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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学集卷四十五

有学集卷四十五

○杂文
【古史谈菀摘录后记】
《古史谈菀》十卷,我先君宫保公晚年读史,采刂正史中异闻奇事可以耸见闻、资劝戒者,有旌行物,差神逵,咫闻四部之目,吴江周永肩安石摘录其唱导因果、辅翊教乘者,汇为一卷,厕诸历代禅征之集。
谦益再拜捧读,泣而言曰:呜呼!斯先君之志也。夫我先君,七岁而孤,奉我王母卞夫人,终身孺慕,士之称孺,孝者归焉。刚肠疾恶,如食蝇之必唾。世授《春秋》,以直道是非为己任。宛晚不遇,以授经为大师。抠衣抗手,正告弟子儒者,志在《春秋》,行在《孝经》,谀闻曲学,吾弗与也。《谈菀》之成在甲辰奉讳以后,以谓倚相之学,董狐之笔,不获自效,于槐厅蕉园之间,聊假蠹书汗竹,以托寄笔削之纲要。若其生平,归心佛乘,笃信三宝,则得于母师胎教,熏习训迪为多。《谈菀》一书,激扬忠孝,指陈修悖,主于明扶三纲,阴阐六度,斯志行之,所存也已。今观周氏摘录旌行之部,以纯孝为首,纯孝之子感格人天,佛为现像,显神以表厥应,一书纂集之眼目,如镜中像,交光呈露,宁非异世而相感也哉。
呜呼!昔者吾夫子授端门之命,而作《春秋》、《孝经》成,曾子抱《河》、《洛书》,夫子簪缥笔绛衣,告备北辰,俗儒以纬家为疑。今旌行所录滕昙恭、刘霁诸人,载在国史,传诸丹青,又岂可以为虫书鸟言,漫而置之乎?紫柏大师称《左传》为真因正果之书,憨大师乃奋笔发挥,撰《左氏心法》,安石家世禀承二师,故能邮传其绪言,以证明我先君旌行之微指。谦益谨洮缮写,镂板流通,庶几附丽《弘明》二集,少礻卑法海,不徒传示子孙而已。
【海印憨山大师遗事记】
大师历年行履,具在自制《年谱》及经解文集中,其他遗事,传闻不一,谨洮汰讹滥,条次其可纪者如右:
紫竹林弟子颛愚观衡撰《曹溪中兴憨大师传》云:师年十九,在报恩寺廊下遇一异人,谓师曰:“公可惜许,公可惜许。”师曰:“何谓?”客曰:“公若在吾儒,能大扶名教。尧眉八彩,公眉五彩,吾海内求人三十馀年,独见公一人,已为僧,无如之何,吾从此不复与人见也。”别去不知所往。
师预天界法席,见厕地光洁如镜,入夜明灯如昼,知有异人司之。一日晚课,见一黄肿头陀执火入厕,揩灯盏添油,拉而询之,知为妙峰禅师代山阴王进香,南海受湿生疮,讨单歇息。师再拜,愿结为法侣。峰云:“师大智慧,能听经,后日代佛扬化。我辈是笨工人,行得是笨工事。”师笑曰:“我学得师者笨工,还要好几餐饭吃。”遂订为生死交。
师登盘山顶,石丛内一隐者,灰头土面,师作礼不答,问亦不语。师默坐少顷,隐者烧茶,取一杯自饮,师亦取一杯自饮。饮竟,隐者置茶具,端坐如故,师亦如之。又少选,炊饭,唯取一碗一箸自食,饭罢复坐。师一一如之。夜中,隐者出岩外经行,师亦随之,第东西各步,如是一七。隐者问仁者何来,师曰:“南方来。”隐者曰:“来此何为?”师曰:“特访隐者。”隐者曰:“隐者面目如此,别无奇特。”师曰:“进门早已看破了也。”隐者笑曰:“我住此三十馀年,始遇一个,同风一夜。”师经行顶门,一声轰如乍雷,山河大地、身心世界豁然顿空,空境非寻常可喻,如此空定五寸香许,渐觉有身心,渐觉脚下踏实,开眼渐见山河大地一切境界如故,身心轻快,举足如风轻。隐者曰:“今夜经行何久耶?”师告以所得境相,隐者曰:“此色阴境耳,非是本有,我住此三十馀年,除阴雨风雪,夜夜经行此境,但不著则不被,他昧,却本有。”师深肯礼谢,遂相从。过夏将别,隐者送师至半山,泪如喷珠,归与妙师述如上因缘,汪司马曰:“如是则吾师住山已竟。”师曰:“犹是涂路边境界耳。”
