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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遭讼累姑媳含冤嗾反噬员外被?

第七回遭讼累姑媳含冤嗾反噬员外被?



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听了赛王婆一派哄骗之言,心上也晓得他不是好人,怎奈此身已落陷阱,一时无从与之强辩,只好心上自打主意。正是愣在那里的时候,又听得外面打门声急,赛王婆亲自开门一看,谁知不是别人,仍是苟大爷来探消息的。赛王婆道:“大爷的性子也太急了,老身正在这里替你说合,再等一会儿,包可成功。”苟大爷道:“你不要骗我了,咱是急性子的人,没有这闲工夫去等,他愿意一句话,不愿意一句话。从二更等到半夜,半夜等到四更,再过一会,就要天明。咱明天还有公事,此刻要去打过盹儿,这种没造化①的东西,托你替我拿他看守好了,等明天晚上。我自有法子来摆布他,现在也不消你费心了。”说罢,甩手而去。赛王婆讨了没趣,两只眼睛直巴巴看他走远,连个影儿都没有了方才进来关门,一天怒气不觉全结在周氏身上,想要拿他发作,又恐怕他将来倘或回心转意起来,在苟大爷面前栽上②我几句,那却担不了,因此隐忍③未发,不过不去理他罢了。
这周氏足足的坐了一夜,一直顶到天亮,也不曾合眼。忽而想到丈夫无辜被累,身坐班房,忽而想到婆婆年老龙钟,子媳不见,忽而又想到一班儿女一朝失母,一定啼哭吵闹不休,未免就要累及婆婆。婆婆是年高有病之人,倘若病倒,业已无人侍奉,儿女辈更有何人可靠?想到这里,犹如万箭穿心,眼昏耳热。一回又想到刚才赛王婆的言语,以及那位大爷的情形,全是存心不良,要我失身败节,我倘若依他,我非但对不住我婆婆丈夫、而且对不住儿女,我这一世怎样为人?倘若不如他们的心愿,刚才他们吊打的那个女人便是我的榜样。想到这里,又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但是已入他们陷阱之中,不由自主,看守的人又丝毫不肯放松,叫我有翅也难飞去。思前想后,万虑千愁。起初进来的时候,因昨夜未曾吃得夜饭,不禁饥火中烧,及到此时,早已愤懑填胸,也不晓得饿了。惟念事已至此,只好死心塌地,看他们如何发付④于我,再作道理。横竖拼着一死,没有大不了的事。按下周氏心上之言不表。
且说他婆婆自从儿媳妇回家凑齐钱文,亲自送到县衙,上下打点,好免儿子吃苦,略略把心放下。但是媳妇年轻面嫩,深夜独行,总不免捏着一把汗。谁知去了半晌不见回来,心上好生委决⑤不下。他老人家不敢睡觉,一等等到半夜,依然不见回程,不免慌张起来。是日媳妇一夜未归,他便一夜未曾合眼。一来怕他为时已晚,衙门里碰不见人,又叫儿子多受一夜苦,再则三更半夜,怕他路上遇见歹人,因此一忐一忑,心上好像有十五个吊桶一般,七上八下。幸亏一班孩子,都已哄骗睡熟,不来找娘。此时静悄悄,万籁⑥无声,他婆婆独坐灯下,一回想到儿子,一回痛惜媳妇,又一回怨恨自己的苦命。小人家院狭屋浅,紧靠街上,有时听见路上有人行走声,或风吹门响声,都疑心是媳妇回来。及至开门一望,却都不是。又在门口足足立了一个时辰,依旧不见回转。其时已有五更天了,这一夜好生难过,直巴巴两只眼,望到天亮,媳妇一直未归,知道事情不妙。他虽年老有病,此时虚火上升,不知那里来的精神,也不及唤醒众小孙子孙女儿,便走到隔壁人家碰门,说明缘故,他自己说是要到黄府里去,找黄家员外,就托隔壁妈妈过来代为照看门户并一班小孩。隔壁妈妈听了,也代为诧异,立刻应允代为照管。