就是了。只当这场羞辱是受着翠颦的,难道我还与他过不去么!”想定主意,立起身来道:“笑话,笑话,你与你女儿淘气,因何夹耳连腮牵连着人,可不是害了疯,我也不希罕一定在你家。但是我这姓冯的待你家也不算错,你不要后悔。我并非怕你撒泼,还碍着你女儿面子,你可不要胡涂。”说罢,大踏步去了。
穆氏见二郎说了几句出去,只道二郎当真怕他,分外扬扬得意,跳起来大喊道:“你不要支你娘的穷架子,老娘眼睛里不知见过多少一等哈哈番的大老官,恼了我都没有好气受,你不过一个芝麻官儿,大言不惭的吓鬼呢!任凭你文武衙门去送老娘,我都领你的。总而言之,天下都没得孤老用婊子钱,反摆大架子。我看我女儿方才说,要死了让我,都囚你起见,倘若有点差失,还怕你飞上天去。”二郎既居心不与穆氏为难,怕伤了小黛的心,随他怎样哕嗦只作不闻,急急的走出后间,劈头遇着小凤、小怜。
他二人正坐在房内,闻穆氏在后大喊大闹,不知何故。忽见玉梅忿忿的进来,把穆氏如何辱骂二郎,可笑二郎竟忍了下去。
小凤、小怜听了,大为诧异,赶忙到后面来,恰好遇着二郎,见他满面怒容,恨声不绝,见f他姊妹更加羞愧,低了头要走。被小凤一手拉住,到自己房内道:“什么事与这老货闹翻了?玉梅来说的又不清楚,何妨你说给我们听听,还是鸨儿不是,还是老爷不是?”
二郎见小风谆谆问他,叹了口气道:“芳君,我有生以来未受此辱,说起来真要愧杀。”小怜道:“难道你不说,我们住在一宅内就不知道么?你说了,我们还笑你不成?”二郎到了此时,也顾不得羞耻,索性将小黛与他如何情好,“见我手内空乏,把积蓄供我挥霍”。穆氏晓得了如何与他女儿寻闹,“又句句羞辱着我,欲待不受,又恐投鼠忌器,有伤小黛之心,只好忍耐这一口气走出,从此不到他家,免得怄气”。
小怜道:“穆氏那老东西本不是人。我们虽居一宅,都不甚招呼。也是翠颦命中注定,有这个老娘跟着他淘气,倒不如我们散诞。”小凤道:“畹秀姊妹也有娘的,却不像穆氏这样人。”小怜道:“你这句话又错了,聂奶奶到底是好出身,又爱惜畹秀,柔云如同掌上明珠。小黛虽是穆氏亲生,无奈这老东西一味好钱,见了钱性命都不要的。不相信有钱的人唤他吃屎,都愿意。你不看楚卿起先的光景,穆氏只差把楚卿顶在头上,不知怎样奉承方好?而今楚卿没了钱,顿时翻过脸来,与起先真有天壤之别。像穆氏这样人,实在天下没有第二个。”
玉梅站在旁边道:“姑娘们省一句罢,后面的人出入都要走我们堂前的,倘然听得,又是闲话。穆奶奶那张嘴,还说出什么好话来!”小凤道:“怕他么?他若要认我们的话,索性给他个不好看,代楚卿出口气。”小怜道:“明日等他走我们这里过,偏要指桑说槐的骂他一顿,看他怎样在太岁爷头上动块土?既如平时顶面碰见他,不得不招呼声,他那种大模大样的架子,真正是我们个老前辈,令人可恶。依我久已发作他了,不过于碍着翠颦的面子,他不要当着我们怕他,真正做梦呢!”