法光和尚每以本色钳锤待师,师一一获益,每命师揩背洗足,皆能如其意。诸宗候见之,皆怒师曰:“我等别有眼目,非公等可能识。”
师在报恩,有山人制印章,相诒文曰清郎印,嘱曰善佩之,为后日证。至五台与妙师卜居北峰之龙门,开基五尺,得铜佛高尺许,揩洗佛背,下有“清郎造”三字。师取印章示峰众,皆惊叹。师坐龙翻石,听沸泉经年,至泉声不断如不闻,乃入定。峰知师将入定,乃别庐于木瓦梁匡王山黄龙潭。彻空禅师访师于龙门,留与同住。大雪经旬,各台顶雪吹聚龙门,覆静室深几十丈,寒甚彻。师推帘拨火,以手探之,知为雪拥。师命吹火,火发,师曰“性命可保矣。”融雪作茶饭毕,相对兀坐,闻隐隐有人声,曰:“此是台顶上人为我开雪。”声寂,曰:“此或夜矣。”雪中不辨昼夜,以闻声为昼分,不闻声为夜分耳。久之,人声渐高朗渐近,乃北台白马寺中台三处集三百馀众,执锄筐帚探竿,下台顶觅龙门路,依路挖洞,用竿前探,随探随挖。竿擢著静室,众人欢呼,勇猛抵门而入,掀帘见师,抱足恸哭,曰:“经此大难,幸而有火,此佛天默佑也。”师合掌谢众曰:“也要经过始得。”粤东犭童犭数叛,戴督抚请师议之。师会通六道,分布诸将,先察所过地方,安官把守,树旗标帜,不得侵犯,良民自出。师从船而进,犭童犭闻风逃窜,尽种族招安,新立官署。师还,出所著《奇门指掌》一书行世。
衡戊申冬,进曹溪礼祖容。明年四月,谒师于端州。每坐谈,见师熙怡而笑。衡曰:“大师笑俨释迦微笑,可悦可爱。”师曰:“公好眼力,我少在报恩,有梵师言。我口如仰月,即佛口也。当大转法轮,公亦识之,奇哉!”六月,师归曹溪。一日清晨,知微为师梳头,衡喜曰:“日轮初起,映师白发,皆金色光明,即紫金光也。”师曰:“我在台山大塔院寺见一梵僧,伟然可怖,手拉余曰:‘满头发皆绀色,当大作佛事’,今公亦识之,用意亦微矣。”
衡在曹溪夜谭次,大师向衡曰:“我后日无肉身。”衡曰:“何以知之?”师曰:“达大师令我摸他全身上下筋骨血肉,长成一块,手臂如铁棍相似,知他身坚固不坏。我身皮肉虚浮,一捏空去,则知不坚,达师多劫咒力薰习乃尔也。”师在灵湖,托刘居士买寿木随身,向衡曰:“老身一生多睡,身后与我做一长棺,伸脚睡去自在。”师向言达大师肉身不坏,今为维不与留世,自言无肉身,今却全身供奉,不知二大师淆讹在甚么处?呜呼!真文殊普贤大人境界,非凡小可识。
嘉兴《年谱》附录云:凡世所传如陈亚仙、毛赖债、萧公子等事,悉从《宗镜》,侍者订其讹,惟为灵通侍者戒酒事闻之特详。侍者,占城国王太子。父王遣大臣五人伴太子来曹溪,请六祖往彼供养,祖不许太子,大臣俱立化于海滨,五臣为神,显灵韶阳南华山门外,立相公祠,旁有相公桥。太子既化,复现身为祖,侍者独不戒酒,祖许之,得受法去,有一钵留寺。寺僧铸铜像侍立,袒肉身傍像,顶布巾帽。邻寺乡人日盛一钵酒供之。供酒后,酒化成水,其帽欹侧。大师入山,与寺僧授戒,众言灵通侍者饮酒,我等不合破戒。大师作文,启祖座前为灵通断酒,即碎其钵,侍者从此不受酒供,以酒供之,酒不成水,帽不复侧矣。
