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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学集卷四十六

有学集卷四十六

○题跋
【述古堂宋刻书跋】
辛丑暮春,过遵王述古堂,观所藏宋刻书,缥青介朱,装潢精致,殆可当我绛云楼之什三。纵目流览,如见故物。任意渔猎,不烦借书一,良可喜也。吴儿穷眼,登汲古阁相顾愕眙,如入群玉之府,今得睹述古堂藏书,又复如何?遵王请予题跋,乃就所见,各书数语归之。
【跋玉台新咏】
《玉台新咏》宋刻本出自寒山赵氏,本孝穆在梁时所撰,卷中简文尚称皇太子,元帝称湘东王,可以考见。今流俗本为俗子矫乱,又妄增诗二百首,赖此本少存孝穆旧观,良可宝也。凡古书一经庸人手,纰缪百出,便应付蜡车覆瓿,不独此集也。
【跋高诱注战国策】
《战国策》经鲍彪淆乱,非复高诱原本,而剡川姚宏较正本,博采《春秋》、《后语》诸书。吴正复较正鲍注,最后得此本,叹其绝佳,且谓于时蓄之者鲜矣。此本仍伯声较本,又经前辈勘对疑误,采正传补注,标举行间。天启中,二十千购之梁溪安氏,不啻获一珍珠船也。无何,又得善本于梁溪高氏,楮墨精好,此本遂次而居乙。每一摩挲,不免以积薪自哂。要之,此两本实为双璧,阙一固不可也。
【跋东都事略】
《宋史》既成,卷帙繁重,百年以来,有志删修者三家:昆山归熙甫、临川汤若士、祥符王损仲也。熙甫未有成书,别集中有《宋史论赞》一卷,每言人患《宋史》多,我正患其少耳。此其通人之言也。
若士翻阅《宋史》,朱墨涂乙如老学究《兔园册子》,某传宜删,某传宜补,某人宜合,某传某某宜附某传,皆注目录之下,州次部居,厘然可观。若士没,次子叔宁曰:“此先人未成之书,须手自刊定。”不肯出,识者恨之。天启中,损仲起废籍为寺丞,过余村舍,移日分夜,必商《宋史》。是时李九如少卿藏《宋宰辅编年录》及王秘阁《东都事略》三百卷,损仲怂恿予传写,并约购求李焘《续通鉴长编》,以蒇此役。余于内阁钞李焘《长编》只卷初五大本,馀不可得。余既退废,不敢轻言载笔。损仲遂援据《事略》诸编,信笔成书。今闻损仲草稿与临川《宋史》旧本并在苕上潘昭度家,而予老倦研削,亦遂无意于访求矣。
今年初夏,见述古堂《东都事略》宋刻,即李九如家钞本之祖也。为之抚卷,忾叹久之。当余与损仲商榷史事,横襟相推,唯九如在旁知状。损仲扬眉抵掌,时扪腹自叹,挥斥柯维麒《新编》陈俗腐谰,徒乱人意。今吴中谀闻小生耳食《长编》,偶见书肆撮略残本及一二零断小说,便放笔删定《宋史》,此不足承损仲余气,而馆阁大老拱手荐撙为宝书。
呜呼!文献无征,岂独杞宋,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斯孔文举所以泫然流涕也。修史之难,莫先乎征举典故,网罗放失。遵王壮盛,有志藏┑是书,当深思归熙甫《宋史》恨少之语,并悼予与损仲之无成,而兴起于百年之下也。为书此以勉之。
【跋春秋繁露】
万历壬寅,余读《春秋繁露》,苦金陵本讹舛,得锡山安氏活字本,校雠增改数百字,深以为快。今见宋刻本,知为锡山本之祖也。宋本第十二卷《阴阳始终篇》:入者损一而出者句下二行阙五字,二行阙六字,虽纸墨漫漶,行间字迹,尚可扪揣,锡山本盖仍之,而近刺遂相沿以为阙文。其第十三卷《四时之数》及《人副天数》一篇,宋刻阙卷首二纸,亦偶失之耳,非阙文也。如更得宋本完好者,则尚可为全书,好古者宜广求之。
【又】
