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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觉晓风吹月魂,忽看晴雪冻柴门。
天寒日暮原无梦,细雨清溪别有村。
自信年来少羁缚,可教高枕卧云根。¤
仙姿原不住蓬莱,独傍林塘冷处开。
只合渔樵窥影坐,肯教蜂蝶索春来。
寒香自向风前试,道帔新从月里裁。
且喜床头新酿熟,何妨相对百千杯。¤
无言孑立只如愚,常抱天真比谨瑜。
入定枯禅空色相,寓形仙骨独清癯。
一声疏磬山同寂,几点寒鸦日又哺。
扫尽浮华归氵勿穆,却留瘦影与谁俱。¤
轻寒点点入斜阳,一片清光上石床。
晤对君应忘甲子,相逢我亦到羲皇。
孤标暂借云为影,素质还宜雪作妆。
欲向尘寰语情愫,可怜终古几沧桑。¤
万类凋伤岁欲终,一枝潇洒气舂容。
历残霜雪无柔骨,凿破鸿?有鬼工。
抱璞何曾求欲赏,怀香宁肯藉春风。
广平一赋休推绝,铁石心肝本不同。¤
吟毕,众少年环聚而观,虽不甚解,却读去颇觉顺溜;头上两首,与元、李二作比并声韵,便觉不同。且李姓诗略早完,便自夸敏捷,骄傲非常;今成之连吟八首,顷刻而成,岂不神异?遂各加叹赏,这个说是李白重生,那个说是杜甫再世,把李、元二人,都丢在脑后。被李、元所讥笑者,更是含讥带讽,啧有烦言。二人甚觉没趣,悄悄约会,假推有事,匆匆而去。
素臣满心畅快,暗忖:这班孽障,枉自吃苦!闵老半日以白眼视成之,此时亦有垂青之意。诸少年将成之这八首诗,各抄一纸,珍藏袖中,果盒上来,环坐畅饮,直吃到红日西沉,各人散去。成之挂念铁口,让闵老先回,自己带着一馆童来寻。素臣不待人散,先走出来,候在祠外,见众人散尽,独不见成之,复进祠中,方见住持送成之出来,喊道:“吴先生往那里去的?累金师爷各处找寻。”素臣疾趋至前,住持手中递过一个纸包道:“这五钱银子,师父给你调理的,叫你静养两日,且慢开张。”素臣接了道:“师爷请房里少坐,有话奉告。”住持便先别去。成之一头走,一头想:“这声音很熟!仔细把素臣一看,失声道:“你莫非是素兄么?怎这面色全变了?”素臣让至房中,附耳而说,成之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是:
贫士逢金穴,鳏夫得美妻,饥人餐异味,病者遇良医!
成人道:“弟自场后进京,在路即闻吾兄迁谪之信,既为兄喜,亦为兄忧。喜则喜大节之不磨;忧则忧保身之无术;日夕相思,梦魂颠倒。不意得遇吾兄,请问何由至此!”素臣把出京以后之事,略述一遍。成之吐舌道:“原来吾兄历此坎坷,倒借了无外一臂;弟若在彼,亦当一拨佩刀矣!”因叫馆童吩咐道:“这吴先生是我乡亲,今日要抵足谈心,不回馆了。可叫道士备四碟菜,十斤酒来。你便回去,不必在此伺侯。”馆童答应自去。道士送酒来,二人一面饮酒,一面叙阔。
成之道及水夫人挈家避难之事,素臣好生忧忆,暗忖:母亲事烛机先,藏身必固;但不识移居何处?致成之、双人等好友,俱不知消耗。我本拟待事略定,悄悄回家一探,今不能矣!想到那里,不觉潸然泪下。成之劝慰一番,问及鹣鹣之事,云:“梁公在寓,每一道及,辄复流涕,望兄如望岁也!”素臣把救出鹣鹣,寄放保定之事说知。成之喜道:“吾兄真不愧昆仑、押衙,梁公之命可生矣!”
素臣见成之说这话时,满面喜色,忽变忧容忙问其故。成之道:“弟正有一事,欲与吾兄一叙。弟场后起身,在山东道上,偶于驴背吟诗,侧边道上开过一车,车中载有两美,四目相视,殊有顾盼之意,把弟之诗便打断了。彼车前行,不知我驴紧接在后,竟把弟所做的诗,恬吟密咏起来,弟已觉惊异;不断念完拙句,竟续出几句,使弟有糠秕在前之耻。却被一个美人窥见弟在车后,吩咐车夫,把马加上几鞭,如飞而去。弟彼时怏怏,如有所失。”素臣道:“且把尊作及美人所续,念将出来,以解弟数月来风尘之秽。”成之道:“弟因渡汶水,口占四句,是:
归鸟觅深树,行人息未曾?但闻隔林里,汶水声泠泠。”
素臣击节道:“好诗,好诗!清微澹远,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美人所续,恐只学邯郸之步耳!”成之道:“弟所吟本不成诗;而美人续句,则远胜于弟!”因念道:
汶水清且浅,行人心自远。
不见泰山云,层层遮不断。
素臣惊喜道:“不意闺中有如此隽才,景缘情活,隐与秀兼,与吾兄之诗,如出一手,分之则双珠,合之则全璧,谢女、蔡姬,当在下风矣!”成之道:“不瞒吾兄说,弟是日整想了一夜,道是无情,却颇有顾盼之意;道是有情,却驱车竟去。道是无缘,却何以邂逅联吟?道是有缘,却似雪中鸿爪,杳然无着!想到后来,忽于迷中一悟,古人见色不迷,怎临事毫无把握起来?彼时痛自悔责,遂把这段情?,撇去天外。”素臣抚掌道:“这才是英雄,一刀斩断,好不爽利!”成之笑道:“吾兄且慢加奖,偏是次日,又遇着那车,或前或后;车箱内坐的,还不打紧;只那车口侧坐的一个美人,向弟嫣然微笑,不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矣!至晚下店,偶成绝句,书于壁上;刚写完,即被店家催促,移居侧房,把上房腾出,让与贵客。而贵客,即系美人之父;见壁上所题,墨迹未干,询系弟笔,极加叹赏。遂至弟所畅谈,并欲延弟为师,教其幼子。弟彼时自喜天作之合,一口应承,同至于此;现在敝东闵时行,即美人之父也。”素臣道:“兄所题何诗?致彼深赏。西席之招,即东床之选矣!可喜可贺!”成之摇头道:“弟彼时亦作此想,岂知大有不然!”因念出绝句一首道:
怜予思涩续诗成,香口吟来字字清。
何事驱车如避客,教人猜说是无情?
素臣道:“此诗情见乎辞,闵老爱而延兄,其意显然;怎吾兄反以为不然?”成之道:“闵老系恩荫出身,诗文非其所知,彼所爱者,字耳。弟初时亦疑其有婚姻之意,到馆以后,方知彼意属于山东外家。弟即欲辞去,而藉断丝连,未能决绝,故欲与兄商之。”素臣道:“此非难处之事,闵老既专意延兄为师,则尽心课教其子,把婚姻之念,一刀斩断可也;安用商量?成之叹道:“其中尚有许多委曲,兄所未知。弟自丧偶以来,于今三载,幼子育于外家,终非长策,欲拟续弦,而未得其人;今忽遇才美,似有机缘,未免有情,谁能恝置?后知闵老之意,便已一刀斩断;无奈花香鸟语,自会撩人;月色瑟声,无端入坐;徘徊生感,宛转成怜耳。”素臣骇然道:“吾兄素行,弟所深知;莫非一念之差,竟蹈相如之辙么?”成之道:“弟虽无志,何敢逾闲?只这情之一字,跳他不出耳!弟到馆以后,方知车中美人,系一主一婢;主即闵老爱女,小字天然;婢则乳媪遗孤,小名桂叶。天然生性端庄,至今未窥半面;桂叶赋姿倜傥,日来时现全身。弟因所居者师席,绝不假以笑颦;而此女益加敬重,愈切爱怜,饮食寒温,起居浣濯,无不曲致其情,使人深感。一日,悄立花阴,遗下诗笺一幅,飘然而去。弟拾而读之其词云:
雁字南来,带将秋意过寒井,曲栏斜日上秋棠,怕到黄昏静!睡起,残妆倦整,靠菱花伶仃瘦影,一丝两缕,旧恨新愁,都将眉并;烧尽沉檀,总难温热心儿冷。几声清漏过墙东,又是更初永,怯怯孤灯独凭。听风飕魂痴欲应,半垂绣幕,宵冷衾寒,梦来还醒。
弟不合题诗一首,于花笺之后;他到晚间来领学生出去,值弟往园中解手,便将那笺携去。”素臣道:“且请教兄所题者何诗?”成之念道:
一片情肠似酒浓,浅深眉黛画廊东。怜他萦袖垂云碧,赠我明珠落掌红。神女欲探春信息,旅人无那月朦胧。嫦娥未许从容认,辜负天香桂子风。
素臣道:“诗以不做为妙,然尚喜是却之之词;他拿去便怎么?”成之道:“他拿了诗去,几日之内,颜色大是不豫。一日,忽满面笑容,私递一柬,说:前日花笺忽被大小姐看见,不特不加谴责,反有敬慕先生之意,吟成此诗。先生当力图之,一箭双雕,认嫦娥便不辜负秋风也!”素臣跌足道:“小姐又有何诗?吾兄将入其彀中矣!”成之念出,是:
文心慧腕自玲珑,独著清词藻采空。
暮倚芙蓉浣秋水,晓听鹦鹉课春风。
南朝金粉飘零尽,北地胭脂盼睐中。
不把红丝寄焦尾,知君深薄长卿衷。
素臣道:“此诗慕而不乱,亮而不诽,真吾兄知己!但如何力图?此婢是毋以蹇修自任乎?”成之道:“弟也疑及此;他却说:小姐端严,不敢干以非礼;当求之吕翁祠住持,云闵老酷信其言,俾作冰人,成可八九!弟现为西席,岂可妄议婚姻?且方外之士,奸狡者多,弟既无财以动之,又无势以压之,安肯为我谋耶?吾兄照理如镜,料事若神,不识何以教我?”素臣道:“小姐之意,已知吾兄断弦;侍儿之心,则更热如火炭。吾兄所处,大是危机!须要守定身心,不特跳出色圈,并跳出情圈,方得全人之节,以自全其节!若果是姻缘,闵老必有降心之日;守其在我,听其在天,是或一道。所怕者,磨易磷,涅易缁,不念之错,终身之悔耳!且瓜田李下,亦君子所不居也。还当以高飞远举为正理;兄明日可决意辞之。”成之欣然应诺。
素臣大喜,因问及席间诸诗人姓名。成人道:“说也好笑,北方无入声,做诗最难,只要不失黏韵,就算是诗人了!这几个俱是本县有名诗人,而一李小白,一元继祯,则本县诗人中之李、杜也。他们向有诗社,推李、元为主盟。闵老见弟诗集,以示二人;二人指其中几个誊错之字,说是弟妙来的。一位姓虞字继翻的,家中甚富,少年入泮。闵老留心择婿,注意于他,因借此设席,试其才思;并以验弟诗之真赝。方才虞继翻诗中,美人指闵小姐;高士指自己;土墙、杨树、竹笆,指媒人所居;钻进推开,兼寓入幕之意;老梅根,则寓欲语浇壅梅根之说;做此诗时,十分卖弄,云其诗皆有深意,系呕心出血而成;不料被元继祯批驳,以致勃然大怒也!”素臣道:“兄说闵老属意外家,怎又注意于虞?”成之道:“闵老原无定见,只一择富之念,牢不可破。山东外家富矣,而嫌其路远,且貌甚陋。虞之富,稍不如山东,而已入泮,且有时名,故又注意于虞。曾与弟商,故知之甚悉;而弟之图婚这念,亦愈冰消炭冷也!”素臣道:“闵老为人如此,何堪为吾兄之舅?决计去之,勿更留恋,可也!所惜者,闵小姐如此才貌,而生于村妇之腹,不择精婿,而止逐铜臭,红颜薄命,深可悼叹耳!”两人絮絮叨叨的,直讲了一夜。天明起来,洗漱已毕,成之正约素臣同去辞馆,只见馆童领着两个大管家,慌张而来道:“老爷有事,立等师爷去商量哩。”成之笑道:“又是那一个显官生日,讣音,要做寿文、挽章了。弟先行一步,看没甚别事,即着馆童来请。”说罢自去。
素臣在寓候了一日,不见馆童之面。次日,又候一日。到第三日,再熬不住了,问了道人路径,自来寻访。一到街上,只见灯笼鼓乐,轿马纷驰,傧相媒人,花红络绎,根问路人,方知有诏采选,以致民间嫁娶纷纷。暗忖:成之回去,莫非已中雀屏?因急急赶至闵宅墙外,见大门上结着大红全彩,里面鼓乐喧天,询之街邻,果云招赘南方先生为婿。素臣这一喜,真如自己洞房花烛一般,满心快畅,缩转身来,拣着热闹处走去。但见:
笙歌鼎沸,鼓乐雷鸣;竹轿绳穿,暂借门闩作杠;灯笼纸补,权将篾缆为圈。花爆现舂,放五枝难逢三响;乐工急凑,只两个便是一班。傧相无人,道士扯来赞礼;喜娘乏伴,尼姑拖去送亲。十一二岁女娃儿,便忆吹箫乘凤客;六十二三男子汉,也思临老入花丛。张家轿子李家抬,都从十字街头错去;麻面郎君光面女,总向各人命里招来。
素臣看这景象,慨叹了一会,仍回寓中安歇。次日天明,才起披衣,只听成之叩门声急。慌忙开进,贺道:“一箭双雕之言验矣!”成之闷闷不悦道:“不要说起,弟这几日几乎气死,闷死,笑死,羞死,急死,又几乎想死!”素臣惊讶道:“吾兄刚做得三日亲,怎就有许多死法?”成之道:“休得取笑,待弟告诉出来,连兄也要气死,笑死哩!弟那日回去,闵老说:‘今日因修郊祀,要采童女侑神!县中有女之家,纷纷嫁娶。山东路远;虞继翻又被曹操江抢了去了;不得已,要权屈先生与小女暂结花烛。’弟此时喜出望外,不暇推详,外面已是张灯结彩,傧相人等陆续俱到,不及打发馆童来请。岂知合卺之后,洞房中竟不见了新人,说是日子不好,权结花烛,以遮外人耳目,改日另择吉期。弟也信以为然。第二日,竟一日不见新人影子。弟思:即夜间不便同床,日间亦何至相避之甚?心中委决不下。昨日三朝,又好好的同拜家堂,见礼分别大小,同进房来,正欲亲问其故,外面又催请上席,竟是一去不回。弟更耐不住,请了闵老进房,叩其缘故。他说:‘小女已许外家,路远莫致,因先生至诚忠厚,权请代结花烛,当以百金奉酬。’弟彼时大发雷霆,尽力数落一顿。闵老仓惶而去。少顷,桂叶出来,转致小姐之言道:‘未结花烛以前,妾与郎君如同陌路;既结花烛以后,妾与郎君即是夫妻。一与之醮,终身不改;妾誓死不另适人矣!目下老父正自执迷,郎君且毋冒昧,待妾缓图,必成合璧也!’桂叶临去,又嘱弟:‘静候好音,千万勿为悻悻!’并云:‘闵老防闲甚紧,不能时出,请自放心。’吾兄思之,岂非绝世奇闻?”
素臣咋舌道:“大奇,大奇!真该气死,闷死,笑死,羞死,急死,而又想死也!从前劝兄舍之而去,此时则断不可舍矣!闵小姐所云:‘未结花烛,如同陌路;既结花烛,即是夫妻。’乃大义也,彼既誓不另适,兄宜安心俟之。倘闵老执迷不悟;闵小姐无计挽回,则弟虽不才,愿助一臂。弟想家母必避丰城,欲潜往一见;然后遍历天下险要,以为异已拨乱之计。今既目击兄有此事,何忍恝然而去,请留待一月,新正束装何如?”成之大喜道:“得兄相助,弟事谐矣!”欲取酒剧饮。素臣道:“不可,你若久出,必生闵老之疑;可急回去,相机而行。弟在此无事,仍修前业,卖几个课儿,尽可度日,兄勿挂念也!”成之点首,走出客房。住持知已赘闵为婿,百倍奉承,摆设茶点,极其丰盛;连素臣也作敬起来,死命拉去同坐。二人无奈,只得领情而散。
素臣自此仍复挂招,一日,成之来看,正值买卜者多,匆匆不及细述,但附耳云:“姻事不有可成!”又隔几日,成之到祠,满面笑容,说道:“闵岳虽未面许,小姐现已同床,并桂叶亦收为媵矣。”素臣失惊道:“令岳既未面许,小姐安得同床?吾兄未史蹈苟合之嫌矣!”成之道:“非也,家岳虽未面许,已嘱其舅转致,暗中改正;小姐若非得父母,亦断不肯出而就弟也!”素臣沉吟道:“花烛已结,虽于大节无亏,但终不甚光明正大;此皆令岳之误也!兄事既妥,弟当即日长行矣。”成之道:“时已岁暮,雨雪载途,转盼即是新正,何必如此性急?且吾兄志在物色英雄;目下有一异人,弟当致兄前,以供赏识,又岂可失之觌面乎?”素臣急问异人来历,成之道:“此人姓胡,名玄,字太玄,即拙荆之母舅,弟向日亦未会面;因与家岳志趣不合,故足迹不至其门。近闻权结花烛之事,不胜骇异,胸罗星斗;天文地理,兵营战阵之事,无所不精;吐故纳新,长生久视之术,无所不练;吾兄独信儒书,彼却兼通道法。弟屡将吾兄平生向彼称述,彼亦渴欲一会;兄一见自应倾倒,知弟言不谬也!”素臣大喜道:“果有异才,虽入于邪无碍;弟将以正学觉之,使觉今是而昨非也。”成之道:“彼之议论,蟠天际地,政恐吾兄不能屈,反为所屈,奈何?”素臣笑道:“弟无他长,只此崇正之念,匪石难转;虽使牟尼复生,老聃再生,亦无以相屈耳!”成之唯唯而去。隔了一日,买卜稍稀,素臣饭店闲步,因想起胡太玄之信道,便走入卢生卧处来,见四壁题满诗词,都说是世人皆睡,吕翁独醒,卢生之睡,亦得吕翁而醒。不觉慨然长叹,援笔题五言律一首于壁。其诗曰:
万物有成毁,只分鼓与殇。
哲人安正命,余子入迷乡。
富贵诚朝暮;神仙更渺茫。
吕翁方梦鹿,何必问黄粱?
素臣正题完诗,恰值成之领着胡太玄曳杖而来,各致寒温已毕。太玄一眼便看素臣壁上所题,却因这一看,生出许多事来。正是:
卢生复到咸阳市,倩女重牵月下丝。
◆双字卷之八
●第四十九回 想中缘文素臣再朝天子 情中景谢红豆二谒金门
太玄看了壁上之诗,笑道:“飞者吾知其为鸟,走者吾知其为兽;至于龙,则乘云气,薄玄冥,夭矫变化,茫洋无间,熟从而知之?庄子云:‘瞽者无与于文章之观,聋者无与于钟鼓之音。’正此诗之谓也。”素臣笑道:“狂者以不狂为狂,醉者以不醉为醉;老丈味于顺正之义,安知此诗之旨哉?”太玄正色道:“吾道包乎天地,囿乎群生,尔师孔子,尚惊叹为犹龙,适周而师事。先生何人,得加非议?”素臣正色道:“庄周诞谩,《家语》荒芜;漆园自序,本托陈人为寓言;王肃传讹,复经广谋之窜削;其事不经,其言可笑;故箕子、颜渊,俱入《易赞》;史鱼、蘧瑗,咸载《论语》;《左传》流涕于子产,《檀弓》嘉叹于季札;岂犹龙之师,而不一及乎?弃圣贤当世之书,而信后人讠皮淫之说,古今同病;宜老丈之耳食,而不计识者之齿冷也!”太玄道:“先天之学,希夷授于康节;太极之妙,希夷授于濂溪;两图不儒门拱壁,皆出自道家;此近世之事,信而可征也,岂亦阿会乎?”素臣道:“希夷本五代遗贤,隐居避乱,静以养身,动以知变;朱之谓其未能如圣人之无可无不可,盖以逸民目之。观其对真宗之言,崇实黜虚,且自谓不知有神仙黄白之事;则非方外士明矣,安得指为道家?即以图论:康节之皇极经世,较李之才之著述,固大不同矣。《太极图》,为周子所作,则更有墓志可考。两图授受源流,朱子皆以为附会;即果如世俗讹传,亦与孔子之学礼于老聃,学琴于师襄等耳!天子失官,守在四夷,抑并不足辩也!”太玄大笑道:“希夷乃吾教中地行之仙,怎说是隐居贤士?且请问先生,白日飞升之事,有乎,无乎?炼形尸解之事,有乎,无乎?延年不老之事,有乎,无乎?书符注?之事,有乎,无乎,烧丹采战之事,有乎,无乎?少所见者多所怪,吾道之旋转乾坤,挽回气化,固非俗儒之所知也!”
素臣道:“老庄之学,与圣贤背驰者,只缘误认道德二字,不求于仁义之中,而索之杳冥之地,此所以终于昏默,而无诚明之实境也!然白日飞升,炼形尸解等事,则犹其所羞言;后世歧邪之术,从而附之,说日以诞而趋日以下,老庄闻之,亦必笑为妄议,訾为邪说也!夫白日飞升之说,?于黄帝;孔子删书,断自唐、虞,尧、舜以前无传焉;其传者,齐东野人之语耳!至后世所云,吹缑岭之笙,则子晋之幼慧而早夭,可征也;乘箫史之凤,则穆公之爱女而厚葬,可考也;淮南之鸡犬皆仙,则刘安之结客而贾夷灭之祸,可验也;凡言升飞者,磨不类此,其必无也明矣!至若炼形尸解之事,则间或有之;得地之阳气者,其尸蜕;得地之阴气者,其尸凝;得地之死气者,其尸僵;得地之剽气者,其尸厉。蝉羽之蜕也,其尸解耶?松魄之结也,其炼形耶?是即僵尸旱魃之属,特其受气有不同耳!明,更若延年不老,则运气调息,绝欲屏嗜之功,理有可通,数逢其适,长年者有之;然必散节气,必敝者形,卒无不同归于尽者!其余书符注?,则始于五斗米教,当时群识其奸,后世乃传其说;此固术士所为,强附于老庄之徒,而实老庄之所不齿也!其法或验或不验,如‘祝由’之治病,邪术之禁刑,奇幻ㄈ诡,变无常态,而伎有必穷。至烧丹采战之事,则道家且斥为邪教矣,又安足挂吾儒齿颊乎?老庄为道教之祖,其男女饮食,未与人殊;至后世乃有出家之事,殄其宗祀,灭其子孙,而求一身之寿,悲矣!无论变化之道,断无息而不消之理;即幸获长年,而割子孙千万之蕃衍,以延一身数百岁孑立之光阴,亦得不偿失耳!将以我为鼠肝乎?以我为虫臂乎?大冶铸而辄思一跃,是其智更出庄周下矣!岂不哀哉!”太玄怃然道:“短于视者,见近而不见远;迷于心者,信事而不信理。即此地之祠吕翁,可明仙家妙用;昔日之卢生,即今日之先生也;真人当日苦口化道,而卢生沉沦苦海,苦罔闻知,直至黄粱梦醒,方跳出火坑,从真人学道,至今位列仙班。先生之迷,正在梦中耳,然至梦醒,悔将无及!岂必得吕翁仙枕,俟黄粱饭熟,乃得醒耶?素臣大笑道:“卢生之事,乃小说家捏造,供人一噱者;如嫦娥窃药,织女渡河,荒诞不经,世共传说耳。邪夫妖女,心有所慕,而不能遂其欲,或遂其欲而不得畅其情;往往托于神仙,以寓其事,如刘、阮之天台二女,裴航之于云英,张硕之于杜兰香,羊权之于萼绿化,不一而足;陈思以甄后为洛妃,特其较著者耳。青天白日,老丈何作此梦呓耶?”太玄沉吟道:“先生之病,已及膏肓,非口舌所能解!吕翁、卢生,仙踪不远;某当挟以俱来,看先生那时毕竟是梦?是醒?”因拉着成之出去。素臣暗笑道:“遁辞知其所穷,此翁不复来矣!”因回至房中,假寤而待,待了一会,不觉困倦起来,遂朦胧睡去。正是:
不将蓬岛迷真性,且向华胥觅黑甜。
素臣睡中,忽听叩门声急,忙开出去,只见几个差役,押着奚囊在外。素臣惊问道:“你原来仍在此处,这差人又押着你做甚?”差役道:“爷文不认得小人么?东宫爷奏了朝廷,钦召文爷,累小人们访得好苦!车子现在外面,快请上车!”素臣细看,方认是前番护送的两个卫士。当被簇拥出来,果然有一辆车儿,素臣上车,车夫连加几鞭,如飞而行,懊悔没与成之作别。不几日,到了京中,长卿、日月等俱来接风。怀恩闻信亦至,素臣叩问钦召之故。怀恩道:“东宫爷朝夕保荐,又亏那女神童在宫极口称颂,皇爷回心转意,复还了赵老先生的原官,钦召先生,就要大用哩!素臣不胜感激。次日朝见,天颜大悦,降旨补授监察御史。素臣谢恩出来,又赴东宫叩谢,庆贺者纷纷而至。当日到过衙门,回来思量:我以樗栎庸才,蒙皇上天恩,赦其狂愚,授以言职,当思尽忠报国;现在切肤之灾,莫如国师继晓,法王札实坚惨,司礼监靳直,若因惊弓之故,畏葸不言,如臣职何?因在灯下修本,明日五更实封进呈。午后,倒下旨意:将札实坚参,革去法王,发回本国;继晓革去国师,还俗为民;靳直谪看孝陵;靳仁及党桐、冯时,俱削职编戍;赵芮、连世,各夺三官;以素臣敢言,升授佥都御史。素臣拜受诏旨,忙忙的入朝谢恩,到任公座,诸事已毕,修书一封,打发奚囊回家,迎接水夫人及家眷进京。因嘱咐道:“如不在吴江,可速往江西丰城未老爷家中迎接,并素娥姐接来,不得有误!”奚囊领命,同着两个新收的长随,连夜出京去了。
素臣踌躇国事,必须荐贤共理,复草本,将何如、成之、梁公、首公、敬亭、心真、双人等,一齐列名保举。又一本,专荐观水。并劾安吉妒贤嫉能,宜予罢退。此时天子信任素臣,励精图治,御笔批准,把安吉削职闲住;起复观水,升授国子监祭酒;以元首公为国子博士,景敬亭为国子助教,何如、成之、梁公、双人,俱待诏翰林。素臣又思:靳直党羽,布满天下,若不剿除,终为后患!因又上一本,参劾景王;荐林士豪、匡无外、景日京、刘虎臣为四路招讨使;并请赦东阿贼首奚奇、叶豪,盘山贼首尹雄,各率所部,分派招讨麾下,带罪立功。奉旨:俱照所请,着所在官司,催迫上道,赴留都谢恩任事。即敕南京兵部衙门,每路拨京军一万,听其调遣。又恐本兵不谙机宜,将素臣升授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以便指授方略。将景王降为奉恩将军;长史吴凤元革职回籍。此时素臣正在得君,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听;旬月之内,把在京在外贪官污吏,参劾殆尽;老成耆宿,山林隐逸之士,均征聘入朝。一时朝野风气翕然,真觉太平有象,景运聿新!正是: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欲善而民善,一变可至道。
素臣朝罢无事,每常想起:朝政现在肃清,经筵日讲,已荐正斋、长卿充任,又有何如、成之等轮班入直,必能启沃君心,裨益圣听;国子为育贤之地,既有五叔司其成,复有首公、敬亭助其教,人才自日盛一日;有长卿为詹事,与怀恩内外交赞,东宫圣学日进;有林士豪等为四路招讨,靳贼党羽自平;只差一件,是《原道》一篇文字,尚未发挥。奚囊到家,接了家眷进京,与古心朝夕承欢,可娱萱蔗境;田氏、素娥,一妻一妾,必能和协,可修琴瑟之好;只差一件,是璇姑生死未卜,日放未免萦心。如此踌躇,已非一日。
一日,朝罢回家,见府门前轿马喧阗,人夫络绎,长班跪禀,家眷已到。素臣大喜,忙下轿趋入内厅,远远望见水夫人坐在上面,古心夫妻,田氏、素娥,领着文虚夫妇,紫函、冰弦、秋香诸婢,环侍于旁,心头如小鹿儿厮撞一般,突突的跳个不往。赶上几步,跪在地下,抱住水夫人两膝,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叩头不已。水夫人扯起,以手摸素臣之面。道:“我儿,莫非是梦里相逢吗?”素臣道:“母亲,不是梦,孩儿回想从前之事,真如做梦一般,至今日方才梦醒了也!”素臣起,拜见古心夫妇,与田氏对拜过;素娥红着脸儿,低低叫一声老爷,拜将下去,素臣含笑而受;两侄拜见后,只见一个奶娘抱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跪将下去。水夫人道:“这是你的背生儿子。”素臣喜道:“果然生了儿子吗?”俟奶娘拜毕,接过来,抱在怀中,摩其头面。水夫人道:“你身上穿着朝服,不要污了。”素臣慌忙递与奶娘。家人婢女正待上前叩见,外面报将进来,有东路招讨刘爷差家将投揭,送小夫人在外。素臣惊喜:“莫非是璇姑?”接揭看清,正是刘虎臣禀说在洋寻着妹子,送进京来。忙禀知太夫人,太夫人吩咐抬轿进来,叫素娥接进,拜见太夫人,各人见礼过,排起家宴,合家欢饮。素臣是夜宿在太夫人房中,备诉从前之事,讲至三鼓,尚未及半,侯水夫人落目?,方沉沉睡去。过了几日,太夫人吩咐回房安寝。是夜,夫妻二人,也差不多讲了三更天的话。
一日,太夫人择了吉期,与璇姑及素娥完姻,满朝文武俱来贺喜。素臣是日入朝,皇上正得捷音,四路招讨已将靳贼党羽荡平,百官奏贺。散朝,有旨独宣素臣及谢红豆于中极殿赐宴,敕阁臣入陪。素臣趋进殿门,只见几个女官,簇拥着一个小小女娃,从西殿门冉冉而入,齐上金阶,双双俯伏。皇帝宣至榻前,东西排列锦墩,赐坐赐茶,温言慰劳道:“荐贤者受上赏,今日海宇宁谧,皆卿文白荐贤之功;而荐文白之贤者,又卿红豆之功。”一面着阁臣拟旨褒封;一面令内侍取花红表里,金玉明珠赏赉。素臣细看红豆,越看越熟,却再想不起,曾于何处厮会?红豆亦注视素臣,有似曾相识之意。不一时,撞起金钟,敲起玉磬,香烟缭绕,笙管齐鸣,内侍排上宴来,素臣、红豆,起身山呼、把盏,君臣欢饮。阁臣朗宣旨道:
县君朱红豆,兵部左侍郎文白,荐贤为国,有功社稷,各赐白璧一双,黄金千两,明珠两颗,彩缎子表里,朱红豆册授郡主,文白升授兵部尚书,充经筵日讲官,应得封荫,照例给予。其四路招讨林士豪等及从征将士,俱交部从优议叙。钦此。
素臣、豆红九叩谢恩。宴毕,皇帝命内侍捧过玉杯,满酌葡萄,御手亲赐两人三杯御酒。各簪金花,披着大红金彩,撤御前金莲烛,导送归第。素臣回家,把所赐珠玉陈设,率田夫人望阙拜受,款待内侍,送出门去。梁公、成之等一班亲友,及朝臣中相知之人,俱纷纷而至,来送素臣花烛。是日,大吹大擂,款宴亲朋。内厅请出太夫人、素臣率同璇姑、素娥叩拜后,与田夫人上立受礼,合家见礼已毕,送出诸亲朋。素臣向太夫人房中视寝过了,到田夫人房中,解带宽衣,便欲就寝。田氏夫笑道:“新郎不入洞房,毋乃矫情耶?”素臣正色道:“此乃正礼,卿无相笑也!”田夫人道:“圣人制礼,不远人情;为治者当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相公今日,当自近者始矣。”吩咐丫鬟掌灯,亲送至璇姑房中,说过明晚,妾身再送相公至二妹房中去也。说罢,喜孜孜扣上房门而去。
素臣自此以后入朝,则参赞军机,砥砺圣学;出朝则下气怡色,孝养高堂;兄弟式好,妻孥和协,享尽天伦乐事。转盼数年,连举四子。瓯卜入相,独掌朝纲。古心登第,已入翰林。东方旭已升洗马。鸾吹事太夫人如母,视田氏如嫂,与璇姑、素娥,如同胞姊妹一般相好,时常相聚。观水、何如及言志诸人,俱登显要。洪长卿转了宾客。赵日月、廉介存、袁正斋辈,俱至九卿。任信也行取进京,做了监察御史。素臣不忘前约,将湘灵小姐之诗,选了百十余首,加点成集,亲作序文,梓行于世。士豪、无外、日京、虎臣,俱升总兵。奚奇等分隶四镇。防守要地,执掌兵权。连红须、铁丐及丰城江中所见使拳之人,俱先后提拨,做到副参游守之职。文有安邦,武能定国,烽烟俱息,天下太平。素臣一生心事,强半已遂,只有汰除僧道一事,尚未举行。这日,独坐书房,再四踌躇,机不可失,事在必行。”因在灯下,修成本章,至五更入朝面奏。皇帝狐疑不决,素臣宛转开导,娓娓千言,剀切详明,圣意始动,发交廷臣公议。内阁九卿,大半俱以三教并行,由来已久,未敢遽议汰除。素臣侃侃而争,凡七上章疏,待命阁子,须发俱白,方得挽回圣意,如奏准行,颁下诏旨,先行晓谕。素臣朝夕在阁中,中同志诸人商酌汰除条款、善后事宜。不料,这诏颁至江西龙虎山,真人张元孟驰驿进京,伏阙上疏,特纠素臣为迂儒误国。天子为其所惑,召元孟进朝,与素臣当殿折辩。素臣据理直争,元孟辞屈,俯伏于地,痛哭流涕道:“文白强辞夺理,臣以口拙,不能与争;但文白言神仙俱属子虚乌有,则实为欺罔圣听!今臣请于御前游神金阙,告请老祖天师,于云端显示法象;如不蒙显示,甘就斧钺!倘臣言不谬,亦祈皇上赫然震怒,治文白欺君罔上之罪!天子失惊道:“卿果能使卿祖现象耶?”元孟垂泪道:“臣祖在天之灵,臣原不敢妄请垂示;但此时圣旨煌煌,幽明共凛,道教之存亡,实系于此;不特臣祖怒白狂言,不惜示象,即列祖诸仙,恐亦不嫌亵渎也!”皇帝道:“卿如能致列祖诸仙,共现法象,则文白妄言之罪,自无可辩;但恐卿不能耳!”元孟得旨,即在金阶之上,步罡踏斗;须臾,拜伏于地,游神而去。有一个时辰光景,才醒转来,奏道:“臣祖已转奏老君,会八洞神仙,普天神将,俱现云端;请圣上龙目一观,便知虚实!”皇帝大惊,急下御座,步至金阶,鹄立未久,但见:
祥云馥郁,瑞霭葱笼;白鹤青鸾,对舞红云而下;苍虬紫凤,双腾碧落之间。老子乘牛,两道白眉长覆嘴;天师跨虎,一堆赤发短披肩。汉钟离引领八洞神仙,飘飘欲堕;王天君部署五方揭谛,奕奕如生。西池阿母驾班龙,迷离云雨;南极老人骑白鹿,抖擞梅花。雷公与电母施威,响震山河光射斗;海鬼捧龙王朝圣,波摇霄汉势浮天。
皇帝吓得汗流浃背,俯伏于地。满朝臣子及女官、内监、禁军、门校、俱爬在地下,磕头如捣。素臣不胜气忿,?目直视,须发倒竖。元孟奏道:“皇上崇道敬神,文白诞慢无状,君拜于前,臣立于后,亦大不敬也!乞下吏议,以肃朝纲!”皇帝叩拜时,诸仙神像渐渐升举,仿佛天门开处,仙童仙女,各执朱麾玉幢,接进去了。皇帝进殿,亲宣御旨,收回成命,不复汰除僧道。于文华殿建醮九日,即令张元孟主坛,答谢天地。文白非圣无法,欺君不道,本应正法;姑念宣力有年,着令跪坛九日,皈依道教,免死为民。元孟急奏:“皇上若赦文白,恐干列祖诸仙之怒,于圣躬国运。俱有未便!”素臣奏辩:“张元孟以幻术欺罔圣明,罪在不赦,皇上勿似所愚!臣宁死誓不跪坛,以辱儒行,不敢奉诏!”皇帝大怒道:“有何幻术,可以欺朕?现在列祖诸仙,森列罗布,尔犹作此狂言,真所谓获罪于天,不可祷矣!”于是重复宣旨,将素臣押出午门,立时处斩。当下素臣两叔观水、何如,好友洪长卿、赵日月,纠集了梁公、成之、敬亭、心真、双人,及廉介存、袁正斋、任信、东方旭一班在朝京职,连名上疏保救。愈触圣怒,目为朋党,降旨一概削职,即日驱逐出京。田氏夫率领璇姑、素娥,花绑衔刀,赴午门上书,情愿代死。有旨,俱流戍广南。古心击登闻鼓上陈,立时拿交刑部。文虚、奚囊,赶入怀恩外宅,痛哭求救。怀恩转求太子,飞马入宫。恰值女神童谢红豆正在御前陈救,太子忙跪下去,一同伸辩。皇帝大发雷霆,将东宫废为庶人,安置别宫;红豆革去国姓,与田夫人等一并流戍广南。素臣至此,一无生路,引领西市,静候典刑。监斩官赵芮如飞而来,素臣往北谢恩,复望南拜别太夫人,天性所发,不觉潸然泪下。刽子手跪在地下,连磕数头,说一声:“小的们伏侍太师爷,归神去也!”正待开刀,却被五城居民,扶老携幼,匍匐而至者,数十万人,国子生徒,京营军士,俱来哭祭,把刽子手隔在两旁。太夫人坐一乘小轿,前来诀别;素臣跪在膝前,痛哭失声。太夫人正色道:“吾儿何作此状?岂所学未固,犹贪生畏死耶?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正吾儿今日之谓也!有子如此,吾愿足矣!汝含笑入地,勿以我为念!”素臣涕泣受命。
当驾官奉旨催促,太夫人含泪上轿。赵芮喝令赶开众人,只见两匹劣马,泼风也似的赶来,大叫:“监斩官刀下留人!”赵芮看时,却是总督京营戎政匡无外,营中都督景日京二人,跳下马来,向赵芮拱手道:“弟等正在教场操演,闻信赶来,望老先生缓刑片刻,容弟等入朝保救。”赵芮冷笑道:“东宫尚且被废,何况公等!”喝令刽子手:“快与我斩讫报来!”日京大吼一声,把赵芮劈胸扭住道:“你这奸臣,敢如此作威作福,且吃我一拳!”抡起铁椎般的拳头劈面打去。无外飞起一腿,早把刽子手中拿的一柄鬼头刀踢落于地。当驾官大怒道:“你们都是大臣,不知法度,辄敢劫夺法场,当得何罪!”喝令护卫官军,一哄上前,把二人拿住,候旨发落。赵芮挣扎起来,放炮行刑。只听得轰天一声炮响,刽子手一刀向素臣颈中剁过,如冷水向心窝中直淋下来,那头便滚落,颈中一股热气,望上直冲,骨都都的冒出鲜血,心里便如几万支箭,攒射将来,辣痛非常!正是:
心从长乐宫中死,魂向华胥国里来。
●第五十回 照妖镜团?玉镜台 割股心邂逅冰心女
素臣被刑心痛,痛极一惊,忽然直醒转来,浑身冷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身子仍在邯郸道吕翁祠内客房中卧榻之上。睁开眼来,只见太玄、成之二人,站在床前,素臣急坐起来。太玄笑道:“做得好梦,如今是醒了么?”伸过手来,欲拍素臣之背。恰被素臣拿住,?目直视,大喝一声道:“原来是汝所为!是何妖邪,辄敢以幻术戏我,且吃我一刀!”飕的掣出刀来,直劈下去。太玄猝不及防,被素臣目光注视,神威一逼,宝刀烁烁,寒芒直射,心胆尽裂,魂魄俱飞,忽地现出原身,却是一支玄狐,通身黑毛,无一毫杂毛,跑在地下,哀号泣命。成之顾而愕然,扳住素臣臂膊道:“吾兄勿伤其命,且问个明白。”素臣喝道:“你要性命,快把巢穴族类,并人前作过罪孽,实供出来;如有一句虚言,便斩汝首!”老狐道:“小畜在太行山穴居千年,采取日精月华,滋养荣卫,从不伤害生灵。因要慕帝里繁华,入都游赏,偶经此地,爱闵老花园幽寂,暂寓其园,俟小畜进京探看消息后,挈两女往游。两女见金相公才貌,顿起邪心;小畜防范严密,不遂其意,恹恹成病。小蓄舐犊之私,二女假作丫鬟,明去夜来,桃僵李代。又因金相公备述文爷才品,兼之性恶僧道,小畜无知,遂来一见。因邪说不支,欲以幻术取胜,致为文爷照破。倘蒙恩饶畜一死,当引两女仍回太行,闭洞潜居,隔绝人世,以尽余年,断不敢妄为也!”成之大惊失色。素臣道:“我说闵小姐未得父命,焉肯遽从?原来是你这孽畜所为!只是金相公既与尔女寝宿,必耗精神,这罪却也不小!”老狐道:“两女采取日月精华,已非一日;贪慕金相公才貌,偷泄真精,有益无损,非若狐精偷盗元阳,竭人骨髓;只看金相公丰采便知。小畜颇谙医理,广识丹方;闵小姐现因劝其父不转,忧郁成病;小畜当觅灵药奉赠,待闵老相求,然后救之,姻事可谐;以此为赎罪之资,伏惟文爷饶命!”素臣道:“如果有药可救闵小姐,得成婚姻,当饶汝死!”因收过宝刀,放起老狐。老狐仍复人形,顿首谢罪。素臣太息道:“邪不胜正,理所固然;幻术愚人,事所恒有。卢生遇仙,本属虚诞;即有其事,亦今日之类耳!堪笑世人无识,妄想成缘,致堕邪道,建祠设像,惑溺后来,良可叹也!”老狐道:“非文爷之定识定力,孰能参透机关,跳出圈套?老狐阅人多矣,文爷真天人也!”成之怆惶而回。
二女已知事败,满面羞惭,垂泪道:“不意缘尽于此,后会无期!前程保重,善处新人,忽思薄命也!”说罢,泪下如雨。成之亦怆然悲不自胜。老狐再三催逼,两女痛哭而去。成之追送出房,冉冉墙阴,倏然不见。次日,根问馆童,知小姐果然病重,好生焦急。夜里想起两女恩情,及临别可怜之状,不胜伤感。又愁闵小姐病危,老狐所许之药未知真假?心如转轴,彻夜不宁。一日早起,忽见桌上有一包草药,包上大书“病愈成婚”四字,满心欢喜,连忙藏入袖中。开门,出叫馆童,问:“小姐之病可好些么?”馆童道:“那里得好!昨日又是退鬼,上庙设祭醮念经,道士和尚,乱了一日,休想松动一点儿!”成之道:“为何不请医生?”馆童笑道:“生病有个不请大夫的吗?越医越重,个个都回了。”成之道:“为何不请我医?”馆童道:“师爷又来了!你是读书人,怎说会医?”成之道:“儒作医,菜作齑,你只对老爷说,还你手到病除!”馆童似信不信,进去禀知。闵老忙出来,问道:“先生真个会医么?”成之道:“说也不信,只用下药去,便见分晓!”闵老道:“小女染病,医祷无效,签课俱凶。只有吕翁祠吴铁口说是天喜天医,双照命宫,定遇良医,逢凶化吉。莫非应在先生身上?倘得小女病愈,当以百金奉酬,连前日所许,一并送上,断不食言!”成之唯唯。闵老先生桂叶说知,令其准备纸笔。桂叶转禀天然,天然道:“他真个会医来?”桂叶道:“小姐病重,桂叶昼夜伏侍,不能出去,老爷关防又紧;金师爷无可奈何,借此进来,欲图一诀耳!若是会医,有个不早说的么?”每夜厮会天然点头垂泪道:“也罢,见他一面,了却这段姻缘!你可悄悄说给他,我病已入膏盲,不可用药,恐老爷归咎于他;我死后叫他不要痛苦,总是前生孽障了!”说罢,呜咽不已。桂叶含泪劝道:“且待金师爷进来,相机而行;莫非他真个会医,也未可知!天然道:“痴妮子!病到这个地位,正经会医的都不医了,何况是他?千万叫他不要用药!我到临终,求老爷将你送他为妾,了这心愿罢了!”桂叶泪涔涔下。丫鬟报说:“师爷进来。”桂叶忙走出幔,成之已经入房,闵老让至幔中坐下。桂叶送上书本,成之那知诊脉,只把玉腕按捻一会,说道:“望闻问切,必兼此四术后可治病;晚生斗胆,要看一看小姐面色。”
闵老忙令桂叶揭开帐子,并锦幔俱挂将起来。成之睁眼细看,见天然满面流泪,鸡骨支床,一种憔悴可怜之状,如风摧菡萏,雨打梨花;不觉一阵心酸,两行泪落,执住天然之后,呜呜咽咽,几乎哭出声来。吓得桂叶面如土色,慌忙放下帐子,拆开成之双手,要推他出来。成之忽起一念,放声大哭道:“令爱此病,实为小婿而起;令爱若死,小婿义不独生!实对岳父说了罢:令爱与小婿既结花烛,即是夫妻;小婿今不复出矣!只在三日之内,包管医好;倘有不测,情愿与令爱同死,不作负心郎,无情汉也!闵老大惊失色,声急气喘,乱嚷道:“俺也只道先生……生是正经人,怎……怎说出这话来?前日原……原说明是代结花烛的,怎竟……竟说是夫……夫妻?”成之道:“别事可代,花烛如何可代?小婿固不忍别娶,令爱亦岂肯别嫁?小婿也是宦家子弟,又岂肯把妻子再嫁与人?现今令爱性命还在水里,终不成把死人往山东人?小婿只一帖药,便医活得令爱,岳父也没个见死不救之理;若到当官,便要治岳父欺君之罪。小婿薄擅才华,也不为辱没门楣,不如曲从了罢,省得被人笑话!”闵老气坏在交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左右思量,更无别法,又在生死关头;转过念来,叹口气道:“罢了,真个弄假成真了!但须要医好我女儿,若虚言脱骗,便与你性命相搏!”成之道:“小婿若无手段,何敢担承?岳父请出治事,小婿在此用药,包管一服见功!”闵老叹气过了,问天然可是情愿,桂叶道:“小姐之病,原为姑爷而起;姑爷能治此病,是极好的了!小姐有甚不愿?闵老失惊道:“原来这病反因此而起!为父的只因爱你之故,恐金郎寒素,误你终身,如今也没法了!贤婿可用心下药,倘得病愈,即便成婚!这是你自愿如此,将来须怨不得我了!”成之连忙作捐道:“多谢岳父,千金一诺!岳父请便,小婿无不尽心!”闵老叹气而出。成之喜不可言,袖中拿出药来,令桂叶来煎。自己忙爬上床,抱住天然,抚摩怜惜,百倍温存。天然垂泪道:“妾与郎君虽结花烛,未正夫妻,不宜如此亵狎;快请幔外去坐。妾病已深,郎君亦不可猛浪下药。”成之垂泪道:“小姐多情守礼,令我且怜且敬;此药有回生起死之功,切勿疑虑!”
天然之病,一团忧郁而成;今事已谐,胸中便宽松了许多。须臾,桂叶煎好了药,成之接来,凑至天然口边,那药气往鼻中一触,即觉一阵香气,透入脑门,头目便自清爽。一口下咽,胃腕中骨都都作响,一股阳和之气,直下丹田。天然知药有效,接连几口,便都吃完了。登时气血和畅,筋骸便利,精神亦觉旺相。停了一会,竟挣扎起来,披衣坐在被中。闵老探知,三脚两步,赶进房中。一见天然面色,便大喜大笑道:“这真是仙丹了!但你骨瘦如柴,正要调养;贤婿可留心医治,休得造次!桂叶,你与丫鬟们好生伏侍姑爷,我向吕祖前叩谢去也!”到晚来,成之欲宿于内。天然不肯道:“即承父命,合欢有日,何必居此嫌疑之地,为婢仆等所笑耶?”成之自此日则进房,料理天然起居饮食之事,夜则出宿于外。得空,即至吕翁祠,与素臣剧谈畅饮。天然原是心病,心事既遂,便日渐轻可。闵老择了二十八日完姻,成之、天然重谐鸾凤,恩情美满,自不待言。后来天然令成之将桂叶收房,一箭双雕之言验。
素臣见成之姻事已成,更无他变,便择于正月初二日起身,要潜往丰城,探听水夫人消耗。成之攀留不住,将天然奁资拿出百金,以为素臣路费。素臣推辞不得,受了五十金,作别上路,带便抄过天津来。这日,正过河间,只见一步车上,几条大铁链,盘锁着一位官员。素臣看时,却是无锡县一位儒者,复姓皇甫,名毓昆,字金相,曾与素臣在江阴科考,同寓相识,新中进士,初选静海县知县。素臣暗吃一惊道:“此人孝弟方正,是个极有学养的人;为犯何事,遭此重谴?”因缩转身来,尾着那车行去,重到河间城外。趁着押解员役打尖之便,悄悄探问,方知景府长史吴凤元,强娶县民黄大之女铁娘,被金相访闻,差干役把铁娘连轿提至县中,将吴宅迎娶仆人,拿了几个,锁在班房,连夜拘拿黄大及里甲原媒,并铁娘之夫赵贵,次日早堂听审。不料,半夜里铁娘合一个看守的官媒婆,俱不见了。赵贵反赴各上司告状,说县主强压其妻,黄大匿不见面,里甲俱受贿袒供。吴凤元传景王令旨,着落金相要人。上司畏惧景王之势,锁拿至保府勘问。素臣听了,老大不平道:“皇甫兄为人方正,岂有此事?其为凤元作孽可知!但必得此女到官,其祸方解!”因复折转身,望景州而来。
次日,到了景州,寻个宿店住下。闲步到王府前,见朱甍碧瓦,虎阀龙环,刀枪密密,剑戟森森,许多护卫,带刀悬矢,甚是威严。素臣来回估看,早被两个门军喝住道:“这厮好大胆,是什么所在,容你窥探!”大门上便跑下几个护卫,将素臣扭住,拉到门厅上来。一个门官喝道:“原来是算命的,因何不知规矩,在这里胡撞?”素臣正待分说,只见门里跑出一个太监,骂那门官道:“请大夫呢,怎这时候还不来?王爷要砍你的脑袋哩!”那门官面如土色。素臣插口问:“是何病,在下敢医得来?”门官道:“大夫都打怕了,躲得影也不见,又打发几替人找去了;叩的官儿又多,门上自不得闲,叫小官死也死不及!如今没法了,曹公公,你这人可说是会治病来,须不是谁捏造!你老人家积些阴骘,圆融着这人进去搪一卯儿罢!莫非五行有救,半天里落下这人来?”那太监看了素臣一眼:“这是个算命的,怎说是会医?不是当耍的事呢!”素臣道:“除是死的,便不会医!”曹监笑道:“看你这蛮子不出,说的好大话儿!且叫你吃个辣面!”带着素臣,走进二门。只见两个小内监飞跑出来道:“曹掌家,请的大夫呢?王爷好不焦躁,要抽你的筋哩!”曹监道:“这不是大夫?这胎不得下来,单抽两条筋,就算是狗的造化!”那两个小内监,便缩转身,先往里跑。素臣探问曹监:“是甚人生产?”曹监道:“说也要吓杀人,是七妃娘娘,王爷第一位宠爱的。昨日晌午生起,生到这早晚,还不下来。医得好,还你一个富贵,连咱们都有性命;医不好,才是难哩!”一头说,一头走过了几重宫殿,穿进一个独院里来。原先两个小内监,跑出来,摇着手道:“脚步儿放轻些,王爷在里面哩!”一面揭起毡帘,素臣跨进,连过几重门棂,揭进几重帘幕,正中榻上,坐着一人,头带软翅逍遥巾,身穿一件绣蟒貂皮袍子,几根髭须,两只水浸细眼,三十多岁年纪。看见素臣,就把手向西边指着,不叫行礼。几个宫女,便领着素臣,进西边屋里,穿帷入幕,直至锦绣丛中。只见灯烛辉煌,金珠围绕。一个老宫女,在五彩龙幔内走出,向素臣说道:“娘娘这胎,十月满足,胎已临门,坐草一日半夜,今日又一日了,又不是横生侧产,脚踏倒盐,催生丹药,吃过若干,都不见效。王爷说只要保得娘娘平安,别的也就罢了!”素臣道:“这须诊脉,才可定夺。”老宫人便掇过锦墩,揭开彩幔,捧出一只纤纤玉手,安放绣垫之上。素臣看那指甲,并无青色;令老宫人捏定中指节,有无跳动;看明面色、唇色,系何颜色。宫人说是面白唇淡,指节跳动非常。素臣诊得脉已离经,因出奏道:“娘娘此产,名曰坐产;因久坐垫褥,碍其生理,故尔为难。只消汗巾一条,高处系好,请娘娘用手攀定,将一足屈起,慢慢伸开;此亦用人参五钱,煎佛手散,一服即下,包管母子平安。”
景王大喜过望,传旨内房,速依素臣之法而行。参汤、佛手散,早俱预备,即时服下。不多一会,只听呱的一声,几个宫女飞走出来,报道:“娘娘已生王子,遣奴婢们奏闻。”景王喜得眼睛没缝,连声称是神医,命内监领至外边赐宴,明日朝见候赏。素臣辞谢出来,正待上席。只见两个宫女,两个内监,慌张而至,说道:“王子便生了下来;胞衣只不肯下,请问先生怎样治法?”素臣道:“请娘娘将自己头发,塞在口中咽下,引起恶心,这胞衣便下来了!”宫女等如飞而去。素臣吃过夜膳,一个内监传出令旨道:“王爷说先生神术,一用一灵,夜晚间怕有变头,叫请先生里边去宿哩。”因领着素臣,直到七妃宫外两间板房中来。素臣睡下,暗自好笑:我本欲至凤元家中,访铁娘下落,不料转羁于此,替景王医好这妃子来。景王蓄有叛逆之心,其妻子存亡,何与我事?而一时权宜,反为全其两命,岂非大奇?又想:景王之相,筋不束肉,神不守形,法主横死夭亡;亲见一决,此来不为无功!又想:皇甫君之事,缓则生变;明日若再耽搁,便当破壁飞去。正在左思右想,忽听空中似有哭泣之声,侧耳细听,其声若近若远,或高或低,好生疑惑。因穿衣而起,悄悄开了窗户,沿着一带高墙,循声而去。跳出墙去,却是一座花园,花园中远远望见灯光,从花墙中透出。踅进墙去,听有呻吟之声,在廊屋以内。从窗缝中看去,见一中年妇人,把一个少年女子上身揿住,露出肚皮;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以烤热鞋底,烙其脐腹。那女子虽故咬牙忍痛,未免哼哼有声。那男人复在煤炉之上,提过一大壶滚水,浇其两股,登时红腐;女子痛极发晕。素臣怒从心起,又恐这女子做甚拙事,故处以非刑,不敢冒昧。但以手排击窗户,探其动静。只见那男人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吹熄灯火,寂静无声矣。
素臣伏候一会,不见声响,缩回身,跳过墙来,走近一亭。亭内有人提灯而出,素臣闪避半边,见那人去远,偷看亭内,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反绑一张春凳之上,一条--,直挺挺的竖着,桌上放有一包药,一把解手尖刀。素臣知是阉割,正待转身,忽动一念,踅进亭去,把那孩子细看。却两道秀眉,一双凤眼,红馥馥的嫩脸,如火玉一般,美润可爱。暗忖:此子岂可辱于宦寺?因解去其缚,驮在背上,跳过围墙,至一空僻之处放下。那孩子被太监灌醉,任素臣跳荡,兀是不醒,直至放落在地,冷气一逼,方渐渐苏醒。素臣问其姓名,因何甘心阉割。那孩子垂泪道:“找姓马,名赤瑛,原是南边人,被牛常输救到此地,卖入王府陈太监名下的。”素臣道:“既是尚书救你,因何又卖出来?必是你在他府中,做甚不端之事了?”赤瑛道:“这姓牛的,酷好赌博,总不赢钱,人起他的诨名,叫做牛常输。前日输极了,才把我卖的。请问恩人尊姓大名?因何得至王府,救拔小人?太监把我灌酒,想是要阉割了,并不是自己甘心。”素臣道:“原来如此!我的姓名来历,此时且未便说与你听,往后自知。我却要问你一事,你前年曾否在西湖溺水过来?”赤瑛道:“小人原住湖边,因溺水才被牛常输救来的。”素臣暗讶:湖中之言,强半验矣!莫非此人真有尚书福分?因问其:“有无投托之处?”赤瑛垂泪道:“此处一无亲戚,牛家又不敢去,如何是好?”素臣道:“既如此,你便由我调度,务使你得所便了!”赤瑛跪而泣谢。素臣扯起,问道:“你可认得王府西街?”赤瑛道:“就这里转西,抄出大街便是。”素臣命其引路,走至宿店门首,敲门进去。店主人埋怨道:“客人好没正经,怎去了就不回来?自己有行李的,怎这样放心?”素臣认个不是,说道:“被亲戚留住吃酒,总不肯放我,因记挂着行李,苦辞回来,还叫他一个小厮跟来,怕我明日不早去哩。”店主道:“你令亲也是个傻子,这禁城半夜三更,许你撞来撞去的吗?”进去拿出一盏灯来,说道:“你的铺盖原在炕上,没有移动,你自家检点检点。你这小哥,吃得红红的,倒有些酒意;客人脸上却不像有酒的。”素臣道:“我是不上脸的。”店主道:“这才是真量哩!饭是不吃,汤水也不便,明日早些收拾罢。”说罢,自去。素臣因不明花园中泼股之事,心疑:莫非即是铁娘?须回去访个下落。嘱咐赤瑛:“你睡在此,我还有正事未了;店家问起,只说一早有事出门,叫你代看行李。吃了茶饭,我自还钱。”在身边取出一粒红药,令其用唾调搽,以防熟人认识。说毕,悄悄开门,走至院中,跨出墙去,仍由原路,转至景王府后,跳入围墙,一迳往原宿的板房中来,闭上窗户,和衣而睡。
睡梦之中,似有人将窗户弹响,惊醒转来,问是何人,外面低叫:“先生是何处人?”素臣答:“是苏州。”外面又问:“可是吴江?”素臣不敢答应。外面又问:“可姓文?”素臣猛吃一惊!正是:
虎入南山诸兽尽,龙探北海夜珠来。
●第五十一回 未容儿真心尽孝 黄铁娘假口全贞
慌忙开门出看,是一个小尼姑,星光之下,仔细一认,却是河间店中所遇的容儿。低问道:“你往保府去的,因何在此?”容儿道:“果真文相公!小的去岁在保府偷空出来,到府学中寻问相公,说已进京去了。后来听见王爷们说,相公谪戍辽东,路上杀了国师合司礼的许多兵将,后被土贼赶入河里溺死了;小的暗地哭了几场。不知相公怎样逃脱,反到这里医起病来?这里王爷与国师、靳监,俱是一党,日日有飞报来的。小的师父,是七妃娘娘供养的。相公诊脉时,小的在幔里细看,再想不起,听着声音,又很厮熟;睡在床上,整想了一夜,才想起相公来,只是面色不对,谁知果是相公!如今是要跟相公回去的了;千万看小的主人之面,休再推托!”说罢,垂下泪来。素臣道:“我因打听一个女人消息,要到吴长史衙门去,谁知被门军阻住,反到这里医起病来。”容儿道:“是啥女人,要打听他?这吴长史奉承小的师父,他的夫人,拜小的师父为师,几房姬妾,都与小的熟识,他家女人,小的个个认得,只消问小的便知。”素臣因把铁娘之事说知。容儿道:“这事小的最知道,是吴长史叫人半夜里去抢来的,这铁娘千贞万烈,誓死不从;他夫人又不相容。长史怕闹破了,只得求了王爷,藏在府内,叫他丈夫合婆婆去劝他,打了几日,总不回心,现今还封锁花园内哩。”素臣跌足道:“原来正是他!吴长史妻妾,都被尹雄杀死了,怎你又说他夫人不容?”容儿道:“杀死的,是长史的外室,因天津有长史的盐窝子,常去查看,就另娶几个姬妾在天津。去岁秋里,都被强盗杀死;家中知道了,他夫人还喜欢,吭骂长史,说是天报哩。”素臣道:“原来如此!但你既在这温柔乡里过惯了日子,怎还思量家里?”容儿流泪道:“相公休得取笑!小的是有父母的,只认小的死在湖中,不知怎样痛苦?小的日夜思量,恨不得插翅回去,但得见父母一面,小的死也瞑目!”说到那里,泪如泉涌。
素臣洒泪,自悔失言。容儿又道:“况且小的在此,担惊受怕,损骨伤筋,成日吃了紫金丹,浑身骨头,都是火焦火灼的。去岁腊月里边,吴长史认是女人,把小的骗至书房,要奸小的。亏得丫鬟报知,他夫人合几个姨娘,一齐打进来,把小的抢出;若迟来一刻,扯断了裤带,小的性命便不保了!夫人把长史骂了三日三夜,说是一个佛门弟子,都要欺骗他起来。小的师父又来发作,要告诉王爷;长史慌了,磕头赌誓,才饶了他。小的想:千着万着,终有一着,到那时节,要想见父母之面,可是迟了!千万求相公救出这火坑去,小的感恩不尽!”素臣连声应诺,说道:“我与你一个暗号,待我保府回来,如此如此。”容儿沉吟道:“这样小的又跑不脱了!小的倒有一计,不若如此如此,便不误事!”素臣大喜道:“既有这个机会,是极好的了!到那日各自行事,总到河间原店中,暗暗相会便了。”两人计议已定,东方渐渐发白,恐有人来,叮咛而别。次日早膳后,景王传见,素臣行见藩王之礼,拜罢起来,赐坐赐茶,十分隆礼。命内侍领入宫中诊脉,素臣写方出来,当赐元宝十锭,彩缎四端,仍留在板房中住宿,俟满月后,再加赏赉。素臣托内监禀明,要出外寻访亲戚,临晚即入府直宿。景王准了,着两监伴行。素臣同至店中,赤瑛见是太监,慌忙躲过。素臣嘱托内监,向店家美言一句,庶得诸事便益。内监巴不得讨好,忙唤店家吩咐道:“这位吴爷,医了七妃娘娘难产,生了王子,王爷喜欢不过,早晚就要封他一个大大的官职。行李在你店里,若有差失,早晚饮食茶水,稍有怠慢,咱们奏了王爷,你这颗头就要滴溜溜的滚下来了!”那店家吓得面如土色,只顾磕头,无不从命。素臣寻见赤瑛,私嘱几句,同着内监,在州衙前后,闲走一会,上城四望,将城池营汛,看在肚里,临晚仍回府歇宿。
次日三朝,大吹大擂,赐宴同城叩喜各官,并犒赏王府官吏。素臣写方出来,就送一席盛筵,请素臣自饮。是日正是正月初八,明日初九,系玉皇生日。容儿师父真修,在东市朝阳庵,年年这日,启建道场,替玉皇庆寿。隔晚,宣卷坐夜,聚集合城妇女,彻夜念佛。内室藏着精壮男子,勾引心邪妇女,在内淫宿。容儿捉这空儿,向七妃说知,预备车马,傍晚回庵。盗了景王一枝令箭,假传令旨,吩咐看守花园内监,放出铁娘婆媳,载上车子,赴朝阳庵听宣佛卷,藉真修法力,点化回心。内监奉承小尼,兼有令箭,立刻放行。素臣把匹彩缎裹着元宝,拴在腰间,乘闹溜出便门,到店中收拾行囊,竟同赤瑛出店。店家受过内监唬吓,又且赤瑛依着素臣嘱咐,先向说明,要搬往王府间壁居住,以便出入,那里再敢饶舌。素臣算还他房饭钱,还谢了又谢。当即赶出城门,竟奔漫河而来,远远望见一辆车子,车后一匹马上,骑着尼姑,正是容儿。飞步追上,照会定了,雇着短盘,或前或后,相傍同行。
小尼吩咐车夫,昼夜趱行,要赶到保府,铁娘伤发,痛晕在车。其姑女流,不知就里。店家门军,关津隘口,惧怕景王势力,见了令箭,点到奉行,谁敢稽留。一路滔滔,好不爽利,到了保府,小尼自往郁林庵去。素臣带着赤瑛,至巡道衙门前,打听皇甫金相下落。金相已寄府监,家人就寓在府前饭店。因向他家人说是金相好友,特来救他。家人似信不信。领进监来。金相并不认识,顾而愕然。素臣密语道:“兄不必疑虑;弟偶路见不平,助兄一臂;铁娘婆媳,弟已致于此地,吾兄只消差一家人,至郁林庵踏实,交明有司衙门,具呈巡道,录供通详,便可出兄之罪矣!”金相惊喜根问,素臣把前事说知。金相大喜道:“巡道深悉弟冤,只缘铁娘无着,难于开脱,闻已差人至景府缉访;今得吾兄义举,必出力救援矣!”素臣道:“景王之势,谁不畏奉?巡道何人,独矫矫若此!”金相道:“巡道姓袁,名静,系翰林讲官,三月前才到任的。”素臣大喜道:“这更好了,袁兄与弟至交。快着尊纪同弟到郁林庵去,兄一面做起辩呈来,今日就递,不可迟误!”金相感激致谢,便着原来家人,跟素臣至郁林庵来。走至庵前,小尼正出探望,素臣忙招过一边,教导了金相家人说话,自领小尼到僻静处,赤瑛身边,取出衣服,改换过了,把僧帽丢弃,跟着素臣来见巡道。且道赤瑛身边衣服,从何而来?原是素臣预备,在高阳县先买下的。容儿本是小厮,仍复原装,更无破绽。当下三人同至巡道衙门,禀事房回说:“大老爷风力,一切医卜星相,俱不许传禀。”素臣方知自己尚穿着算命行头,因冒了长卿名字,说:“与道爷至交,因有密事,改装至此禀事。”只得禀了进去,立刻请会。素臣走进二门,正斋已下堂厨,接到月台上来,远远看去,并不是长卿模样。素臣疾趋上前,低低说道:“小弟文白,易容而来,慎勿泄漏!”正斋狂喜,挽手而行。定睛细认,方才认得。直让至内书房中坐定,把赤瑛、容儿都叫了进去。屏退从人,各询起居。素臣将出京后事,略述一遍。正斋道:“弟屡闻谣言,说吾兄死于土贼之手,因传闻不一,且信吾兄者深,决其必无,故不甚苦;然惊心吊胆,实亦不能释然!何幸今日得见吾兄,此大快也!今日当与吾兄痛饮!”因叫人备席伺候。素臣道:“且慢,弟有一要事,与吾兄相商。”因把路遇皇甫及往景州之事,细述一遍。正斋大喜道:“弟正为此事,密差妥人,往景州访缉;不意吾兄捷兄,先我得之。但景王势力极大,须做得他翻,方了此事;全仗吾兄神算!”素臣道:“此等事如何做得他翻?只使他展变不来,就罢了!少刻金相即有辩吴,吾兄可请同守道,齐集府厅县各官,录取确供,一面申详,一面请了军门令箭,驰赴景州,密拿要犯,众证供明,山招铁案,便不怕他了!”