大师坐宗镜堂,两僧夹持,一狂僧历阶而上,乞师引救,云此僧持大悲咒五年,素无败行,不知何故,着魔颠狂不止。大师曰:“此病可医。”遍询堂中得持习秽迹金刚神咒者三人,大师于坐间自持,令习者传教之。初传昏然不省,大师以折扇于案上震威一击,提授一句,应声如响,习者逐句传竟,狂僧如梦顿觉,顶礼而退。又一日,一僧来礼拜,未起,击扇喝曰:“杀人贼,见我作么?”知事作,速退出。众皆愕然莫恻。越一日,以盗被获。
岳司马石帆在仪部时,值大师罹难,抗言申救,至是谒见于嘉兴金明寺。岳问曰:“中庸素富贵四句,大师作么解?”师曰:“素是张白纸,画个纱帽便做个纱帽,画个乞儿便做个乞儿。”岳惯以禅理作戏论,嘿然而退。
大师在金明寺斋毕,列烛茶话,有醉皂隶扣门大呼:“今日活菩萨下降,我求超度,何故拦阻?”大师命之入,合掌礼拜,胡跪,语云:他是钱大复身,是仲仁托体求度,弟子生前持长斋,修净土八载,今亡期当五七不到,阴府合生西天,望菩萨慈悲指引。伏地哭泣不已。大师呼念佛者旧六人侍立,亲掇数珠,每展一珠,念千声佛,鬼身即能念。念佛竟,演蒙山施食文,至应观法界,性一切惟心造,举扇击案,疾呼,速得解脱鬼身,应声曰解脱,竟三呼三应。起,具佛子威仪,称谢。往生净土,东南礼大众云,各各努力,龙华会上相见。更馀大师舆还舟,鬼身随舆,望大师登舟,顶礼谢讫,仍还禅堂门口,去作谢,钱老官赖托身得度,扑地而醒。仲仁者居寺之隔河,生前修净土甚虔。是日亡值五七,皂隶以催粮,入灵座前,乘醉引魂得度也。仲仁子闻韶,天启辛酉,举于乡。次日,许宪副子泰惟延大师至家,对灵说法,大师语悉,开示平生阴事,闻者毛竖。
桐乡颜生生居士家于石门,尝梦伽蓝神命迎宾头卢尊者,见有大僧中堂正座,旁列侍坐,并一时名宿众所知识者。越日,闻大师东来,往迎于松陵,历双径,云栖所至,随侍命名。福坚大师还过石门,居士恭迎至家,设大供。家有梨园,命演《拜月亭记》。先择侍从受具戒者,始得与席,一时名宿如闻谷辈咸在。居士叹息,宛然梦中迎宾头卢实境也。次日,弟子谭梁生请问:“看戏不碍戒律否?”大师云:“大难说他人一日不犯戒,一日是不犯戒,我日日不犯戒,日日是犯戒。”
曹溪有室女发愿绣千佛衣,一袭奉供大师,虑口气不净,以黄绢里口。衣成而大师迁化,入龛,衣留宝林库笥。及肉身还曹溪,出龛时,紫普罗衣见风星碎,乃取室女所制千佛衣衣之。衣在笥二十二载,光彩如新,以室女愿力所持,遂得为最后供云。
云间张翼轸叙大师《年谱》云:余昔守韶州,遣衲子本昂迎师于五乳,师掩关,八月,迎众至,启关,戒行大众环聚泣留。师曰:“曹溪,吾志也。时节因缘敢不随顺,徼灵六祖得归骨焉,幸矣。”壬戌腊月至曹溪。明年冬,余奉宗伯萧公命,入山候师疾。师披余所供禅衣,合掌称谢曰:“山僧行矣。”谈笑而别,是夕遂化去。余复入山庀后事,营葬塔,盖影堂,差了皈依一念,亦不负萧公付嘱也。余量移去韶五乳,法嗣借大力于当事者,迁全蜕归匡山,而爪发留曹溪,余所营塔院亦如故。诸法空相,本无去住,师亦何心邪?因侍者心启来,请略述于谱末如此。
(计十六条。
【书史记齐太公世家后】
