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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第六十回

定妙计但愿同日死 砸房间从此万事休
自从双宝出嫁以后,双玉没了对头,自然安静无事。周兰想劝双玉接客,还没有说明,双玉已经猜到了,就暗暗定下一个计较:先到灶间煤炉旁边把养在剜空鸭梨里的蟋蟀全都放了,又叫阿德保去买一壶烧酒,说是要擦洗衣裳上的烟渍,然后让阿珠去请朱五少爷。
朱淑人听说定亲的事情已经泄露,一场吵闹是势所必然,无可避免的了,只得惶惶然而来。见了双玉,抱惭负疚,无地自容。双玉却依然笑脸相迎,携手共坐,一如平时。淑人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默然相对,很少说话。将近上灯时分,淑人告辞,双玉牵衣拉手,昵昵软语,一定要留下他过夜。淑人不忍过于疏远,点头答应。
这时候,叫局的络绎不绝,双玉只好更衣出门,留下巧囡在房间里伺候淑人便饭。等到双玉出局回来,又有打茶围的,一起一起应接不暇。直到十二点钟过后,方才渐渐地车稀火尽,帘卷烟消。阿珠收拾停当,请淑人安置。
双玉亲自关了前后房门,插上门闩,转过身来,见淑人脱鞋上床,笑着说:“慢点儿睡呀,我还有话跟你说呢!”淑人问什么事情,双玉近前和淑人并肩坐在床沿,两手都搭在淑人的左右肩上,叫淑人把右手勾着自己的脖子,把左手按着自己的心窝儿,然后脸对脸地问:“咱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这个样子坐着说话儿,你可还记得?”
淑人心知她说的是“愿为夫妇,同生共死”的那句誓言,不禁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双玉一定要问个明白,淑人无可奈何,只好胡乱说声“记得”。双玉嘻地一笑:“我说你也不应该忘记嘛。既然你记得,那么我这里有一样好东西,请你吃了吧。”说着,抽身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两只茶杯,杯里满满地盛着乌黑的浆汁。
淑人惊问:“这是什么?”双玉笑说:“一杯请你喝,我也陪你干一杯。”淑人低头一闻,闻到一股烧酒的辣气,慌问:“酒里放的什么呀?”双玉手举一杯凑到淑人嘴边,陪笑相劝:“甭问是什么,你喝了就是了。”
淑人用舌尖舔了一点儿,味道苦极了,料到是鸦片烟,连忙用手推开。双玉也知道淑人未必肯喝,趁势捏住他的鼻子一灌,竟灌了有大半杯。淑人仰身倒在床上,满嘴里又苦又辣,就拼命地朝上喷吐,好像一阵红雨,湿漉漉地洒满了被褥。双玉一放手,淑人支撑起身子,只见双玉举起另一杯,张开小嘴,咕嘟咕嘟尽力下咽。淑人来不及叫喊,奋身扑上去,夺下了杯子,摔在地上,咣啷一声,砸得粉碎。双玉还要抢淑人喝剩下的那半杯,也被淑人一手划拉到地板上摔碎。淑人这才大声叫喊起来。
楼下周兰先听见茶杯打碎的声音,还不介意;又听见淑人叫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手端着烟灯,就上楼来打探。淑人拔去门闩,周兰进房,见淑人两手一嘴以及衣领袍袖上都被鸦片烟沾濡涂抹,吓了一大跳;又见双玉喘吁吁地挺在皮椅上,满脸都是鸦片烟,慌问:“出了什么事情了?”淑人着急,偏又呐呐地说不清楚,只是跺脚着急。
幸亏那时候双珠、巧囡、阿珠都还没有睡,陆续进房,看这情形,已经料到了八九分。双珠先问:“吃了没有?”淑人只把手指着双玉。双珠会意,叫个伙计赶紧到仁济医院取解救的药水。
巧囡端来热水,给淑人、双玉洗脸漱口。淑人擦干净了手脸,吐尽嘴里的余烟。双玉大怒,猛地站起,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指着淑人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没良心的强盗坯!你说一起死,这会儿倒又不肯死了!我到了阎罗殿上,一定要告你这个该杀的,看你逃到哪里去!”双玉手举一杯,凑到淑人嘴边,陪笑相劝:“你甭问是什么东西,喝了就是!”
周兰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是站着发愣。双珠拉住了双玉劝解说:“双玉呀,五少爷是不好,不应该去定亲;不过你也年纪轻,不懂事。风月场上的客人,说话怎么能当真呢?就算五少爷这会儿还没有定亲,能娶你做大老婆么?”