二人正在商议,狱官已送到辩吴,因天已向晚,不便审录,先着人往衙门知会,明日齐集城隍庙,有要事会议。家人摆上席来,素臣令赤瑛入席。正斋问是何人;素臣备述其事道:“此子相貌出众,弟在路询其家世,系富春旧家;其父孝子,其母孝妇,同死于饿,以致流落西湖,深为可悯!”正斋忙作揖致敬道:“弟认是兄之从人,开罪多矣!”三人同席,畅饮深谈,夜分始罢。次日黎明,正斋出衙会审。素臣留赤瑛、容儿在署,自往府学中来,叩见观水。那知观水已于三月前告病回家去了。素臣闷闷而回,讨了些抄报来,从头翻阅。看着些公忠忧国的好本章,俱被批坏,不是议处降调,就是革职治罪。准行者,都是些没要紧的条陈,合那紊乱祖制,逢迎阉寺的章奏,不胜忧愤。又见某省督抚,进奉珍禽奇兽,某省营监,进奉美女名优,某省报有嘉禾瑞麦,某省奏有甘露庆云,谀词诌说,累牍连篇,愈增浩叹。又看到兵部一本,为遵旨议奏,却是议覆征苗监兵太监冒神功参劾林士豪的原奏,大吃一惊。急看那旨意时,不觉扼腕道:“如此用兵,真儿戏矣!士豪固可惜;尤可虑者,边将解体,何以御侮耶?把抄报推过一边,立起身来,摩着胸腹,绕几而走。却见赤瑛仍在翻阅,因留心看他,一般也有感愤之色,形于面目。又见他揭过一纸,觉有喜色;及看完时,复觉郁郁不乐。欲识其意趣,因复走过一看,见是蓟辽总督题报宝音寺失火,焚烧佛像、殿字、赐书、藏经,及本寺僧众一疏,奉旨:禅师法空,离缘示寂,拔宅归西;悟法像之皆空,显圆通之有觉;宜加显号,垂救后来;着礼工二部议拟封号恤祭,并建立碑塔之处,详悉奏闻,钦此。素臣太息道:“如此番淫僧显受天禄,而立碑建塔,以示后来;古之称为祖师、神僧者,大率显是耳!”因复揭过一纸,是应天巡抚一本,为遵旨荐贤事,荐吴江县异才申真,奉旨:着送京引见。暗忖:心真不愧异才,此举差强人意!因要看引见见后旨意,逐纸翻去,再翻不着,反检出一帙题名录来。先查看应天乡试,只见第三名便是元田,十六名即是文点,二十八名又是余玉冰,不觉大喜道:“首公、双人与何如叔同榜,三阳连茹,正应泰阶之象矣!”到五十八名上,刻着同县屈明名字,暗忖:此即屈伯明也,其人穷而有守,那年奸情之事,受屈无伸,有此一宗,亦可稍豁胸中之气!看过应天,又看顺天等省,忽想起江西来,那知第一名解元,即是东方旭。以手加额,既为鸾吹贺,又为未公喜。其余各省,不暇细看,但一查解元名姓,只有浙江解元连城,其名颇熟,看下面注着钱塘籍贯,官荫监生,候补内阁中书字样,方知是连世之子。乃推案而起道:“纨?小儿,既冒功,复滥榜首,关节有灵,文章无用矣!”
早饭后,正斋录供回署,素臣展看供单:
赵邢氏供:小妇今年四十八岁,原干过丑事,不是当官的。这铁娘是小妇童养媳妇,他母亲死了,父亲黄大认做良家,才把铁娘过来的。小妇儿子赵贵,二十三岁了,是前年完姻的。铁娘相貌好,小妇与儿子商议,要起发几两银子,劝他接客。他不肯依,逼打过几次,总不肯依,就缓下来了。去岁十一月内,吴长史央了张典膳,吩咐了地方柏功,许给小妇三百两银子,要铁娘去做妾。小妇嫌少,加到五百,小妇肯了,铁娘不依。黄大知道了,来合小妇吵嘴。吴长史把黄大捉去,交给宝华寺和尚,披剃为僧了。看了好日,来取铁娘,小妇合儿子,捉进轿去。半路上,被县主差人提去,关在班房里面。到半夜里,又被吴长史叫女道士劫回家中。铁娘寻死觅活,吴长史叫小妇和儿子,百般样哄劝,他总不依,才把小妇和儿子、媳妇,藏到王府中花园里去的。小妇怕吴长史要退银,不合打他几顿,又拿鞋底烤红了,烙他的肚皮,他只是不依,小妇儿子才烧一锅滚水,去烫他两股的。肚皮上有烙伤的伤痕,股上有烫烂的伤痕,实不是天泡疮。小妇原只要他肯依,原不要伤他性命。初八日夜里,王府太监叫小的们上车,是朝阳庵小尼姑童真师父,拿着令箭来提的,说是郁林庵师父有佛法,会劝化人,吴长史叫送来的。今日差人、地方来查拿,那童真师父不知那里去了。那车夫不知姓名,卸了车就去了。
铁娘供:小妇婆婆,丈夫,都好的,小妇没有供。小妇是女人,不愿求验。小妇没甚冤仇,不要伸什么冤!小妇并没伤痕,生了天泡疮,痛得慌,才是这样,小妇愿死,不愿验的!是吴长史抢小妇,不是县主抢小妇。小妇关在班房,半夜里一个女道士,提着一把剑打进来,把小妇抢到长史家,又送到王府花园里去的。初八日,小妇上车,是婆婆抱上去的。小妇疮痛发晕,不知道小尼是怎样来提的。小妇女人,怎肯赤身露体?小妇死后,也不愿相验的!
元虚供:小尼元虚,是郁林庵尼姑,是景州朝阳庵老尼真修的徒弟。昨日早饭时,有师弟童真,拿着王爷令箭,说师父叫他领这两个女人到庵里暂住几日,小尼留着吃了斋。到午后,师弟就不见了。有差人、地方来查,这老妇人说出姓名,就把小尼也锁了,说是窝藏了宪犯。小尼实不知情,求开恩!
差役、地方同供:昨日午后,静海县家人陈功来叫小的们,说郁林阉有来历不明女人,是他主子案内逃犯,要小的们去协拿。小的们同去盘问那老女人,果有铁娘在内,当时交付元虚收管,就到本县禀报的。只有这两个女人,并没见小尼。搜出令箭一枝,现在呈缴,求查验。
陈功供:小的陈功,是皇甫毓■家人,为家主之事,留心察访。昨日早上,偶见一辆车过,车里躺著一个女人,哼哼的;一个老女人,朝里坐着。小的问那车夫,说:“是王府里面的人,你问他则甚?”小的有些疑影,候他下车时偷看,那一个蒙着头认不出,那老女人却认得,是赵贵的母亲。那时原见有个小尼,及叫了差人、地方来,就不见了,想是知风逃走的。求详情。
素臣看完,说道:“兄可速见抚军,讨两枝令箭,是夜分头往提各犯;弟当往天津踪迹黄大;只女道士无名,须问凤元追讨,恐恃符不吐,少为作难耳!”容儿道:“女道士诨名赛要离,因为宝华寺住持妙化相好,叫他出家甘露观,就在宝华寺后。他会剑术,还会使一股赤绳套索,凭你狠汉,一着他套儿,就逃不脱了!”素臣道:“既如此,弟往天津,就便擒此妖孽;吾兄自向景州拿人便了。”正斋慌忙去见抚院,讨下两枝令箭,填写批牌。素臣即束装望天津而来,打扮做军官模样,骑一匹劣马,选两名健快,捧着令箭,执着宪批,一路并无阻碍,次日,赶至天津,寻个宿店歇下。
素臣吩咐健快,只在店中守候,不可泄漏风声。除去大帽宽袍,仍换了算命行头,踅到宝华寺来。只见寺门前横贴告示,为正月十五日戌时,本寺和尚坐化,报告诸山,届期齐集,送佛归西。素臣看明大意,进寺察探,见男男女女,扶肩擦背,拜佛烧香,非常热闹。素臣趁闹,往大殿各房,四处巡看,门户重重,房楹叠叠;头陀和尚,人人脑满肠肥;侍者沙弥,个个头光面滑。随着大众,哄到一个所在,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高高摆设禅座,架起法坛,有一丈多高,四面朱漆栏杆,拦着闲人,不许入去。正面一个大炉,香烟真喷,把几间屋里迷漫,如在云雾之中。炉旁有十几个大盘篮,受着香钱。地下横七竖八的许多男妇,爬着磕头。坛上铙钹喧天,宣经念佛。禅座上一个和尚,合掌趺坐,素臣问着众人,知是十五日坐化的那个和尚。因留心在那烟雾嘈杂中,定睛细看,虽甚模糊,觉有愁惨之容;情知有异,抽身出来,竟向方丈中,去问明妙化禅房。寻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伶俐沙弥,见他相貌标致,穿着齐整,描眉画眼,知是得意娈童,骗到外边道:“我是乡间人,有两个邻舍家女儿,央我送进城来,看活佛升天,如今现在李家店里;他说有个侍者,是他兄弟,要请去领他一领,到晚来接他回去。小师父,你可同我去认一认。”那沙弥年纪虽小,已尝过女人滋味,听有女人找他,又无亲人同来,到晚才来接领,心怀不良,便扯着谎道:“咱便有两个姐姐,不知是也不是?就不,也是师兄们的,只交代明白就是,咱同你去问来。”因跟着素臣,竟到店中。
素臣引至客房,呶一呶嘴,一个健快,便走出去观风,一个便把房门闭上。素臣身边拔出宝刀,一手揪住沙弥胸脯,喝道:“但嚷一声,便吃一刀!”沙弥吓得面无人色,满身都抖。素臣道:“不须害怕,只说实话,便饶你命!”沙弥抖着道:“咱说……说什么?”素臣道:“只问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谁?”沙弥没口子道:“是……是姓黄,王……王爷府里吴爷……爷送来的。”素臣道:“你寺里藏的女人有多少?在什么所在?”沙弥抖道:“有……没有,是没有。”素臣把刀连撇,沙弥闭着眼道:“咱说,咱有一百十个,都…都在禅房背后地窖子里哩。”素臣道:“禅房背后什么所在?如何进去?说得明白,便饶你去;不说,便砍下来了!”沙弥慌道:“爷……不要砍,咱说,禅房背后,不是一尊达……达摩是画的?画背后进……进去的,地板上踏……踏下去的。”素臣收过宝刀,提那沙弥起来,放在床上,把被盖好,吩咐道:“你放心睡在这里,有酒饭给你吃,只不许做声,但做声,便一刀两段!三日后活佛升过天,放你回去。”因着一个健快,飞马赴景州密禀正斋:“不论犯证,已获未获,俱克期十五日向晚,至此相会,不可迟误!”一面饱餐一顿,剩下的大酒大肉,叫健快窝盘着沙弥同吃。拔步到甘露观来,看这观时,正对着宝华的后面,一带粉红墙,围着两扇朱漆大门。门里许多告示,都是禁约街邻及游客闲人,不许作践窥探的话。
素臣进去,把二门轻叩三声,里面妖妖娆娆的,答应一声。二门开处,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冠,见了素臣,吓得倒退,向着里面说道:“前日看见一个金子脸儿,今日又见这紫檀脸儿,师兄,你来看,莫不是哄你么?”素臣问:“赛要离在家么?”女冠变着脸道:“你这厮敢要割掉这舌头?咱师父的诨名,许你叫么?亏着师父不在家,往景州王府去了。”素臣不等说完,回身便走。到了店中,吩咐健快,守定沙弥,我迎本官一迎。因叫店家进房,把令箭给看,说道:“我奉都爷密差,在此访一大盗,你好生照应,不许闲人搅扰,但有泄漏,就身家不保了!”店家诺诺连声。素臣骑上劣马,竟望景州而来。次日晌午,正在马上打盹,只听得人喊马嘶,急眼看时,见十余匹马没命的跑来,一个人伏在鞍上,巾帻脱落,其余都气急败坏,跑至身边,定睛一认,果是正斋等一班官役。素臣让过一边,掣刀在手,对面有五七匹马,泼风的赶来。素臣大喝一声,劈头拦杀。当先一个,头带毡笠,两把宝剑,如掣电一般,与素臣宝刀击撞,铮铮有声。素臣暗暗喝采。不提防空中忽地罩下一股套索,喝声道:“着!”望素臣头上直套下来。正是:
文曲星逢花粉杀,软红尘遇黑罡风。
●第五十二回 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观音出世 剁海龙入水掷铁锚金犭孔倾心
素臣见索套下,一手接住。那人只认着了,用手一拉,要扯素臣下马。素臣拍马加鞭,趁着那人手势,反拉过头里去,名为顺手牵羊。那人手重身轻,头倾势侧,猝被素臣神力一提,轻轻的直提过马。余人四面齐上,素臣左后挟住那人,右手抡刀砍杀,如蛟龙搅海,虎豹搜山,虾鱼獐兔之属,如何得近?正斋手下几个健役,见得了势,回身拍马,齐裹上来。贼人魂不附体,乱窜着落荒逃走。素臣见天色已暮,吩咐不必追赶,收马而回。把那人掷下鞍来,仔细看时,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妖娆,仰卧于地,云鬟散乱,星眼乜斜,气喘无休,汗流不止,真个四体俱离,中有一丝尚在。素臣料是赛要离,惜其武艺,欲以恩结;因是要犯,不得自主。当即解共鸾带,扯起其衣,把他连头罩住,用其套索,扣其粉颈,背剪绑缚,着两名快役,抄路押送至保府寄监候审。自同正斋等,连夜望天津来。一路上叩问正斋,正斋道:“弟至景州,拿了地方柏功,到王府投笺提人。景王吩咐景州知州来说,先以利诱,继以势挟,要私息此事。弟坚执不从。只得将赵贵、官媒婆,及吴长史、张典膳两个家人,发来听审。其女道士、黄大、小尼童真没下落。弟因接吾兄之信,把人犯俱交景州起解,星夜赶来。那知路逢响马,逃跑下来,正在危急,恰遇吾兄。再不料这响马,就是女道士。弟非吾兄,一命几送于吴贼之手!”
素臣将沙弥之言,述了一遍。二人紧赶路程,至十五日早晨,离天津止有四五十里。素臣令正斋按辔徐行,至晚入城,如此如此。自带三四个伶俐衙役,先赴天津,陆续到了店中,将众役安下。独自一个,闯至宝华寺前,进了山门。一片空地,搭着三四丈高一座方台,台上幢幡宝盖,铺挂鲜明。台下堆着柴草,伺候下火。台旁安设宝龛,准备入骨。寺内寺外,人山人海,势如潮涌,声若雷鸣,比前日更加热闹。素臣随着众人,挤在活佛斋坛,见香花灯烛,幡幢缨络,陈设满台。盘篮中喜舍的香钱,顷刻成堆,几十个道人,将箕斗装送入库,络绎奔驰,搬运不及。芸降沉速,檀条线香,烧的烟焰迷漫,看那活佛,更复识辨不出是悲是喜?是死是生?复挤至妙化禅房,房窗前加了棚栏档木,许多少年沙弥侍者,俱在内行坐,不放出来。更向各处巡看一遍,回到寓所,假寐片时。醒来已是日落时候,饱餐一顿,扎缚停当,留一个衙役看守沙弥,其余都带进寺。
此时月已东升,各条街上搭的灯棚灯楼,俱已上灯,与月光激射,照耀如同白昼,却静悄悄没有游人赏玩,都到宝华寺去看活佛升天。素臣等进寺,活佛已经上台,四面炉烟喷起,如云如雾。甬通上,别设一座平台,台上十八个和尚,都戴着毗罗,穿着袈裟。台下百十个僧人,也披着戒衣,拿着法器。中间坐着妙化禅师,面如满月,眼若悬铃,虎头熊背,巨口阔腮,头带绣佛毗罗帽,身披紫衤阑袈裟,项挂百八念珠,手执九龙锡杖,一唱百和,宣卷谈空,铙钹钟鼓,声喧若沸。四面挤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执信香,遍地跪满,口念佛号,磕头如捣。见妙化禅师忽地立起身来,把锡杖一卓,喝道:
“天地从来幻合,生身谁是爹娘?今朝脱却臭皮囊,青山依旧在,绿水自然长!”
台上台下众僧,齐声赞和,钟钹响闹一遍。妙化喝道:
“大众听者:今日和尚圆寂,道是那里去来?
不踏莲花归极乐,不翻筋斗受灾殃;寸丝无疙疸,四大总空亡!咄!禅心不作沾泥絮,一点灵光照十方!”
众僧敲钹击鼓,齐念阿弥。妙化高唱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和尚自点神灯,焚化皮囊,脱离火宅。大众中有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即得无量恒河沙诸利益,自从无始至于今日,所作罪孽,一切消灭,求富得富,求贵得贵,求寿得寿,求男得男,凡有所求,及诸意外非敢希冀种种利益,过去未来及诸现在死生眷属,俱得利益。”即说咒曰:
娑罗娑罗,悉谛悉谛,伽罗娑伐罗罗,伽悉谛娑摩诃。”
妙化宣咒毕,众僧齐声念佛。男女各出金银布帛,争先投献,须臾,堆积如山,收记完讫。妙化下台,率领众僧,齐向高台,翘首而立,高声喝道:
“和尚来的分明,去的直捷;只此回首,更无纠葛!大众有缘,各人努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弥勒佛!南无观自在菩萨!”
众人齐和三声佛号。妙化摇响九龙环,把锡杖往上一指,只见烟雾之中,台上活佛禅座之下,闪闪烁烁,放出五色毫光。众人合掌膜拜,连声念佛,死心塌地,送佛归西。妙化及众僧,俱闭目念佛,合掌讯拜。素臣把手向后一招,飞身一跃,直耸上台。正斋率领各役,。一齐动手,一人手中一个灰袋,罩住一个和尚头颅,顺手将袋上绳索一扯,袋口收紧,扣住咽喉,一拉一个,甚是便利。这妙化本是了得,却因闭目合掌,猝不及防,袋一上头,绳即紧勒,两手发不出力。头往后扯,脚望前拖,三四个狠捕,伏侍他一人,横拖倒曳,竟似牵猪套狗一般,毫不费力。众人正待发嚷,正斋擎起令箭,卫所各官团团簇拥,高叫:“奉都爷令箭,只拿妖僧,不累百姓。”众人听说妖僧,知道事情大了,便都袖手旁观,不敢多事。素臣上台,见一个往台后拔着绳索,正待挂下。便急提来,往台前一掷,跌在众人头上,齐声发喊,已被健快擒获。素臣拔出宝刀,割断绳索,驮着活佛,跳下台来。正斋及卫所各官,一面弹压众人,一面吩咐扑救台上之火。把拿下的和尚,带到大殿,先用绳索捆缚牢固,后将灰袋解放,已被石灰呛喉戮眼,迷晕昏眩,动抬不得。妙化喉间,更加一条绳索,紧紧扣住,任是铁汉,也无法展变了。正斋自与各官,审录活佛供词。素臣领众,先奔妙化禅房,打开栏栅,一拥而入。里面看守的沙弥侍者,惊慌无措,众役将铁链排头锁起,不遗一个。
打入后面,果见一幅达摩画像,贴在板壁之上,一脚踹开,奔进房去,揭起地板,直入窖中。里边灯烛辉煌,各有房头,一般的门户重重,房间叠叠,是合寺和尚公共内室。藏着妖娆妇女,不计其数,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睡在床上的,也有抹牌掷色的,也有看书描画的,也有闷闷不乐的,也有嘻笑顽耍的,见素臣等奔入,吓得走投无路,慌张失色。素臣道:“你们不必惊慌,有罪都坐在和尚身上,出去见官府,只消实说,就发放你们回家了。”众妇女中,也有出于无奈,巴不得插翅飞回的;也有乐此不疲,舍不得罗汉神通的;也有羞见江东,怕受公姑丈夫凌辱的;到此地位,俱没奈何,被衙役们催逼,只得扯扯拽拽,不尴不尬的,一齐走出窖来。许多看的人跟来,眼见窖中搜出若干妇女,方知官府访拿之故,人人痛快,个个伤心,拥至大殿。正斋已摘明活佛供词,是静海县民黄大,被吴长史捉来,妙化披剃为僧,口中塞着麻核桃,绑缚在禅座之上做活佛,哄骗愚民,信心布施的。那伏在台上的和尚供明:五色毫光,是硝磺等药合成,自下而上,烧至活佛身边。还有一尊松明小像,脚踏莲花,直飞入半空中去,已在黄大衣领中搜了出来,当众验明,入官存案。黄大周身涂有异香,烧化时,香气满空,发人喜信,也是当众验明。
众役解上这些妇女,正斋即令卫官,录明姓氏村庄,何年月日诱抢入寺。内中录到一女子,却是天津总兵武国宪之女,生得娇艳。诨名半截观音,八月十五日夜,出后花园门踏月,被垂露庵尼姑诱入寺中,归于妙化的。正斋勃然道:“这贼秃污辱大臣之女,淫恶已极!”正在大怒,只见几碗灯笼,几根篾缆,点得雪亮,在甬道上一路吆喝,赶开众人,挤将进来。且道这人是准?却是天津镇总兵武国宪。这武国宪系行伍出身,目不识丁,生性莽撞,平素与妙化相好。寺中有人报说,卫所各官,因活佛升天,说是妖僧,将妙化等捆拿,就要用刑。他不察根由,便生焦躁,一直赶进大殿,发作道:“是那几位官儿在此作孽?活佛升天,都说是妖僧,也不教本镇知道,岂有此理!”卫所官慌忙上前禀道:“大老爷息怒!袁道爷亲至卫所立等,以致转禀不及。”国宪不待说完,即问:“袁大人何在?”正斋迎上一步,说:“武镇台请了!”国宪打一躬道:“这寺中都是高僧,景州王爷的香火;今日活佛归西,大人为何事要拿寺僧?职等虽是武夫,现在一城,也该通一个信儿。”正斋道:“这事是本道疏忽了!本道奉抚军令箭,问地方官提人,与营汛无涉,故但通知卫所。至说这寺中都是高僧,现有窝藏许多妇女活口可证;就是王爷的香火,也顾不得了!左右,打开闲人,唤那些妇女上来!”
从人因总兵进寺,各官出迎,已将众妇女押过一边;今闻正斋吩咐忙赶开众人,把一队妇女都唤过来。正斋道:“那一位是武小姐?令尊在此,快上前相见。”武小姐见了生身父亲,不觉两泪交流,满身发抖,色勒勒的哭将出来。国宪蓦然看见,羞得满面通红,无地可入,转身便走,也不作别正斋,跨得上马,加上几鞭,抱头鼠窜的去了。正斋吩咐,唤一乘小轿,命所官押去,送交国宪。向地窖内搜出无数珍珠财宝,总库内搜出无数布帛银钱,米麦豆谷,逐廒点记;刀枪剑戟,衣甲头盔,逐件封贮。只将善男信女现在布施各物,按着寺僧登记簿内,照数给还。有名目的僧人,十分中拿了八分;其余参单挂褡,火工道人,大半都跑掉了。正斋与各官,整整忙了一夜,各处加上封皮,委员看守,拨兵巡逻。一众僧人,合饭店中先拿住的沙弥,俱起批护解,押赴保定。正斋、素臣随后起身,走不到六七里路,听得前边一齐发喊。素臣拍马上前,只见押解人役,四散逃跑,几十条大汉,恶狠狠的劫夺犯人。素臣大喝一声,拔刀杀入,纵横冲突,势如猛虎。众盗抵敌不来,落荒而走。检点各犯,只差一名妙化禅师。素臣骤马追赶,直赶至海滩之上,堪堪赶着,一个大汉背着妙化,沿岸奔逃。一个大汉掣身迎敌,不两合,被素臣一刀削去半个头颅,倒在地下。素臣沿岸复追,那汉情急,望一只洋船上直奔上去。那只洋船,装着客载,正待开船,见岸上有人喊救,艄公水手数十余人,俱站向船头看望。那汉跳上船头,乱嚷开船,放下妙化,手指素臣,大声叫骂。素臣怒发,嘴里喊着:“这是劫夺重犯,不可容留!”身子便跨下马,直跃上船。不提防一脚踏着木桩,去的力猛,掀天的一声晌,平空滑倒,水手们齐上,拳脚交加,篙桩齐下,先攒打一顿。然后去守宝刀,把妙化身子解不尽的绳索,解将下来,捆住素臣,扛入后舱,址起几道大篷,望着东洋,直使将去。有几个客人喊道:“咱们买卖人,担不起干系!这人军官模样,说这和尚是重犯,怎便开洋起来?”
客人正在声嚷,一个大头黑汉,跑入后舱,抢出一把泼风也似快刀,虎一般踞在船头,大喝道:“休得胡说!咱老子不是无名少姓的,景州城三五七岁的孩子,提起咱来,黑夜便不敢啼哭,东洋里四十九家岛贼,撞着咱前世就没有魂灵,里边除了国师,东宫太子,也索吃我三拳,外边算过景王,镇海将军,也不够咱五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倒海龙顾一刀,便是咱老子的大名!这和尚,你道是谁?他是宝华寺住持,朝廷赐紫衣,敕封大觉禅师,西天活佛座下第一尊阿罗铁汉。不知因何事,吃这紫面贼苦亏,咱兄弟陈北海,救他上了咱船。便是五军都督,率羽林军来讨,休想给他正眼儿一看!不是也撩下海去了,要洗净了,蒸煮着细细的吃嚼,才扛到厨下去的。冤有头,债有主,与你们无干,只取这紫面贼的心肝,与咱禅师下酒。须悄没声儿,凭着咱老子摆布,但有一个嚷乱,须吃咱一刀,却不许喊痛!”这几句话,吓得满船客人,冷汗直淋,面如土色,浑身发块,喘息无声。忽听得内中一人冷笑道:“好大话!须唬吓不的我!海洋里强盗了得的,比芥菜子还多,提起头儿,便直数他到尾,却没你这倒海龙名色!妙化和尚,无故是性空的绒袋;性空那头,被人一刀,就伶伶俐俐的砍了下来,何况这脓包?你看,捆得死眉闭眼的那种样儿,还说甚铁罗汉、泥罗汉?五军都督不给他正眼一看,却只费我五个指头,便从空直提了去!清平世界,蒸煮着活人,细细的吃嚼,须不是山精野兽!敢说无法五天的话,便割掉你这没影儿的舌头!本等不干我事,不索管你这本子闲帐,却恼你装这幌子,小猢狲在大虫头上ㄎ毛!快替我扯着篷回去,万事干休;你但拗一拗,须吃我百十刀,戳你百十个透明窟窿,却由着你喊痛!”倒海龙不听便罢,一听此言,如热锅爆豆,烈火浇油,大叫:“反了,反了!众弟兄,快快拿下这厮,碎剐碎割,出咱胸中之气!”
