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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夫人见奚囊、玉奴双双的簪花披红,秋香说像是拜堂的话,想起玉奴尚未成婚,终非了局,命素臣修书,叫奚囊去取回阿锦。素臣领命,奚囊一骨碌爬在地下磕头,玉奴也是迷花眼笑,陪着奚囊磕头叩谢。璇姑道:“奚囊回来不知可过吴江,若是顺路,欲求太夫人将奴的嫂嫂接来。”水夫人道:“我久有此心,但非顺路。若等奚囊回来,未免迟了,不如叫文虚去就是。明日打发他两人动身便了。”是夜,将赏剩的猪羊陈酒,匀派家人、仆妇、丫鬟、小厮都去吃一个醉了。
当日,水夫人与素臣、田氏、鸾吹一席在安乐窝中叙话。古心夫妻父子俱在博古轩内夜酌,璇姑、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送在璇玑楼上。璇姑道:“此乃是公席,当设公所,把这席移到天绘阁中去,用那揭鼓催花的老令,击鼓三通,传花三遍,鼓声止处看花在何人手中,即作主人先饮一杯,要他出题考试。第一遍为解元,二遍为会元,三遍为状元,以次递考下来,二妹、三妹以为何如广素娥、湘灵都道:“大姐所言有理,今日四姐本来是客,我们敬客之意,也该设在那里。停会行起令来,要四姐做了状元,才见得我们敬意呢!”因命丫鬟,快到阁上收拾,摆起酒席。大家走上阁来,推难儿坐了南面,璇姑、素娥,东西对坐,湘灵在下首面北。酒上一巡,璇姑令小躔在席间递花,晴霞击鼓,坐在旁边一间。小躔将花递与璇姑,璇姑说声起鼓,那鼓便咚咚的响将起来,到得鼓住,那花恰在难儿手中。璇姑等大喜道:“天意正如人意,解元公快些饮酒,好再起鼓。”难儿酒干,起起鼓来,慢慢的传去,刚传一遍,花到难儿手中那鼓忽然便住。素娥喜道:“四姐又是会元。”湘灵道:“二姐且慢欢喜,所重全在状元,状元轮到四姐,方是天从人愿。”难儿又干了一杯,那边鼓起。难儿此番心急势速,花一到手,如飞递去,一刻不停。湘灵着慌道:“不好,我们手迟眼钝,怎当得四姐那等便捷?这状元都分是轮他不到的了!”那知那鼓叮一声,咚一声的,总不肯住,难儿两手忙乱得不耐烦起来,刚刚手势一懈,正待递与璇姑,那鼓已截住,璇姑缩过去,不来接了。湘灵大喜道:“这真是天从人愿了!”叫小躔斟上三大杯,璇姑等一齐起身贺喜。难儿不信道:“这是晴霞姐作弊,姐姐们吩咐他作弄奴的,该敬姐姐们才是。”璇姑道:“我们身也没动,口也没开,怎样吩咐晴霞呢?”素娥道:“你看离着这许多路,又隔着一层纱窗,这花枝在手中转接,连我们都看不清,晴霞如何作得弊来?”湘灵道:“四姐不过疑心,一连三次都在他手里,正不知天下偶然之事,如此者正多!今日望春阁下,既可三夺锦标;此时天绘阁中,岂不可三魁金榜?大姐说的,不遵者罚饮冷水;晴霞,快取冷水,先罚了三碗,再行饮酒。”难儿没法,只得如数饮干。湘灵道:“我们都似老秀才,要求大宗师命题考试。”难儿道:“奴已受罚三杯,考试是断断不敢!”素娥道:“大姐说过,老秀才听解元考试,解元听会元考试,会元又听状元考试。如今四姐要考我们一遍,考自己两遍。考老秀才的题目容易些,考解元、会元的,烦难些,才见得大宗师至公无私哩!”璇姑笑道:“这也不必了!我们老秀才却是要考的,正考不取,还要赶遗才,赶大收,沿街告考,做出许多事业来哩!”素娥、湘灵俱笑道:“大宗师快些出题,这位老门生,敢要动寿气哩!”难儿忍不住,连晴霞、生胜、小躔一齐都笑。就这笑声里,听有带笑上胡梯声响,素娥慌忙叫生胜去看,早是格格的笑将上来,众人看是秋香,笑得眼睛没缝。璇姑道:“秋香啥仔好笑?”秋香忍笑不住道:“没甚好笑,听见阁上笑得热闹,想来有甚极好笑的事,故此熬不住就笑了。”众人一齐大笑,笑得秋香蹲下身去,站不起来。湘灵道:“大家不要笑罢,奴的肚肠,已掐断了也!”
难儿被素娥千逼万逼,只得出题先考璇姑道:“大姐算法最精,奴有一数,若算得出来,便是合式。素娥道:“四姐又来了!你须寻别的事难他,这算法是他拿物,怎打入他怀里去呢?”难儿道:“我这数不比《九章》难诀,且听奴道来。”因说道:
“二九不是十八,三八不是二十四,四七不是二十八,五六不是三十。”
璇姑想了一想,沉吟道:“这数儿有些古怪。”秋香道:“不是十八,倒是十九,不是二十四,倒是二十五;这是木四姐造出来的,大姨娘休被他骗了去!”璇姑道:“数是算出来但不该这等浅易,怕还有甚诀窍藏着,一时竟想不起哩!”湘灵道:“既算出这数,便该晓得是这一句了。”难儿道:“三姐送卷,要罚一杯!”璇姑笑将起来:“原来是这一句,小时读过,那里还记得起?亏是三四日前看书,又见他来。”因说道:“这是《孟子》上的‘其实皆什一也。’并不是数,怎说是考奴的算法?四姐也该罚一杯。”难儿道:“什一不是个数儿?这杯该大姐收回。”璇姑、湘灵只得各饮一杯。
次考素娥,难儿道:“二姐精于医,要二姐随意诌几句,一个庸医,一个神医,语句不要太文,只要明白显亮,说得透快,便是合式。”素娥道:“这却是个难题目了!”因命生胜取到纸笔,先做庸医的是:
不辨浮沉迟数,那知虚实阴阳?救荒摊上得丹方,这本破书孽帐!竖起招牌一面,祖宗秘授夸张;指头略按便开方,发散风寒为上,腹痛必然消导,口干定自寒凉。药医不死有推搪,生错病儿休怅;撞着歪时歪运,骑骡坐轿猖狂;只愁死后见阎王,屁股打成肉酱。
素娥写完,璇姑等围着看时,笑得肚疼。璇姑道:“二妹作孽,怎把天下时医骂得恁般刻毒?”湘灵等道:“只怕还是夫子自道?你那橱里的医书,不是也有些破碎,敢也在收荒摊上收来的?”难儿道:“三姐休打断他,快请教那神医的。”素娥不慌不忙,援笔而成。璇姑接过,与湘灵、难儿同看,也是长短句儿,上写着:
读破儒书万卷,余工兼及歧黄;齑由菜作岂荒唐,真个功同良相!《素问》、《灵枢》参透,权衡刘、李、朱、张;望闻问切细推详,佐使君臣各当。火炽能知壮水,阴虚独解扶阳;从教病已入膏肓,起死回生反掌!目洗长桑神水,肘悬元化青囊;更饶医痘有奇方,撕破裙儿浆上。
湘灵看到结句,把脸胀得通红道:“二姐怎这般?罗唣起来?要罚十大杯!若不肯吃,就同到太夫人前告诉去,看该是这般轻薄的吗?再不,也把二姐病中,相公替你捺气的方法,续上几句;不然,奴誓不干休!”璇姑笑道:“三妹怎认起真来?二妹也忒伤雅些!他量不济,怎吃得十杯?罚他五杯,消消你的气罢。”素娥道:“五杯也吃不来,待奴赔个礼儿,吃了三杯。”湘灵道:“陪礼是断不敢当,十杯是断要吃的。”璇姑苦苦劝解,逼着素娥吃了五杯。亏秋香影在身边,帮了生胜,移头盖脚,五杯酒原只有得三杯,素娥已自酣然,湘灵方才歇手。
璇姑道:“四姐快出题考试三妹,他的本领不比我们,须想个极难题目,方显得他大才。”素娥道:“他那笔尖儿,好不利害,竟请发挥罢。”璇姑道:“没有此理,怎独空他不考?他在辕门外,贴起匿名揭帖,编造黄莺儿,闹出科场大事来哩。只要说明不许报复,三妹也不是这样人。”湘灵道:“二姐怎估得定定儿的?将来伤风咳嗽,还要二姐用帖药的,怎敢报复,把性命来换这点子小便宜?”璇姑笑道:“三妹原来这等惜身重命!”素娥、难儿不觉失笑。湘灵道:“生员入学,是抄的两篇窗稿,大姐就认是真才;如今年迈荒疏,连抄袭都不能了!求大宗师出一个极容易的题目,还可勉强完篇;不然,就要曳白而出了”。难儿笑道:“三姐援笔万言,有何题可难?奴有一小小对儿,敢求一对。”湘灵着急道:“别的犹可勉强,这对儿是再不来的,四姐休把绝对来难人。”难儿道:“并非绝对,是奴偶然想着,求教大才。”因说道:
“四女同居,吾夫子东西南北之人也。”
璇姑道:“此即三光日月星之意,怎么不是绝对?”湘灵道:“对是勉强对就,只不如出对藏着隐语,煞有机锋。”璇姑、素娥俱惊异道:“三妹真是天才,怎已对成了?快请念来。”湘灵念道:
“五行迭王,尔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
璇姑、素娥击节称赏,难儿满心欢喜,共赞奇才。璇姑复催难儿发挥,难儿道:“已经放肆,再不敢行令了!太夫人那里,想已席散多时,奴要去伏侍上床,受罚一杯罢。”秋香道:“太夫人正在那里讲史书,没有住头哩。散了席,还要看二相公写书,明日一早打发文伯伯合奚囊起身,木四姐只顾放心行令便了。”璇姑等听说,一齐催逼。难儿只得告罪行令,说道:“我们四人在此,掷一个四喜罢,不拘何喜掷见,俱饮一杯,说一个酒底。四喜俱见,这令便完,不必各人全见。”因捉起四颗骰子掷下,恰好是四个红。湘灵道:“恭喜四姐,洞房花烛了,我们都来贺喜送归房。”斟了两杯酒,递与难儿,说是成双之意。素娥道:“夫荣妻贵之言验矣!”璇姑道:“难得满盆红色,大姐明日说要回去,我们留他一日,醵个分儿,明日再与四姐贺满盆罢。”难儿推过双杯,拿起酒令,低着头一饮而尽,说道:
“三口共成品,一口便成呆;因甚呆打孩?华元云:夫其口众我寡也。”
说罢,递盆与璇姑道:“一个顺字。”璇姑接过盆一掷,恰好俱是五六二色。难儿道:“大姐真个是久旱逢甘雨了。”湘灵笑道:“四姐待那洞房花烛夜,也不输久旱之望雨哩!”璇姑道:“四姐酒底是有寓意的,奴只好随口说一个罢。”酒干,说道:
“十口便成田,一口自成豆;阿谁记红豆。微之云:李谟ㄓ笛傍宫墙。”
难儿暗暗吃惊,盆到湘灵,掷出两个对儿,素娥道:“三妹是他乡遇故知了。”湘灵饮毕,念道:
“一口便成呆,四口自成器;缘何得成器?孟子云:必使玉人雕琢之。”
难儿惊异,红了脸,说不出话来。璇姑、素娥俱赞道:“这方对得过四姐,真是名下无虚!”湘灵道:“姐姐们休要笑话,且听二姐的妙句。”送过盆去,素娥又恰好掷出不同。璇姑道:“老秀才也有发迹日于了!”素娥干了酒,说道:
“二口便成吕,六口共成曲;何人赏此曲?夫子云: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难儿愈加惊讶。璇姑道:“我与二妹的口字,俱有牵强,不若三妹浑成。”素娥道:“大姊还好;奴这曲字,更是牵强。”晴霞道:“小姐的也还有些不周致,临了一句,少关会一个字儿。”璇姑等都疑惑,少甚字儿,连难儿也不知道。晴霞道:“木四姐口众我寡的口字,是上两句生出来的;小姐却少这一个口字儿。”湘灵忸怩道:“这真是笑话,怎竟忘了这个口字?”璇姑、素娥俱失笑道:“真是话柄,倒被这丫头捉了破绽去了!”难儿道:“连奴也没留心,晴霞姐真康成之婢矣!”大家笑做一堆。
忽见鸾吹走上阁来道:“诸位妹子好快活呀,说与奴听,待奴陪着笑笑。”难儿忙问道:“太夫人安息了吗?总是秋香姐误事。”鸾吹道:“还早哩,母亲看着二哥写书,要打发未能、奚囊分头去接刘大娘合阿锦,奴禀过母亲,来这里闯席的,你们放心,只顾笑,不妨事。”璇姑道:“太夫人说叫文虚去的,怎姐姐说是未能?”鸾吹道:“是奴说的,二哥的事情,家中怕还在根究?文虚不便去,才改差未能的。”因问:“为着何事,恁般好笑?”湘灵道:“笑的缘故,且慢与你说。生胜斟上酒,先饮入席三杯,把四姐的酒底说了再处。”生胜当真斟了三杯。鸾吹道:“痴丫头,你知道我酒量的,三妹,我饮一杯罢。”因问难儿原底,湘灵述知。鸾吹吃干酒,说道:
“有口便成呆,无口便成木;缘何恁呆木?崔信明云:枫落吴江冷。”
璇姑、素娥俱笑道:“姐姐也被晴霞这丫头笑了去也!”鸾吹问故,璇姑述了一遍。鸾吹笑道:“晴霞学做两句歪诗,还是三妹教会的,他倒捉师父的破绽,真是青出于蓝!这等说来,连我这呆字也重了,该罚一杯。如今请四姐收令,却要有这口字,休再给这丫头笑话。”难儿道:“奴也是无心,如今要认真关会,实是难能。”饮完酒杯,照鸾吹念道:
“无口便成未,有口便成味;谁人贪此味?庄姜云:日居月诸,出自东方。”
鸾吹发急道:“四姐满口胡柴,三位妹子该动公愤,怎样奈何他,才出的这口气儿!”璇姑道:“罚他十大杯酒罢?”素娥道:“还不足以尽其辜,须罚十碗冷水。”湘灵道:“木在水中生,吴江虽冷,反是他发荣之本;不如挥以老拳,做出老秀才身分。狗而骨之,数其罪而责之,才泄得公愤,不至斯文扫地!”璇姑道:“我们秀才拳头,是豆腐做的,可也打的他痛?”难儿笑道:“三位姐姐的尊拳,实在受得七八百下;二姐若一动手,奴便魂也没有了!”璇姑道:“原来二妹也是有神力的,今日较武,怎不出场?”素娥、湘灵都笑将起来说:“大姐怎信他胡话,不知又藏着甚果儿哩?”难儿笑道:“二姐是医生,经着医生的手,还有个活命的吗?”素娥道:“一发可恶,如今是必要奈何他,才得出气!”璇姑道:“他恃着气力,倔强不依,怎生奈何得他?只好用南方之强,不报无道了!”鸾吹等左思右想,没个计较,叹口气道:“真是秀才谋反,十年不成!”秋香道:“秋香倒有个计较:“木四姐恃着武艺高强,小姐们奈何不得,秋香去请二相公来,他就不强横,要他怎样就怎样了!不见那木四姐那枝枪,被二相公缴得粉碎吗?”鸾吹等俱大笑道:“好计较呀!痴丫头真个要与他打架么?”湘灵忽然笑得打跌,说道:“奴却真有计较,方才四姐得了夫荣妻贵的采头,行令又遇着洞房花烛,竟叫他做新娘;我们抢红,那个抢的多,就是新郎;余人做喜娘、傧相,搀扶交拜,牵红执烛,送归洞房。他虽有力如虎,做新娘时,便一毫也使不出,真个像盲词小唱,有骂媒人,打喜娘的事吗?”鸾吹等俱称有理,眉花眼笑,喝四呼红。璇姑本不肯掷,被众人逼迫,只得随同执色,那知掷了一二十掷,休想掷出一个红来。湘灵道:“这又奇了!我们三个老秀才,没福气受用这新人,应那夫荣妻贵的吉兆;怎大姐姐簇簇新新,玉堂金马中人,也掷不出红来?”秋香道:“小姐们俱是女人,与木四姐一样的,怎做得新郎?怪不的这骰子,不肯献出红来。秋香去请二相公来,敢怕一掷,就掷是一个红满盆!”难儿被鸾吹等嘈杂,已是羞得无地可入;忽听秋香这话,一阵心酸,不觉眼泪纷纷而落。鸾吹“哕”了一声道:“秋香怎放出这等屁来?四姐不要气他,他是这样惯了的,毛坑没后壁,臭粪便真冲出来!”素娥道:“秋香,你还不替四姐去陪个礼儿,消一消气。”湘灵道:“秋香,你说话也要想一想儿,怎这样拉拉杂杂的?”璇姑道:“四姐,你恕他无知,担待些罢,须教太夫人生气。”
众人正在劝说,秋香道:“二相公真个来了!”只见冰弦提灯照着素臣,已上阁来。大家呶一呶嘴,照会着莫说起秋香这话。难儿忙拭眼泪,起身就走。素臣道:“四姐怎见我来就走?”难儿勉强答应道:“太夫人敢便安置?”素臣道:“太夫人在那里斗龙儿耍子,我听见你们行令,特来听个令儿。”湘灵道:“是四姐行的,把众人都难倒了,没一个合式的哩!”素臣道:“四姐所行何令?怎竟没个合式的?”湘灵念将出来,素臣道:“也还不是难题绝对,怎就无人中式?”鸾吹道:“二哥试做一篇,看中式不中式?”素臣随口念道:
“二口方成吕,一口便成吝;如何能不吝?秦穆云:不啻若是其口出。”
鸾吹等俱赞道:“毕竟须眉中方有才子,中式无疑!”难儿满面羞惭,一言不发。素臣不知就里,只道他别有深意。因说道:“率口而出,未必便能中■;尚容细细揣摩,方得穷其奥妙也。”难儿一发胀红了脸,如坐针毡。素臣觉着诧异,便不再说,问璇姑道:“你们是怎样不合式?可念与我听。”璇姑道:“奴等仓卒中,没有想着末句都少了一个口字,故不合式。”因把自己及素娥、湘灵的念出。素臣道:“四姐或另有关■,我不能知;但就我的意思,替你们评品出来,还有许多毛病,不单脱去一口字也。大姐的十口,是借用,一口既多余笔画,亦欠关会;二姐六口,两犯此病;三姐较工,但四口之外,多一工字,亦不切姓;无怪于不入试官之彀中也。”璇姑道:“田字曲字牵强,奴等都说过;但不知怎样切姓?又说三妹多一工字,然则四姐多一木字,相公亦多一……”说到那里,便顿住了口。湘灵便道:“奴真是笨伯,原来四姐切定自己姓木,相公切定自己姓文的;我们如此粗心,岂不令人齿冷?”璇姑等亦俱恍然大悟。素臣道:“若不切姓,呆字、吝字俱不通矣。呆字吝字,岂止一口?一口之字,又岂止呆与吝耶?”素娥道:“相公不说破,就至明日,也还想不到此;仓卒之中,岂能合式?”璇姑道:“就说破了,也是烦难。奴姓刘,二妹、三妹姓沈、姓任,怎样合上这口字去?”素臣道:“这又可以略通融些,只要现在有这姓罢了。如大姐倒转首句,说个四口合成田,也就去得;再呆字说得,杏字也就说得了。二姐亦可姓未,味字便也说得。你们都不算姓文吗?吝字又可说矣。晴霞斟酒来,待我做着四姐的意儿,说一个酒底,要你们各说一个,看合式也不?”因举杯一饮而尽,说道:
“一木只成木,二木便成林;如何不成林?孟子云:牛山之木尝美矣。”
素臣此令,不说犹可,一说出来,直吓得木四姐心惊肉跳,目定口呆,进退无门,羞惭无地。正是:
忽地贼人逢急捕,无端孩子听轰雷。
●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黄石点头 婢辟佛蓝田击节
鸾吹等一齐起身,到安乐窝,只见水夫人及田氏、文妪、紫函、玉奴,俱笑得眼睛没缝在那里。水夫人向素臣道:“你可写一札,密致梁公。双人、首公及何如叔,可曾联捷?心真举了异才,得了何官?都没问你,故此唤你来的。你且看龙儿的面孔,倒弓哦笑了这一会。”鸾吹等都看那龙儿,见他穿着白绸衫儿,衫上勒着一个红绫裹肚,赤着双足,手上带一副小金镯儿,顶心半边,留着一片胎发;盘着腿,坐在桌上,两手撑定了腰胯,呶着一张小嘴,板起面孔,皱着眉心,两只眼不转睛的看着水夫人。素臣笑道:“这小奴才装甚鬼脸?”骛吹等都笑道:“小官官弄甚符儿?”文妪道:“龙官合太太赌面笑哩,太太倒笑了好几回,龙官倒嘻也不嘻一嘻哩。”水夫人道:“你们不知道,他丑脸不知做了多少,引得我们笑的不耐烦;又做出这个样子,与我赌起笑来,玉奴、赛奴两个,百般逗他,他连牙齿也不露一露儿。”于是鸾吹、璇姑、素娥、湘灵俱来撮弄,百样引逗。只呶着嘴,皱着眉,总不得笑;反把引逗的人,个个都笑了。素臣道:“我有法子,叫他笑来。”田氏道:“有一个时辰了,许多人弄他不笑,那里还有甚法子?”鸾吹道:“二哥若弄得他笑,妹子输五两银子,给小龙打银锁儿带;若引不笑,二哥却输甚与妹子?”素臣道:“若引不笑,我就输小龙与你。”鸾吹道:“我要他则甚?看着他,只好一日笑到晚,不把肚肠都笑断吗?”秋香道:“二相公把龙官输给大小姐做女婿罢?”鸾吹胀红了脸。素臣喝道:“胡说!”湘灵道:“秋香这话,或是先机;姑夫回来,姑娘服满,若头生就是女儿,怕不给龙官做娘子吗?”璇姑道:“官人大是娘子的多,就不是头生,也配得上。”素娥道:“相公说有法子引笑龙官,大姐们怎把这远话打断了?”素臣笑道:“真个有甚法吗?且待我试一试看。”因向龙儿道:“做男女的,都要听父母的话,不可违拗;我如今教你笑,你就该笑,方是孝顺儿子!”秋香不等素臣说完,先插嘴道:“秋香只认二相公真有甚法,若是这样法子,一百年还不得笑哩!”水夫人也笑说:“玉佳敢是呆了?”鸾吹等都笑将起来。那知这龙儿两只小眼,看定素臣,就像懂得说话,等素臣说完了话,便嘻的笑了一声。田氏等无不诧异,连水夫人亦以为奇。素臣笑道:“若不如此,非吾子也!”鸾吹此时口虽不说,暗忖:若果生有女儿,必当配之。
素臣抱起龙儿,正待摩弄,忽想着水夫人所问之言,慌忙递与田氏,躬身答道:“双人等不知中与不中;心真得甚官职,亦未知道。明日叫文虚到县中去,要邸抄来看便知。梁公密札,儿便去写来,因母亲吩咐且看龙郎面孔,竟迟误了。”说罢,汗流浃背,见水夫人还是笑容,方始放心。水夫人道:“老三房侄孙,专赖我们接济,现在不知如何拮据?须带十两银子给他,转托梁公代我们出名方妥。”田氏道:“吴江难得人去,周侄又苦久了,十两银子,怕不济事?”水夫人笑道:“二姐、三姐都有些奁资,大姐又有东宫赐金,竟是贫儿暴富了;说的不差,可带二十两给他。”素臣领命,叫冰弦点灯,到外一间写书去了。鸾吹心爱龙儿,就田氏手中接过来,温存抚弄。湘灵向鸾吹耳语道:“大姐真个将来生出女儿,要给他做媳妇的呢。”鸾吹瞅了一眼。湘灵又逗龙儿道:“你若认这姑母做丈母,可对着他笑一笑。”那龙儿真个便笑,把两个小眼睛,挤得没缝,吃吃的笑个不住。湘灵咄咄称怪。水夫人听见,问:“是甚怪事?”湘灵述了一遍,大家都惊惊喜喜,以为异事。素臣写完书。送与水夫人看过,伏侍上床,叫了安置,各人自去宿歇。
次日,未能、奚囊领了书信,分头而去。素臣吩咐文虚,到县中去取报抄全录。自己按着日课、在片羽楼上看《左传》,看到子产与裨灶论?玉一段,叹日:“天道远,人道迩,真格言也!子产之学,埒于二程夫子,较胜于康节先生矣!”
素臣正在论古,容儿禀:“东方太爷来拜。”素臣慌出迎接,东方侨让至黄石轩坐下,说道:“弟前日闻先生正论,因久溺其说,锢蔽已深,竟茫然若迷,莫措一语。到家后,细把先生之言,反覆推究,合到老庄诸书,及平日静中光景,才知圣人性命之学,与老、庄判然不同。但老、庄之言,本于黄帝,夫子答宰我,又以黄帝为五帝,朱子之序《大学》,亦以黄帝为继天立极之圣人,今人皆以黄、老并称;弟细究黄、老之言,实无异同,此其故何欤?”素臣谦谢道:“晚生刍荛之见,乃蒙采择,足感老先生虚衷渊度,可敬可仰,至黄老之辨,亦犹孔子之与老、庄判然不同;老先生之以为同者,特妞今世之所传,而未穷其本耳。上古世远人湮,所传之事,如共工触山,女娲补天,俱荒渺不经;故夫子删书,断自唐、虞。广成、崆峒之言,鼎湖龙髯之事,皆后人附会。椎《素问》、《灵枢》,言医极精,而调神服气,葆精摄息之旨,通于老氏,然止以保生,而终其天年,未有久视长生之说也。故歧伯曰:‘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与儒者谨身知命之学,尚未有悖也。况此二书,亦秦、汉间名医所托。惟《左传》有版泉、涿鹿之事,其除暴救民之举,同于汤、武,与世俗所传广成子无劳尔形,无摇而精,乃可以长生之言,亦迳庭矣。老氏之徒,惧其言不足传后,故附于黄帝以神之;史迁尚能抑之,与韩非同传,老先生何遽比之于黄帝耶?所谓天年者,人所禀于天之精神血气,筋脉骨肉,足阅若干年岁,不能养者,贼而短之,能养者,全而终之,斯已耳;而欲求过之,不亦惑乎?”东方侨道:“然则长生不死之术,岂尽诬乎?古传彭祖七百余岁,老子至春秋时,亦数百余岁,后世飞升尸解之事,更指不胜屈,抑又何耶?”素臣笑道:“孟子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好为荒诞,后人皆以耳食,彭祖、老聃之年岁,何所考据?至后世飞升尸解,尤属诞妄!使果有长生不死之术,彭祖、老聃虽至今存可也,又何以遽死耶?牛女,二星宿也,而有牵牛织女、七夕鹊桥之呓语矣;天河,皆积星也,而有乘槎饮牛、拾支机石之呓语矣。兰香、张硕、云英、裴航等事,皆文人浪子,有所私遇,或思之而不得,或再睹而无缘,或曲道其遇合之奇、情好之密,不敢直言其姓名,乃托于神仙以志之;一人倡于前,百人和于后,好事者复从而撮聚之,流传之事,乌可信耶?飞升之事、同属不经,世人亦从无一见。惟尸解一事,人竞传说,然既可解去,何必为尸?岂必欲借地之阴气以蜕耶?则于阴气一分不尽不仙之说,谬矣!岂虑骨肉之眷恋,假尸以绝之耶?则于尘念一毫不尽不仙之说,谬矣!故无论世无尸解,即有,亦为僵尸旱魃之类,岂足供达者一噱乎?李翱之葬王野人削浮山伪记,足破尸解之妖妄,老先生岂未之见耶?”东方侨道:“弟向以老同于儒,又以黄同于老;今始知其异,皆先生之教也。老、庄之学,虽不足立人极而见天心;然藉以却病保生,独居而寡其过,亦有所稗,此所以理虽殊于圣人,而其教亦至今不废也。”素臣肃然拱手道:“老先生此言,殊有关系,晚生不敢不辩。今所传之黄帝。老、庄,黄主进,老主退,而庄主因,其意原不同,而总为圣教之蝥贼。不知其异于圣人,既趋之若骛;明知其岂,复曲为之辞,几何不胥圣人之徒而为老、庄之徒也!圣人之主静无欲,岂不可以保生寡过,何假老、庄?且保生而生理已绝,寡过而过大难掩,老、庄之害人心也大矣!即得苟延残喘,亦罔之生也,幸而免耳!况死生有命,老、庄亦断不能兔耶?吾儒静中涵养,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使仁义礼智浑然具足,发时方能中节;若待既发而后求中,则无不违其节,过且丛集!而即此静时,俾四端俱灭,其过已甚!故圣人之静,静一日有一日生机;老、庄之静,静一日有一日死气。大禹惜寸阴,我辈当惜分阴,而顾以有用之心为死灰,以有用之身为槁木,以有用之岁月为飘风、为逝水,岂不可惜?孔子曰:“老而不死,是为贼!’其即老、庄之谓乎?至其教之不废者,则由于阴阳之倚伏,关于气运之乘除;天下治日常少,乱日常多,小人常多,君子常少,《易》之为道,吉一而凶侮吝居其三,故即师巫左道,蛊毒诅咒等术,与夫长生、白莲诸邢教,亦世不绝传。所赖有世道人心者,力持而廓清之,讵可稍存姑息之见乎?故平情论之,圣贤存天理,不肖肆人欲;老、庄则不存天理,亦不肆人欲,似犹介于贤不肖之间,而逞其私意,造作邪说,灭绝五性,荡废伦常,以贻害后世,则其罪实浮于不肖!孔子恶乡原,孟子辟杨。墨,盖深惧邪说之中人心术,而祸人国家也!西晋谈元说老,放诞礼法之外,朝野成风,遂致五胡之乱,其大章明较著者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老先生岂有意乎?”东方侨如梦方觉,如醉方醒,忙起身离席,连连打拱道:“弟沉溺于苦海者,已垂十年;今乃得援手而上,生我者父母,成我者老先生也!自此当发愤于孔、孟之微文,程、朱之正解;倘有所得,皆先生之赐也。”素臣惶恐谦谢,心服东方之虚己受言,彼此交重,重复就坐,酌酒论心,遂成忘年之交。嗣后东方侨研究性理诸书,有所疑阂,俱来就教;素臣剀切指示,一毫无隐。后来东方侨得成一代巨懦,皆素臣之力也。
东方去后,文虚从县中取了邸抄回来,水夫人与素臣看时,见申心真特授行人司行人之职;首公与同县屈明中了进士;何如、双人俱做了下第举子;大家又欢喜,又慨叹。难儿接过报抄,反覆看遍,然后送与田氏等传看,不题。
难儿自从天绘阁中听了素臣之令,认定素臣主意,越发贴心贴念,伏侍水夫人,真如孝顺女儿一般,先意承志,竭力扶持,一切饮食起居,刻刻留心,下至巾裙厕<片俞>,无不躬亲烷濯,不辞劳苦,不避秽亵。水夫人心不自安,百般劝阻。难儿愈加承顺,毫无倦怠。水夫人爱怜之至,只得也立一日课,少息其劳,令分日作三分:一分习武,一分读书,一分照管水夫人起居。难儿苦辞不获,方才依了。到习武之时,水夫人命玉奴、赛奴、小躔随同习学,就在安乐窝后院,排鹿桩,立马架,悬沙囊,竖箭垛,每日价操演。演了半月,到望春阁大较场去大操,素臣再为教导。各人武艺,一日长似一日,连秋香、冰弦、晴霞、生胜,都练出些力气,看出些刀枪剑戟之法。容儿、锦囊每日跟着素臣习武,传以运气炼力之法,更易见功,虽不比玉奴等惯家,造就起来,也就是两员小将了。正是:
一夫善射,百夫决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其机如此,影响最捷。
不特武事如此,湘灵玩弄笔墨,晴霞亦解拈毫。生胜自幼伏侍鸾吹、素娥,原也略懂文义,古心、素臣作文赋诗,紫函、秋香是见惯的,记得几首古诗,调得出平上去入;既有湘灵指教,又受晴霞薰染,便俱略谙吟哦。一日,田氏问候水夫人,见只有难儿在房,听水夫人讲“致知在格物”一句,难儿说:“格字当作格拒之格,物是物欲,格去物欲,便见吾心之真知,意乃可得,而诚与《易经》‘闲邪存其诚’《论语》‘克己复礼’同旨。”水夫人道:“闲邪存诚,克已复礼,俱是单刀直人、当下便断的工夫,九二君德,颜子乾道,才可语此。九三便须学聚问辨,仲弓便须敬恕交持,况下此者乎?《大学》之道,必从穷理入手,故格物为第一义;犹《中庸》必从择善入手,而以学问思辨为第一义也。不穷理,则心如无心之称,无真知矣,意安得而诚?故欲诚其意,必先致知;欲致其知,必先格物。格得一物,即致得一知;事事真知灼见,不同禅悟支离恍惚。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久自豁然贯通,知无不致,意乃可得而诚。如以为物欲之物,格拒之格,则未有穷理之功,安识理欲之辩?必有以欲为理,以理为欲,而当拒不拒,不当拒而反拒者矣!四姐当悉心体验程、朱之说,勿以私智小慧,求奇而立异也。”田氏与难儿听了,都如拨雾见天,赞叹不尽。难儿更自傀其失言。
田氏怕水夫人口渴,要叫丫鬟去取茶,却无一人在房,因走到璇玑楼下,问璇姑道:“大妹,紫函、冰弦可在楼上?”璇姑与湘灵正在同绣一条裙,赶六月二十四,要送与素娥做生日礼儿,听见田氏声口,双双接下楼来道:“大姐姐楼上坐。冰弦曾上来一会,就同着晴霞下去了,敢在太夫人那边?”田氏道:“婆婆那里,一个也没见,这里有茶,可叫小躔拿壶去,怕婆婆讲书口渴,奴自去寻他们。”璇姑忙叫小躔拿茶,同着向安乐窝去。湘灵便随同田氏,寻到素心阁来,却打潇湘阁边经过,湘灵道:“那不是他们笑声!”