流俗语云:“太公八十遇文王。”孔丛子、宰子、冉有问夫子曰:“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则俗语固有本也。有言七十者,《说苑》云:“太公年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齐。”吕不韦、韩婴皆言七十有二,是也。有言九十者,宋玉《九辨》云“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是也。
按《楚辞·天问》云:“师尚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高诱注《淮南》云:“太公鼓刀钓鱼,年七十始学读书,九十为文王师,佐武王伐纣。”《韩诗外传》云:“吕望行年五十卖食棘津,七十屠牛朝歌,九十为天子师,则遇文王也。”《说苑》又云:“太公年七十而不自达,一合于周而侯七百岁。”此皆七十未遇之证也。
考《竹书纪年》:“帝辛三十一年,周文公四十一年,西伯治兵于毕,得吕望以为师。”即《史记》西伯猎渭阳载归立师之年也。太公七十鼓刀,始学读书,则遇文王时为八十明矣。《竹书》又十年为武王元年,西伯发受丹书于吕尚,则太公年当九十。又十年庚寅,周始伐殷。明年,禽纣牧野,计庚寅年,太公正百岁。《九辨》言九十显荣,及诸书言九十为天子师,盖撮略九十百岁受丹书誓盟津之事而通言之,非克定遇合之年为九十也。历武王、成王,迨康王之六年,《竹书》书齐太公薨,计其年一百四十九岁,而周文公以成王二十一年薨,则先于太公二十二年矣。
太史公《世家》云:“盖太公之卒百有馀年,子丁公吕立。”曰盖者,亦疑词也。文王得太公之年,经典皆无明文。司马迁驰骋古今,不能通知。《尚书疏》又谓成王时,齐太公薨。周公代为太保,凡此之类,阙误弘多。郭璞谓《竹书》潜出记载之后,以作征于今日,信也。
昔者周史卜畋,其兆曰:“将大获,非熊非罴。”而诗人歌牧野,《肆伐》则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鹰扬云者,所以极命。百岁老人,飞腾鸷击,身侧目之状。非熊非罴,犹为笨伯云尔。廉颇老将,被甲上马,亦尚可用马。援征壶头病困,曳足以观鼓噪,年才六十馀耳,独不畏此翁笑人耶?今秋脚病,蹒跚顾影。明年八十,耻随世俗,举觞称寿,聊书此以发一笑,而并以自励焉。
【书华山募田供僧册子】
后五百年,佛法之行世者,少林、天台、贤首三宗而已。论者谓台、贤二家,门庭如线,惟禅宗为盛。而禅宗则惟临济一枝,开堂演法,刹竿相望,五花开后,殆莫甚于今日。蒙则以为不然。以天台言之,荆溪四明,中兴已邈。法华宗旨,具在三观四教,固莹如帝珠也。以贤首言之,圭峰长水,继述罕闻,华严纶贯,具在三法五教,固涣如宝网也。譬如千金之家,堂构无恙,囊箧依然。其子姓引绳守株,虽无克恢张绪业,颠陨荡折之祸,固可无虑也。
若今之禅门,自命临济后人者,其一二巨子,未得谓得久假不归,以小辩饰其小智,以大妄成其大愚。魁侩旃陀,一登其门,莫不盱衡赞叹,弹指彻悟,用是以簧鼓群昏,簸扬狂慧,盲师作俑。则判能大师为外道禅师,子吠声则斥庞居士居二乘,果棒喝如剧戏,付拂如酒筹,以瞽视瞽,以聋听聋,敢于抹教典,诋谰尊宿,以盖护其肤浅,瞀乱之衣钵。此所谓大妄语,成如刻人粪为旃檀形者也。而举世寻附,声响激扬,尊奉如恐不及。