原来这些头舵外水,俱是强盗,专在洋面上杀人劫货,个个都有膂力,本事奢遮,一得号令,各持兵器,齐奔入舱。那人已做准备,迎头进去的几个,先被标枪标着,纷纷跌扑。那人大吼一声,手执双锤,滚杀出来。众盗围住,拼命死斗,着锤的喊苦连天,着标的叫痛扑地。倒海龙见势不顺,提刀杀入。那人毫不惧怕,使的那两柄锤,如弄弹丸相似,矫捷非常。倒海龙渐渐招架不住,虚掩一刀,败出舱来。众盗一齐退出。那人不舍,赶上船头。此时妙化虽是负伤,本领不小,见事危急,抢了一根落上的铁锏,揉着双眼,奔上船头,在那客人脑后,用力打下。客人急回首一格,锤上迸得火星直爆。三人丁字站住,这场狠杀,方是利害。众盗从旁助力,喊叫连天。素臣捆在后舱,本是坐以待毙;及听前边斗杀,未免痴心。侧耳细听,头舱胜负,听不明白;却听得舱里有女人声气,催促男人出来帮助,那男人不肯出来,女人狠命拖拉。心里着急,眼睁睁地看着舱门内。惟恐男人不出助。忽见男人手执双刀,一个女人在后推着肩背,推出门帘外。素臣定睛一看,失声道:“你是奚囊呀?”那人也定睛一看,吃惊道:“莫非是主人?”素臣道:“正是你旧主人。快些救我!”奚囊吓得鼻涕眼泪,直滚出来,忙把刀来割那绳索。女人抢出舱门,扳住奚囊臂膊大喊:“五郎放了人了!”奚囊一连几割,纷纷都断。那女人便抢桌上一把刀,来斫素臣。被素臣就地一滚,把女人两只小脚,几乎滚断,大叫一声,仰跌在舱。素臣夺过手中之刀,正是自己那一把宝刀,心中大喜,直奔船头,奚囊亦随后跟来。
素臣看那客人,面如金纸,眼似铜铃,鼻若胆悬,眉同剑削,汗流不止,气喘无休,已是支架不来,正在危急。素臣吼一声,单刀直入,手起刀落,早砍翻一个。奚囊复扎一刀,呜呼死了。倒海龙大怒道:“五郎怎杀起自家人来?好孽种!”舍却金面客人,直劈奚囊。素臣接住,连劈几刀,倒海龙眼光散乱。妙化忙举铁锏,劈头打下,素臣侧身闪过。倒海龙觑着空儿,一刀剁来。金面客人锤打妙化,妙化疾忙招架。素臣一刀格过,倒海龙直撞入怀,素臣看得分明,喝声道:“着!”吃嚓一声,早把那颗大头剁入海中,身尸直倒,却被金面客人一脚踢下海去。可怜顾一刀真只一刀,倒海龙果然倒海矣!谐谑,所谓会家不忙。妙化着慌,紧闭双眼,横七竖八,将刀乱舞。被素臣一刀,砍去一臂,负痛平倒。众盗被金面客人一阵乱锤,打得落花流水,被素臣宝刀挥斫,十几个有名剧盗,大半杀死。其余纷纷逃命,有的躲入船舱,有的钻入水井,有的绕着船沿逃避,有的跳下海内求生。船后舵工,抢块船板,拨通一声跳下水去,这船便直播起来。亏得一个客人奔去,拿好了舵,几个客人七手八脚,料理篷索,不至翻船,已是掂上播下,溅了半船的水。金面客人寻着罗盘,坐在船头,定了方向,掉转船来,竟奔天津。素臣令奚囊,把众盗尸身,都向海里撺去。遍船搜寻,止剩一个不识水性的洋盗,及背负妙化下船的陈北海,连妙化都捆好了。
奚囊走入后舱,那个女了两眼流泪,磕头求救。奚囊扶起,许其转求素臣。有一个烧火婆子,躲在床底下发抖,奚囊拉出,令同女人烧煮茶饭,先烫一坛热酒,替素臣等压惊道喜。素臣一面劝众客饮酒,一面想那金面客人相貌,问道:“吾兄尊姓大名?住居何处?前岁三月初间,曾在杭州涌金门内,替路上一人出银还过面钱么?”客人道:“尊官莫非泼翻那婆子面碗?尊容却全然记不得了。在下福建泉州府人,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杰字,祖父相传,在洋岛上贩卖珍珠、宝石、古玩、名香。请问尊官姓名藉贯?现居何职?这和尚犯何事被擒?乞道其详。”素臣道:“弟姓白,名又李,本贯苏州。”因把活佛坐化之事,述了一遍。闻人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叫:“快哉,快哉!奸僧淫恶至此,天遣尊官为民除害,这才是现在功德哩!”素臣道:“昔年陌路,既沐解囊;今日穷途,又蒙援手;敢陈葑菲,祈采刍荛。君之才,固戡乱才;君之相,亦封侯相也;何必但居奇货,当思出建奇功,显亲扬名,垂声史册,亦英雄豪杰之素心也。吾兄岂有意乎?”闻人杰道:“宦寺擅权,豺狼当道,满天下只有一个奇男子,已遭祸害;更有何人,可以支撑世界?敝省一位参戎,叫做林士豪,文武全才,也算一根擎天玉柱,累建奇功,落得削职而回,将来还不知如何结局!争如向海岛中图过自在,喜则三杯辣酒,唱着大江东去;怒则两柄小锤,打的热血横飞;兴来时何须蟒衣挂体,只学那鸱夷子敌国称豪;失足处也不索马革裹尸,便同着屈大夫葬于江鱼之腹罢了!”素臣道:“兄所说奇男子,毕竟是谁?”闻人杰太息道:“还有谁来?就是贵府的文素臣文白了!这文爷虽是个秀才,却不避斧钺,直谏弹王;他的武艺,便是林士豪,也只好算他的裨将。他在京东路上,杀人如麻,还不为奇;只性空、法空两个狠和尚,那样铜头铁臂,翻江倒海的神通,都被他杀死,真要算天下第一筹好汉!可惜被几个土贼,骗入河中,死于非命,这就是国家没福,老天不要天下太平了!还肯钻这头,进那篱甲去则甚?”素臣道:“此人弟颇认得,本事也与弟相仿,最喜物色英雄,为国储才;北直、南直、浙江、江西、山东、湖广,多有信服他的,候他一朝得势,便去攀麟附翼,立业建功。闻他死信并不的确,弟正要去访寻,若得此人尚在,我们当助他一臂,共致太平。”闻人杰道:“但愿不确,便是社稷生民之福!尊官武艺实是惊人,若说与文爷相仿,尚未敢定!”素臣唯唯。
闻人杰道:“尊官被缚,何由得脱?若迟一刻,在下必遭毒手矣!”素臣把奚囊之事说知,众客俱诧为奇逢,举盏称庆。不一会,汤饭俱至,各人饱餐毕,船恰近岸。素臣提起一枝七八百斤大铁锚,望着岸滩掷去,有五六丈远,定在泥里,将船镇住。满船客人,面面厮觑。闻人杰顿吃一惊,自悔失言。素臣执定人杰之手,说道:“倘文素臣见在,遭时遇主,欲廓清天下,招致吾兄,吾兄肯助彼一臂否?”人杰道:“但恐文爷不用耳,如或不弃,当不避汤火!不但文爷,即白爷见招,亦必驰赴!”素臣大喜,又问:“倘欲相寻,当在何处?”人杰道:“凡遇海口大洋铺、大客店,问泉州金面犭孔便知。”素臣谨记在心,留与暗号作别。众人正待上岸,只见一彪军马,直杀海边来。正是:
万丈龙潭初出险,一窝狼毒又冲烟。
●第五十三回 污泥透出白莲花千秋表节杀阵种将连理树一捆成功
素臣看那彪人马,竟上哨船,认得有两个巡道衙役在内,慌忙喊住。那衙役大喜道:“好了,洪老爷在这里了!”赶到素臣船边,说道:“大老爷亲自追至海口,知上了顾龙的船,忙到天津,起兵来救;不想老爷恭喜,安然无恙!小的去禀知大老爷,大老爷已经出了城了。”衙役复身走不多路,正斋飞骑已到海边,得了这信,喜不可言,下马上船。素臣将船中之事,述了一遍。正斋大怒,吩咐将捆缚的三人扛起,泼兵解赴保定。打发各客,另雇商船,把船交汛地收管。听了奚囊跪求,将顾龙之妻并烧火婆释放。发放兵马回衙,与素臣复回保定。素臣于路根问奚囊,方知顾龙妻家住在赵州,并非邯郸,故前日查访不着;当真与周海蛟、周海鳌的妹子对媒。素臣亦把遇着尹雄之事说知。奚囊潸然泪下道:“小的受他许多恩惠,又教小的武艺,不知何时才报答他!”到了保定,正斋至巡抚衙门,缴还令箭,备述情由。巡抚大怒,会同按院及守巡两道,掌印都司,审确各供,正要笺启景王,拿长史吴凤元、典膳张贤士到案审勘。忽报铁娘身死,静海县禀往相验。正斋欲许,素臣道:“铁娘不独冰心铁骨,为巾帼之伟男子;亦且秉礼守经,为闺阁之真圣贤。彼生前不肯露体,岂死后而肯裸尸?今若往验,是伤其心也!其姑其夫,俱已供明,荆笞、棍欧、火烙、汤浇各伤,即可据以定罪,何必更验?吾兄当见抚院,力持此议,并为请旌。万不可雷同附和,致贞媛不瞑于地下也!”
正斋瞿然道:“弟一时鹘突,恐非验不能成狱;今闻兄言,如梦方觉,誓当力争,不敢附和也!”因向静海县说知此意。县令颇以为难,转禀道府,俱说是违例难行。亏得巡抚张公,贤明刚正,深嘉正斋之议,与巡按说明,即令正斋定稿:依众证拟斩监候;姑邢氏照抑勒子孙之妇与人通奸律,杖一百的决,不准收赎;铁娘免验,仍附疏请旌表。余犯俱依律定拟,候提到吴凤元、张贤士,取供填入,即行拜发。素臣深敬铁娘,劝正斋助丧。正斋欣然捐俸百金,发县厚备衣衾棺椁,令其父黄大含殓。到了三朝,正斋备祭,亲往祭奠,巡抚各官,纷纷的都来祭奠。正斋择了一块高原吉壤,替他安葬,俟圣旨到下,就建坊于上,以垂久远。素臣把景王府中包出来的元宝十锭,为置墓田三百亩,供其祭扫,就令黄大掌管;养膳终身。
到了出殡这一日,正斋发出全副执事,以送其丧,各官俱往吊送,城中绅衿耆约,无不到坟焚化楮钱,男妇聚观者不下万人,作诗作赋,作传作词赞颂者,真可汗牛充栋。黄铁娘之名,登时传遍了北直隶一省,真个童叟皆知,贤愚共识!正是:
生为地下尘,死作天上星。
胡为衣冠辈,宁学褚渊生?
铁娘葬后,建坊立祠,勒碑志墓,种种恩荣,不必絮述。单讲素臣自送丧后,即催正斋,申请吴张二犯。景王庇护府僚,发书遍嘱。抚院张公,系安吉门生,靳直、安吉,俱着人来竭力说情。张公愤愤,欲以一官争之,传正斋进院商量。正斋曾与素臣预商此事,胸中已有成算,因说道:“老大人不畏强御,不徇师恩,体国公忠,明于皎日。但身去而无补于事,熟若留其身以有为?景王外结雄镇,内连权竖,蓄志非常,所惮者老大人青宫国戚,德政风行,威名坐镇,其谋不敢遽发耳!今若悻悻而去,继此者必其私人,其害可胜言哉!此事原不能做翻景王,莫如少为圆融,勿使老羞成怒,则王法尚不至尽废也。若操之太蹙,将一决而溃,法且尽废矣!愿大人熟思之!”张公细思所言,实属老成之见;因与按院公商,改从宽典:长史吴凤元,依抢夺律,杖一百,徒三年,系职官,革职离任,余罪折赎俱免;典膳张贤士,照不应轻律,笞四十,系职官,罚俸九个月。地方柏功,依不应重律,杖八十。女道士熊立娘,照聚众中途打夺律,拟流收赎,勒令还俗。官媒婆单陈氏、郁林庵尼元虚,俱讯不知情,与无干黄大均免置议赵贵、邢氏仍照前拟。铁娘仍请旌。皇甫毓昆附请开复;宝华寺住持妙化,照谋杀人已行未伤律,满徒,因折臂伤发身死,应无庸议。执事行坚等八十一名,均照略诱良人为妻妾子孙律,杖一百,徒三年,仍追去度牒,勒令还俗,余僧三名,讯无淫奸情事,与沙弥道人火工等,均为省释。封记米麦银钱布帛等物,八分入官,二分仍结常住,另募僧人住持。铠甲头盔兵器共九百六十一件,解赴京营充公。陈北海照劫囚律,拟斩。洋盗巫明,现供行劫商船有案,俟缉获伙盗,另案归结。贼船一只,变卖入官,等因。改定题稿,令景州知州,向王府关说明白,将令箭密缴景王,小尼也不须缉获,盗箭之事竟不提起,连景王失察纵容府僚之罪,都置不议了。皇甫金相开复出来,择吉上任,先期谒谢正斋,并请素臣叩谢。素臣方以姓名实告。金相出位,重复致敬,坚请同至静海。素臣道:“弟归心如箭,因遇先生,逗留至今。即日回南,不能从命矣。”金相依依不舍,正斋因命吩咐备席。素臣、金相,于平日原有一面,各怀仰慕,此时又患难相扶,酒席中间,讲得投机,遂成知己,略去先生称谓,各称为兄。素臣知金相无子,将赤瑛唤出,嘱令抚养。金相见赤瑛相貌,宛若玉人,灵秀非凡,十分欢喜,连声应诺。正斋命左右铺下红毡,赤瑛八拜,认金相为义父。席散,赤瑛痛哭辞别素臣,随金相回寓。明日,素臣别了正斋,带着奚囊、容儿,自奔江西。
一日,在铜城驿打尖,日尚未午,骡夫即要下店。素臣道:“今日就不赶东平,也须歇阳谷店里。”骡夫道:“爷们不知道东阿蟠龙大王的利害哩,须等齐百十个人,投了营汛,买了照票,才闯得过去哩!”素臣暗忖:奚奇等向无名号,几时狂妄起来?因问:“东阿强人,止劫贪官污吏,富商大贾;我们这样行头,也在他眼里么?”骡夫道:“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奚大王、叶大王,好不仁慈,咱们黑夜里也赶过道儿来。平白地来了一伙真强盗,为头的叫做蟠龙大王,占着一座山头,接连几阵,杀得奚大王大败,亏得紧闭山庄,死守不出,凭着他耀武扬威,装神弄佛。莫说爷们行李,也还入眼;就是空身客人,也要剥件衣服做买路钱,不肯放你空过哩!”素臣沉吟道:“我赶路要紧,且冲过去看。”骡夫笑将起来道:“爷虽是大衙门里出来的,却只一个人,没三头六只臂膊;两位小爷又年轻,这位小爷更是柔嫩,浑身薰着香儿,还见得那强盗的影儿吗?”奚囊道:“谁要你管?你知道倒海龙的利害吗?咱爷他只一个人,素臣目视奚囊,奚囊便不言语,那骡夫失惊道:“小的也知道道爷衙门,有赛过王彦章的人,不诓就是爷,小的只当放屁!咱们只顾走路,妙化禅师那只铁臂膊,还被爷卸下来,希罕这几个毛贼!爷们放心,率性赶东平歇罢,爷撞着强盗,杀他个爽利,也为民除了一害,落得捞他两匹溜缰的马儿!”于是欢天喜地,催促素臣等上骡,他便一骑当先,吆吆喝喝的紧走。素臣留心体探,果觉容儿身上香气扑鼻,问他:“何香?”容儿道:“是龙涎香茶,内廷出来的,含了一片,满口生津,香闻三日。相公若要,小的尽有。”素臣连连摇首。
走过东阿,将近山庄,岗子内冲出一队响马,大叫:“留下买命钱来!”缧夫先喝道:“胡说!咱们是专杀强资的,那有钱给你?”将骡带开,让素臣上前。众盗大怒,四五枝箭,望素臣面前攒射将来。素臣用宝刀纷纷拨落,直冲而入。众盗慌张格斗,怎当素臣神勇,只一搅把一二十个强盗,搅得雪乱,大半着伤,没命逃跑。素臣不去追赶,骡夫埋怨道:“爷追上去,好歹也杀他几个,好几匹骆驼也似的马儿,少也值数十两银,都放他跑了去!小的看那强盗,原来也只平常,只可惜没有兵器!”素臣笑道:“你若有兵器,敢便杀得过他?”骡夫道:“看那势儿,实是精松,我就死,也挡他几刀儿,怎一赶就散了?好绒囊的,那样的跑法!”骡夫正在懊悔嘲笑,尘头起处,一彪人马,泼风也似赶来。骡夫喜道:“爷,强盗来了,这回再不可放松了他!”
当先一个道士,脸如焦炭,眼似铜铃,横生黑肉,倒卷红须,穿一件九宫八卦衣,执一柄两刃七星剑,正是丰城江中,德州城外,卖解数、打擂台的那个西天元武吴天。这吴天不知几时访着了碧莲、翠莲的踪迹,报知靳仁。靳仁差心腹卫高功,协同吴天兄弟,率领几十名闲汉,又纠集些无赖凶徒,来剿除奚、叶。此时叶豪已统领华如虎、华如蛟、袁无敌、李全忠、张大勇、解鲲、解鹏八弟兄,随林士豪去征苗;止剩奚奇等六弟兄及碧莲姊妹二人,势力已孤。兼这卫高功膂力极大;合着大慈悲寺挑来两个和尚色空、相空,俱有本领;玉观音、赛观音,刀法纯熟,更能使一个乌云罩,上阵拿人,百发百中;吴天武艺既高,兼有邪咒,喃喃的念动,任你好汉,渐渐骨软筋酥,心头发喘;因此抵敌不来,败了许多阵数,只得退守山庄。吴天屡次招降,奚奇等心已皈正,兼恃隔年素臣卜卦,天意可知,一心死守。卜卦连日吴天正用恶计,占住对庄一座山头,去东平州里,运了五七座红衣大炮,要望下施放,把山庄打成齑粉。奚奇拼命出来阻挠,使他不能安设,已被杀了好些头目,伤了几个弟兄,万分危急。碧莲、翠莲想起素臣的解法,用朱沙在心窝内,叠写‘邪不胜正’四字。奚奇传令各弟兄及头目喽?罗,俱照样写成。强者身披重铠,带伤者亦勉强装束。碧莲姊妹,更把宝铙绑缚胸前,衣裤缝纫,同在三义神前,对着核桃,叩头祷祝。等候黄昏,大开庄门,尽数杀出,拼命死战。侥幸一胜,则重整威风;败则尽命沙场,同生同死。正是:
已办红沙临白虎,那知黄道遇青龙。
此时奚奇等死守庄前,翠莲却伏在素臣对天买卦那一株顶高的松树之上,侦探对山安设炮位之事。忽见许多强盗,带伤着弩,逃败进岗,庄外人马,纷纷移动,忙下来禀知。奚奇大喜道:“这必是叶兄弟们回来了;他们也斗这妖道不过,莫非林帅同来?”因传下号令,留几个带伤及老弱些的,看守庄棚,其余都杀出去,接应叶豪,却再不诓是素臣。素臣一见吴天,心中大怒,提刀拍骑,直杀上前,吴天奋勇,挥剑迎敌,几个回合,支架不住,勒马便回。唿哨一声,两肋下人马冲杀过来,团团围住。吴天喃喃的念着咒语,玉观音、赛观音各掣刀簇拥,复杀转来。素臣嗔目怒喝:“妖道休得无礼!”挥刀四砍,奚囊随后助势。一盗被素臣砍断臂膊,撞下马来。骡夫大喜,赶上去,抢那溜缰之马。不防地下一个着伤之盗,一脚踢起,把腿弯踢挫,大叫一声,跌倒在地。那盗挣起,将手中铁斧,拦头砍下。骡夫魂不附体,哭叫:“大王爷爷饶命!”亏得奚囊瞧见,飞过一刀,正中那盗颈脖,鲜血直喷,横倒过来,压在骡夫身上,压得骡夫杀猪也似的喊叫。素臣奋起神威,越越精神。玉观音姊妹,见吴天咒语不灵。各撒乌云罩,向素臣劈头罩下。素臣将骡一夹,追上吴天,一刀砍去,剁下四指。吴天负痛,伏鞍而逃。奚囊怕素臣着罩,挥刀去割那罩索。不防玉观音之罩,虽被割断索子:赛观音之罩恰好落下,罩住奚囊之首,扯脱鞍鞒,生擒过去。素臣急掣转骡,大喝一声。赛观音面如土色,撇下刀来,被素臣用力逼住,一手揪着腰间鸾带,轻轻的直提过手,望地一掷,齐叫一声啊唷。赛观音手势一松,奚囊颈中透得气,忙扯脱罩儿。赛观音用手去挡,奚囊接住,一骨碌爬起,要骑住他。赛观音着急,洒脱手,兜心一拳,奚囊复跌,两人搅做一团,在地捎滚。玉观音被素臣几刀,撇得眼花撩乱,见妹子在地下出丑狼藉,不敢救护,虚掩一刀,败阵逃跑。
素臣追杀一阵,见众盗俱逃过岗去,怕奚囊有失,勒缰而回。下骡,将赛观音提起,解其鸾带,绑缚于树。听得远远喊杀之声,忙上骡加鞭,飞奔过岗去了。奚囊爬起,容儿替他拂拭头面。骡夫手扌紊肋骨,兀自叫痛。奚囊笑道:“那样精松的强盗,怎当不起他一踢一压?四处都是溜缰马儿,怎不多收几匹回去?”骡夫闭着嘴,更不回言。奚囊肋下忽地闪痛,恨道:“好狠婆娘!这腰儿多分被他掰断了也!”容儿笑嘻嘻地,将赛观音头发抖去泥土,挽将起来,拿身边绸帕,揩净了面上灰沙,露出桃腮杏脸,戏道:“你这样标致嫂子,就掰断你的腰,待怎么?”把奚囊便蓦地一推,直推入赛观音怀里去,险些不做了一个两口儿的“吕”字。奚囊不曾防备,倒吃一吓,笑道:“你这小鬼头,春心动也!待我来替你团成了罢!”当把容儿推上去,嘴对嘴的贴着,将两手拉过去,解下容儿腰带,紧紧缚住手腕。急得容儿极声喊叫,赛观音紧闭双眼,泪落如雨。奚囊笑道:“你们尽着快活,我自去也!”因找自己骡儿不见,那两匹骡更骑不得,凑巧赛观音坐骑,对着赛观音嘶鸣不已,奚囊跨上,狠力加鞭,赶过山岗,接应素臣去了。容儿着急,喊叫骡夫。那知骡夫因找奚囊所骑原骡,忍着痛,掂上大道去找寻,由着容儿去喊叫,当不听见,只顾走远去了。容儿没法,只得宁耐。忽地一阵脂粉油发香气,直透鼻中,细把赛观音一看,如雨洗海棠,娇嫩可爱,不觉顿生怜惜,将嘴贴着香腮安慰他道:“姐姐,你且宽心!文爷是宽宏大度的人,苦我不着,替你求恩,便得保全性命!今日得亲玉体,或是前缘,也未可知!”说罢,连嗅香肤,百般厮?。赛观音偷眼一看,见容儿眉目秀媚,肌肤细润,唇红齿白,美若娇娆,好生可爱,兼被满口异香喷入鼻孔之中,忽觉心猿自动,暗忖:吴天劫咱姊妹,强被奸污,因贪生怕死,忍耻相随,如与虎狼作伴,鬼魅同眠;若得与此人为夫妇,方不枉人生一世!念头一转,登时两颊绯红,眉目间另有一种情态出来。容儿是烟花队里搅惯的人,见他脸上泛出桃花,便知情动,竟去含着他一点樱桃,把舌头伸人。赛观音已是动情,兼要求他救命,不觉半启朱唇,放进容儿香舌。容儿将舌搅动,搅得赛观音满口香津??而下,觉着喉舌、肺腑都是津津有味。
赛观音姊妹,本是四川嘉定州人,住在平羌镇上,离着峨嵋山不远。赛观音名萨奴,玉观音名佛奴,是同胞姊妹。父亲米崇,富而悭吝,与吴江田有谋,性情心术不相上下。在穷苦亲族面上,不肯出一个小钱;却极信神佛,每年要上峨嵋山,烧一炷香,在和尚手中纳几个悭钱。求了一生的子嗣,止生得玉观音姊妹二人。那年因普贤燕萨现出神光,哄动了远近居民,上山朝拜。米崇没主意,带了几星香资,上山朝圣。一来因两个女儿,要拜拜普贤,为过世母亲作福;二来出了香资,这斋是不妨扰他的,村中妇女烧香者多,落得带去游玩。谁知落在吴天眼里,被他伏在小深坑地方,装着假虎劫去两女,藏在峨嵋洞中,教授剑术,奸占为妻。二女怕他凶恶,随着他云游各处,不敢声张。却嫌面目怕人,皮肉粗糙,满口葱蒜,臭秽难当,常常的泪落,心头暗中悲怨。今见容儿恁般秀美,恁般香润,许其救命,百般怜惜,再咽着龙涎之味,春兴勃然,不觉微舒雀舌,也吐入容儿口中,被容儿紧紧含住,细细吮咂。咂得赛观音遍体如麻,满心难过。正是:
嫩肤挨树全忘痛,小口含香独弄春。
●第五十四回 首妾入东宫口中得喜 西江寻老母耳内成惊
赛观音心爱容儿,兼惜性命,口唤亲哥,情愿叠被铺床,只求搭救。容儿一口许允,含着嫩舌,吮咂一个不亦乐乎。看官且道:“青天白日,两人绑在树上,竟像关着房门,下着帷幔,半夜三更,在牙床之上,锦被之中,亲嘴咂舌,调弄风情,岂非千古奇文。”正是:
但余三寸气,便有一腔情。
只解寻欢乐,谁能计死生。
老夫贪少艾,病骨恋红裙。
试比观音女,痴愚胜几分?