黄升的母亲也不及坐车,独自一人,一手拄了拐杖,一手擦着眼泪,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不问南北,不辨高低,一路行来。起先还走的不错,后来一个不用心,又走错了一条街,越走越不是,自己也忘其所以,不知走到那里去了。忽然走到一处,人声嘈杂,拥挤不开,定睛一看,才知是错走到城隍庙前,把他又气又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说道:“真正我老糊涂了。”于是在阶沿石上坐了一回,定了一定神,又歇了歇脚力,然后辨明路途方向,重赶向黄府中来。
其时已有巳时时分,刚才走进大门,只见众人面色惊慌,有些人却在那里簇簇⑦的私议。黄升娘年迈耳聋,也不知他们说的什么,但觉得甚为奇异。众人见了他,认得他是府里大总管黄升的母亲,所以不加阻拦,反都上前慰问。又有两个同黄升要好的,走在前头引路,一直把他领进上房,一向这黄员外家中,甚是热闹,此番虽围了许多人,却是静悄悄无声。只见黄员外的娘子,同他几个姬妾,一个个蓬着头,脸亦不洗,在那里相顾垂泪。黄升的母亲一见大骇,问及究竟,才知是大员外今天尚未起身,已被公差从被窝里拖了去了。黄升的母亲,正因儿子无辜被累,又见媳妇一夜未回,前来求员外设法,那知员外亦遭大祸,举家悲泣,不觉触动了心事,也随着大众垂泪,按下慢表。
且说刁占桂因哄骗黄员外将要到手,被招书办泄漏风声,以致功败垂成,心中好生愤闷,回来便同史湘泉再三商议。一连几次,好容易想出一条计策,可以面面俱到,仍由刁占桂出马,立刻到西门外巫家设法。及至走出西门,已有上灯时分,因他是打了史湘泉的旗号来的,恐怕巫家的人见了诧异,设计不成,便先找到地保⑧,将情说明。刁占桂在衙前一向很有点小名气,地保倒也晓得,而且又与史湘泉史头儿一气,作地保的人,不免总有仰仗他们的地方,所以见了他,竟其非常恭敬。当下留茶留饭,又亲自陪着出去到烟馆里开了一盏灯。地保的意思想差人去把巫家的人叫了来,同他说话。刁占桂道:“不可,这巫家虽然是个土财主,现在也捐了几个顶子在家里,我们都是公门中人,同他无瓜无葛,纵然是帮着他,替他出主意,叫他打赢官司,他们不知来意,总当是我们哄骗他。为今之计,你有什么熟人,同这巫家最要好的,等他出来,替我们做事。事成之后,就是分两个给他,也不打紧。”地保一听此话不错,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人来,你道是谁?原来是这巫家当家的一个叔子。这巫家当家的,今年只得二十三岁,人家见他有钱,都称他为巫大官人。年纪虽轻,却是胆子甚小,而且不管外事,一应家务都是他叔子掌管。他叔子名唤巫来,其为人却是使酒任性,无论青皮光棍,他都同他相与,却又与地保交情最厚。地保慕他的财,他借地保的势,二人不免互有倚重之处,所以交情非常之厚。
当下地保一想到他,便得了主意,立时立刻叫人去找了他来。其时巫来正从外边吃酒回家。稍有酒意,忽听是本地保叫人来找,便晓得一定有事,于是趔趔趄趄,跟了来人同到烟馆。当由地保介绍,巫来与刁占桂相见,彼此说了几句客气话,无庸细赘⑨。慢慢言归正传,地保便将刁占桂来意,说个明白。巫来道:“黄家的牛,跑到我们巫家里来,谁人看见?无凭无证,硬赖我们牵了他的牛,又说我们打伤他的人。我听了此话,好生气愤,就想来告他诬告的,是我们侄儿胆子小,不叫我多事。后来又打听是老爷没有准他家的状子,所以我才罢手。现在既承刁先生的美意,衙门上下都替我们打通,我就准照来命,请请刁先生替我补张呈子,有什么事,我巫老二自己来当,我侄儿是小孩子家,不必去理他。”