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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第二十五回

上台基二爷遇醉汉 进私窝大少识淫娼
长福和匡二走到四马路尚仁里口,俩人分路:长福回祥发吕宋票店,匡二进胡同到杨媛媛家。
这时候,李鹤汀虽然已经起身,却还没有洗漱,匡二不敢惊动,就到账房里和外场一起好酒好肉吃了个饱。饭后,见盛姐端着一托盘酒菜往杨媛媛房间里走去,就托她代禀一声。少时传见,匡二上楼,见鹤汀正和媛媛对坐小酌,就呈上陈小云的书信。鹤汀看了,随手撂在一边。匡二退下,见轿班也来伺候,又悄悄儿问盛姐:“大少爷要到哪里去?”盛姐说:“听说是要去坐马车。”匡二不敢走开,只得坐着干等。
一等等到三点多钟,还不见去叫马车,姚季莼倒坐着轿子来了,还说是特地来拜访的。鹤汀估计他一定有事情,忙请他到媛媛房间里来坐着闲谈。谈了半天,却又什么事情也没有。鹤汀忍不住,问他有什么事情,季莼又说没什么事情,反而问鹤汀有什么事情没有。鹤汀也说没事情,季莼就说:“那么咱们一起到卫霞仙那里去打个茶围,怎么样?”
鹤汀还没有醒过茬儿来,只是随口答应。媛媛乖觉,已经明白,不禁“嘻”地笑了起来。季莼不去管她,直催鹤汀赶紧穿马褂。反正相去不远,俩人就都不坐轿,并肩步行,一同到了卫霞仙家。
一进大门,就有个大姐儿笑着迎了上来说:“二少爷,怎么好几天没来了呀?”季莼笑了笑,没有回答,和鹤汀一直上楼。霞仙见了,也笑着迎了上来说:“哟,二少爷嘛,这几天,你不是关在‘巡捕房’里么?今天怎么放你出来了呀?”季莼“嘻嘻”地傻笑,鹤汀还没有醒茬儿,惊问怎么回事儿。霞仙笑指着季莼说:“你问他呀,是不是让巡捕抓去关了好几天?”鹤汀这才想到是姚奶奶的那件事,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坐下,霞仙紧靠着季莼,小声地问:“你老婆在骂我,是吗?”季莼问:“谁说她骂你?”霞仙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老婆骂我两句,我也不去说她了;你还要帮你老婆来说我的坏话!我可都知道了。”季莼说:“那就是你在瞎说了。你知道她在骂你什么?”霞仙说:“她在这里就骂不绝口,回到家里,还有不骂的?”季莼说:“她到这里来其实不是要跟你吵架;只为我有点儿要紧的事情到吴淞去了三天,家里不知道,只当我在这里,所以跑来问一声。等我回来了,知道是在吴淞,跟你没什么关系,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霞仙说:“你说她不是来吵架,她一进门就绷着个脸,哇啦哇啦的,从楼下骂到楼上,不是吵架是什么?”季莼说:“这件事儿就甭再说啦!她听了你多少话,连一句也答不上,你也算够厉害的啦!”霞仙说:“正经说,她是个奶奶,我怎么好去得罪她?是她自己要跑到这里来找我的茬儿,我实在没办法了,也只好说她两句。”季莼说:“你说她两句最好,我真还要谢谢你。要不然,她还以为没人敢得罪她,下次打听到我在哪里吃酒,她又跑来吵一通,可就难为情了。”霞仙本想痛快淋漓地再损他几句,听他这么说,又碍着鹤汀在一旁,只好给他留点儿体面,也就不再多讲,只是冷笑着说:“二少爷,我说你也太费心了吧?在家里要讨奶奶的高兴,说我的坏话;到了这里,又说奶奶不好,应该让我说两句。你这样两头讨好,不觉得苦恼点儿吗?”