两人正在调情,只听一片喊杀之声,马嘶人骤,直奔过岗子来。赛观音急睁眼看时,见吴天满头鲜血,玉观音金冠失落,散发披肩,伏在鞍上,亡命逃跑。随后两个女子,各舞双刀,泼风似的赶过岗来,正是碧莲、翠莲。赛观音吓得满面涕泪,浑身抖战。碧莲姊妹赶下山岗,见吴天等跑远,正待收马,瞥见树上两人,高声喝骂:“好没廉耻的贱人,吃咱一刀!”骤马赶来。容儿大叫:“我不是强盗,是文爷的人。”翠莲喝道:“既是文爷的人,怎与这泼贱捆在一处?”碧莲道:“与这贱人绑在一处,定是他一党,被文爷拿住的了。妹子问他则甚,一齐砍了,省得这模样怪刺刺的难看!”容儿着急,极声喊叫道:“我是文爷家人,不是他一党。”翠莲一刀割断带子,说道:“单杀掉这泼贱人;这人真不像是强盗。”于是一手揪住赛观音头发,掣刀便砍。容儿发抖,爬在赛观音脚上,连连磕头,只叫:“娘娘饶命!翠莲喝道:“你果是文爷家人,岂肯反替这泼贱讨饶?”容儿哭喊:“我实是文爷家人,这女人是文爷赏我做妻子;奚囊哥和我顽,捆在一块的。”正在哭求,恰值奚囊飞骑前来。急叫:“奚哥快来救命,这娘娘要杀哩。”奚囊大喊:“这是我兄弟,不要动手!”碧莲姊妹着忙,想要周旋。奚囊下马,拉起容儿道:“好兄弟,你也快活够了,该吃这一吓!”看着赛观音道:“这女强盗,料爷也不留他,不如杀了罢。”翠莲道:“这位爷说是文爷赏他做妻子的。”奚囊大笑,把手在容儿鼻梁上直捋至嘴边,说道:“可不害羞!爷许你什么,好扯谎的猴子!我说你小鬼头儿真个春心动也!”说罢,掣刀便砍。容儿扳住奚囊臂膊,哀告道:“好哥哥,看兄弟面上,饶了他!等兄弟求一求爷,爷不肯,凭你杀罢了!”碧莲姊妹方知是假,腾身上马,如飞的去了。
奚囊把赛观音反缚两手,喝道:“饶你一刀,快起来,跟着汉子走罢。好涎脸的孩子,看你戴甚鬼脸去求爷!”恰好骡夫拉着骡子,掂过大道,奚囊上马喝声:“都随我来!”容儿死力推扶赛观音上马,自己复爬上原骡,跟着奚囊赶过两层岗子,遇着喽?罗来接,同进庄门。正值素臣坐在堂东,看奚奇勘问众盗口供。原来素臣听闻喊杀之声,奔至庄前,恰值奚奇等全伙杀出,与卫高功等死战。远远望见素臣模样,个个喜得涕泪俱出,都道:“核桃之灵,验矣!”喜极心开,勇力顿长,连头目喽?罗,都精神百倍,个个像发威之虎,猛不可当。素臣神勇,从外夹功,真如砍瓜切菜,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溪。卫高功、褚积、胡群,俱被素臣杀死。奚奇等射杀相空,生擒褚宗、色空。吴天、玉观音绕溪而逃,马成龙兄弟在前截杀,碧莲姊妹在后夹攻,吴天拼命死斗,与玉观音冲出围去。又被碧莲飞剑,将吴天头皮削去一块,翠莲飞剑,将玉观音一顶雉尾紫金冠,连头发剁去半截,直追出第二重岗子外去。马成龙弟兄便同奚奇等,围着素臣,环拜于地道:“恩爷若迟了半日,山庄便成齑粉矣!恩爷面色变紫,近看反不甚清,远远望见那身量勇力,便知必是恩爷,五行有救了!”素臣吩咐奚奇:“且先料理正事。”叫奚囊去唤容儿,拉把交椅,坐在堂东。奚奇不敢就坐,站在虎位前勘问。当勘得蟠龙寨中,共是两员主将:吴天、卫高功;八员头领:色空、相空、玉观音、赛观音、胡群、胡党、褚积、褚宗;二十员头目,二百名喽?罗。卫高功系靳仁心腹,伪扎除授左府都督佥书;胡群、胡党、褚积、褚宗,俱系靳仁门下闲汉,伪扎除授游击将军职衔;吴天扎授推诚翊运峨嵋真人;玉观音授峨嵋左母元君;赛观音授峨嵋右母元君;色空、相空尚无封号。除原存看寨头领胡党并头目二名,喽?罗十二名外,实在逃脱者,止有吴天、玉观音及喽?罗十八名,其余非死即降。奚奇勘明贼数,正待发放,素臣忙唤至东边,密嘱道:“吴天此败,锐气大丧,余孽无几,必不能乘我不备,袭我不虞。但斩草者除根,纵虎者贻患。当及其喘息未定,遣将袭之,粮草军实,营棚火器,皆我有矣!彼即幸而脱去,巢穴已空,整顿不易;若不急剿,则救兵一至,仍一敌国矣!”奚奇恍然大悟,即刻传令,派马成龙、马成虎、元彪、宦应龙,领十名头目,一百名喽?罗,饱餐一顿,衔枚摘铃,限三更时分,杀入蟠龙寨中,剿灭余寇,扫荡贼营,回来缴令。马成龙等,得令自去。奚囊已带容儿等进来,赛观音跪在地下,磕头如捣。容儿碍着人多,开口不得。转是奚囊代禀道:“容儿要求爷开恩,饶这女强盗一死,赏给他做妻子哩!”素臣笑道:“你小小年纪怕没有妻子,怎要这强盗婆起来?这样人,怎留在身边长久过得日子?往后懊悔嫌迟了!”容儿连连磕头。素臣大笑:“好痴小厮!少磕些头。那响声多分擦破了皮了!”因叫赛观音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但见:
愁痕满眉,泪痕满眼;雨打鲜花,风欺乳燕;
三分杀气,七分慈善;七分正气,三分媚软。
素臣暗忖:还是中人之资,兼有贵相,与容儿正是一对;亦且尽有用处。喝令容儿解缚,带过一边。容儿急解其缚,同着叩谢起来。碧莲、翠莲忙搀扶进内,向他陪话去了。奚奇吩咐,将色空、褚宗二人,绑出斩首;其余头目喽?罗,愿降者收入队伍,不愿者释放回家。左右头目将二人绑起,飕的一声,掣出腰刀。素臣忽然触起念头,喝道:“把色空杀了;且留下褚宗,带到后边,我要问话。”头目疾忙收刀,把褚宗放绑,带至听涛楼下。素臣令头目回避,问褚宗道;“我问你一事,若说得明白,饶你一死!你在靳仁门下,知道前年九月中,连兵部墙门内张皮匠家,有两个女子,……”褚宗不待素臣说完,忙答道:“小的知道这两个女子,只求爷爷开恩。”素臣道:“这两个女子,被靳仁抢去,一个投河,一个现在何处?若有半句虚言,终须吃这一刀!”说罢,掣出宝刀,?目而视。褚宗战兢兢的道:“小的实说,小的不敢扯一个字的谎,这个女子,叫做刘璇姑,是张皮匠……”素臣喝道:“不必说这闲话,你只讲他现在何处,死活存亡便了。”褚宗便道:“不曾死,现在东宫爷处。”
素臣一闻此言,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定心细问道:“你且把刘璇姑被抢后情节,慢慢的备细说来。”褚宗定心细述道:“这是府中一个军师单大哥单谋的计策,叫人去连府后门柴仓上放火,趁着闹,用假票假差,把璇姑和他一个嫂子,骗抢下船。他嫂子先跳了河,这璇姑便跳不成,藏在东庄,誓死不从。公子几番要苦毒他,又爱他相貌,怕着损伤;去引诱他,又引诱不动。只得央求一个人去做说客,谁知这人反被他说动,双双的跳出圈子去了。”素臣急问:“这人是谁?怎样跳出圈去?”褚宗道:“公子一个奶娘,姓真,真奶娘的女儿鸾音,年纪虽小,灵变异常,见多识广,口舌利便,公子和夫人都欢喜信服他。公子要等他年纪大些,收他做位二夫人,说他的命是大贵之格,比夫人还胜几分;因此才叫这鸾音去劝化那璇姑。那知一见璇姑,就如见了亲人一般。这是看庄的古大娘说的,两个人你怜我爱,好不亲热,一日直讲到晚,想就定了计了。这鸾音一回去,必是说动夫人,此日一早,夫人领了一队女兵到庄,将璇姑提入府中,锁在内房,不容公子一面。公子求张良,拜韩信,买嘱夫人亲信之人去劝夫人,总不肯依,连法华庵的尼姑,都说不下来。直至十一月中,丹房里一个道士,拐着一条手帕,叫小的哥子褚积,装做一个什么景日京,去骗夫人,说是他丈夫在南京操江衙门告准,在外要人,拿着他的信物为凭;若不放他出去,上本题参起来,就是祸事。夫人把那帕子给刘璇姑认明,是他丈夫的帕子;夫人信了,要打发他出官。转是璇姑不信,说:‘你家这样势力,啥仔操江察院,平空敢来要人?我在连家出来,便要人,也该向连家去要,怎不提连家一字?没见连家一人?丈夫既告了状,跟着文书提人,就该亲来,怎又托甚景日京?况且告状提人,也用不着帕子。必是丈夫因到此访寻,或托景日京访寻,无意中失去帕子,被公子拾着,来哄骗夫人。这景日京是通家往来,日常见惯的;夫人不信,只请这景日京进来一认,便明白了!’夫人真个依他说话,要景日京进去厮认,公子没法,只得推调说:‘景日京等得不耐烦,发了许多话,愤愤的去了。’夫人大怒,合公子大闹一场。以后越防闲得紧了。公子也就灰了心了。不知几时,耸动夫人,差心腹进京献策,老太监大喜,坐名下来,要鸾音、璇姑两个,进与东宫。公子不敢违拗,夫人亲送下船。去年五月里起身,到了扬州,会齐了苏、扬两处采买的美人,六月动身,八月初头,双双的送入东宫去了。”
素臣听了这一席话,真是愁如冰释,笑逐颜开,唤进头目来,吩咐解去其缚,赏一顿酒饭,放他逃生。褚宗叩谢而去。奚奇发放已毕,摆上酒筵,殷勤相劝。素臣席间备述别后之事,无不咋舌惊叹,罗拜于地道:“恩爷为国除奸,为民除害,真社稷苍生之福也!”素臣询问征苗之事,奚奇太息道:“天下事不可为矣!自蒙恩爷提拔,众兄弟感激图报,愿拼身舍命,扫荡贼人,叵耐监军冒神功与林爷作对,出疏参劾,削职回家。众兄弟斩将搴旗许多功绩,都冒在他名下,把他一营的将弁,都从优升叙。将叶兄弟叙了一个外卫镇抚,众兄弟俱署所百户事,众兄弟不服,俱弃职而归,只在早晚可到。惟有解家两兄弟,留在那边,说是林爷叫他去赴任的。现在奏过荡平,贼首潜藏深峒,将来正有变头,看这阉狗,可享得成富贵哩!”素臣听了,不胜长叹。饮至四更,庄前人喊马嘶,马成龙等回来缴令:生擒玉观音一名,降了五名喽?罗,其余头领胡党及头目喽?罗,俱被杀死,止逃脱吴天一人。寨中财帛粮草、兵器军装,尽数辇载而归。临行放起火来,把寨棚烧成白地。素臣叫把玉观音放了绑,唤进来细看,见与赛观音相貌不相上下。因问奚囊:“此女颇有贵相,赏你做妻子,与容儿做大小姨夫,何如?”奚囊道:“小的年纪尚小,不愿与此女为婚。”素臣道:“你嫌他是失节之女么?古来名将,配再婚之妇者甚多;蕲王夫人,尚属娼家,后来建许多功业。此女亦出于不得已耳!其妹已配容儿,其姊复配于汝,此两人皆有用之才,正欲使朝廷多得爪牙耳!汝宜从我,勿逆我意也!”奚囊两眼酸酸的,不敢复言。素臣道:“明日叫他姊妹,改换装饰,扮作村庄妇人模样,方好走路。”碧莲姊妹忙来搀扶玉观音进去,与妹子相见,做一处宿歇不提。
奚奇等见素臣说明早便行,一齐恳留道:“难得恩爷驾到,千万多留几日,少尽小人们孝敬之意。”素臣道:“我有老母在家,恨不得插翅回去!只要坚守前约,后会有期,不必留我。”奚奇等不敢再留,见夜已五鼓,引素臣至密室中安歇。次日起身,奚奇备一辆暖车,三匹快马,说:“这两位嫂子虽是改装,却不便骑马,恐被熟人看破,故备这辆车儿,下了帷子,便没人见。这骡夫亦不便送去,小人已赏他银子,另差人送爷。”素臣道:“如此甚好!”因作别起身。在路晓餐夜宿,非止一日。喽?罗不知路径,一直送至石头口来,容儿问起土人,方知离南昌止有四十余里,到了江口,打发喽?罗回去。雇只小船渡江,竟到丰城,已是二月十五,忙忙的赶进城去,早已一轮皓月初升,万户朱门乍掩。一行人到了未家门首,百般敲打,并没一人答应,脚夫焦躁起来,掇过一块石头,把门乱碰,震得槛桔俱动,轰天价响。容儿着争道:“你招架人家门户,怎这样蛮撞,打下来便怎么呢?”未家这墙门,本是阔大,西边原是空地,隔着十几丈才有人家;东边又是洪儒住房,外面包着檐墙,没有壁邻;对面照壁旗杆,更无人住。由着素臣等叫喊敲击,竟无一人答应。直到脚夫用大石碰击,响得利害,惊动?远一个邻舍,走来喝问。素臣忙上前答道:“我们是苏州来的,与未家是亲戚。”那人不等说完,便道:“他家正为着苏州亲戚闹出事来,躲得一家子影也不见一个!还说甚苏州、常州,半夜三更,在这里大惊小怪!”说讫,忽地打个寒噤,摇着头道:“好夜凉,披着衣服,受了寒了!”一连几步,跑回家去,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素臣吃这一惊非小,安顿住了脚夫,飞步望县前来。县前这一条街,却还热闹,行人未息,灯火尚明,忙进县门,见县官尚在堂上审事,几步赶上月台一看,瞪了双眼,走不下来。正是:
沙鸿觅爪迷前影,海燕归巢失旧梁。
●第五十五回 空流泪素臣肠断花笺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狱
素臣见堂上坐着一位少年官员,并非任公模样,急缩转身,在仪门上问那值门皂隶。皂隶道:“是署印的二爷;任老爷坏了官,拿到省里去了!”素臣道:“任老爷为何事坏官?”皂隶道:“斗大的手卷,画长哩;明日早些来,和你到三元馆里去坐着,磕一碟瓜子儿,细细的讲究。黄昏半夜,官府坐在堂上,不是当耍的,快些走罢!”素臣被他抢白了回来,转亏那脚夫领着,找宿店住下,一夜眼也没合。次日起来,吩咐奚囊在店家等着,同容儿重到未家门首,因天色尚早,无处问信,缩身到一个点心店中坐下。店小二道:“馒头还没落笼,请坐着略等一会。”素臣坐下,问道:“你可知县里老爷,因甚坏了官到省里去的?”小二道:“不要说起,总是丰城县百姓晦气,这样一位好老爷,却犯了欺君的罪,说是拿到省里去问,定了罪,就要砍头哩!弄这二爷署了印,吵闹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比较直比到四更天,不知几时才脱这灾星哩!”素臣大惊失色,正待根问。却被柜里一个半老之人,紫氵强了面皮,赶出柜来,把小二一连两个巴掌,喝道:“你这张毛皮嘴!粪桶也有只双耳朵,茅坑没后壁,动不动直冲出来!公人们听见,一索子套住,打你这狗腿,也不值半个小钱,须连累我老人家吃官司!快些走开别处去利市,我这店里再容不的你这没魂的人!”小二揉着脸儿,骨都着一张嘴,靠定墙上,再不则声。
素臣正自焦闷,只见容儿直跑出店,口里喊道:“申伯伯,申伯伯!”一面叫着,一面赶上街去。素臣连忙走出店来,向东一望,却认得是未府老苍头申寿,因跑上一步,拉住袖口道:“申管家那里去?”申寿猝被一拉,吓了一跳,回转头来,看着素臣,并不认得。发急道:“我有要紧事哩!你是谁,扯我则甚?”容儿赶上连叫,申寿把眼睁了两睁道:“你这小哥面熟得很!”容儿道:“我是容儿。”申寿大喜道:“原来是小容,你长大了许多,面孔一发标致了,我老人家眼目昏花,那里还认得出?你死在湖里,可怜你娘老子哭得好不苦楚,逢时过节,做羹饭,烧纸钱给你,你那里知道!”容儿眼泪直挂。素臣好生焦急,说道:“申管家,休只顾说闲话,且问你,小姐现在何处?”申寿道:“啊呀!你这客人,怎管起我们的事来?这是我未兄弟的儿子,前年死在湖里,累我老人家出了许多眼泪,怎不容我们说几句话儿?想是你救了他来,要索谢意吗?也只消向未兄弟说,非亲非故,怎便小姐长,小姐短的乱说?”
素臣焦躁道:“我是你老爷的世侄,我在西湖救你小姐,后来在你家病了几个月,你难道不认得我吗?”申寿失惊细认,喜极大笑道:“你原来是吴江的白相公!相公这脸,被日色晒了两年,紫氵强了,再也认不出!相公来得好,我家二小姐,正为着官司没人料理;别人不知道,老奴是眼见的,丰城县堂上,一两句话,就把官司说开了,还请吃酒,看龙船哩!”素臣惊讶道:“二小姐想是素娥姐了?为甚官司,快快说与我听?”申寿道:“去年腊月,二小姐恭喜,嫁了孙相公。”素臣道:“胡说!二小姐怎嫁起人来?”申寿叹口气道:“原来不该!当初与相公同眠同起过来,怎又爱着孙相公才貌,又嫁给他?老奴心里也是不伏气!谁知做亲不多几日,孙相公就不见了;如今奉旨拿人,没处拿,就把二小姐拿了去了。”素臣见他说话糊涂,气闷不过道:“不必说了,你且说大小姐现在何处?”申寿道:“大小姐也到省里去了。”“大相公呢?”“大相公也到省里去了,只有大娘娘在家,老奴回去,问他支饭米哩,相公就走罢。”素臣道:“原来你大相公已娶了亲了。既有大娘娘在家,我们昨夜敲门,怎再敲不应?”申寿道:“相公想是在前边敲,故敲不应了;因为着官司,家里没人,把前半截门户都关杀了,在后门出入,离着有半里多路,那里敲得应呢。”素臣暗忖:且到未家问明素娥下落,将玉观音等安顿了再处。因领申寿到饭店中,唤奚囊雇了脚夫,算还房钱,挑起行李,一行人都向未府中来。申寿领到一弄里,穿出城脚边,沿河一带垂杨树里,一座大水墙门,侧首向那两扇小门敲将起来。不多几下,一个灶上婆娘,开门而出,吓得满面失色。容儿道:“王姆姆,可认得容儿吗?”那婆娘仔细一看,失惊条怪的道:“你是小容呀,原来不曾死,谢天地!未婶婶要喜杀了!这些男男女女,是啥样人?”容儿道:“都是自家人,且让进去再讲。”那婆娘连忙退步。素臣等进入门内,就卸下行李,把钱打发脚夫,闩上了门,申寿在前领着,直领到内里一间书房中来。一个丫头看见,忙跑进去,一路喊道:“大娘娘,你看申伯伯,怎把许多生人直领到临卫轩来了?”申寿自言自语道:“前年在大小姐那边,也宿在内书房的,须不是我老人家颠倒。”素臣怕申寿说错了话,叫他领奚囊去搬行李。吩咐容儿:“领着玉观音姊妹进去,见了主母,且莫说我的真名,恐有意外之事;只说是你老爷的年侄世交,救你夫妻二人性命,特特送来,要见你家大相公的。再要问明大相公为着何事?大小姐同赴省城,寓在何处?去岁下半年,可有吴江亲戚领着家眷前来投奔?须一一问明,要紧切记。”容儿答应进去。
素臣在书房中静候,举目四看,见明窗净几,四壁图书精雅不过,暗忖:洪儒虽已改过,未必精雅如此;所娶者,必系有才之女。因在书架上抽一本书来,面上签标《倚秋吟》三字;揭开来,夹着几幅花笺,香气触手而起。第一幅,《古风》一首,一笔细楷,写得秀健可爱;从头至尾,看过一遍,吐舌惊叹道:“女子中怎有如此奇才?须眉男子俱拜下风矣!但所云:‘包罗诸才子,百行无一亏’,此等男儿,世上未必能有,只怕还是阿私所好。”因又看一张,却是绝句;点着头道:“可怜,可怜!”再看到《秋花》、《对镜》二词,不觉惨然;暗忖:洪儒年纪甚小,这词内说:“便得人怜,已落他人后,”是В梅已过,或是继室,或是妾媵了。毕竟是何人所题?因看到一幅四六书启,才知是任湘灵所题,一时还想不到任小姐身上。先看了前几行,忽触着医痘之事,连声:“奇怪!”及至“惨西市之临刑,惊闻市虎;痛东荒之远窜,愁听荒鸡”等语,不觉大惊道:“这分明我了!”越看越苦,两眼酸酸的,只顾淌出泪来。再看到“残月晓风”几句,心窝里如冷水浇灌,这眼泪一滴滴的滴在那笺上,几乎湿透,哭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岂不痛哉!”及看末后短笺一幅,读完那八句诗,真如三更杜宇,啼出俏魂,不觉放声大哭。门外一个丫鬟,欲进不进的,含着两泡眼泪,睁睁地看着素臣,见素臣泪出痛肠,竟走进书房门来问道:“相公是那里人?怎见了这诗恁般痛哭?”素臣拭泪看时,颇觉面熟。那丫鬟一面说,一面收拾桌上花笺,素臣见他大拇指却是骈指,忽然想起道:“姐姐莫非是任老爷家中使女么?”那丫鬟失声道:“相公莫非是替我家小姐医闷痘的白相公么?”素臣道:“正是。你老爷为着何事……”那丫鬟不等素臣说完,飞跑进去,喊道:“小姐好了,姑爷来了!”素文正在房中,盘问玉观音姊妹,容儿未奉呼唤,站在窗外,尚未进见、玉观音又因素臣吩咐,一味藏头露尾,闪烁支吾,素文满肚疑心,叫王妈去唤申寿,又不见进来。只听丫鬟晴霞嚷说:“姑爷回来!”一路大惊小怪,便喝道:“好没规矩!既是姑爷回来,就请到临卫轩去,伺一问客人的来历罢了。”晴霞道:“不是我们姑爷,是大小姐的姑爷。”素文道:“大小姐姑爷在京会试,昨日正是三场,如何得回?莫非有甚事么?”睛霞着急道:“小姐倒会缠人耍子!那坦是这里大小姐的姑爷,是我家大小姐的姑爷,是那医闷痘,撕破大小姐衣裳的那个姑爷!”素文直立起来道:“当真是姐夫回来了么?你可认得真?”晴霞道:“大姑爷在临卫轩看了大小姐这诗,哭得好不利害!小姐看这花笺上,不是通哭湿了?晴霞初时也认不得,大姑爷先认出了晴霞,说可是任老爷家丫鬟?晴霞才想起,一些不错,是那医病的姑爷,只面色紫了,想是被日色晒紫的。”
素文一手接过诗稿,喜得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王妈已找申寿进来,素文道:“文姑爷来,你怎不进来禀知我?叫王妈来寻,你还不就来。”申寿道:“那里见甚文姑爷?是吴江白相公,收留了我家的容儿,送来还我家,现坐在临卫轩,老奴也早进来了,白相公叫去拿行李,那知王婶子已搬到厢房里去,累老奴寻得发昏。如今庄上断了米,大娘娘快些开仓,好去叫脚夫来挑。”素文道:“你去叫脚夫罢。容儿在那里,叫他进来,有了些年纪,就这样懵懂!”申寿在窗外叫了容儿进来,笃起了嘴,一路咕哝出去。容儿已听得明白,磕头起来,放心把素臣近事,约略述了一遍。素文喜不可言,暗忖:父亲之事,必与姐夫说知,商量出一个主意来方好。因向容儿说道:“你去对姑爷说,现在为着官事,我出来面见哩。”容儿答应出去。
素文吩咐厨下备饭,一面整顿衣饰出来。素臣哭得眼红,正听容儿说话,尚未听完,素文已进书房,晴霞铺下红毡,袅袅的拜将下去。素臣满心糊涂,暗忖:洪儒与我不过世谊,怎他妻子竟自出见?又听素文口中,朗朗的说是:“姐夫在上,容素文拜见。”一发惊骇,连称:“世嫂不敢,怎这样称呼?”一面跪下还礼。素文拜毕起来,说道:“姐夫原来尚在,不知家姐湘灵,承洪长卿世兄作伐,蒙太夫人慨许,订为婚姻,去岁已经过门,侍奉太夫人膝下矣。”素臣急问:“家母真个搬在此处?”素文道:“太夫人搬在西庄。”素臣大喜道:“如此说,家母现在西庄,望即着人领去一见。”素文道:“姐夫请坐,且容素文说一备细。”素臣无奈坐下道:“快些请教。”素文裣衽道:“家姐误闻姐夫凶信,惊忧成疾,卧床不起,太夫人许了姻事,幸得回生;后因朝廷采选秀女,太夫人主意,命田氏大姐姐权代姐夫,将家姐及二姑娘双娶过去。”素臣急问:“那个二姑娘?素文红了脸道:“就是那边素娥二姐姐。”素臣道:“素娥姐说是嫁姓孙的,我便知申寿乱道。”素文道:“申寿说的孙姓就是姐夫;太夫人迁避西庄,就改姓孙的。”素臣大喜道:“如此说,家母现在西庄,令姐死而不死,素娥姐嫁而不嫁,文素臣,你好侥幸也!”素臣初听申寿之言,虽料定素娥断不改节,胸中却鹘突不过,不知是何变头?既访不出水夫人消息,又有苏州亲戚闹出事来之说,进门又看了湘灵哀词,真如乱箭攒心,摩挲不得!今忽知水夫人现在西庄,素娥未嫁,湘灵未死,你道,这喜还喜到什么地位?正是:
肠结根根解,心花朵朵开。
忧愁如泼雪,欢笑欲成雷。
素文垂泪道:“谁料姐夫回来,却又不能见家姐一面。”素臣惊问:“令姐又怎么样了?”素文道:“从前姐夫涉讼到官,家父曾痛处一个光棍,名叫计多。这计多蓄恨,到省中首告家父,说家姐并未出嫁,藏在西庄是家父蔑旨欺君。钦差太监大怒,立时将家父、家姐并二姑娘提去,要锁解进京。亏了王都堂竭力周旋,暂缓题参。审了几堂,总没出豁;听见早晚就要动刑,可怜家父老年,家姐弱体,如何当得?姐夫怎样出力一救,恩有重报,断不敢忘!”素臣道:“小姨说甚话来?令姐既奉家母之命,已经过门,令尊便是岳丈,自当竭力,何必相求?但不知省中如何审法?有无出路?容到西庄,见过家母,便赴省探听,相机行事罢了。”素文道:“太夫人现且不在西庄,姐夫早晨就来,此时正好用饭。”素臣大惊道:“家母怎又不在西庄?”素文道:“太夫人同家姐及大姑娘、二姑娘,俱赴省中,寓在广润门里李大房店内,家母亦在那边。姐夫用过饭,方可前去。”
素臣呆了半晌,只得坐下。素文自进房去。素臣看着满席肴馔,那里还吃得下一点,胡乱用下些饭,叫奚囊吃饱,把玉观音等留下,辞了素文,急急赶至江头,雇船望南昌来。偏遇顶风,直到次日日落时才到,忙赶进城,百忙里又不见了奚囊,也不暇找寻,径问到李家店中,劈头遇见古心,上前相叫。古心仔细一看,喜出意外,一同抢进里边,母子兄弟,忽然相见,这一喜,也就非常,真觉三公之位,无以易也!素臣跪下,抱住水夫人双膝,涕泗横流;水夫人亦洒了几点喜极沾襟之泪。叩头起来,复拜见古心,没头没脑的,约略禀述在外诸事,水夫人亦约略说些家中之事。文虚满面笑容,领着奚囊进来磕头。水夫人大喜,说道:“奚囊果然得活,文虚夫妻要喜坏了!这里的事,你想已知道,目下正在危急,幸得你回来,好作计较。”素臣道:“结亲被首之事,孩儿略知大概。连日如何审讯?目下怎样危急?望母亲说知,方好计议。”水夫人道:“连日审过几堂,你丈人坚供:‘实有孙盛赴京捐监,已连夜差人去赶。’依了王抚台主意,就把事情缓下去,等京中信息。当不的原告计多,一口咬定说:‘孙盛是女人假扮,并无其人’廖太监听了他话,几次要把你丈人刑讯,都亏王抚台阻住了。昨日当堂立限,如五日内无人,就要锁解进京。王抚台只认真个差人进京,计算来回日期,断赶不及,苦苦争执,又宽了五日。如今得你回来,是极好的了;但你又不能出官,如何是好?”素臣沉吟道:“若果只要有人,就可打算了。母亲细看,孩儿可还似从前面貌?”水夫人道:“只面色紫氵强了些,也没甚改变。”素臣道:“孩儿受东宫厚恩,为国家起见,意欲网罗豪杰,削除奸阉,势难闭门塞穴,坐视神州陆沉,故为易容之计;今母亲既还认得,不妨再为改变。”因取出一丸青药,擦在脸上,说:“请母亲再看,可还认得孩儿?”水夫人细看一会道:“虽觉渗濑怕人,也还认得出来。”古心道:“母亲明知是二弟,故看得出;若遇生眼,就再看不出,孩儿若不知是二弟,也就看不出了。”文虚道:“如今一毫不是二相公了。”素臣道:“鸾吹妹子及素姐俱在里边,可叫他们出来一认。”水夫人道:“二姐、三姐久经封锁官房;只大小姐现在任亲母那边。”素臣道:“任家岳母现在何处?”水夫人道:“就在一店,只隔一座院子。紫函可去禀知。你洗掉了药,我同你过去。”素臣道:“如今事在危急,孩儿意欲改容出官,免一时之难;看任家岳母若认不出孩儿,便瞒得过计多,此祸可解矣!”水夫人道:“此与前番女扮男装,同一冒险非礼,不可更蹈前辙!”古心道:“昔孔子大圣,亦尝微服;虞仲贤者,并且文身。古来豪杰,剔须剃眉,以全身远害者,更指不胜屈。此时任亲翁生死关头,似可从权,以救燃急。”水夫人沉吟道:“急切没一妥策,且与你丈人、丈母计议而行。”素臣根问奚囊:“在城门边何故挤散?”奚囊道:“起船时,遇见东阿山中头目,一路上说了几句话,就落在后边。”只见紫函飞步而来,说:“任太太好不欢喜,立等二相公去见哩。”水夫人忙领素臣过去,奚囊提灯前导,紫函持毡后随,到了内客座中,已是准备,点得灯烛辉煌。
水夫人先进去,任夫人、鸾吹接着,千欢万喜,让出外边见礼。忽然见了素臣,吓得两人缩身不迭,满面失色。任家一个丫鬟,叫做翠香,乱喝道:“你这人,怎黄昏半夜跑进里边来?”紫函笑道:“这是我家二相公,你们常时念诵的大姑爷哩。”任夫人与鸾吹都不肯信。水夫人道:“实就是小儿,亲母看去,真个不似从前面貌吗?”任夫人道:“亲母自不欺人,但令郎面貌,缘何全然改变?”生素道:“白相公是绝齐整的面孔,那里是这个蓝面判官的样子?”鸾吹听水夫人说实是素臣,顾不得害怕,探出头去,仔细偷看道:“身量逼真是二哥,眉眼也相像,怎面貌竟截然不似当初,真好奇怪!”水夫人将易容之事,悄悄说知,并述素臣之意。任夫人方才定心道:“这是极好的了!妾身正在忧惧,想十日之后,如何解救?行此一着,大有回机,真个谢天不尽了!”鸾吹欢喜,更不待言,于是一同出来。水夫人吩咐素臣,以子婿之礼相见。任夫人道:“小女非系正室,还该常礼。”水夫人道:“令爱名门淑质,与小媳现俱姊妹称呼,自当拜见,不必过谦。”任夫人勉强受了两礼。鸾吹拜见素臣,悲喜交集;素臣也真似见了嫡亲妹子一般,喜不可言。各人就坐,茶罢后,问起在外事情,素臣约略说了几句,已把任夫人等吓坏。
须臾,摆上便席,任夫人再三告罪说:“晚间匆匆,愧不成礼,明日再为补情!”水夫人辞谢不敢,入席饮酒。鸾吹细将素臣看视道:“这回才认真,是二哥面貌了,怎不见一点傅药的痕迹,竟似生成的一般?若不是母亲说的话,孩儿就断不敢信!”任夫人道:“妾身也是信亲母的话,以耳为目;如今细细看着,也不认得。”水夫人道:“亲母只见过一两次,故认不得;大小姐常见,故此时便认得。计多见过小儿,与亲母一般,料想是认不出的了!但易容之事,本奸宄所为;公堂之上,尤礼法所在,有辱名教,未可妄行耳!”鸾吹道:“母亲所言,固是正礼;但礼有常变,事有经权;微服过宋,夫子有道污之日;要盟不信,圣人有诡说之时。以之避祸保身,不以行好使许,与奸宄之辈,迹虽同而心则异,正复何害!”任夫人道:“十日之后,二女即锁解入京,拙夫将身罹重辟;贤婿谊关至戚,何忍坐视不救?慕虚名而处实祸,似非达权者所为,还祈亲母三思!”水夫人沉吟道:“事在两难,实亦无奈;但恐阉人贪利,即为此权宜,亦未能免祸耳!”任夫人道:“王都堂说过,只要孙盛到官,便可力保无事,亲母何必过虑?”水夫人道:“连次审讯,听廖宦口风,都是起发银钱之意;他道亲翁在任五载,只知诈民肥橐,今日天网恢恢,落在咱家手里,其意显然。那知亲翁两袖清风,绝无打点,以致老羞成怒;虽有王都堂竭力排解,终不放一毫情面也。”任夫人道:“廖宦图诈,妾身久知;但十日之限,系彼自立,限内既有人出官,彼亦难出尔反尔。”鸾吹道:“大兄弟听了计多挑唆,二哥一到官,便把光棍审倒,打得皮开肉烂;此番又值二哥回来,这光棍应该晦气,必定一番痛打哩!”水夫人笑道:“前番是任亲翁并无成心;此番是宦寺当权,有心炙诈,其欲不遂,宁有胜理乎?”鸾吹道:“理固如此,事或未然;二哥吉人天相,到处逢凶化吉,母亲但请放心!”水夫人道:“数皆前定,老身原不作无益之忧;明日且令人到司狱中,通知亲翁,再作计较可也。”素臣在水夫人前不敢多饮,用了五七杯,即随水夫人起身告辞,回到这边。古心接进,收拾就寝,素臣方将在外事从头细禀。正说到山海关外客店中,因失火破壁出去,遇着匡无外这一节,忽听打门声急,外边有人接应开入。停了一会,一片声,把这边院门震天价的敲响。古心、素臣慌忙起身,开出房去,外面文虚、奚囊已在开门,拥将进来。素臣看时,却是任夫人流着两行涕泪,带着丫鬟仆妇,直哭进来。素臣猛吃一吓。正是:
鱼服白龙常受侮,虎皮羊质每拈威。
●第五十六回 大话招殃丑生员扮出跪池陈忄造 老羞成怒风太监学做刺股苏秦
古心慌忙回避。素臣惊叩其故,任夫人指着一个家人道:“酆升方才来报,说老爷因受廖监逼迫,气急痰涌,昏晕了去,灌救不醒。贤婿可念至亲情分,速去一救。”素臣问:“可有人参?”任夫人连声道:“有。”忙叫翠香去取。素臣道:“小婿不日就要出官,此时不便露相。岳父因气升痰,卒迷心窍,用参汤灌星香散治之,即时可愈,不必小婿自去。”酆升目不转睛,看着素臣。任夫人道:“怎不磕头?这是文姑爷。”酆升忙跪下去道:“小人竟不认得了!”素臣便叫酆升,去买南星木香。酆升道:“官医现在狱中,这两味尽有,只等人参来就是了。”