嗟乎!佛灯中微,法运单弱,愚而为下,根枝而为义,学穷露弱,丧而为失乳之儿,为除粪之子,于法门犹无与也。彼且为邪师,彼且为魔民,彼且认面失头,彼且中风狂走。佛言末法之中,多此妖邪炽乱世界,潜匿奸欺,号善知识,讠玄惑众生,堕无间狱,金河誓戒,皎如冰霜,众生耳,甘从沦坠。人以为极盛,我以为极衰。斯固先佛决定,清净明海,悬示于今日者也。
雪浪大和尚,贤首之法匠也。其徒曰巢雨苍汰,分路扬镳,各振法席。今独苍老,岿然如鲁灵光,而华山含光渠公则与苍老代兴者也。渠公网罗三藏,钩贯三昧,精心慧辩,超然义解之表,贤首耳孙,非公而谁?公念先支,硎和尚有言:“佛法寿命,其唯常住。常住不存,我法安寄?”于是有墓田供众之举。佛日未旦,昏衢交骛,与其聚盲徒,养闲汉,岐目沓舌,盲参瞎证,固不如研穷藏海,宣明教网,支狂澜而漉未劫者之为得也。疗瘵者,必庀上药;拯流溺者,先具慈航。为法之士,痛心狂易,闻公之为,有不褰裳而从之者乎?蒙以为扶正法,续慧命,标准人天之眼目,于是乎在非常涂福田布施也。奋笔书之,辞无颇焉。
【萃止轩说赠张登子】
人之生于斯世,功名富贵熏染于外,聪明才智驱策于内,置身于奔车传遽之中,毕世而为劳人者多矣。通人志士深知其病,而以山林、诗书、朋友三者为之药。
然吾观渊明、停云之诗,以为樽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其于周续之庞参军、刘遗民诸人,流连往复,南村移居之作,三致意焉。则渊明之所以定迹深栖,望古遥集者,其结志尤莫尚于朋友也。
山阴张登子以瑚琏接神之器,栖迟冗散,未老倦游,将归隐东中,取良朋萃止之义,名其轩曰萃止。登子家在千岩万壑中,枕籍诗书,诗笔妙天下。今尽束其所好而归于朋友,有渊明停云之思,与能药其病而终不为劳人也审矣。渊明《归鸟之什》曰:“翼翼归鸟,晨去其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此殆为登子而发,榜其语于斯轩,亦可以药世之劳人劳劳而不知止者也。余为倦飞之鸟久矣,老归空门,仿赵州八十行,脚青鞋布袜,将叩萃止之轩而倚杖焉,恐登子以野客拒我也,书是以先之。
【家塾论举业杂说】
余少事科举之业,聊以掉鞅驰骋,心颇薄之。通籍以还,都不省视。今老矣,忄昏忄昏如隔世事。从子孙保读书,缵言胚胎前光,评选皇明制科文字,请余为序,茫然无以应也。老人多忘览尘,偶忆杂书闻见数条,并示吾儿孙爱,俾传诸家塾耳。
或问时文可传乎?曰:必不传。王介甫始作制义,而介甫之制义,今无只字。刘文成《覆瓿集》所传《春秋》义者,前元应举之作,兔园村夫子咸可以奋笔也。然则可废乎?曰:何可废也。三百年之举子精神心术著见于是,天启乙丑而后,文迭兴,辛有百年之叹,于尺幅中见之,识微之君子慎思之可也。
横浦心传曰:或问科举之学坏人心术,近来学者唯读时文,事剽窃,更不曾理会修身行己是何事。先生曰:汝所说皆凡子也。学者先论说,若有识者,必知理趣,孰非修身行己之事?本朝名公,多出科举,时文中议论正当,见得到处皆是道理,汝但莫作凡子见识足矣。科举何尝坏人?