《繁露深察名号篇》云:“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为善也。”又云:“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而为雏,茧待缲而为丝,性待教而为善。”余少而服膺,谓其析理精妙,可以会通孟荀二家之说,非有宋诸儒可几及也。今年八十,再读此书,证之弱冠时所见,不大缪。余每劝学者通经,先汉而后唐宋,识者当不河汉其言。
【跋吴越春秋】
余十五六喜读《吴越春秋》,流观伉侠,奇诡之言,若苍鹰之突起于吾前,欲奋臂而与共撇击者,刺其语作《伍子胥论》,长老吐舌击赏,华颠胡老重观此书,灯窗小生扼腕奋笔之状,宛然在行墨间。老阿婆临镜追理三十少年时事,不免掩口失笑。
【跋方言】
余旧藏子云《方言》正是此本,而纸墨尤精好,纸背是南宋枢府诸公交承启札,翰墨灿然。于今思之,更有东京梦华之感。
【跋扬子法言】
宋御府刻扬子《法言》,卷末署名韩琦、曾公亮在中书,欧阳修、赵概在政府。以编年考之,韩、曾并以嘉二年拜昭文集贤相。治平元年闰五月,韩自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魏国公加尚书右仆射。曾加中书侍郎。《欧阳公年谱》:治平元年二月,自金紫光禄大夫行尚书户部侍郎参知政事,特授行尚书吏部侍郎。赵升授亦同。观四公署衔,则知此书之刻正在治平元、二间,亦必在元年闰月已后二年十月已前,先此则韩公未加仆射,后此则二年十一月欧公又进加光禄大夫兼上柱国,不如此结衔矣。有宋隆平盛际,群贤当国,人文化成于此,可以想见。靖康板荡,图籍北迁,此本尚留传人间,真希世之宝也。为泫然涕流者久之。
【跋列女传】
余藏《列女传》古本有二:一得于吴门老儒钱功甫,一则乱后入燕,得于南城废殿中,皆仅免于劫灰。此则内殿本也。功甫尝指示予:“图画虽草略,尚顾恺之遗制。苏子容尝见旧本于江南人家,其画为古佩服而各题其颂像侧。今此画佩服古朴,坐皆尚右。儒者生百世之下,得见古人形容仪法,非偶然者,吾子其宝重之。”余心识功甫之言,不敢忘。近又简吴中旧刻,赞后又赞,乃黄鲁直以己作窜入,与古文错迕,读者习焉不察久矣。秦汉古书多为今世妄庸人驳乱,其祸有甚于焚燎,不可不辨。
【跋新序】
旧本《新序》、《说苑》卷首开列阳朔鸿嘉某年某月具官臣刘向上一行,此古人修书经进之体式,今本先将此行削去。古今人识见相越,及刻之佳恶,一开而可辨者此也。
【跋聂从义三礼图】
宋显德中,聂从义《新定三礼图》二十卷,援据经典考译器象,繇唐虞讫建隆,粲然可征。然如《尊彝图》中牺、象二尊并图,阮氏、郑氏二义而不主王肃之说。先是太和中鲁郡地中,得齐大夫子尾送女器有牺尊。以牺牛为尊,而聂氏考犹未核。南宋人谓观其图度,未必尽如古昔,有繇然也。此等书经宋人考定,其图象皆躬命缋素,不失毫发。近代雕木传写讹谬,都不足观。余旧藏本出史明古家,此本有俞贞木图纪,先辈名儒汲古嗜学,其流风可想也。
【题道德经指归】
嘉兴刻《道德经指归》,是吾邑赵玄度本。后从钱功甫得,乃叔宝钞本。自七卷迄十三卷,前有总序,后有《人之饥也》至《信言不美》四章,与总序相合,其中为刻本所阙落者尤多。焦弱侯辑《老氏翼》,亦未见此本,良可宝也。但未知与道藏本有异同否。绛云馀烬乱帙中得之,属遵王遣人缮写成本,更参订之。
【跋十家道德经注】
宋人集注《老子》,自开元政和御注外,详载有宋诸家,而韩非《解老》、《喻老》、严君平《指归》及有唐陆希声等注皆不及焉。此书行而古注湮灭多矣。《道德指归》旧有钱钞本,较金陵李刻颇异。此书多微文奥义,在郭象、张湛之右。今舍此而取河上公伪注者,何也?