须臾,翠香取到人参。素臣吩咐:“用五钱参煎汤,调下星香散五钱,如不应,速以一两参,送五钱三生饮;既有官医在彼,这药品分量,都知道的。如牙关紧闭,不受汤药,可用牙皂末擦其牙龈,以箸撬开灌救之;如已苏醒,可即付信回来,切记切记!”酆升领命,如飞而去。素臣随任夫人入内,鸾吹含着眼泪出来,问素臣:“怎不到狱中去?”素臣把前事述了一遍。任夫人如热石上蚂蚁,旋转不定,等了一会,忽然哭道:“我真是老失时了!怎这时候,还呆守在这里?”忙叫丫鬟出去,“唤一个家人来,领我到狱中,去见老爷一面。”素臣道:“岳父此病,不过因气升痰,药吃下去,即可苏醒;兵母何必出头露面?”任夫人道:“我方寸已乱,顾不得许多了!”素臣拿定药必奏效,无奈任母执见,亦是至情,正在迟疑。只见一碗灯笼,飞也似的赶将进来,正是酆升。素臣大喜,来得凑巧。任夫人吓得面如土色,急问:“老爷怎样?”酆升道:“老爷醒了。”任夫人听这一语,犹如鬼门关上放将转来的一般,喜得鼻涕眼泪,一齐都出。因细问,酆升道:“小的去时,官医已用过星香散了,毫不见效;小的把姑爷的话述了一遍,官医就要用三生饮。小的不敢,原依着姑爷,先送下星香散去。那知有了参汤,这药便灵,一下喉咙咕的一声,那痰便直落下去,眼就睁开。灌完了药,老爷便醒转来。小的把姑爷回来的话,回了老爷。老爷心上一喜,便直坐起来道:‘我这会子身子爽快,竟像没病的了;你快去报知夫人,明日一早要请姑爷相会。’”素臣因把易容出官之事说知。酆升大喜道:“姑爷出官,这事便冰消瓦解,谢天不尽!小的就去禀知老爷,姑爷不便进监去了。怪道小的再认不出是姑爷!”于是欢天喜地的去了。任夫人及鸾吹,俱笑逐颜开,称赞素臣神医国手。
素臣回来述知,水夫人亦甚欢喜。素臣见窗上已有亮光,遂不复睡,在床前把在外事情通述完了。水夫人怫然道:“观汝所为,皆古豪侠之徒血气之勇,与圣贤学问,相去霄壤;率此而行,必流为好勇斗狠,忘身及亲之辈!平日所读何书?如此飞扬浮躁,尚有一毫儒者气象耶?”古心道:“今人乍见孺子,皆有怵惕恻隐之心;倘视若隔膜,遇难不救,便与杨氏为我无异,儒者民胞物与之心安在?二弟所为,似有所取。孔子云:‘见义不为,是无勇也。’尚望母亲训示。”水夫人道:“汝但知见难不救,便是杨朱;可知见难必救,则为墨翟。有同室之斗,有乡邻之斗,其间权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孺子入井,可逝也,不可陷也;逞一朝之忿,亡其身以及其亲,欲更为摩顶放踵之事,得乎?民胞物与,儒者当有此量,当存此心;而素位而行,自有限制,穷则独善,达则兼善,出处自是两途。其兄弯弓,越人弯弓,亲疏非可一视。尔弟所救者,半属乡邻之斗;所行者,俱属摩放之为;他一心以崇正辟邪为事,试问如此作为,与割肉喂虎之释迦、临崖舍身之比邱何异?自后当切以为戒,收敛精神,专力于圣人中正之道,方不至玷辱祖父家风;不然,非吾子也!”素臣连连顿首,汗流浃背道:“孩儿如醉初醒,如梦方觉,自后当以母亲之言,刻诸肺腑,断不敢妄为矣!”水夫人道:“我生平读书阅古,最恼的是迂儒懦夫,最喜的是奇人烈士,原不教汝耍巽迂腐,做那患得患失的鄙夫;遇着义所当为,自宜勇为,不畏鼎镬,不避汤火,但须斟酌轻重缓急,以为屈伸进退,不可徒恃匹夫之勇,轻蹈不测,与冯妇辈同为识者笑耳!”素臣、古心俱心悦诚服,顿首受教。
素臣正在细绎母训,深悔前非,任夫人着人,来请素臣过去。洪儒出来接待,见礼过,说道:“弟在狱中,伏侍岳丈,有失迎接。岳父特命小弟传说,老襟丈到月底才可出官;若早了,恐廖监起疑。”素臣唯唯。任夫人出来,又述了一遍。打发洪儒仍至狱中,买通官媒婆,将信打与素娥、湘灵,叫他宽心等待。二人忽闻此信,喜满心窝,欢生口角,把几十日积怨凝愁,短吁长叹,不知都发送到那里去了。正是:
失意心即忧,得意心即喜。
人事亦何常,得失循环耳。
嗟嗟世人心,忧喜何时已。
到了二十七这一日,十日之限已满,廖监勘问任公,任公说:“昨日先有急足赶回,只在早晚可到。”廖监怒道:“咱的事已完了,你还支吾么?孩子们,打这厮的嘴!”王巡抚连忙拦住道:“道路风水,那能不差时刻?这一两日内到了,便算不得违限。现在各府县规礼,还没缴齐,也得三五天;再宽他三日,三日内若没人到,将他锁解进京,也教他死而无怨!”廖监只得又宽了两日,择定三月初三日回京,说:“是万岁爷殿试天下举子的日子,还有好似他的日子么?”一面填了解批,要巡抚定了题参的本稿,是太监事。只等两日内没人到,便押带起身。任公知会素臣到二十八日临晚,具呈投到。廖监会了王都堂,提犯审讯,先叫素臣上去。廖监大笑道:“怎跑出这样一个丑汉?明是假的!王老先,你看这样两个花枝般人儿,肯嫁这鬼脸吗?”合堂衙役俱道廖监这驳头不错,连素娥、湘灵都不肯信是素臣,只认任公事急权宜,心上又惊又怕又害羞,好生难过!当不得廖监偏要盘诘,问:“这丑汉果是你两个的丈夫吗,快实说来?别的好冒认,这丈夫是冒认不得的呢!”素娥顿口无言,湘灵更是羞得两颊通红,做声不得。王都堂心里也是狐疑,却有意周旋,便替他开出一路道:“二女害羞,当不得老太监问头,这也罢了!任信你却不该择这等丑婿,妙,你夸你女婿才高学广,我看这相貌,也不像个有才学的;倘相貌既丑,又无才学,就怪不得老太监起疑了!你有甚情节,快些供来,不得混说!”说罢,将旗鼓一击,阶下众役,齐齐吆喝一声。素娥、湘灵,俱大惊失色,替任公捏着两手的香汗,惟恐露出实情,当堂受辱。
任公忽见素臣面貌,也觉难看,被廖监一笑,又见二女不认,心头如小鹿般乱撞起来,亏得王都堂开出这条门路,因定一定心,侃侃而谈道:“大老爷在上,容犯官一言:相女配夫,必兼择才貌;然与其无才,宁可无貌。诸葛武侯娶黄承彦丑女为妻,犯官择孙盛丑汉为婿,同一意也。孙盛貌虽陋,而品甚佳,其才如海,犯官爱他不过,故择以为婿。昔罗隐为江东第一才子,而其貌至陋;大老爷怎便因孙盛无貌,就断定他无才,只求命题面试,便知他才学何如,不是犯官虚诳了。”王都堂点头说:“话颇近理。”因向廖监商议出题,廖监笑道:“你们处边人,做过孔夫子徒弟,便会咬文嚼字;咱们懂得什么诗云子曰,考他则甚!咱只会隔壁猜,劈面相,拿三道三,闻一知十,摸量着不是个聪明人,除了踢斗儿的魁星,世间还有第二个有文才的丑鬼吗?王老先,你不要串通着糊那纸棺材,不知咱不上你这道儿哩!”素臣走上前,打一躬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公公休轻觑孙盛!孙盛外暗内明,貌粗心广,胸藏纬地经天之学,腹贮兰台石室之书,白龙鱼服,困于豫且,只未遇其时耳!老公公岂可狃于一尺之面,而没其千里之志邪?”廖监道:“他说些什么,咱也不懂他!你说海水不可斗量,说得好大话儿!咱只问你:进京捐监,带的银子在那里?若有银子,就是真的,没银子便是假,别的话都不和你说。”说罢,立起身,竟自退堂。王都堂忙忙发放众人,进去陪他。
素臣回来,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这明是银子的话,只捐监的数儿,也得五百四十两,从何出处?”素臣道:“就有银子,也没行贿之理,只索由他罢了!”因进去禀知任夫人。任夫人道:“银子也没甚要紧,只你丈人是个清官,几年宦囊,都为这事花费了,那里还弄得出银子?”鸾吹道:“不妨,家中虽没甚积蓄,还有田产可以售卖,须叫兄弟回家,急急干此一事。”素臣道:“不可,行贿于阉人,愚兄断不为此!”任夫人道:“只要变得出钱,也就固执不得许多了!”因急差人至狱,去叫洪儒。洪儒回来,说道:“王都堂有信来,廖监亲口说,进京捐监,连各项使费,坐监盘缠,须得千金,只在三日内献出,便诸事都休;不然,初三日一早点解,女人每人一拶,男人每人一百马鞭,然后起解哩。”任夫人及鸾吹吓得目定口呆,罔知所措。素臣太息道:“宦寺之恶如此,怎竟明目张胆要起钱来?真所谓小人而无所忌惮矣!”鸾吹道:“如今且连夜叫船,赶回家去,再作区处。”洪儒问故,任夫人述知卖田之事。洪儒道:“这是立马造桥的事,卖田如何来得及呢?”鸾吹道:“你从前赌钱时,今日一百,明日五十,卖得好不容易,怎就来不及?”洪儒道:“兄弟前日不肖,搭的就是计多这一班匪人,除了这些人,便一个也不认得,叫兄弟那里去觅售主?况且赌场上卖田,原没银子见面,不过是几根筹马,便算了田价!如今是真要银子的,岂不烦难?”素臣太息道:“亏得老襟丈临崖勒马,不然,以祖父世传之产业,而换几根筹马,岂不伤心?”鸾吹着急道:“二哥怎还与他讲闲话?兄弟,你只回家立笔,我叫未能去觅售主,拼得贱卖,自然易成了!”任夫人道:“大小姐说得是。”忙去收拾;催促起身去了。素臣因事涉任公,不便阻拦,暗忖:此事不成,祸在顷刻;此事若成,祸在终身!腹中轮转,闷闷不已。
鸾吹等赶回家中,着未能各处寻觅售主,未能跑了两日,跑得满头臭汗,毫无就绪,欲向东方侨开口,偏又往苦县访老子遗迹,归期无定。鸾吹急得火星直爆,哭哭啼啼的一面叫未能再去觅主,留洪儒在家立契,一面收拾些细软,与素文两个,连夜赶进省来。素臣在寓,成日愁眉蹙额,短叹长吁。水夫人道:“有忧而喜,固为乐哀;若为境所困,亦非素位之道。昔文王拘?里而作易,孔子厄匡人而弦歌,未闻徒以畏葸忧戚为事,吾儿何所见之不广也?”素臣道:“孩儿非惧祸;正忧脱祸;鸾吹妹子回去卖田,将以行贿,事涉丈人在内,阻之不能,听之不可,中心辗转,卒难自禁耳!”水夫人道:“行贿之事,出于尔为非礼,出于彼为有情;听之可也,何戚戚焉?况数日之间,千金亦不易得,事原未必成邪?”素臣爽然若失,遂不复忧闷。
初一日一早,廖监提了素臣去,逼献银钱。素臣道:“捐监之银,已寄在京中,别无设处,伏惟尊断!”廖监大怒,喝用刑。素臣道:“凭着孙盛本领,取青紫如拾芥耳;异日烛撤金莲,犀分宝带,与老公公正有周旋,不若留些情面,将来便得好相见也!”廖监大笑道:“这丑汉专说大话,你这妻子,多分是说大话骗得来的,你骗得任信,却骗不得咱!你这鬼脸儿要做官,除非东海起了灰尘,西天出了太阳!咱图你甚好相见?老实对你讲罢:咱们内官性儿,是不受惊吓的;你便封了公侯,拜了宰相,也不到奉承你,听你洒落哩!你说要做官,咱且叫你做个都元帅罢!”因命左右,拉到素娥、湘灵面前,罚他跪着,再把他头上压一块大石。王都堂笑道:“这个忒不像样,老公公饶他初犯罢!”廖监那里肯依,乱喝乱嚷道:“他要做官,咱就给他一品的官儿,有甚不像样?如今做大官的老先儿,那一个不跪着太太来?他既要做官,也该学些规矩!”王都堂知道风太监越扶越醉的,便由着他去施为。
众校把素臣推搡至素娥、湘灵面前,喝令跪下。素臣不理。众校拉的拉,扯的扯,揿头的揿头,屈腿的屈腿,生拗死扭,休想动的一毫,还是直挺挺的站着。羞得素娥、湘灵,哭不得,笑不得,几乎急死!素娥至此,方认得真是素臣,见他如此倔强,必受刑罚,不觉浑身发紧,色勒勒抖战起来。廖监大怒道:“孩子们怎这般没用?拿棍子来打他的腿弯,看他跪也不跪!”众校真个各拿木棍向素臣腿弯用力打去,一连打断了几根棍子,震得各人虎口破的破,疼的疼,素臣站得直挺挺的,休想动得分毫!廖监道:“看这厮不出,会禁大刑!拿脑箍来,箍出脑髓,看他会禁!”王都堂道:“这是厂卫中刑法,外边那得此等非刑?”计多跪禀:“老公公只取铁锥来,锥他的腿弯,白会跪倒。”廖监大喜道:“你这孩子说得是!”一片声讨要铁锥。王都堂道:“这也是非刑,法堂之上,须使不得!”廖监道:“老先儿说什么话?咱也是朝廷的内人,腰金衣紫,治不下这光棍精来,咱也不姓廖了!拼得万岁爷知道,怪咱非刑拷打,探着帽儿,磕几个头,什么大不了的事!”素娥、湘灵吓得涕泪直零,任公也慌急异常。只听吆喝之声左右报知:“裘公公来了。”
这裘公公,是江西镇守太监,来拜廖监,替他饯行。走上堂,听见廖监怒气冲冲,笑道:“这是些什么人?乱些什么?廖哥怎这般生气?”王都堂将廖监罚令孙盛跪他妻子,孙盛不肯,要把铁锥锥他腿弯的话,述了一遍。裘监大笑道:“廖哥真个孩子气了!青天白日,千人百众,怪刺刺的罚他跪着妻子,成什么样范?也怪不的他不肯!王老先,不是咱嘲笑你们老先儿,普天之下,怕婆的怕少了种,关上房门,跪着太太,受打受骂的很多,只跪得没人见罢了,怎好羞答答的,教几百只眼睛看着?你恼他,给府县去打他一顿板子罢了,忙乱些什么?你看你面皮都气青了,气坏了身子,敢值得多哩!王十九,只吃酒,咱们且去喝一杯儿!”于是,不由分说,拉着廖监,竟进私宅去了。王都堂发放众人,打鼓退堂。
素臣正待回寓,里面传出,将孙盛锁禁班房,明日到县中讨取诸般刑法,细细拷问。一面置备行枷手铐,将任公及素娥、湘灵起解。任公等暗暗叫苦。衙役们如狼似虎,将素臣锁入班房。奚囊哭哭啼啼,要在班房伏侍,众校不许,将马鞭劈头打去,打得满头鲜血。又亏了裘监的从人,拉去吃酒,方才罢了。计多扬威耀武,拉着他一班兄弟,馆上去吃酒猜拳,准备明日来看打。任夫人听见,哭得发昏。素娥、湘灵在官房内,一夜哭到天明。晴霞在内伏侍,也流了五更的眼泪。连一个看守的官媒婆,也凄惨不已。王都堂有信通知任公说:“廖监被裘监酒席上嘲笑了几句,老羞成怒,咬牙切齿的,说明定要处死孙盛。教他须是软求,不可再行倔强,怕真个伤了性命!”任公吃这一吓,旧病复发,痰便直涌起来。酆升手脚忙乱,用姜汤灌醒,开着口只是出冷气。这信一传出去,真如火上加油,任夫人哭得一丝两缕,只存一口气儿。半夜里,鸾吹、素文等赶到,见这光景,先吓得魂出,及问知备细,哭得搅做一团。任夫人知是卖田不成,率性割断肚肠,连带来些细软,打帐变钱的,也丢在脑后,只一味号啕痛哭而已。正是:
破船遭风,干柴就火。
淫女逢僧,肥猪遇虎。
若欲保全,公羊生乳。
到了次日黎明,鸾吹、素文伏侍任夫人,古心伏侍水夫人,俱到都院衙门前来。不一会,班房中素臣,司狱中任公,官房内素娥、湘灵、晴霞,陆续到齐,计多领着些狐群狗党,擦掌磨拳的,都来看打。府县解来的榔头、夹棍、拶子、竹板、麻绳、绷索、行枷、坐枷、足镣、手铐,一担一担的挑着,核桃粗的铁链成盘价装着,都送将进来。军牢夜役、捆绑刽子、值刑皂隶、牢头禁子、解役、护兵,诸色人等,纷纷的都来伺侯。巡风便来喝赶闲人,把酆升、奚囊与未、任两家家人小厮,及看的人,先是劈头劈脸,赶打开去。渐次打到丫鬟仆妇,及任夫人等。任公道:“这是我们家眷,来送上路的,并非闲人;列位不必赶打。”巡风的只做不听见,举鞭乱甩。计多用过钱的,是他的朋友,都由他闲看,不去赶打。素臣见这光景,气闷不过;又见水夫人都出头露面,鼻里一阵酸辛,那眼泪便如珠似雨的直挂下来,赶到水夫人跟前,跪下痛哭:“孩儿不孝,累及母亲,万死莫赎矣!”水夫人道:“我是来送二姐、三姐的;你不必悲伤。古人剔须易眉,鲸面膑足者正多,只要把定此心,不为威怵,便是生平学问;所可惜者,徒受辱于阉人,毫无关于世道,死不重于泰山,而轻于鸿毛,为大耻耳!”说罢,不觉潸然泪下。古心本是痛伤,忍着眼泪不放出来;今见水夫人流泪,便放声大哭。素臣见母兄痛哭,一发泪如泉涌。任夫人与素文拉着任公哭一会,又拉着湘灵哭一会。素娥与鸾吹哭做一团,又向水夫人及素臣痛哭。湘灵哭别水夫人,又呆看着素臣,泪流不止。鸾吹哭素娥,哭湘灵,复哭素臣。再夹着奚囊、酆升等家人哭主,晴霞、生素等丫鬟哭小姐,哭得声如鼎沸,泪似泉流。正是:
魂销最是别离日,肠断都于生死时。
◆正字卷之九
●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条光棍 现钟不撞空花烛难为两个新娘
素臣等哭时,南昌府、南昌县书役,纷纷的都来料理,替任公戴上行枷,盘上铁链;素娥、湘灵也上了手铐;晴霞愿随上路,也扣了一条细链;素臣是两条大铁链,双关锁起。收拾完备,只见一扛一扛的花红缎匹,猪羊果品,鸡鹅海菜,挑将进去。又是几十只戏箱,一班苏州小戏子,几十个脚色,都是一色打扮,穿红着绿,头上梳着髻儿,一般的玉簪关头,丝鞋净袜,俊刮不过。是日,王都堂及司道各官,替廖监簪花送行,只等发放过这起公事,便开场做戏。任公暗想:只怕还有救心,一来廖监欢喜头上,二来王都堂做主人,或可方便。
少刻,一位官儿过来,与任公施礼。任公认得是南昌县的巡检,手中拿着批文,是押解任公进京的。看那批文,已填本日起解,知都堂不能为力,把一片妄想心重复收起,向那巡检再三致意,托他一路照管。巡检怏怏而去。停一会,便是许多解差,前来叩头讨赏。任公道:“我是穷官,实无出处!”那些差役便?罗唣起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爷为民的人,也该体贴人情,此去京中,有三千多路,终不成瘪了肚皮去,家中老婆男女,又叫谁人养活?”任公正在没法,只见?当?当的铺兵锣,远远喝道之声,一对对的金瓜月斧,全副执事,八人显轿,抬着廖监而来,那些差役就不敢乱嚷,四散站开。任公等一行人,看着廖监进去,把极天冤苦霎时提上心来,重新哭起。水夫人是女圣贤,素臣是奇男子,任公心如刀割,尚碍观瞻,哭犹较可;古心、素臣同气情深,鸾吹感恩心切,哭得已是利害;更有那任夫人忧夫、忧女、忧婿,素娥即忧自己,又忧素臣,湘灵既舍不得母亲、妹子,又愁父亲老年病体,受不得长途困顿,兼恐素臣要受毒刑,自己入京性命不保,这场痛哭,方是铁人断肠,石人下泪正是:
满地狂风吹菡萏,一池乱棒打鸳鸯。
众人正在哭泣,府县官到来,呈递手本、文书、解批、兵牌并诸般刑法,把人犯解将进去,听候点名。廖监问王都堂:“这些人都叫来则甚?”王都堂道:“昨日老公公吩咐,将任信等起解,还要拷打孙盛。”廖监大笑道:“这又奇了!咱怪孙盛一肚皮的大话,说这一声,原是吓唬他的话,怎便认真起来?这任先儿原是好官,咱从前失敬了他。这件事,咱昨日已访明了,任先儿爱这孙盛才学,不论相貌,愿把女儿嫁他,因未家结姻在先,故双嫁过去。他两个既嫁了孙盛,那有再进与万岁爷的道理?咱虽是内官,这条款敢也知道,也不忍拆散他已成的婚姻!孩子们,把各人的刑具都替咱开了,好好的回去罗!王老先儿,这任先儿好个官儿,又爱百姓,又不要钱,亏了他了!他有甚不是,还他的前程,做他的丰城县去罢!”于是接过文书解批,两只手一撕,都撕碎了,洒将下来。
廖监这一番举动,把堂上堂下官吏人等,俱惊疑错愕,看得呆了。连任公、素臣等也面面相觑,惊怪不已。左右便将任公等刑具,一齐开放。计多着急,忙赶上一步,说道:“老公公,这都是欺君罪犯,怎便饶放得他?”廖监喝道:“你这处不死的光棍,有你说话处吗?”计多道:“老公公明见万里,说孙盛是假捏出来的,今日还要毒拷,怎一会就变转来?”廖监冷笑道:“昨日咱道他是假,便要打他;今日咱知他是真,便放了他,咱有甚不是吗?你说他相貌丑,做不得女婿么?任先儿爱他才学,不论相貌,情愿把女儿嫁他,干你甚事?你是他的百姓,他是你的本官,你敢告他,你就是个光棍,你就有个大大罪名哩!”因回转头来,问南昌县道:“你知道这光棍有个甚罪儿?”南昌县打一拱道:“部民诬告官长,欺君重罪,最轻也该问个充军。”廖监大喜道:“咱说这光棍的罪名大着哩!这么鬼人儿,那里当得军来?只打他的狗腿罢了!孩子们,拿躺棍给他个无数儿罢;若打得他不痛,依着他的主意,拿铁锥子替他锥几下罢!”于是,不由分说,把计多捆绑,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任公满心畅快。素娥、湘灵如在梦中,虽不去看他,听着嚎叫之声,暗暗的叫声:‘惭愧!这光棍自作自受,原来也有这一日!”计多打得直躺在地,只剩一口气儿,扛将出来。廖监起身,同王都堂入内上席。素臣等纷纷散出来。外面水夫人等,听着敲打嚎哭之声,惨毒不堪,认定是素臣被刑,吓得心飞肉颤,涕泪交流。任夫人与鸾吹,扭做一团,哭得发髻散乱,钗环俱失。奚囊要撞进去代打,被把门的一棒,直打下台阶来,就在地下乱捎乱滚,嚎哭无休。古心一阵心痛,几乎晕了过去。直至计多抬将出来,一齐哭上前去,定睛一看,却并不是素臣,大家相顾愕然。须臾,任公等喜孜孜的陆续出来,诉说所以,没一个不咋舌惊叹,如醉如梦,额手称庆,欣喜欲狂。
回到寓中,正值未能随着洪儒,气争败坏的刚刚赶到,见任公等俱到,问知缘故,惊喜非常,洪儒道:“东方老亲家昨日回来,知道卖田之事,立时请小婿过去说,急切中凑不出千金,先交八百金,随后再凑二百金来;小婿怕迟了误事,先带这八百金赶来,岂知事已解释,真是谢天不尽!”当下任公自去谒谢都堂,禀见各上司。素臣与素娥等重复相见,素娥悲喜交集,湘灵腼腆含羞。水夫人如拾着明珠,满心快活。鸾吹、素文握手殷勤,缠绵不已。任夫人左顾右盼,心花俱放。任公回来,在寓中大排筵席,里边会亲,是水夫人首席,南面,任夫人北面相陪,鸾吹、素娥、湘灵、素文四人横坐。外边待婿,是素臣首席,南面,洪儒对席,北面,任公与古心同席佥坐。内外男女酒席之间,所言者,无非审讯起解之事,说一会起先的痛苦,讲一会后来的快乐,猜想一会廖监的变头,慨叹一会计多的天报,真个人逢喜事,酒兵快肠,满座欢颜,合堂笑口。连添酒上菜的丫仆鬟、仆妇、家人、小厮,没一个不笑容可掬,神气飞扬。正是:
苦到尽头,乐到极处;霎时变换,竭尽情致。
大家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尽三更,终是水夫人老成道:“乐不可极,即此告辞。”任夫人若留不住。外面素臣听见里边席散,与古心慌忙辞谢,大家散了。到了次日,东方侨找送二百银子到寓,任公作书致谢,连前八百金一并璧还,各人心上,却感激无限。水夫人先收拾起身,与鸾吹、素娥一船,古心、素臣一船,留湘灵在省,候任公复官之信,未能到船,叩谢素臣救子赏媳之事。一到未家,容儿就领着玉观音姊妹,来见水夫人,水夫人细看,与奚囊、容儿正是对头,但不知性格何如,却并无凶恶之相。容儿道:“东方老爷得了喜信,几次差人来说,姑爷一到家,就要来拜,有话商量,如今姑爷回来了,可要给信过去?”素臣道:“我该先去拜谢。”因整顿衣冠,叫未能领路,去拜东方。投进名帖,东方侨直迎出大门来,看见素臣,暗暗吃惊道:“孙盛是白又李诡名,前年县中审讯,人都道他生得美如冠玉,前日家人回来,说是一个丑汉,我不肯信;谁知果是如此!其中必有缘故。”领至大厅,相见已毕,茶罢寒温,渐渐讲入港去。
东方侨文章经济,俱有根底;当不得素臣是胸罗星斗,学究天人的本领,议论起来,真如灌溜抉莽,左右逢源,东方侨惊叹不已。因问廖监忽然改变之故,素臣道:“晚生至今猜想不出。”东方侨屏退从人,说道:“先生未回之时,太夫人主意,令正改装,权结花烛,外人虽不甚深知,然那日乐人傧相,俱说新郎美貌;今先生尊貌,虽属大贵之相,而与美貌二字,却甚相左,未免有滋物议;且计多怀恨,或恐有意外之事!依弟愚见,西庄不可复居,弟有一小庄,在深山之中,与尘世相隔,不如悄悄移居于此,只说已经回籍,便可省却是非。不识先生以为何如?”素臣道:“承老先生骨肉之爱,为此远虑,感激无尽。回去禀知老母,再当奉复。”
素臣回来说知,水夫人道:“如此最好!机事不密则害成,我也想及,只苦无一枝可借耳。”素臣道:“即是如此,我们就不必到西庄去了。”因与鸾吹计议,悄悄的将阮氏、田氏先接进城来,夫妻相见,又是一番悲喜。素娥述知官事,吓得田氏面如土色,道:“奴家事后耳闻,不觉心胆俱裂,亏着妹子们怎样苦过来的?”鸾吹道:“那时节那个还想着性命来?今日骨肉重逢,真算是意外之事了!”是夜古心、素臣及两个小舍,俱宿在临卫轩中;鸾吹宿在素娥房里,让出大床与水夫人;又设两榻,与阮氏、田氏卧歇。素臣正待出宿,水夫人道:“忘了一件事,怎不抱龙儿来见了父亲?”冰弦忙向生素床上抱来,田氏接过,向素臣作礼。鸾吹拿过画烛,对素臣道:“二哥,你看他好一个相貌!”因把烛照着,笑得鸾吹没入脚处,道:“怎这样好睡?看嫂嫂把他一上一下的颠着,还是呼呼的打着鼾声。母亲,你看他两只小眼,还是闭着哩。”素臣笑道:“有其父,必生其子,真可谓浊物矣!”因把手指去抻开他两眼。水夫人道:“看仔细,他睡熟的人,猛然开眼,见了这丑脸,不要吓坏了么?”那知素臣手指一抻,两眼已开,炯炯的两个小眸子,不转睛看着素臣,便直扑入怀里来。水夫人道:“怎不害怕,反要抱起来?这真是父子天性了!”素臣接过,仔细一看,说道:“相貌却也不俗;只是贪睡,便非佳儿!”水夫人道:“他乳名龙儿;骊龙善睡,可知是他本性。”鸾吹笑逐颜开,紫函、冰弦、秋香、生素一班丫鬟,都笑得眼睛没缝。水夫人道:“廖监若无此变头,玉佳性命不保,岂得与龙儿耍笑,乐不可极?可出去睡罢。”素臣遵命趋出,然后各人安寝。
次日,天才一亮,外面雪片的打将进来,吓得各房中,男男女女齐爬起,大家怀着鬼胎,不知又有甚祸事?正是:
畏网疑丝,惊弓骇木;白虎青龙,非祸即福;怀彼先民,鱼鱼鹿鹿。
鸾吹急叫丫鬟出问,未能、容儿直奔进来,连声:“大小姐恭喜,姑爷中了进士了!”鸾吹虽已合卺,终是女儿,羞涩未应。素娥慌忙出来,吩咐未能,打发报人。水夫人、阮氏、田氏,俱向鸾吹道喜。鸾吹腼腼腆腆的,答声侥幸,把脸就胀红了。古心、素臣出看报条,上写着:贵府贤坦老爷东方,己丑科高中第十二名进士。素臣道:“原来是房魁,还有状元之分哩。”古心疑贤坦二字未妥,素臣道:“未老伯在堂,必是东方老亲家主意。”古心深悔失言。鸾吹到未公灵前,焚香点烛,吩咐未能,备羹饭作祭;素臣也吩咐文虚,备席祭奠未公。正在化纸,外面报人又至,古心、素臣同出看时,报条上写着:贵府令岳老爷任,奉巡抚部院王保题卓异,仍回原任候升。古心笑道:“此与前报柄凿,大约提塘所为。”素臣道:“亲家不比子婿,虽不执未葬之礼,亦无大咎。”古心点头称是。报人呈上任公手书,素臣拆看,是择了十二日到任的说话,忙进内禀知。水夫人取历日看道:“那日正是黄道吉日,可通知亲家,就是那日送三姐回家,与二姐同结花烛。”素臣道:“刘璇姑现在东宫,望母亲少待。”水夫人惊问道:“此女贞节,悬念特甚;你既知此信,怎不告我?”素臣失惊道:“孩儿昏愦极了!孩儿在省,把前后情节禀知,因母亲正言责备,剀切训示,孩儿惶恐愧悔,一时无措,把这临末一件,竟是遗忘;惟以母亲之言,时刻轮转。过后便牵连讼事,如醉如梦,只认已经禀明的了。”因把山庄内褚宗之言,详细述了一遍。水夫人大喜道:“这真是谢天不尽了!你去岁有书来,说在山东救出石氏、鹣鹣,璇姑守节拒奸,屡濒于死,至今存亡未卜,我敬之爱之,日夜在心;今得汝回来,母子妻妾,骨肉团圆,可谓徼天之幸!而独此女,浮沉莫定,我心耿耿,时切不安。今既现在东宫,将来完镜有日,我之心事俱已完全,无一欠缺,何乐如之?”因备香烛,拜谢天地祖宗,快活无比。素臣顿觉满心快畅,其乐无边。田氏、鸾吹、素娥三人,亦俱欢天喜地,庆幸不已。水夫人道:“你要等待璇姑,固是情理。你既潜归,一时难以出头,二姐、三姐年俱及笄,情难久待,若不早谐花烛,未免令他腼腆。将来寄居东方庄上,未知屋宇如何,尤属不便!须依我说,先与二姐、三姐结亲,虚左以待,可也。”素臣沉吟道:“谨依慈命!”于是一面通知任公,一面准备花烛之事。鸾吹把素臣卧病之所收拾出来,东西两间做个新房,中间设个起坐;把外书房,安顿古心、阮氏;自己搬过临卫轩来;将素娥卧房,让与田氏;自己的绣房,仍是水夫人宿歇。
数日之间,诸事停妥。到了十二这一日,任公黎明上任,随晚送湘灵回来结亲。因恐张扬,任夫人也不来送亲,只两乘官轿,抬着湘灵、素文,两乘小轿,抬着晴霞、晴雪,着一个家人押送回来。鸾吹准备喜筵,只说与素臣接风,为湘灵、素娥道喜,不露结亲之事。水夫人想起奚囊,道:“年纪虽小,但他妻子单身不便,不若就这好日,也并了亲罢。”鸾吹也提起容儿,于是唤未能来吩咐了。打扫出两边三间厢房,做他两对夫妻的洞房。田氏道:“奚囊的妻子,这名字甚不雅相,婆婆可替他另起个名儿。”水夫人道:“这想是个诨名,他敢还有甚名儿么?”奚囊跪下道:“容儿说来,他姊妹两个,一个叫佛奴,一个叫萨奴。”水夫人道:“佛奴不好,改叫玉奴罢。”鸾吹也把赛观音改作赛奴。到了黄昏,鸾吹、素文来替素娥、湘灵添妆,素娥害羞不肯。鸾吹道:“妹子,这是婚姻大礼,岂可草草?”素文道:“姐姐,这是合卺吉期,不比家常!”鸾吹道:“这只金如意,是祖母传下来的,打的式样最好,替妹子簪在当中,将来事事如意。”素文道:“这枝金荷叶,是母亲心爱的,替姐姐插在横边,将来和谐到老。”鸾吹道:“母亲最喜欢素韵,这件石青外盖,送与妹子常穿。”素文道:“田氏姐姐最爱淡雅,这件藕花衫子,送去姐姐衬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素娥、湘灵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好生没趣。你一件首饰,我一件衣裳,登时打扮得锦簇花攒,比平时丰度,另有不同!正是:
玉到琢成光愈润,珠从浴出色愈鲜。
紫函、冰弦、晴霞、晴雪众丫鬟,也各出簪饰,替玉奴、赛奴二人添妆。文虚、未能夫妇,原有几件衣裙首饰,给媳妇装新,再凑水夫人、田氏、鸾吹、素文赏下来的,装扮起来,也就觉珠翠满头,绫罗遍体,比连日布衣布裙,光景大不相同。素臣在外拜过天地,祭过祖先;鸾吹等簇拥素娥、湘灵出去,双双的拜见了水夫人,与古心、阮氏、田氏,各分大小之礼。素臣受了二人两拜,二人又受了小舍及龙儿两拜。文虚等俱拜见毕,丫鬟掌灯送入洞房。然后奚囊、容儿、玉奴、赛奴,捉对叩拜主人、主母。又拜了文虚、未能夫妇。奚囊、容儿就在外边,伏侍古心、洪儒等上席,玉奴、赛奴就在里边,伏侍水夫人等上席。席散后,方各回去成亲。素臣于罢席后,至水夫人房中视寝,因道:“孩儿今夜在此相伴母亲。”水夫人道:“又来了!今日是你吉期,快些出去,不要冷落他两人!”素臣道:“孩儿欲待璇姐回来,不然,今日宿在媳妇房内罢。”水夫人道:“论理,原该如此。但他两人,不比寻常妾媵,二姐有恩于汝,且未家大小姐已认为姊妹;三姐出自名门,不应以婢妾之礼辱之。至留待大姐,亦是正礼,但教他两人久候,未免不情,日常见面,便有许多不便。我前日已经说过,何必固执?”田氏道:“婆婆所言极是,官人何可违逆?冰弦掌灯,待我亲自送去。”于是苦苦的,把素臣送到新房里来。
鸾吹早准备一席合欢筵席,摆在中间屋内。田氏教请新人,冰弦去请,素娥、湘灵害羞不出。田氏自去挽拉,二人只得出见,都低着头,抬不起来。田氏拉劝就坐道:“两位妹子,怎落那小家儿女娇羞俗套?官人在外被祸,你二人那等惊惶,那般想念,恨不得从天掉将下来!三妹更是死生以之,性命几乎不保!怎官人当着面儿,反这般疏落起来?二妹,你尤其不该,你与官人同衾共枕沾皮贴肉过来的,怎也是这等客气?”这一席话,说得湘灵好生腼腆,素娥更脸胀头红,存坐不住。田氏告罪道:“是愚姐失言了!但两位妹子还该看愚姐薄面,吃一杯酒,说两句话儿;不然,是深怪愚姐了!”素娥、湘灵俱立起来道:“大姐姐说甚话?做妹子的敢怪着大姐姐么?”二人说完了这话,仍复坐下,低头无语。素臣笑道:“娘子,你要他们不害羞,说说笑笑,是极容易的事。若但是这样劝法,就劝到明日,也不中用!”田氏道:“奴家拙笨,开口便得罪人,实在无法可劝,这要求教官人的妙法了!”素臣道:“我这法子,只怕他二人未必肯依;但若不依,又未免稍伤雅量,不免为巾帼中庸女矣!”田氏笑道:“这说头就好,使他不得不从的意思,但不知究是何法?’’素臣道:“他们害羞,不过为今日是个吉期,但我有个鄙意,说将出来,虽为庸人之所嗔,实为贤女之所取。刘璇姑与我约言在先,且为我几次捐生,如今现在东宫,不日便可完璧。我曾屡请于太夫人,太夫人以二位年已及笄,未便虚悬以待,致有В梅之感。我想二位贤淑,岂比常人?倘肯俯从鄙志,则二姐与我久同寝宿,岂比嫌疑?三姐怜才心切,爱我逾常,我前日见了绝辞,痛不欲生,今日忧患同心,诗文知己,共坐深谈,岂非人生快事,何至觌面邈若山河?但花烛之时,为此不情之语,未免恝然耳!”