这几句话正好说在季莼的心坎儿上,只好“嘿嘿”傻笑,无言可答。鹤汀见季莼表情尴尬,忙找些话头岔开去说:“你可认识齐韵叟?”季莼说:“同过几次台面,有点儿认识。不知道这会儿可在上海。”鹤汀说:“听说在这里,我还没有见到过。”
霞仙见他们说起了别的事儿,也就借机下台,问他们吃什么点心。季莼随便说了两样,端上来一起用过,霞仙又请鹤汀抽鸦片烟。不知不觉,天色将晚,匡二带着轿子来接,呈上一张请帖,是周少和请到公阳里尤如意家的。鹤汀心知是赌局,问季莼可愿意一起去玩玩儿,季莼推说不会。鹤汀吩咐匡二:“你回客栈去吧,不用随我了。四老爷要是问起,就说我在杨媛媛家。”匡二连声答应。伺候鹤汀上了轿子,这才自己一个回到石路长安客栈。
匡二吃过晚饭,趁四老爷没有回来,锁上房门,独自一个溜到四马路居安里潘三家门口。敲了敲门环,老妈子开门出来,说是潘三在家没客,匡二心里高兴,急忙钻进房去。
潘三正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一听来的是匡二,故意闭上眼睛,装作睡熟了的样子。匡二悄悄儿进来,俯身先亲了个嘴儿,潘三还是不理。匡儿就伸手去摸,上上下下都摸遍了,摸得潘三不耐烦起来,这才睁开眼睛笑着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匡二推开烟盘,躺下身去,跟潘三脸贴着脸,问:“徐茂荣真的不来了吗?”潘三说:“来不来跟你没什么相干,你问他干吗?”匡二说:“碰上了,不大合适。”潘三说:“我告诉你吧,我最早的客人是姓夏的,接着姓夏的带着姓徐的一起来,后来姓徐的又带了你一起来。大家都差不多,有什么合适不合适?”
俩人搂在一起,抠抠摸摸,正要入港,忽然“嘭嘭”两下敲门声响。老妈子在门内高声问:“谁呀?”外面回答:“是我!”像是徐茂荣的声音。匡二惊慌失措,起身要躲,潘三一把拉住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匡二摇摇手,连连说:“不好,不大好!”急忙挣开了身子,蹑足登楼。楼上没灯,黑黢黢的,暗中摸到了交椅坐下,侧耳静听。听见老妈子开门出去,门外就是徐茂荣一个人,已经喝得烂醉,先在大门口吐了个希里哗啦,这才踉踉跄跄迈进房来。潘三怒喝一声:“你给我出去!什么事情这么高兴,灌了一肚子猫尿,到这里来撒酒疯!”徐茂荣挨了呲儿,不敢言语。老妈子叫他坐下,给他喝了一杯热茶。茂荣歪歪斜斜地撞到烟榻上躺下,直嚷着要抽鸦片。潘三说:“鸦片烟榻上有,你自己抽好了。”茂荣点着手央求:“你来给我装一筒嘛!”潘三没好气地说:“你在别处会喝酒,到这里来倒不会装烟了?”茂荣跳起来大声说:“是不是你姘上了戏子,讨厌我了?”潘三也大声说:“谁讨厌你了?就算我姘上戏子了,你管得着吗!”匡二再次挨呲儿,倒又“嘻嘻”地笑了。
匡二躲在楼上,估计徐茂荣一时间不会就走,自己不如回避,就蹑手蹑足地摸下楼来,转到厨房里,悄悄儿地对老妈子说:“我走了。”老妈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说:“别走哇!”匡二急忙说:“我明天来。”老妈子不肯放手,直说:“别走,别走!你走了一会儿小姐该说我了。”匡二说:“那么你去叫小姐来,我跟她说句话。”老妈子不知就里,真的放开手去喊潘三。匡二趁机一溜溜到天井里,拔去门闩,一跳跳到门外。不料正好踩在徐茂荣吐出来的酒菜上,一个立足不稳,呲溜摔了一交。连忙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匡二回到长安客栈,茶房送来两张请帖,是陈小云请两位主人明天到同安里金巧珍家吃酒的,反正时间还早,就收了起来。