二郎道:“你们也不要如此,还要念翠颦平日姊妹相处情分。穆氏受了你们气,原不敢怎样,他又寻着翠颦去了。就是刚才这件事,我那里忍耐得住,恨不能打他一顿,再送官究办。无如碍着翠颦,说到尽头翠颦是他养的,不比别人,心内虽恨穆氏,若旁人收拾狠了他,翠颦即有点难处。”小怜笑道:“你还爱惜翠颦,虽说翠颦待你不错,无奈他母亲贪财心重,除非你再挟资以往,到他家使用,他仍然趋奉;否则你纵有十二分温柔,他也不睬你。看他母女还有大闹干戈在后面呢!翠颦本与你誓同生死,见你走了,断不肯另接他人。穆氏必然逼他再招接有钱的,他母女定见要淘一场恶气。我怕逼急了翠颦,生出别的支节来。”
一句话提醒二郎,甚为着急,连连向小怜作揖道:“爱卿,你这句话一丝不错,倘然穆氏逼急了他,翠颦定要寻短见的。他向来性情宁折不屈,须要请你从旁解劝解劝,我感激不尽。”小怜道:“何用你吩咐,我们虽恨穆氏,与翠颦是好的,我自会留心,不劳你叮嘱。”小凤又叫人摆饭,留二郎吃毕。二郎作辞,回至云从龙寓内。日夜记挂小黛,又不好去看他,只得时至小风处坐坐,询问蹊径。又托玉梅寄语小黛,“叫他放心,都要设法救他脱这牢笼”。
单说小黛见二郎傲气走了,心内如刀割一般,又不能留他,掩面大哭,声声只求早死。那穆氏料定二郎不肯善自走出,都有大大一场厮闹,.还怕他倚官仗势的压他。不意二郎竟自走了,好不喜欢。见小黛哭得泪人一般,也觉可怜,假作怒容道:“你把东西贴了这个穷鬼,我还没有责罚你,你反闹得惊天动地。难道这种穷鬼,还有什么舍他不得?你的东西好容易一点半点置办起来,被他用得干净,你想想也该恨他。如今只好自认晦气,当遇见鬼同害病的。但是他用了我家的钱,也恐天理不容,是有报应的。说不得拚着苦苦自己,为娘代你重觅一个有钱有势知心贴已的大老官,用个一年半载工夫,去的东西又可还原。你也不用烦恼,依我的话,包管不错。若是不相信,我却不留情,你不要讨没趣。”
说着,走近床前拉住小黛的手道:“我的乖儿子,你平时最孝顺,不可违拗我。要像姓冯的这样人,天下也不知要多少,他以为是个官,又有两个臭钱,老娘还没有眼看。强似他的,赛过他的多着呢!要说他是个标品,普天下的人,高出潘安压倒宋玉也有,都包在娘身上,代你找一个。当初不过见你与他尚算合式,我才肯叫你招接他,让你们遂遂心。我听得人说他在京中曾讨过饭的,后来多亏祝公子等人搀扶才有这个捐纳的小功名。说煞了是个讨饭胚,纵好也不会好到那里去。难得打发冤家离眼前,是我家祖宗有灵与你的运气好。不然过久了,为娘怎舍将你跟他去过穷日子。我的乖儿子,你最信我的话,起来梳洗吃点饮食,到前面与蒋姑娘、赵姑娘谈谈去。”
小黛正在伤心,听了穆氏的话,分外火上添油。又听口口声声劝他另行接客,也顾不得母亲不母亲,使劲把穆氏的手推过一旁,一翻身坐起,冷笑道:“你说的是梦话不成?我与冯郎誓同衾穴,他就穷得讨饭,我也不怨;不劳你费心,替我耽惊受怕。怪不得把冯郎逼走,想我再接他人,除非日出西方,地在天上,方可行呢!你说我把东西贴了他,也是我平日寻赚来的,不曾动着你的里肉,你也说不起嘴。”说着,又跌足捶胸,大哭火闹的道:“你也不用逼我,我立定主意惟有一死。称好另带一个养女,叫他今日接财神,明日接富翁,好让你受用不尽,快活不了。”站起身来,视定庭柱上一头撞了去,把个穆氏吓得魂灵出窍,急忙一把抱住,道:“你不行就罢了,何苦自己轻生。你倘有差失,叫我倚靠何人!乖儿子,都是娘的不是,老昏了,老霉了,你不要记憎我。”女婢等人也上前扶住,同声劝慰。穆氏又叫人去请小风、小怜。
少顷,二人已到,小黛见了他们,又愧又恨,格外嚎啕大哭。穆氏道:“蒋姑娘,赵姑娘,你们来劝解他声,他多分着了魔,只是要寻死,好日子歹时辰,却不是耍的。”小风走近,扶着小黛肩头道:“妹妹,你不用呆,好端端死了让别人,怪不值得。你随我到前面夫,我有话与你讲。”小黛满腔心事,一时也难以回答,惟细味小凤之言,深为有理。小风叫玉梅扶着小黛来至前进,先取水过来与他净洗,小怜亲自代他拢起头发,又摆了点心,小黛执意不吃,只得撤去。
小风道:“翠颦,你向来是个聪明人,因何今日胡涂起来。你的母亲,你还不知道他是个好财的人。我们久已议论过,你与二郎是不得长久的。二郎腰缠有限,你母亲贪心不足,两地如冰炭一般,俗云:钱尽情义绝。不怕你多心的话,你非比我们自由自便。你又与二郎立约在先,以死自誓,何能中途改变,必须设个章程,慢慢的使你母亲入了圈套,做个离而复合的法则才好。你须耐着心肠,此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待祝、王诸人回来,大家商议而行,你却不可任性,自寻短见。试问你死了,于事何济?”