两人悄悄走去,见许多丫鬟,多聚在阁边后院,一座大葡萄架下,石台上摆设纸笔,在那里做诗作耍。湘灵做个手势,叫田氏不要惊他,走近窗边,在?眼中一看,却是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胜五人,正在那里讲朱、陆异同。冰弦说:“朱子是靠实做去,做得一分,就有一分;陆子是凭空想去,想得十分,实没一分。朱子就像紫函姐做针指,一日有一日生活,实实落落,做将出来;陆子就像秋香姐想读书,成日说要做女才子,赶上三姨娘,却东扯两句,西拽一页,一本书也没读得完。”秋香道:“我怎没读完一本书?你敢和我背《诗经》吗?”冰弦道:“你《四书》没曾读熟,就喜欢读《诗经》,哩哩?连?连的,念那‘关关雎鸠’,就是陆子静的后身了。读书先要从《四书》读起,太太说的,只《论语》上开头一句,‘学而时习之’,便终身用之不尽。朱子会读《四书》,故重学;陆子不会读《四书》,故轻学。你《四书》不讲究,先喜《诗经》,就是病根了!”秋香道:“朱、陆异同,讲你们不过;敢和我讲辟佛老吗?”紫函笑道:“二相公对下等人说的几句话,你听些在肚里,就自负不信邪教,是个道学先生。你究竟知道佛是怎样的?老是怎样的?我与紫函姐也不信佛老,却不像你开口说辟佛辟老。”生胜道:“太上老君、释迦牟尼都是圣人,只不如孔子些罢了,怎好辟起他来?”晴霞道:“我只敬重观音,别的就不在心上。”秋香笑道:“你们两个都是邪教,若被二相公听见了,都要打杀。”晴霞、生胜都不服。秋香道:“你两个可想父母?”晴霞、生胜俱道:“做了一个人,那有不想父母的?”秋香道:“可又来,佛老就把父母弃去,寻别人做师父,良心不是丧尽了?”晴霞道:“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佛教不为世俗之小孝,以成大孝,你那里知道!”秋香道:“晴霞妹,你枉自读了许多书,吟诗作赋,出口成章,却心里懵懂,做了有目之盲!天是一股气儿,升到那里去,掉下来,不跌做肉酱么?”晴霞道:“西方有极乐世界,成佛作祖的,都向那里自在,不受轮回之苦;你休诽谤他,将来到地狱里去,敲牙拔舌起来,才是苦哩!”秋香笑道:“人死则肉消骨化,有何牙可敲?何舌可拔?地狱在啥地方?何人去过?这都是吓唬人的话,怎便信他?”晴霞道:“有命不该绝,从地狱里放还阳世的,有冤冤相报,被阎王叫去质对案件的,有在地狱受苦,托梦家中讨荐度的,怎说没人去过?”秋香道:“这都是和尚造出来的话,即真有一二,也是人心信邪,妄梦妄见。二相公说的,司马温公云:‘佛教未入中国以前.何无一人梦入地狱,见所谓十王者?’可知是假的了!我从前也和你一般见识,后来日逐听太太合二相公议论,心里就明白了。你不见我遇着叫化子,有饭就饭,有钱就钱,都肯舍给;到了尼姑和尚,便一个小钱不舍,就是恼着他不孝顺哩!佛经上说佛菩萨神通广大,誓愿普度众生,他为啥不叫世人到西方极乐国去看一看?大家便死心塌地的信他,单管只说那没影子的话儿。”
田氏、湘灵,初听丫鬟们讲论朱、陆异同,暗忖:不知说出甚笑话来?不意冰弦所说,虽是粗浅,却颇有个道理。及闻秋香辟佛,不觉击节称赏道:“看这秋香不出,倒有一片孝心!那般议论,虽不能中佛要害,蛮劈柴的斧儿,却颇结实!”田氏正与湘灵耳语,却被生胜耳尖听见,探头一望,扯了晴霞一把,把嘴一呶,如飞跑过那边。晴霞回头过来,吓得面上失色。秋香等一齐看见,胀红了脸。走将进来,田氏吩咐,收了笔砚,将纸上所写,都拿到阁上。秋香忙抢一纸,要藏入袖中,被田氏喝住,也拿了出来,转至阁上看时,一首是秋香笔迹,《咏灯下美人》:
低头无语笑吟吟,斜剔银灯半掩身;
钮扣未松愁露体,怕教侍女看羞人。
田氏笑道:“灯下美人,怎做成一个脱衣欲睡的女子?笑吟吟,是小唱上的话,既要掩身,又剔那银灯则甚?末句更晦。秋香东涂西抹,时常把墨吮在嘴上,乌嘴乌舌的,原来甚是平常哩!”秋香胀红了脸,谷都着嘴,总不做声。又看一首,《咏月下美人》,是冰弦笔迹:
冰姿欲与素娥争,偶向风尘着此身;
除却梅花谁是伴,清光独步一佳人。
田氏道:“犯了二姨娘名字了,虽是临文不讳,以后还该留心!”湘灵咋舌道:“冰弦好自负哟!目空一世,连我们都一笔抹倒了也!”冰弦惶恐道:“冰弦随口乱道,有甚寓意,三姨娘休错疑心!”秋香不服道:“冰弦说欲与素娥争,就该脱去风尘了,怎接句又向风尘?与秋香的剔银灯,同是一病,怎三姨娘独谬奖他?”湘灵笑道:“你总是不肯虚心,冰弦是倒装句法,古人绝句,十首中有六七首是倒装的;因诗只四句,一顺说了,易到平衍,故每用倒句,以逆其势。你慢慢的想去便是了。”因又揭过一首《池畔美人》,田氏道:“这是紫函的,必有可观。”湘灵念道:
“透水芙蕖为写真,亭亭独立认前身;
游鱼自惜倾城貌,唼喋池边不避人。”
田氏、湘灵俱加赞赏。湘灵道:“紫函虚心,奴可饶舌,若细推敲起来,倾城嫌不甚合色,而翻去沉鱼一意,却是独开生面,居然作手,压卷无疑矣!”田氏道:“压卷自然还是晴霞;紫函没曾专心。”湘灵道:“晴霞虽有些小聪明,却不比紫函沉静,怕还赶不上冰弦哩。”因又揭起一首《帘内美人》来看:
国色天香看未真,湘帘仿佛现全身;
春风一阵吹开去,方识其中有玉人。
湘灵笑笑。田氏道:“生胜年幼,虽有矛盾处,却算亏他;略加修饰,便可斐然成章矣!”因看末一幅是《镜中美人》,却有两首诗在上。田氏笑道:“晴霞卖才,独自两首。”秋香道:“后面一首,那里是诗,是晴霞放的屁儿!”田氏等看第一首时是:
空中着色是天成,妒女犹怜幻里身;
栩栩未须呼欲出,双泓秋水看何人?
田氏击节叹赏道:“我说晴霞压卷,三妹请看,还有谁人比得上来?”湘灵心里也觉这诗做得空灵谛当,因是自己丫鬟,不便称赏,道:“亏是亏他,也与紫函、冰弦相仿罢了。”因复看第二首时,是:
莫道圆冰不用情,商量难与露全身;
替他遮过鳊鱼脚,半截看来是美人。
田氏道:“晴霞这丫头,笑谁大脚哩?”秋香指着冰弦及晴霞道:“他夫妻二人,嫌秋香脚大,常时嘲笑的。”湘灵骂晴霞道:“秋香的脚,也不为大,你做这歪诗笑他?以后再是这样轻薄,定要打了!”田氏道:“你们方才笑声,就为这诗吗?”生胜道:“不是,是秋香讲论朱、陆异同,说譬如走路,朱子是从地下一步步走上天去,陆子是从天上倒撞下来,大家都笑起来的。”田氏、湘灵听了,亦俱失笑。正待根问紫函、晴霞、生胜三人曾否讲论朱、陆异同,只听文妪声音,连唤“三姨娘”,似有紧急之事。湘灵吃了一吓,忙迎到胡梯口来。正是:
贤女生来犹向外,顽妻嫁去亦从夫。
●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献毛鳖 个人饶舌得银蛇
湘灵急问何事,文妪道:“任老爷奉旨钦取,就要进京,着人来接三姨娘,太太叫请去说话哩。”湘灵忽闻此信,急得眼中流泪,田氏同着到安乐窝。水夫人道:“三姐恭喜,你父亲荣耀,几日内就要起身进京,你可收拾收拾,同玉佳去一送,替我致意亲母,不亲去送他了。”湘灵含泪应诺,与素臣同至县中,素文已先在署。骨肉四人,共诉离愁,一连两三夜,都没睡觉。到六月十六日,任公起身,送至江头,打发回来洪儒夫妇作别上轿,自进城去。素臣、湘灵雇只小船,从桃花港向浴日山来。
刚收进港,忽然一阵黑云拥起,遮住日色,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湘灵、晴霞吓得面如土色。文虚、锦囊在船舱中,没有遮盖,如落汤鸡一般,淋得好不苦楚。亏着不多一会,风收雨歇,云散雷停,依然露出一轮红日,两个船家从舱底下钻将出来,便去拔桩。素臣喝道:“且慢!”跳上岸去,在高处一望,只见江里一只大船,船底朝天,底上爬有多人,被浪颠播,仍要裹下水去。港内纷纷撑出小船,都去捞抢席板货物,不去救人。素臣急喊:“快先救人,救起一人,我送银五两。”小船听有银子,便都摇近大船,把船底上的人,争先抢救;再顺便捞些什物,一齐收港,围着素臣领赏。共救起十三个人,该六十五两银子,素臣却并没银子在身边,说要往东方府中去借。湘灵听见,叫锦囊请了素臣下船道:“昨日母亲留两个元宝,分给奴姊妹二人,做个纪念,可拿去给他罢。”素臣随问文虚:“我们带来盘缠还存些吗?再有几两申上银水,便不亏负他们了!”文虚道:“二娘娘发出二十两银子,原打帐独自备席,雇轿子远送的;未大相公要合备,任老爷又不叫远送,省下有八九两银子在这里。”因在兜肚中取出,素臣甚喜,一并递给众船户。船户中有一个秃子开口道:“客人讲过的,救起一人,送银五两;如今现救十三个人,该六十五两银子,这一锭是五十两,这里摸量着不到十两,还差着五两多哩,叫我们怎样分法?”文虚道:“许五两,就给了你四两,三两,也没甚事,怎就不好分?”那秃子突出了两只鹅油也似的蜡黄眼珠,说道:“老人家你休恁说,我们是拼着性命救起来的人,一两也少我们不得;若不是你们要救人,我们只要捞着一两包丝货,就发了财了!这也是命里不该发迹,说他则甚?却再当不的短了数儿。”文虚道:“你这人怎这样顶真?人家做好事,你倒想讹诈人吗?”那秃子得不的这一句,撇胸把文虚揪住,骂道:“你这老杀才、是谁讹你?你要做好事,干爷们腿事!那里来这野蛮子,在大虫头上做窠!你们这些人看,须知爷的大名,不是好吃的枣儿哩!”众船户中原有有良心的,却怕这秃子,不敢说公道话儿。被难之人,都气不愤,却才在水中起来,话都说不动在那里;只有一个人,不甚狼狈,坐将起来,劝道:“秃老虎,你将就些罢,难得这位客人行好事,那里捉得齐头数儿?他这银子,比着我们县里的时银,也不少了!你救起几个人,扣数儿估足了去;别人的少些,只要你说一句,他们敢不依?就解了这结了。”秃子放手道:“也罢,是你说情,我便脓着些罢。”因接过那锭大银,向众船户道:“造化你们,那一包敢有十多两银?你们分去罢!”把那元宝就要望怀里揣入。众人俱不服道:“戴叔你休说笑话!客人不拿出这许多银子,我们也不敢争;既拿出来,也大家洒些。戴叔是明理,戴叔又没上船,我们孝敬戴叔,情愿均分罢了;再不,戴叔就拿这一包,我们二十多人,还分不到二两多一个哩。戴叔,你休说笑话!”那秃子剔起两道浓眉,冷笑道:“我说的是笑话!我没上船,我与你们是照分儿分,不把人肚子都气穿了吗?不是我在岸上,提着网儿,叫你们这样钩着,那样搭着,一个还救不起,这十两多银子,还没给你看一眼儿哩!我是惯合人说笑话的!你们且去告了状来,新官才到任,正好放告哩!”说罢,把那锭元宝往怀里一揣,大踏着步便步。素臣满肚不愤,却怕惹出事来,隐迹不成。锦囊在船头,早直跳上岸去。众船户拦住那秃子求告,被秃子把手一分,纷纷闪开,锦囊已追至近,大喊:“秃子休走!”秃子大怒,回转身来,只见是一个小童,大笑道:“你这孩子,怎敢放肆?”轮起升箩大的拳头,照着锦囊头上,一个栗暴直凿下来。锦囊身势一侧,直凑入秃子怀里,伸一个指头,觑准秃子乳旁,用力一点。秃子叫声“啊唷”,便直蹲下去,弯着脊背,再也直不转来。众船户大惊失色。锦囊在他胸前,掏出那锭元宝,掷与众人道:“你们拿去分罢,休与他一厘!”众人面面厮觑。远远听着破锣口声,村里跑出一个大脚婆娘,嘴里一片声叫喊,发疯也似的赶来。素臣吩咐文虚催令船家开船先去,自己跳上岸来。那婆娘已赶上锦囊,众人都替锦囊担忧说:“秃老虎,没防备,吃这孩子的亏;这雌老虎却更难惹!”看那婆娘直扑锦囊;锦囊即东蹿西跳,觑个空儿,直指小腹,往下一捺,那婆娘便坐在地下,挣不起来。锦囊轮拳便打。素臣远远喝道:“男不与女敌,休得无礼!”锦囊虽听不清,却知是素臣声口,手势一慢,被那婆娘揪住角儿,用力一拧,锦囊这头,便直凑到心口。锦囊趁势一顶,婆娘望后便倒。锦囊爬在那婆娘肚上,却被他死力掀住角儿,脱不得身,着了急,两手勒住那婆娘裤腰,用力一扯,连裙连裤,直撕开来,恰好露出那件东西,看个正着。锦囊“哕”了一声,说道:“好臭!”众船户熬不住,齐声发笑。那婆娘虽是惫赖,到此田地,只得放松锦囊,直跑开去,连声晦气。那婆娘一手抠住裙裤,一手遮着脸儿,如飞的逃进村去。秃老虎哼哼的曲着身子,一步步掂回家中去了。众船户俱称天报,众难人俱向素臣拜谢。素臣看先前开口劝那秃子的这人,甚是面熟,却想不起;那人也自细看素臣。众船户拦住素臣,说道:“秃老虎是港口一霸,今日吃了这亏,怎肯干休?请相公进村去,见一见坊长,便脱我们的干系!”素臣拔步便走,迎着头的略略带着,便是乱跌乱滚。众人面面厮觑,谁敢上前,任凭主仆二人,飞步而去。
那知素臣、锦囊都不识路径,只顺着河边走去,不到一里路儿,已走到断头滨,无路可通。只得绕过这滨,走了半里,又是一条断滨。一边绕了七八条滨,那一条大河已全没踪影了。六月日长,天才正午,脱衣而走,兀自汗流,问看行人,急急赶去。约莫走有一二十里,已到山脚,却是悬崖峭壁,无路可上。有两个樵柴的孩子走来,素臣问他浴日山时,那孩子呶着嘴道:“那不是浴日山?”素臣道:“这山从那里上去?”孩子道:“好上去,我们也上去了,山里柴草怕少了宝么?”素臣道:“这里到山口,有多少路?往那条路儿走去?”孩子道:“沿山都是断头滨,要走,须进城去,出西门,才有道儿。再不,到港口,叫只小船也好。”素臣道:“除了那样,更没别路了吗?”孩子道:“有是有条路,只怕你不敢走。”素臣道:“只要路近,便敢走。”那一个小些的孩子道:“小灵哥,有甚路走得进去?我也要进去耍子。”大孩子瞅了一眼道:“虎多着哩,你敢进去,送他做一顿点心!”小孩子吓得掩着耳朵,翻了翻眼睛,害怕起来。素臣道:“那里便有甚虎!你且说多少路儿?”大孩子道:“虎就没有,猪獾、狗獾、狐狸、獐子,却多着哩,你老敢走这路却近。”把手指道:“那不是一棵大?连树吗?大树东半边山坳里,有一个洞儿,通过去便是,算五里路罢了,只怕不敢进去哩!”素臣笑道:“只怕没路,进去何难?”
锦囊自恃其能,兼仗素臣,便欢天喜地的,望着大树而来。走近山拗,果有一洞,只一二尺宽;走了数十步,便开阔起来,上面透下一线天光,照得石笋玲珑剔透,笋上斑藓,-五色具备,陆离可爱;凉风逼来,爽快无比。素臣赞叹,与园里一线天仿佛.可称奇景。正是快活,渐渐的洞口收小,天光隐灭,黑腾腾看不清楚。锦囊道:“不好,前边想是没路,吃这孩子骗了去也!”此时阴气逼人,素臣、锦囊俱已穿好衣服,一步步摸将进去,只听有酣息之声。素臣吃惊道:“此必野兽巢穴,真被孩子所骗矣!”正待转身,只听响的一声,一件东西直撞过来。素臣急起一腿,那物大叫一声,大地乱滚,更有许多东西,望外乱蹿乱滚,滚窜得锦囊怪痛怪叫。忽然眼前一亮,鼾声已息,见一大獾直扑上来。地下那獾爬起,便咬锦囊,锦囊方觉着慌。素臣两手一分,两獾平倒过去,响震如雷。许多小獾,没命的跑掉。一獾原已负伤,挣扎不起,被锦囊用力死踢。那一只挣起便跑,被素臣一手扯住尾巴,倒拉转来,在粪门上一连三两脚,满口喷出鲜血,呜呼死了。锦囊踢的那獾,兀自叫唤,素臣赶上,把脚在肋上一蹬,登时断肋而死。
看那亮处,却并无出路,是石罅中透出来的亮光;在石罅内定晴细看,空洞洞的,也像是一个石洞,高处透下天光,半明半暗。锦囊道:“这会不知是甚时候?前面没路,转去又远,又怕真有虎来,怎么好呢?”素臣道:“孩子骗我们来,也是前定之数;若有虎来,怎留得这獾在?我看那边也是个石洞,只隔着这层石壁,若打开来,或者真通得过去。亦且这般奇景,可惜埋没掉了,莫非由我而显?”锦囊吐舌道:“这石壁是天成的,怎打得开?”素臣道:“我且试他一试。”扯起手来,用力一拳,侧过身来,猛力一腿,震得石上匐匐的响,爆下许多石块来,那石壁依然如旧。素臣料是没用,欲待转身,又是不舍;因复脱衣服交给锦囊,用带紧勒腰裤,使出浑身力量,拳脚肩肘,交加迭上,那声响便似春雷隐隐,石壁便发发动摇,细碎石块,满脸乱打将来,吓得锦囊抱头喊叫道:“相公住手,这石壁倒下,就压死人也!”素臣住手,仔细看那石壁,仍然无恙,暗觉好笑道:“此真蜻蜒撼石柱,可谓不知量矣!”因取过衣巾,正欲穿戴,忽见石罅中有物摇动,用手一按,堕下一块石来,那罅便大了许多。把衣巾掠还锦囊,伸进手去,撬了一会,又卸下些石皮,这手便透了过去,用力攀将转来,觉有松动之意。因复用肩靠进,用手攀回,连连摇撼,那石四面俱脱了笋缝,露出碎影。素臣大喜,拔出手来,飞身而起,做一个大鹏展翅之势,扑翻身躯,直挫下来,把脚照准那摇动之石,尽力一腿,只听轰天价响,石块如雨点置下,眼前忽地大亮,石壁上开了一个大窟窿,一块大石,已踢过那边去了。素臣喜极,拉起锦囊,钻过窟窿中来,看那石时,有一尺三五寸厚,一丈一二尺多长,以红石寸方核算,约有十万八百寸方,一万六千多斤,把地皮压低了三五寸下去。锦囊吐舌不收。
素臣复走进去看那石笋,天光比外面百倍,玲珑剔透,紫泥红粉,绛石丹砂,五色灵芝,参差历落,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曲曲折折,约走一二百步,那洞只顾小了,地下流出水来。走不多路,水势渐大,各脱鞋袜,放下足去,齐吃一惊,素臣道:“原来是道温泉。若在园里,早晚便可坐汤。天遣这孩子说谎,开出这福水,为丰城县增一胜地也!”一步步走去,越走越深。锦囊道:“不好,水浸到肚于上来,走不得了!”素臣道:“不妨,走去再看。”
正说不了,只见水中蹿出一条十余丈长,雪白也似的蟒蛇,张着银盆大的阔嘴,吐着信儿,直奔锦囊。锦囊大叫一声,倒在水里。素臣忙抢过一步,举手向蛇首一击,那蛇头便自粉碎,如打破的水晶玻璃,向水中乱落如雨。头便打碎,那蛇尾同素臣面上直甩过来;素臣用手一扌昝,接个正着,那蛇往水深处便蹿。素臣抓住蛇尾,用力死拉,休想拉得他住,冷气逼得满手生疼。素臣不舍,被那蛇尾倒拉过水去,那蛇便往地下钻将进去,连素臣半只手臂都带人泥里。素臣着急,一手撑住石壁,一手用力猛提,?目大叫:“孽畜休得无礼!”只听“刮辣”一声,蛇尾?连碎,纷纷堕地,都是雪白的银锞。素臣惊异,看手内时,却是一锭元宝,上刻字迹。地下银锞,一齐滚入泥里。素臣拨开看时,原来满地窖着白镪,并没小锞,锭锭都是元宝。因把手中这锭元宝,也掷下去,暗暗祷祝道:“若是我应用之物便罢;若非我物,速行敛迹,不得戏我!”素臣祝毕,锦囊满身泥水,拿着浸湿的衣巾,已走近来。素臣道:“锦囊,你且看这地下的银子。”锦囊道:“银子在那里?”素臣指与他看,锦囊笑道:“是一角泉水,相公怎说是银子?”素臣遂不更说,把发起来的黄泥,仍复盖好,压上一块大石。穿起鞋袜,再向前走,愈走愈窄,刚刚只容得一人。又走了数十步,忽然宽敞,又是一洞,洞内石床石凳,周遭罗列,宛如人工造作铺设,洞尽处,也有石罅,透出天光。向那石罅中看时,又惊又喜,大笑道:“四姐你们都在这里么?”那边难儿吃惊道:“这不是二相公声口?秋香姐你听见么?”素臣大喊:“我在这里。”秋香忙爬上石磴看时,喊道:“二相公在这里。”难儿道:“这是天生的石壁,怎得过来。”玉奴、赛奴、小躔一个个都窜上石磴,向石缝中窥看;自亮窥暗,却看不清。素臣道:“你们都下去,待我打开这石壁来。”秋香笑道:“二相公,你说的好大话!这天生石壁,怎生打开?”锦囊道:“已打过一层了。”难儿等忙教秋香等下来,素臣真个拳打脚踢,肩撼肘冲,却打些零星细石,在这边剥落下来,那边却。不动分毫。秋香道:“这样打法,就打到一千年,也不中用!我们去拿铁锄来,锄他百十锄,便锄得开。”小躔道:“我们去扛一块大石来撞,敢就撞得开。”素臣道:“你们在那边锄的锄,撞的撞,力乏了就歇。我在这边接着踢打,踢打乏了你们再锄再撞,少不得要弄开来。”秋香便去取一柄铁锄,一柄钉耙,与难儿两个,用力耙锄,击得火星直迸。不一时,耙齿尽折,锄口亦缺。小躔、玉奴、赛奴去扛了一块千余斤大石来,难儿、秋香帮同掇撞。田氏、璇姑、素娥、湘灵及一干仆婢,陆续俱到,看着冲撞。撞得火星乱喷,声震岩谷,洞顶乱石,大爿小片,粗块细屑,蜂蝗一般满头打下。田氏等俱被吓坏,喊道:“快些歇手,这洞倒下来,大家都压死也广话犹未毕,豁刺一声,那块大石已震做两段;看那石壁,虽是打落些皮片,却没受大伤。难儿道:“除非用醋来泼,用炭来烧才好。”素臣道:“你们且下去,待我打踢一会,再扛大石来撞,轮流打撞,没有不破之理。”难儿真个又扛了两块大石,与素臣轮替用力,一会又撞碎了一块大石。素臣喊道:“有些光景了,你们快站开些!”难儿等退至洞口,素臣复逞神威,肩摇肘撼,尽力施展。忽小躔喊道:“好了,那石壁动弹起来了。”难儿定睛细看,果见石壁发发的晃动。素臣复用大鹏展翅之势,一连两腿,早踢破一块石壁,直堕下来,那边口小,只有二尺多宽,这边却大,有五尺余寸。素臣用拳连击,那石片必必剥剥的乱卸,两口便差不多宽。
素臣蹿将过来,田氏等看见,俱大惊大喜。锦囊把素臣衣巾,先送过这边,然后爬过洞来。秋香笑道:“锦囊怎变做一只泥狗?”锦囊牙齿捉着对儿厮打,瞅了秋香一眼,更不言语。田氏等随着素臣,一路问将进来。素臣吩咐玉奴等,去取几块大石,拦住洞口,叫容儿夫妇跟进里边;一面把孩子骗入洞内之事,说与因氏等知道。将近安乐窝,冰弦已取到衣巾鞋袜,换好进房。水夫人道:“三姐回来久了,你怎不走正路,却在山后来?秋香说要打破石壁,救你出洞,这是何等行径?”素臣把前后事情述了。水夫人道:“这奴才惹得好事,倘打出人命来,不要偿命的吗?该痛打一顿!看这样儿,是吃了苦了,且寄下这棒!”玉奴、小躔将死獾提进,秋香等一齐动手开剥。水夫人吩咐,留着獾皮,獾肉送一具东方侨,一具自食,并犒赏婢仆。
次日,素臣率领一班女将,并文虚、锦囊,庄户中有会作匠作的,叫了几个,从一线天破石壁中过去。直到外一层破壁边,运起倒下的石壁,仍复竖好,罅中砧上些石皮石块,收拾牢固;又搬运大石数百块,堆贴以防意外。在有温泉地方,掘一深地,引泉水归人,运些石板在内,垫成一个汤池,开一水洞,以便放水,为坐汤之所,石上刻着“香泉”二宇。复选那芝草最多之处,题为“紫芝石室”。有石床石凳那洞,石刻“小憩”二字。将一线天洞口磨平,安设阶级,以便出入,洞口镌曰“不贪”。田氏等俱不解不贪之意,素臣笑而不言。
刚收拾得完,已是二十三日,为素娥诞生之日。隔晚,鸾吹备了一副厚礼,来做生日,洪儒夫妇也备礼来贺。田氏禀请水夫人,领着驾吹、素文及璇姑等,俱进不贪洞来。把鸾吹、素文二人,喜得心花都放,喷喷称叹道:“怎世间有此奇境?若不被小孩子所骗,岂不辜负此天生福地?”鸾吹主意,要做条纱馒;湘灵忙去取一顶纱帐拆开,恰好遮得前面。当日即轮流坐汤,起来便就着“小憩洞”石床石凳,随意坐卧,啜茗纳凉;更向“紫芝石室”中,观玩那无穷妙景。
次日午后,设席款待洪儒,里边是鸾吹、素文专席,外面洪儒。在席间,问起大舍二舍名字,古心答道:“大儿名柔,小儿名讷。”素臣道:“大侄性刚,故名以柔;二侄性警,故名以讷。此祖母命名之意,侄等宜终身佩之!”因向文柔道:“我有一对,你可对来。”随念道:
“刚故克以柔,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文柔对道:
“仁者必有勇,鹰?之逐,恶无礼耳。”
素臣点点头,古心责其不工。素臣复出对与文讷道:
“三缄名勒金人背,”
文讷应声而对道:
“五色毫挥玉案头。”
古心又嫌其不现成,素臣道:“二侄年幼,也就难为他了!大侄当蜚声柏府,二侄当?藻兰台,此二对足以为他日之券矣!老襟丈勿笑弟之狂言也!”席散后,洪儒、素文先后辞回,古心自往博古轩去。素臣方回安乐窝,未能自吴江而回,呈上梁公书札。水夫人拆开看时,上写着:
敬启者:昆仑、押衙,非表兄所屑为,而以圣贤之心,行豪杰之事,鸟胶续断,蚁命回生,感激涕零,罔知所报!惟祝指日赐环,致君尧舜,更以《原道》一篇,措诸实事;俾四海苍生,均出水火而登衽席,以大遂吾兄之素志耳!传讹之言,弟虽不为所惑;而时复书空咄咄,魂梦不安,读来札备悉一切,喜乃欲狂矣!
尊宠既多,毓麟更易;奉上回生丹三十丸,以备临产之用。寄令侄银作弟暂借,即日面交矣。刘虎臣兄得拔把总,驻防乍浦;三日前有书接眷赴任,大嫂认系刘兄弟笔,兼有女使迎伴,欣然而去,吾兄勿更为廑念也!专此布覆,附请姑母大人金安,暨阖宅安吉,余不?缕。素臣表兄大人如手。
愚表弟水唐顿首具
水夫人看完,向璇姑道喜,将书药递与素臣,说道:“汝妻妾俱已怀孕,此丹乃保产灵丹,我从前受过无药无稳婆的亏,今得此丹,不啻百朋之锡矣!”赏放未能出去。忽然的满天乌鹊,纷纷落地,成群作队,都飞入房,也不顾房内现挤满了人,成十成百打着团,接着翼,黑压压直裹,进来。秋香怪叫,躲入后房,众丫鬟俱大惊失色。正是:
乌鹊知机参造化,圣贤谨读位乾坤。
●第六十四回 浴日山设卦禳风 不贪泉藏银赈粥
水夫人道:“鸠知雨,鹊知风;鹊不避人,而群飞入房,必有疾风。”素臣道:“孩儿夜观乾象,见岁星箕宿,光芒四射,飞荡异常,亦系大风之兆。”田氏道:“数月以来,天气闭塞,塞久必通,其为风兆可知。”素娥道:“今年厥阴司天,原主有风。”湘灵道:“《天外奇谈》载:西晋时,有鹊数万,飞入人家,即有三日大风,拔木飞石,吹居民数百家人海之入变。”璇姑道:“奴幼时闻乍浦地方有大风,吹人上天,吹屋入海,也说是三日前有飞鹊之异。”难儿道:“奴见鹊飞入房。袖占一数,风起应在戌时,至次日辰时即止,主有大灾,二相公当设法禳救。”素臣正待回答,秋香跑出来道:“木四姐说是今日戌时起风,是一些不错的。”素臣道:“这又奇了!你这丫头如何知道?”秋香道:“天要发风,秋香两腿,隔一日前先就发痒,时刻不错;昨日戌时,腿上忽发奇痒,故此知道。”小躔掩口而笑。水夫人道:“老身推以物理,玉佳征诸天象,媳妇们或以意揣,或以术推,或搜记载,或述传闻,皆不若秋香之近取诸身也;人身一小天地,未有天时变于上,而人事不应于下者。《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又云:‘至诚如神。’天人志气感应之间,本有丝毫不爽者;只缘私欲锢蔽,把得之于天者丧失尽了,遂致与天相绝。若果清明在躬,则即人即天,岂有不前知的?秋香虽不知这种道理,而因痒知风,即愚夫妇之与知与能,天人感应不爽之处;此玉佳等推测之术,近而可征,确而有据也。”素臣领受指示,欢然颂叹。鸾吹匆匆辞去。
素臣因命文虚等,传知山内庄仆,各出人夫,到山口搬运土石,排列八卦方位,乾兑独高,良坤独大,震坎卑小,巽位平塌,复用白垩涂饰,以镇压之,离位宽阔漫散,以泄母气。吩咐庄仆,于各家门首,在东南方,植立长竿二枝,一黄一白,黄竿上挂一黄布长幡,白竿上挂一白布长幡,即刻竖立,以禳风灾。各人俱似信不信的,纷纷赶办,至晚已俱完备。
到得戌时,果然刮起风来,虽不至拔木发石,倒壁推房,却也把门窗户闼,开阖击撞,不绝声响。古心夜课已毕,要洗澡安寝,秋香正提着一桶水,到博古轩去,从璇玑楼经过,恰被风推转一扇窗?,兜桶一撞,将水打翻。秋香咕哝道:“二相公使得好神通,反把风弄大了!”小躔私问璇姑道:“鹊飞入房,太太等俱说是风兆,今果应验;但独许秋香腿上发痒之说,奴所不解。爷到山口去排设八卦,怎还有这等大风?”璇姑道:“太夫人尝讲天人一贯之理,说人受理于天地以成性,受气于天地以成形,故云人身一小天地。当未生以前是天,既生以后是人,未死以前是人,既死以后是天,天与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故人事舛于下,则天象乖于上,子感而母应之也;天时变于上,则人气逆于下,母感而子应之也。秋香发痒之说,太夫人原说他不知这种道理;而天人感应之理,却于此见端,察识而扩充之,即可以前知,可以位天地。孔子六十而耳顺,大舜善察迩言,故有此一番议论,当机指点,随事提撕也。至排设卦位,而此时仍发大风,则或系天意,不可挽回;或系已杀其势,山外之风,较此更大,也未可知。”小躔方始心服。
次日清晨,璇姑到安乐窝问寝,只见文虚进来禀说:“山内各庄仆在外叩谢,说昨日一夜大风,山外村庄,吹倒房屋,压死人口牲畜无数,田禾刮打无存。沿港人家,更有把人都吹上天去,没有踪影的。我们山中虽也有风,人畜田房,俱无伤损,感激二相公,要进来叩谢哩。”素臣回了出去。水夫人忙打发容儿,去问候鸾吹姑嫂并东方侨那边。吩咐田氏:“从今日起,家中不用荤酒,我的早晚二膳,俱用素菜一碗,不可多品。帝王遇灾,尚且减膳彻悬,何况我等仕宦之家!”因蹙额道:“田禾尽伤,将来穷民俱要饿死,即素食亦不安耳!”田氏应诺,素臣沉吟。当日早膳,水夫人处,即用一碗蔬菜,合家大小,更不待言。早膳甫毕,鸾吹差未能来问候,水夫人连忙唤进,未能叩禀道:“昨夜大风,城里人家房屋,大半倒坏。我家及东方老爷家,那样坚固墙壁也倒塌了许多。城外小户人家,有连人连屋,吹到空中去的,门窗户闼,在半天飞舞,就如纸张一般,压伤打坏的人,不知其数。休说未能,即七八十岁老人,都说是目所未见,耳所未闻。庄上房屋,虽也坚固,却在旷野山谷之中,小姐好不担心,一早叫未能赶来。方才在路上遇着容儿,知道姑爷设法,山内俱得保全,把小人就喜坏了!”水夫人大喜道:“我便恐两家被灾,故叫容儿进城。据你说来,不过倒坏墙壁,这算是平安的了。只是城外受此奇灾,听来惨然。可知道本县官府,现在如何查办呢?”未能道:“新官不比当初任老爷,是爱钱不爱民的;虽不知目下怎生查办,大约是不能替百姓做主的呢。”
素臣因把不贪泉中藏银之事,密禀水夫人道:“县官既不爱民,那先发后闻的事,断不能为;若待文书往返,这些灾民,已填沟壑了!孩儿意欲将那藏银,代行其事,不知可否?”水夫人大喜道:“这是极好的事。但你我潜踪于此,岂可如此张扬?不若通知东方亲家,令彼出名为妥。你前日取不贪二字,我还认在贪泉及不溺于境上取义,原来是取杜甫‘夜识金银气’之意。”素臣道:“孩儿主意,也是如此。”因即坐轿,叫未能跟着,赶进城来。
见了东方侨,将心事说知。东方侨大喜道:“丰城百姓,何幸得遇先生?起死人而肉白骨,当先为叩谢!”跪下便拜。素臣搀挽不及,同拜了起来。东方侨道:“博施济众,而不居其功,不有其名,在先生固为莫盛义举,莫大阴德;而弟腼然冒之,则万万不敢,还望先生另商!”素臣道:“此事非老先生断不能行的,一则分位德量,人所素服;二则宾从仆细,足供使令;晚生即不为潜踪起见,亦属无从周章。倘可另商,又何敢冒读?”东方侨道:“先生居其名,则弟不妨助力;若欲使弟冒名,断断不敢!”素臣道:“富贵浮云,区区阿堵中物,更何足道?老先生当以人命为重,不宜拘拘于此!”东方侨沉吟一会,慨然道:“弟亦非重视阿堵,而盗名欺世,实有所难;但人命事大,惟有将先生此举,焚香告天,默表此心,一面仍作设法公捐,以免独为君子而已。”因请设施之道,素臣道:“依晚生愚见,老先生当先会县公,但说明设法公捐,不动丝毫国帑,却不要他派差出票,反致掣肘滋事。一面于亲族宾从中,择其信慎有才者,分路挨村,查造贫户生名死口确册;一面差人买木做棺,买米备赈,多雇人夫,连夜敛埋。这未能诚实可托,晚生带来,听凭驱遣。如今先着他搬运银两过来,老先生当上紧赶办,早一刻,则灾民生死俱免,迟一刻,则灾民抛露饥寒也。”东方侨连声遵命,复请教道:“现在做棺,将来盖屋,需木甚多;远处购买,缓不及用。本县止有?店十家,大约须尽数买之,方得敷用。奸牙抬价,必百倍高昂,将何法以杜之?煮赈一事,每事闹厂,既不能挨村分散,而赴领者多,拥挤必甚,小则倒仆狼藉,大则抢夺哄闹,将何法以弭之?”素臣道:“木牙遇此风变,木价已长,当趁此未甚长时分,遣十人同时入店,同时交易,使彼各不及知,各幸其货早脱,再贩渔利。而一店买完,即十店买完,无从抬价矣。煮赈之法,惟在分而速;查验之时,即按口给与粥筹,红绿分记,循环去来,赴厂领粥。各厂须于大寺院中安设,前开一门,令其鱼贯而入;内于厢户或廊阶,横设档木,档木之内,连排一二十缸,随空处交筹,即此领粥换筹;粥构分设大口一杓小口一杓,计口数杓与;领换既毕,即令由后门而出,不使复走前门;如此,是人既分散,事复疾速,无从哄争矣。但有一件,最要留心的,是煮粥夫役,最善偷米。不监看下锅,则干米必去;但监看下锅,则湿米必去,粥遂稀清;若再暗用石灰稠粥,以遮盖偷米之迹,更要坏人。闹厂之事,亦往往由此。非选择妥人,刻刻监看不可。”东方侨击节叹赏道:“君子可大受,而不可小知,先生真可谓本末兼该,精粗毕贯者矣!弟当敬谨奉行!”