双玉不等她说完,就嚷了起来说:“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你去问他,是谁说的要一起死?”淑人拍着大腿边哭边说:“不是我呀!是哥哥替我定的亲,一句话也不让我说呀!”双玉猛地扑到淑人面前,指着他狠狠地骂:“你这只死猪,知道是你哥哥替你定的亲,我问你怎么不去死?”吓得淑人连连倒退,再也不敢说话了。
忙乱中,伙计取来了药水。阿珠急忙取两只玻璃杯,平分倒出。淑人疑心自己还没有吐尽,先去喝了一口。双玉怒极,抢过那杯子来对准淑人的脑袋就扔了过来,泼了他一脸的药水。幸亏淑人脑袋一歪,那玻璃杯从耳朵旁边飞了过去,没有砸着。淑人远远地站着央告说:“你也喝点儿吧。你喝了药水,随便你要什么,我都依你,行不?”双玉大声说:“我要什么?我要你死!”周兰、双珠同声劝说:“死不死再说,你先把药水喝了吧。”
阿珠、巧囡也帮着苦苦地劝说双玉喝药水。双玉忽然又“哼”地笑了起来:“劝什么?拿来我自己喝!他不死,我也犯不着先死给他看,一定要他死了我才死。”说着,端起玻璃杯来,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巧囡拧了手巾把儿来给她擦了擦。不多时,一阵翻肠搅肚,嗓子眼儿里汩汩作响,接着就吐出了一汪清水。周兰、双珠一左一右搀着胳膊,让她尽情地吐。双玉一面吐,一面还喃喃不绝地骂。直到天色黎明,才算吐完了。大家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好再去睡觉,就叫厨子开了煤炉,熬半锅稀饭,大家略点一点。
淑人知道双玉一定还不肯甘休,背地里求计于双珠。双珠皱眉说:“双玉的脾气,五少爷也知道,她哪里肯听人家的劝哪!我和她是一家人,不好跟她说,就是说了也没有用。你还是去请个朋友来劝劝她,也许还能听个一句两句的。”一句话提醒了淑人,当即写了一张字条,叫伙计赶紧送到南市咸瓜街永昌参店去请洪老爷来。大家把双玉扶到床上躺下,各自散去。淑人眼睁睁地独自看守,直到中午,洪善卿方才来到。淑人赶出去迎接,请进双珠的房间,细细地把昨夜的事情讲了一遍,恳请善卿去劝双玉。
善卿答应,踅进双玉房间,见双玉歪在床上闭目养神,就走近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双玉”。双玉睁眼见是善卿,起身让坐。善卿随口问:“身上可好了?”双玉冷笑两声,说:“洪老爷,你别跟我装傻了!五少爷请你来劝我,我没有第二句话,一定要跟他一起去死。他到哪里我就跟他到哪里,一起死了才算完。没有第二句话可讲。”善卿委婉地劝说:“双玉呀,别这样!五少爷对你一直挺好的。定亲的事情都是他哥哥作主,不要去怪他。我说一样的一个人,没什么大小。我给你做媒,还嫁给五少爷,你说好不好?”双玉下死劲儿啐了一口说:“呸!我去嫁他这个没有良心的杀坯!”只说了这一句话,又倒头躺下,闭目装睡。
善卿劝说无效,出来告诉淑人。淑人更加着急,唉声叹气,没个摆布。善卿又去问双珠:双玉到底有什么打算,不想双珠也一点儿不知道。善卿怀疑地问:“是不是有人教她呀?”双珠说:“双玉么,还要别人教?如果是我教的,也只有教她做生意,能教她吵闹么?”
善卿再四寻思,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双珠说:“我琢磨双玉的心思,一半儿为了五少爷,一半儿还是为了双宝。”善卿鼓掌说:“一点儿也不错,很有道理。”淑人拱手候教,善卿又寻思多时,呵呵一笑说:“有了,我有主意了!”淑人请问计将安出?善卿说:“这个你别管。你说双玉随便要什么,你都答应,可有这句话?”淑人说:“有的。”善卿说:“我替你解个冤结,多则一万,少则七八千,你可愿意?”淑人说:“愿意的。”善卿说:“那么行了,我去办办看。”淑人请问善卿究竟怎么办。善卿说:“这时候不跟你说,等事情解决了,你就明白了。”淑人抱着个闷葫芦无从打破,且令阿珠传命叫菜,准备便饭。善卿踅进双玉房间,见双玉歪在床上闭目养神。
善卿手招双珠,并坐一边的交椅上,搭肩附耳,密密长谈。双珠频频点头,似乎完全领会。谈完以后,双珠又琢磨了一会儿,迟疑地问:“要是他们不答应呢?”善卿说:“一定成功。他们不在乎此。”双珠就踅到对面双玉的房间,当说客去了。
正好阿珠搬上饭菜,就摆在双珠的房间里,善卿、淑人衔杯对酌。
不久双珠回来复命:“稍微有点儿意思了;不过就怕不成功,反而让人家笑话。”善卿说:“你叫她放心好了。要是不成功,我还把五少爷交给她。”
善卿又过去了一趟,回来说:“她答应了,这会儿就把五少爷交给你。”善卿哈哈大笑。
饭后,善卿带着淑人到对面房间,跟双玉当面说定。善卿自愿担保,带领淑人出门。双玉满面怒色,白着眼睛瞪了淑人好半天儿,才恨恨地说:“一万块洋钱买你一条性命,便宜你了。”淑人掩在善卿肘后,不敢做声。善卿搭讪着说笑了两句,一同出门。
在路上,淑人问起一万块洋钱怎么开销。善卿说:“五千给她赎身;还有五千,给她办一套嫁妆,让她嫁人就完了。”淑人问:“嫁谁呢?”善卿说:“就是嫁谁难办。你甭管了,你去准备好洋钱,我来替你办。”
淑人一定要请善卿到家和哥哥商量。善卿不得已,就和他一起到中和里朱公馆,在外书房见了蔼人。淑人自己倒躲出去了。
善卿从容说出双玉怎么要和淑人俩人一起去死,自己怎么出面说合用钱买休。是否可行,请蔼人决定。蔼人开始惊讶,继而后悔,最终懊丧欲绝。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无可奈何,慨然长叹一声说:“甩出一点儿洋钱,以后没有瓜葛,倒也可以。不过一万块,好像数目太大了点儿。”善卿唯唯,不再表示什么。蔼人只好说:“那么就一切拜托老兄了。其中要是有可以减省的地方,全凭老兄大才斟酌办理了。”
善卿受命辞别,蔼人送到门口。
善卿独自踅出中和里,想坐东洋车,左盼右顾,一时间竟不见有空车过往。又等了一会儿,见一个后生摇摇摆摆地从北向南走来。善卿开头并不在意,等到走近了一看,原来是赵朴斋,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羔皮宁绸袍褂,比以前体面多了。
朴斋止步叫声“舅舅”,善卿点一点头。朴斋嗫嚅地说:“我妈病了好几天,昨天又加重了,总在惦记舅舅。舅舅能不能去一趟,跟我妈说说话儿?”
善卿踌躇了半天儿,长叹一声,管自走了。朴斋目送他走远,只好回到鼎丰里家中,对二宝说:“大夫一会儿就来。”又说了说在路上碰见舅舅,他不肯来的情状。二宝冷笑说:“他看不起咱们,咱们也一样看不起他。他那个生意,跟咱们开堂子做倌人也差不多!”
说话之间,大夫窦小山先生到了。诊过洪氏脉息,说:“老年人体气大亏,要用二钱吉林人参。”开了方子,告辞去了。
二宝从母亲床头捧出一只小小的头面箱子,打开一看,不料里面只有两块洋钱了。朴斋说:“早晨付了房钱了,哪里还有哇!”