心想大少爷通宵大赌,四老爷燕尔新婚,都不会回来的了,干脆关门上床,心里却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跟潘三的好事眼看就要成了,偏偏碰见徐茂荣这个醉鬼又被冲散,不得不回客栈来孤眠独宿;一会儿从潘三又想到了大少爷,在杨媛媛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其实还不如潘三多情有趣;一会儿又想到四老爷打的这只野鸡,倒是个便宜货,这会儿不知道怎生颠倒受用。想来想去,哪里还睡得着?由想生恨,由恨变妒,暗说:“四老爷背着我们做的好事,我偏要去戳穿他,看他怎么说!”主意打定了,方才朦胧睡去。老妈子开门出去,门外就徐茂荣一个人,已经喝得烂醉,在大门口吐了个希里哗啦。
第二天早晨,匡二起身洗脸,打了辫子,吃过点心,到了九点钟光景,带上陈小云的请帖,就往四马路西头大兴里走去,找到胡同拐弯处的石库门前,又仔仔细细前后观察了一番,这才大着胆子举手敲门。出来开门的,还是昨天那个老婆子,一见匡二,不由得盛气地问:“你又来做什么?”匡二朗声说:“四老爷在这里吗?大少爷叫我来找他。”
那老婆子听说是找“四老爷”的,愣了一愣,不敢怠慢,叫匡二在门外等候,忙去楼上低声告诉李实夫。实夫正在抽鸦片,还没有过瘾,听见诸三姐这样报说,觉得十分奇怪,就和三姐一起下楼来看。匡二上前叫声“四老爷”,呈上小云的请帖。实夫满面惭愧,先不去看帖子,却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匡二还没回答,三姐在一旁拍手笑着说:“他昨天就跟四老爷一起来的呀,怎么四老爷不知道?”回头又指着匡二说:“幸亏我昨天没有骂你。听你说的那话,我想总是跟我们有点儿认识的人;要不,就得给你两个大耳刮子尝尝了。”
实夫“嘿嘿”讪笑,拿着请帖,上楼去了。匡二正要退出,三姐说:“既然来了,怎么能就走呢!请坐会儿嘛。”一手挽着匡二的胳膊,进了客厅,摁在交椅上坐下,先敬上水烟筒,又从茶壶里斟一杯便茶,问长问短的,显得十分亲热。匡二问起生意如何,诸三姐靠近前来,小声地说:“我们本来不是做生意的呀,为了一桩事情过不去,才做了这个生意。刚刚做起来,第一户客人就遇见你们四老爷,也算是我们的运气。四老爷是个规矩人,不喜欢空场面,见我们这里老老实实,干干净净,倒挺喜欢的。自从我们做了四老爷,外面的人都说我们做到了好生意,跟我们吃醋,编了许多坏话,说给四老爷听。我们这里就算老实的了,他们却说是假的;我们这里就算够干净的了,他们还说我们不干净。尽管四老爷不会信他们的,不过我总有点儿不放心。要是四老爷听了他们的,我这里不来了,我们又没有第二客人,娘儿俩岂不是要饿死?所以我要拜托你匡大爷,劝劝四老爷不要去听别人瞎说。匡大爷说话,比我们自己说话可强多啦!”李实夫听说大少爷派人送信来,十分奇怪,就和三姐一起下楼来看。
匡二不知就里,一味承应。说了好一会儿话,匡二才起身告别。诸三姐送到门口说:“没什么公事了,到这里来坐坐。”匡二答应着走了。“
三姐关门回来,照常请实夫点菜便饭。十全虽然跟实夫同桌吃饭,却因为忌口,不吃饭馆里的菜肴,另备素菜相陪。
饭后,实夫照常到花雨楼去开灯抽鸦片。实夫是每天必来的熟客,堂倌早就给他留出了烟榻,还连烟泡都给他做好装在烟枪上了。实夫吸了一会儿,烟客陆续上座,不久就客满了,后来的还络绎不绝。忽见那个郭姥姥又眯着眼睛摸了上来,因为见过一面了,实夫的底细也打听到了,就过来眉开眼笑地叫了一声“四老爷”,又问:“十全哪儿去了吗?”实夫只好向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堂倌见郭姥姥跟实夫搭话,就抢过来坐在烟榻下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郭姥姥冷笑一声,低头走开。