【跋抱朴子】
《抱朴子内篇》二十卷,宋绍兴壬申岁刻,最为精致。其跋尾云:“旧日东京大相国寺东荣六郎家,见寄居临安府中瓦南街东开印输经史书籍铺,今将京师旧本《抱朴子内篇》校正刊行。”此二行五十字是一部《东京梦华录》也,老人抚卷为之流涕。
【跋本草】
金源氏以彝狄右文隔绝江右,其遗书尤可贵重。平水所刻《本草》,题泰和甲子下己酉岁,金章宗太和四年甲子、宋宁宗嘉泰四年也。至己酉岁,为宋理宗淳九年,距甲子四十五年,金源之亡已十六年矣。犹书泰和甲子者,蒙古虽灭,金未立年号,又当女后摄政国内大乱之时,而金人犹不忘故国,故以己酉系太和甲子之下,与作后序。浑源刘祈,字京叔,著《归潜志》,事见《金史》及王秋涧《先茔碑》,亦金源之遗民也。
【跋王右丞集】
《王右丞集》,宋刻仅见此本。考《英华辨证》,字句与此互异。彼所云集本者,此又不载,信知《右丞集》好本良不易得也。
【跋文中子中说】
《文中子中说》,此为宋刻善本。今世行本安阳崔氏者,经其刊定,驳乱失次不可复观。今人好以己意改窜古书,虽贤者不免,可叹也。
【又】
《文中子序》述六经为洙泗之宗子,有宋巨儒自命得不传之学,禁遏之如石压笋,使不得出六百馀年矣。斯文未丧,当有如皮袭美、司空表圣其人者,表章其遗书,以补千古之阙。惜我老矣,不能任也,书此以告后之君子。
【题李肇国史补】
绛云一炬之后,老媪于颓垣之中拾残书数帖,此本亦其一也。
【跋礼部韵略】
《礼部韵略》以宋雕本为准,元板去之远矣,凡字书皆然。
【跋酒经】
《酒经》一册,乃绛云楼未焚之书,五车四部书为六丁下取,独留此经。天殆纵余终老醉乡,故以此转授。遵王令勿远求罗浮铁桥下耶?余已得修罗采花法酿仙家烛夜酒,将以法传之。遵王此经,又似余杭老媪家油囊俗谱矣。
【跋沈石田手抄吟窗小会前卷】
石田先生《吟窗小会》前卷,皆古今人小诗警句心赏手抄者,今为遵王所收。后卷向在绛云楼,为六丁取去久矣。少陵云“不薄今人爱古人”,前辈读书学诗,眼明心细,虚怀求益,于此卷可以想见。今之妄人中风狂走,斥梅圣俞不知兴比,薄韩退之《南山诗》为不佳,又云张承吉《金山诗》是学究对联,公然批判,不复知世上复有两眼,虽其愚而可愍,亦良可为世道惧也。
【跋营造法式】
《营造法式》三十六卷,予得之天水长公。初得此书惟二十馀卷,遍访藏书家,罕有蓄者。后于留院得残本三册,又于内阁借得刻本,而阁中却阙六、七数卷,先后搜访,竭二十馀年之力,始为完书。图样界画,最为难事,用五十千购长安良工,始能厝手。长公尝为予言:“购书之难如此。”长公殁,此书归于予。赵灵均又为予访求梁故家镂本,首尾完好,始无遗憾,恨长公之不及见也。灵均尝手钞一本,亦言界画之难,经年始竣事云。
【跋真诰】
稽神枢第二淳于斟入吴乌目山中隐居,遇仙人慧车子授以《虹景丹经》,注云吴无乌目山,娄及吴兴并有天目山,或即是也。此未悉乌目山为虞山别名耳。
【又】
《真诰》未见宋本。近刻经俞羡长刊定者,至改握真辅为掘真辅,舛缪可笑。此钞依金陵焦氏本缮写,与道藏本及吾家旧刻本略同,比羡长刻,盖霄壤矣。里中有二谭生,长应明,字公亮,伉侠傲物,扳附海内巨公名士,好购书,多钞本,客至郑重出视,占占自喜。次应征,字公度。此本则公度所藏也。公度纨儿郎,尤为里中儿贱简,不知其于汗简墨汁有少因缘。如是余悲两生身沈家亡,有名字翳然之感,故录而存之。
【跋高丽板柳文】