素臣疾忙回家,将不贪泉内之藏银发起,命庄仆二十人,各用稻箩,每箩装银十锭,上盖破衣,先发二万两进城。吩咐未能,在路与庄仆说,银子是东方侨窖藏,与我无涉。东方侨收了银子,依了素臣指画,分头查办。他原是一个有作用的大臣,又肯实心经理,做得井井有条,不遗不滥。把一县灾民,都向沟壑中移置衽席,从白骨上生出肌肉来,那一种感恩之念,也就非常激切。也有写着长生禄位纸牌,朝夕礼拜的;也有门首插着天香,早晚祝颂的;也有向家堂灶君前通陈,望他启奏天庭的。加以愚民无知,多半合掌念佛;村农鼓腹,到处造出歌谣;更有在东方门首经过,磕头致谢之人,一人磕起,十人相效,每日竟有百十人磕头,俨如京城前门关帝庙一般,来往之人,十停内有一二停在门外磕头而过。吓得东方侨战汗直下,忙写说帖,叙明赈银系通县士民公捐,本宦不过经理其事,慎勿错认之意,遍贴城市。又吩咐门上人,逢人分说,极力阻止。众人虽也不信,却因此稀疏了些。东方侨感激民情,愈加认真,请古心到家管了总帐,自己不时赴厂查察,尽心为之。
素臣想:风灾止于一县;勒仁之事,一发便祸及天下苍生!踌躇数日,来禀水夫人道:“目今时势,如厝火积薪,忽然一发,便有燎原之势。孩儿受东宫知遇之恩,义同休戚,若止株守山庄,待至祸发之时,即焦头烂额,亦无济于事!意欲庆过母亲大寿,即潜游各省,熟识山川险要,察探逆竖窟穴,遇便物色未遇英雄,解散奸人党羽,以为曲突徙薪之计。孩儿现有一子,妻妾现俱怀孕,后嗣不致乏人。但此去必至经年,久离膝下,有乖子道,事在两难。”水夫人正色道:“尽忠即所以尽孝,岂可视作两途?你受东宫厚恩,捐躯以报,系分内事,何得以我藉口?有你哥嫂在家,你妻妾俱贤,不忧侍奉无人。但若仍似从前贾血气之勇,为行险之事,从井救人,则身死无补,忠孝何在,是所忧耳!”素臣跪地涕泣道:“孩儿在省中,受母亲教训,铭刻在心;此去若还似从前所为,岂犹人类乎?”水夫人道:“你能以前事为戒,我便放心!初五日是我生辰,初八日丁祭圣人,于初九日长行可也。”原来水夫人是八月初五日生辰,素臣是九月初五生日,整隔一月;田氏是九月初六日生日,夫妻接连二日;璇姑是二月二十三日生日,素娥是六月二十四日生日,湘灵是九月二十五日生日,占春夏秋三季,月日数亦各降一日。水夫人本是五十整寿,因在窘迫避难之时,故不张扬,只作散生辰过之。水夫人复嘱咐,为木四姐留心择婿;素臣蹙额道:“木四姐女中褒、鄂,欲求其偶,如古之贺若弼、李药师一辈人,方为佳配,今人中岂能易得?若草草配一庸俗公卿,便埋了他一世,实是一件难事!”水夫人道:“天生异人,必有位置;你只到处留心,自有机缘凑合,凡事讵炬可逆料乎?”素臣领命。
是夜,宿在田氏房中,将出门及代木四姐择配之事说知。田氏道:“婆婆在家,自有奴家及大姐们侍奉、加以木四姐百般承顺,可以放心。但木四姐之意,专属官人,若代为择婿,恐非所愿。”素臣惊问道:“木四姐端庄贞静,不苟言笑,你怎说此话来?”田氏道:“这也是奴家猜想,非有形迹。四姐日常议论,以官人为古今第一人物,口角津津,有如饥渴。其待婆婆,如妇之事姑;待奴家,如妾之事妻。婆婆每为筹及配偶,彼即以情愿终身伏侍为词,剀切辞谢,奴故知其属意官人。官人倘可俯从,妾身当禀知婆婆,玉成其美。一则婆婆得一贤妇;二则官人添一贤妾;三则国家有事,官人得此腹心羽翼,亦可报效朝廷。”素臣道:“木四姐韬铃勇力,宜配贺若弼、李药师一辈人,岂可辱为妾媵?况彼视婆婆如母,婆婆视彼如女,尤不可妄议及此。彼系功臣之女,没入掖庭,我为留心访择,得有佳偶,即当奏知东宫,以令旨赐婚;将来国家有事,何尝不是我之腹心羽翼乎?”田氏唯唯。
次日,素臣入城辞行,先到未家。洪儒正在监看工匠,修理各处房屋;鸾吹已被东方侨接去,不在家中。素臣向洪儒说知游学之事,匆匆作别,到东方侨家来。东方侨往乡未回,鸾吹出见,说道:“公公因赈事,不时往乡查察,故把愚妹接来,掌管家事,母亲处一向失于问候。”素臣因把游学之意说知。鸾吹道:“二哥丈夫之志,非愚妹所能知,母亲既容哥哥出去,自然该出门的了。只是二哥所得藏银若干,赈粥造房,诸事正无尽期,二哥出去,公公岂能独任?可曾打算一个全局呢?”素臣将洞中遇蛇之事述知,因道:“愚兄所得,虽未弹兑见数,但手所持一锭,明明刻着百万二字。此番查注贫难各户,止十万余口,统计大小,以每日每口约需米七合计算,每日需米七百余石,每月需米二万余石。目前七月,至明年麦熟之期止,约有十月,约需米二十余万石,加以一切诸费,约需银三十万两。前五次已发银十万两过来,将来陆续再发二十万两,即可结局,望贤妹勿虑!”鸾吹大喜道:“原来二哥所得藏银,竟有百万,赈事可以无忧!愚妹前在洞中坐汤,并未得见,初五这一日来祝母亲寿诞,定要拭目的了。”素臣复向书房内去见古心,告知游学之意。古心道:“你受东宫厚恩,正该及时图报;况母亲既要你出门,则尽忠即是尽孝,更自不容留恋。我不日回家上寿,就替你送行便了。”素臣回家。
到了初四这一日,率领妻妾,劝水夫人开荤。水夫人见灾民得所,知道各处贺礼,俱有酒肉,势不能却,来祝寿者,亦不便待以素席,因许于初五日开荤。初五日黎明,古心告假回家,鸾吹随后亦到。洪儒监工不得脱身,素文怀孕不来,俱托鸾吹致意,打发丫鬟送礼。是日,鸾吹、难儿祝过,古心、阮氏一单,素臣、田氏一单,班姑等三妾一单,文柔等三孙一单,俱八拜庆祝。然后文虚、文妪一单,其余婢仆,皆撤单环叩。设席安乐窝,合家欢宴。撤席后,各女眷齐至香泉坐汤。坐毕,鸾吹要看藏银,请了素臣来,素臣在外洞墙脚边,拨开些浮土,露出那一窖白镪,锭锭俱是元宝。可霎怪,素臣见的,明明是一窖元宝,鸾吹等却见是一窖清水。秋香道:“二相公哄人耍子哩,那里有甚银子?”因走近前去,把手在窖内去掬起水来,放手不迭的喊道:“好冷水,冰得人手掌生疼!”素臣道:“可请太夫人们都来,看是银是水?”
水夫人等俱在紫芝石室中坐谭,秋香来请,遂一齐起身。木四姐搀着水夫人先至,一眼就看见墙脚下,露着明晃晃的一窖白镪。鸾吹道:“这一窝泉水,二哥说是银子,女儿看去却是清水。故请母亲、嫂嫂们来一辨。”水夫人近前看时,见一锭锭俱是元宝,因有一锭,面上凿着字迹,便去取起,看是百万二字,知素臣所言不虚;因复掷下,命素臣盖好。鸾吹吓得目定口呆,问阮氏等,所见是银是水?阮氏、田氏俱说:“所见是水。”班姑、素娥、湘灵俱道:“明明是水,怎太夫人用手一探,就探出一锭元宝来?”冰弦等众丫鬟,不消说,所见是水。木四姐见阮氏等俱说是水,不便独异,也就随口道:“是水。”只有小躔说:“也不是水,也不是银,却像是一窖水银。”秋香与他争论,小躔道:“若说是水,没有这样白亮,又粘连一片的;若说是银,没有这样软活,又不成锭的,不是水银,是什么呢?”水夫人喝住二人,不许争辩。因同进里边,向鸾吹们道:“物情变幻,世事无常,此见为银,何必不彼见为水?今日见以为银,安知异日不见以为水?是水是银,无关轻重;见银见水,亦何用惊疑?老身固见银之人,不难与水例视;尔等皆见水之人,又何必与银殊观?倘系理欲分途,各持一见,便当着意研求,务归一是;若此等银水之殊,付之不论不议之列,可也。”鸾吹等俯首受教。
是晚,素臣宿在湘灵房中,将起来的时节,湘灵叮嘱:“倘若进京,千万去见我爹爹母亲,寄一平安书信下来。”素臣道:“前日在大姐房里,也嘱托若至浙江,要访问哥嫂:二姐也说他有一兄,发配广西,不知生死,要我留在心上;这都是生员切己之事。昨日抄上,岳父已升浙江道御史;此时言路,如何可居,我若进京,还要劝他告病,以为保身之计,不知你意如何?”湘灵道:“相公所见极是,爹爹年将半百,兼乏子嗣,原应早作归田之计。”素臣道:“若说无子,我更有一言,欲劝岳父置妾,只恐犯岳母之忌。但宁吾言而不用,毋能用而不言,亦当婉转达之。”湘灵道:“母亲原是明理之人,从前还想自己生育,又有奴姊妹二人,膝下侍奉;如今年已加长,膝下无人,若得相公力言,自无不允之理。倘得生子接宗,皆相公之赐也!”
初六、初七两日,素臣与古心齐宿外书房。初八日,望空拜过圣人,即有东方侨、未洪儒备着酒肴,拨冗来送,素臣致谢,即留人席。东方侨提及赈事,说道:“麦熟前所需之费,俱取足于先生,已据小媳告知;但恐麦收复遇灾?,当为奈何?现在尊府已有访闻,传说欲将弟名题奖;倘真如此,弟不愧死,亦当愁死,又为奈何?望先生有以教我!”素臣道:“晚生所有之物,令媳确知其数;设麦收有变,尚可续赈。至虑及题奖,惟有公捐为词,竭力辩辞而已。”东方侨感激领教。又嘱:“倘至都中,务必令小儿早些给假完婚。”素臣应诺。复与洪儒叙别,席散送出。
是夜歇在安乐窝中,水夫人讲解忠孝仁三字,田氏等列坐两旁,随同素臣恭听。水夫人将三字实义,逐细诠解,由浅人深,由小至大,精粗毕贯,中边俱彻;然后讲到此三字同条共贯,又各有分限处来道:“仁者,人也;人受中于天,即有此仁,非此仁无以为人。仁于事君即忠,仁于事亲即孝,本是同条共贯。然何以墨、释之仁,即为无父?孟子云:‘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则必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即性中自具之仁也。然使其乍见父母将入于井,则怵惕恻隐之心,必百倍激切于路人;可见同一性中自具之仁,其轻重浅深,自有差等。墨氏爱路人,与爱亲无异;释氏视亲平等;但知性中有仁而不知有轻重浅深之别,此所以失其本心,而为无父之教也。孝子不登高,不临深,身体发肤,不敢毁伤;而墨则摩顶放踵,释则削发剃须,甚且有割肉喂虎之邪说矣!有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大本已失,枝叶何从而生?此知仁而不知孝之弊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故资于事父以事君,则移孝作忠,而尽忠即所以尽孝;处常则靖共夙夜,处变则杀身成仁,君者,亲之君也,成仁即以成孝;若守定省温清之小节,临深履薄之常经,监难苟免,贪生舍义,在国为乱臣,即在家为逆子,此知孝而不知忠之弊也!赵苞之忘母死战,嵇绍之忘父事仇,操切以抗颜,而激成已甚之祸!慷慨以受托,而置诸危亡之途,此知忠而不知孝与仁之弊也!但这三字,俱要一慎字贯之,慎则有成无毁,不慎则有毁无成;冒昧图功,侥幸成事,激烈致祸,疏略泄机,一败涂地,身死名辱,仁不成仁,忠不成忠,孝不成孝矣!当切记之?”素臣等津津听受,不知不觉,东方已白。
各自盥洗过了,用了早膳,素臣拜别祖先及水夫人兄嫂,过与鸾吹等作别。鸾吹等各立奉一爵,以壮行色,共是五只大杯,冰弦将盘托上。只见那五杯酒,登时化作五杯鲜血,吓得冰弦两手俱颤,鸾吹等俱大惊失色。正是:
饥餐几上肉初炙,渴饮刀头血正流。
◆士字卷之十
●第六十五回 诛夜叉大熊戴德 救作忠六义同仇
素臣举起酒杯,连饮立尽曰:“此佳兆也,吾志遂矣!”难儿道:“古人临敌有如此者,以为克敌之兆。今二相公好好出门,安常处顺,非仓卒急遽之时,何致有变血之兆?恐此行有甚不利,还宜三思!”素臣道:“我无刻不以诛逆竖为念,况此出为何,正与古人临敌无异!贼人授首,我饮其血,大吉大祥,何不利之有?”驾吹等见两人俱说得有理,但眼见变血,事属反常,因亦劝阻。田氏道:“大家不必争执,只禀命于婆婆,便可决此疑矣广众人皆以为然,进去细禀。水夫人道:“谚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变血本是怪事,而玉佳不以为怪,怪犹不怪矣。况玉佳志在剿逆,此日出门,如箭在弦上,剑出匣中,酒变为血,疾取而饮,一无疑忌,此气已夺贼人之魄,其为逆竖授首之兆无疑!速令长行,可也。”鸾吹等方各放心,一齐送出大门。
素臣更不回首,带着锦囊,往江西省城,下至山船,仍称吴铁口,仍是算命起课行头,吩咐锦囊,师弟称呼,用一粒黄药,涂作一金面先生。在路一味谦和,不管闲事,并无耽搁。
八月二十外边,就到了江头,见随意所住房屋,已开一小小饭店,另有人住。到西湖,见刘大房子及一带邻居,俱并入昭庆寺中,改作后屋,寺已簇新建造,比前更极宏敞轩焕,慨叹了一回。
一日,复到湖上,只见游人士女,都纷纷的拥走,说往后山看靳公子打猎。素臣正欲觇其容貌,随至山后,却打猎已归,收拾回家。先是步兵,次是骑士,俱软衣窄袖,多半长大汉子,弯已插箭,带剑持枪,架着鹰,牵着犬的,挨排而过。然后五七十游方僧道,异言异服之人,簇拥一个方面大耳,虎头鹃睛的人来,问着同看的人,知是靳仁。素臣仔细估看,暗忖:异相何在?颈上钩绞紫纹,当受天刑耳!临了,俱是闲汉厮役,扛抬着许多獐鹿雉兔。素臣尾之而行,到了门口,扑通通三个大炮,门里掌号吹打,迎接进去。天已渐晚,寻个宿店住下。
次日进城,问到连尚书门首,只见门庭冷寂,一个老门公,坐在冷板凳上,静悄悄的没人进去。素臣摇着课筒,走上前去,老门公挥手道:“去,去,少老爷在京做官,家中没人,快别处寻生意去。”素臣只得缩转身来,出城径往乍浦。到了海口,见许多商渔船只,都打着靳府旗号,逐船细看,但有凶徒喇棍,并无未遇英雄。遍访刘大郎得官信息,及驻防汛地,毫无影响。忽想起闻人杰来,因向一个大客店内,问“泉州金面犭孔”掌柜,道:“他专走海洋,须向安南。日本去寻,再不,到泉州府安溪县去,或者在家,也不可知。”素臣唯唯。
次日,即往福建,仍由江口搭船,从清湖起旱,过仙霞岭。每日在路,俱有人瞧看锦囊,挨肩擦背,挤手捏脚的。素臣在前不觉,锦囊焦躁,但遇着挨擦的人,把肩一摆,摆得那人乱跌乱撞;遇着捏手捏脚的,把手一格,便俱负痛,缩手不迭。大家惊诧,不信如此文秀小哥,有这般蛮力!一日,下店以后,素臣正在洗面,一个走堂的满面流血,跑来告诉,说被锦囊行凶打伤。素臣怒骂:“我怎样吩咐,你还敢行凶!”锦囊哭道:“徒弟在院子里小解,他走来,就挖屁眼,徒弟随手一格,带破了他面皮,并非无故行凶!”素臣道:“这却怪我徒弟不得!你面上不过拍破了浮皮,我代他赔礼罢!”掌柜的忙跑过来,把走堂喝了过去道:“有你这样冒失鬼,你也合他说过一两句话,才好去挖他的屁眼!他不打你,打狗!看这小哥不出,他这样厚脸皮,怎一掌就打破了,淌出血来!快些去擦洗净了,来烧锅罢。”素臣暗叹:说过一两句话,就好挖屁眼的了;闽人酷好男风,有契哥。契弟之说,不信然乎?次日,在路取出一丸非黑非红的药丸,令锦囊用唾搽抹,变作一个晦气色的脸儿,才免了挨擦挤挖之事。
经过建宁、延平二府,看视形势,耽搁了几日。至九月二十日,到了福州府,见一大洋货店,便去问“泉州金面犭孔”。柜上人把素臣看了一眼,说道:“金面犭孔半月前出洋去了,他若在家,他们九流三教之人,极肯资助的;可惜你无缘,来迟了些了。”素臣怅然。门首一武弁骑马而过,柜上道:“这把爷与金面犭孔至交,前日也在这里问信。”素臣忙看那弁,但见后影,身量甚自雄伟,却不知面貌如何。因又问了几个大店,所说皆同。便径到泉州府来,把泉州各县走遍,才到安溪,去寻闻人杰家住处。问到那里,却四围皆山,中间平央地面,住有一二十家,俱是草房;只有闻人杰家一所大瓦房,约有五七十间房子。走至大门,门上贴有红条,上写着:“家主远出,赐顾者俱在全福会馆接待。谨白。”素臣看毕,复进大厅,见屏门上贴一副对联,是“破浪凭双武,擎天待一文”十个大字,“敬韩林晏”四个小字。反复细看,未解其意。因在褡裢内,取出笔墨角砚,在对旁门上,写下四句道:
蒹葭秋水访伊人,已向扶桑驭日轮;
大海茫茫无一叶,几时携手入麒麟?
后写“素臣书”三字,怅怅而出。复至漳州、兴化,盘旋回转。
然后渡海到台湾来,各处历览。暗想:这台湾孤悬海外,山深箐密,若中国有事,亦一盗贼之窟!
一日,走进一山,失迷了路,越走越远。看那山峰插剑,陡立百丈,杳无人迹。天色渐暗,不觉心慌,见山脚有一洞,欲进宿歇。锦囊探头进去,看见洞顶转有天光露入,却照见无数骨殖,吓得屁滚尿流,连忙缩出。素臣进看惨然,叫了锦囊进来,说道:“你我百年之后,俱成枯骨,有何可怕?”因捡块大石,将洞口塞住,坐在髑髅中间,似睡非睡。朦胧之中,似有许多人跪在面前叩拜;睁眼看时,却又了无所见。听锦囊时,已钻在衣襟之内,沉睡去了。坐了一会,便也睡去。忽觉有人把--搓挪,急睁开眼,见一个美貌女子捱坐身边,一手勾住素臣肩项,一手伸进素臣裤中搓挪--。素物暗想:此必山魈也!因一手掰住美女纤腰,一手去拔那宝刀。那美女心慌,一手挤捻肾囊,一手抠挖双眼,吐出尺许长舌,如剑锋一般,来刮削头面。素臣不及拔刀,运一口气,肾囊坚如铁石,隔过抠眼之手,挽住长舌,用力搅转,登时搅出数丈舌头,绕满手臂。那美女浑身无力,放开两手,眼中滴泪,苦切求饶。素臣猛力一扯,舌根扯脱,那美女手足一伸,倒在地下。素臣拖来,坐压于上,坐到天明,肋骨尽断,尸骸冰冷。因唤醒锦囊,立起身来。锦囊瞥见女尸,及素臣臂上血淋淋的长舌,吓得面无人色。素臣道:“此处必有异兽,故有此山魈作配,伤害生人,以致骸骨堆满洞中,快些寻路回去。”锦囊半字俱无,抖战不已。素臣脱掉舌头,正待掇石出洞,只见洞顶走下一怪,青面赤发,红眼靛身,一张血盆般的阔嘴,扌耆出四个尺许长的獠牙,身长三丈,脚阔一尺,飞步下来。锦囊大喊一声,倒在地下。素臣知是夜叉,料无生理,不顾锦囊死活,扳开石头,钻出洞去。夜叉不舍,从洞内蹿将出来。素臣已掣宝刀,闪在洞外,用尽平生气力,照着夜叉颈项,“咔嚓”一刀,恰恰把夜叉一颗大头斫下。夜叉头便斫去,尸身兀自往外蹿出。素臣举刀,望着夜叉背心,尽力刺下,直插入去,鲜血直喷,尸身仍往外蹿。素臣连着刀,死力揿捺,手脚摆动一会,方才僵直。
素臣力竭,气喘无休,喘息少止,才叫唤锦囊。锦囊吓晕了去,渐渐醒转,听得素臣叫唤,挣出洞外,见怪物已死,魂才转来道:“是死的了!”素臣道:“我力已使尽,不能行动,须少待片时,寻路回去。”正说未定,只见山头上走出一阵人熊,急奔素臣。素臣着慌道:“今番死也!”要想挣扎起来招架,却浑身瘫软,不能动弹。锦囊也知人熊利害,安心待死。却见那些人熊,奔至跟前,看了夜叉尸骸,跳跃不已。遂有两个熊,便来扛抬素臣,有一个熊,便来背负锦囊。素臣等不由自主,任他抬负上山,走入一个大洞,洞中石台石凳,天然布置。两熊放下素臣,纳坐南面一大石凳上,一熊放下锦囊,齐走下去,向上跪拜。素臣好生惊异,暗想:这光景大有生机!遂大着胆,说道:“我因迷路,诛此怪物;你等若不加害,望指引我出去!”众熊皆点点首。却去捧出鹿肉獐易巴,豹胎象白,许多珍品,摆在石台之上,似请素臣啖食一般。素臣正在饥饿,因把宝刀割食,又分些与锦囊。主仆二人,食肉入口,方知是薰炙好的,香美异常,大家放量饱餐。
忽听有呻吟之声,素臣根问众熊,众熊都指着旁边一块大石板,有一熊便去掀开。素臣近前看时,却是两个和尚,一个大汉,因板下本有低洼,故尚未压死。素臣提将出来,仍坐下吃肉。待肉吃完,看那三人,已回转气来,齐向素臣叩谢。素臣道:“你们是何处人?因何被捉在此?”大汉道:“小人住在泉州府,有事到台湾,路遇这两个和尚,小人不认得他,他却认得小人,要害小人性命。小人斗他不过,望着这鸡笼山坳中逃命,这和尚追赶进来,却被夜叉看见,俱拿进洞,压在石板之下,性命只在早晚。不想得遇大仙,伏乞救命!”素臣笑道:“我和你一样走道儿的人,怎说是大仙?你这和尚,与他何仇,要害起他来?”一个虎头暴眼的和尚,说道:“这人名叫袁作忠,是个放火逆奴,把他家主数万粮食,一把火烧掉了,逃走在外。他家主是僧人的护法,托过僧人缉访,僧人到这里遇着他,也不过劝他回去认罪。他反行凶,拔刀砍斫,僧人只得与他厮拼,却被夜叉看见,都捉进洞。今蒙仙长释放,只求把这人交给僧人,带还他家主,感激不尽!”素臣道:“你那护法,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和尚道:“那护法家在杭州,姓靳,名仁,是当今第一奇男子,疏财仗义,救世安民,……”素臣不待说完,即问:“有无札付?”见和尚面色一变。便?目大喝道:“原来你这贼秃,就是靳仁的党羽!你想也带着批缴,可还要缉拿一个文素臣吗?只我便是文素臣!你敢拿也不敢拿?”那和尚见不是势头,便奔素臣。素臣正待招架,却被旁边站着一熊,将手一按,肩骨已折,挫倒在地。素臣向众熊道:“这和尚是一个恶逆宦官靳直的党羽,靳直现要谋反,这和尚是该杀的!”那些人熊都像懂得道理的,连连点首。作忠道:“原来恩爷就是文忠臣老爷!小人闻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尊颜!小人也只知恩爷忠勇盖世,不知恩爷道法惊人。”素臣道:“我有何道法?”作忠道:“恩爷若无道法,岂能安坐此处,使人熊听命,夜叉敛迹乎?”素臣因把迷路及除山魈夜叉之事说知,道:“这些人熊,想必深恨夜叉,故见他杀死,反把我抬进洞来,奉獐鹿等肉与我啖食;那有甚道法来?”作忠吐舌道:“恩爷即无道法,也就是天人了!那夜叉喜啖生人,有摧狮碎象之力,前日小人也曾用刀去斫,刀锋破缺,他皮肤毫无伤损;怎恩爷一刀就砍下头来,岂不是天人吗?”素臣道:“那是刀好的缘故。”因拔出刀来,把和尚一刀,连肩都削去了一半。作忠咋舌惊叹。
素臣因提起那一个青脸和尚来,喝道:“你也定是靳仁党羽了!”那和尚浑身发抖,忙叫道:“我是尼姑,是漳州府福缘庵的尼姑,并不是和尚,不认得靳仁啥仔,是被这和尚强奸,拐出来的。”素臣道:“你头圆脸胖,身躯壮实,怎说是尼姑?况你这丑脸,他肯拐你吗?”那尼姑着急,慌把胸前衣服扯散,撕破抹胸,突地跳出一双胖乳来道:“我脸上是搽药的。”素臣才信是尼姑。因向众熊道:“这两个人应该释放,但他们都饿坏了,这台上剩的肉,给他吃罢。”众熊俱点点首。素臣因命作忠及那尼姑吃肉。一面细看那熊,共有六个,却是四雄两雌,有一个熊头上生疣,一熊面上有一搭黑记,一熊头上削去半边皮才长连,三熊屁股无肉,亦似被刀削去。因问:“你等头上及屁股上,可是受夜叉之害么?”众熊点首,俱向旁边一洞走去,把手招着素臣。素臣去看,只见洞里堆着几具死熊的骨殖,还有有肉在上的,有两个熊头,几只熊掌。众熊指与素臣看视,眼中俱滴出泪来。素臣方知众熊痛恨夜叉,故亦感激。覆身转来,作忠等俱已吃饱,素臣命熊领路。作忠道:“小人认得路径。”素臣因辞别六熊,六熊俱似依依不舍,送下山头。只见一熊如飞转去,拿着两个包裹,送上素臣。作忠道:“这是小人的包;这是和尚的包。”素臣交还作忠之包。打开和尚那包看时,与超凡无异,也有批札,也有丸药,其余银钱衣被等物,仍复包好,交与锦囊,辞别六熊转去。六熊仍复不舍,跟送至夜叉死处,一见尸骸,俱作怒目切齿之状,将首级尸身,收放一处。素臣想起朦胧中多人叩拜,要把骸骨收埋,进洞看时,六熊见了山魈尸首,亦如见夜叉一般怒恨,拖出洞外去了。素臣自与锦囊搬运枯骨出洞,用宝刀掘坑。作忠道:“如许枯骨,非极大深坑,不能收殓;现无锹耙等械,如何掘坑?”只见六熊齐走上前,掌挖足爬,不消一会,就成了一大大深坑。素臣大喜,向六熊作揖致谢。作忠等大家动手,运骨入坑,六熊一齐发土,登时成坟。素臣感叹,再四辞谢。六熊方才转身,分掮着夜叉、山魈尸首,齐向一个山头上站立,到望不见了素臣,然后回洞。
素臣叹颂不已。走出山来,把和尚包内衣被银钱,给与尼姑,令其自去。尼姑感激,磕头致谢,分头去了。素臣问作忠:“与靳仁是否主仆?因何烧他粮食?”作忠道:“小人是靳仁出水伙计,后见他谋为不轨,才打算辞别远祸。因复起一念,恐他兵精粮足,就要作祸,因把他五七年积蓄的数百仓粮食,放一把火,尽行烧掉;故他恨小人入骨。”素臣道:“如此说来,你竟是一个忠于朝廷,有功国家的人了!当以袁兄相称。”作忠道:“恩爷是何等样人,怎敢辱如此称呼?”素臣道:“我是何等样人?不过与你一样心肠,要为国家出力耳?”到了将分路处,作忠苦留素臣到一会馆中来。密嘱素臣:“小人惧祸,已改名方有仁。”素臣道:“我亦改名吴铁口,大家留心可也。”作忠备酒款待素臣,席上讲说些武艺,议论些时事,颇觉投合。因细看作忠相貌,但见:
额隐三台,面朝五岳;横开阔口,不露银牙;竖刷丛眉,难分黑鬓。双眸闪烁,明珠照夜欲生光;两颊稀疏,铁线穿时还见肉。狼腰善转,胸腹下几曾束带三条?虎背多丰,肩项边伊如负粟一斗。
素臣暗忖:也是一员虎将!因问他靳家事情。作忠道:“小人自逃避出来,不复相闻。但知他从前蓄养亡命,结连倭夷,上自辽东,下至厦门一带海洋,大半打他旗号,听他使令;登、莱等处,散有五七千兵粮扎付;京东、京南有两座大寺,藏着兵器,养着凶徒,积着粮草;洋面海岛,及各省大寺院中,都有受他札付;家里养着无数九流三教的人,只待举发。闻说先因小人烧了他粮食,次因昭庆寺失火,虎卫国师被杀,后因京东、京南两寺,一被火焚,一被官司,把党羽歼灭,粮草毁失,故此迟了下来。小人有几个朋友,想要纠集起来,与他为难,因是卵不敌石,未免灰心;后来知道有了恩爷,便都壮胆起来。金面犭孔曾说:天津船上,又遇着一个奇人,膂力非凡,武艺惊人。知道世事可为,才有结盟起义之意。如今幸遇恩爷,只求作主;倘有使令,汤火不辞!”素臣大喜,道:“我正要问你金面犭孔的事,我前日去访过他,已到日本去了。我看他也是一个大侠,怎只管做那经纪之事?你的朋友是专论勇力,还是兼有智谋?主盟何人?共有几位?俱要请教。”作忠道:“小人等盟友六人,推赛飞熊为长,是江西人,现在福州抚院标下,做一员钦依把总。第二就是金面犭孔,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杰字,他到日本,并非贪图利息,是去结识倭夷头目,正为与靳仁作对起见。其次,漳州林平仲,汀州刘牧之,邵武朱无党,俱是一勇之夫,不谙韬略。”素臣道:“我因孤掌难呜,出来遨游天下,要想结识几个英雄,将来为剿平靳逆之计。你这里有六人,这福建一路,可以放心的了!但有武勇,必谙韬钤,方成名将;袁兄当与贵友勖之!三日不见,刮目相待,勿徒为吴下阿蒙也!将来设遇有事,如何通信,尚乞示知?”作忠道:“金面犭孔驰名各省,凡遇大洋店,有字交付,即可寄到,时刻不误。林平仲家私巨万,现着伙计在汀、漳、乍浦等处,开张洋货店号林盛,如有信息,立时可通。只是恩爷书札,须有记号,方可凭信。”素臣因在桌上,用箸蘸酒,写作“文臣”字道:“这字便是暗号。”因把东阿奚、叶之事说知。作忠大喜道:“东阿义士,久闻其名;他专截靳家钱粮,不取商民财物,小人们也想与他通连;今既受恩爷号令,便不须另起炉灶矣。”素臣道:“海岛中还有红须客、铁丐,盘山还有尹雄、卫飞霞,都是受我暗号的。只登、莱等府,没有心腹之人,是一件可忧处。”作忠大喜道:“红须客、铁丐、尹雄夫妇,皆当今豪杰也;今乃俱为文爷所得,党羽已成矣!小人即当通知众弟兄,一有信至,即刻奔赴。奚、叶诸兄扼其上,小人们截其下,海岛英雄,群起助力,何虑靳贼之猖獗撅乎?”素臣道:“你休小觑靳贼,他十数年来,招集智谋勇力,法术技数之徒,蟠结已深,将来一发,如火燎原;非广揽英雄,全策全力,不足与敌,怎便说这放胆的话?”作忠连声应诺,自悔失言。因说道:“恩爷虑登、莱等处,没有心腹;小人有一结义兄弟,叫施存义,是山东宁海州人,短小精悍,略有智谋,同在靳仁处走水。小人放火逃出,隔了数月,着他管领十号洋船出海,行至漂风岛,他把船货都散给岛民,空船而回,不敢去见靳仁,改名方有信,与小人姓名排连,逃在登州一大户家。恩爷若到登、莱,也可收为心腹。闻他有个好友,甚是英雄,亦可顺便物色。”素臣大喜道:“靳仁伪批上有这施存义名字,今既知他寄迹之所,当即访之。”说罢连举巨觞。见天色将晚,起身辞别。作忠道:“此处虽是会馆,这后边两进,是小人们私室,承值的俱是闻、林两兄家仆。现在福、漳、兴、泉等府,凡有全福会馆,都是一般,是极紧密的所在,可以放心住宿。”素臣然后知此馆即系全福会馆,全福会馆更不独此一处。作忠令人去取素臣行李,点上大蜡,洗盏更酌,大家酒落快肠,直至更深方止。
素臣在灯下,打开和尚衣包,但见批张上,所缉诸人,与超凡相同;但在后又添出多人,一名叛犯红须客,一名凶犯铁丐,一名凶犯叶豪,一名行刺贼金铃,共是一十三名。暗忖:红须客、铁丐二人,必又伤他些党羽了。金铃系贼,因何行刺?乃得与诸贤同列耶!因检看那些纸张,也是空头札付,只一张填“写推诚翊运永悟禅师一尊慧业”字样;另外两包,也是补天丸,易容丸。当把批药帖挠掉,将丸药并在自己包内,然后安睡。
次日早起,别了作忠,复到福州府,竟向抚院衙门前,寻问飞熊。一个夜役指道:“那头来的晦气色脸儿,不是把总赛爷吗?”素臣一看,便认得是丰城江中所见破船内卖解之人,更自欢喜。飞熊远远看见夜役指示,及素臣惊喜之状,知有缘故,急走近前细看素臣,却又不认识。素臣道:“借一步说话。”飞熊道声:“随我来。”自向前走。素臣看那后影,方知在大洋货启中所见,骑马而过者,即是此人。飞熊把素臣领到茶肆内一个小阁中,对面坐下,问道:“尊驾想是认得我吗?是在那里见来?”素臣道:“前年五月五日,弟与丰城县任公在江头看龙船,似乎曾见吾兄。”飞熊把素臣仔细一认,不等素臣说完,扑翻身便拜。一个走堂的,正托着两碗茶走来,被飞熊袖子一带,叫声啊呀,把两碗茶泼翻,亏着手硬,没有打碎茶碗。飞熊起来,在袋内挖出两文钱,丢在桌上道:“不吃茶了。”让着素臣到家。飞熊尚是只身,只有一小厮在内,开门放入,是对面六间房子,朝北中间一间,像个客位,飞熊请素臣坐下。吩咐小厮,去寻班上兵丁,买备酒菜。弓身作谢道:“那年承赐银两之后,到县前打听,只知道姓白的医生,不知是那里人。因有一族叔在此做把总,有了盘缠,又无家眷,并没牵绊,就到这里投奔他,顶上一分小粮。隔不多时,拔了战粮,又拔了千户。今年春间,族叔病故,三日内大操,都爷说我是一条好汉,五营八哨的参游都守,都不及我的武艺,就升我做了把总,顶族叔的缺,把我当个人儿,另眼看待。虽是微末前程,不强如江湖卖拳,受人取笑吗?那一日不想着恩人,不意今日得遇,我好快活也!恩人家住何处?几时到此?面孔晒得金色,竟不认得了!怎不行医,又算起命来?”素臣道:“实不相瞒,我非星士,亦非医生,乃吴江县生员文素臣也。”飞熊站起,惊问:“恩人就是弹了王贬窜到辽东去的文忠臣吗?”素臣道:“那就是我,那里算得忠臣?也没有弹王!”飞熊叫声“阿哟”,扑落的跪在地下道:“我的老爷,原来你就是文忠臣!我方才对你坐着,不怕天雷打死的吗?”素臣连忙拉起道:“怎说这话?你官职虽卑,也是朝廷命官;我不过一生员,怎对坐不得?”飞熊道:“我敬你是天下第一忠臣,那管生员秀才,我就做到提督总兵,也没站处,还敢对着坐吗?”素臣道:“我不过一时愤激,触犯了国师、司礼,何曾弹王?又怎算得忠臣?前日在台湾,会着你相好的方有仁,逐日同起同坐,怎你就对坐不得?”飞熊道:“孔夫子还说:‘我不如老农’你肯说你是忠臣吗?你的好名儿,真个吓得死人,须不是我一个人怕你!方有仁敢与你同坐,他就是一个混帐坯子!我只站着,你肯合我多讲一句话儿,就够了我了!”