二宝生怕洪氏知道了着急,收起头面箱,回楼上自己房里和阿虎商量,想把珠皮、银鼠、灰鼠、紫毛、狐嵌五套帔裙拿去典当应急。阿虎说:“你自己的东西,要拿去当,当然可以。只是绸缎店的账一点儿也没还,倒先把衣裳当光了,不是我说话难听,好像不对吧?”二宝说:“通共就剩下一千多店账,还怕我还不出?”阿虎说:“二小姐,你这会儿好像不要紧,要是没有钱,别说是一千多,就是一块洋钱,也会难死人哪!”
二宝不服气,从手上脱下一只金镯子来,叫朴斋拿去当。朴斋说:“吉林人参么,到舅舅店里要点儿好了。”却被二宝劈面啐了一脸唾沫,还说:“你这个人也真是,还要去求舅舅!”朴斋急忙走了。
二宝到楼下,只见母亲似睡非睡,神志昏沉。叫了一声“妈”,洪氏微微答应;问她要不要喝水,竟半天儿不见回答。
二宝正在烦躁,忽然听见阿虎笑声琅琅地说:“哟,少大人来了!少大人什么时候到的?快请楼上坐!”接着靴声橐橐,一齐上楼。
二宝急忙退出,看见外面客堂里缨帽箭衣的随从成群,认定是史三公子来了,立即飞步赶上楼去,在楼梯口跟阿虎撞了个满怀。二宝忙问:“是三公子来了么?”阿虎说:“是赖三公子,不是史三公子。”
二宝登时心灰脚软,靠在栏柱上喘息。阿虎低声说:“赖三公子有名的叫做癞头鼋,倒真正是个好客人,不比史三公子是个空场面。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什么生意了,这回可要巴结点儿。做着了癞头鼋,年底一切开销就都有了。”
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房间里一片声叫嚷:“快点儿叫大老婆来呀!让我看看,像不像个大老婆!”阿虎赶紧推二宝进房。二宝见上面坐着两位客人,一位是华铁眉,估计另一位就是赖三公子。
赖公子因为上次串赌吃亏,所以这次来上海,那些流氓,一概拒见,单和几个正经朋友乘兴清游。听到史三公子要娶二宝为妻却又没有践约的新闻,特地请铁眉引导,要来见识见识这个赵二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宝踅到跟前,赖公子顺势拉了过去,打量了一番,呵呵地笑着说:“你就是史三儿的大老婆?好,好,好!”二宝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懂得是在奚落自己,就不去理睬他,只问铁眉:“史公子可有信来?”铁眉回答说: “没有。”
二宝约略诉说当初史公子跟自己有白头之约,如今得新忘故,另娶扬州。铁眉问:“那么他的局账可曾开销?”二宝说:“他走的时候给过我一千块洋钱,倒是我跟他说:‘反正你就要回来的,一起开销好了。’谁知道他一走之后,人也不来,信也不来。”
赖公子一听,跳了起来说:“史三儿漂局账,这不是笑话吗?”铁眉微笑说:“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一面之辞,怎么可以相信?”二宝也就不再提起。
阿虎存心巴结,帮着二宝殷勤款洽;二宝依然落落大方。偏偏赖公子属意于二宝,目不转睛地只顾看。看得二宝不耐烦,就不怎么理睬他,低下头去绞弄手帕子。赖公子暗地里捏住了手帕子的一角,猛力一拽,只听哗啦一声,把二宝左手养的两只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儿折断。二宝又惊又痛,又怒又惜;本想发作几句,只为生意着想,没奈何强忍住了。赖公子抢到了手帕子,还挺得意的。阿虎急忙去取剪刀来,让二宝把指甲铰下,藏在身边。
这时候正好朴斋回来了,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二宝走了出去,朴斋交代清楚买来的人参和剩下的洋钱;二宝叫他赶紧下楼去煎参,自己点过洋钱,收在房中衣橱里。赖公子故意打岔说:“哪里来的小伙子,挺漂亮的嘛!”二宝说:“是我哥哥。”赖公子说:“我还以为是你丈夫呢。”阿虎接嘴:“别瞎说。”回头又指了指阿巧:“喏,这个才是她的丈夫呢。”阿巧正在给铁眉装水烟,羞得转过脸去。
二宝憎厌之极,竟丢下客人,避到楼下洪氏房间。铁眉乖觉,起身振衣,做出要走的样子。赖公子却恋恋不舍,经阿虎怂恿,一个劲儿地喊伙计快摆台面。铁眉也不便拦阻。赖公子回头不见了二宝,就问阿虎。阿虎说:“在楼下看看她娘,她娘生病了。”又随口说了些病势给赖公子听。
支吾了许久,还不见二宝回来,阿虎就让阿巧去叫。二宝有心显示不满,姗姗来迟。赖公子等得心焦,一见二宝,迎上前去,张开两只胳膊,想把二宝搂进怀中。二宝吃惊倒退,急得赖公子举手乱招。二宝远远站住,再也不肯近身。赖公子已经有了三分气。铁眉见了,假作关切地问二宝:“你娘生的什么病啊?”二宝会意,假作忧愁,就跟铁眉聊起了洪氏的病来,暂时甩开了赖公子。
随后伙计来安排桌椅,放好杯筷,二宝又趁机避开。赖公子并不请客,却叫了七八个局,又为铁眉代叫了三个,──孙素兰不在其内。刚发下局票,不等起手巾,赖公子就拉铁眉入席对坐。伙计慌忙送上酒壶,二宝又来不及敬酒。
阿虎见不成样子,急忙赶到洪氏房间,只见朴斋端着烛台站在一旁,二宝手端药碗用小汤匙喂洪氏喝参汤。阿虎跺脚说:“二小姐快去吧,台面坐了好一会儿了呢!叫你巴结点儿,你反倒理也不理人家了。”二宝低声怒喝说:“要你去瞎巴结!讨人厌的客人我不高兴做!”阿虎紧着问:“赖三公子这样的客人你不做,你还做什么生意呀?”二宝涨红了脸。阿虎说“你是小姐,我是老妈儿,做不做当然由你的便!只要店账和带档算清楚了,没我的什么事儿!”二宝暗暗叫苦,说不出话儿来。阿虎赌气,跑到厨房坐着,也不顾台面如何了。只剩下阿巧一个人在台面上杂七杂八地说笑。赖公子怒气未消,久等二宝不来,又变了脸色。铁眉用话解开说:“人人都说二宝是孝女,果然不错。想来这会儿一定是在伺候她娘,走不开。难得,难得!”连声称赞,赖公子不便发作。