高丽国刻《唐柳先生集》,茧纸坚致,字画瘦劲,在中华亦为善本。陪臣南秀文跋尾,称其国主读书好文,虑词体之不古,命陪臣有文学者会猝韩柳二家注释,印布国中,嘉惠儒士,使之研经史以咀其实,追韩柳以ゼ其华。跋之前后,敬书正统戊午夏,正统四年冬十一月。尊正朔,大一统之意,肃然著见于简牍。盖李氏虽篡弑得,箕子之风教故在,而明皇家文命诞敷施及蛮貊,信非唐宋所可比伦也。
呜呼!天倾地昃,八表分崩,高句丽久不作同文梦矣。摩娑此本,潸然陨涕。陪臣奉教编次者:集贤殿副提学崔万里、直提学金镔、博士李永瑞成均、司艺赵须等。而南秀文应教署衔则云:朝散大夫集贤殿应教艺文、应教知制诰、经筵检讨官兼春秋馆记注官,并书之以存东国故事。
【跋皇华集】
本朝侍从之臣奉使高丽,例有《皇华集》。此则嘉靖十八年己亥,上皇天上帝泰号、皇祖皇考圣号,锡山华修撰,察颁诏播谕而作也。东国文体平衍词林,诸公不惜贬调就之,以寓柔远之意,故绝少瑰丽之词。若陪臣篇什,每二字含七字意,如国内无戈坐一人者,乃彼国所谓东坡体耳,诸公勿与酬和可也。
【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未损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不偶,殊可念也。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臾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
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
【唐人新集金刚般若经石刻跋】
唐弘农杨<皋页>取《金刚经》六译排纂删缀,命曰《新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成于太和元年,经文五千一百六十七字,今本仅四千四百五十六字。翰林诸学士郑覃、王源中、许康佐、路群、宋申锡、李让夷、柳公权为之赞,太和四年四月,奉宣上进,新刻碑本署特进,行右威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上柱国弘农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臣杨承和状进。
其略云:“披诸异义,一贯群宗,为粗愚却妄之程,岂上达不刊之法,臣惭为小善,遂刻私名,伏奉恩华,不敢追改。”据状,则杨<皋页>即承和之私名也。其年八月,敕并示左右街功德,使令编入藏经目录。其石经在上都兴唐寺安立。初刻是八分书,难读。右卫仓曹参军唐玄度翻集晋右将军王羲之书刻石,太和六年春毕功。赵明诚《金石录》标目:“王右军六译《金刚》,今新安程穆倩所宝藏也。”有唐君臣于此碑刻,崇重庄严如此。<皋页>之自叙谓《金刚》前后六译贝叶,皆自西来而五天音韵非一,如小失佛心,即大讹秘典。今为合诸家之译,择其言寡而理长,语近而意远者。
其状又曰:“鸠摩最上美冠后来,然不舍菁华,犹疑璧恐绝,编隐耀匣,智镜于阙文;蠹轴韬明,锁心灯于坠典。”盖唐人宗慈恩之说,料拣秦译,有由然矣。予观宋有孙知县及龙舒王日休,皆以己意刊定《金刚经》文,大慧杲禅师及宋学士景濂后先弹驳,有招因带果、毁谤圣教之呵,不谓唐人已先有此。柳诚悬之赞曰:“揣摩一经,前后六译,今之而七,毕竟斯获,殆明谓六译,不容有七而稍讠隐其词耳。”穆倩少多病骨,立,从其父游天目,遇异人于阴林席箭之间,顾穆倩曰:“儿骨峭而方,终朝寿且昌。”