这一席话,说得素娥、湘灵满面欢容。田氏满心慌急,忙阻劝道:“官人说甚话来?婆婆那等吩咐,怎官人还不肯依,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说来?如今也不要两位妹子说笑了,冰弦快掌灯,待我送相公入洞房罢。官人若再执意,奴便去请婆婆来也。”素娥、湘灵一齐开口道:“大姐姐,相公所言,乃至当不易之理。妹子等虽非淑媛,亦岂淫娃?若此方寸心中,有丝毫勉强,不愿待刘大姐回家同侍相公巾?节,即非人类!相公今日不忘大姐,即异日不忘姊妹们,方且感激刻骨,岂有异心?愿大姐姐勿复言!田氏道:“遣将不如激将,两妹怎落起他圈套来?婆婆作主,刘妹岂有怨尤,官人亦何可违逆?”说罢起身。素臣一把拉住道:“母亲原有此意,只恐二姐、三姐怪我薄情,兼恐东方庄上,屋宇不便。今他们两人,既不见怪,且复乐从,我们说明心事,虽不合欢,尽可并席,同房寝起,正自无碍,何必固执如此!我别后之事,尚未与尔等一谈,今日借此现成酒席,畅谈一夜,胜于同梦多矣!”素娥、湘灵俱道:“相公之言有理,大姐若再执意,便视妹子等不成人矣!”田氏无奈,沉吟道:“既如此,待我去禀知婆婆,放心来听讲罢了。”素娥、湘灵不悦道:“妹子们这般苦求,大姐姐怎还是作难?”素臣道:“这却你们错怪他了,他从不会哄人,我与他同去禀明才是。”因同着田氏进去,备细禀明。
水夫人欢喜道:“难得他二人如此贤淑!我已睡下了,你们自去罢。”入席之后,素娥、湘灵心无嫌疑,便自热落起来。素臣细说在外之事,说到危险处,三人魄战心惊;说到爽快处,三人神飞色动;说到红须客、尹雄等一班豪侠之士,三人俱有剑拔弩张之概;说到铁娘、石氏一班贞节之女,三人俱有慷慨激烈之容;及说到林士豪屡立战功,反行削职,三人俱感愤不平,为之扼腕;更说到谢红豆御前谏救一节,三人俱慨然道:“这事从抄报上看过,几时得见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也!”田氏等亦各把家中之事,叙述一番,说到缠绵剀切,娓娓不傍,连生素、晴霞等丫鬟,也听得津津有味,毫不知疲。直讲到东方发白,忽听脚步慌张,一个丫鬟,照着鸾吹直抢进来。素臣等见鸾吹面色异常,齐吃一惊。正是:
苑中已种三株树,天上还来两凤凰。
●第五十八回 为好成空三处衾ブ皆冷落 从天而降一门妻妾小团圆
鸾吹进房,见杯盘狼藉,田氏在房,素娥、湘灵俱新妆未却,不胜惊讶,说道:“二哥,敢又有祸事到了?县中人来说,有甚太监坐在省中,立传丰城县去见。太亲家已是飞赶进省,叫人来知会,好做准备。”田氏等俱大惊失色。素臣沉吟道:“为着甚事,令人猜想不出?却又从何准备?凡事皆有定数,贤妹不必惊慌,且去禀知母亲再处。”鸾吹道:“妹子先到那边,因房门未开,不敢惊动,如今叫丫鬟去打听开了门再去。只是两个妹子,怎还是昨宵妆束?”田氏把夜来之事述知,鸾吹称叹不置。冰弦来请田氏说:“太太房门已开。”素臣等便都到水夫人床前,把任公人省之事禀知。水夫人道:“想来又有别事?若还是前日之事,廖宦别有变头,不应单传亲家一人,又不用牌檄提。你今日原该去谢亲,且去见你丈母,问一备细再处。”
素臣领命,梳洗过了,到未公灵前展拜,用了早膳,正要上轿,却直东方侨来答拜素臣前贺进士之礼,并问移居日期。水夫人择了本月十八日黄道不将吉日,回复了东方侨去,起身到县中来,进去拜见了任夫人,根问省中来传备细。任夫人道:“都爷差辕门把总飞马来传,又没文书,又没牌檄,说得要紧之至。你丈人听说是甚太监,先吓坏了,叫人来通知贤婿,大概是凶多吉少之事,如何是好?”素臣将水夫人之言,述了一遍,安慰道:“看来也未必凶,可再差人赴省探听便了。”任夫人略觉安心,忙备点备席款待。素臣临起身,叫出锦囊来磕头,说道:“听见奚囊已并了亲,贤婿少一贴身小厮,这锦囊也还伶俐,可胡乱使用罢?”素臣谢受带回。是夜,素臣要宿在田氏房中,田氏道:“他们正值吉期,尚知退让,奴岂因以为利?”素臣道:“和你同床各被何如?”田氏笑道:“奴非处女,不似二姐公堂之上,可以明心,这样瓜李之嫌,断不敢处!”苦苦把素臣劝出外边。素娥正与湘灵夜话,都惊讶道:“怎相公此时还未安置?”素臣道:“恐二卿寂寞,特来奉陪。”素娥、湘灵齐称:“不敢!”叫丫鬟掌灯,要送素臣进田氏房。素臣笑道:“那里已去过,不肯收留,才到此奉陪的。”二人俱正色道:“昨日就该宿在大姐姐房里,怎今日还可出来?”素臣大笑道:“我竟是夜不收了!幸喜还有个睡处!因命生素掌灯,照入水夫人房里。水夫人答道:“怎这时候还不睡?”素臣道:“孩儿竟没处睡了,特来相伴母亲。”水夫人道:“你头里到媳妇房里去的?”素臣把田氏之言,述了一遍。“这等就宿在新房里罢了。”素臣又把素娥、湘灵之言,述了一遍。水夫人微笑道:“也都说得去,只是我身边却着落不得你这长大人,须令我睡得不安稳。”素臣着急道:“母亲若再不容孩儿,竟须每夜坐到天明的了。”水夫人道:“不妨,大小姐才出去,叫紫函去要一张木榻,或是棕屉来,就宿在这旁边,待将来搬至新宅,再作道理。”紫函忙去说知,扛进一张花梨藤榻,安放侧边,素臣方得安睡。正是:
家家妻妾为争夫,虎斗龙争定霸图。
三美让夫成独宿,蜜淋漓换醋葫芦。
次日午后,酆升来请水夫人说:“轿子在外,立刻要请太夫人去。”水夫人道:“为着何事?你老爷回来不曾?”酆升道:“不知为着甚事?老爷刚回来,就着小人来请的。”水夫人向素臣道:“亲家回来有事,只该请你去,怎反请我起来?”酆升道:“小人禀过,可要请姑爷同来,老爷道是不便。”湘灵道:“爹爹说是不便,自有缘故,太夫人还该独去。”水夫人点点头,即便上轿,带着紫函、晴霞伏侍,文虚、奚囊押轿,自进县中去了。素臣等在家,左思右想,猜度不出。直到黄昏,只见奚囊飞跑进来报信道:“京里下来两个女人,说是我家亲眷,与太太认明了,如今领回来,就到门了。”素臣道:“是我家的亲眷,你都认得的。你见过这两个女人是谁?”奚囊道:“任太太留着坐席,小的在窗外偷看,都不认得。一个是雪白的白脸,一个是漆黑的黑脸,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标致丫鬟。”素臣沉吟道:“京里有甚亲眷?奚囊又是不认得的?”猛然想起,不觉失笑道:“怎竟忘死了,这必是璇姑,但那一个黑脸,又是甚人?”田氏等不及听奚囊之话,一齐接出厅来。太夫人下轿出来,满面笑容道:“刘大姐来了,可喜,可喜!你们接他一接。紫函,快请二相公出来,拜谢东宫。我在县里已经拜谢过了。”田氏、素娥、湘灵、鸾吹忽闻璇姑到此,大家欢喜异常,一等轿子进门,齐簇至轿前,掀帘相叫。璇姑慌忙出轿,正凑着素臣闻信飞奔而出,紫函、生素各执画烛,照将出来。
璇姑忽见一个蓝面男子,直奔上前,吓得倒退两步,缩入轿中,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那第二乘已抬进厅,走出一个黑脸女子,可可的与素臣打过照面,彼此各吃一惊。鸾吹、素娥忙揭起轿帘,钻进头去,说明易容之故。璇姑方才心定,重复出轿。素臣在先,璇姑在后,拜谢东宫毕。鸾吹等簇拥到水夫人房中,先拜水夫人,次见古心、阮氏、鸾吹,次见素臣、田氏,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携着那黑女子之手,向水夫人道:“此乃罪臣家属,籍没入宫,姓木,名难儿,温柔贤淑,识礼知书,兼通数学,东宫拨来,伏侍小奴,小奴敬其贤达,认为义妹。他情愿随奴来,伏侍太夫人,求太夫人另眼相看,感恩不尽!”水夫人仔细看那女子,见他蛾眉凤目,凛凛有威,虽是面黑如漆,却非凡相,因道:“既是你结义之妹,自不当以下人待之,况宦寺擅权,刑赏倒置,罪臣焉知非功臣乎?古者罚勿及嗣,即果系罪臣,亦缙绅之裔也。”问那黑女:“行几?”黑女答是:“行四。”因吩咐紫函等俱称为木四姐,令素臣以妹视之,便于常处。当下与各人见礼,鸾吹等俱以四妹呼之。
水夫人命文虚备席,款待璇姑,去请素文、阮氏二人,俱因璇姑初到,当与素臣叙述一切,素臣在席,不便同坐,托辞不来,当下水夫人主意,令素臣、璇姑陪坐一席,田氏、鸾吹、素娥、湘灵、难儿一席。难儿不敢就坐,水夫人道:“我已说过的了,同为缙绅之裔,况大姐已认为姊妹耶?其勿复辞!”难儿告坐坐下。席上水夫人细问璇姑,复把素臣在外所为,及自己避祸至此,并娶素娥、湘灵之事,一一说知。璇姑所述,与石氏、褚宗之言,大略相同。至入京以后,素臣等皆未知道,大家侧耳而听。璇姑道:“奴进东宫,与鸾音妹子,俱拨在张娘娘位下,有半个多月光景,张娘娘爱奴两人,要择个吉日,请东宫爷收用。奴便哭泣恳求,说明是有丈夫的,求娘娘超释。张娘娘根问丈夫姓名,奴便说出相公。张娘娘大惊道:‘你丈夫是那里人?怎与文忠臣同名同姓?’奴说:‘夫主住在吴江,是个生员,收奴为妾,已经贴身伏侍;因未禀明老主母,尚未成婚。’张娘娘愈加惊异,慌忙启知东宫,把相公的家世、年纪、相貌,一一盘问明白,发出一个手卷来,上面面着相公的面貌,东宫爷亲笔写着‘天下第一忠臣’六个字儿。”说到那里,水夫人及田氏等,眼泪直淌出来,素臣更是泪流满面,激切无限。璇姑道:“奴见了手卷,既感激东宫,又如见相公,泪下不止,张娘娘百般劝慰,说是文忠臣之妾,当日就把奴迁居别室,拨了两名宫女,一名内监,来伏侍奴。奴因此得叩问娘娘,才知相公御前奏对,及谪发辽东之事。奴那时痛不欲生,张娘娘百般劝慰说:‘东宫爷拨人护卫,一路可保无虞,将来就要召用,只须安心以待。’到了九月初间,太监怀恩接了相公手书,送与东宫爷,张娘娘给奴看视,把奴吓得要死。鸾音妹子劝道:‘已过之事,不必愁他。书上现说微服赴辽,将来自是无事,何必惊慌?’及至九月望后,辽阳卫有文书达部,说相公并未到配,只一腐尸,腰间袋内有浸烂解批一张,询之土人,俱供系相公失足落水致死,但尸肉俱腐,无凭检验,做了一桩疑案。怀恩进宫说了,奴几番哭死了去,又是鸾音妹子再三劝说:‘相公书上,早已说明蝉蜕之意,这河内腐尸,非蝉蜕而何?怎姐姐竟认起真来?’张娘娘也是这般解说,奴便如醉如梦,直到如今。今年正月尽间,有个革职博士洪文,说与相公是好友,东宫爷极敬重他。他说:‘太夫人现在丰城,他与丰城知县通家,曾为相公作伐,聘娶其女。”向着湘灵敛衽道:“想就是姐姐了?东宫方遣内监送奴来此,并赐白金五百,以供奁具。不图相公已先回家,真是谢天不尽!”
素臣急问:“洪文是长卿兄了,长卿现在何处?”璇姑道:“洪君为东宫讲说经史,时刻不离,现在宫僚,不过备员而已。有相公家信一封,托怀恩交奴带回。”水夫人?然道:“书未得达,空累长卿跋涉数千里,深属不安!”素臣大喜道:“长卿兄遭际东宫,将来抱负得以展布,国家之福也!只是你所说图画之事,我被谪时连夜出京,东宫之画,从何而来?”璇姑道:“张娘娘曾说,东宫遣一江南画师,尾着相公出京,一路在车上就打了稿子,到了通州店里,烛下又细看了一遍,才画成的。说相公那时看着书信,面有忧疑之色,故画上亦带着点蹙额之意。”素臣沉吟:通州店里,是八月十七夜间了。那日正遇着红须客,有甚书信看来?哦,是了!因向水夫人道:“天下事猜想不出者很多。孩儿曾说过,崇文门口接一个老苍头的柬帖,至今不知其所从来,与前日廖监那一种变头,俱令人猜想不出。那画师说我看着书信,必是那柬帖了。”璇姑道了“柬帖上说着甚来?”素臣道:“柬帖所写,字字靠机,言言龟鉴,路上全赖着他。临末四句,说:‘神龙见首,鸿爪留痕;待时而动,休哉令名!’我之决计潜归,也是为此。只再想不出是何人所贻?不得铭刻其名,私心顶祝,为怅怅耳!”璇姑道:“相公这柬帖,就是御前谏救那女神童谢红豆所作;他随着楚王正妃来见张娘娘,知奴系相公眷属,曾说过来。他说干国师、靳监,必有隐娘、红线、荆卿、聂政之事,曾写几句,叫王府苍头寄与相公的。”素臣道:“原来就是他!我与他何缘,既救我于濒死,复导我以生路,将来如何补报他来?”水夫人等,俱感激红豆,念诵不已。
璇姑询问刘大下落,含泪道:“可怜奴的嫂嫂竟守节而死!”素臣道:“大嫂屡次捐生,幸而不死,落后是我救出,现在吴江。大郎往沿海一带,寻觅你姑嫂二人,至今尚无下落。”璇姑忽闻石氏尚在,喜不可言,及见刘大久无下落,不觉又生悲感。水夫人细看璇姑,复看素娥、湘灵,暗忖:“三人容貌,俱不相上下:灵秀英爽,首推璇姑;温柔娟媚,无如素娥;而大家丰度,才女风流,当推湘灵。”又把鸾吹细看道:“此当在三女之间。一席之上,聚着这许多才美贤节之女,真属难得!”因复看到木难儿,暗道:“此女眉眼姿态,也不下于诸女,只这面色太黑,就觉难看!古人云:‘娶妻论德不论色。’然孔子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当时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乎?”水夫人正在四顾踌躇,忽听厨房下沸反盈天,嚎啕哭叫起来。正是:
廉泉若使人人饮,让水应教处处流。
●第五十九回 辟庄老文素臣深谈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独凛冰渊
水夫人等查问其故,秋香道:“定是奚囊夫妻,又在那里淘气了。”水夫人问:“奚囊夫妻因甚淘气?紫函去看,若是,夫妻二人,都叫进来。”秋香道:“奚囊不愿成亲,也要学学相公样子,等他一个啥仔金姐;玉奴不服气,两日变面变嘴,与奚囊使性哩。”水夫人道:“这小奴才等甚金姐、银姐,玉佳知道他的事情吗?”素臣道:“孩儿不知道,他在海船上,曾有个强盗,把妹子许给他,已定过礼,没有成婚,不知叫甚名字。”水夫人道:“定是这个缘故了。”素臣道:“那是景王的党羽,那女儿相貌又丑,奚囊也并非情愿,怎恳恋着他?”水夫人笑道:“上行下效,总是玉佳做的样子不好!要知玉奴,怎肯似二姐、三姐一般安心等待,自然该有气淘了。”璇姑不知就里,私问鸾吹。鸾吹把空结花烛之事,大概说知。璇姑局?不安道:“多蒙相公如此垂恩,两位姐姐如此尚义,只是愈令奴消受不起!”水夫人道:“我已定下次序的了,除媳妇之外,是你居长,以后可呼他二人为二妹、三妹;大小姐既与三人姊妹称呼,竟称他为大妹便了。”璇姑愈觉不安,却不敢违逆,只得与鸾吹俱称遵命。
紫函已将奚囊夫妻叫来,双双的跪在地下。水夫人道:“你们结亲才三两日,怎便嚷闹啼哭,成何规矩?”奚囊道:“小的不敢嚷闹,是他不听说话,教训他几句,是有的。他就放出野性,嚷闹起来,惊动里边,这是小的该死!”水夫人道:“你说甚话,他不听你?”奚囊又不肯说,呆着脸,汪汪的流出泪来。水夫人又问玉奴:“他说甚话,嗔你不听他?你是个女人,怎放出这般声气?”玉奴哭道:“玉奴原是好人家儿女,落在强盗手里,年纪小,没奈何;太太和爷作主,配给他,就是夫妻了。他安心不要玉奴,扯着谎骗人,开口闭口,说玉奴是强盗婆、二婚货。玉奴也是爷娘皮肉养下来的,怎受他恁般凌贱?苦不过,哭几声是有的。只求太太作主!”说罢,泪如雨下。水夫人怒喝道:“奚囊,你这小奴才,好不知世事!我与二相公作主配给你的人,你怎敢如此作贱他?娼妓尚许从良,从来说是入门为正,怎只顾牵他头皮,说那以前的事?紫函,取板子来,叫锦囊打这小奴才!”奚囊连连磕头道:“太太息怒,小的情愿领打!小的也不敢是这样骂他,也是气头上,因话搭话,说出来的几个字,他就拿住筋节,整日合小的淘气。小的阿妈已经打骂过小的,他总不息气。小的也知道是太太作主,小的怎敢凌贱!小的有个苦情,小的也不敢说,小的情愿领打,只求太太开恩!”水夫人道:“你有甚苦情,快实说来?”
奚囊呆了脸,连连磕头,又不肯说。水夫人道:“我已知道了。秋香说的,你恋着金姐,不愿与玉奴成婚;想来也不过是强盗女儿,又是景王的党羽,怎生去娶他?二相公看见他的相貌又丑。你毕竟恋着何人,快快实说?免得吃苦!”奚囊着急道:“秋香姐动不动就是一场果子,小的说甚金姐、银姐!那陈海鳌的妹子是个贱人,小的怎愿与他结婚?都是秋香姐葬送小的了!”秋香道:“我晓得啥子陈海鳌、陈海鳌?你不是对文伯伯说的,一个金姐,生得标致,武艺又好,比玉奴差不多儿,又待你怎样好法,怎样罚誓,生生世世做长久夫妻?如今叫文伯伯来对看,是我葬送你的?你葬送你的?”奚囊被秋香顶得对针,重复磕头,含着泪道:“小的实说罢,只求太太开恩!小的沉在湖中,蒙尹官人救起,把小的看待得好,小的感激他。他娘子待小的,就像男女一般,小的也感激他。他一个心爱的丫鬟,名叫阿锦,把小的就像嫡亲兄妹一般,替小的缝补鞋袜,浆洗衣裳,留茶顿饭,异样的疼着小的,小的也感激他。官人、娘子都要把阿锦配与小的,小的彼时日逐想念主人,不知生死,不愿成婚,苦苦的辞掉了。背地里,阿锦怨小的薄情。小的告诉他说:‘小的是文氏世仆,现有父母在家,主人待小的好,知小的深,平昔私心愿与主人同生同死。主人与小的同落下湖,若有不幸,便须回家报知太太、父母,痛哭一场,自寻死路,省得误你终身。若是主人还在,小的再来,求官人、娘子,与你做长久夫妻。’阿锦那时回嗔作喜,说道:‘你若真有此心,我情愿死守着你,一生誓不嫁人!’小的与他赌过誓来,小的该死,这是实情,只求太太作主!”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水夫人道:“你当真有这话么?多分是你捏造出来?”素臣含着泪道:“母亲,这话果是真的,尹雄夫妻曾说过来。真个要把阿锦配他,他因想念孩儿,抵死不愿,日夕悲哭;尹雄夫妻因此愈加爱他。只不知背地里与阿锦立誓之事。”水夫人慨然叹息道:“这却亏他,煞也难得!休说奴隶之辈,得势则聚若蝇蚊,失势则散若鸟兽,甚至卖主求荣者颇多!即衣冠名教中,讲说道学、夸谈经济者,少什么看风使舵,临危下石之人?古人云:‘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诚看破世情之言也!奚囊小人,乃能为君子之行,不以生死易心,可怜可敬!就是阿锦,亦非寻常女流可比,虽不合结私恩于前,而却能释私怨于后,守株待兔,誓不嫁人,此意殊属可感!但此时事在两难:若欲玉奴另配,则前日已结花烛;若欲留待阿锦,则吵闹何时可止?却是一件难处之事!”玉奴侃侃然说道:“太太免费清心,玉奴有话上禀:奚囊这些说话,玉奴只认是假造出来的,故此不服;如今据爷说来,竟是真的了。玉奴幼年无知被辱,至今懊恨,岂肯再为无耻之事?情愿安心待他锦姐,锦姐一世不来,玉奴情愿空守一世,再不吵闹。只是奚囊以后,也不许再牵玉奴的头皮,叫玉奴没脸见人!”水夫人大喜。奚囊连向玉奴磕头道:“你若肯待阿锦,我就感激你极了,还肯揭你的头皮么?”这几个头,磕得合房人俱好笑起来,连门外文虚夫妇,怕奚囊吃打,闪在丫鬟,小厮背后偷看,也笑得眼睛没缝。秋香悄悄把手在鼻上捋着道:“怕老婆的都元帅,可不羞吗?”紫函怕水夫人看见,忙把秋香拉在背后去了。水夫人令每席上各撤两碗两碟,又是两壶酒,赏他二人。吩咐道:“你们夫妇,从今日和好起便了。”奚囊、玉奴齐磕了头,领着酒莱,自去请同文虚夫妇合家欢饮不题。
二人去后,田氏、鸾吹等俱喷啧称赞奚囊道:“这小厮气概虽本不同,却不知他有这等忠心,恁般义气。”水夫人道:“因奚囊好,便连玉奴也好,看他一时感发,便满面温和,从前那一种愤懑郁勃之气,都消化尽净。所以说:‘诚能动物’;又曰:‘刑于寡妻’;不是奚囊这一片诚心,那得感化如此之速?此齐家之道,所贵反求诸身也!”素臣起身,拱立受教道:“母亲训示,真是格言!”田氏等也俱肃然敬听。席散后,安顿璇姑宿处,水夫人命再设一榻,与素臣对面。璇姑道:“二妹、三妹宿在何处,奴去那里宿罢。”水夫人道:“木四姐可去与二姐同宿,我还要问你些话。你岂寻常女人,何嫌何疑?竟宿在这边便了。”璇姑不敢再辞。鸾吹别去,各人收拾安寝。水夫人上床,又与璇姑问答,至红豆性情、学术,璇姑道:“那真是神童,性情和厚,学术醇正,更一心为国,翊护东宫,消弭衅隙,如李邺侯之于唐代宗,真国家之福也!知道奴系相公之妾,便百般亲热,说当今之世,擎天玉柱,惟相公一人耳!”水夫人额手称庆,素臣尤局踏不敢当。直讲至四更将尽方睡。
次日,素臣去见任公,说起璇姑之事。任公大喜道:“原来就是刘家大小姐,太监只说是一位水夫人的亲戚,东宫爷吩咐交给丰城县转送,却不知自家眷属,可喜,可喜!那一个黑面女子,又是何人?”素臣说是罪臣之女,把难儿本末,述了一遍。任公太息道:“如今籍没人宫的,都是功臣,那里是罪臣之女!”素臣道:“岳丈还是大概就时势而言?还是实有所据?”任公道:“我所言在有据无据之间;前日,有乡亲来县,说征苗的副将林士豪,以功获罪,奉旨籍没。这林士豪,是我同乡好友,知之最真;因这样人都籍没了,所以罪臣都是功臣。”素臣大惊道:“林君削职,已是奇冤,怎至籍没起来?”任公道:“因逆苗旋反,杀伤了官兵,冒监又把这罪名,卸在林士豪身上,冒监止革去蟒玉恩荫,仍管镇抚司事。你说,如此赏罚,将来何人还肯用命?”素臣叹息不已。回来正值东方侨差人来请,忙忙的又出城去。到了门上,就是两乘轿子进门伺侯。东方侨出迎,便问:“曾否用饭?”素臣答:“已用过。”东方侨道:“如此,就请上轿。”素臣问:“欲何往?”东方侨道:“小庄虽已收拾,未知适用与否?同先生去一观,该更改的,便好更改。”素臣不安道:“只借半亩之宫,容膝足矣,怎累老先生如此费心?”二人同上轿,抬到庄上来。
这庄子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层崖峭壁中,忽开几里平地,结成这个庄子,并没一个庄邻,四散住着数十家,俱是东方庄仆。山上有物可采,河中有鲜可钓,荇藻交加,野花互映,只一条仄径,通出山外,若以泥丸封固,竟是别一世界,东方侨世宦世富,故有此福地。四围山根,一带河租,俱是东方家完纳,这几里内所有平地,又都是他的产业,所以此中竟没有一外人走得人来。庄内廊屋参差,栏杆曲折,洞房窈窕,堂户张皇。后面叠些怪石,借着山势,就成一座园林。复引着庄前的溪河,绕将入来,成一巨沼。沼内茭芰植菱,广蓄游鳞,中间水榭数间,四面渔舟几只。山是真山,水是真水,有四时不断名花,八节常歌好鸟。苍松翠柏,势若虬龙;菟丝女萝,纠同蝌蚪;苔藓成茵,葡萄满架。仙鹤、锦鸡、鸳鸯、翡翠、青猿、白鹿、玄兔、红鹦,复不惜重价购买,许多珍禽奇兽,充?刃其中。危崖悬瀑布千寻,幽洞露天光一线。琼楼玉宇,高处生寒;茅舍草亭,平原涉趣。真如金谷园中,珊瑚满地;不少玉津篱畔,鸡犬数声。素臣是不求安饱的人,见此名园,也就心旷神怡,叹赏必不置。
东方侨引着园内走了一遍,复行到外边来,一一指点与素臣知道:“这五间安乐窝,带着几间厢房,可奉太夫人为寝息之所;这几间博古轩,通着课鹉亭,可为令兄先生读书课子之地;这一座日观楼,带着四面的楼,片羽楼、璇玑楼、素心楼、潇湘阁、切湘灵。天绘阁,可为先生暂隐,其余轩阁亭榭廊馆,俱可随意居息。但愧主非贤主,不足以速嘉宾!”素臣道:“晚生寒士,只数椽茅屋,便可栖身,何敢僭此非分之福?既承盛意,只这五间安乐窝,带着那些厢房就够了,别处断不敢当!”东方侨大笑道:“弟与小儿,仰慕先生名世之略久矣。枳棘非鸾风所栖,不过聊表此忱耳!先生异日,列鼎鸣钟,分茅胙土,建汾阳之第,赐平泉之庄,方足安麟风之仪,息龟龙之驾,区区片席,何足让哉?”素臣局踏道:“晚生樗栎庸材,何敢当华衮之赐?此系老先生致政归田、逍遥物外之所,岂可因晚生之故,而反致无养闲之地?老先生固非营此菟裘,晚生亦岂虚为退让?但按之于理、于情、于分,均有所不可耳!”东方侨道:“此庄原系祖遗,并非弟之手构。弟居半城半郭,虽非近市,朝夕得所求焉。窃附晏婴之志,原不常到此庄;即到此庄,亦止静坐黄石轩中,做些工夫,春花秋月,实实辜负他的。小儿在家,也只在那边书室中读书,如今又未得即归,总属空闲,先生何必过拒?弟留西边那一带,为弟及小儿回南下庄栖止之所,与这边绝不相通,只合着三间庄门,极是稳便,先生若再过却,便以弟为不可交之人了!”