刁占桂听了非常之喜,连说:“倒是巫二先生性情慷爽,是个担当大事的人,况且这件事情,上头老爷肯帮忙,我们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愿意这奔桂听了非常之喜,连说:“倒是巫二先生性情慷爽,是个担当大事的人,况且这件事情,上头老爷肯帮忙,我们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愿意这边府上打赢官司的,断不会叫黄家那小子得了志去。”二人言来语去甚是投机。地保插嘴道:“出场是你二先生替他出场,银钱使费,总得你令侄拿出来。”巫来道:“这个自然。我嫂子既然把家务一概交代了我,自然由得我用。衙门里几个朋友靠的什么我是知道的,还要诸位费心吗?”刁占桂道:“到底二先生是爽快人,就是没有钱,我们替你出把力帮个忙,亦都愿意。”说着,刁占桂挖腰包,自己会了烟账,地保抢着要会,已经来不及了,觉着甚不安稳。刁占桂道:“我同你还要分彼此吗?”巫来道:“我是老实人,向来不会同人家客气的。你们要钱用只管同我说,也不要客气才好。”刁占桂连忙答应,又说了几句话,彼此分手而别。
刁占桂回到衙前,史湘泉因为此事,还在班房里坐着候信,一见他来,忙问事情怎么样了?刁占桂把巫来应允告状的话说了一遍。史湘泉便催刁占桂赶紧替他起稿子。写好之后,拿上去回稿案,赵门上又去回了本官,上下本是串通好的,巴不得巫家来告,连夜出票子拿人,仍旧派了原差史湘泉。
次日一早,史湘泉只派了一个伙计,不到三刻工夫就把黄员外从被窝里提了来了。提到之后,究竟因他是个体面人,又是有钱的,史湘泉见面之下,先说了多少抱歉的话,又怪伙计怎么不等大员外睡醒了再拿票子给他看,这清早就把他老人家请了过来,倒惊动了,真正对不住。一时又向黄员外埋怨道:“我几次三番叫人到府上送信,大员外总不见信,还疑心我们是歹人,早些听了我的话,把管家保了出去,再托人到原告那里安置安置,怎么会被姓巫的反咬一口呢?上头老爷,昨天看见巫家的呈子很不喜欢,说大员外是体面人,怎么好诬告人家?又说此风断不可长,定要整顿整顿,所以准了巫家的呈子。昨儿晚上,就有票子出来叫我拿人;是我叫他们今天早上来的。大员外今天起的早,一定没有吃点心,我们已经替大员外预备下了一间屋子,先请过去坐一坐,我就叫人买点心去。”可怜黄员外娇生惯养,何尝吃过这种苦头,被众人簇拥而来,他早已似醉如痴,究竟史湘泉说的话,他尚有一大半未曾听见。后来被众人领他到一间屋去,当堂跪下。原差一旁回了两句话,但听本官说了声:“且把他押候原告到案,再行质讯。”两边衙役,又答应了一声,把他带下。
但不知如何将他管押,且听下回分解。
①造化———即运道、运气、福分。《红楼梦》第十九回:“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
②栽上———不怀好意地安上罪名。
③隐忍———勉力含忍,不露真情。
④发付———即发落,处置。
⑤委决———决断之意。《警世通言》十一回:“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
⑥万籁———自然界的各种声响。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诗:“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⑦簇簇(cù)———聚集、簇拥之貌。
⑧地保———当地管公事的人,相当于保长。
⑨无庸细赘———无,“不”,也,庸,“用、须”也。“赘”原为病名,此处引申为“多余的、无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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