又曰:“记取一人口千人,六译七译,三晋王三十馀年。”穆倩贫病益甚,感异梦,购得是刻于新安故家,病不药而愈,数腴如壮盛时,连举四丈夫子,始悟异人谶记云云。所谓一人口千人者,即太和年号也。此经冥祥感应,耸动幽明。以丛残石本,犹能于千载之下现此灵异,安知穆倩非有唐诸人宿世信持,乘彼愿轮,重来开显者欤?余窃谓是刻在今已为绝编蠹轴,而师心删略之文又不可以行远,穆倩工二王书,当钩榻此碑书法,依秦译经文摹而刻之,不独右军之书得仗法宝,以柱灰劫而昔人刊削圣教之过愆,亦隐然代为忏除,斯或如来护念付嘱之遗意也。穆倩当谨思吾言毋忽。
【题怀素草书卷】
余所见藏真真迹凡数卷,大都绢素元刂敝,字画浅淡,令人于灭没无有之间,想见惊沙折壁,因风变化之妙耳。此卷笺纸簇新,无直裂纹匀之状,字皆完好,无一笔损缺,应知此上人是阿罗汉现身,尚在人间,故于此纸上挥洒墨汁,重作醉僧书,游戏神通也。
【李忠毅公遗笔跋】
江阴之东原里名长泾,赤岸相去五六里,牛宫豚栅,比屋相望,其中有二伟人焉:一为宫谕,谥文贞缪公当时;一为御史,谥忠毅李公次见。次见则当时夫人弟之子也。余与当时游,识次见书生时。天启乙丑,逆奄钩党急刺促,长安中篝灯夜坐,当时絮语及应山,余抚几叹曰:“应山扌弃一死糜烂,为左班立长城,微应山党人,骈首参夷,他日有信眉地乎?”次见击节以为知言,目光炯炯,激射寒灯,翳然为之吐芒,相与长叹而罢。明年,二公同时被祸奄,败卒,与应山偕恤录盖三十馀年矣。次见子逊之钩摹槛车遗书,刻之于石。
余观之,老泪沾纸,如绠縻不绝。余老而后死,氵存更桑海,追忆往事,又在龙汉劫前,不自知涕之无从也。次见之训子,本忠孝,教尊让,当饮章,急征时,无湫攸孤愤之词。盖其天资近道,不事镞砺而又涵养于神庙,中年化成之日,为盛世之人材,宜终和且平,若此诗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有周中衰,妇人女子,浸灌先王之教训,习温柔敦厚之风,孔子曰:“丰水有芑,百世之仁也,不其然乎!不其然乎!”逊之九龄,藐孤佩服,遗训崭然,无忝所生,人谓次见有后矣。聿怀多福,君子有,诒孙子于李氏,庶几左验矣。而顾未验于国家,次见偕当时朝于帝所,周视下土,其亦有隐恫也矣。
【题董玄宰书山谷题跋】
右董文敏公玄宰《书山谷题跋》十则,是其中年最合作之书。公尝过余山楼,为人题松雪字卷竟,阁笔谓:“余每一搦管,秀媚之气侧出于腕间,不能驱遣,坐此不及古人耳。”今所书山谷书有云:“凡书要拙多于巧,意亦相似。”然此书轻浓得中,姿态横陈,唐人谓春花发艳,夏柳低枝,亦何尝以秀媚为病。而虎文爱此卷,如头目不忍豪夺,遂题归之。
【跋紫柏大师手札】
右紫柏大师手札十二通,故祭酒冯公开之家藏,其孙研祥装裱为一册。冯公万历中名宰官,皈心法门,大师以末法金汤倚重,故其手札丁宁付嘱,如家人父子,而其猛利烹炼,毒手钳锤,迥出于软暖交情之外。
公为人真实无枝叶,则以心真而才智疏,终非金汤料勖之;其御物疏通多可,则以世故重而道念轻,恐中心柱子不甚牢固砭之;官位稍进,则以官渐大,疾亦大,谓南宫冷静,可以久禄,为自食其言警之;公技痒,好作时文,则以秀铁面诃李伯时画马应入驴胎马腹药之;公以吉凶悔吝商榷行止,则以断发如断头,更有何头可断决之。横行直撞,热喝痛棒,破面皮,隳落情网,皆所谓自敌已下不能堪者。师既不惜饶舌,而公则奉为金口,师资吸受,如磁引铁,近古所希有也。