二宝喂完了药,扶母亲躺下,这才回房来应酬。正好出局的络绎而来,赖公子发话说:“我没有叫赵二宝的局嘛,赵二宝怎么自己来了呀?”二宝装作没听见。铁眉讨取鸡缸杯,逗引赖公子豁拳,方才混过了一场口舌。
赖公子一鼓作气,交手争锋。怎奈赖公子的拳艺不高,输的多,赢的少,约摸输了十几拳。赖公子自饮三杯,其余倌人、老妈子争先代饮,阿虎也过来代了一杯。
赖公子不肯认输,接着还豁。豁到后来,输下一拳,赖公子审视周围,只有赵二宝还没有代过,就把这杯酒指交二宝,二宝一气喝干。赖公子借取回那杯子为由,伸过手去,抓住了二宝的手背。二宝嫌他轻薄,把手缩了回来。
赖公子见她不识抬举,放下杯子,一把抓住了二宝的领口,喊声:“过来!”二宝拼命往后挣脱。赖公子触动前情,火气更大,飞起一只毡底皂靴,兜心一脚,把二宝踢倒在地。阿虎、阿巧急忙奔救,已经来不及了。
二宝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就大哭大骂。赖公子暴跳如雷,干脆上前乱踢了一阵,直踢得二宝满地打滚,没处躲闪,嘴里还不住地哭骂。阿虎拦腰抱住了赖公子,极力叫喊。阿巧横身阻挡,也被赖公子踢了一脚。幸亏铁眉苦苦地代为求饶,赖公子方才住了脚。阿虎、阿巧搀起二宝,已经是披头散发,粉黛模糊,好像鬼怪一般了。
二宝越想越觉得委屈,哪里还顾性命?奋身一跳,足有二尺多高,哭着骂着,一定要撞死。赖公子哪见过这样撒泼的倌人?火气再次爆发,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来人哪!”那时手下四名轿夫、四个男仆,都挤在房门口观看,听见赖公子呼喊,轰然答应。赖公子袖子一挥,喊声“给我砸!”八个人撩起衣襟,揎拳捋臂一齐上,把房间里一应家伙什物,除保险灯之外,不论粗细软硬,大小贵贱,一通乱敲乱打,砸了个粉碎。赖公子兜心一脚,把二宝踢倒,阿虎拦腰抱住了赖公子,铁眉苦苦相劝。
铁眉劝说无效,负气下楼,上轿走了。所叫的局纷纷逃散。阿虎、阿巧拖起二宝,跌跌撞撞脚不点地地从人丛中抢了出来,倒把一脸的眼泪鼻涕全吓干了。
这个赖公子,脾气一上来,最喜欢的就是砸房间。他的砸法还特别厉害:事后察看,如果有一件东西不破不坏,就要重责手下人。二宝前世不知道有什么冤孽,偏偏碰见这个太岁。满房间的家具什物,全都砸了个落花流水。朴斋胆小怕事,躲了个无影无踪。虽然有个伙计,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大打出手之下,谁敢出头露面?洪氏病倒在床,听到楼上乒乒乓乓,还紧着问:“什么事情啊?”
二宝歪在对面房间的烟榻上,阿巧在旁边厮守,不敢离开。阿虎独自踅到后面亭子间,愣愣地坐着转念头。赖公子砸得差不多了,气儿也消了,方才带领一帮凶神恶煞,哄然散去。伙计找到了朴斋,上楼来看,只见房间里横七竖八,无法插脚,连床榻橱柜之类。都砸得东倒西歪,南穿北漏。只有两盏保险灯依旧挂在房间中央,明亮如故。
朴斋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见了二宝,心里更加着急。四处寻找,听见阿巧在对面房间里声唤:“二小姐在这儿呢!”朴斋赶紧过去,房间里没有灯,黑黢黢的。伙计移过移盏壁灯来,才照见二宝直挺挺地躺着不动。朴斋忙问:“打坏了哪儿了?”阿巧说:“二小姐还好;房间里怎么样了?”朴斋只是摇头,回答不出。
二宝猛地站起,扶着阿巧的肩头,忍痛一步一步地蹭去,蹭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抬头一望,不由得一阵心疼,大放悲声。阿虎听见了,才从亭子间出来。大家劝住了二宝,搀回烟榻上坐下,相聚议论。
朴斋要去告状。阿虎说:“你相告癞头鼋?别说是县里、道里了,就是外国人见了他也是害怕的,你上哪儿告去?”二宝说:“看他那个腔调,就不是好人,都是你要去巴结他!”阿虎手一挥,厉声说:“癞头鼋自己跑来的,又不是我做的媒人!你去得罪了他吃了亏,倒来埋怨我!咱们明天到茶馆儿里去评评,要是我不好,我来赔!”说完,一扭身睡觉去了。
二宝气上加气,苦上加苦,叫朴斋和伙计收拾房间,叫阿巧搀着自己,勉强蹭下楼梯。见了洪氏,两泪交流,只叫了一声“妈”,并没有半句话。洪氏不明就里,还说: “你楼上去陪客人吧,我挺好的。”二宝更加不敢告诉她发生的事情,只叫阿巧温了二煎药,就在被窝里喂给洪氏喝了。洪氏又催促说:“我没事儿,你去吧。”
二宝叮嘱“小心”,放下帐子,留阿巧在房里看守,独自蹭上楼梯。自己房间里烟尘凌乱,无法存身,只好仍到对面房间的烟榻上坐下。朴斋随后端来一只抽屉,里面装着许多零星首饰和一包洋钱,并说:“洋钱和当票都被他们扔在地板上,不知道少不少。”二宝无心再看,放在一边。
朴斋走了以后,二宝想来想去,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哭了半天儿,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两腿酸得难受,就又倒身偃卧。
忽然听见胡同里人声嘈杂,敲得大门震天价响,朴斋飞奔来报说:“不好了,癞头鼋又来了!”二宝却并不惊慌,挺身迈步而出。只见七八个管家拥到楼上,见了二宝,立即打千赔笑禀说:“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请二小姐快点儿去。”
二宝这一喜真是喜到了极处,急忙回房叫阿虎梳头。只见母亲头戴凤冠,身穿蟒服,笑嘻嘻地走来,说:“二宝,我说三公子这个人不会错的,这不是来接咱们了么?”二宝说:“妈,咱们到了三公子家里,以前的事情一概不要提起。”洪氏连连点头。
正说着,阿巧又在楼下高声喊:“二小姐,秀英小姐来道喜了!”二宝笑说:“是谁去报的信儿,比电报还快!”急忙穿上衣裳,要去迎接,只见秀英已经来到面前。二宝含笑让座,秀英忽然问:“你穿上衣裳,是不是要去坐马车?”二宝说:“不是,是史三公子派人来接我呀!”秀英说:“别瞎说了,史三公子死了好久了。你怎么不知道?”