因即叫人摆饭在愈读斋,着小童引导,从庄门内,西半边一个小角门开进去,第二进小小三间的陆舟,悬着一个匾额,是愈读斋三字。素臣见满架图书,暗忖:是东方旭读书之所,取唐皋愈不中愈读之意的了。回头看门上一副对联,是“缄口不发一论,键户不交一人”。柱子上一联,是:“读完天下奇书,听透古人好话”。东方侨道“此皆小儿狂言,先生当有以教之!”素臣道:“不发一论,惧白圭之玷也;不交一人,严比匪之防也。六经为天下奇书,读而不完,有遗理矣;《郑卫》亦古人好话,听而不透,无真悟矣。即此数语,其人之学问心术,醇正精深可知,安得为狂乎?”东方侨大喜道:“此虽先生奖诱后学之意,然把他一片好奇嫉俗之念,指出病原,下以对症之药,使之消化净尽,真洪垆点铁,化顽神手,不胜佩服。”素臣用过饭,东方侨又领到黄石轩来。素臣见壁上粘着一联,是“主静立人极,无欲见天心。”一个小小的匾额,题着“黄石”二字,暗忖:是取谷城山下之意,此老原来是一个好道的。因看着架上牙签,‘都是些《黄庭》、《道德》、《南华》、《参同》之类,因微讽道:“老先生内养功深,想已丹成九转矣?”东方侨道:“弟最恼的,是育婴炼气,使符设篆,这许多邪魔外道。所爱者,只有《老》、《庄》、《关》、《列》这几部书,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相合,以此收摄身心,屏绝嗜欲,可以寡过,可以养生,性命双修,逍遥自得,此中微妙,实有难言。但工夫未到,不能探其元珠,为可忧耳!”素臣道:“老先生之好道,与世之好道,固迥异矣。然以《老》、《庄》、《关》、《列》之书,有合于圣人主静无欲之理,则未免比斌?于美玉,视鱼目为明珠。所云性命双修,窃恐性其所性,而非圣人之所谓性,命其所命,而非圣人之所谓命矣!晚生少年末学,何敢与老成先达,另有异同?然平生有谨守者,此崇正辟邪之心,虽鼎镬在前,斧钺在后,亦所不避!况老先生从善如流,虚怀若谷,且待晚生如骨肉,而敢不直陈其愚,则晚生之罪滋大!不揣冒昧,可得而详辩之乎?”
东方侨大惊失色道:“老庄之学,与圣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迥非瞿昙幻说可比,怎先生竟以为邪教起来?且请问:老庄之性命,如何不同?”素臣道:“圣人之性,是仁义礼智之性,扩而充之,以保四海,此圣人尽性之事也;老庄则以仁义礼智为贼性之物,而以清净为尽性矣。圣人之命,是理宰乎气之命,夭寿不贰,终身以俟,此圣人至命之事也;老庄则以格致诚正为害命之事,而以昏默为至命矣。故圣人之主静,以敬戒慎恐慎,其静也常惺;老庄之主静,以忘去知离形,其静也常槁。圣人之无欲,一私不扰,而万善咸归;老庄之无欲,一念不起,而四端俱灭。圣人之主静,惟常惺,故喜怒哀乐,发为礼东兵刑,位天地,育万物,故能立人极。老庄则槁矣,方且遗世独立而何与于人?圣人之无欲,惟万善咸归,故仁义礼智,即通于元亨利贞,先弗违,后奉若,故能见天心;老庄则四端俱灭矣,方且坐井观天,天安可得而见?与释氏之以理为障,乃一而二、二而一者。其于圣人之学,南北背驰,水火互异,更不止斌?之于美玉,鱼目之于明珠也!”东方侨目定口呆,罔知所答。素臣道:“子朱子云:‘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惟弥近理,故学者惑之;惟大乱真,故儒者惧之;此非仓卒论辨,可以辟之而廓如。老先生如不弃葑菲,将来献芹有日,当以刍荛之见,详悉陈之。”东方侨道:“弟此时实无可措辞,当以先生之言,深思十日,再求大教。”
素臣谢别而归,把庄上园亭布置,从进山起,直说到花园之内,这些名胜,一一述完。田氏等俱神飞色动,如馋口人听说极美的美味,贪杯人听说极美的美酒,虽未见面,而津津咽咽,满口流涎。水夫人愀然道:“恁般所在,人皆以为乐土,我则视若愁城;若有别处可居,断不宜往。只是现无托足之所,且又应承了他,迁期已定,不可变更,如何是好?”田氏等知水夫人之言,必有所见,正在推想其意。紫函、冰弦等一班丫鬟,不胜错愕。秋香忽插口道:“太太言之差矣!秋香只不信二相公的话,若果是真,不要说常住在那里,就是游玩一两日,也不枉为人一世!怎太太倒说是啥愁城,不肯搬去起来?”秋香这几句话,把田氏等俱吃一惊。素臣以目斥之,悚然起立道:“母亲之言,是陶侃运甓之意,恐孩儿不肖,处此乐境,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壮心日灰,惰气日胜,故有此忧;但孩儿自视,尚不至为富贵所淫,望母亲勿以为虑!”
水夫人忽听秋香之言,正觉好笑,及闻素臣所说,不觉勃然道:“玉佳无礼,怎在我跟前这样放肆!”素臣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田氏见水夫人发怒,素臣跪下,吓得慌张失措,跪在地下代求。璇姑、素娥、湘灵一齐落跪。水夫人道:“不干汝等之事,且都起来。”田氏等那里敢起,都道:“未闻夫跪于前,而妻妾敢立于后者。”水夫人并令素臣起立,素臣不敢,被水夫人喝了起来,田氏等方齐起立。水夫人道:“圣狂之分,只在敬肆二字。富贵不淫,是何等本领,故孟子以为大丈夫。你竟公然以大丈夫自居,侈肆极矣,尚安望有进步乎?孔子大圣,而云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尔乃云尚不至为富贵所淫,一敬一肆,相去天渊,一圣一狂,亦判若黑白矣!凡事未然者,皆是虚境,必阅历过,乃为实得;还金却色之事,有志者皆以为可能,然必实处其地,实为其事,方可曰能,然亦只可云仅仅免得,幸而不辱,不可嚣然自负为能也!试问尔富贵乎?曾富贵而不淫乎?何所见而肆言若此?汪信民云:‘咬得菜根,诸事可做!’诸葛武侯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故贫贱忧戚,玉汝于成。人不从忧患困苦中来,其精神多散,志气多颓,筋骨多弛放靡弱,无以任重而道远。你所说的,庄子无处非赏心之物,随时有行乐之地,此真伐性之斧斤,而阂道之墙壁也!古人视晏安如鸩毒;孟子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虽凛如冰渊,尚恐有怀安败名之虑,况以肆心处之,其祸立见矣!非特愁城,正不啻罟攫陷阱耳!”素臣复重跪下,汗流浃背,涕泪交颐,顿首认罪道:“孩儿知罪!孩儿良心已昧,全亏母亲一番正论,提醒转来!孩儿见猎心喜,遇此武陵、辋川,竟有渊明、摩诘之意,此时心中已视如嚼蜡,且为畏途矣!将来到那边,严立课程,检点此心,断不敢废时失业,以受鸩毒之祸也!”水夫人道:。“这便还可,但‘言之非难,行之维艰;’非时时省察,刻刻防闲不可也!”说毕,复向田氏等道:“汝等宜交勖之!”
璇姑等初时亦疑水夫人为过当,及听说许多道理,便觉爽然自失,听到后来,愈觉有味;回想自己初时欣喜得意念头,真妇女童稚之见,不觉愧悔交集。田氏是常闻教训,尝熟江瑶柱的人,细细咀嚼,更觉津津满口,其味无穷!因一齐敛衽道:“谨依慈命!”秋香说这番唐突水夫人的话,不加斥责,紫函、冰弦是见惯的,还不以为怪;晴霞、生素见过一两遍,虽足怪异,亦不为甚;独有璇姑带来一个宫人,名叫小躔,满心怪异,竟形之眉目,不觉满面都有怪异之状。水夫人心知其故,且此番秋香说话,更比从前放肆,亦不便置之不议。因向璇姑等说道:秋香这丫头,屡屡没规矩,我俱宽恕他,不加扑责者,其中有个缘故,听我道来。”正是:
敬爱真能及犬马,死生曾不改心肠。
●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
璇姑等亦因秋香唐突无礼,不加斥叱,不测水夫人之意,今水夫人说有缘故,大家肃然起敬。水夫人凄然不乐道:“这秋香,是先姑木太夫人房内伏侍的一个小丫鬟,先姑易箦时,秋香年止十岁,吩咐我好好看待,不要打他。我因记得先姑遗言,故从没打过他一下,连重话也不轻易说他一句。他渐渐放肆起来,全没规矩,好劝他不听。又怕纵坏了他,才拨他去伏侍大媳,管束管束,没有大不好处,便不许打骂。以致骄蹇自由,每每出言无状,皆为此也。”因在贴胸。取出一个锦囊,囊内贮着一方小小玉印,上面刻着“如日之升”四字,道:“这是木太夫人所遗,留我作念的。”说罢,流下泪来,因付与田氏等观看。田氏等传玩感叹,仍送还水夫人。水夫人仍放人锦囊,贴胸藏好。璇姑等亦如拨雾见天,疑团尽释,孝敬之念,油然而生。难儿心中尚有所疑,起立敛衽道:“太夫人纯孝之念,令人感泣。但木太夫人遗言,固当仰承;而君子爱人,不为姑息,若但遵遗训,一味宽容,恐又非木太夫人慈爱秋姐之意。古人以善继善述为达孝,不识其中更有权衡否?”水夫人大喜命坐,说道:“四姐能问及此,异于迂儒之见矣!先姑因爱怜秋香,故有此遗训;我因记念遗训,故每每宽容。然使秋香因此而荡检逾闲,将为奸盗邪淫之事,我亦不加管束,一味姑息,使死守先姑遗训,而实伤先姑之心,不孝孰甚焉!秋香这丫鬟,只有嘴快、喜报新闻、没甚规矩这几件,是他的不好处,却没有别的过犯,尚知学好,颇有忠心。虽不及紫函之沉静,冰弦之幽雅,而戆直过之父母所爱,亦爱之,父母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于人乎?我若以小过责之,先姑之训谓何?然又怕他因小过不戒,而驯至大过,故令大媳管束,督做女红之事。非纵之使毫无忌惮,肆意妄为也!”难儿满心悦服,极口赞颂道:“太夫人诚女中之圣君子所为,宜难儿所不识也!”璇姑愈加敬信。小躔一段不平之气,俱化人爪哇国中,毫无影响了。
到了十八这日,未能禀说:“东方太爷差人来请过,那里已准备轿子,在浴日山口迎接。小的这里船只也预备下了,在水墙门上船,出西水关,由桃花港到山口,只有十五六里水路。请问姑爷:是用了饭下船?还是在船里用饭?”素臣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吃了饭下船罢。”这日,是洪儒备席送行,任夫人不便自来,叫丫鬟翠香来送。外面洪儒陪古心兄弟,里面鸾吹、素文陪水夫人姑媳。席散后,素臣、素娥拜别未公灵柩。素臣又到县中,别了任公、任母。一行人都到水墙门下,绿杨树边下船。鸾吹是要送到庄上的,没有离别之色。素文牵着湘灵衣袖,洒下几点泪来,湘灵也垂了几点别泪。又向翠香流泪嘱咐他:“好生伏侍夫人,教老爷、夫人不要悬念。”翠香是锦囊亲姊,又扯住了锦囊,眼泪汪汪的,说了些话,都还没甚要紧。只有玉奴、赛奴二人,哭做一团,弄得鼻涕眼泪,粘连一片。且道二人有甚苦处,哭得恁般利害?玉奴、赛奴一母所生,在家时坐卧不离,后来又共处患难,同病相怜,到如今忽然拆散,举目无亲,岂不痛伤?玉奴虽与奚囊和好,止一二日,尚未亲热;赛奴虽与容儿恩爱,然自是外方人,语音不通,性情各别,容儿出外,更无一讲说之人,故姊妹二人独觉离别之苦。鸾吹不忍,向水夫人道:“容儿夫妻性命,都是二哥救的。看他如此苦切,女儿意欲叫他夫妻都跟去伏侍二哥,伏乞母亲慨允!”水夫人道:“我们寒素人家,现有文虚老仆及奚囊、锦囊两个小厮,还有丫鬟仆妇,尽够使用;你嫂嫂身边,正少这一房小亻当房,断不敢领。”素文道:“二姑娘原该有一房赠嫁,奴这里人多,大姑娘要人,到庄上去叫几来就是。况这赛奴,口音与丫鬟们俱不甚通,奴也用他不惯,还望太夫人收受。”水夫人见说是赠嫁素娥,便不好十分推拒,鸾吹又苦苦求告,只得收下。容儿、赛奴俱不更名,但把生素改名生胜,因素字既犯素文,又犯素臣、素娥故也。玉奴、赛奴转悲为喜。赛奴合容儿忙忙的拜别洪儒夫妇并未能、未妈,收拾上船。
鸾吹原打算送水夫人到庄,盘桓几日,把铺都打叠了来。那知船到水关,一个家人领着一乘轿子,跑得满头是汗,从城脚下飞奔而至。未能急问:“为着何事?”家人道:“未叔叔恭喜!大小姐,大姑爷殿试二甲,点了词林,报人挤了一厅,一千五百的讨赏,大相公、大娘娘打发不来,叫我来请大小姐回去哩。”未能好不欢喜,忙进舱禀知。水夫人等俱向鸾吹致贺。鸾吹不肯回去,要叫未能回家。水夫人道:“大小姐回去的是,庄上是时常下来得的。你回去打发报人,年伯灵前也该祭告,东方亲家那边也该去定省,亲戚等作贺也须得料理。我这里只劳未管家,已极妥当,不必再要你费心,快些回去罢。”鸾吹无奈,作别上轿。水夫人等船到山口,东方家人上船叩见素臣,说:“家老爷原拟在庄迎接,清晨起来,就传轿夫;那知京报人到了,缠住身子,不得起身,叫小的致意,改日来见罢。”素臣道:“你家少老爷恭喜,我还没来贺喜,改日到门罢,多谢你太爷费心!”家人答应起去,招呼轿夫,水夫人等俱上了官轿,丫鬟仆妇都是小轿,一直到庄上来。庄门、厅堂、寝室,俱悬灯结彩,床、榻、台、凳一切动用器具,约略具备,许多家人庄仆,料理酒席铺设等事。水夫人愈觉不安,吩咐素臣辞谢。家人道:“老爷及少奶奶吩咐下的,小的们伏侍有不到处,只求太夫人宽恕,就感激不尽了!”家人又呈上一个礼单,上开:
白米五十石,柴草一千束,陈酒二十坛,活猪十口,陈酱二坛,小菜十二瓶,清油一石,白盐一石。
水夫人道:“前日大小姐说柴米都备下的话,我也只认是他料理,怎又费亲家的心?且太多了,断不敢当!”家人跪下道:“以后盘缠,少奶奶自来承值;这是家老爷一点薄意,求太夫哂纳!’:素臣坚辞不脱,只得全收了。水夫人往各屋内看了一会,竟依东方侨意思,自己住安乐窝,命古心夫妇住博古轩,素臣夫妇住日观楼,璇姑住璇玑楼,素娥住素心阁,湘灵住潇湘阁,叹道:“数皆前定,博古轩隐着大孩儿的表字;素心、潇湘都隐着二姐、三姐的名字;璇玑楼更不止关会大姐名字,大姐精于算法,能测量天地,而璇玑玉衡,正属量天测地之器,竟若天造地设者然,岂不大奇?”难儿道:“奴爱这天绘阁幽雅,太夫人可许奴去那里住宿罢?”水夫人道:“总是空闲,有何不可?但几日来,见你性格温和,议论英伟,欲暂屈你住在后房,早晚讲些时事,不知可否?”难儿大喜道:“难儿只自愧粗愚,语言直戆,若得伏侍太夫人,朝夕受教,稍开茅塞,何幸如之?”自此水夫人命紫函陪伴难儿,在安乐窝后面三间房内住宿,早晚与水夫人讲论,不题。
是夜席散后,水夫人作主,命素臣与田氏同宿。择了二十一日,与璇姑完婚,次及素娥、湘灵。正是:
真如久旱逢甘雨,恰是他乡遇故知。
如此洞房花烛夜,绝胜金榜挂名时。
次日,素臣进城拜谢任公、任母,并谢鸾吹、洪儒,又出城,贺谢东方桥,向各人述明隐处山庄,绝足不入城府之意。回来洗去面上所敷之药,露出无瑕冠玉。璇姑、素娥、湘灵俱如拨雾见天,喜形于色,难儿暗暗惊讶。玉奴、赛奴都吃惊道:“原来爷是个白面,不是那紫氵强的面儿。”小躔道:“爷怎忽变做白脸?”生胜笑道:“相公是白脸变蓝的,怎反说变做白脸儿?”
不说丫鬟们私议。单讲二十一这日,素臣拜过天地祖先及水夫人,璇姑新妆出来,拜了水夫人四拜,古心、阮氏、素臣、田氏各受了两拜,与素娥、湘灵都平拜了。合家见礼已毕,田氏等将素臣、璇姑双双送至璇玑楼上,共效于飞。这一宵恩爱,果是不同:
一个顶天立地伟男子,一个测地量天奇女儿。一个手握璇玑,织女时窥北极;一个胸罗星斗,牵牛斜抱文昌。一个九死一生,沙场上几遭凶刃;一个千贞万烈,火坑中炼出真金。一个说,看了面上青蓝,教奴吃吓;一个说,摸着颈中疤靥,令我生悲。怅当年,合欢床虚谐连理;喜此夕,鲛绡帕真探骊珠。西子湖边,略勾股势;东方庄上,直测弧形。徒弟漫入鼓儿中,昔成膜外;师父跳出圈子去,今在个中。璧合珠联,算不出五星聚奎,五星聚井;铜壶玉漏,滴不了半夜浓恩,半夜浓情。
次日,素素心阁上,与素娥合卺,又是一种恩情:
一个肘后悬书抱朴子,一个龙唇着艾鲍家娘。一个承气麻黄,苏醒何郎粉面;一个大黄甘草,勾留倩女香魂。一个惨语难听,望死后挈奴骸骨;一个柔肠欲断,誓生前不出门庭。一个说,卧铜屏冻得你肉冷如冰,至今疼着;一个说闹金銮吓得奴心浇似水,那等凄然。恨当年误服补天丸,抱使君升麻骨碎;喜此夕饱食胡麻饭,搂寄奴苏木香薷。新会槟榔,白蔹忽惊黑丑;合欢花粉,苦参今变蜜陀。蝉蜕面香,金箔女贞舒豆蔻;牵牛远志,蛇床滴乳露蜂房。五灵犀角两心通,白芍药赤芍药茵陈新试;半夏丁香初舌吐,苦瓜蒂甜瓜蒂花蕊亲尝。
二十三日,轮到湘灵,一对诗文知己,鼓琴鼓瑟,别有风流:
一个长线钓鳌李太白,一个回文织锦苏若兰。一个憔悴龙泉挥彩笔,光摇海岳;一个尘理太阿感巨灵,掌握风雷;一个惊喜若狂,见和诗欲求全集,一个思量成病,吟绝命不惜残生。一个说捉臂撕衣医闷痘,吓得奴胆儿都碎,一个说形销骨化读哀词,哭得我眼泪俱枯。想当年死掏生抓,那顾皮肤痛痒;到此夕轻勾软抱,恁般心坎温存。已得人怜,何妨便落他人后;尽教风瘦,从今不怨晚风前。娇姿那惯雨云,真个梦魂都颤;冷艳新承雨露,顿令骨肉重温。螺黛浅深记欢情,又只怕菱花窥见;猩红点滴留春色,须不是鹃舌啼来。
自此一妻三妾,琴瑟静好,同事太夫人,怡怡色养,真个满座春风,合门和气。瞬息之间,不觉已是小尽之夜,水夫人道:“岁月如流,筋力易尽。从明日初一起,立一课程,恪守勿越,以为他日致君泽民之用。我已定下一单,你等去看,若没有更改,就依着做去。”紫函呈上一个柬帖,素臣敬受看时,上写着:
文水氏日课:
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督课,一分纺绩。
文真日课:
分日作三分:一分看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课子。
文白日课:
分日作六分:二分看经书,一分阅史,一分习武,一分读文、作文,一分作诗赋。
阮氏、田氏日课:
分日作五分:二分料理中馈,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刘氏日课:
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算,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沈氏日课:
分日作五分:一分佐理中馈,一分学医,二分纺绩、绣作,一分看书。
任氏日课:
分日作五分:三分绣作,一分看书,一分学诗赋。
素臣看完,递与田氏等同看,因说道:“孩儿等日课,敢不恪遵慈命!惟母亲日课中,纺绩一条,尚求更改。”水夫人笑道:“敬姜为大夫之母,尚勤于绩,何况我乎?”素臣不敢再讲。田氏等俱称遵命。湘灵敛衽道:“大姐、二姐俱有咏絮之才,太夫人独许儿学诗赋,或未悉其底蕴耳。乞太夫人一视同仁,不识可否?”水夫人道:“君子教人,不拂其性,顺而导之,则人易从。汝以诗文为性命,若欲禁你笔砚,使专务女工,则郁郁无聊,必生疾病。我故留此一个光阴,为汝陶情适性之地,非为妇者必当含毫吮墨,以荒妇功也。大姐、二姐虽能搦管,而所好不同,当以妇工为要。就是媳妇,他也通文墨,我从未令他吟诗作赋,正为此也。嗣后如遇令节及尔等生辰,当给假一日,听尔等相聚,酌酒赋诗,以为欢乐,此亦蜡祭息民之意,其余则悉依日课,可也。”湘灵感激受教。素臣禀道:“目今时势,所急不在文章。孩儿欲以一分作文、读文,一分作诗赋之工夫,并为阅史、习武,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道:“这是极好的了!我之留此二分,令汝艺文者,因系本朝做秀才分内之事,尔能留心时务,舍轻从重,有何不可?”因取笔改作二分阅史,二分习武。素臣谨敬受命,逐日自课不题。
一日,素臣正当习武之时,佩着宝刀,叫锦囊拿着弓箭,到园中望春阁来。那阁背西面东,阁前有几百步空阔,一望都是垂杨,间着碧桃、红杏、玉李、朱樱,无边春色,煞是可怜。素臣择这一片空地,常来此舞刀射箭,发弩使枪。这日走来,远远的听有哄笑之声,近前一见,却是奚囊夫妇、赛奴、容儿、秋香、小躔几个男女,在那里舞剑作耍,见了素臣,奚囊、容儿都吓一跳,秋香等就要走散。素臣叫住道:“奚囊、玉奴、赛奴是个会家;你们三个,是几时学来?且各舞一回,看是如何?”三人没法,你推我让,容儿只得先走上前,向赛奴腰间拔出剑来,舞了一回。素臣笑说:“虽是力弱,也还亏你!”次及秋香,提着剑,横七竖八的乱砍。素臣大笑道:“这是那一家,真个劈柴势了!”末后轮到小躔,小躔不慌不忙挽起罗袖,把腰间裙带紧了一紧,提起那剑,使个身法,藏过剑尖,全势往下一坐。猛听咄的一声,那剑望着素臣心口直搠将来,刚离得三五寸,忽地一缴,风一般,快收转去。只见那剑光,霍霍地耀着,嗤嗤地作响,左三右四,前五后六,舞得如一团白雪,万瓣梨花,没点空儿。正舞到熟处,忽地一收,露出一个瘦小身材,按剑而立,口不喘气,面不改色,髻不乱发,裙不动摺。素臣惊讶道:“这又奇了!你点点年纪,怎舞得如此纯熟?就是玉奴,也不过如此,却是那一个教来?”玉奴、赛奴道:“小躔姐的剑,比奴辈高了十倍,那里教得他来?”小躔又不肯说何人所教,秋香道:“他的剑是木四姐传授的,他还会使猕猴摘果、鹞子钻天许多好看的把势哩。”素臣道:“原来木四姐果是有武艺的。”因吩咐锦囊,去请太太及木四姐来此,看演武艺。锦囊如飞去请。素臣命玉奴、赛奴对舞了一回,说道:“你二人的剑,与小躔一般纯熟,力量更足,因他的年纪小,故觉惊人。但都还是旁门;不是正传,我当教你不换刃法。”小躔与玉奴、赛奴,俱欢喜无限。
素臣正要叫奚囊舞剑,水夫人已领了鸾吹、难儿出来。原来鸾吹常时到庄,就与难儿同宿,两个讲得甚是投机。这日正来问候水夫人,锦囊来请,说小躔舞剑之事,鸾吹亦以为奇,因随着出来观看。到得阁下,素臣备述前事。水夫人道:“四姐每常议论,辄及军营战阵之事,我还认是纸上谈兵,原来竟娴武事;今日定要请教。”难儿??道:“二相公谋胜孙、吴,勇过褒、鄂,奴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素臣道:“小躔剑法,已见一斑;不必太谦,断要请教的了。”水夫人道:“武事虽非妇道之正,而邑姜曾列乱臣,与望散比烈;洗夫人、章夫人俱以此名垂史册,功被民生。世治尚文,世乱尚武。目今宦寺擅权,边徼不靖,正值用武之时,四姐既有武艺,当精益求精,不可徒怀退让,虚掷光阴。但较武须有赏罚,以鼓舞精神,昨日任亲家送来的一腔猪、一腔羊、两匹红绸、两坛陈酒,叫奚囊去各分一半,连猪、羊首拿来;紫函再去向二娘娘及大姐、二姐、三姐说,各带一件器玩,同来一看。”奚囊、紫函领命而去。
须臾,猪、羊、红、酒俱到。田氏领着璇姑等出来,田氏拿出一个玉鱼,璇姑是一颗珍珠,素娥是一双银钏,湘灵涨红了脸,缩手在袖里,伸不出来,向璇姑、素娥道:“妹子没曾关会,拿着不值钱的东西,怎生出得手?晴霞,快去取那玉狮镇纸来。”水夫人道:“且慢去拿,你带的何物,不防取出一看。”湘灵无奈,在袖内掏出一条松绫手帕,上面绣着芙蓉、桂花。水夫人看了,啧啧叹赏道:“怎绣得如此生动,竟是活的一般?夫荣妻贵,这采头也好,要以此为赏功首物了!”湘灵愈加局躇。田氏等传玩,称赏不置。水夫人道:“如今分作三番考较,先较力,次较射,次较枪刀;胜者赏以首饰猪羊等物,负者罚以巨觥。”素臣领命,见阁前有两个石栏,约有七八百斤一个,便去提一个来,放在中间。水夫人道:“这个太重,再找一件轻些的来。”素臣远远见一块大石,横在一棵古梅树下,因去提来,把手戥着,约有四五百斤,道:“这却又轻了些。”水夫人道:“这样大石也不为轻了。”因命众人去掇,大家看着,不肯先上。秋香高高兴兴的,先赶上去,用力一提,却如蜻蜓摇石柱一般,体想动得分毫。素臣笑道:“此真可谓不自量矣!”水夫人道:“天下事都如此,实有本领的,断不轻躁若是!”秋香见素臣笑他,偏要掇这石头起来,挣得满身臭汗,颈上红筋根根扛起,到底一毫没用。连冰弦、晴雪等,都笑将起来。水夫人慌忙喝住道:“这痴丫头性命都不顾了!”秋香没趣,只得走开。容儿上前,死力掇弄,也不能起。小躔掇离了地,却提不来。水夫人等都惊异道:“秋香颇有蛮力,怎反不如小躔?”奚囊上前,撩起衣襟,埋好脚步,蹲身下去,用手攥住石角,挣将起来,那石便离地一尺多高,勉强挣了几步,便就放下。水夫人道:“这却亏他,从前在家没有这力量。”奚囊下去,玉奴上来,也不埋步,也不撩衣,两手一掇,那石轻轻便起,离地有二尺上下,直掇到水夫人面前,然后放下,面不改色。水夫人大加称赞道:“比奚囊强远了!且看你妹子如何?”玉奴道:“赛奴的力大,曾比过来,他敢拿得这石栏起?”赛奴袅袅的走将上来,也似玉奴一般,不去撩衣埋步,把手去轻轻一提,竟提不动,因用两手攥住石角,掇将起来,离地才一尺多高,面就发红,把手狠紧一紧,走丁三五步,气就喘将起来,素臣连忙喝住。赛奴放下石头,羞得满面通红,心头兀自突突的乱跳。水夫人问玉奴道:“他这力量,远不如你,怎说是赛奴力大?”玉奴道:“便是玉奴心里,也是诧异,从前常比过,是他力大,怎今日这等不济?”水夫人道:“你且拿那石栏,却不可勉强。”玉奴真个去拿那石栏,却拿不动,水夫人道:“这石栏本过重了。四姐,你试掇一掇这块大石看。”难儿却不去掇那大石,竟来拿这石栏。水夫人慌道:“四姐看仔细,还是掇那块石头罢。”水夫人一面说时,难儿早把石栏提起,走了十数步,觉着吃力,便放下了。水夫人惊喜道:“看你如此娇柔,却有恁般神力!”因命取玉鱼来,亲手送与难儿;又赏了玉奴一段红绸,五斤猪肉;奚囊、小躔每人一段红绸,三斤猪肉;赛奴赏了三斤肉,又罚了一觥酒;容儿、秋香各罚一觥。
然后较射,水夫人取一只银钏,命玉奴折了几枝桃花,做了一个大圈,中间把彩线悬着银钏,挂在垂杨之上,离着百步,令众人各射三箭;中银钏者为最,中桃花圈者为次,三箭俱不能中者,罚之。素臣先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银钏之中;水夫人取珍珠赏之。玉奴三箭,一箭穿了银钏,两箭穿入桃圈;赛奴、奚囊三箭俱中桃圈;小躔两箭俱不到垛,一箭却正从银钏中钻了过去;容儿三箭俱不到垛;秋香更是放野。临末,鸾吹等催逼不过,难儿只得上前,真个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满月,箭发流星,一连三箭,俱穿入银钏中去了。水夫人及田氏等俱称神箭,玉奴等都暗暗喝采。素臣道:“四姐之力,略逊孩儿,这箭竟与孩儿匹敌矣!!”难儿道:“二相公之箭,透银钏去,更百余步,奴只过钏便止,怎说是匹敌?”水夫人道:“射只论中,四姐不必太谦!”命取垂杨上那只银钏并桌上一只,替难儿勒于两臂。玉奴赏了一个猪头,一段红绸;小躔也是一段红绸,三斤猪肉;赛奴、奚囊俱是三斤猪肉;余俱饮一觥酒。
素臣命奚囊斫下几株树梗,削成枪杆,头上缚着桃叶,蘸着香粉,先令奚囊夫妻比较。两人斗了数十回合,奚囊面上心窝扑了两处粉痕,玉奴乳旁也着了一点,是奚囊输了。赛奴上去,姊妹二人杀做一团,玉奴止肩膀上一点粉痕,赛奴乳旁心口,却着了两枪。赛奴下去,小躔上来,战到几个回合,素臣忙喊:“小躔下来!”玉奴慌的跳出圈子外去,去看小躔时,已是满胸粉点。素臣笑道:“你这枪是何人所教?怎一些家数没有,也敢上场?”难儿道:“这妮子真是大胆,你几曾学过枪来?”水夫人等俱称玉奴枪法。难儿接过小躔那枪,破步而人,玉奴迎住,狠斗起来,约有十数回合,玉奴败阵下去。素臣令赛奴助战,玉奴复身转来,姊妹两个,双战难儿。难儿不慌不忙,左挑右扑,二人应接不暇,勉强支持了四五十合,赛奴虎口着了一枪,负痛弃枪而走,玉奴仍复败阵下去。看两人身上,俱有三五处粉痕,难儿身上并没一点。正待收枪上来,素臣见猎心喜,拈过一枝枪,抢步而人道:“四姐枪法如神,特来请教!”难儿自恃枪法独精,谦逊一句,便举枪来敌。素臣虚戳两枪,难儿扑过,还一枪来,素臣把枪裹住,用力一缴。难儿觉着手重,尽力一压,却压不下去,复往上跷,又跷不起来,戳又戳不进,收又收不转。素臣猛地一缴一收,只听“刮辣”一声,难儿的枪近着尖处三五寸,已绞得粉碎。难儿掷枪于地,愧服不已。素臣道:“这是枪杆不结实之故,我原没缴过四姐之枪,尚未分胜负也。”水夫人道:“玉佳原不在内,这枪法也是四姐第一。”把湘灵绣帕送与难儿,难儿不受道:“败军之将,不罚幸矣,何敢受赏?”水夫人再三递给,只得受了。又赏了玉奴一段红绸,一个羊头,赛奴、奚囊各三斤羊肉。素臣因见小躔赏的两段红,被秋香替他披在身上,叫奚囊、玉奴也把红披将起来。玉奴披了两段,存一段递与奚囊,奚囊原有一段,恰好凑成两段,一样的交披肩上。素臣复命秋香,折了六枝桃花,令奚囊等各戴起来,都到水夫人面前磕头谢赏。秋香见奚囊夫妇簪花披红,双双拜谢,嘻的笑道:“倒像拜堂哩!”只因这一句活,把水夫人心事平空提起。正是:
饭里胡麻归玉洞,水流红叶向金门。
●第六十一回 六口曲团?有兆 二木林点逗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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