大师去世已久,读其手札,慈容悲诲,俨然如生。一腔心血倾倒,为人角芒槎牙,涌现于笔尖幅上,虽欲不俯首下拜,热泪迸流而不可得也。大师作书,都不属草,缘手散去,全集载《与祭酒书》才二纸,甬东陆符搜访为别集而未尽也。研祥以念祖之故,念法念僧,郑重藏┑,俾余得翻阅缮写,岂不幸哉。研祥胚胎前光,熏染深厚,正法眼藏,如力士宝珠在额上,久当自现,余愿执简以须之。
【题书金刚经后】
此吴人杜大绶所书《金刚经》不全之本,太仓王异公补成之,以追荐其母夫人者也。韩昌黎儒者抗言排佛,其为绛州马刺史行状,则曰:“司徒公之薨也,刺臂出血,书佛经千馀言,期以报德。”然则书经荐亲,固亦大儒,辟佛者之所不禁,与《般若》智炬,炳乎文字当异。公书经时,当有六种《金刚》涌现,笔端不离卷帙,已恍如见母夫人珠宫贝阙生天之处矣。
【题尹子求临魏晋名人帖】
子求谢黔兵事还蜀,不远东吴万里,吊我于削杖中,期以三年后,携家出蜀,相依终老,而不得遂,卒骂贼尽节以死。此帖则子羽宦蜀时书以相贻者也。子求廉直好古,所至焚香拂地。晨起,手自涤砚,楷书百馀字,钩摹魏晋书法,搜剔抉レ,细入丝发。今观此帖老苍瘦劲,光明雄骏之气,郁盘行墨间,良可宝也,子求生平,不吐一俗语,不作一俗事,不侣一俗客,处中朝士大夫中,如异鸡介鸟,顾其晚节,卓绝如是。昔颜鲁公叱卢杞,詈希烈,握拳透爪,死不忘君。其在吴兴与杼山昼师、陆鸿渐、张玄真之徒,理经藏修韵海,坐三癸亭,援云倚石,风流弘长,映带百世,以是知古来忠臣志士捐躯徇国,卓荦惊世者,皆天下真风流不俗人也。吾又于子求见之矣。
【书张子石临兰亭卷】
往吾友程孟阳汲古多癖,常宝藏兰亭一纸,坐卧必俱,以为真定武也。等慈长老居拂水,亦好观兰亭。孟阳端席拂几,郑重出视。等慈指“放”字一磔,以为稍短。孟阳怫然不悦,曰:“此放字一磔稍短,如苍鹰指爪一缩,有横击万里之势,若少展则无馀力矣。师老书家,尚留此俗笔于眼底耶?”辞色俱厉,面发赤不止。余以他语间之而罢。今年冬日,纸窗孤坐,忽见子石所临兰亭卷,追忆四十年前,山园萧寂,松栝藏门,二老幅巾凭几,摩挲古帖,面目咳唾,宛如昔梦。子石斯卷,恨不得见孟阳。昂首耸肩,抚卷而叹赏也,为泫然久之。
【题李长蘅画扇册】
长蘅晚年游迹,多在西湖。邹孟阳、闻子将每设长案,列缣素,摊卷拭扇,以须其至。长蘅笑曰:“此设三覆以诱我矣。”挥毫泼墨,欣然乐为之尽,故两家所得最富,扇纸累百计不止。余平生爱惜朋友檀园松圆楮墨藏┑,仅以十数计。绛云之灾,胥于火,而邹、闻溘逝后,箧衍狼籍,僮奴窃取以供博奕,不知其为主人之头目脑髓,可叹也。子羽收画扇十幅,上有邹氏图记,余抚之怃然而叹,以长蘅之诗画两家之多取,与余之寡取,未转盼而同归于尽,天下之物,其可锢而留之也哉!此册为楚人之弓,递代邮传,以及子羽,而余得以摩挲把玩,幸矣。子羽达人也,书其后而归之。己亥夏六月,蒙叟钱谦益书碧梧红豆村庄。
《渊明集》有《画扇赞》,卢德水取以名室,曰画扇斋。余爱德水之妙于欣赏而工于标举也。过杜亭,信宿斋中,因语德水,此中难著杂物,如吾友程孟阳、李长蘅乃画扇斋中人耳。德水死,此斋为马肆矣。子羽得长蘅画扇,宜举德水例以名其斋。德水以渊明之赞,而子羽以长蘅之画,如灯取影,各有其致,余他日当补为之赞。
拂水丙舍新成,堂涧户,差可人意。松圆老人叹曰:但恨长蘅早去,不得渠仰面背手,吟啸叹赏,为缺陷事耳。今年修葺秋水阁,少还旧观,松圆亦为古人久矣。览长蘅画扇,烟岚浓淡,堤柳蔽亏,朝阳花信,居然粉本,吾诗固有之,安知李三不与大痴诸人神游其间耶?