二宝一想,似乎史三公子真的已经死了。正要去问管家,只见那七八个管家全变成了鬼怪,向前扑来。吓得二宝尖声大叫,惊醒过来,通身都是冷汗,心跳不止。
原序
韩邦庆
或谓六十四回不结而结,甚善。顾既曰全书矣,而简端又无序,毋乃阙欤?
华也怜侬曰:是有说。昔冬心先生续集自序,多述其生平所遇前辈闻人品题赞美之语,仆将援斯例以为之,且推而广之。凡读吾书而有得于中者,必不能已于言;其言也,不徒品题赞美之语,爱我厚我而教我多也,苟有抉吾之疵,发吾之覆,振吾之聩,起吾之疴,虽至呵责唾骂,讪谤诙嘲,皆当录诸简端,以存吾书之真焉。敬告同人,毋閟金玉!
光绪甲午孟春云间花也怜侬识于九天珠玉之楼
原例言
韩邦庆
此书为劝戒而作;其形容淋漓尽致处,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阅者深味其言,更返观风月场中,自当厌弃嫉恶之不暇矣。所载人名事实俱系凭空捏造,并无所指;如有强作解人,妄言某人隐某人,某事隐某事,此则不善读书,不足与谈者矣!
苏州土白,弹词中所载多系俗字,但通行已久,人所共知,故仍用之;盖演义小说不必沾沾于考据也。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写一格。阅者须知“[ 要勿] ”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他若“涅”(三点水改口旁)音“眼”、“嗄”音“贾”、“耐”即“你”之类,阅者自能意会,兹不多赘。
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连起十馀波。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随手叙来,并无一事完全,并无一丝挂漏。阅之觉其背面无文字处尚有许多文字;虽未明明叙出,而可以意会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劈空而来,使阅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缘故,急欲观后文,而后文又舍而叙他事矣;及他事叙毕,再叙明其缘故,而其缘故仍未尽明,直至全体尽露,乃知前文所叙并无半个闲字。此藏闪之法也。
此书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于字句之间,令人意会,直须阅至数十回后方能明白。恐阅者急不及得,特先指出一二。如写王阿二时,处处有一张小村在内;写沈小红时,处处有一小柳儿在内;写黄翠凤时,处处有一钱子刚在内。此外每出一人,即核定其生平事实,句句照应,并无落空。阅者细会自知。
从来说部必有大段落,乃是正面文章,精神团结之处,断不可含糊了事。此书虽用穿插藏闪之法,而其中仍有段落可寻。如其中沈小红如此大闹,以后慢慢收拾,一丝不露,又整齐,又暇豫,即一大段落也。然此大段落中间,仍参用穿插藏闪之法,以合全书体例。
说部书,题是断语,书是叙事。往往有题目系说某事,而书中长篇累幅,竟不说起,一若与题目毫无关涉者。前人已有此例。今十三回陆秀宝开宝,十四回杨媛媛通谋,亦此例也。
此书俱系闲话;然若真是闲话,更复成何文字?阅者于闲话中间寻其线索,则得之矣。如周氏双珠、双宝、双玉及李漱芳、林素芬诸人终身结局,此两回中(原按:此两回中是指第十九回和二十回)俱可想见。
第廿二回,如黄翠凤、张蕙贞、吴雪香诸人,皆是第二次描写,所载事实言语,自应前后关照;至于性情脾气,态度行为,有一丝不合之处否?阅者反复查勘之,幸甚!
或曰:书中专叙妓家,不及他事,未免令阅者生厌否?仆谓:不然。小说作法与制艺同,连章提要包括。如《三国》演说汉魏间事,兴亡掌故了如指掌,不嫌其简略枯窘。提要生发,如《水浒》之强盗,《儒林》之文士,《红楼》之闺娃,一意到底,颠倒敷陈,而不嫌其琐碎。彼有以忠孝、神仙、英雄、儿女、赃官、剧盗、恶鬼、妖狭,以至琴棋书画、医卜星相,萃于一书,自谓五花八门,贯通淹博,不知正见其才之窘耳!
合传之体有三难。一曰无雷同:一书百十人,其性情、言语、面目、行为,此与彼稍有相仿,即是雷同。一曰无矛盾:一人而前后数见,前与后稍有不符,即是矛盾。一曰无挂漏:写一人而无结局,挂漏也;叙一事而无收场,亦挂漏也。知是三者而后可与言说部。
原缘起
韩邦庆
按此一大说部书,系花也怜侬所著,名曰《海上花列传》。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虽有父兄,禁之不可;虽有师友,谏之不从。此岂其冥顽不灵哉?独不得一过来人为之现身说法耳。方其目挑心许,百样绸缪,当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经描摹出来,便觉令人欲呕。其有不爽然若失,废然自返者乎?花也怜侬具菩提心,运广长舌,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却绝无半个淫亵秽污字样,盖总不离警觉提撕之旨云。苟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觉晨钟,发人深省矣。此《海上花列传》之所以作也。
原跋
韩邦庆
客有造花也怜侬之室而索六十四回以后之底稿者。花也怜侬笑指其腹曰:“稿在是矣!”