素臣复待开导,只见一个将官,手拿令箭,带着四五个兵丁,飞抢入来,喊道:“不好了!倭子杀来,城中百姓纷纷逃窜,都爷吩咐关了城门,百姓都往城上跳下,跌死无数。如今传齐五营八哨,司道府县等官,商量安民征剿之事。都爷又特发令箭,专传赛爷去保驾,这是时刻迟误不得的!”飞熊听完,跌脚叹气,懊恼不过。正是:
百口同讹成市虎,一言独建起飞熊。
●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归把总 正气除邪会名托城隍
素臣忙把飞熊拉到里一间,附耳嘱咐:只须如此如此,事便大定,切记,切记!飞熊敬信素臣,不管有验无验,牢记在心,随着令箭,如飞而去。
抚院与文武各官,正在纷纷议论,有的道:“该连夜发兵出城堵御。”有的道:“当且上城防守。”有的道:“该遍城搜拿。”有的道:“恐是讹言,当查究造言生事之人。”有的道:“明日一日,怕合城跑空,该吩咐地方保甲,挨户晓谕禁约。”众说纠纷,弄得抚院搓手跌脚,六神无主。飞熊已传到跟前,抚院道:“你的本领,我所深知。你可同中军,领兵在辕巡防,如有倭子杀来,尽力擒剿,我当重加升擢。”飞熊密禀道:“清平世界,那里有甚倭子?不过是谣言!大老爷即刻传出号令,说倭子已擒,先安了百姓的心。明日黎明,把几口猪束在藁草中,到教场里去砍掉了,就完了事了!若是认真巡缉,不把一城百姓,都吓跑了吗?”抚院惊问:“怎你竟说没有倭子?”飞熊道:“要有倭子,海口不飞报将来?现在倭子怎样杀人放火,劫掠财物,又无踪影,这不是谣言吗?把总只站在大老爷跟前,若是真有倭子,就先砍把总的脑袋!”抚院沉吟道:“你这话很说得是。”因吩咐各宫,一面合城晓谕说,倭子已擒,明日教场处斩;一面令飞熊在辕防守。抚院与各官俱不敢安寝;坐到天明,外面访探,果然没有倭子杀掠,百姓闻倭子已获,便没有跳城及钻水关之事。抚院暗称惭愧,依了飞熊之言,把几束藁草,捆缚几口肥猪,插着标旗,摆齐队伍,到教场中,三个大炮,将假倭处斩。百姓围看,何止万人,远远望见开刀时红血飞溅,那是真是假,何从而知?都欢天喜地而散。把一件天大祸事,冰消瓦解掉了。后来究其所以,才知道是城隍庙中做戏,临了一出,是《征东记》上盖苏文大反辽东,番兵披发,跳舞藤牌。锣鼓一住,看戏之人直涌而出,外面有不知戏完人看之人,见涌出的,急骤问:“何故飞跑?”偏遇着混帐的人,说是:“倭子杀来,还不跑吗?”问者竟认是真,转身逃跑。一人讹十,十人讹千,登时满街市中,雪片逃跑,俱说倭子杀来。愚民无知,竟有携妻挚子,出城逃避的。到得官府知道,闭城禁约,便纷纷的跳城头,钻水关,跌死溺死,不知其数。鬼哭神嚎,满城雪乱,连官府也认是真有倭子,仓皇失措。却被飞熊一言,将合城人心安定。抚院本爱飞熊,便立时升为福州营都司同知,披红赐酒,把中军全副执事,撤辕门鼓吹,放炮吹打,送回家来。
飞熊发放过众人,来见素臣,纳头便拜。素臣去扯,飞熊己连叩三首,说道:“这都司是那里来的?不替文爷磕头!”磕头起来,仍不肯坐。素臣千说万说,苦劝强拉,才偏坐着一尖儿凳角。素臣好生不安。飞熊把见抚院升都司之事,述了一遍。因问素臣,如何得遇有仁,素臣也述了一遍。飞熊吐舌道:“那夜叉有百万斤气力,狮象虎豹,只给他做点心,被文爷一刀就斫死了;可知在京东路上,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哩!”素臣道:“那是天幸,这小厮已吓倒了,一无帮手;亏着出其不意,若在洞内,必为所啖矣!”飞熊忽地把锦囊小手一攥,捏得锦囊五指生疼,免强熬着痛,不敢声喊。飞熊道:“果然做得帮手,平常些的大汉,就经不起我这一攥。我等六人,都以义气相与,齐心立誓,要与靳仁为难,只是卵不敌石;如今有文爷做主,便不怕他了!他的党羽,无过是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照着夜叉,一刀一个,就替世上除了害了!两人正讲入港,班上兵丁来回,中军在外道喜。飞熊道:“你快去说里面有客,明日到爷那里磕头罢。”素臣连忙叫住道:“不可说有客,只说不敢请会才是。”兵丁答应出去。接连就是合城的参游都守,俱来道喜。飞熊焦躁道:“正要讲话,道什么喜?昨日令箭来传,把我气得要死,不知这事缠到何时,才得与文爷畅谈!亏着文爷见识,爽快的过去。如今又有这许多疙疸帐,真要急杀人了!”素臣道:“不是急杀的事,该会者会,该辞者辞,俱要婉转致谢,如何可得罪于人?”飞熊无奈向兵丁道:“以后不必来回,都照着方才的说,总是明日来磕头就是了。别的不打紧,你只替我打上好的酒,买些莱来,要合这位爷吃个爽利。”那兵丁答应出去,不一会,摆将上来。飞熊拿过酒壶,先呷了一口道:“这酒还好,这是台湾来的红毛酒。”要过两只饭碗道:“文爷,我们吃三碗,再用杯罢。”素臣道:“也使得。”因各立饮三碗,然后入坐。讲不多几句话,兵丁又来回道:“福州营把总,卫所指挥,同知,命事,镇抚千百户各员,及本衙门书识兵目,俱在外投揭禀安,禀见。”飞熊擎起升箩大的拳头,就要去打那兵丁。素臣慌忙拦住。飞熊气愤道:“你这厮怎样吩咐你,只管来聒噪!”素臣道:“这是你的下属合本衙书兵,怎好照着方才的话,也说是磕头罢。你只依着衙门规矩回去就是了。”兵丁答应出去。飞熊道:“什么衙门规矩,大家都吃着朝廷钱粮罢了;他只不来聒噪,就多磕些头,也没甚利害。”素臣道:“你新升了官,不日就要到任,事体正忙,我要往山东去,今日合你痛饮一宵,明日便要辞别。”飞熊直跳起来道:“我想了文爷两年,还不许我留一月半月,说着明日起身的话!年近岁逼,这里没有霜雪,若到路上,不怕冻坏了人么?文爷事大,也不敢多留,大年初六,有个极盛的盛会,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的,要留你看了会,初七日起身。横竖只十多日了,你莫拗我,惹我性发起来!”素臣微笑道:“性发便怎样,敢要和我打架么?”飞熊道:“文爷是杀夜叉的人,我和你打架!我若性发,就一头撞死,看文爷过意得去,过意不去?”素臣笑道:“人命关天,依你,依你,却不可反悔!”飞熊道:“我生平不会改口,若初七日不送文爷起身,我就是夜叉,把我一刀两段!”
素臣大笑。因问:“初六出会,是何神道?怎样盛法,竟至天下没有第二?”飞熊道:“这会说来好笑,是个屁眼会。闽人所好者,钱眼合屁眼;初五日出杜相公会,是钱眼会;初六日出夏相公会,是屁眼会。究竟好屁眼的利害,钱眼会有一万人,屁眼会足有三万人哩。”素臣骇然道:“只知闽人酷好南风,却不知有屁眼会之事。杜相公是五路了;这夏相公是何人?怎出会的人,竟至三万之多呢?”飞熊道:“夏相公就是夏得海,他是好南风的祖宗,他这庙一年祭赛不绝,凡是要买屁眼卖屁眼的,都到庙里许愿,买卖俱得速成;买卖成了,再去还愿。若是两厢情愿,买卖已成的,也要到庙中祭赛,便没变改。祭毕,都要把肉在夏相公嘴上揩抹,那日出会时,你看夏相公嘴上可纯是油,就知道了。相传初六是夏相公生日,大家小户,都出分赀,替他出会。合城合乡的契哥、契弟,都在会中拈香托盘,装扮太保。衙门中公人兵厮,那一日俱要告假;开店的都紧闭店面;那教学的都散生徒;连营里的妓女,那一日都不去承应官府,接留客人,总要来与夏相公上寿:所以有三万之多。”素臣道:“这又奇了!南风多是男子,这妓女如何也去上寿?”飞熊道:“闽人走旱不走水,妓女都没人嫖,便都装着小厮,闭了前门开出后路,迎接客人,故此妓女也须上寿。”素臣叹息道:“五方风气,贞淫不一,未有如此之甚者!何以历来官府,不知禁约,听其公行无忌?”飞熊道:“那是天地山川生就的,人力如何挽回得来?只不要随乡人乡,保得自己就够了!”素臣笑道:“吾兄到此数年,可曾随乡入乡呢?”飞熊指着那小厮道:“文爷只问他,也几乎被他强奸了去!不是我夸口,若是第二个,也就入了乡了!他这小厮雇出来,若不给他干点事儿,他父母就来发作,说是沦溅了人家孩子,就不肯雇在你家。这小厮初来,夜里几番上床,鞠着屁眼来凑就我,都被我推下床去。他回去告诉了父母,走来大嚷大闹,邻舍们出来调停,另外加了五钱银子一月,做遮羞钱,才得无事。小厮现在跟前,我好说谎?爷带有这晦气色脸的尊价,又有力气,这小厮才不敢来惹,不然,敢情昨日就爬文爷床上来了。”素臣道:“兄怎不顾人面皮?当面就说这话,不伯他讪得慌吗?”飞熊道:“他若知道讪,我可不说了!他们这里,当着是家常莱饭,小厮们若没有契哥,便是弃物。爷只看他脸上,讪也不讪?”素臣看那小厮,真个面不改色,恰然而听。回顾锦囊,转是耳红颈赤,面有愧容。暗忖:这种恶习,怎样才除得掉他?心内踌躇。飞熊只认素臣厌闻亵语,忙斟下了一碗酒,立饮而尽,说道:“文爷是何等样人,怎说这些混话?”素臣道:“你错疑心了!我是要想铲除这种恶习的方法,想不起来,故此出神。”飞熊道:“我也想过,除非把福建一省人都绑去砍掉,才得铲除。若是还留他两个人,就一个是契哥,一个是契弟。”素臣变色道:“吾兄何出此言?风气所染者,中人以下;若中人以上,便不为风气所囿。闽中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奇伟卓越之人,史不胜书,岂可一概抹倒?所谓一言而伤天地之和者,此也!”飞熊连声道是,把拳在头上狠凿栗暴道:“该死,该死!以后若再敢这样乱道,活活的叫天雷来劈死你!”引得那小厮合锦囊,都掩着嘴,要笑出声来。
素臣道:“你知道不是,以后留心就是了,莫打破了头皮。我和你且说正话,你是几时到任?明日就该赶做公服,参谒上司,接待属员,交往同寅,俱有一定的体制,也须寻人教道,不致错误失仪。这里屋字浅促,我在此恐有不便,替我寻一寓所,暂住两日;俟你到任后,再进衙门为妥。”飞熊道:“营中有个字识,专懂得这些事,营里老爷们多半寻着他,明日一早找来交给他就是。这隔壁有一座关帝庙,借他会客,文爷安住此处,不许一人来打搅便了。”
次日,飞熊果然寻着字识,去见抚院,抚院吩咐作速到任,就择于二十四日到任。然后去回拜了文武各官,至晚回家,再与素臣畅饮。素臣道:“你如今是都司了,不比把总微员,只须听人差遣,当操演士卒,查察钱粮,约束兵役,尽你都司的职守。其次便当寻一配偶,以延嗣续。”飞熊道:“操演士卒,是我在行的;约束兵役,也还学得出来;那稽查钱粮,却是一件再做不来的事!”素臣道:“都司是钱粮衙门,怎讲做不来的话?你识字不识?会写不会写?”飞熊道:“字是识几个,不多,帐簿上石斗升合,两钱分厘的宇,还识得他,是认得的,还写得出来,只是不好。”素臣道:“这就不难了!到任后,前官就有交代文册送来,某仓有许多米豆,某库有许多钱粮,某卫某所有许多扣存建旷余剩马乾,只照册逐项点验,如有缺少,即便根究,这钱粮就清楚了。”飞熊道:“我的爷,谁耐烦去查他呢!”素臣道:“说那里话,你做此官,不尽此职,便是不忠!比如老子叫儿子做一件事,敢说个不耐烦吗?”飞熊听到此处,忽地椎胸大哭起来。素臣忙问其故,飞熊大哭道:“你让我哭完了再说!”真个哭了顿饭时,才收转声来,揩着眼泪,说道:“我爹病中叫我拿网,到河边张鱼,说要张一个大些的,做鲜汤吃。我张了半日,没得大鱼,不耐烦起来,就不张了。我爹隔几日就死了,没吃着鲜鱼汤。以后想起,也哭了一二十场。如今桌上现摆着鲜鱼汤,文爷又说起老子叫儿子敢不耐烦的话,不由人不痛苦起来!”说罢复哭,连那小厮合锦囊,都挤得两眼红红的。素臣洒泪劝慰了一会,问道:“尊翁去世有几年了!”飞熊轮指算道:“我今年三十九岁,那年我十五岁,有二十四五年了。”素臣暗忖:是幼年之事,还能痛愤,天性可谓厚矣!又因其天资朴实,好善真诚,愈加爱惜起来,因力劝其识字读书。飞熊道:“我因痛苦,没曾说得,文爷所说稽查钱粮的话,我自耐烦去做罢了。”素臣道:“非但为此,我爱你天性纯笃,心地光明,故要你识字读书,做个名将。三国时,吕蒙先不过一勇之夫,后来折节读书,便成了东吴名将。若止靠着你武艺,不过一员战将,岂不辜负你一腔忠孝?”飞熊道:“我小时只读过《四书》,如今偌大年纪,怎读得及呢?”素臣道:“你读过《四书》就好了,《四书》上只‘暴虎冯河’一节,为将的就终身用之不尽!诸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兵家第一至言。我要你读书,也像秀才一般,无书不议吗?只须把《四书》理熟,做了根子;再看《孙子》十三篇《吴子》七篇这两种书,以为行军应敌之用,就可成名将。只要潜心玩味,把书上的话,通得开去,用得出来,方是会读书的。如有不识之字,不解之义,钉一小簿,用笔记出,遇着通晓之人,就虚心请问。由此及彼,铢积寸累,自然日有进益。只是你年将四十;嗣续要紧,方才和你说该寻配偶的话,你怎置之不议呢?”飞熊道:“读书之法,我便依着文爷做去;那配偶的话,今生是不想的了!”说着,眼里酸酸的,像要淌出泪来。素臣道:“却是为何?”飞熊道:“不瞒文爷说,我的结发妻子,相貌虽丑,却是贤慧,把我妈像娘一般看待;嫁我十年,没过一日好日子,生生的饿死了!那里还忍再娶?”素臣道:“如此说来,你又是个义夫了?可敬,可敬!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不续娶,也该买一婢女,以图生育。”飞熊道:“儿子是有在那里,只要钱去赎来。那年为我妈死了,没棺材,把儿子卖给人家做压子,得过他三吊钱;如今若加倍去赎,敢怕还赎得出来?若赎出儿子,只讨个媳妇与他,就接了香烟,还买丫头做甚?”素臣大喜道:“你前日说又无家眷,并没牵绊,故认定你没儿子;如今说来,现有令郎在那里,自然不消买婢了。你到任后,即当打发人去赎,不可迟缓,十倍五倍,也顾不得,不可惜费,切记,切记广飞熊应诺。素臣快活无比,连举大杯,吃得醺然而罢。
次日清晨,飞熊着人先送素臣进衙,后到抚院门上,去禀披执,请鼓乐,出来上任;上过任,参谒上司,看拜同城,查点兵甲马匹,军器钱粮,忙了两日。素臣在衙,把交代文卷查清,开出一个略节手折,各项钱粮数目,朗若列眉,交与飞熊收掌。催逼着取赎儿子。写就一封平安家信,寄付东方侨府中,托其转寄。闲空时,把兵机撮要指示,飞熊专心听受,渐渐入头。又觅了孙、吴兵法,逐字逐句,讲解他听。真个福至心灵,也是素臣善于开导,把一块昏邓邓的顽石,磨砻了几日,虽不比水晶玻璃,也就仿佛白矾石一般了。飞熊有了人头,偷忙捉空,便来听素臣讲说,酒也少吃了,每夜不到三鼓四鼓,不去睡觉,把一个年节,不知不觉的过去。
到初五这日,外面报财神会过,素臣同飞熊出看,只见填街塞巷,鼓乐喧天,台阁故事,旗伞仪仗,拈香摆道之人,真个约有万数。暗忖:这会也可谓极盛了;怎明日之会,更甚于此?真可谓咄咄怪事!是夜睡不安枕。次日黎明,即往府城隍庙中拈香,暗暗祷祝道:“洛阳桥故事,原属小说流传,岂真有夏德海其人者?乃民风淫荡,竟奉为龙阳主盟,公然抬像出会,肆行无忌!尊神为一县之主,岂可坐视举国之若狂,不加查禁乎?今与尊神约:如今日出会时,不明彰报应,以垂警戒;将来文白倘有出身,必奏闻天子,削除尊神位号,以儆尸素!”祝毕回署。
早饭方过,会已到门。衙里书识兵目及内班伴当并那小厮,俱已告假,只剩飞熊陪着素臣,坐在大门台阶之上,背后站着锦囊一人,辕门大开,由着那会挨排而过。见几对头行牌上,四扇是“肃静回避”,四扇“代天宣化,为国和民”,两对铺兵锣开导后,便是金瓜,黄钺,绣旗,锦伞诸般仪仗,间着鼓吹,走跳台阁故事,高跷秧歌各色演扮,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过完。又是四扇腰牌,两扇是“德播阳春,泽周童稚”,两扇是“纯阳侯”腰牌过去,十匹高头骏马,锦鞍金勒,上坐十个美童,扮着五方符使,披红簪花,各按东西南北中方位,每方两使,腰悬金牌,上刻某方采访使字样。随后锡戳藤棍,竹板皮鞭,捆绑刽子,历碌而过。又是两匹白马,也是美童扮演,一个背着印匣,一个背着敕书,一色的纱帽圆领,象笏金带,脚下蹬着乌靴,印色上朱标“纯阳侯正月初六日封”字样。然后一对一对的,俱是搽脂抹粉,描眉画眼,装腔做势,扭捏婀娜而来,自十岁以上,二十以下,一般的勒发披肩,插花带朵,穿着大红绉纱五色洒线,鹅黄,水绿,嫩紫,娇红,蜀锦,杭绫诸色裤子,曳着汗巾,挂着香袋,有拈香的,有托盘的,有提炉的,有执龙头香斗的,有挽九狮喷壶的,都是遍体绫罗,浑身兰麝。每人身边,俱有人帮着添香换火,整衣易裤,理发拂尘,这便是那龙阳君的契哥。中间夹着马道伞扇,豹尾龙缨,各种器械。飞熊指与素臣看道:“那一队便都是营妓。”素臣看时,果然是女子身量,不似男人,却一般剪发披肩,红鞋锦袜,照着姿童样范。挤挤擦擦的,足足过有一个时辰,方是几十个太保,执着黄旗,摇着金铃,簇拥水牌签筒,衣箱带盒,帽笼掌扇过去。才见一乘显轿,八个轿夫扛抬着,十六个美童,八个装着太监,八个装着宫女,扶绰夏相公而来。
素臣远远看去,见那夏相公头戴泥金皂隶帽,插着翠羽,簪花披红,蟒袍玉带,一撮短须,露出一张阔嘴,亮晶晶的,果然油滑无比。抬到跟前,素臣?目怒视,那泥身直倒下地,跌得粉碎,土木相离,肠脏抛落,金银珠宝,滚撒满地。吓得在会之人,魂飞魄散,一齐围裹拢来,四面跪拜,磕头如捣蒜。一面收拾地上抛撒的土木肠脏,一面将轿绰回庙中,把坐庙的浑身抬来。那知方到素臣面前,平空的又直撞出来,一般跌得粉碎。把合会的人,都吓得屁滚尿流,面无人色。会首们团聚商量,百无计较,只得收会转去,一片哭声,真个如丧考妣。素臣暗忖:这城隍还算灵感,但不知恶风可能稍转哩!后来会首纠分,重塑浑身,可煞作怪,只可坐在庙中,但一移动入轿,即便跌碎。自此以后,把出会一事,就斩断了!至今闽中夏德海庙虽多,契哥契弟上庙祭赛者,亦复不少;较之当年,已减大半,皆文素臣之功也!
却说飞熊进来,问素臣道:“文爷方才,是怎样把那神道跌碎的?可惜这般盛会,没看得完。”素臣道:“与你一同看着,知道他是怎样跌碎的?”飞熊道:“文爷你休瞒我,是你弄什么法儿,跌碎他的!”素臣道:“这又奇了!我有何法去跌碎他?”飞熊道:“文爷前日沉吟不语,要想铲除恶习方法。今日神道抬来,文爷怒目一视,这神道便直倒转来,跌得粉碎。后来把坐庙的神像抬来,我留心窥看,也见文爷怒目一视,那神像又复跌碎,还不是文爷弄的法儿吗?”素臣。道:“我非术士,又非鬼物,弄什么法儿?赛兄休要乱道!”飞熊道:“文爷在京东地方,烧那宝音寺,人都说是变化进去的,还说文爷是二郎神转世哩。前日在台湾,又砍死夜叉,岂没法术?只是不肯认帐罢了!”素臣大笑道:“二郎神是《封神演义》上的,一发连影都没有了!”却值拿晚饭上来,大家吃饭,便把这话搁过。
初七日一早,飞熊送出两副铺盖,三百两银子,治酒与素臣钱行。素臣看那铺盖,一副是锦,一副是绸;看那银子,是五十两二封,共是六封。因向飞熊道:“你看我这算命行头,怎用得如此铺盖?可把你自己那一副茧绸的送我。锦囊自有被褥,这绸的他也不用的。至于盘缠,我随路测字起课,尽够日用;不好虚你念儿,我留下一封,别的快收了进去。”飞熊见说得有理。收了铺盖,把银子仍是?送,说道:“文爷眼里希罕这点子银子吗?无故是表我的穷意,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随你路上丢给人,只收了我的,就感激你不尽!”素臣道:“这都司虽是美缺,要做清官,出息便少,将来还要替令郎定亲毕姻,诸事费用,岂可如此浪费?况我是走道的人,放多银子在身边,反有不便!我若需用,你若有余,一千五百,我断不辞;我与你相与,是在区区阿堵之物么?”飞熊没法,只得听从。席散,亲送出城。到了城外,已有兵丁备酒在三山驿。飞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不送文爷过界,就在这里作别。”指着一个一二十斤酒坛道:“也不敢多劝文爷的酒,就是这一小坛,却要吃得爽利。连日赖着文爷讲书,没吃一杯自在酒,要补一补苦哩。”素臣道:“依你,依你,我最不喜人远送。只是怎样吃法,才得爽利?”飞熊道:“我与文爷坐下,仰着头,张着.口,叫他们一人拿着一把壶,在上面斟下,不许盘出一点,完了一壶,再斟一壶,是这样吃法,才爽利。”素臣笑道:“这使不得!一来有碍观瞻;二来我从没这般吃过,必至呛坏喉咙,呕吐满地。不如找两个小坛,将酒分匀,我和你各举一坛,一口气吸完,也就爽利了。飞熊依言,叫人觅了两个小坛,将酒分匀,各举坛在手,说声请,便咕都都的直灌下去,真个一口气儿,不先不后,同喊一个干字。飞熊道声爽利,翻身便拜,叮嘱暗号之说,洒泪而别。
素臣主仆到水口驿,搭上大船,至建宁府起旱,在铅山县重复下船,共走了二十一天,舟泊采石,上去游览了一回。在“太白读书堂”粉壁之上,题诗一首道:
休将投笔误儒生,采石临风动客情;
尚有书堂留太白,已无战舰说开平。
春华烂烂烟云幻,秋实垂垂雨露成;
归去更须辞斗酒,独研勾漏点义经。
素臣题完,正待转身,背后一人,劈领揪住,大喝一声,抡拳打来。正是:
俗眼看诗如粪土,老拳挥客见尸骸。
●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伟物招殃
素臣怕扯破衣领,一手去按住那人手腕,一手接住那人拳头道:“有话好说,怎便动粗?”那人两手被素臣攥住,施展不得,嘴里骂着:“瞎眼的死囚,……”一个头靠打来,素臣侧头避过。那人复用膝向素臣后肋磕来,素臣更耐不住,放出神力,攥紧那人两手,往前一甩。这人便从素臣头上,平空直甩过来,扑通一交,仰跌在地,才知道是一个道士。素臣放手道:“我与你素不认识,无缘无故,怎便打我?”那道士慌忙爬起,赶到房里,敲起锣来。庙内早跑出四五个道士,来打素臣。素臣随手架隔,碰着便跌,不得近身。众道士回身去寻器械,素臣怕打出事来,拔步出堂。刚走到第二重院子里,只见外面庄农,有数十人,拿着钉耙锄头,铁锹扁担,蜂拥而进。里边五七个道士,各执刀枪棍棒,追赶出来。素臣心生一计,把院里横着一条石凳,抡在手中乱舞,指着一架石台,说道:“休要送死!摸量着你们头脑肩背,有这石台结实吗?”用力一拳,把石台打做两段,击下碎石,连爿合片的直爆开来。吓得内外诸人,面面厮觑,不敢向前。
那敲锣道士,已提着两把刀,奔将出来,骂道:“瞎眼死囚!新粉墙壁,涂坏我的,还敢行凶!须知我叶自法的神刀,是鬼见愁吗?”那知刚到院中,蓦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众人围拢呐喊:“打死人了!”外面庙邻,陆续赶到,共有百十余人,挤满院中,都叫:“休走了野蛮,要报官偿命!”素臣惊诧:怎一甩就致于死?着急非常,正待分说。只见自法直坐起来道:“我是小成哥,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入了我的屁股,还把我的心挖掉了,把我埋在石台下,把符咒禁着,不许我出头!”说罢,把十指连连拗折,血淋淋的断下几个指头来。素臣好生骇异。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哭道:“你真是小成哥吗?你尸首真个在石台底下吗?”那自法睁眼一看,哭道:“我爹呀!我叔呀!我哥呀!我死得好苦,我尸首现在石台底下,我要这道士偿命的呀!”那几个人便跪在地下,哭道:“各位高邻,要替我小成哥伸冤!”那些村农都道:“若果有尸首,怕这道土不偿命!我们受他荼毒够了,有个不替你伸冤的吗?只休走了贼道!”大家上前擒捉,把七个道士,两个火工,都拿下了;因人多挤住,不曾走去一个。众人一面起尸首,只见自法自己推搡,又变作女人声口道:“我是马成天媳妇,我被这道士骗进庙来奸污了,还把我胎取了去,把我尸首埋在这石台下,用符咒禁住;不是打碎了石台,永世不得出头!”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伯伯?”又指着一个道:“你不是三姑夫吗?你快给信我家,来替我讨命!”说罢,也把指头拗折,拮拮括括,把五个手指都拗断了,血淋满手。
登时人丛中,挤出几个人来,是这女鬼的父亲、兄弟、丈夫、小叔,哭嚷做一片。众人发声喊,把自法捆起。一个总甲,跑得满头臭汗,挤将进来,众人拥着告诉。总甲道:“且发起石台,见过尸首,才好去报官!”众人便来锹那石台,那台虽断做两截,尚有千斤之重;众人锹掘,好不费力!素臣急要看个下落,因分开众人上前,一揭一块,把两块石台,轻轻揭起,总甲失惊道:“这算命先生,怎有这般神力?”众人把相打敲锣之事,告诉总甲说:“我们还瞎帮这贼道哩,岂知全亏先生打断石台,马嫂子、小成哥冤魂才得出世。”一面说着,一面将浮土拨开,见两个尸骸并不腐烂,颜色如生,大家都认得,一个是马成天媳妇,一个是袁家的小成哥。两家眷属嚎陶痛哭,家中妇女,也一齐赶来,围着哭泣。总甲道:“这是千真万真的事了!你们尸亲快些出状,这先生就是干证,我也要写报呈去了。”素臣着急道:“我是过路之人,不能耽搁!这事万耳万目,道士自己供招,现在起出尸首,何用干证?若说干证,在场之人,那一个不是证见,何苦要拖累我呢!”因用手把众人一分,直走出来。众人七跌八撞,叫疼喊痛,没一个敢来拦阻。总甲看着光景,知道阻他不住,这事也实在用不着干证,因乱着报官去了。素臣慌忙赶回,船家已自等得不耐烦,一等上船,便抽去跳板,撑开船头,扯起风篷,顺流而去。一面埋怨道:“有你这先生,这样顺风,耽搁着一船的人,若不是你徒弟苦苦求告,劳你赶到南京的了!”素臣道:“上岸时因是逆风,故到庙里一看,那知碰出奇怪事来,以致耽搁。”因把附魂起尸之事说知,瞒起自己打碎石台情节。
众人俱惊讶不已。有的道:“怕未必有此事。”有的道:“冤鬼附魂,古今常有之事,只没看见罢了。”有的道:“你这先生若早说些,就大家上去看看,诓得耽搁半日。”有的道:“我们到南京,只消一两日,这事就传来了。”有的道:“这事若真,南京人还刻起来,敲着小锣,满街叫卖哩。”有的道:“这贼道无恶不作,该有此报,只怕不到秋天,就要元坛菩了。”有的道:“他靠着元化真人徒弟,怕还扳不倒他哩!”众人都道:“说那里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是因奸杀命的事,既犯到官,还有活命的吗?”素臣暗想:这贼道也是靳仁党羽了;此番上岸,虽受船家埋怨,却为地方除了一害,并为朝廷除害,也未可知,心里甚是快活。至晚已到南京,盘过仪征、淮安,抄到莱州,已是二月中旬。一路在日照、胶州,就闻得莱州府南门外张家饭店房屋宽敞,饭食精洁,店家诚实,宾至如归。因就问到张家,只见门面宏敞,房屋众多,槽道齐全,店家和气,暗道:“果然话不虚传!”店家问素臣姓名,素臣以星家吴铁口应之。店家送进一间客房,对面两铺,中设桌椅,甚是洁净。晚饭进来,果然可口。只壁上贴一红条,写着“紧防燕飞来”五字,不识其故。
是夜一夜风声,被内觉冷。次日起来,门外已堆有尺余厚雪,不胜惊异道:“同一海边,福州腊月无霜,此地二月中旬,还降此大雪,岂不奇怪?”这雪直落至夜,不能出门寻访有信,心里颇闷。到了明日,素臣门首一望,只见风狂雪大,满街没一个行人。对面楼檐上,卷起雪帘,斜贴在一堵风火高墙上去,如一座白玉屏风,晶莹耀目,越看越爱。看了一会,要小解起来,见檐下墙边,一连放有五七只尿桶,堆满白雪,素臣走去撒溺。谁知在这一场溺上撒出事来。素臣气体充实,阳道魁伟,等闲不得小解,一解须要半时。这一场小解,把一桶白雪消化净尽,气冲起来,如烟如雾。却被雪帘之上搂窗内一个美女看得心满意足,色动神飞。忙去报告主人。夸扬得天上地下,有一无两。主人大喜。忙教人过来邀请。素臣已进客房。只见店主领着一个披发童子,嘻嘻的进房来道:“吴先生恭喜!”素臣道:“我有何喜!”店主道:“这喜大着哩!小店斜对门,是本府第一个财主乡宦李十二老爷,性爱结客,挥金如土;若不是英雄豪杰,休想见他的面!今特差他这贴身的哥儿来请,这是先生时运到了,岂非大喜?”素臣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并无一面,怎好轻造?”店主笑将起来道:“先生,你是行道之人,怎讲得这话?难道这宗上门生意,怎还说不好轻造?”素臣无言可答,只得整顿衣巾,随着童子,走到一所大宅院来。