过南滁上清流关,关山屈盘,关门有壮缪侯庙,朱干红旆,闪扬山城,丽谯上此,扇景约略近之。过此如穿井干而出惊沙平田,骋望千里,此走濠泗丰沛道也。长蘅过此,口占示余曰:“出门日日向东头,才过濠州又宋州。心似磨盘山下路,千回万折几时休。”扇头岭路纡馀,人家客店,几点在夕阳外,正似磨盘山脚,日晡赐车时也。欧阳公云:“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此何时也耶?”长蘅诗《檀园集》失载,追录于此。
此幅长堤疏柳,溪桥回复,绝似吾山庄沿堤风景。孟阳居闻咏亭,散步行吟,盘巾往返,步履可以指数。今赐头堤桥上,一叟闲闲扳枝倚树,傲兀自得,使山中村媪牧竖信手指目,必以为晋孟阳也。长蘅尔时随手点染,岂自知为孟阳写真耶。
东坡书报王定国:余近日尽得寒林,已入神品。此老矜重,自以为能事如此。岂若吾长蘅盘礴之暇,以退笔残墨挥洒,遂妙天下耶!坡尝言欧阳公天人也,人或以为似之且过之,非狂即愚。余安得为此无稽之言,亦聊以发子羽一笑耳。
长蘅易直阔达,多可少忤,然其胸中尚有事。在启祯之交,感愤抑塞,至于酸辛呕血,作枯木皱石,虬曲蟠郁,亦所谓肺肝槎牙生竹石也。
松圆老人尝于奚奴折扇画袁海叟“隔花吹笛正黄昏”之句,珠林玉树,淡月朦胧,余苦爱之。长蘅此幅,仿佛相似。登铁山,坐长蘅之浮阁址,看西山梅花海,古香清尘,浮动心眼,使人取次指点,便欲扬去。大抵清林疏樾,轻烟淡粉,昔人所评,浅绛色画,唯吾江南有此风景,又非此中高人秀士不能笼挫捞漉,写著阿堵中也。二老仙去,子羽故应玄对此语。
东坡《李唐臣秋景》云:“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浩歌一棹归何处?家住江南黄叶村。”长蘅画扇累幅,皆饶此意。盖自壬戌罢公车,绝意荣进,思终老于菰蒲稻蟹之乡,其寄兴疏放如此。今余老矣,暮年江关,微风摇动,未知长腰缩项,得安稳老饕否?李画中有长年舟子,却回烟棹,张颐鼓,故坡诗有“浩歌一棹”之句,今应于扇面补画一白头老人企脚放歌,以代舟子。《诗》有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江南黄叶村中岂可无此一老人耶?