客请言其梗概。花也怜侬皇然以惊曰:“客岂有得于吾书耶?抑无得于吾书耶?吾书六十四回,赅矣,尽矣!其又何言耶?令试与客游太行、王屋、天台、雁荡、昆仑、积石诸名山,其始也,扪萝攀葛,匍匐徒行,初不知山为何状;渐觉泉声鸟语,云影天光,厉厉有异,则徜徉乐之矣。继而林回磴转,奇峰沓来,有立如鹄者,有卧如狮者,有相向如两人拱揖者,有亭亭如荷盖者,有突兀如锤、如笔、如浮屠者,有缥缈如飞者、走者、攫拿者、腾[ 足卓] 而颠者,夫乃叹大块文章真有匪夷所思者。然固未跻其巅也。于是足疲体惫,据石少憩,默然念所游之境如是如是,而其所未游者,揣其蜿蜒起伏之势,审其凹凸向背之形,想象其委曲幽邃回环往复之致,目未见而如有见焉,耳未闻而如有闻焉,固已一举三反,快然自足,歌之舞之,其乐靡极。噫,斯乐也,于游则得之,何独于吾书而失之。吾书至于六十四回,亦可以少憩矣。六十四回中如是如是,则以后某人如何结局,某事如何定案,某地如何收场,皆有一定不易之理存乎其间。客曷不掩卷抚几以乐于游者乐吾书乎?”
客又举沈小红、黄翠凤两传为问。花也怜侬曰:“王、沈,罗、黄,前已备详,后不复赘。若夫姚、马之始合而终离,朱、林之始离终合,洪、周,马、卫之始终不离不合,以至吴雪香之招夫教子,蒋月琴之创业成家,诸金花之淫贱下流,文君玉之寒酸苦命,小赞、小青之挟资远遁,潘三、匡二之衣锦荣归,黄金凤之孀居,不若黄珠凤俨然命妇,周双玉之贵媵,不若周双宝儿女成行,金巧珍背夫卷逃,而金爱珍则恋恋不去,陆秀宝夫死改嫁,而陆秀林则从一而终:屈指悉数,不胜其劳。请俟初续告成,发印呈教。目张纲举,灿若列眉,又焉用是哓哓者为哉?”客乃怃然三肃而退。
花也怜侬 书
胡序
胡适
一、《海上花列传》的作者
《海上花列传》的作者自称“花也怜侬”,他的历史我们起先都不知道。蒋瑞藻先生的《小说考证》卷八引《谭瀛室笔记》说:
《海上花》作者为松江韩君子云。韩为人风流蕴藉, 善奕棋,兼有阿芙蓉癖;旅居沪上甚久,曾充任报馆编辑之职。所得笔墨之资,悉挥霍于花丛。阅历既深,此中狐媚伎俩洞烛无遗,笔墨又足以达之。……
《小说考证》出版于民国九年(1920),从此以后,我们又无从打听韩子云的历史了。民国十一年,上海清华书局重排的《海上花》出版,有许廑父先生的序,中有云:
《海上花列传》……或曰松江韩太痴所著也。韩初业幕,以伉直不合时宜,中年后乃匿身海上,以诗酒自娱。既而病穷,……于是有《海上花列传》之作。
这段话太浮泛了。使人不能相信。所以去年我想做《海上花列传·序》时,便打定主意另寻别的材料。
我先问陈陶遗先生,托他向松江同乡中访问韩子云的历史。陶遗先生不久就做了江苏省长;在他往南京就职之前,他来回复我,说韩子云的事实一时访不着;但他知道孙玉声先生(海上漱石生)和韩君认识,也许他能供给我一点材料。我正想去访问孙先生,恰巧他的《退醒庐笔记》出版了。我第一天见了广告,便去买来看;果然在《笔记》下卷(页十二)寻得“海上花列传”一条:
云间①韩子云明经②,别篆太仙,博雅能文,自成一家言,不屑旁人门户。尝主《申报》笔政,自署曰“大一山人”,“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辛卯(1891)秋应试北闱,余识之于大蒋家胡同松江会馆,一见有若旧识。场后南旋,同乘招商局“海定”轮船。长途无俚,出其著而未竣之小说稿相示,颜曰《花国春秋》,回目已得二十有四,书则仅成其半。时余撰《海上繁华梦》初集,已成二十一回;舟中乃易稿互读,喜此二书异途同归,相顾欣赏不置。惟韩谓《花国春秋》之名不甚惬意,拟改为《海上花》。而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书中有音无字之“【勿曾】”、“【勿要】”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余知其不可谏,斯勿复语。逮至两书相继出版,韩书已易名曰《海上花列传》,而吴语则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繁华梦》则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于是慨韩君之欲以吴语著书,独树一帜,当日实为大误。盖吴语限于一隅,非若京语之到处流行,人人畅晓,故不可与《石头记》并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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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云间──旧江苏松江府的别称。
② 明经──清代对贡生的别称。
我看了这一段,便写信给孙玉声先生,请问几个问题:
(一)韩子云的“考名”是什么?
(二)生卒的年代?
(三)他的其它事迹?