进了墙门,从廊下穿入大厅,只见又是一个披发童子来接着,说道:“爷吩咐,天气寒冷,请到暖玉楼去坐哩。”两个童子在前引导,弯弯曲曲的,走过了十几重房屋,才到一座朱楼下来。童子揭开门帘,素臣便要人去,那一个忙扯住道:“慢些,要站一会,才好进去。”只见帘里热气,蒸蒸而出,素臣知有地炕,蹑足而立。站了一会,童子把素臣领进,到西边一间楼下坐定。不一时,足上热起,渐至腰股,须臾,周身滚热,好生烦躁。先前那童子走来,请上楼相见。素臣随着上楼。从西边直绕至东边,才觉热势稍退。跟着童子,跨进侧边两扇屏门。见那间楼上摆满妖娆妇女,忙缩住步。对面锦帘内,早踱出一人,赤面长髯,浓眉大鼻,头戴忠靖巾,身穿夹缎团龙披风,足登朱履,笑容可掬的道:“先生请了!”素臣只得人去,打一恭道:“小子初到贵处,尚未知尊官位号,不敢冒昧行礼!”那人道:“先生方外之人,何必行礼,竟请坐下。”让素臣西边客位,自己对面相陪。那些妇女,有持筝的,有携箫的,有秉剑的,有擎弓的,有执拂尘的,有捧唾壶的,约有数十人,都是轻罗薄绢,臻臻济济的,在那人背后齐齐站立。几十双俏眼,睁睁的看着素臣。素臣虽是心胸阔大,不觉面热耳红。侍婢们捧上香茶,那人一面吃茶,一面说道:“学生姓李,名又全,曾授锦衣金事之职,最喜缔交名士,结识英雄。因见先生丰度不凡,精神焕发,知非常人;故特请一会,以慰饥渴。”素臣道:“小子吴金,略知星卜,别无所长。昨到此即遇大雪,未敢冒昧参谒,反蒙见招,兼赐谬奖,不胜惶恐!”又全道:“先生贵庚?”素臣道:“交新年已二十七岁。”又全道:“正在青年,有几位妻妾?几位令郎?”素臣道:“小子穷苦之人,只一个拙荆,一个小犬,那有姬妾?”又全道:“怪道先生如此壮实!不瞒先生说,学生除正室之外,现有十六个小姬。”指着众侍女道:“这些歌姬还不在其数,怎样淘渌得来!”一面说着,一面吩咐摆桌。素臣起身告辞,又全道:“不过便饭,改日还要设席。”
须臾摆上酒来,山珍海味,堆设满前,执壶执盏的,都是十五六岁女鬟。雄黄杯里,盛着琥珀光美酒,醇Ο香郁,迥异寻常。众歌姬箫管并举,歌喉嘹亮,一套一套的弹唱着侑觞,不知不觉的吃了许多酒下去。素臣酒量本高,无奈这酒味极香甜,力量甚大,兼有药物,入腹以后,发作起来,登时大醉。又全连赞好量。吩咐一个少年歌姬道:“杏绡,这是你引进之人。”又指着三个歌姬道:“可同他三人,快些伏侍这先生洗澡。”四个歌姬各放下手中之物,来搀扶素臣。素臣中酒,迷迷糊糊的被四女扶掖下楼,到一个澡室中,纳坐在一张躺椅上。除巾的除巾,脱衣的脱衣,去袜的去袜,光剩一条裤子。两个歌姬把素臣腰胯衬起,两个歌姬把裤带解散,将裤子轻轻褪下,争先来把握素臣--,却再不得举起来。一个歌姬道:“怎吃了这许多兴龙酒,还是软郎当的,莫非是痿阳的人?”那杏绡道:“我在门楼上玻璃窗眼内,亲眼看见是翘然直举的,怎说是痿阳?快扶他下去洗澡。有这催龙汤一浸,大家再替他摆弄摆弄,包管硬挣起来。”于是四姬都把衣裤脱下来,赤条条的来扛扶素臣下池。素臣被药酒所迷,昏昏沉沉的,由着这班妖烧撮弄到了池内。四女轮流,浑身擦洗,遍体摩运,药气薰蒸,气血动荡,那口口渐渐举起。杏绡道:“何如?”忙用手去搓挪,把嘴去口口,惹得那口口口口口口,把杏绡一张小口,口口口口,慌得口口口口,道:“好利害!你们瞧着吗?须不是我说谎。”众歌姬都吃一吓,道:“果是与众不同。”因大家轮流口口,看见丹田之下,皮肉鼓动,齐声说道:“是时候了。”大家动手,扛扶起来,一面把汗巾揩拭,一面说道:“外边丫鬟,快请爷出来。”外面答应道:“爷在这里等着哩!”于是两姬掮着胳膊,一姬拥着口口,帮着那姬口口,放在壁板半圆孔之内,帮着那姬口口用力推助。那边又全慌忙口口口口口口口,运气吸收,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又全收吸不及,忙把汗巾承受,不肯流撒一点。直吸有顿饭时,方才吸完。又全咂嘴咂舌,连称爽利,把汗巾上承着的细细咀嚼,喷喷赞叹。吩咐杏绡:“这先生真个不比寻常,要百倍小心服侍。另外再煎参汤参粥,不时调养。”杏绡连声答应。又全又再三叮嘱,然后进去。四姬把素臣放转,躺在躺椅之上,竟如死去一般,只剩一丝游气。那三个歌姬却齐声赞叹道:“这先生真不比寻常,往常虎一般的大汉,吸过精后,眼皮吊起来,鸟珠上插,声如牛吼,汗如雨淋,毛窍中间俱有气走出。直到参药下肚,才拉救得转来。这先生不过四肢无力,面色还是照常,眼不翻插,气不走喘,岂非奇人?”杏绡便伏在素臣身上,把两股夹住口口,两手抱住腰胯,胸腹紧贴,嘴对嘴的温着。三个歌姬把素臣衣服披搭在杏绡身上,各人披着一件小衣道:“怎还不见参药送来?丫鬟们也该送褥来了。”
正自说着,杏绡房里丫鬟已将被褥送至,铺在澡池对面炕上。只不见参药进来。一个歌姬道:“往常时参药早下去了,幸这先生壮实,不然岂不坏事?爷还说另外再煎参汤参粥哩,今日派谁承值,怎这样迟误?”只听外边一人接应道:“是咱迟误的,你待怎样!谁干过这营生来?新兴的主意,把丫头们做的事都差派着咱,咱没这鼻子出气,才是迟误哩!”这边说话的歌姬,把脸都吓青了,道:“这是三姨娘,这参药向来是我们承值的,若知道是三姨娘,还敢磕一个牙儿?求三姨娘详察。”三姨娘答应道:“谁怪你来?我是怪着那个改腔七颠八倒的主儿。”因着丫鬟送过参药,说:“怎样灌法我不知道。”歌姬道:“向来承值参药的,是都含着参汤一口一口的哺送下去,只是三姨娘怎比得下人?”三姨娘哕了一声道:“咱的丫头也干不的这样营生,丫鬟,你拿着碗等杏绡哺下去。”那丫鬟取过一粒丹药,放入素臣口上,拿碗凑在杏绡口边,慢慢的含送。哥姬道:“爷怎把这等的事劳动起三姨娘来?”三姨娘叹着冷气,不来答应,众歌姬便不敢多说。杏绡忙把参汤哺完。三姨娘领着丫鬟进去。
众歌姬拿火照,看见素臣眼虽闭着,气已安舒,扌文着胸腹,并没跳荡,浑身和暖,与杏绡商议道:“这先生精神力量不比别人,俺们扛扶进去,在你大炕上去睡,不强如挤在小炕上吗?”杏绡道:“进去是极好的,只怕离开了,他孤阳要走散,不是儿戏的。”众歌姬道:“别的人要养到三四日才是这样,还怕走散吗?这里到你房中又不多路。”杏绡叫丫鬟掌灯,轻轻爬起,与众歌姬将素臣抬上火坑,卷入暖被之内。大家穿了衣服,收拾素臣衣裤等物,扛抬进房,关上房门,点起大蜡,一个歌姬脱去衣裙,钻入被中,紧帖素臣肩背。杏绡也把衣裤脱净,在素臣胸前睡下,仍是嘴对嘴的温着。那两个歌姬,在炕前监着丫鬟粥煮煎汤,与那拥背歌姬轮替。独有杏绡,更不更换。拥背的歌姬道:“我们今日虽得亲近,这先生明日就是腌菜缸里的石头了。你看他浑身没一点疤斑,皮肤比着俺们还细腻,真是一个玉人儿。杏妹,你真好福气也。”那两个歌姬道:“是杏妹的时运到了,今日这样大雪,街上没人行走,怎偏生走上楼去揽下这个奇人,又讨了爷的好,自己又受用不尽。你听爷那样赞叹,休说麒麟阁上标名,只这样活宝,凭你成日夜去弄,就也不输那上八洞神仙哩!”杏绡道:“这也是前生缘法,这样大雪路上,通没人影,谁想撮甚飞头奴,也不过上楼去看看雪景,可可的就撞着了这先生。”
众姬嘈嘈讲说,忽听叩门;丫鬟开出,即报道:“五姨娘来了!”灶前两姬慌忙迎接。五姨娘进房,便坐上炕沿。杏绡合那拥背的歌姬道:“歌姬们守着爷的规矩,把着这先生,不得下来迎接,五姨娘休要见怪。”五姨娘道:“你们的正事,谁来怪你。爷夸得这先生神仙一般,叫我拿参药来,见见世面,咱且看是怎样一个神仙。”因揭起被来浑身重视,把--扌昝起道:“杏绡,你好造化!估量着这--尽够你受用哩!”说罢,盖好了被,叫丫鬟拿过参药,吩咐杏绢:“这是一斤人参,这是四两琼玉膏,叫你不时煎汤煮粥,调理这先生。莲心、桂圆、百合等类,是你房里有的,总凭着先生所爱,就收拾他吃,不可怠慢。”杏绡连声答应。
五姨娘去不多时,又报十二姨娘来了,歌姬们面面厮觑,道:“这桩事总不是姨娘们管的,怎是这样?”十二姨娘走进房,随来丫鬟送上参汤,就吩咐杏绡道:“这是咱煎与爷吃的,爷说吃了这先生的精,还要吃甚人参。叫咱送来给这先生吃。你可快些哺,咱要去回头爷的话哩!”杏绡接过参汤去哺。十二姨娘细看面颜,说:“那里象吸过精的?好教爷放着心罢。”揭开了被,把--估量一回道:“硬挣起来,想比爷的还强。却怎这样白净,玉管也似的,怪不的有那又香又甜的精儿。”一等杏绡哺完,便慌慌的去了。
杏绡道:“这先生的精是怎样味道?把爷吃昏了,弄这许多姨娘出来。今日一夜,敢情把十五位姨娘都要出来赏鉴这--哩!”众姬道:“真是怪事!”猜疑一会,参粥煎好,照前哺送。素臣连进参药,歇息多时,神气渐复,睁眼看时,杏绡大喜道:“这先生眼都张开了!”哥姬、丫鬟上前争看。素臣暗想:天下怎有如此怪事?出门时,酒多变血,我说是饮贼人之血,今反被他吸我之精,看来性命必为所伤。记得昨晚醉中,有许多女人同他洗澡,如今这两个又合抱着我,岂不耻辱?不如早寻一死,以全清白!想到那里,心痛异常,却流不出泪来。忽又转念:这是飞来横祸,非我自招。我的身命,上关国家治乱,下系祖宗嗣续,老母在堂,幼子在抱;还该忍辱偷生,死中求活,想出方法,跳出火坑,方是正理!招摇过市,大圣人尚且不免于辱;我岂可守沟渎之小节,而忘忠孝之大经乎?心里一面打算,嘴里一面含咽,不知不觉的,吃了一碗下去。杏绡欢喜非常,众歌姬都向杏绡称贺。说:“杏妹,看这光景,明日就可颠鸾倒凤也。”素臣闻言,不胜惊骇,暗忖:既要吸精,怎说交媾之事?记得方才接连有女人送参药出来,因我精好。故格外调养我。难道调养我,精神起来,与他姬妾交媾不成?倘若如此,反不如被他吸死了。正猜想间,忽听打门声急,杏绡道:“又不知那位姨娘来看--了?”丫鬟开了门,只见太太房里几个得用的养娘、丫鬟,传着又全的话说:“吃了这先生的精,精神百倍,放在外边,恐有疏虞;叫着赏杏绡一百两银子,把先生移到里边去,交给十五姨娘调养哩。”杏绡忽闻此言,大惊失色道:“从来没有这例!况且十五姨娘合九姨娘,一般都是爷心坎上的肉,怎舍得丢给别人?谁要赏甚银子,是奴引进来的,怎交给别人?”那些养娘、丫鬟道:“爷吃了先生的精三四个更次,连战败了十四位姨娘,精神愈加壮旺,连九姨娘那员战将都讨了饶,说这先生竟是纯阳转世,故此交给心爱的姨娘;太太也说‘十五姨娘是有名分的,恐有不便!’爷说:‘只要常得这先生的精吃,就把十六位姨娘都伏侍先生,也不妨事。’还说那向来的旧例则甚!”说罢,一齐上炕,把素臣连被抬着就走。急得可绡鼻涕眼泪,一齐都出赤着身子,奔下炕来,要扯夺先生。那三个歌姬一齐拦阻道:“杏妹,你真个不要性命了!爷的性子,是好惹的吗?”杏绡哭道:“各人的衣食饭碗,生生夺去,我还要这苦命吗!”猛然的一头撞去,满面流血,跌死在地。正是:
志士成仁甘就死,淫娃贪欲亦轻身。
●第六十八回 十六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
三歌姬及丫鬟忙去搀扶叫唤,救醒转来。歌姬看他头额,不过擦破油皮,忙把汗巾包好,自去劝说。这里养娘、丫鬟,那顾杏绡死活,闹烘烘的,扛到十五姨娘房中,放在大床之上。
十五姨打发出去,叫丫鬟关上房门,点起大蜡,煎好参汤,自己褪下衣裤,爬上床来,把素臣紧紧搿抱,嘴对嘴的?着,贴胸而睡,只不敢便来揣捏那话。素臣细看十五姨,相貌端好,年纪尚少,却像那里见过一般。因听着杏绡说是又全心爱之人,除非骗好了他,托他转求,或有生路。又想:他既是又全心爱,如何肯替我转求?况据那些女子说来,都像是调养我的,就有交媾之事;枉寻直尺,既不可为,兼且得其欢心,亦愈不肯放我了!但他既要吃我之精,怎又把姬妾与我交媾,至向来被他吸精之人,是怎样结局?都要先问个明白。若非假与欢爱,怎肯吐露真言?正在轮转,那十五姨娘问道:“先生贵处?是几时到此的?心里可是明白?可能说话?”素臣道:“小子吴铁口,家住江西,前日方到此处。心里虽是明白,只是浑身瘫软,不能动抬。奶奶声口,好似浙江,尊姓贵庚,俱要请教?”十五姨娘道:“奴家姓随,原住在浙江江头,今年十九岁了。”素臣猛然想起,急问道:“奶奶莫非是何大娘的姑娘么?”十五姨娘忙摇手,指着外边,素臣不敢再问。那十五姨娘细看素臣,低声问道:“先生莫非姓文?怎又说是江西人?”素臣低声答道:“我实是吴江文素臣,方才说的姓名住处,都是随口捏造的。”随氏道:“如此说来,是奴家的恩人了!此时丫鬟在外,打发他们去睡了,才好细说。”素臣点点头。不一会,丫鬟递上参汤,随氏含送与素臣吃完,吩咐丫鬟:“自去睡,等这先生安息一会,明日起来,煎好参汤、桂圆汤伺候,这天也差不多要天亮了。”丫鬟答应出去。
人静以后,随氏道:“奴家受恩人大恩,无从补报;恩人有甚说话,只顾说与奴家知道。”素臣道:“我家有老母,如今落此阱中,死多生少;倘能设法放我出去,便感你不尽了!”随氏道:“此地四面高墙,鸟飞难入,法度利害,僮仆畏惧,奴家如何能设法放出?只好探听俺爷消息,报知恩人,随机应变,可以解救恩人之处,刻刻留心便了。”素臣道:“奶奶是那年进府?令兄、令嫂现在何处?李爷专吸阳精,自非一日,向来被吸之人,后来如何结局?现在交与奶奶调养,可有甚淫揲之事?到几日后,再要吸取阳精?求奶奶逐细说知。”随氏道:“那年恩人杀死头陀,赠我家银钱,哥哥回来,就搬到江南海州,开了一个粮食店儿,颇可度日。俺爷家私巨万,各处海口大店,都有领他本钱的。一日,船泊海州,到一布店中去盘帐,偶然看见奴家,就叫人来撮合,用三百两银子,把奴娶来。哥嫂得了聘金,生意愈盛。俺爷有师父韦半仙,是龙虎山道士,传授俺爷食精之术,说是补足先天,便可长生不老。故此吩咐心腹家人,在对门开着饭店,不图赚钱,只要人多。饭店门檐之下,多摆尿桶,正对着大门东边门楼。楼上窗虽常闭不开,却有几个玻璃?眼,常派着歌姬上去窥看,见有阳道魁伟、精神壮旺的,就骗进府中。常时不过叫人把兴龙酒灌醉,令歌姬们扶入澡室,在追龙汤内洗澡,起来吸他的精吃,吸精以后用锁龙丸把参汤灌服,救醒转来,仍交与引进的歌姬领去调养。三两天后,等那人睁得开眼,说得出话,便把一丸坠龙丸给他吃下,令他手足瘫软,不能行动,每日叫歌姬与他调笑取乐,流动他的精气。十日半月,等得那人精神好些,便又照前吸取。以前的人,有吸了三回就死的,有吸了五六回才死的,从没有吸七八回的人。此番因杏绡夸说恩人,不特阳道魁伟,精神壮盛异常,一回小解解至半时,把一满桶雪化得净尽。俺爷知是异人,故特特的自己陪侍,并交给奴家调养。奴家不肯,俺爷说这样仙人,得和他睡宿,就过了仙气。你不过怕人说笑,我叫各姨都与他交合一遍,一则流动他的阳精,二则堵他们的嘴便是了。”素臣着慌道:“如此说来,是断无生路的了。且请问既要吸精,又许与人交合,这精如何积得起来呢?”随氏道:“那一丸锁龙丸便把精都锁住,任凭交合,不会泄出。直待兴龙酒、追龙汤一通,才得流通。”素臣道:“既不泄出,又要交合则甚?”随氏道:“若不交合,兴不能发,周身阳精不能总聚到一处来,所吸有限,就没甚补益。未经吸取之人,阳精本足,吸取容易,到吸取一两遍,是亡本的人了,虽有参药补益,十日半月如何养得起来?全靠歌姬们伴着顽耍,揉挪敌咂,引动情兴,不论白日黑夜,--一举,便即尽情交媾,使那零零碎碎周身骨节中的精气,都渐渐积聚到肾中来,然后方可吸取。所以吸收到几遍的,便致丧命。俺爷说恩人是个异人,要搜出遍身中精气,不是专靠着一个人引动得的。夜间专派奴家承值,日间要叫各位姨娘来赤身伏侍,轮流舐咂,百般戏狎,尽力交媾哩!”素臣吓得两泪交流道:“休说吸得后来定是一死;只这青天白日,赤条条的许多女人,妆出诸般丑态,舔咂交媾,不羞死,也气死了!奶奶怎样可怜我,设法一救呢?”随氏沉吟道:“停会待奴家先去探听家爷口气,看着风帆,说进话去,说恩人是个异人,该商量久远之计,若叫许多人轮流交媾,把那周身精气,一时追出,倘或三回五回伤了性命,岂不可惜?只该调笑取乐,引动情兴,不致冷静寂寞,逐日加用些补益之物,再放宽些日子,等待精神长旺,方行吸取,留得青山,怕没柴烧?这才是久远之计,只好骗他宽缓下去,再作计较,此外更无别法。”素臣寻思:舍得宽缓下去,精神一足,他便拦我不住!只是说的坠龙丸,能使手足瘫软,这就是绝着了!因道:“且宽缓下去,是极好的了!只是蒙奶奶垂怜,为我设法,就是我的恩人,怎敢亵狎恩人?这样贴身拥抱?至那坠龙丸,能使手足不能行动,岂不成了废人?即使逃得出命,不能为国家出力,亦与死无异矣!尚望恩人设法一救!”随氏道:“家爷现令奴伏事恩人,若不贴身拥抱被人看破,奴家性命不保,恩人亦万无解救矣。至那坠龙丸,自必交给奴家灌服,本可瞒得过去;但他有一种验法,万难假说,如何是好?”素臣问:“如何验法?”随氏道:“服药之后,隔了一日,两肩及两胯上,俱现一团青色,水洗不下,如生成一般,这是他要亲验的。”素臣喜道:“这便有救了!恩人看我面色,是真是假?用水擦洗,可脱得下颜色来?”随氏道:“奴便想那年看见恩人,不是这金黄面色,难道是假的吗?”素臣道:“就是那头陀包内的药丸,用唾调搽,就是天生一般,擦洗不下。现有青药,在缠袋之内,如没拿进来,定在杏绡房中。”随氏道:“明日一早,就叫丫鬟去取来。”因用舌舐湿素臣之面,将手指细细揩擦,真如天生,欢喜不尽。
两人说着话,天已大亮,丫鬟们进房,撤烛扫地,送上人参桂圆汤。随氏哺与素臣吃过。叫众丫鬟把衣服解开相看,指着一个道:“大桃,你身上还白净,上床来,好好的拥抱着先生,我要去见爷说话哩!”素臣慌忙摇着头,随氏道:“先生还脱不得阴气,怕孤阳飞散了,不是当耍的。”一面坐起穿衣,一面吩咐丫鬟到杏绡房中去取衣裤缠袋等物,大桃喜孜孜的卸脱衣裤,钻进被中拥抱素臣。随氏急急梳洗,自到里边去了。大桃却不比随氏,把素臣浑身摩抚,?单住那话百般揣捏,亲嘴咂舌,好不肉麻。素臣甚是厌恶,因怕有变头,只得忍受。不一时,衣裤缠袋等物俱已取到,丫鬟把鞋放在床前,其余都安放里床。另外一包人参,一小罐琼玉膏放在桌上,向大桃道:“桃姐才是飞来的天鹅,可怜杏绡,一双眼哭得肿在那里。真是天落馒头,狗的造化。”把被猛的一揭,道:“你看那样捏法,怕不捏坏了,你就没命哩!”大桃道:“悄没声儿,那不是爷的声气,快盖好了。”丫鬟忙把被曳好,随氏已跟着又全进房。又全一眼看见大桃,喝道:“狗,你有这福分吗?十五姐,快去换他下来!”因向素臣举手道:“先生,不为礼了。先生竟是吕祖再生,承赐仙精,使我脱胎换骨。方才小妾进言,正合学生之意。不瞒先生说,从前用过精的人,未免有伤生之事。今因先生之精,迥异寻常,正要终身请教,岂肯但顾目前?方才与小妾说过,三日以内,只叫他伏侍。三日以后;轮派别姬来替先生散心。总俟先生精神复旧,再求尊惠,决不敢造次急骤,妨碍先生。先生已有令郎,不忧无后,若家中缺少用度,都是学生承管。先生可以安心住下,享受温柔之福。这小妾与第九妾腰间之物,要算作两件活宝。此人则紧暖香乾,无美不备。第九妾则花心能开合吞吐,交媾时有无穷妙处,将来先生试用自知。我不惜此二宝以奉承先生,先生亦何借仙精而不以补益学生?总之,除了贱内,其余姬妾、丫鬟银钱、玩好皆与先生共之,学生与先生结一个生死之交、忘形之友便了。”素臣本能言语,故作衰惫之状,但把头点,不敢答应。又全吩咐随氏道:“先生眼目虽清,神气尚弱,脱不得人,你须日夜持抱,休令丫鬟们替代。三日之内,只可温养,三日之外,方可研擦也,不可怠惰造次,妨碍先生也。”说罢自去。
随氏夜间被又全蹂躏,后半夜又与素臣说多了话,甚是倦乏,抱着素臣沉沉睡去。素臣暗想:日子虽宽缓下些,只是如何脱身?左思右想,毫无计策。忽然想着道:“我精于数学,向来专重于理,故丢置脑后;如今事在危急,怎不起一数以决之?”因忽听地炕内,火炭爆响,作念:地下有火,虽是明夷之象,然炭本是木爆,有雷象,当作复卦占之。七日来复,大约七日之外,可以脱身。雷出地中,当奋迅而起,我这弱质,如何奋迅?我以一阳处五阴之下,孤危极矣!却喜木能克土,月建木旺,又值阳起开泰之时,现在卯玉气吾、时,亦属帮扶;卯为日象,卦属离阴,孤阳忽脱群阴,恐致飞越,赖这离阴涵恋,反转卦来,便成?后象,主有阴人救拔。我记得到店是二月十六,隔了一日,是十八进来的,今日是十八了,以七数计之,当在二十六日。水木长生在亥,其应当在亥时,可以脱祸。阴人莫非应在随氏身上?但他是弱质,岂足当壮旺之离阴?腹中正在轮转,却见外边送进汤药,丫鬟叫醒随氏,递上药丸,并一盏香茶。随氏接药一看,即向素臣点头示意,把手拈药,虚作放入口中之势,便递上茶汤。素臣会意,故作咽药之状,汩的一声,将茶咽下。丫鬟接盏下去。随氏把药弄碎,乘着没人,吹散满地。丫鬟送上参粥早膳,随氏哺食已毕,素臣疲乏睡去。随氏想着:又全凶恶,如伴虎狼;倘得调理恩人健旺,他本事若肯带我出去,收为妾媵,岂不跳出火炕?随氏正在胡思乱想,丫鬟忽报:“九姨娘来了。”九姨娘推帘而进,坐上床沿,连声恭喜。随氏红着脸道:“这是爷吩咐着,不敢违拗。怪刺刺的大白日抱着蓦生人睡觉,可不惭愧?”九姨娘道:“怎说这作孽话,爷说这先生是仙人哩!你与仙人同睡,便不是凡人。”一手把下身的被儿揭开,拿着素臣口口,向随氏口口口口口,道:“爷叫你温养着他,怎还放在外边?”随氏忙用手推开道:“姐姐怎这样罗唣?”九姨娘道:“怎只伴着他睡觉,不替他摆弄?睡到一年也不中用济事。他失阳之后,全靠着咱们的阴气凝恋,阴精涵养,怎反说是罗唣?你嫌他绵软吗?咱来替他摆弄,管情一会子就有效验。”于是俯下身去,把口口紧紧含住。将十指在柄上搓挪轮捏。素臣被两人说话惊醒,听他说话,见他作为,羞恚非常。却因手足无力,又怕惹起祸端,只得任他侮弄。觉得那舌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随氏口口坐起,那口口渐渐展放,口口口口,生怕口口起来,日期就不能宽缓。心内着急,却因他是又全最宠之人,口口揉弄又是每日当行之事,不敢拦阻,心头突突的跳,眼睛睁睁的看,只见口口口口口口口,登时口口。随氏着急非常,却见九姨娘两颐口口,骨都骨都的咽个不住,随氏顾不得面情,喊道:“这是爷吃的东西,怎倒你吃起来?”把九姨娘头颈一搡,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一股清水,向着帐顶上直冲起去,如珠子一般倒溅下来,溅了九姨娘满头满脸,九姨娘道;“这是尿。”说不及一句话,也不顾头脸上淋的尿湿,慌忙把嘴含紧,咽个不住。有顿饭时候,才得溺完咽止,那口口便淹的口口下去。随氏放心道:“姐姐你怎吃起尿来?”九姨娘坐起身,在袖里掏出一条汗巾,抹了头脸,把胸口抹了一会,方说道:“教会了你才是姐儿的造化哩!爷说先生精异样好吃,奴还不大相信,如今吃着这尿,才知爷的话真。别是尿是咸的,先生这尿香,而且甜,武夷茶、蔷薇露有这好味吗?你过后尝着才知道。怎就变面变嘴,动手动脚起来!”随氏道:“奴只认是精,怕爷知道才推开你来。”九姨娘道:“爷有锁龙丸,给他吃下,离了兴龙酒、追龙汤,还有精吸得出来吗?奴知道是尿,才敢吃哩!”随氏笑道:“姐姐还吃过谁的尿来,说是咸的。”九姨娘脸上红了一红,说道:“便是爷的尿,还有谁来!也是一日大冷天,要小解,奴怕冒了风,说替你吃了吧。那知是咸的,怪不好吃。怎如这先生的香甜有味。这会子满肚温暖,浑身舒畅,谁要吃人参汤桂圆汤呢?这先生定是一日撒一回尿,才有这许多。杏绡是昨日这时候在门楼上看他撒尿的,管情明日也是这时候,妹妹你若懒待吃,咱就再来,感你的情儿。”随氏道:“奴是不敢吃,专等姐姐来受用吧。”九姨娘谢了又谢,欢天喜地的去了。素臣叹口气道:“天下有这等女人!”随氏道:“他是狐狸精转世,迷住了爷,大白日里干事总不避人的。”当夜,素臣将一丸青药搽在肩胯四周。次日,又全进来验过,方才放心。以后素臣之尿,俱是九娘吞咽。
转眼三日已过,随氏扶起素臣,靠坐在床。又全派下大二三四五五位姨娘来与素臣调笑。早膳以后,齐到床前相见。素臣看去,年纪都在二十以外,二十五六以内,相貌都在五七分之间,一般的穿珠插翠、抹嘴描眉,袅娜身材,妖娆体态。只有一个雅淡装梳,一面忿容,身分庄重,退缩不前。随氏上前相叫,挨排坐下。大姨娘开口道:“爷叫俺们来给这先生散心顽耍,俺们由浅入深,逐渐的做去。先说个村笑话儿,要引笑先生。次唱曲儿,要风流有趣,引动先生情兴,然后亲嘴送乳,搿抱抚摩,随意顽耍,总要博得先生欢喜。若笑话不村,曲儿不风流,不肯顽耍,便要剥脱衣裤,跪在先生跟前,一炷香过,再说再唱再顽。”众人俱说遵命,独三姨娘变色不应。五姨娘变色而言道:“大姐们今日还想穿着衣裤,斯斯文文的坐着说笑话唱曲儿么?只怕都要献丑的了。爷说这三日叫各姊妹先与先生熟识调情,若是假撇清,爱脸面,撮不出把戏,引不动情兴,休来见我。姐姐们想一想还是该赤身露体?该凤冠霞帔?”大姨娘忙改口道:“谁说该凤冠霞帔,装着憨腔?奴原说由浅入深,如今先脱去衣裙,把笑话曲子说唱起来。引动了心,大家再解抹胸,脱裤子,与先生顽便是。”说毕,便把衣裙脱下。各姨娘也俱脱去衣裙。五姨娘已连抹胸解掉,还要去脱裤。只见三姨娘正襟危坐,连衣带也没解动。五姨娘只得重把裤带系好,说道:“大姐,你须看见咱们,都赤着上身,三姐动也不动,是怎么说呢?’大姨娘道:“三妹,你休固执,爷的性子岂是好惹的,过两日原要合先生睡觉,就脱一脱衣服,打什么紧?”三姨娘红着脸道:“合谁睡觉?谁脱惯衣服来?”于是各姨娘上前,带劝带拉,说道:“睡觉不睡觉,且再由你,今日这衣服是定要脱的,显得姊妹们都是歪货,独你正气吗?”七手八脚的把衣裙扯脱,里面穿的一件裹衣,却死命的揪住,脱不下来。素臣暗暗赞叹。众人面面厮觑,只得且干正事。将桌子扛近床边,三面绕床坐下,丫鬟摆上茶食,随氏叫大桃上床伏侍素臣参药。
大姨娘先说道:“官府审一起奸情。问着奸妇说是强奸。官府问怎样强法?女人道:‘丑妇弯着腰在地下拔菜,被他扯脱裤子,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由着丑妇叫唤,只顾口口,口口出去。这不是强奸?’官府道:‘你怎么不站起来,凭着他弄耸,光叫唤呢?’女人道:“老爷你好不明理,丑妇若一站起来,那口口便要脱出去哩!”’众人大笑。素臣本听不得,因恐脱裤罚跪,就随着也笑了。
大姨娘说:“奴是僭了,二妹顺下去吧。”二姨娘道:“妯娌两个在一处纺纱,大婶指着盛棉条的筐子道:‘婶子,这会子有一筐挺硬的口口,口口口口里去,口口一下,才是爽利!’那二婶子道:‘不要挺硬的,咱要一筐棉软的口口才得爽利。’大婶道:‘这又奇了,口口要硬的,才干得爽利,怎要那棉软的?’二婶子道:“一筐棉软的口口,口口口口里去,就是两筐挺硬的口口哩!”
众人也都笑了,看了三姨娘,别着头,青着脸的样儿,都道:“好没趣的人,轮着你了,难道笑话都没一个在肚里?’三姨娘只得道:“一个道学先生,父子两个种莺粟花。合他说撒种时要说村话,不说村话就开不盛。他父子两人都道:‘这个容易。’那老子一面撒种,一面说道:‘夫妇之道,人伦之本。’那儿子也撒种道:‘家父已经上达。’”大姨娘道:“那道学先生敢是你前辈子,这就算是村笑话吗?”五姨娘道:“离了口口两件,是总不算的。这要跪了重说。”便要剥脱衣裤。素臣着急,忽发大笑道:“这笑话很有回味。”三姨娘正要发话,随氏知素臣之意,忙扯五姨娘劝道:“大姐原说要引笑先生,先生笑了,脓着些也罢。”五姨娘方才坐下道:“四姐你须不是道学先生,休要再煞风景。”
四姨娘说道:“一个女儿出嫁,他母亲怕他年小,禁不起口口,叫小儿子跟去睡在外房察听。过了三朝回来,母亲问他三夜听的事。小儿子道:‘第一夜听见姐姐哭。’母亲道:‘我说经不起口口呀!’小儿子道:“‘第二夜听见姐姐笑。’母亲道:‘这傻孩子,就快活也煞着,怎便笑起来。’小儿子道:‘第三夜听见姐夫哭。’母亲不信,道:‘怎姐夫哭起来?’小儿子道:‘听见说被姐姐口口口口口哩!’”