堂倌躺了下来,一面给实夫做烟泡,一面问:“您怎么会认识郭姥姥的?”实夫说:“就在诸三姐家里。”堂倌说:“诸三姐么,也不好。这种杀胚,还去认她干吗?您看她这么大年纪了,眼睛都瞎了,本事可大得很呢!真不是个好东西。”实夫笑问怎么回事儿,堂倌说:“就在前年,人家宁波的一位千金小姐,她能够去骗出来在洋场上做生意。后来案子发了,让县衙门里抓了去,抽了二百藤条,收了长监。不知道谁去说了个情,这会儿倒又放她出来了。”
实夫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坏,确实感叹了一番。堂倌做成了烟泡,递给实夫,又应酬别的客人去了。实夫一直把盒里的鸦片抽完,见烟客逐渐散了,这才起身付账,走下楼来;既不想到金巧珍家赴宴,也不回长安客栈,依旧还上诸十全家。
自从实夫做了十全以后,一连五天,都是秘密来往;如今既然已经被匡二撞破,就不再隐瞒,干脆一连住了十几天不回去,只有匡二每天来探望一次。匡二常常看见十全脸蛋儿绯红,眼圈儿乌黑,心里十分疑惑,暗暗告诉了鹤汀,鹤汀还不怎么相信。
到了四月初,天气骤然转热,实夫正从花雨楼抽烟回来,还没有坐定,又听楼下大门“吱”地推开,接着匡二进来,报说:“大少爷来了。”诸三姐一听着了慌,正说要讨实夫的旨意,李鹤汀已经款步进门,三姐只得含笑相迎,说:“四老爷在楼上。”鹤汀叫匡二在客堂等候,自己上楼去见实夫。十全见了,起身腼腆地叫了一声“大少爷”,就局促不安地躲到了一边去。实夫问鹤汀从哪儿来,鹤汀说:“在坐马车闲逛。”实夫问:“那么杨媛媛呢?”鹤汀说:“她们先回去了。”
说话间三姐送上一盖碗茶来,又取一只玻璃高脚盘子,擦抹干净了,在床下瓦罐里捞了一把西瓜子,递给十全。十全没法,腼腼腆腆上前敬给鹤汀。鹤汀趁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直看得十全羞缩无地,越发连脖子都涨得通红。实夫觉着了,急忙找些闲话来给十全解围,随口问:“这两天应酬忙吗?”鹤汀说:“这两天还算好,过几天端午节前收账接财神,家家都有台面,就该忙了。”
十全见叔侄俩说闲话,赶紧躲出外间,却被诸三姐死命地拖了进来,要她陪伴说话,自己从床后提出一串铜钱来一五一十地数。实夫看见,问她干什么,她又遮遮掩掩,说不干什么。实夫问:“你是不是要去买点心?”鹤汀忙说:“别去买点心,我刚刚吃过。”三姐笑着说:“应该的嘛。”说着,转身就走。实夫叫住她说:“点心么,真的不要去买;要不,你去买两盒纸烟吧。”三姐这才答应着下楼去了。鹤汀说:“纸烟我也带着有。”实夫说:“我知道你有,让她再买两盒好了。一点儿也不买,她心里总不大舒服的。”
等到三姐买了纸烟回来,已经到了上灯时候。鹤汀没什么可说的了,告辞要走。实夫问:“到哪里去?”鹤汀说:“东合兴里去吃酒,王莲生请的。”十全听说,忙上前帮着挽留。一推一拉之间,鹤汀捏了捏十全的手心,果然觉着滚烫滚烫的。
十全和实夫送到楼梯边,鹤汀下楼,三姐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喊:“大少爷别走哇,在这儿吃晚饭嘛!”鹤汀说:“谢谢了,我要吃酒去。”三姐没法,只好送出门来,匡二跟着,一同到了门口,三姐还说:“大少爷到了我们这里,实在太怠慢了。”鹤汀说声“别客气”,带着匡二,踅出大兴里,往东到石路口,吩咐匡二去把轿班叫来,自己独自一人往东合兴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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