孙先生回信说:这几个问题,他都不能回答;但它答应我托松江的朋友代为调查。
直到今年二月初,孙玉声先生亲自来看我,带来《小时报》一张,有“松江颠公”写的一条“懒窝随笔”,标题为《 之著作者》。据孙先生说,他亦不知这位“松江颠公”是谁;他托了松江金剑华先生去访问,结果便是这篇长文。孙先生又说:松江雷君曜先生(瑨),从前作报馆文字时署名“颠”字,大概这位“颠公”就是他。
颠公说:
……作者自署为“花也怜侬”,因当时风气未开,小说家身价不如今日之尊贵,故不愿使世人知真实姓名,特仿元次山“漫郎聱叟”之例,随意署一别号。自来小说家固无不如此也。
按作者之真姓名为韩邦庆,字子云,别号太仙,又自署大一山人,即“太仙”二字之拆字格也。籍隶旧松江府属之娄县①。本生父韩宗文,字六一,请咸丰戊午(1858)科顺天榜举人,素负文誉,官刑部主事。作者自幼随父宦游京师,资质极聪慧,读书别有神悟。及长,南旋,应童子试,入娄庠为诸生。越岁,食廪饩,时年二十馀也。履应秋试,不获售。尝一试北闱,仍铩羽而归。自此遂淡于功名。为人潇洒绝俗,家境虽寒素,然从不重视“阿堵物”①,弹琴赋诗,怡如也。尤精于奕;与知友楸枰相对,气宇闲雅;偶下一子,必精警出人意表。至今松人之谈善奕者,犹必数作者为能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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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娄县──旧县名,清顺治十三年(1656)分华亭县置,与华亭县同治松江府城内,辖府治西偏。1912年仍并入华亭县。
① 阿堵物──指钱。“阿堵”是六朝人的口语,“阿”读为 ē,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这个”。“阿堵物”就是“这个东西”。源出于《世说新语·规箴》中的一个故事:“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妒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颐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
作者常年旅居沪渎,与《申报》主笔钱忻伯、何桂笙诸人暨沪上诸名士互以诗唱酬,亦尝担任《申报》撰著;顾性落拓不耐拘束,除偶作论说外,若琐碎繁冗之编辑,掉头不屑也。与某校书②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兴之所至,拾残纸秃笔,一挥万言。盖是书即属稿于此时。初为半月刊,遇朔望发行。每次刊本书一回,馀为短篇小说及灯谜酒令绘体诗文等(适按:此说不很确,说详后)。承印者为点石斋书局,绘图甚精,字亦工整明朗。按其体裁,殆即现今各小说杂志之先河。惜彼时小说风气未尽开,购阅者鲜,又以出版屡屡衍期,尤不为阅者所喜。销路平平,实由于此。或谓书中纯用苏白,吴侬软语,他省人未能尽解,以致不为普通阅者所欢迎,此犹非洞见症结之论也(适按:此指《退醒庐笔记》之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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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校书──对妓女的雅称。也作“女校书”。源出唐人王建《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薛涛,唐代成都名妓。
书共六十四回,印全未久,作者即赴召玉楼,寿仅三十有九。殁后诗文杂著散失无存,闻者无不惜之。妻严氏,生一子,三岁即夭折;遂无嗣。一女字童芬,嫁聂姓,今亦夫妇双亡。惟严氏现犹健在,年已七十有五,盖长作者五岁云。……
据颠公的记载,韩子云的夫人严氏去年(旧历乙丑)已七十五岁;我们可以推算她生于咸丰辛亥(1851)。韩子云比她小五岁,生于咸丰丙辰(1856)。他死时年仅三十九岁,当在光绪甲午(1894)。《海上花》初出在光绪壬辰(1892);六十四回本出全时有“自序”一篇,题“光绪甲午孟春”。作者即死在这一年,与颠公说的“印全未久,即赴召玉楼”的话正相符合。
过了几个月,《时报》四月廿二日又登出一条“懒窝随笔”,其中也有许多可以补充前文的材料。我们把此条的前半段也转载在这里:
小说《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韩子云君,前已略述其梗概。某君与韩为文字交,兹又谈其轶事云:君小名“三庆”,及应童试,即以“庆”为名,嗣又改名“奇”。幼时从同邑蔡霭云先生习制举业,为诗文聪慧绝伦。入泮时诗题为《春城无处不飞花》,所作试帖微妙清灵,艺林传诵。逾年应岁试,文题为《不可以作巫医》,通篇系游戏笔墨,见者惊其用笔之神妙,而深虑不中程式。学使者爱其才,案发,列一等,食饩于庠。君性落拓,年未弱冠,已染烟霞癖。家贫不能佣仆役,惟一婢名雅兰,朝夕给使令而已。时有父执谢某,官于豫省,知君家况清寒,特函招入幕。在豫数年,主宾相得。某岁秋闱,辞居停,由豫入都,应顺天乡试。时携有短篇小说及杂作两册,署曰《太仙漫稿》。小说笔意略近《聊斋》,而诙诡奇诞,又类似庄、列之寓言。都中同人皆啧啧叹赏,誉为奇才。是年榜发,不得售,乃铩羽而归。君生性疏懒,凡有著述,随手散弃。今此二册,不知流落何所矣。稿末附有酒令灯谜等杂作,无不俊妙,郡人士至今仍能道之。
二、替作者辩诬
关于韩子云的历史,我们只有这些可靠的材料,此外便是揣测之词了。这些揣测之词,本不足辩,但其中有一种传闻,不但很诬蔑作者的人格,并且伤损《海上花》的价值,我们不可以轻轻放过。这种传闻说:
书中赵朴斋以无赖得志,拥资钜万。方堕落时,致鬻其妹于青楼中,作者尝救济之云。会其盛时,作者侨居窘苦,向借百金,不可得,故愤而作此以讥之也。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然此书卒厄于赵,挥钜金,尽购而焚之。后人畏事,未敢翻刻。……(清华排本《海上花》的许廑父《序》)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也引有一种传说。他说:
书中人物亦多实有,而悉隐其真姓名,惟不为赵朴斋讳。相传赵本作者挚友,时济以金,久而厌绝,韩遂撰此书以谤之。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而书已风行。已而赵死,乃续作贸利,且放笔至写其妹为倡云。(《中国小说史略》页三○九)