一番话,说徘小黛悲苦减去一半,连连点首道:“蒙姐姐们盛意开导,小妹愚蒙,敢不遵命。但是我母亲的心不肯干休,仍要逼我接客,那时却如何是好?”小怜笑道:“你真正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了。有个绝妙的章程……”遂附着小黛耳畔,低低说道:“装病!”小黛听了,喜动颜色,起身向二人福了一福道:“若小妹他日得与楚卿复合,皆姐姐们大恩成就。”小凤、小怜齐称“言重”道:“自家好姊妹,何出此言。”又叫玉梅摆上点心,劝小黛吃过。
众人在房内讲讲说说,日色已暮。穆氏悄悄的到前进窥探,见小黛与二人有说有笑,不是先前那样光景,只当女儿被他们劝回了心,好不喜欢。心内着实感激小风、小怜,也不敢惊动他们,仍回后面去了。这里众人闲话到二鼓以后,小黛不肯回房,同小凤歇宿。次早,穆氏借着别事,进房问长问短,小黛全不理他。过了一日,小黛忽然病倒。小风请了穆氏过来商议,仍将小黛搬回自己房内,延请名医诊视。医生说是气恼伤肝,须要安心调治,不可触忌,若再气恼,即成不治之症。反把穆氏吓得要死,日夜当心服侍,把逼他另行接人的话,半个字也不敢提起。
原来小黛装病之时,小风先暗地叫人嘱托医生,要如何说法,当重重酬谢。试问穆氏如何晓得?小凤又叫人去知会二郎,小黛病是假的,是他们设的个计策。二郎听了也自欢喜,才把穆氏与他怄气的话,告诉众人。
梅仙起先见二郎回来,杜门不出,又见他终日短叹长吁,愁眉不展,明知在小黛家出了事情,却不知因何起见,又不好去问他。此时听二郎说了,方才明白。梅仙笑道:“我只当什么大事,原来是受了丈母的气,要做人家女婿,都要受丈母气的。大凡做丈母的,十个就有九个嫌贫爱富,我劝你罢了。不看丈母的情分,还要看他女儿的情分才是。”二郎笑着打了梅仙一下,道:“你这个骚东西,人家受了怄气,正没处发泄,你还开心打趣我。但愿你日后有了丈母,磨死你,我方快活。”梅仙道:“闲话少说,既然翠颦装病,免他母亲哕嗦。但是只可免得一时,终久都非良策。你一时又没得许多银钱去结识他,深恐穆氏旧念复萌,翠颦仍然不免此难。”
二郎听了,又愁上心来,沉吟了半会,毫无主见,反求计于梅仙道:“小癯此言一丝不错,你有何良策,好代翠颦设个出牢笼的法则?”梅仙道:“闻得伯青等人不日就回,那时大家商议个万全之策,救出翠颦。好在穆氏暂时只愁他女儿的病,还想不到别的心事。在我看,就在小黛这一场病上生发出文字来做最妙。”二郎连声称善,又暗地里到小凤处访问消息,知道穆氏为小黛的病,很为着急,把逼他的话,一字都不敢提。二郎才算放心,专盼祝。王等人回来计议。
那小黛的病或轻或重,请了医生来皆是一样的话,把个穆氏弄得昏天黑地。自己反懊悔起来,不该一时过于激烈,逼走了姓冯的。如今女儿又病倒了,眼见性命不知怎样,倘然有点参差,我家钱树子倒了,将来依靠何人?我该缓缓设法拆开了姓冯的,我女儿也不致如此。此时若说再把姓冯找了来,一则姓冯的前日既受了我那一场恶气,必不肯来的:二则再把这穷鬼招进了门,日后又难退送,叫我里外皆难。惟有背地托小凤。小怜劝他女儿安心调理,“俟他病好,定见把二郎请了来,那时将他招赘在家,或嫁与姓冯的,都随他心意。只要将病医好了,做娘的都好说话”。
小凤,小怜明知穆氏一派虚言哄骗小黛,口内却答应他。又叫人将这些话说与二郎,嘱咐他赶紧趁此机会,大有可图。二郎得信,又来与梅仙计较。梅仙道:“虽然是好机会,你却不可性急,索性把穆氏那老东西磨够了,那时发手,不怕不入我彀中。大约伯青等人明后日都要回来,闻得小儒同来拜制台的寿,最妙叫小儒那边转出个人来,一谋即成。此时却不便明说,临时再定章程。俗云:定法不是法。还要同他们斟酌尽善而行。你可知道,穆氏是个老奸巨滑,不容易骗他呢!前日小儒有封信来,甚不放心你,深恐你迷恋小黛,误了功名。此刻与小儒说明,若得了小黛回来,可以永好齐眉,再无他念,小儒也乐于作成。”
二郎听了,喜得手舞足蹈,恨不得小儒等人立刻来省,今日去说,明日就将小黛接了家来。那一天愁闷,都抛入东洋大海去了。又想到倘若穆氏执意不行,他女儿天下人都不嫁,要留在家中做摇钱树子,岂不是大众忙了一场,仍属空谈,心内又分外愁烦起来。弄得二郎愁一会喜一会,或独坐大笑,或抚膺浩叹,如着了魔一般。梅仙见他如此光景,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借东说西劝他,宽慰他的愁肠。
好容易这一日打听小儒等人船已抵泊码头,二郎欢喜异常,也不待从龙回来,竟自坐马带了两名跟随来会伯青、小儒。又叫人先到小风家里,给他们一个喜信。又恐小儒上了岸,会他不着,不如到伯青那边问定他的住落,再与伯青计议定了,见了小儒也好说项。小儒是个拘谨人,说得不好,惹他回个“不”字,任凭你再说的天花乱坠,也不中用了。自己拿定主意,一径来会伯青。未知与伯青商议出一条什么计策来去骗穆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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