众人大笑,五姨娘道:“不好,要笑出尿来了。十五妹,你先说,奴且去扳一扳口口来。”于是众人催着随氏。随氏道:“一个大和尚要坐化,报告诸山都来伺候下火。徒弟问他可有牵挂,大和尚说:“老僧四大皆空,别无牵挂。只一生没见过女人口口,于阴阳之道欠缺了半边,就是这一点子牵挂。’众人都合掌念佛,赞叹道:‘这才是大和尚哩!我们去叫一个娼妓,给大和尚瞧一瞧,也省得他回首时的牵挂。’于是雇一土娼,脱了裙裤,把口口送到大和尚面前道:“请?赞?赞的钻那粪窟儿。我合你告下状儿,同上堂儿,将奴的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请那官儿,伸下手儿,睁开眼儿,凑过鼻儿,摸一摸粗儿细儿,瞧一瞧黑儿白儿,嗅一嗅香儿臭儿,分别出好儿歹儿,便知肝儿肺儿,是从古到今,普天之下第一个没良心的人儿。”唱完惹得满房人笑不绝声。五姨娘道:“大姐还说被奴唱绝了,这才是绝唱哩!只不要告在福建人手里,这官司便直输到底。”
大娘道:“如今轮到三妹了。”三姨娘道:“这种曲子休说肚里没有,便有也张不开口来。”四姨五姨都涨红了脸,大姨娘们齐声相劝。三姨娘眼泪汪汪的,百不肯唱。只听得里面一片声喝着:“采那浪蹄子来!”外面早跑进许多丫鬟仆妇,把三姨娘推的推,操的操,蜂擒而去。霎时,听那捶打哭泣之声,好不凄惨。只见伏侍的许多丫鬟,直滚进来报道:“不好了,三姨娘打了三百鞭子,打死了,又来捉各位姨娘了。”正是
地老天荒无此事,耳闻目见有其人。
●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
各姨娘浑身抖战,素臣既痛三姨以守正得祸,又怕随氏受打,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见一阵丫把各姨催逼进去了,却没有推揉擒捉,心略放宽。
各姨走进院子,便就见三姨遍身血糊,躺在堂屋里面,吓得魂飞魄散。跨进门槛,便都一齐跪下。又全骂道:“好歪辣骨儿,你们既做妾媵,家有主,国有王,你不凭我使唤,凭谁使唤?休说这样神仙一般的人,就是瞎眼瘸腿,生着大麻疯,浑身臭烂的化子,我把你赏给他,你敢扭一扭儿吗?我那样说来?图着他的仙精长生不老。有这焦家的浪蹄子,偏愿我早死,专合我拗着。我知他歪撇性儿,先派他去送锁龙九,他就支使着杏绡,不肯哺送。今日叫他去伏侍,他连衣裙都不肯脱。说那笑话就如灶门里钻出来的,雌着一头灰儿。后来一发连曲子都不肯唱,不知他心肝是怎样生的。不如也挖他出来,给狗子吃了,却便宜他早死了,得早托生。留他一丝气儿,教他痛苦两个月,再合他算帐。你们须不比他,算是有鼻头眼睛的,怎都穿好裤子,扎好抹胸,飞金溺壶的装那憨腔?”五姨娘爬上几步,哭着道:“爷便是个青天,须分出一个皂白。姊妹们都在这里,奴敢扯一句谎,开口便说爷那样吩咐,是都要脱裤的,大姐说由浅入深,”又全不等说完,手里这鞭子猛的把大姨背上一抽,骂道:“好奴才,什么叫做由浅入深?”大姨忍着痛,不敢叫唤。五姨道:“大姐说,且脱了衣裙,过后再脱抹胸、裤子,奴不依他,脱了衣裙,解了抹胸,就脱裤子。三姐却连衣带也没解动,奴才缩住了手,去脱他的衣裙。若依了奴,一早就脱光了。爷可怜奴只一人,怎拗得五个人来。后来说笑话,奴又替先生含着--。奴是巴不得爷长生不老,肯与他们一般妆着憨儿的吗?爷也须详察。”又全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只恼你依着他们,不依着我。你脱下裤子,他敢拦住你吗?”五姨哭道:“这是奴的不是,凭爷处治,奴总是甘心的。”又全道:“今日原算你用心些,笑话儿也亏你,编造曲儿也说是禽死了还感激先生的恩情,也还替先生含了一会--,不甚扫兴。若像这一班歪辣骨的样儿,就扫兴死了,如何博得先生欢喜。你既知道不是,你且起来,明日教你做个首领,号令他们,要百般妆做,在我跟前扮不出来的,都扮出来,总要发得那先生情兴,就将功折罪,把你还当个人。他们有不依你号令的,轻者由你处治,重者就告诉我,押到我跟前,照着焦氏这奴才一般处置。”因回过头来向那十个姨娘说道:“你们把两耳扯长些,谨谨的记着。”五姨娘连声应诺,磕头起来。又全问随氏道:“我待你与众不同,你也有甚歹心肠,愿我早死,扭别着不肯奉承那先生吗?”随氏哭道:“奴就是块石头,也知道感激爷待奴的恩情。爷把那先生交付下来,奴日夜用心伏侍,奉承得那先生快活,满心窝里感念着爷的恩情,情愿一生一世把精神报答着爷。奴只是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来。”又全嘻开阔嘴说:“真有这话吗?”随氏道:“天在头上,奴敢说谎?”又全不待说完,吩咐丫鬟:“快去问那先生是真是假,快来回话广丫鬟去了,如飞来回道:“那先生没口子答应说是。前世的缘法,感激着爷、十五姨待的他好,不愿回去,死心塌地要在这里补报着爷哩!”又全大喜道:“我原也疑心你不该有甚歹念,你年纪小,人面前做不出,背地里却伏侍得那先生快活,是我错怪你了。这要算你的功劳,快些起来,以后长远叫你承值。”随氏叩谢起来,就如遇赦一般,把心头一块大石,才得放下。又全喝问:“你们这三个是没有辩头的了,该怎样处治,自己认来!”大姨、二姨、四姨一齐痛哭道:“奴等并没别的心肠,若有歹心,天雷就立劈了。奴总因合坏了伙计,一时翻不出面来。如今凭着爷处治,就打死了奴,也只怨自己不伶俐。以后若教奴伏侍先生,再敢妆一点憨儿,就把奴粉身碎骨也是情愿。”又全冷笑道:“你们这样呆狗,还想伏侍仙人哩!”吩咐丫鬟,把四姨鞭二十,一个月不许值宿;二姨鞭四十,两个月不许值宿;大姨鞭八十,四个月不许值宿。鞭毕,三人还磕头谢打。又全方喝放起来,吩咐五姨道:“明日你领十一个妹子,依着方才的话,除了八妹有孕,由着他做些轻巧事儿,替先生摩弄,别要伤筋动骨,除了麟姐年纪还小,就有些不周到,不必计较,其余都要大显神通,考出一个状元来,与先生交媾一次,算做独占鳌头。到后日,除八妹外,将以次的再派几个随着状元与先生交媾。夜里交付麟姐温养,用文武火锻炼,总等他淫兴畅发,精神贯足,再行吸取。有一个不用心的,便休想活命。麟姐,快去陪伴先生,叫他不要惊慌,这是我府中法度,兼且为他立威,总是我爱他极处,要人去竭力奉承他,并没别的缘故。”五姨娘与随氏俱连声答应。
随氏进房,向素臣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连连磕头道:“若非恩人救命,今日就与三姐一般,只好留一丝气儿的了。”素臣才知三姨姓焦,尚在未死,随氏并未受刑,心下略定。暗想:明日这些女人,个个赤身是不消说了,还要做出千奇百怪丑状,临了还有一人交媾。我是何等样人,被他如此淫戏,岂不耻辱?只是手足无力,插翅难飞,如何是好?想了一会道:我有主意了。我想皇古之人,俱是赤身,所以唤做裸虫。其实阴阳二道,与耳目口鼻一般,同为生人形体。明日只在这上头着想,便不怕满眼的赤身露体之人了。至于诸般怪状,亦只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八个字应付之。即使欲我用眼注视,用手抚摩,亦譬如看我掌纹、揉我肩背一般,可无厌恶之状,以免其受罚之苦。惟有交媾一事,再想不出法来,难道也可如佛书所言,梵志应淫女为法吗?我想梵志是托言慈悲,不惜自辱以遂淫女之念。我是被他拘阱,无处逃避,以受淫女之祸,迥乎不同。我身上系朝廷安危,下关苍生治乱,若不忍辱图存,便成匹夫沟渎之小节,使老母无侍奉之儿,祖宗绝显扬之望,非特不忠不仁,亦且不孝,只好自己作为已死,或是土木形骸,即为强暴所污,亦付之无可奈何罢了。主意一定,便觉胸有成竹,倒下身子,安然而睡。
次日黎明,随氏起身,素臣留心看着他嫩乳酥胸,香脐软腹,要试练自己力量。随氏因素臣平日总不忍一视其肌体,今忽注目而视,遂故意跪将起来,假作挽发,把--正对着素臣头面。素臣也便注视,见一堆嫩肉松白如雪,一丝细缝红润如珠。暗想:我虽有妻妾,却并未目击其形,若夜间不定主意,此时便不堪属目矣。随氏见素臣注视,不觉心动,俯下身去抱住求欢,素臣失惊道:“我因今日必有诸般恶状,故夜里千思万想,练定此心。然未经目击,仍恐心动,露出厌恶之状,故借你之物,试我之心,非有一毫邪念,岂可错会我意?使我两人数日来感思戴德、同床不乱之念,都付之流水耶!”言讫泪下。随氏爽然若失,只得收起邪念,穿衣下床。丫鬟伏侍素臣吃过汤药,用些参粥。
日色方出。十一位姨娘已俱到房,齐向床前相叫。随来的丫鬟黑压压的站满一房,手中携着诸般乐器。每位姨娘带有一副香炉香几,一大盘沉檀黄熟在各箱头各桌上安放。丫鬟轮流添换,满屋香气,如在百花之中。随氏送过一道香茶,五姨娘开口道:“爷的言语,各位妹子都知道的了,俱要听奴号令。有违令者,把艾焙安放牝上,连炙七壮,罚跪一炷香,事情重大的,便押到爷跟前去发落。”众人俱称遵令。五姨娘道:“奴吩咐丫鬟,擂鼓一通。鼓绝,奴及妹子们并众丫鬟俱脱去上衣。二通鼓绝,解去抹胸裙子;三通鼓绝,脱去裤子。脱裤以后,都来听令。”说罢,命丫鬟起鼓。鼓声绝处,满屋人齐齐的把上衣脱下。二鼓绝处,各将抹胸、裙子解脱。三通鼓绝,各褪裤子,满房都站着赤条条寸丝不挂的女人。胸前悬着一双嫩乳,股间夹着片精皮,你看我,我看你,吃吃的好笑。五姨娘发令:“请先生床上靠定,看诸姊妹各献技艺,献技时要先吃粗乐,锣鼓一止,作起细乐。献技人上场要一出一出搬演,如做戏一般,方有兴趣。奴昨晚禀过爷来,爷说此论绝妙。不特今日献技如此,明日轮流交媾,也要如此。将来爷吃精后,令姐妹们通宵大战,也要如此哩!八妹,爷叫你做些轻巧事儿,你可先献一献,就与十五妹上床去伏侍先生。待诸妹献技已毕,再着十五妹下床献技。”八姨应允。丫鬟们大吹大擂一遍,作起细乐。八姨坐上床,把纤纤手指,撮弄那一张香口,听去俨如无琴之音,清浊高下,疾徐起歇,无不中节。素臣暗想:向有口琴之说,原来其妙如此。五姨等俱喷喷叹赏。琴止乐毕,随氏上床拥着素臣肩背,替他摩运胸腹。八娘便钻人口口口口,用春笋口口口口,拉素臣一手口口口口口口口,把头枕在素臣大腿之上,仰面看着素臣,嫣然微笑。素臣看他肚腹,晶莹饱满,约有六七月的身孕。想着又全是何肺肠,还叫他来戏弄,与古人胎教之说,反背何止天渊。
五姨道:“奴虽是考官,也同众举子一例入场,若竟占先献技,便觉不公,丫鬟们取骰盆来,待奴掷出色面,照点献技。献技之人即入里房,待外面粗乐一止,细乐一起即出房,献技毕退坐,随意吃食茶点。各位献毕,点出状元。粗乐一套送上鳌头。在鳌头上簪花披红,饮三杯喜酒,作起细乐,助状元交媾之兴。媾毕,粗乐细乐并作,各举子扛扶状元下鳌口口,科席正坐,考官领着各举子轮流把盏道喜,各执事人役叩首讨赏,伏侍状元穿着衣裙撤烛,鼓乐导送归第。”
号令已毕,举起骰盆,用两颗骰于一掷,掷出一对红色,轮该十三姨娘,丫鬟大吹大擂一回,作起细乐。十三姨出房,跨上床来。如西施歌舞一般,左右旋转,折腰摆肩,弄指舞臂,浑身绵软,竞似一根骨头也无。摆弄了一会,然后并足而立,将头向外反背垂下,渐渐垂至腿弯,素臣甚是耽心,怕他折断脊骨。那知一垂一垂的,直垂至褥,刚刚的反造了一座尖桥。那张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正对着素臣之眼。众人齐声喝采。垂了一会,渐渐的仰起头来,仍复站好,面不改色,口不喘气,舒舒徐徐的下床而去。
第二就点着十六姨,在房把两脚抄放颈后,用手扳定,一俟细乐作起,便滚将出来,俨如一个银球,满地走滚,辨不出手脚头股,只觉花碌碌、光烁烁的好看。众人喝采一声。忽地滚上床来,素臣定睛细看,仍是看不清楚。滚了一回,歇在素臣面前,仰露口口,才看出手足钩连之状。仍复四面翻滚,滚落下地,又满屋乱滚一回,滚入里房去了。
十六姨之下,点着十姨。细乐一动,十姨一路筋斗翻出里房,四面翻滚,无比灵便,忽地一筋斗翻上床来,竖起晴蜒,鞋底朝天,两手及头着床,复把两只小脚左右开弓,上下牵址,耍了一回,双双的垂下里床,口口口口,直献到素臣眼鼻之间。众人喝一声采。十姨垂了一会,甩转脚来,仍是一路筋斗,翻入里房而去。
第四就点着七姨。七姨上床、仰跪而卧,点点香脐吸吸的动跳不住。须臾绕脐跳动。又须臾满腹跳动,一会肚皮挺高,如一只箸著儿在内矗起,至高尺余,将脐心翻了转来,红润如脂,湿津津的,只待要穿。忽地直塌下去,左边矗起,左边塌下,右边矗起,四面挺蠢,捉摸不定。然后把肚一胀,如十月满足,连心胸脐口俱凸高起来。像发了大酵,蒸出几斗白面的一个大馒头。忽地小腹里直涌起来,上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两只胖奶都瘪做一点。忽地胸前直推起来,下面半个肚皮直塌下去,连口口都扯到小腹上来。忽地左边涌起,右边塌下,忽地右边推起,左边塌下。忽地满腹塌下,胸前两腰口口俱高,像一只银锅,亮晶晶的耀着眼儿。众人齐声喝采。七姨收转气儿,仍是瘦伶伶、紧窄窄一个雪白的好肚皮。素臣暗忖:京师绝技有做肚皮之人,想来不过如此。
七姨下去,点着十四姨。手中擎着一个鸡毛健子,尖上系着一股红绒朵儿,在里房一路踢将出来。初时或高或下,或左或右,尚是分明。踢到后来,如蛱蝶穿花,晴蜒戏水,纵送无端,飞舞不定。已看不出身分脚步,只把各人的眼光耀得霍霍不住。紧踢一阵,渐渐的慢将下来。有时以头点毽,有时以额碰毽,有时用腮,有时用嘴,有时用肩用臂用胸用乳用腹用臀用口,总只一努,那毽便直飞起去,落将下来,不论头额口口,横竖反侧,那毽就如浆糊粘成,再滚不下,把众人看得呆了。十四姨忽地一脚,把毽踢在仰承顶板之上,打落下来,便仰跌在地,那毽括的一声,打在口口骨上。用力一努,那毽打上顶板,也是括的一声,重复打落。十四姨把两脚踏地,口口口口口口,那毽儿上起下落,撺跳不止。那顶板合口口口上的声响,便如紧打绰板、乱鼓木鱼一般,拮括之声,连珠不绝。众人一片喝采的声响,便间着细乐,正在热闹,只见那毽儿括的一声落将下来,十四姨把两脚扳转,仰开口口,轻轻一夹,恰好夹住毽尖上系的红绒朵儿,立起身来,那毽儿在口口之下,一宕一宕的进房去了。”
至此方点着五姨娘,也是一路筋斗,却比十姨不同。十姨止能顺翻,五姨兼会反翻并翻悬空筋斗。真如狮子滚球,鲤鱼撺浪,把合房人看得眼花。翻上床去,也是竖着晴蜒蜒,却或把头松,或把手起,不似十姨把头手一齐着力。更兼没着绣鞋,连膝衣裹帛一齐脱掉,如一对剥白的水菱。一般的左右开弓,却一足伸开,一足屈向口口,把大脚拇指口口口口,伸缩进退,口口口一般。这只放开,那只又已口口,喷喷有声,然后两足姆指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反弯着腰,垂向素臣面前,口口口口,给素臣细看,众人喝采不迭。垂了一会,翻下床来,就坐在席,重复裹足穿鞋,面色照常,并不喘气。
点到十一姨。上床朝里而坐,把头低将下去,渐渐放在腿上,又渐渐的放至两腿中间,又渐渐的把两腿弯过头来,紧紧夹住,口口口口口口口。渐渐的凑合拢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把手在床上磨动,四面的旋将转来,如风车一般,轮的快捷。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众人齐声喝采。
十一姨之下,却点着十二姨。十二姨上床仰睡,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那手掌攒拢击下,便如鼓声磐声铙钹声。手掌放开拍下,便如木鱼声绰板声,手指轮拉而下,便如笙声萧声弦索声。十二姨将两手轮流拍击,忽轻忽重,忽疾忽徐,便如鼓板磬钹笙箫弦索一时奏响,俨如梨园细乐悠扬婉转,声韵铿锵,把一屋的人都听得目定神呆,连声喝采。素臣暗想:怎天下怪物总聚在一家。
十二姨下去,才掷着九姨娘。九姨娘道:“十一妹口口口口,奴却要口口口口;十二妹口口作声,奴还要口口作声。但其声甚细,求五姐止住细乐,待奴献丑。”五姨道:“九妹的妙技自然与众不同。”因吩咐停止细乐。九姨上床仰睡,把两足曲开,口口口口,用力一努,果然将口口挺出,口口口口,送入口中,口口口口,备极丑态。次便放出两瓣口口,口口口口,淅淅有声。众人侧目细听,有春蚕食叶声,有秋虫振羽声,有香露滴花声,有暗泉流石声,有冻雨洒窗声,有微风拂弦声,有儿咂母乳声,咨嗟淅浙,喁喁瑟瑟,满屋之人看者色变,听者神惊,错愕嗟呀,喝采不置。素臣暗忖:同一口口,怎这妖精就如活的一般。惊骇不已。
九姨献毕下去,五姨即以手合住骰盆,说道:“今日奉命主考,原只为要考出状元独占鳌头耳,既欲占鳌,则命题之意所重在口,奴与十妹、十一妹、十二妹、十三妹、十六妹这六本卷子,总末显出口口妙用,文宇纵做得好,皆不切题,落卷无疑。七妹因做肚而见口口之上下牵扯,高低鼓塌,是口口而非口口也,十四妹因踢毽而见口口之努凑捷速耸凸勇猛,是口口而非口口也,可作备卷。九妹口口,口口口口。灵活非常,口口口口口口,自必昂藏,口口口口口口,自必跳荡。吴先生之神口,非九妹之灵口,岂能敌之?欲定九妹作元,早占鳌头,以发吴先生之兴。如另有绝技。不妨仍献以待甲乙。”六姨与随氏俱道:“奴等并无绝技,请五姐姐即发令,送状元占鳌可也。”五姨娘道:“上了鳌头,便专为驾驭神鳌之事,九妹。你该用些茶食,呷些参汤,饱餐战饭,方可上阵鏖战。”九姨道:“不瞒恩师说,门生仗着生平本领,原想独占鳌头,茶食已经饱餐,准备着昆阳大战,只领参汤罢了。”五姨忙叫丫鬟送上。
各姨因要献技,俱紧挽平头,并未插戴花朵。因向随氏取出一匣绒花,丫鬟斟酒伺侯。大吹大擂扶送九姨上床。五姨号令两姨上床搀顺素臣仰睡伺候,哺送参汤。两姨扶持状元。揩抹掖持,大家轮替。除八姨外,不许一人空闲。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丫鬟作起细乐,各姨把绒花各簪,披起大红全纱,连进三杯醇酒。酒一入肚,淫兴勃然,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满头花朵,散落满床,口口口口口口,面上一阵阵泛起红桃花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丫鬟们贪看把戏,那细乐便不成腔调,断断续续,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众人正在看呆,九姨渐渐懒懈下去,只把素臣狠狠抱紧,肚皮贴一贴,离一离,身子颤了几颤,头也掇颠不定,浑身粉肉,珠汗淋漓,已将红纱浸透。眼闭口开,气喘吁吁,叫不出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众人笑声吃吃,忽觉得九姨声息俱无,大吃一惊。正是:
休夸采补长生术,那有金刚不坏身。
●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曳尽洗尘心
一屋人都围将拢来,失惊条怪,五姨笑道:“这是丢了,有这们好死。你只瞧着他那脸儿罢,才知他死的那快活哩!”众人细看九姨,见那脸色异常妖艳朦胧,两眼如杨妃醉酒一般,描写不出那种酥麻疲乏之状,重复惹起众人淫兴。只见九姨微舒星眼,迷迷的笑将转来,道:“可是五姐唱的,便口口口,也是感激。有这们子好死,就死口口口口,也是快活。不瞒两个妹子说,你九姐有九丢之力哩!”众人听着那淫声浪气,看着那妖形骚状,个个淫兴大发,恨不得扯他下来,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八姨瘫化在交椅上,口口口口,恨不得打破那大肚皮儿。九姨咬住牙交,颠耸着说道:“好一件活宝,被他弄得浑身瘫化了,怎不睁开眼,瞧一瞧小私案子脸儿口口。五姐口口口口口口。如今侧睡下去,口口口口口口,可便有了主意?”五姨道:原“该是这样,口口口口口口口?”九姨当真侧睡下去,口口口口口口口。九姨狂叫道:“口口口口,哎哟,喉咙里发火,要冒出烟来了。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五姐,怎么着呢?”五姨被他说麻了,歪着头,靠在椅子上,回不出话来。七姨在里床拿着绣帕,口口口口口口,忽见十一姨一个粉面半个贴着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慌道:“十一妹满脸都是水了,怎不抬起头来?”十一姨道:“奴被九姐死了,爬不起来。好姐姐,替奴揩一揩。”各姨骚发,个个瘫麻,丫鬟们一齐动兴,出神落魄,笙箫弦索,寂静无声。只有九姨的哭声笑声,叫唤声,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搅做一片的怪响。
素臣自九姨上身,即闭目沉心,由着他摆弄起落,骚声浪气,百样肉麻,俱像死人一般,不闻不见,不痛不痒,直挺挺的咬着牙关,生生忍受,绝不乱神。一至九姨侧睡转来,把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百样难熬,觉得背脊中一股热气逐渐运至小腹,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心中一急,忽地睁开两眼注视九姨。只见愠在胸前的并非女子,竟是一个玉面狐狸,方知九姨真是妖精。急把身子合转,用力直压下去。九姨大叫一声,连连的放出臭屁,把满屋酥麻的人,都臭醒转来。七姨躺在里床,正拿着绣帕,待抹不抹的。被一屁弹进口鼻中去,叫声“哎哟”,晕死在床。随忙叫丫鬟们添香开窗,揭开门帘,那屁就如连珠炮儿放个不住。满屋女人都把湿透的汗巾塞口拥鼻,还只顾打起恶心,哕呃不止。素臣亏那香枕,将口鼻装推,未触其秽。原来九姨无比狂骚,用力太猛,一丢之后,精神已惫。再把花心尽力吞吐,愈复伤神,吸得素臣阳精将泄,不觉遍体酥麻,百骸弛放。正自眯着两眼,仰看素臣,忽被素臣目中纯阳精气如赤日一般,两道神光直射人来,双眸一定,登时现出狐面。被素臣看破,翻身压下。素臣虽尚无力,然本是铜筋铁骨,用劲而压。九姨精汇之后,又在将丢,怎当得起。要想脱身,头面被素臣胸骨压住,牝中又被铁棍般的--撑定了,如何得脱。渐渐的筋骨折断,现出原形,竟是一只浑身紫毛的大牝狐,伸着几寸长尖刀一般的利爪,好不怕人。众人俱在酥麻,忽被屁触,个个头晕恶心,拥塞口鼻;及至添香开闼,揭起门帘,臭气消减。忽见素臣身下压着一个利爪紫狐,吓得魂飞魄散!又见脚边躺着七姨,口流白沫,不省人事,一发害怕,抖战不止。五姨按定六神说道:“七妹正凑屁股边,必是臭气触狠,晕去了。”吩咐丫鬟扛进里房,姊妹们轮流替他摩胸揉肚,掐捏人中,去灌救转来。一面叫丫鬟开了外边总门,飞报与爷知道。素臣见妖狐已现原,心腹牝中,冷气逼起,方把身子挪转里床。随氏因窗开帘揭,身上觉凉,怕素臣受寒,忙扯一条被儿搭在素臣身上。众人也俱穿起衣裤,看那狐狸,利爪尖嘴,遍身深紫,无一杂毛。臀牝边--阴精尿粪流满半床。五姨叫丫鬟拿条单被,把下身遮过。
又全正在丹房,丫鬟不敢进关门,去禀知太太。太太大惊失色,忙到关门外,通信进去。又全开出关门,飞奔入房,摹然看见,吓得口定目呆。问五姨道:“这就是九姐吗?”五姨道:“九妹与先生交媾,忽然被先生压做这个模样;若不是九妹,九妹到那里去了呢?”又全定睛一看道:“这面庞依稀还是九姐.那知他竟是个狐狸!这爪利害怕人”因揭起单被看着满臀此边的粪尿精水,惹起恶心,连连作哕道:“快把这妖狐扛到他房里去,把床上的污秽收拾干净。”一面走下拔步,问七姐救醒不曾。里房丫鬟答应:“救醒转来了。”又全跨进里房看了一看,吩咐扛扶到他自己房里去。覆身出来,众丫鬟已把狐尸,连着披的全红抬去,尿粪收拾,仍把单被盖过褥上污痕。
又全坐上床沿,问素臣道:“先生怎便知道他是狐精?用何法制他?怎那脸面又不全变?”素臣道:“此名玉面狐狸。狐千年面色黑,此狐色已青紫,大约已七八百年矣。一则阳数该绝,一则大人福分,忽然现出原身,令小子稍效微劳,补报大人之德。玉面狐狸吸人元阳,元阳既竭,即吸其周身骨髓,无不为所害者!大人本质既好,复得补益,元阳既旺,故彼不忍遽害,久后亦必有性命之忧也!”又全悚然道:“学生诸妾,非娶即买,就有几个不明白的,也俱有亲人,知他底里。独此狐于旷野相逢,说是姓吴新寡,扫墓而回,一见目成,学生不合带回。因其色伎俱全,宠以专房,那知他竟是狐精!休说别的,只看那刀锋一般的利爪,就怕死人!若非先生除灭,学生这性命岂能常保?”沉吟了一会道:“先生如今是学生恩人了,以后当以师徒称呼,又全称先生为师傅,先生称又全为徒弟,一切大人,小子。先生。学生的字样,俱要收拾去的了。”向着众姨娘道:“你们以后俱称老爷,如有错称者。俱要处置。’”众姨一齐答应。又全道:“师傅元阳充足,又能除灭邪妖。即非吕祖回身,亦必真仙谪降;一切采战之诀,要求指救。明日与小妾们交媾,可容愚徒进来观看,当机指点一二。”素臣道:“这妖狐虽能害人,然不来加害于我;只因他露出原形,恐留下此孽,害及尊体,才忍心除灭了他!实在此时尚为哀戚,明日岂能畅乐?望缓期三日,三日之后,再伸前约,何如?”又全沉吟一回道:“师傅真是菩萨心肠,愚徒想起他从前情意,也不觉怆然起来!也罢,三日之内,只教这小妾替师傅温养;三日以后,再来求指点罢了。”又全起身辞别,各姨娘及丫鬟们,俱跟着进去。
随氏命小丫鬟舀些热水在脚盆内,叫大桃搀扶素臣洗净下身。自己进里房去,开出褥子,要换去床上的湿褥。素臣正洗之时,--直兴。大桃知是尿来,连忙用嘴吟咽。随氏同别的丫鬟寻出褥子,铺垫好了,尿尚未完。直待吃完,大桃方才起来,靠在壁上,扌文抹胸脯。随氏道:“老爷的尿真个好吃吗?你也合我说声,怎便这们乱抢。”大桃挺着胸脯,回不出话来。小丫鬟道:“娘昨日进去了,也是他偷跑出来吃的。”大桃抹了一会,说道:“今日这尿,敢有精在内,开头那两口就合那爷说的味儿一样。”随氏喝道:“臭私窠子,老爷吃了锁龙丸,还说甚精!给爷听见了,你休想活命。”大桃呆白了脸,才不敢做声。素臣心上暗暗喜欢。不一会,上边吩咐下来说:“九姨一事,不许张扬,怕外人议论,只说暴病而死。一样开丧出殡,名家戴孝三日。如有一人走漏消息,立时处死。出殡之日,除三姨不算,八姨身孕,十五姨伏侍老爷不送殡外,其余各姨,俱要送殡,好遮外人耳目。”素臣与随氏俱各欢喜。素臣喜的是开丧出殡,合家忙乱,或有机会可乘;兼且三日之内,无人再来缠扰。随氏喜的,是好与素臣说知心事,一则便可受用素臣腰间宝物,二则可以跳出火坑。
到得晚来,随氏陪着素臣睡下,说道:“又全凶暴非常,奴虽被他宠爱,刻刻提心吊胆,如伴虎狼一般。恩爷若得脱身,务必带奴出去;情愿为恩爷婢妾,伏侍终身。”素臣道:“论起正理,你是他妾媵,就该一心向他,不该另起别念。但此人不特淫凶,而威逼自己姬妾与人交合,不从则殴打致死,性与人殊,非夫主矣!律上原有逼勒妻妾与人通奸,本夫治罪,妇女不坐,离异归宗之条;可见又全算不得夫主,你也可离异归宗的了。但说要带你出去,想来断断不能!我现在手足无力,即有人救拔,亦只可自顾一身,岂能兼带你去?至欲为我妾媵,尤断使不得!你感我从前救命之恩,我感你现在周全之德,虽则沾皮着肉,此心毫不涉邪;若终为我妾媵,则两俱负心之人,何颜于世?我虽非相士,而柳。庄相法,颇知其概;连日但见汝面,今日并牝腹脐乳,都看分明,与相书所称贵相,十有六七;我若得脱身,必留心设法,来救拔你出去,择一佳配,了汝终身,再休说婢妾的话!”随氏道:“不瞒恩爷说,日中看见九姐骚发,惹起淫兴,难说难言。若非九姐一死,岂能耐到此时?但九姐说的,恩爷那物是一件活宝,奴的--,又全也说是一件活宝,恩爷既说感激着奴,就把那活宝给奴一试,奴是不消说感恩爷的了。也把奴的活宝,给恩爷一试,岂不大家都报了恩吗?”口里说着,一手就来把弄素臣之物。素臣忙把手扯开,紧紧的捏住说道:“你方才说那婢妾的话,尚为终身起见;如今竟专为淫欲,一发不成话了!我且问你:九姐的相貌态度,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他相貌娇艳,态度风流,怎么不可爱?”素臣道:“他现出原身,臀牝问专堆尿粪,可爱不可爱?”随氏道:“不要说可爱,奴被他把胆都吓破哩!但他是妖精,奴须是人身,恩爷怎说这话?”素臣道:“我不是把他来比你,却把他来比我;他虽是可怕,还不如我死后怕人哩!”随氏道:“恩爷又来了!恩爷就如仙人一般,怎比起那狐精来?”素臣道:“我若死了,不消几日,满身皮肉就臭烂起来,七窍中流出血水,蛆虫搅满,臭秽难闻,比九姐初死的形状,更自怕人,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到后来,发脱肉消,光剩一个无眼无鼻的骷髅,几条虫蚁食剩的枯骨,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道:“恩爷怎说出这些话来吓奴?爷须是个活人。”素臣道:“人有个不死的吗?只消在这上头想着,那淫念就消散下来。不特我久后必如此,即你的花容月貌,到那时也一样臭烂,被蛆虫搅食,血肉淋漓,过后单存一个骷髅,几条枯骨!”随氏道:“爷不要说了,吓坏奴也!”素臣道:“不特久后必然如此,即如今日,九姐那种花容月貌,那种风流兴致,不算他是狐精,算是好好的人身,只要那丢的时候,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满身冰冷,眼睛翻插,人中吊转,手足僵直,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了。你看着可爱不可爱?再如今日,我被他收吸,元阳一走,登时手脚放开,眼翻舌吊,尸骸冰冷,不几日就臭烂起来。你看着可爱不可爱?”随氏怕道:“爷不要说了,吓死奴也,爷放着手,奴一条胳膊都麻木了。”素臣忙把手放开,问道:“此时淫兴可减些?”随氏道:“被爷说得渗濑死了,还有什么淫兴!”素臣道:“如此,你可把身子放开些,我和你讲说做女人的道理。”随氏真个把身子挪开。素臣道:“女子四德三从:四德是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三从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粗粗的合你讲说;妇德要婉娩顺从,在家孝顺父母,出嫁孝顺翁姑,敬重丈夫,和睦妯娌,不可骄奢淫佚。妇容要端庄静正,梳洗洁净,不可涂脂抹粉,举止端重,不可扭捏轻狂,衣必周身,虽盛暑不可露体,出必蔽面,虽亲戚不可妄见。妇言要安详慎密,非礼之言,不出于口,不可有嘻笑之声,不可有粗暴之言。妇功要调和饮食,纤织丝麻,洗涤衣裳,或帮夫生活,或教女针凿,一日到晚,俱不可贪闲图懒。在家则从父,父字内包着祖父母,父母,伯叔,兄嫂,有父母则从父母,无父母则从兄嫂,自己婚姻之事,及一切家务,俱听主张,不可违逆。出嫁以后,即从丈夫,嫁鸡随鸡,凡事俱要顺从;但若遇又全这等丈夫,却又不可一味顺从,要保守自己节操,宁死不辱,方是正理。夫死之后,便须从子;从子与从夫、从父不同,父与夫有过失,小者屈意勉承,大者委曲讽谏,若子有过失,当严切训戒,不可任其胡行,但将此身命,与子胶粘一片,贫富苦乐,安危生死,分拆不开,便是从子。你生于小家,自幼未闻正言,未见正事;到了这里,所见者皆妖冶之状,所闻者皆滤浪之声,与那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事事反背。再被又全这厮教导逼勒,把淫欲之兴开发尽情,廉耻之念消磨净尽,以致赤身拥抱,不觉可羞。欲心一动,便淫兴勃然,欲图苟合,须知一霎欢娱,转眼即过,终身污辱,渝洗不清。譬如有人骂你是猪狗,你岂不羞怒,然人与猪狗,只在有廉耻没廉耻上分别。猪狗惟不识廉耻,故不必配耦,俱可交合。人惟知有廉耻,故非我配偶,即不肯苟合。既肯与人交合,即与猪狗无异,又何禁得人的唾骂?要晓得阴阳二道,不过为天地广化育,为祖宗绵嗣续,并非为淫乐而设。只要把廉耻看重,淫念自消,又何知何者为宝?何者非宝?况此二物若是平常可厌,方是宝贝。倘有一毫异人,便是破节丧身、祸害不堪之物。即如九姐,虽是狐狸,亦有灵性,如有人骂他猪狗,岂不忿怒?只因把我之物当作活宝,便百般淫戏,全无廉耻,真猪狗不如矣!倘我之物甚是乎常可厌,则彼断不至死。惟看作活宝一般,所以淫兴大发,极力摆弄,以致精泄神离,现出原身,立时丧命。世上愚人不惜名节,纵欲丧命,与九姐一样的很多,总受这活宝之害。你之物,若果是活宝,我看去便如火坑一般。一入其中,便如焦皮烂肉,登时烧死;我之物若果是活宝,你亦当看做利刃一般,一触其锋,便要刮肠破腹,登时戳死,淫念自消,性命可保。再把那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推广开去,便可尽四德三从的道理。把不肯受人骂猪狗的良心,时时提起,就不至不顾廉耻,只图淫乐。岂可迷而不悟?错认火坑利刃做活宝?又岂可贪欢苟合,忘廉丧耻,致与猪狗无别?我若得脱身时,将来救拔你出去,便当认定廉耻二字,刻刻提起不肯做猪狗的念头,把阴阳二道看做火坑利刃,惟恐焦皮烂肉,破腹刮肠,专心去尽那三从四德的道理,帮夫做活,勤俭操家。再凭着你这相貌,嫁一有出息的丈夫,承受皇家花浩,生男育女,受享荣华,比着那忘廉丧耻的片刻欢娱,做那贪花早死之鬼?岂不天差地别?我因感你之恩,故此尽情吐露,不顾唐突,求你仔细思量!倘得回心转意,改头换面,便是我报你之恩了!”
随氏听着素臣的话,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忽地垂泪满面道:“奴真狗彘不如!细想从前之事心如刀绞,何颜再生于世,只索死休!”素臣连忙安慰道:“你因年小,习见习闻,兼为强暴所逼,以致如此,非你本性;只要知道改悔,便是好人,休说那要死的话!”随氏半晌无言,叹口气道:“奴若便死,怕有变头,反致累及恩人!奴总以恩人之言,刻刻提在心头,立誓改悔,不敢再萌邪念便了!”素臣欢喜道:“但愿如此,便反邪皈正了!任你贞媛,一念错了,可为淫女;任你淫女,一念转正,可为贞媛!但一时之感悔甚易,日常之持忍最难;须要常如此时之念,才保得廉耻,不至人于禽兽之途耳!”随氏垂泪道:“思人前既救奴性命,今复全奴廉耻,奴若再不以恩人之言,刻刻提醒此心,便真个狗彘不如矣!但此时与恩人一床睡着,即觉如坐针毡,便怎么处呢?”素臣大喜道:“你这一念,便是人兽之分了!不要说你以女子而与男子同睡一床为可耻;即我以读书守礼之人,而与你一少年女子同睡一床,又岂不可羞,可辱?但事有经权,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又断乎不可!不瞒你说,我受东宫厚恩,欲为他出一番死力,所以忍辱偷生。我前日起得一数,应在三日之后,即可脱祸。幸喜今日因妖狐之死,三日内可免污辱。三日后倘得脱身,便当来设法救你出去。若不行权忍辱,致有变头,岂不误了大事?只要各提此心,不萌邪念,日间有人之时,仍替我抚摩胸背,如亲属伏侍病人一般,夜里就如此时,各不沾身,也就算坐怀不乱了!”随氏道:“恩人若果三日后可以脱身,奴还敢避甚嫌疑,致误恩人之事?但自被恩人提醒,觉着此地一日难居,恩人出去后,是必留心,早来救拔!”素臣道:“这是我切己之事,不用叮咛,是必留心。”两人说了三更多天的话,素臣因压伏妖狐,随氏因狐死被惊,倦乏不过,沉沉睡去。直到天明,丫鬟开门进来,方才惊醒。
自此日间有人时,随氏就如女儿伏侍病父一般,抚摩捶捏,加倍尽心;无人之时,素臣便把四德三从,做女人的道理,曲折开示,警切提撕;到了夜间闭门以后,便各人一被,里外分开,不相沾着。又全把素臣当做真仙,叮嘱随氏加倍奉承,不许一刻相离。外边百般忙乱,连那拢棺奠祭,都不教随氏出去哭拜。到二十六日一早,除太太及八姨、随氏外,都去送殡。随氏房里,也打发两个大丫鬟去送,只剩一个小丫鬟在房。晚饭以后,丫鬟出去倒净桶,素臣乘着没人,下床欲试足力,打算乘空跳出。岂知身重足轻,不能快走。眼见墙门插天,门户严禁,情知无益,不觉垂下泪来。随氏问:“恩人起数,向来可准?应在何时,可以脱身?”素臣道:“我的数是准的,应在今日亥时。”随氏道:“既是应在亥时,此时何必愁烦?只是恩人若去,必加罪于奴,奴虽甘心受死,但该怎样对答他呢?”素臣道:“我见又全酷信神仙,我已有计,断不连累及你罢了!”须臾,送殡人归家,外边人闹得雪乱。又全着人来问说:“九姨死在这边,可叫道士进来镇压?”素臣忙回出去道:“有我在此,何用道士?”又全深悔失言,就独空这一所的房子,不叫道士进来。定更以后,外面法事已完,满宅镇压,锣声炮响,轰闹不绝,直到二更天,方才寂静。随氏忽然想起一事,跌足道:“这便怎处?”素臣忙问:“何事?”随氏涨红着脸,说道:“恩人吃的那锁龙丸,离着那兴龙酒、追龙汤,是没法解救的;那酒合药,俱收在丹房,没一人敢进那关门去的,如何是好?”素臣道:“不妨,一则因我先天本好,二则反亏那妖狐的花心,百般锁吸,那时就觉有阳精流动。后来大桃吸尿,猜说是开头两口是精,大约可以无忧的了。”随氏垂着头,低低答道:“这便还好。”素臣观词察色,知随氏廉耻之心,油然生发,暗忖道:“这尚中人之姿,我若能得出火坑,当以力救之!只是我前日起的一数,如何不准?卦外之卦,俱已全准,拟阴有变,十八房轮转,正应在焦氏身上,应受毒害;可敬焦氏,不就又全之逼勒,宁受家主之殴打,我当一并救之!记得十八日进来,至今日已是七日,当在亥时脱身,且再转他一数以准之。”因复轮过卦来,乃属地泽雷,雷复飞升,孤阳得离群阴,与前日之数,大同小异,应在亥时无疑矣!即取出一粒紫药,在壁上题几句云:
我本大罗仙,归洞方万年。与君十五妾,宿世有前牵。偶因动凡心,故犯七日遣。狐精八百载,食人已三千。功成除妖孽,为此复升天。焦氏性虽拙,宗支仗他延。汝宜须好待,莫与受熬煎!金丹三五粒,再来聚前嫌。此约君知否,还来拍汝肩。
彭?终有日,明镜月团圆。江城五月内,梅花落无边。
素臣写完,一齐解说与他听了:“又全若见此,即得免你之祸,更得免焦氏之害。”随氏道:“恩人写下此字,倘没人来,如何是好。”素臣道:“包管有人即刻就来。”随氏道:“是何等样人?”素臣道:“数上是个女人。”素臣这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刮辣一声,两扇纱窗洞开,一个武士,面如金纸,眼似铜铃,头扎黄巾,身穿软甲,腰悬宝剑,足履绣鞋,轻轻落下。素臣道:“感谢救拔,等候多时了。”那武士更不回言,背负着转身一蹬,已立在对面高墙之上。随氏定睛急看,已寂然不知去向矣!正是:
已见昆仑从地出,岂无红线自天来?