我们试比较这两条,便可断定这种传闻是随意捏造的了。前一条说赵朴斋挥金尽买此书而焚之,是全书出版时赵尚未死;后一条说赵死之后,作者乃续作全书:这是一大矛盾。前条说作者曾救济赵氏;后条说赵氏时救济作者:这是二大矛盾。前条说赵朴斋之妹实曾为倡;后条说作者“放笔至写其妹为倡”,是她实不曾为倡而作者诬她为倡:这是三大矛盾。──这些矛盾之处,都可以教我们明白这种传说是出于揣测臆造。譬如汉人讲《诗经》,你造一说,他造一说,都自夸有师傅;但我们试把齐、鲁、韩、毛四家的说法排列在一块,看他们互相矛盾的可笑,便可以明白他们全是臆造的了。
我这样的断案也许不能叫人心服,且让我从积极方面提出证据来给韩子云辩诬。韩子云在光绪辛卯年(1891)北上应顺天试,与孙玉声先生同行南归。他那时不是一个穷极靠敲竹杠度日的人,有孙先生可作证。那时他的《海上花》已经有二十四回的稿子了。次年壬辰(1892)二月,《海上花》的第一、第二回就出版了。我们明白这一层事实,便知道韩子云绝不至于为了借一百块钱不成而做一部二十五万字的书来报仇的。
况且《海上花》初出在壬辰二月,到壬辰十月出到第二十八回,方才停版,改出单行石印本。单行的全书六十四回本出版在光绪甲午(1894)年正月,距离停版之时,仅十四个月,写印一部二十五万字的大书需要多少时间?中间哪有因得了“重赂”而辍笔的时候?懂得了这一层事实,更可以明白“印卖至第二十八回,赵急致重赂,始辍笔;……赵死乃续作贸利”的话,全是无根据的诬蔑了。
其实这种诬蔑的话头,很容易看出破绽。许廑父的序里也说:
然观其所刺褒瑕瑜,常有大于赵某者焉。
《小说史略》也说:
然二宝沦落,实作者预定之局。(页309 )
这都是从本书里寻出的证据。许君所说,尤为有理。《海上花》写赵朴斋不过写他冥顽麻木而已,并没有什么过份的贬词。最厉害的地方,如写赵二宝决计做妓女的时候:
朴斋自取红笺,亲笔写了“赵二宝寓”四个大字,粘在门首。(第三十五回)
又如:
赵二宝一落堂子,生意兴隆,接二连三的碰和吃酒,做得十分兴头。赵朴斋也趾高气扬,安心乐业。(同上回)
这不过有意描写一个浑沌没有感觉的人,把开堂子只看作一件寻常吃饭事业,不觉得什么羞耻。天地间自有这一种糊涂人,作者不过据实描写罢了。造谣言的人,神经过敏,偏要妄想赵朴斋是“作者挚友”,“拥资钜万”,──这是造谣的人自己的幻想,与作者无关。作者写的是一个开堂子的老板的历史:这一点我们需要认清楚了,然后可以了解作者描写赵朴斋真是“平淡而近自然”,恰到好处。若上了造谣言的人的当,误认赵朴斋是作者的挚友或仇家,那就像张惠言、周济一班腐儒向晚唐、五代的艳词里去寻求“微言大义”一般,永远走入魔道,永远不能了解好文学了。
聪明的读者!请你们把谣言丢开,把成见撇开,跟我来重读这一部很有文学风趣的小说。
这部书决不是一部谤书,决不是一部敲竹杠的书。 韩子云是一个熟悉上海娼妓情形的人;颠公说他“与某校书最昵,常日匿居其妆阁中”。他天天住在堂子里,所以能实地观察堂子里的情形,所以能描写得那样深刻真切。他知道赵二宝(不管她的真姓名是什么)一家的人物历史最清楚详细,所以这部书虽采用合传体,却不能不用“赵氏家世”做个大格局。这部书用赵朴斋做开场,用赵二宝做收场, 不但带写了洪氏姊弟,连赵朴斋的老婆阿巧在第二回里也就出现了。我们试仔细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便可以看出作者对于赵氏一家,只忠实地叙述他们的演变历史,忠实地描写他们的个性区别,并没有存心毁谤他们的意思,岂但不毁谤他们,作者处处都哀怜他们,宽恕他们,很忠厚地描写他们一家都太老实了,太忠厚了,简直不配吃堂子饭。作者的意思好像是说:这碗堂子饭只有黄翠凤、黄二姐、周兰一班人还配吃,赵二宝一家门都是不配吃做这行生意的。洪氏是一个浑沌的乡下老太婆,决不配做老鸨。赵朴斋太浑沌无能了,正如吴松桥说的:“俚要做生意!耐看陆里一样生意末俚会做嗄?”阿巧也是一个老实人,客人同她“噪”,她就要哭;作者在第二十三回里出力描写阿巧太忠厚了,太古板了,不配做大姊,更不配做堂子的老板娘娘。其中赵二宝比较最能干了;但她也太老实了,太忠厚了,所以处处上当。她最初上了施瑞生的当,遂致流落为娼妓。后来她遇着史三公子,感觉了一种真切的恋爱,决计要嫁他。史三公子走时,她局账都不让他开销;自己还去借了几千块钱的债,置办四季嫁衣,闭门谢客,安心等候做正太太了。史三公子一去不回,赵朴斋赶到南京打听以后,始知他已负心另娶妻子了。赵二宝气得跌倒在地,不省人事;然而她睡在床上,还只回想:“史三公子……如何契合情投,……如何性儿浃洽,意儿温存。”(六十二回)后来她为债务所逼迫,不得已重做生意,──只落得她的亲娘舅洪善卿鼓掌大笑!(六十二回末)二宝刚做生意,就受“赖头鼋”的蹂躏;她在她母亲的病床前。“朴斋隅坐执烛,二宝手持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楼上赖三公子一时性发,把“满房间粗细软硬、大小贵贱”,都打得精光。二宝受了这样大劫之后:
思来想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暗哭泣了半日,觉得胸口隐痛,两腿作酸,踅向烟榻,倒身偃卧。
她入梦了。她梦见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差人来接太太上任;她梦见她母亲:
洪氏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笑嘻嘻叫声“二宝”,说道:“我说三公子个人,陆里会差!故歇阿是来请倪哉!”
这个时候,二宝心头的千言万语,挤作了一句话,她只说道:
无姆,倪到仔三公子屋里,先起头事体,[ 勿要] 去说起。
这十九个字,字字是血、是泪,真有古人说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风格!这部《海上花列传》,也就此结束了。聪明的读者,你们请看,这一大篇赵氏家传是不是敲竹杠的书?做出这样“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绝妙文章的韩子云先生,是不是做书敲竹杠报私仇的人?
三、海上奇书
去年十月底,我同高梦旦先生、郑振铎先生去游南京。振铎天天去逛旧书摊,寻得了不少旧版的小说。有一天他跑回旅馆,高兴得很,说:“我找到一部宝贝了!”我们看时,原来他买得了一部《海上奇书》。这部《海上奇书》是一种有定期的“绣像小说”,它的第一期的封面上印着:
光绪壬辰二月朔日,每本定价一角。申报馆代售。
第一期海上奇书三种合编目录:
太仙漫稿○陶[ 亻由] 夭梦记自一图至八图,此稿未完
海上花列传○第一回赵朴斋咸瓜街访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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