展画卷至第十幅,扁舟浅水,蓑笠一翁,面山兀坐,居然李唐画中舟子,抚卷辗然,岂天之有意于斯人耶?碧梧红豆村中,凉风将至,白鸥黄叶,身在长蘅画扇中。仙酒独酌,炉香疑尘,因念柴染处士观《山海经》,览穆王图,流咏荆轲,田畴胸中,犹扰扰多事,放笔一笑。
【跋顾与治藏大痴画卷】
大痴《富春山图》,已为焦尾琴、烧竹笛矣。浮岚暖翠,往在毗陵,唐氏得见之如拱璧。今堕落铜山钱埒中,明妃远嫁,呼韩欲省识春风一面,安可复得此卷为与?治家藏清斋韵士,焚香矜赏,天寒翠袖,日暮修竹,如此相守,亦复何恨?一峰老人在车箱谷前,亦当披云一笑,庆兹卷之遭也。
【题郑千里画册】
丁南羽、郑千里皆与予善,而箧中无一缣片素。今王君藏千里小景百幅,装褫标识,卷帙精好。人之好事与不好事,相去若此。然君既善收藏,又乐与人赏鉴,晴窗几,焚香展玩,百幅中云舫烟海,时时与余共之,则余家画笥故在,金陵安知非余一厨之寄,而徒以藏┑为有无也哉!君宝爱此册,属余题其端。余观古人书画,不轻加题识,题识芜烦,如好肌肤多生疥疠,非书画之福也。桓玄僧客以寒具手执画,好事家以为美谈。余之信手批抹者,其点污卷轴,光甚寒具之油,而人顾以为好者何也?聊书此以发君一笑。
【题闻照法师所藏画册】
古之善画者,以山河城郭宫室人民为吾画笥,以风云雪月烟雨晦明为吾粉本,不知此世界中山河大地,水陆空行,一切唯识中之相分也。画家之心,玲珑穿漏,布山水于行间,吐云物于笔底,一切皆唯识中之见分,从觉海、澄圆、妙明、明妙中流现侧出者也。华严五地菩萨登地之后,乃能妙解世间画笔琴书,种种伎艺,至于尘里转轮,豪端见刹,而画家之能事毕矣。王右丞曰:“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杜工部曰:“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孰谓文人为不知道乎?闻照法师精通性相,开演唯识,苦爱无补画册,不忍去手,其高足琼师丹青特妙。余恐世之观者以二师皆有画癖,非衲衣本色也,故书示之。
【吴渔山临宋元人缩本题跋】
董巨以后,山水一派流种东南。元初,赵文敏独臻其妙,黄子久、吴仲圭、倪元镇、王叔明诸家相继而作。明兴百馀年而有沈启南、唐子畏、文徵仲,又将百年而有董华亭。盖江左开天之地,斗牛王气,垂芒散翼,焕为图绘,非偶然者。其风流文采,久而滋长,亦熏习之力使然也。
余闻子久居乌目傍小山饮酒,所至辄画。自湖桥抵拂水,放舟两湖,画横卷长数十丈,稿本未经装裱,民家束入竹筒,置复壁中,访求不可得。华亭为抚掌叹息,羲舟湖山间,坐卧累日,语予曰:“子久数十丈卷,今饱我腹笥,异时当为公倒囊出之。”华亭仙去三十馀年,山窗水榭,未尝不追忆斯言也。冬日屏居渔山,吴子视予手临宋元画卷,烘染皴,穷工尽意,笔毫水墨,皆负云气,向之慨慕子久,与华亭所手摹心追者,一往攒聚尺幅,如坐镜中,岂不快哉!渔山古淡安雅,如古图画中人物。将子久一派,近在虞山,余深望之。此卷真迹,皆烟客奉常藏┑,又亲传华亭,一灯密有指授,故渔山妙契。若此烟客跋尾,不欲示人,以斫轮之妙,故隐而不书,予聊极之以信吾熏习之说。
【王石谷画跋】
王子久没二百馀年,沈文一派近在娄江,石谷子受学于玄郡守,又从奉常烟客游,尽发所藏宋元名迹,匠意描写,烟云满纸,非画史分寸渲染者可几及也。子久居乌目西小山下,坐湖桥看山饮酒,饮罢,辄投其瓶于桥下,舟子刺篙得之,至今呼王大痴酒瓶。晚年游华山,憩车箱谷,吹仙人所遗铁笛,白云氵翁起足下,拥之而去。石谷安贫守素,胎性轻安,去凡俗腥秽远甚,已得子久少分画品,当亦尔尔。昔人言子久画山头必似拂水,叔明画山头必似黄鹤。二公胸中有真山水,以腹笥为粉本,故落笔辄似石谷,殆可与语此。然吾乡艺苑多人,画家则子久,隶篆则缪仲素,词赋则桑民怿、徐昌国,今皆寥绝无继,而子久衣钵殆将独归石谷,此可为三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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