●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叱
随氏惊疑了一会,悄悄的关好纱窗,脱衣上床,假作惊醒,连连喊丫鬟进房问:“老爷到那里去,怎不在床上了?”丫鬟都吃一惊,拿着大蜡烛,各处照着,随氏光身搭拉着一条裤子,同着找寻,复至里房并院子夹巷,翻天的寻觅,不见踪影。随氏盘问丫鬟房门扣搭,丫鬟道:“昨日关房门出去,是搭好扣搭的,方才来开,仍是搭好;现在各处窗?及总房门,俱是扣搭好的;这老爷从何处出去?”随氏哭道:“若老爷不见,我是只好上吊的了!”丫鬟听说,一齐害怕,登时哭哭啼啼。随氏穿起衣服,又到丫鬟房里,搜寻一遍,只少翻起地皮。忙叫丫鬟,去敲门报信与爷。大桃见随氏着急,只待寻死,悄悄吩咐:“守紧着姨,若放他死了,俺们便都没命!”同着大丫鬟,慌去打门。里面的人,都因连日辛苦,睡死了去,那里听见!大桃只得寻块石头敲撞,才得接应进去。又全连裤子也不及穿,趿上鞋儿,裹着一件皮衣,飞奔入房查究。随氏满眼挂着涕泪,告诉又全说:“是好好抱着老爷同睡的,梦醒转来,就不见了老爷,慌忙喊叫丫鬟进房,各处寻到,没个踪影。”又全喝鬟丫,将随氏剥去衣服,跪在地下,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奴才,你还想性命吗?这样一个仙人,你放他去,误我大事!待我审问明白,拿尖刀挑出你那黑心来,看是怎么生着的?我把你那样看待,你被他入肉快活了,就顾他不顾我吗?”随氏发抖痛哭道:“受爷深恩,百般伏侍老爷,……”又全怪喝道:“什么老爷?我贪着他精好,要常远受用他的,才是这般待他。他这样没良心,串通着你逃走,还是什么老爷先生的撒那?声吗?”随氏道:“百般伏侍,原图他死心塌地,补益爷的精神。奴也是个人,也有灵性,岂不知道爷的法度,敢放走他?奴若贪图快活,还肯放走他,又不同他逃走,在这里受爷的法度!只因他口口感念着爷的恩德,手脚又不能行动,奴才放心温养着他,夜里好好的抱着他睡觉。忽然做梦,那算命的就像仙人打扮,嘱咐着奴说:‘是玉帝召他去,不能耽搁,教奴转谢着爷,说将来还要送仙丹来。’他没说完,就踏着一朵云,飞上天去。奴吓醒转来,床上已是空空的。连忙喊醒丫鬟摸进来,各处照着,连床底箱罅,小院夹巷,没一处不寻到,只少翻地皮。各处天栅窗?,又都关好,房门又是丫鬟开进来,说是扣搭好的,奴又到丫鬟房里翻一个遍,总房门、院门又都闩好,不知是怎样变化出去的?急得奴只待上吊,生生的被丫头守住了!奴若有一点歹心,爷便碎剐了奴,奴也死而无怨!”
此时各房姨娘、丫鬟、仆妇,已挤满一房,都替随氏捏着两手的冷汗。又全吩咐,采过三个丫鬟,剥去衣裤,赤条条的跪下,喝道:“你们昨晚是什么时候睡觉?院门房门可曾闩扣好的?那算命的可在床上?后来如何知道他逃走?你们起来,这院门、房门,是开的关的?那算命的日间可曾下床走动过?逐一从实说来,敢扯一句谎,就立劈了你!”三个丫鬟一齐哭着说道:“昨日一更多天睡觉,总房门、院门是先闩好的,房门还是大桃扣好的,那时姨合算命的都睡在床上。半夜里姨怪叫唤起来,丫鬟们进去,房门还是扣好的,算命的不知那里去了。姨光着身,搭拉一条裤儿下床,合丫鬟们遍处寻到,只除地皮没翻起来。姨又到丫鬟房里搜寻,又只除地皮没翻起,各处的窗?门户都是闩搭好的。算命的从没下床,连尿都是大桃含着--吃的。姨哭着只待上吊,是大桃叫小丫鬟看着,才敢进来敲门报信。外面的门,又都是关好的,不知算命的从那里出去?”又全呆在椅上,暗想:这真不像是随氏放走。各姨猜说:“莫非真会变化?”
又全沉吟一会,忽然想起,忙着人去店中捉拿徒弟。恰值店家来报:“徒弟于夜里在逃,不知去向。”又全愈加疑惑,查问外面门户,可曾开动,自己走出院去,四面观望,见檐瓦整齐,墙头并无痕迹。须臾,外边回进来说:“外面几十军门户,一重没开;方才店中来报,还站在大墙门外,没敢敲动。”又全寻思:这样围墙,插翅难飞?又是吃了坠阳丸的,如何逃出?莫非真是个仙人么?复身进房,一眼就看见板壁上的字儿,忙近前一看,失惊道:“原来真是仙人!”又重复逐字细看一遍,惊喜道:“这诗上明说着,还来送金丹,又嘱咐我看顾他两人;仙人的说话,还敢违拗吗?”因一手拉起随氏道:“是我错怪你了!谁知这师父真是仙人!炔去穿好衣服,你看见师父写这诗吗?”随氏道:“那算命的总没下床,那见他写什么诗?”又全道:“罪过,罪过!怎还叫他是算命?以后你们都称为仙爷。你还是他前世的妻子哩!将来还要送金丹与我,合他那梦,一些不错。你也不是做梦,是师父显的神通,我好快活。你们都看这诗,不是明说着吗?这字写得龙蛇飞舞,不是仙人,也写不出来!”五姨道:“这字也不是墨写的,怎这们青巍巍、紫烁烁的?”又全定睛细看,把手指蘸着唾沫去擦,又擦不下颜色来。说道:“方才还像是墨,怎这会子,只顾变了颜色。”五姨道:“俺们一屋子人,怎头里总没瞧见这诗?”又全失声道:“是呀!我头里怎也没瞧见?莫非仙爷还在这屋里?快叫那三个丫鬟起去,穿好衣裤,来点香烛。”一面就要跪下去磕头,却想着没穿裤子,忙叫丫鬟去取衣裤鞋袜,并请太太出来。
各姊因又全惊疑,大家都回头掣颈,疑神疑鬼,真个像素臣隐形在屋。独有随氏肚里明白,暗自好笑。不一时,太太已到。又全穿着好了,先拜了八拜起来,备细述与太太知道。太太失惊道:“你今日说他是吕祖,明日说他是纯阳,妾身总不肯信;后来九姐现了原身,才有些信意。如今看起来,竟是仙人无疑了!他这诗的意思,老爷可解与妾身一听。”又全指着道:“这头上两句,是说他是大罗天仙;这两句,是说前世与十五妾做过夫妻;这两句,说因想着十五姐,动了凡心,才受这七日的灾难。”太太道:“老爷这样尊奉他,日夜守着他前世的妻子,怎还说是灾难?”又全道:“他为动了凡心,把神仙职分几乎弄掉,若不是压死九姐,还不得升天,不算是灾难吗?这几句,说九姐是八百岁的狐精,已吃过了三千个人,仙爷因除灭了他,才许他仍复仙班,不得再留人间的话。”太太道:“吓死人!怎九姐这样娇柔,会吃起人来?”又全道:“你没见他那爪儿,如刀锋一般的快利,若非仙爷除灭,久后我们这一屋之人,怕不都被他吃下肚皮里去!这两句,说三姐性子虽拙,我的宗支还仗他延接下去;这一句,是叫我好待三姐合十五姐。”太太道:“十五姐不消说了;这三姐拗着,不肯奉承他,怎的爷转不怪他?”又全道:“这才是神仙哩!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仙爷是大罗天仙?这几句,是说还要送金丹给我的话。只这拍肩彭?四字,懂不的,下面这些话,也不甚明白,你们众人,可有懂得的?”各人面面厮觑。惟随氏经素臣解说,一则记不清楚,一则不敢招认。太太道:“只有三姐满肚骨董,除非去问他。”又全道:“我原要去看他,亏他是没恨心的,我去说知仙爷之意,安慰他一番,就便问他。”说罢,慌慌的进去了。
太太问随氏道:“谁知你前世竟是仙人,以后和你姊妹称呼了。”随氏道:“太太是何等人,奴是何等人,怎敢姊妹称呼?”太太道:“仙爷救了我一家性命,贤妹就是恩人,怎不好姊妹相称呢?”太太必要改换称呼,随氏必不敢依,众姨都在哄劝。又全欢天喜地的,走进房来,看见众人形状,问是何故。众姨把太太之意,及随氏不敢依的情由,述了一遍。又全道:“这太太主意不差,连我们都要改口,太太既认做姊妹,我以后就称仙姨,你们俱称仙娘;他只叫我姐夫,叫你们做某姐。我以后也不敢进他的房,等仙爷再来赐了丹药,请了仙旨,若是我与仙姨还有姻缘之分,再与他重续前缘。”太太道:“这转是妾身不是了,怎叫妹妹独守空房?”随氏忙接说道:“爷的主见极是,仙爷既说还来,等他来时,听他主意,才见爷的诚心。倘或触怒了他,不给丹药与爷,岂不是奴之罪?奴受爷的大恩,敢贪着一时欢乐,致误爷的大事!望爷及太太详察!”又全大喜道:“你说的话,句句从我肚肠里穿过去的!我只怕恼了仙爷,致误大事,才说这忍心话,你不怨我,反安心乐意的肯成全我,可见前世真是仙人,今世现有半仙之分了!但方才说的这些称呼,却断要依我,才见我待仙爷的诚意!”随氏恐有变头,说道:“别的只得听从,独要称爷做姐夫,却断断不敢!”又全沉吟道:“也罢,仙姨以后只叫我李爷便了。”随氏也便依允,自此把称呼都换过了。
又全道:“方才我去问过三姐,三姐说拍肩二宇,是仙人洪崖故事,我很知道,只一时相不起来。那彭?就是彭祖,吃了仙爷的金丹,就要活到八百岁哩,你说造化不造化?临末几句,是桓伊、吕祖的故事,我却记不清了,总是约着再来的日子。三姐说:‘明镜团圆是十五,梅花是正月;又有什么江城大罗天仙依傍,又有仙姨帮衬,怕不升上一级去,也做个天仙?就可长生不老,真个要快活死我也!”说罢,复向壁间逐字看玩,喷喷叹赏。又取水来揩洗,愈擦愈明,休想擦下一点颜色,分外紫巍巍,青烁烁,光彩突突。指与众人道:“你们只看这字,不是天仙还写得出来吗?”
大家咋舌惊叹。又全添上香片,剪去烛花,领着太太。随氏及各姨一齐叩拜。又全道:“徒弟肉眼凡胎,不知恩师仙爷是大罗天仙,一切看待不周,死罪,死罪!”复拜了八拜起来,向太太及各姨道:“我悔死了!那两日若不替那狐精开丧出殡,你们俱得与仙父交媾,便过了仙气,求他当面指点,得了采战真传,此时便可修炼。若早知他是肉身仙人,就是太太,也该陪他同睡一夜,过些仙气也不枉合我做夫妻一场!”太太涨红了脸,说道:“合仙人同睡,就真个过了仙气吗?”又全道:“怎不过了仙气?那白牡丹不是同吕祖睡了三夜,就做了仙人?秦国的弄玉公主住的百尺高楼,仙人萧史乘着凤凰到他楼上,日日与他同睡,过足了仙气,便把那公主的肉身都带上天去。休说与仙人交媾,就是吃了仙人的粪,都是要成仙的。”太太不信道:“与仙人交媾,说是过了仙气,还有这道理。怎那屙出来的臭粪,都是好吃的?”又全道:“我说个故事你听,你就知道。有那一府,那一县,一座桥上睡的花子,半夜里醒来,见八个人也是花子模样,在那桥上吃酒行令。这睡的花子偷眼瞧他,只见菜碟里,都是活蚱蜢,一个个跳人八个人嘴里去,给他吃嚼。这花子疑心是仙人,跪着问他求讨。八个人起身就走,这花子爬起去追赶。七个人走的快,如飞去了;只有一个瘸子,走得慢,被这花子扯住求告。那瘸子说:‘你瞧着我光着身子,把甚东西给你?给一堆屎你吃罢!’蹲下去,就屙出一大堆的屎。这花子把手去捞来,拿到嘴边,想起了恶心,便在一株草上揩抹于净。那知那草登时长发起来,那颜色就是金子一般。花子才懊悔,要去吃那堆屎,不防一只狗赶来,把那堆屎都吃尽,那只狗登时就踏着红云,上了天去。至今那黄金色的草,长有几丈来高,霜雪不凋。才知道那八个就是八洞神仙,那瘸子就是铁拐李。后来那桥便唤做升仙桥。载在那一省志书上,那有假的吗?”那小丫鬟道:“大桃姐吃了仙爷的尿,怎还不上天去?”太太道:“那吃屎的就成仙,这话到底信不的。你吃了仙爷的精,不比大桃吃的尿更好了?怎还要仙爷来赐仙丹,才得寿长八百呢?”
又全道:“我也想来,仙人的等级,原多着哩。比如官员里面,宰相也是官,巡检典史也是官;宰相放一个屁,不比巡检典史说一百句话,还响当些!那铁拐李与吕祖,同是上八洞天万劫不坏的金仙,合官员里宰相一般尊贵了,他的神通还估得出的么?仙爷虽是天仙,思着凡还要谪降,也只说逍遥各洞天,不知是中八洞,下八洞,若是下八洞,便差的远了!比如宰相要给你官做,他只一开口,你就是个官儿;京堂科道,就须保举引荐,慢慢的替他打算。所以吃铁拐李粪的,就成仙。吃仙爷精合尿的,还不能成仙。但虽不能成仙,也要有些仙缘,才得尝着那仙精的妙味。只我一人知道那种补益?是你们通知道的。若没有仙缘,如何吃得他。至那仙尿,虽不及仙精,然必有好处。只叫大桃实说出来,你们就知道了。”太太真个盘问大桃。大桃见又全说有仙缘才得吃仙尿,遂分外形容道:“仙爷的尿又香又甜,又鲜又肥,那肥就比--还肥,那鲜就比核桃仁还鲜,那甜就比西瓜瓤还甜,那香就比蔷薇露还香。吃下去,从嗓子直到小肚子都是热洋洋、酥融融的,说不尽那种的受用,真个比人参桂元汤补益多着哩!”
又全和大桃一番说话。把太太和各姨俱说浑了,懊悔前日无缘,没过着仙气,吃着仙尿,你看我,我看你的,百不自在。又全道:“何如?我如今主意要把杏绡抬起来顶了狐精的缺,把大桃抬起来顶了仙姨的缺,挂做十七十八的位次,空着九合十五的名数,仙爷虽为仙姨下凡,却亏着杏绡引进,要算一个功臣,他又伏侍过仙爷洗澡,同睡半夜,算来也有些缘份。大桃那日就抱着仙爷同睡去,连日吃过仙尿,他那身上皮肉,也与别的丫鬟不同。把他两人拔了起来,使仙爷知道,也说又全有个敬心,是与仙爷沾着皮肉的,待的都与众不同。今日就请医生替三姐调治,将来诸般好待他。太太房后,现空着五间大房,请仙姨暂住。等仙爷来禀明,若还有姻缘之分,就称呼为后堂太太,与太太如娥皇、女英一般,不分大小。将来封侯拜爵,便请两副封诰。仙姨这房,就给大桃住着。这板壁起到后堂,每月朔望二日,在板壁前装点香烛,大家礼拜,以表这点诚意。太太,你说我这主意可错?”太太道:“主意是不错,只恨妾身没福,休说别的,只这样肉身仙人,现住在家六七日,连面也没见过一面儿!”各姨未沾皮肉,亦俱懊恼。又全道:“只是我没主意,我那时却认不真他是仙人,他若再来,务必求他合太太同睡一夜。那仙人是大慈大悲的,肯济渡人,太太现又与仙姨给做姊妹,断没不肯的事!等太太睡过了,再替他们说情。你们都是赤身伏侍过仙爷的,情管也受用得成仙卵,过得仙气哩!”太太及各姨方才回过意来,巴想那后来的造化,大家欢喜。独把一个已经皈正的随氏,听着一派痴话秽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是日,即将随氏迁入正房,拨了六名丫鬟,两名养娘伏侍。把杏绡、大桃抬放作妾,晚上大开筵宴,怕搅扰随氏,专送一席,任随氏在房自在而饮。随氏吃过,正待安息,只见两对丫鬟,提着纱灯,照杏绡、大桃进来,铺毡叩见。随氏慌忙去扯,杏绡道:“是爷定下的,见仙娘合见太太一般,是必要行大礼的。”两人叩拜起来,随氏道:“二位喜也!”杏经济基础绡掩着小口,只顾要笑。大桃皮肤燥痒,喜得扯开了嘴,合不上来,都说是靠着仙爷、仙娘洪福。二人出去,随氏收拾上床,想起素臣妙计,不特免奴打骂,并得全奴廉耻。但不知武士何来?此时安息何处?将来何时救奴出去?随氏自在猜想。那知素臣出去,又受一惊,却是为何?那武士负着素臣高低跳跃,起步如飞,二更多天,走有百十余里,来到一座深山。山岩之下,有几间茅屋,轻轻叩门三下,里面一个粗黑丫鬟开进,那武士把素臣放下,自进里边去了。素臣拱立而待。不一会,走出一个女子来,素臣举目一看,只见:
发挽乌云,肤堆白雪;蛾眉入鬓,翠生生斜卷浓烟;凤眼垂珠,光烁烁半含闪电。伏犀贯顶,琼瑶鼻直起天庭;飞鸟衔桃,绦纱唇紧包地阁。秋香色一条绫帕,横束着铁铮铮绰约小蛮腰;湘水痕八幅罗裙,平遮过窄伶伶夭矫凌波步。
那女子朗朗而言道:“吾非世人,乃泰山碧霞元君位下,灵报司仙使。泰山日观峰下,有玉面狐狸幻作人形,吸人精髓,贯盈数绝,死于汝手。他有子孙眷属,告在元君位下,说汝既淫其躯,复害其命。元君震怒,因本使主管此山,特敕拘汝魂魄,审明解勘。本使因汝素有直名,不忍遽伤尔命,特命黄巾力士摄汝前来,勘定口供,再请元君法旨。”说话时,只见那武士提出许多鲜血淋漓的心肝,撩在地下。那女子指着道:“本使这里法度利害,若有一字藏露尾,便要照样处置哩!”素臣微笑道:“碧霞元君,乃小说荒言,道书诞说,何尝实有其人?元君既属荒唐,则仙使更为诬捏!若说妖狐之事,我误落又全坑堑,精亡力乏,欲避不能,欲辞不得,几番欲捐此躯命,而上念东宫,下思老母,不敢拘沟渎之小节,而误国家之大事,是以舍经为权,任其侮辱。然身居粪秽之中,而心超埃垢之外。迨至妖面忽呈,雄心勃发,歼此妖孽,以免流毒世人。此则事偶相会,数适其然,何云既淫其躯,复害其命?恩姊不惜男女之嫌,黑夜背负,出之虎穴。难弟感恩刻骨,方欲竭诚叩谢,再求示援救之故。何乃装神捏鬼,唬吓起难弟来?实所不解!”那女子变色按剑,厉声喝道:“满天地间神明仙使,罗列森布,非汝腐儒所知。妖狐自取歼灭,亦姑弗论。只问你合那十五妾,日夜同床,所作何事?还敢说是心超埃垢之外!本使因你薄有时名,肯据实供招,或可将功折罪,要在元君前竭力保救;怎反说元君为荒唐,指本使为诬捏,不把罪情一一首出,岂谓吾剑不利耶?”说罢,一剑劈下,把一张桌子,劈分两半。素臣笑道:“那十五妾,姓随,因我曾救他性命,百计周旋。我和他虽同宿一床,但有感恩服德之心,并无苟合私通之事;此心惟天可表,亦不必求白于人!我文素臣一生守正,不信邪言,若说元君不是荒唐,仙使不是诬捏,虽斩头沥血,不能改易其辞!欲杀即杀,何以怒为?”那女子收剑入鞘,伏地谢罪道:“文爷真天人也!”素臣慌忙拜伏于地道:“难弟蒙恩姊救援,该拜谢活命之恩,何敢反受恩姊之礼?”
大家平拜起来,分宾坐下,丫鬟送上香茗。那女子道:“奴家姓熊,小字飞娘,幼慕红线、聂隐之风,略知掷剑跳丸之术。久仰文爷大名,因受方兄重托,故不避嫌疑,黑夜相救。只因遇见李家之丧,路人皆知棺中系一玉面狐狸,与星士交合泄精而死;又见文爷深居内院,与那十五妾恩情眷恋,心中深以为耻。故特假称仙使,装威作势,追问真情。岂知文爷心事光明,神识坚定如此!怪不的六雄感德,三叛倾心,说是从古来第一英雄也!”素臣忙问:“方兄何人?何为六雄、三叛?”飞娘道:“六雄即六义,是福建省中豪杰。奴这里青、登、莱三府出名的,有五忠,三叛;五忠是掖县李又全、即墨蔡子公、莱阳郝三风、乐安洪子兴,合着舍妹文登赛要离。三叛是莱阳白玉麟、海宁方有信,合着舍弟文登赛麦铁。奴所说方兄,即方有信也。”素臣暗忖:六雄是金面犭孔等六人,方有信想即施存义?因道:“我与方君未谋一面,如何知我被难,托恩姊来救拔?令弟令妹,怎又一列于忠?一列于叛?天津有女冠赛要离,与令妹是一是二?乞道其详。”飞娘道:“方兄因有好友札来,知文爷驾临登、莱,着人迎探,知道陷在李府,故恳奴家相救。天津之赛要离,即是舍妹立娘。奴与弟妹同胞三人,各有些小本事。舍弟勇力善走,故浑名赛麦铁;舍妹喜为报仇行刺,故浑名赛要离,奴家略知剑术,外人也起有浑名,唤做赛隐娘。姊妹三人,志趣不同,贞淫各别。奴家自行己意,不肯依傍他人。舍弟交结英雄,要为朝廷出力。舍妹行刺妙化和尚被擒,就在天津做了女冠,与妙化誓为夫妇,同事普王。奴因父母双亡,守贞不字,独住此山。与舍弟常时厮会,音信相通;舍妹断绝往来,已三年矣。这五忠,是景王之忠,三叛,是景王之叛;是那班逆党编造。其实忠乃是叛,叛乃是忠。”
素臣方才明白。那黑丫鬟已换过桌子,摆上酒饭来,又是一大碗心肺肝血鲜汤。飞娘笑道:“方才撩出来试文爷胆量者,即此物也!”飞娘略不避嫌,陪着素臣同桌饮啖。素臣道:“恩姊贵庚?怎不与令弟同居?如此英雄,何以出于忠叛之外?”飞娘道:“奴年二十八,性厌风尘,独居此山,以草木禽兽为生,无求于世。”指着那黑丫鬟道:“此名黑儿,颇有膂力,日常叫他上山打柴捉兽;有利害的,奴便亲去擒拿,吃不尽了,叫黑儿上市易换酒米。除朔望二日,到白兄处听解讲外,平时杜门不出。这两扇门,人都唤作铁门,没一人敢来敲打,只有舍弟及方、白两家人来,才敢敲击。以此与世事相隔;因不入忠,亦不入叛了。”素臣饮啖毕,正色拱手说道:“难弟受思姊救命之思,无可报德,窃以一言相劝。天地之德,莫大乎生;祖宗之气,不可使绝。故天地定位,必有配偶;阴阳通气,始成化育。若徒逞英豪之见,废夫妇之伦,在天地为弃物,在父母为逆子,窃为恩姊不取!”飞娘道:“人生贵适意耳!这口剑,便是奴的丈夫,日夜厮守,坐卧不离;无事时,在深山空谷,。拂试舞掷,便是颠鸾倒凤;有事时,在深闺密室,探囊取物,便是夫倡妇随。这黑儿,便是奴的子女,生前奉养,死后葬埋。若一人尘缘之累,便为拘缚,夫妻情欲,儿女牵缠,有如苦海,奴今生誓不堕落其中,受那尘缘之累的了!”
素臣道:“难弟前日,与那随姓女子,讲解廉耻二字,把一个淫女化为贞女。如今合恩姊讲天性二字,要把一个侠女化为孝女,伏惟垂听!请问,恩姊之身,从何而来?必由母腹而出。子在母腹,十月胎生;这十月内,始则吞酸呕吐,饮食不思;继则腹重腰疼,坐卧不适;后则临盆坐蓐,痛苦难当;祸福判于须臾,生死悬于呼吸。幸得生了下来,三年之内,推干受湿,乳哺抱持,风吹肉痛,魂梦惊心,若有疾病缠绵,跌扑伤损,恨不得将身替代,千般疼惜,百种忧煎。如此劬劳,如此困苦,方得长成,岂不愿恩姊嫁个丈夫,室家和顺,生男育女,承接宗支,反愿思姊无夫无子,茕独终身么?惟大英雄,大豪杰,天性最深;恩姊如此英豪,岂无天性?若把父母所愿望之念,丢在脑后,不勉强去体贴,便是逆女;虽有侠气,岂为英雄?孝为百行之原,人若尽不得孝字,便与禽兽无异!羔羊尚知跪乳,慈乌尚能反哺,人若不以父母之心为心,便并禽兽不如!诗经上说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吴天罔极!’恩姊父母早亡,劬劳之恩,无从报答;只有把父母之心,时时提起,不忍违背着他,便是报恩!若但行己意,舞剑行乐,从井救人,把亲恩全不提念,良心何在?天性何存?人身如树木一般,子女皆其枝叶,若把枝叶伐去,树木必然枯槁;生气一断,父母之魂魄无依;生理一息,两间之人类俱绝!佛教所以得罪于圣人,正为把这生理划灭,使天地之气化不行,祖宗之血脉断绝,不仁不孝,万恶之魁!故难弟一生以辟除佛教为心。恩姊不体贴父母之心,衍续天地之化,便与佛氏邪教无异,为天地父母之罪人矣!况且血气有盛衰,人命有修短。世事有变更;恩姊此时正在壮年,黑儿足供驱使;倘年衰力惫。黑儿有他故,孤身一人,独卧荒山,饮食谁来供养?疾病谁来看问?肤痒骨疼,何人摩抚?凄风苦雨,独自伤心!临终无殡葬之人,死后无祭祀之主,到得那时,悔已无及!孰若曲体父母之心,早遂室家之愿,使先人不怨恫于地下,子女得承奉于生前。疾病有关切痛痒之亲人,死后有料理棺衾之骨肉,孝道无亏,生理不绝,不得罪于天地父母之为得乎?”素臣这席话,说得飞娘面赤鼻酸,心惊肉跳,额汗津津,眼泪籁籁,大叫一声,蓦然倒地。正是:
苟合固如交兽类,守贞终亦碍人伦。
●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
素臣与黑儿慌忙喊救。醒来,哭道:“奴乎日每以英雄自负,今被文爷提醒,真个禽兽不如!先母生奴,因是头胎,兼有产厄,百般困苦,死而复苏。奴自幼顽皮,屡屡跌伤,先母千般疼惜,百种忧煎,与文爷说的一毫不错。到得奴家长成,为奴择配,高低不凑,日夜焦心。至临终时,还是千叮万瞩,吩咐舍弟。奴生性拗拙,一味想做英雄豪杰,把夫妻婚配,看做腌?赞龌龊之事,要跳出火坑,竟把老母心念,一撇丢开。今蒙文爷唤醒,追想老母深思,及自己忤逆之处,真肝肠寸断矣!”素臣道:“人事不外趋吉避凶,其机分于悔吝两念。吝则自吉向凶,侮则由凶趋吉。故有过贵于知侮,改过欲其勿吝。思姊既有悔心,便是趋吉之道;只消与令弟说知,便可早遂家室,以慰母心。但恐吝心一起,把悔心梗住,迁延耽搁,则此过无日能改,亲心即无时能慰,终为不孝之女矣!”飞娘叹口气道:“奴欲适人,亦无可适;除是文爷天人,奴才甘心居妾媵之列,其余必须正配。庸夫俗子,奴既看不人眼;英雄豪杰,自必早有妻室。若要守定悔心,不萌吝念,也只得对舍弟说知,由着他去拣择,是好是歹,听之于天罢了!”素臣赞道:“恩姊怎见明识定若此?夫妻原是天定,讲不得贤愚好歹,听之于天,才是婚姻正理!难弟受恩深重,妾媵之说,不特口不敢言,即耳亦不敢闻,当留心为恩姊执柯便了。”
飞娘俯首无言。素臣知已心允,因探一句道:“青、登。莱三府,固以三叛为英雄;难弟却又闻得海岛内,有红须。铁丐二人,亦甚英雄,不识恩姊曾识其人否?”飞娘道;“此二人久闻其名,未识其面。”素臣道:“红须客相貌魁伟,雄杰不凡,只一嘴红须,生得怕人。铁丐面如锅底,精神奕奕,俨然尉迟敬德。恩姊既闻其名,必知其本领,若与三叛相较,不识优劣何如?”飞娘道:“此二人本领,虽不能深知;而江湖口号,豪杰评论,大约介乎白兄、舍弟之间。”素臣拱手道:“难弟受姊深恩,不敢自嫌唐突;此二人皆一时之杰,平日信我最深,知其俱未受室;若于此二人中,择一为恩姊执柯,不识应在何人?”飞娘默然不答。素臣道:“此系终身大事,恩姊又女中豪侠,何尚作儿女之态,不出一言以定之乎?”飞娘慨然道:“既文爷如此说,奴亦不肯以庸俗女子自居。铁丐虽亦英雄,而出入游戏,夭娇如龙,究逊红须一筹;奴家本性,亦与红须相合,文爷若肯执柯,奴即同去与舍弟一决便了。”素臣大喜欲行,飞娘道:“且慢。”踅身进去。
素臣走出院中,望着参天的石壁,罅缝中尚有斑斑残雪,青白红紫,五色俱备,喝采一回。把身子摆动,手足伸缩,觉着有些力量。暗想:我的食量颇大,性喜运动,连日被那参粥汤药,淘坏脾胃,又终日睡卧,所见所闻,可厌可恶,所以困乏异常;今日吃下这些酒饭肉食,又遇着这等豪侠女子,言听计从,有如圆转,心中畅快,故不觉精神顿长起来!正是:
神龙岂爱听箫鼓,猛虎何堪受絷维?
素臣正是快活,飞娘已装而出,头上扎着一幅天蓝绢儿,深青衣衫。白布裙子,腰束一条月白绸汗巾。向素臣道:“文爷精神未复,这山路崎岖,还得奴背负下去,到平地上再扶着走罢。”素臣道:“这断不敢劳!方才运动手足,俱觉有些力量,只求恩姊把脚步放慢些,不似夜来的飞速,便可追随而行了。”飞娘应诺,领着素臣,在原石罅树丛中穿插而下,到山脚边一家饭店。那店里男妇,一齐接出店来,向飞娘厮叫。隔壁几家,也有男妇过来问候。素臣问及,方知这店中男女。俱是赛麦铁家仆.;隔壁几家店铺,便是白玉麟家仆人开张,带做买卖,带做飞娘往为照应。传寄音信之人。素臣已觉腿酸,在一张板凳上坐着歇力。飞娘吩咐备船,店家慌叫两人上船,整理篷索,一面送茶上来。一个半老女人,向飞娘报新闻道。“大姑娘可知道,府里李锦衣家,死了一个姨娘,是狐狸精,被算命的……”飞娘连忙接口道:“是知道的,不必说了。”那女人顿住嘴,看了素臣一眼,就不再说。又一个老女人道:“咱们这洋面上,不是金龙大王管,另换了香烈娘娘来管了,大姑娘可知道吗?”飞娘道:“这阴空的事儿,有甚考较?”那女人道:“自天津直到咱们这里,一带沿海的行宫,合海船上的香火堂。。都换上了香烈娘娘的圣像,这是假得来的吗?那娘娘姓黄,被他婆婆合丈夫打死的,才死不多几年,他父亲现在还替娘娘看守祠堂哩。这香烈娘圣号听说是玉帝亲口敕封,好不显应,常在海里救人,恼着他,便一阵风,把你船翻个身,比金龙大王灵圣多着哩!”飞娘笑道:“是你们偏有这些冬瓜葫芦,打墙缝里直滚出来的瞎话!”那两个整理篷索的人走来,说道:“他这话却是真。好顺风。大姑娘请下船罢。”
飞娘立起身,领着素臣走出那村,就见一片大海,白茫茫的接上天去,素臣慌道:“我从没飘过洋,这使不得!”那船家道:“不向中间去,是沿着岸走的,比内海还稳着哩。”素臣道:“比渡海到台湾何如?”船家道:“差别多着哩!那边是常常翻船的,这边连耳朵里,也没听见有翻船的事。”素臣才放心下船。飞娘笑道:“文爷天生豪杰,怎这们胆小?”素臣道:“书上说着:‘为人子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若有路可走,怎肯蹈险飘洋?”飞娘道:“据文爷说来,奴平日徒手搏兽,黑夜劫人,皆不孝之事矣!”素臣正待奖劝,就话说人,飞娘忽笑道:“文爷不听见那妈子的话么?也合奴说的碧霞元君一般,但不信香烈娘娘易,不信碧霞元君难,除了文爷光明正直,怕不着了奴的道儿!”素臣道。“香烈娘娘的话,却有来因、人得天地之气以生,既死则气仍归太虚;惟圣贤忠孝,节义贞烈之人,他那一股正气,至大至刚,有充塞天地之势,生而为人,死而为神;孔子所谓:‘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惹蒿凄怆者’是也。天津贞妇黄氏,其学问则几于圣贤,其节烈则超于今古。”因把黄氏始末述了一遍,道:“如此正气,岂能磨灭?《左传》子产论伯有,不过取精多而用物宏,就断其能为厉鬼,必立后以安之,其气始定;况黄氏浩然之正气,而遽涣然消散乎?发扬于上,主河海之祀,以昭正气,容或有之,尚非必不可信之事也!”飞娘咋舌惊叹道:“天下有这等奇女子,守节不变,犹人所能;至宁死而不显婆婆丈夫之失,则真可超前绝后矣!但立后之说,奴也听人说来,究竟不甚明白。怎有了后人,邪气就不作怪呢?”
素臣道:“《左传》说:‘鬼犹求食’,看去是极荒唐的话,却是极确切之理。人得天地之气以生,而人又生子生孙,则气又接续向子孙身上去。故父母虽死,而子孙以父母所遗之气,感父母已散之气,便得凝聚起来,因其原是一气。故放散而在天之气与接续在人之气,如针投芥,如磁引铁,一念感通,即成合漠。子孙祭祀,祖考必来享格,其气聚于子孙之气,故能相安。若不立后,则无气以通之,其气不聚。伯有取精既多,用物又宏,更非正命而死,那气如何得一时灭散?既无后人以凝聚之,自然要为厉起来了!我所以力劝恩姊适人者,亦是要把令尊、令堂之气接续下来,长久得凝聚夫散而在天之气也。”飞娘道:“以气聚之说,奴尚在半明半昧;至说奴适了人,就接续父母之气,则愈不明白了。奴尝听人说,有儿子才承接香烟,没儿便斩宗绝祀,没听见女儿生了子孙,可以接续父母之气的。要求文爷细细的指示与奴知道。”
素臣道:“人无论男女,皆由父精母血而成;精有精气,血有血气,岂有儿子才得父母之气,女儿便不得父母之气的道理?女儿既受父母之气,女儿所生子女,又得女儿所受父母之气,这气不是接续得下去的么?俗说外甥似舅,就是这一气的缘故。若不明以气聚气之说,只看以血聚血,便知古来所传滴血之事,信而可征。现今官司检验,尚以此为据。父母之血,既与子女之血,凝聚合一;父母之气,岂不与子女之气,合漠贯通?血系有形之物,故可见;气系无形之物,故不可见。以血较气,气灵而血蠢;蠢者尚能合一,岂灵者反不能合一邪?”飞娘道:“如此,是必要子女之气,才接续得父母之气。怎人家把侄子过房,也说是接续香烟呢?”素臣道:“侄子所受于父母之气,即其父所受于祖父母之气,与嗣父所受于祖父母之气,仍是一气。即系远房之侄,而同一祖宗生下,则层层推将上去,亦仍是一气,故能接续。若继外姓之人,便是二气,便不能接续。所以律上禁着异姓乱宗。汉津因李俚《法经》增厩、兴、户三篇,户篇有本族无人,许立外孙为嗣一条,古人行之者甚多;亦足见得女儿所生之子,原接续外祖父母之气,故许以为嗣。但外孙究属异姓,难以乱本姓宗支,故后来定律之人,才把此条删去。其实这一股气,原是相通;女儿若子孙承续,千年不断,则父母之气,亦接续下去,千年不断也。”飞娘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奴若不适人,父母遗与奴家这一股气,便从此断绝;奴若适人,得有子孙承接下去,父母这气,就得长存不断!可见男婚女嫁,是一件极大的正经事了,怎好厌恶着他,看做腌?赞龌龊之事?孟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来只知为男子而发,与女子无于;如今看来,除了男子,便是为奴一人而发的了!奴若不遇文爷,终身守奴偏见,真属不孝之女,禽兽不如矣!”
素臣感激赞叹,暗忖:熊姊不独天性好,悟性亦好,如圣门颜子单刀直人本领。却因这刀字上,忽想着自己的宝刀,跌足道:“怎就忘死了!”飞娘惊问何事,素臣道:“我有小僮锦囊在饭店中,我自进李宅,无日不念及他。自蒙救出虎口,因感激恩姊,奉劝适人,及蒙允诺,欢喜极了,急欲会见令弟,竟把这锦囊合一把宝刀忘记死了!这便怎处?”飞娘道:“文爷不须着急,尊使必于夜间,亦被方兄救出矣。”素臣问:“何以知之?”飞娘道:“他原说访有尊使,现住饭店,因未救文爷,不便先救尊使,打草惊蛇。大约奴至李宅,彼亦着人到店,赚出尊使矣。”素臣大喜,感激有信为人之忠。飞娘道:“奴亦有话要问文爷,也是忘了。奴昨夜进房,听着文爷说,数上是个女人,就知文爷数术通神;但不知是何数术?后来劝奴家适人,只说母恩,不言父德;必因奴家有母无父,这也是起数而知的吗?”素臣失惊道:“我但说母恩者,因其事易明,且女子与母尤亲,故未说到父恩上去。凡人之身,皆由父精母血而成,怎说是有母无父?至昨夜说是女人。却曾起《梅花数》来。”飞娘道:“原来文爷是无心的话。不敢瞒着文爷,奴因父亲不同人类,故说是有母无父,非真无父也!家母在铁搓山下独居,山上有一人熊,逼着家母配成夫妇,连生奴家姊弟三人,即为猎户药箭所害。”
说到那里,似有羞惭之状,掩面而泣。素臣亦为感伤,因道:“现在当今第一文人,名叫王鏊,亦是人熊所生,何足为嫌?但恩姊不该以虎豹等物为生计了!”飞娘道:“槎山并没人熊,即马猪等熊,奴则逐之使去,不忍杀他,也是为此。”素臣道:“熊为山君,虎豹等皆其走属;恩姊念及生身之父,亦当一例推恩。况万物并育,若以为生计,日日戕杀他,亦非天地好生之德!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故择术不可不慎也?’望恩姊察之!”飞娘道:“奴性所厌恶者,夫妻情欲;性所喜乐者,搏击禽兽。今既不得已,要去做那厌恶之事,若再把那喜乐之事,连根划去,不把奴苦死了也!”素臣道:“恩姊所厌恶之事,既应体母心,而毅然为之;所喜乐之事,若不推父恩而翻然改之,是厚母而薄父也!诚能推下忍马猪等熊之心,而不忍杀虎豹,则见杀虎豹者,尚将有怵惕恻隐之心,况忍以搏击为乐乎?难弟若作伐得成,便当尽好合之乐,夫倡妇随,琴瑟静好,天伦乐事。与冯河暴虎之乐悬殊。即以厌恶之事,尽喜乐之术,饮食调其甘旨,衣裘适其寒懊,起居时其早暮,生杀节其喜怒,曲尽此心,皆为乐事。至若天空海阔,酾酒临风,浪涌涛飞,拔剑起舞,精武艺以备干城之选,练士卒以为敌忾之图,贤夫妇之乐事正多;区区搏击虎豹之乐,何足齿数?况兽有同类而殊能者,猝然遇之,力不能制,岂徒身死名辱,而父母之气,亦从此斩绝!由此思之,乐乎?否乎?盂子曰:‘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仿春搜,夏苗,秋季弥,冬守之意,四时择日,于岛中校猎一回,既取禽兽,以供祭祀宾客之用,又令军卒娴习战阵之事,则既不蹈危险之途,又不纵口腹之欲,与人同乐,较独乐为何如?且一切乐事,日日为之,则不见为乐;偶一为之,则其乐必倍!既仍可得乐,而又全此推恩之念,恩姊亦何惮而不幡然改之乎?不特此也,孝子不以父母之遗体行殆;而恩姊以只女子,于黑夜入人密室,倘有意外,即辱身败名,贻玷父母,令妹之刺妙化,即前车也!世之武勇,远胜于妙化者正多;何可轻蹈不测,以危殆父母之遗体,斩断父母之遗气乎?伏望恩姊三思!”飞娘敛衽道:“文爷之言,字字滴人奴心里去,如甘露一般!奴亦尝闻奇人讲论,而蒙蔽已久,不能开豁;若不遇文爷真虚生人世矣厂
素臣未及回答,船家已歇了船,请二人上岸。飞娘道:“怎天尚未黑,就走这几百里地?”船家道:“大姑娘在舱里讲话不觉,今日这风好不快燥!再略大些,这船敢就翻一个转!”素臣道:“你说这海边,是从不翻船的。”船家笑道:“那是怕爷胆小,沟港里还失了风,休说这般的大海!”素臣大笑上涯走有十余里,方进一村,飞娘把素臣领进一所庄院,自到里边去了。素臣看那屏门上对联,写着:“创论喜闻刘夏,精忠愿学文臣。”边上落款是昌阳白屏。素臣暗忖:春秋时有刘夏,并非论议之士,文臣又是何代何人,怎竟没影响?看到两边庭柱上,又是一联,写着:“三人同心有利断,一剑把君无不平。”却没落款。正在猜想,只见里面走出黑凛凛一条大汉,望着素臣便拜道:“不意今日得见文爷!”素臣忙跪下去,同拜起来。暗忖:定是飞娘之弟,怎黑白不同如此?因问其名号。大汉道:“小子熊奇,字以神,久慕文爷是从古至今第一个英雄豪杰,今日从天而下,已是快活;又听着家姊说,被文爷一席话提醒,情愿适人,兀的不把熊奇快活死也!”说罢,又拜。素臣拉扯不住,只得又同拜了四拜起来。请素臣上坐,自己侧陪。素臣细看其貌,但见:
骨似枯柴,肤如黝漆;黑肤如漆,却亮晶晶奕奕有光;瘦骨如柴,却一根根铮铮似铁。忒楞楞双抠碧眼,分明天竺番僧;丛簇簇满脸黄毛,仿佛西洋贡使。头圆背厚,居然富贵之形;腰细膀宽,大有干城之相。莫嫌他百般怪状,不类生人;须知恁一片赤心,足垂青史。
素臣暗忖:据貌看来,与其姊妍媸摧虽别,福泽相同;诨名麦铁,即其谶也。因道:“弟感令姊救命之恩,力劝适人,并欲为红须客执柯,蒙令姊慨许,特来奉拜,伏望允从!”以神道:“红须客大名贯耳,若肯俯就,则家姊终身有托矣!但他现在护龙岛中,虽相隔止一重洋面,向无往来;必得文爷一行,方有成局。据家姊说,文爷是不肯蹈险之人;又不敢奉求渡海,如何是好!”素臣道:“令姊救弟之命,如有急难,弟即当捐躯赴救,况渡海飘洋,无日无人,尚非必遭意外?弟意告知熊兄,即欲往见方兄,以谢其援救之德;再会一会白兄,与兄等共商国家大事。然后渡过海去,为令姊执柯。兼看那岛中气象,替他布置一番,以为后日犄角之计。所争不过迟速之间,断无不去,去亦断无不竭力撮成便了。”以神大喜,又出位拜谢。素臣又忙忙的陪拜八拜。留进内堂,点上大蜡,摆上肴馔,飞娘亦出陪坐。一面讲说六义、五忠、三叛之事,一面大饮大啖,直至三更,方席散就寝。
次日一早,即用早膳,由昌水坐船,望莱阳进发,至午后已到。沿河有白家家人开店,三人俱进店坐下。店主摆出茶点,叫人装起两辆轿车伺候。飞娘等吃了一杯茶,即上车而行。玉傲也住在城外,不多时到了。飞娘一车在先,已进大墙门去,素臣及以神方下车,即见一人赶出迎接,素臣看那人时,只见:
平颧瘦脸,短鼻轻眉;两耳难垂,真如棋子;双唇紧合,逼肖樱桃。皮肤在黄白之间,肌理居细粗之半。五官俱短,岂是伟男儿?一撮如无,居然弱女子!只三台高骨,挺出奇峰;更两眼青瞳,含将神水。筋能束骨,知非庸笨之夫;秀而有威,定是英豪之辈!
素臣暗忖:以神曾说方、白同居,此人短小精悍,与有仁之言符合,必方有信也。那人把素臣让进厅堂,也是纳头便拜道:“文爷误落火坑,小子无力,不能亲往救援,死罪,死罪!”素臣同拜起来,复跪下去叩谢道:“文白被难,若非恩兄救拔,此命必送于又全之手,感铭人骨,怎反引罪起来!”拜毕人坐,有信、以神俱不敢对坐,在下侧陪,献上茶来。素臣看那屏门及厅柱上,也是那两副对联,屏门上落款,却是牟平方全。因请见玉麟,有信道:“白兄在东庄,已着人前去,须明日才来。”素臣急起问道:“弟等方来,怎已着人前去?东庄离此,谅不甚远,白兄既有事在彼,如何敢劳他往返?不如借一健仆,同弟前去较便。”以神答道:“家姊同文爷进村之后,小子即着仆人来此,通知方兄。白兄想慕文爷綦切,故方兄得信,即请白兄速归,大约明日饭后就到了。东庄恰止四十多里,但文爷怎可再劳?”
素臣因复坐下。把福建遇见飞熊及方有仁的始末,约述一遍。有信道:“小子与袁兄自离了杭州,事不相谋,志适相合。因冒作兄弟,隐姓埋名,想为国家做些事业,只是无人提拔;所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结些英雄豪杰。这白兄是个忠肝义胆的人,小子蒙他留住在此,得与诸贤厮会。前日袁兄自闽中来书,说文爷要来青、莱一带.叫小子沿途探接。那知问到张家饭店,说五日之前,有吴姓星士到此,为李锦衣家请去,估量必是文爷。心知李家素行,文爷误落坑阱,如何得出?那店家指着尊价道:‘这是吴先生同来的。’小子因乘他不防,与尊价附耳数语,即刻出来,连夜赶人去请熊姊,约他次夜行事。一面派一黠仆,于次早投入店中,假作过客,到了半夜,遂带尊价出来。不想尊价这点年纪,本领正强,那店中人惊醒起来,没命追赶,刚要赶着,却被尊价转身一脚一拳,打倒了两个,其余的人,就不敢追了。昨日晚间,才到此地的。”素臣称谢不尽。只见锦囊从里面滚一般的跑将出来,一见素臣,便跪下去。素臣令其起来,问道:“宝刀可带出么?锦囊从身后取过呈上。素臣大喜,吩咐将刀送入内边。
锦囊重复出来,备诉主人被陷,探问店家,店主如何哄骗,及那日如何出店之事。素臣因问:“方爷家人约你同逃,你怎相信,不防李家骗我的道儿么?”锦囊道:“方爷隔日先来,私说爷的姓名,并福建有信的话,次日同走的,也与方爷一般口气,事事符合。因想方爷既有福建来信,来救是真,因同着这里管家,半夜里逃走出店来的。”素臣便不再问。刚吃完一块大石长凳道:“文爷用刀,奴用剑,就着石凳比试一比试,看是如何?”素臣欲试臂力,拿过宝刀,同飞娘斫下。只见火光直迸,碎石飞掷,那条石凳,分为三段。素臣微觉臂有酸意,进房坐下。飞娘称赞素臣之刀不已,道:“竟与奴之宝剑无二!”素臣笑道:“这是我臂力未复;若以为无二,则屈此刀矣!”飞娘道:“文爷神力即未复原,亦应胜奴十倍,据奴看来,敢怕刀不如剑?”以神道:“大家不必争论,只消把剑平仰在地,将刀所下;复把刀平仰在地,将剑斫下;看那一物缺了锋刃,便见高下了!”飞娘大喜,就要比试。素臣大惊失色,只一步,就平空直跳出院中来。正是:
斗穴那知伤两虎,凌空应解惜双龙。
◆熔字卷十一
●第七十三回 论一气云开日朗 呈百戏石破天惊
素臣跳出院来,忙在飞娘手中掣过宝刀,走进房去道:“恩姊们怎这样儿戏,把神刀宝剑,看作白铁一般,作践起来?”飞娘道:“是奴不是,一时高兴,几乎坏了文爷的宝刀!”素臣笑道:“刀未必坏,所虑者,恩姊之剑耳!”飞娘道:“文爷说臂力不能复原,却一步就跳过几丈地去,怎还说剑不如刀?”素臣道:“那是心里着急,不可为常;现在腿酸,即不能复原之验。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此刀此剑,虽有优劣,皆为宝物;佳人惜红粉,烈士爱宝剑,岂可视如粪土,为烧琴煮鹤之事乎?”以神、飞娘方各谢罪。素臣见飞娘执定剑胜于刀,因令锦囊将一段长石,竖直在地,取笔界作两分,把刀递与飞娘道:“恩姊只须用刀剑,各劈一分界;看其所入深浅,便可定优劣,何必互斫耶?”飞娘大喜,暗想:若先用刀斫,恐力稍乏,比输了剑。因先将宝剑尽力劈下,约有四五尺深,剑被石夹,不得下去,也不得出来;复将宝刀尽力劈下,却直劈到地,把那七八尺长的一块石凳,分作两片,这边刀锋猛下,连那边夹住的剑,也直跳出来。看者齐声喝采。飞娘始服,方知剑不如刀。将刀细看,喷喷叹赏,递还素臣。复把剑细看,只顾不快活起来。素臣道:“恩姊休把剑看坏了!入石四五尺,而芒刃不缺,乃万中之选!除了这刀,恐无其敌,何可轻视乎?”飞娘方觉释然,收剑入鞘,大家都进房来。
素臣想起随氏,因问飞娘道:“李家房屋极多,恩姊何以知我所在,而如探囊取物乎?”飞娘道:“奴进宅去,原伏在上房卷棚过道之内,听着里边吩咐:‘到十五姨娘房里问去,可要道士进去镇压?’过后回头,吴先生说:‘有我在此,不用镇压!”便知道文爷住在十五姨娘房里。后来不住的分猪羊肉,分馓子饽,分看席添按,分糖狮糖人,送酒菜果品,凡说是送十五姨房里去的,都往那一角院门进去。及至道士镇压,合宅闹遍,独空着那一院,便知那一院是十五姨娘之房,文爷在内无疑了。”素臣道:“那十五姨娘随氏,我许他设法救拔,他已化淫为贞,终日如坐针毡,怎样救他出来才好?”飞娘道:“奴若不闻文爷正论,便当连夜去救将出来;如今是要留这性命,为父母接续气脉,不敢行险侥幸!倘有磋跌,便如文爷说的,不特名败身辱,且使父母之气,自我而绝,不孝莫大矣!望文爷垂察!”素臣连连称赞道:“恩姊天分之高,从善之勇,真足敬服!当另图良法以出之。”以神道:“文爷提醒了,大姊应该感激文爷,听文爷驱使,这惜身重命的事,只好使在别处,不合就使在文爷面上。”素臣道:“这断使不得!我方恐恩姊悔心不坚,吝心潜起,负我忠言,岂肯反自我败之?”有信道:“小子有一两全之法在此,又全的亲戚,县中颇多,只消着人打听:如随氏尚在得所,便依文爷之说,另图良法;如随氏困辱不堪,恐有意外,便依以神之说,劝大妹一行。”飞娘道:“奴非畏葸之人,若随氏果有危急,又当别论。”大家议论着,家人们已点上灯烛,摆上肴馔。有信定正面一席,素臣南面,自己侧坐相陪,打横一席,飞娘姊弟两人,正面侧陪。飞娘要与有信换坐,素臣局?不安。飞娘道:“文爷是奴黑夜背在身上过来的,还避甚嫌疑么?奴只图近些,好听文爷的妙论。”于是两人换转坐下。
饮酒中间,以神说起素臣撮合飞娘与红须客联姻一事,有信大喜道:“俺们弟兄,正制不下五忠;若结连了岛中英雄,义妹又肯入于世事,同听文爷驱使,则不特五忠不足虑,即景王亦不足虑矣,何快如之?”素臣道:“又全那厮,以食精御女为事,腌?赞龌龊,有甚本事,怎也列于五忠之数?”有信道:“文爷休忒小觑了他,那厮能使两柄钺爷,如泼风一般,枪箭都入不进去。他家私巨万,号召得人动,各处海口有他党羽,他家将内也有十数名狠汉。五忠内,又全专食阳精,人都喊做饣舌忠,郝三丰专食阴精,人都唤做?忠,郝三丰使两根铜铜,自比唐朝秦叔宝。景王仗这两人为羽翼,闻说都给公侯的札付。俺们这边,只白兄本领与又全相仿,熊义弟可匹敌三丰,小子就赶不上他两人了。”素臣道:“景王与靳直一局,怎这里单说景王,不说有靳直党羽?”有信道:“靳直借景王为名,景王亦靠靳直作势,却外合内离,各有心腹,各布爪牙,总想事成之后,并掉一人。自天津至此,都奉景王;辽东有指挥权禹,天津有总兵武国宪,系靳直心腹。江南、浙江,都奉靳直,却没听见有景王的心腹。洋面上也是如此,登、莱以上,都奉景王;登、莱以下,都奉靳直。其余各省,近北者,都奉景王;近南者,又奉靳直。却都纠连一局,直到将来成事后,才各显神通哩。”素臣道:“这青、登、莱三府,除了五忠、三叛外,可还有出名之人,不人景王、靳直之党的么?”以神道:“还有一个飞贼金铃,绰号燕飞来,专以偷富济贫为事;升高人险,来去无踪,连红须客及舍妹,只怕还赶不上他。却没甚武艺,也是不肯人忠,并不肯人叛,与家姊一样性情,不娶妻室,自行其意。他虽算是诸城县人,却无一定住址,上自真、保,下至海道,随处游行,富人恨之切骨,贫人感之刻骨。咱们也但闻其名,不识其面。除此以外,便更无有名之人了。”素臣方知饭店粘贴红条之故。飞娘问素臣:“现住何地?何时出门?”素臣把合家潜寄丰城,于去岁人月出门,要遍游天下,及自浙至闽,复由江南至登、莱之事,约略述了一遍。
三人喜动眉宇,咋舌赞叹。有信道:“闽中之事,赛。袁两兄书中述过,还说赛兄得文爷教训以后,每日讲读兵书,袁兄现至彼署中,一同学习。”素臣道:“武艺虽精,只成战将,必有机谋,才可成名将;弟所以力劝赛兄读书。恩姊及两兄,自必精于韬略,与白兄相较,孰为最优?”飞娘道:“白兄勇过于谋,方兄谋过于勇;愚姊弟虽也常听通人议论,未能领略,仍是一勇之夫。”素臣大喜道:“如此说来,四位俱非徒勇可知,弟愈为国家庆得人矣!”
四人直讲至四更方散。次日黎明,玉麟已赶回家,蹑足素臣床前静候,锦囊起来看见,方始喊醒素臣。素臣慌忙起来。玉麟谢过罪,即便下拜。素臣抵死推住,盥洗过了,方才同拜。拜毕起来,素臣执手细看,但见:
面如重枣,鼻似悬壶;两眼流光,梢飞入鬓;双眉发采,毫起侵冠。肉堆堆金瓜样高颧,外挂垂垂大耳;血滴滴铜盆般阔嘴,横铺簇簇长髯。身材七尺有余,堂堂相貌;年纪三旬以外,奕奕精神。铁骨铜筋,仿佛精忠武穆;雅容儒服,依稀汉寿关公。
素臣喜得一员虎将,分外殷勤。玉麟渴慕素臣,今见天人仪表,十分愿足。两人不待寒温,已如龙之得云,风之从虎,胶投漆合,鱼得水欢。有信、以神趋至,俱道:“准拟大哥饭后才至,何速如此?”玉麟道:“俺一闻信,只恨没有翅膀,来得迟了!”即把素臣请到东边一宅去,也进一所书房,却宏敞精丽,更比西边不同,各人坐下待茶。素臣看那屏门上一副对联是:“无学问必非豪杰,有肝胆方是圣贤。”两旁落着款是:“书勖玉老长兄,浮梁戴珊”十个小字。素臣惊问:“是否廷珍亲笔?”玉麟道:“廷珍先生现在东庄,彼渴慕文爷,也是连夜而来,却坐的驴车,走慢些,故尚未到。”素臣喜道:“弟久慕其名,不意于此处相见。弟正要其创论可知。何意一日之内得把臂两贤乎?既是将到,当往迎之!”玉麟道:“且请用过茶点,晚辈当引导。”素臣道:“白兄冠服,自是缙绅,怎这样称谓?问向居何职?”玉麟道:“晚辈曾以捐输常平,议叙选授广西宾州迁江县县丞;因与本县知县不投,告病回家,绝意仕进。这微末前程,也算得缙绅么?”家人摆上茶点,素臣不肯用,说是:“贤人将至,敢不倒屣出迎?”遂同众人趋出大门,远远望见一辆官车,车夫扬着长鞭,如飞而来。玉麟遥指车中即戴、刘两先生也。
素臣趋出村外,拱立而候。车上两人亦跳下车,直趋而来。三人相见,都是平日闻名相思之人,执手互视,又俱似曾经见过一般,惊疑喜慰,各种心怀,一时都到。素臣更是喷喷叹异,如有所感。让入大厅,各致思慕之意,再拜让坐。刘、戴以素臣大名,且系新客,素臣以刘、戴齿长,各不肯僭。飞娘出来看见,笑道:“刘、戴两先生,是文诌诌的人,有这许多礼数罢了;怎文爷天生豪杰,也是这般扭捏起来?”素臣道:“二兄齿长于弟,天下之达尊三,齿一,理宜序齿,并非扭捏。”戴、刘俱道:“达尊,齿一,爵一,德一;文老先生直声震朝野,忠心贯金石,德固大矣;而钦承辟召,待诏金门,贡举之微君,亦非某等幸列甲科者可比。孟子云:‘安得有其一,以慢其二乎?’况某等久榻东庄,又有半主之谊,断无僭礼,亦非扭捏也。”飞娘道:“咱们这里,是不论爵位的。白大哥也做过县丞,掌过县印,合你们的贡举秀才,都一概不算。两先生齿长,文爷德大,咱们的心里,齿却敌不过德来;文爷又是新客,自然该首座了。”玉麟道:“大妹最有决断,俺们向来俱听他主张;今日此论,深合众心,文爷不必过谦了!”有信、以神俱来劝坐。素臣道:“恩姊若不论及德,还可通融;若以德推弟,则断不敢僭的了!各位亦知,两先生之才德,胜素臣十倍邪!”飞娘道:“两先生有德无德,德大德小,藏在心里,没处考较;咱们只据现在文爷所做的事,那一件不是惊天动地的!敢道两先生没有才德,且待将来做出,再僭文爷便了!不说别的,只咱本性好杀禽兽,不肯嫁人,两先生也曾劝过,没被他说动;文爷只一席话,就把咱悔得要死!可见文爷之德,胜似两先生。快些请坐,不要再让,把咱们都苦死了!”素臣笑道:“那不过口舌利便,怎说是德?但恐恩姊苦恼,众位心烦,只得以初到为词,暂且占坐了。”
家人们重复献上茶点,上下两席,列坐而食。戴、刘两人问素臣:“用何说劝转飞娘?”素臣略述一遍。戴、刘二人道:“别的道理,晚辈尚能见及,只理不充足,故词不剀切,不能动熊姊之听。至于以血验气,实未见到此,真千古名言,人身精义,非老先生不能知!亦非老先生不能言也!”素臣直立起身,说道:“两位先生年长于弟,反作此等称谓,弟虽末座亦不敢居矣!恩姊既有决断,求出一言以定之;并我们五人的称谓,亦是今日定之。”飞娘道:“奴家愚见:三位俱是读书人,一样圣门弟子,分不得彼此,总该以兄称人,以弟自谓。至咱们四人,把文爷看做神明一般,断不敢弟兄称谓,仍该称呼文爷,自己或称名,或称俺,称咱,称我,去掉小子晚辈的厌话;文爷称咱们,竟称某兄,某姊,把那恩字也去掉了。各位评品一评品,咱的话是也不是?”
众人俱各听从。素臣料难推却,也只得允诺。自此把称呼都议定了。廷珍道:“父子滴血,这是见于书传,耳闻目击,确凿无疑的了。至于夫妻,亦有滴血之说,弟实愚昧,不能定其真假;文兄高明,伏乞垂教!”素臣道:“夫妻滴血,亦有至理;但其言亵狎,熊姊在座,不便畅言。”时雍道:“这却不妨,熊姊非平常巾帼,弟等平日凡有妄论,俱不避忌,实以侠士待之。”飞娘道:“文爷所言,精粗俱有至理,奴但听着,便痛痒相关,哭笑都有,管甚亵狎不亵狎?总要畅言,奴当谛听。”素臣道:“赐经》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言致一也。’只这‘致一’二字,便是滴血之根。盖男得阳气,女得阴气,不构精,则阴阳之气不和不合,便不致一;既以致一,则男子身中有女子之阴气,女子身中有男子之阳气,其气合一,则其血亦是合一。不然,父是一气,母是一气,生下子女,同受父母之气,岂不成了二气?连前日说的父子一气之理,也觉有碍了!故天地必茵?,而后天地之气一;男女必构精,而后男女之气一。构精者,构其精气,即所谓交媾。男气通乎女,女气通乎男,气既交通,血自凝合,故夫妻亦可滴血也。”廷珍大悟道:“向来刑书,都载有夫妻滴血之说;弟以夫妻并非一气,其说难信。真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矣!”飞娘道:“两先生常讲先天后天。父子一气,是先天;夫妻一气,是后天。后天功用,参配先天,即此可悟。”素臣击节叹赏。玉麟笑道:“如大妹者,始可与言构精也已。”素臣道:“非也,如熊姊者,始可与言易也已。”时雍道:“男女构精,而男女之气可一。则两男精,而两男之气亦可一。如闽人契哥、契弟有终身不二者矣。岂其气亦可交通,其血亦可凝合邪?果如此,不特可乱夫妻滴血之说,并可混父于一气之理。恐有未然。”廷珍道:“刘兄此疑不错,文兄且慢指教,待弟辈先着想一番。”玉麟道:“文爷所说夫妻一气,是确切谛当的。但刘先生所疑,实又有理,直所谓游、夏不能赞一辞矣。”廷珍道:“文兄据《易》以定夫妻之一气,弟亦据《易》以定两男之不能一气。盖阴阳依恋,乃天地自然之理。易卦凡以阴遇阳,以阳遇阴,皆为合;而以阳遇阳,以阴遇阴,即不合。故两雄不并栖,二女不相得。可见男女构精,即能致一,两男构精,即不能致一了。”有信道:“明明同是构精。男女之气可通。怎见两男之气不可通?阴阳之理微妙,非咱们浅见薄识所得与也。”以神道:“闽中契哥契弟,一生做这件事,那有通不来气的!敢怕契哥契弟也滴得血来,只没有人试过罢了。”飞娘道:“大家都莫瞎猜,只求教文爷,自有明白晓畅,至当不易之论。”众人俱向素臣求教,素臣道:“戴兄所论,阴阳之理,已思过半矣。而男女之能通气,两男之不能通气。还另有缘故。熊姊不嫌狠亵,待弟细细说来:男女构精,则阳气直达于牝,由牝而前,达于腹,于心,于肺,于舌,后达于肾命、脊背,以至于脑、鼻。阴气直达于卵,由卵而前,达于心、腹、肺、舌,后达于肾命、脊背、脑。舌、鼻,由鼻、脑、舌、肺而灌溉四肢百骸,无处不到,始为交通,始为致一。若男与男构,则虽如闽中之契哥、契弟,终身不二,而契哥之阳气不过入契弟之粪门而已,粪门虽与大肠相通,而大肠之下窍,谓之幽门,非大便不开,若使阳气能通入大肠,则大肠之粪亦必直推而下矣。有是理乎?大肠中臭秽粗浊之气盘屈而下,阳气即入大肠,亦不能上达大肠之上,更接受胃海中饮食未化之物,层叠推下,阳气更无从上达。若肠气可由大肠人胃,则大肠臭秽之气,亦必时时冲入胃中,直达于口矣。有是理乎?惟大肠专司输泄,气不上行,大肠下窍又有幽门关锁。故契哥之阳气只在粪门中停留时刻,仍随阳精泻出,万万不能上达于胃海,通于喉舌,而传布于周身也。至契弟粪门既有幽门关锁于上,即或稍通,而大肠中纯是重浊臭秽下降之气,又何来清扬之气,足以由粪门而上达于契哥人道之中,而成为一气乎?气既不能交通,而血又何能凝合乎?”时雍连连点首,道:“此真千古创论,人身至理,弟虽积之终身亦不能解,岂惟胜读十年书乎?但大肠专司输泄,故阳气不能上达。小肠亦专司输泄,阳气又何以上达?岂大肠所输泄者。重浊之物,能阻隔阳气;小肠所输泄者,轻清之物,不至阻隔阳气乎!”素臣道:“此理固然。但小肠若能达气,即大肠亦有万一可达之气矣。弟所谓达气者,乃达于小腹肾命,非达于小肠也。男女阴阳二道,各有两窍,一名精窍,一名溺窍。溺窍达于小肠,专输小便;精窍通于小腹肾命,直透心肺脊脑。溺窍惟小便时始开;犹之幽门必大便时始开也。若溺窍常开,必遗尿不禁矣。有是理乎?精窍,则交媾时即开,形动兴发,男女阴阳之气,互相注射,俱由腹达心肺,由肾命达脊脑,不由溺窍,何虑小肠之输泄乎!”时雍称奇赞妙,众人亦俱厌心足意。玉麟道:“此等道理,非两先生不能疑问,非文爷不能讲明。我等时蒙两先生指示,茅塞稍开;今更得遇文爷,复有两先生问难,若不闭门谢客,屏绝人事,专求指教,便虚度过一生矣!”素臣道:“弟本无知识,过蒙错爱,亦不惜刍尧。但急欲渡海,为熊姊执柯,只可勉留数日,伏祈原谅。”玉麟道:“文爷即有正事,也要屈留一月,开发愚蒙。”素臣道:“后会正长,即多亦不能过五日之外。”飞娘道:“五日太少,一月太多;奴闻正论,急欲适人,巴不得文爷早行一日,但难得两先生及众弟兄相聚,请以十日为期。”有信道:“大妹怎这般性急?一月之数,是再少不去的了。”廷珍道:“熊姊急于适人,是他一片孝心,我等俱当曲体;十日之后,送文兄渡海,俟事毕而回,再行求教,便两无妨碍矣。”玉麟因吩咐各总管,凡有帐目,十日内俱不许交算。吩咐管门人,一切宾客,十日内俱不接会,该谢的谢,该留的留,总听书记先生发放,不许进来禀报。把素臣直让至着里一座花厅上来,厅上伺候的,俱是丫鬟、仆妇及披发童子。
素臣看那花厅,是五间大厅,两廊各五间,对面合欢一座,也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匾额上写着“天籁堂”三宇。屏门上贴着一副对联是:“翻尽古今帐簿,别开天地炉锤。”飞娘道:“大家要请文爷的教,怎不在那边去坐?”玉麟道:“今日、明日两日,须尽俺们主人之意,替文爷洗尘。把两先生所制乐府,叫优童们演唱,也就算两先生升座讲学一般。到后日即是朔日,请文爷讲起,至初四日止,算俺们四人各领一日。初五、初六两日,须空闲息劳,别为游戏之事。初七、初八两日,再凭两先生分上,求教文爷。初九日,送文爷渡海。各位以为如何?”大家都应允了。玉麟向素臣道:“对面便是讲堂,系两先生会讲之所;每月朔、望二日,轮流一位开讲,咱们四人列坐而听,听到微妙奇辟之处,真不觉手舞足蹈起来。今遇文爷,议论精确,连两先生都倾倒,就如张横渠先生遇着二程夫子,这讲席要文爷专主的了。”素臣一面谦让,一面看那厅屋款式,门户蹊径,只管疑惑起来。却见一个垂发童子,拿着戏目,送与玉麟,看那面貌,更觉心疑。玉麟接过,即送素臣,说道:“此目俱系男戏,还有一本女戏目,待明日呈教。”素臣本不爱看戏,因是戴、刘二人所制乐府,定有不同,就展开一看。只见戏目上开着:
齐小白杀兄堕厕 鲁桓公贪色忘身
吴寿梦魂讥季札 汉蔡邕鬼责司徒
晁错兴师平六国 伍员提剑定三吴
燕乐毅驱回骑劫 宋岳飞缴转金牌
郭巨埋儿遘疾 乐羊啖子亡身
范亚父毒骂刘邦 习凿齿痛讥陈寿
檄世民建德兴师 黜光义德昭复位
唐贺兰生生作彘 齐管仲世世为娼
司马公千虑一失 汾阳王全壁微暇
东坡怕死巧寄哀诗 居易苦迁甘同老妓
施全生啖秦桧 郑侠碎剐荆公
三教堂雷神劈主 五通庙火德驱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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