王龙溪云:“举业不出读书作文两事,读书如饮食入胃,必能盈溢输贯,积而不化,谓之食痞。作文如写家书,句句道实事,自有条理。若替人写书,周罗浮泛,谓之沓舌。于此知所用心,即举业便是德业,非两事也。追忆邹东廓往年赴会,少子颍泉垂龆相随,动静俨如成人,不屑于章句而大旨大端默有契悟。命题操笔,绝不为俗套所泥,务出新意,发难显之词而亦不乖于度。兄弟子侄相继者数辈,是一等万选青钱业举者之榜样。诸友反而求之,始信余言之非妄也。冯祭酒开之好作经义,紫柏大师遗书诲之曰:“时义不做亦可,即阿郎并相知求教者,称心现量,打发足矣,何必苦心自作?”昔李伯时画马,秀铁而诃之,以为必入马腹而堕地狱。今之留心时义者,心术纯良,一旦出身做好官,则亦有益。如心术不佳,藉此出身为大盗而劫人,则先生之罪较李伯时尤甚。
赵浚谷子有俊才,不课举业,其婿李廓庵怪而问之。浚谷曰:“吾见近来举业日敝一日,故不欲见曹为之。”廓庵曰:“近来举业日盛一日,乃以为敝,何也?”浚谷曰:“子试举近代举业之佳者以示余。”廓庵捡得十先生稿,瞿昆湖子使漆雕开仕一节文字呈上。浚谷看讫,问曰:“此文佳处何在?”廓庵指其讲子说处云:“即其不轻于仕,则他日之能仕可知。即其不安于未信,则他日之能信可知。此皆前人所未发。”浚谷曰:“吾谓近来举业之敝,正指此等处也,子之悦之,只悦其当下一念,岂暇推及他日。他日之信不信,夫子岂能预保而预喜之耶?荀子《非十二子》有漆雕氏之儒,毕竟斯之终未能信,流为曲学,使夫子预保而预喜之,是为漆雕氏所卖矣。圣人不若是愚也。即如近日抚按奏吾乡灾伤,若极叙目前冻馁流离之状,天子必恻然怜悯蠲赈。乃云若不蠲赈,他日必为盗为乱,国家且受其祸,以祸怵之而恻隐之心薄矣。又如言官论高中玄,言其刚愎褊急,无宰相度,彼亦何辞,乃云他日必为秦桧、李林甫。中玄素以豪杰自负,不可一世。士以此目之,彼岂心服?他日柄用,其恣睢不平之气必有当之者。吾老矣,子当亲见之。已而部覆陕西灾伤,得旨果无蠲赈。而隆庆间,高公以阁学莅吏部,首考察科道,黜向时言事者,一一如赵公言。余谓四公之论举业,皆聊尔及之耳。横浦龙溪就举业说修行法,紫柏就举业说出世间法,浚谷就举业说世间法,应以举子身得度者,即为现身说法,此中故有第一义谛也。
杜工部云:“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余谓时文亦然。有举子之时文,有才子之时文,有理学之时文,是三者皆有真伪,能于此知别裁者是也,亦佛家所谓正法眼藏。
何谓举子之时文?本经术,通训故,析理必程朱,遣词必欧苏。规矩绳尺,不失尺寸。开辟起伏,浑然天成。自王守溪以迄于顾东江、汪青湖、唐荆川、许石城、瞿昆湖,如谱宗派,如授衣钵,神圣工巧,斯为极则。隆万之间,邓定宇、冯开之、萧汉冲、李九我、袁石浦、陶石篑诸公,坛宇相继,谓之元脉,江河之流,不绝如线。久而渐失其真,汤霍林开串合之门,顾升伯谈倒插之法,因风接响,奉为金科玉条,莠苗稗谷,似是而非,而先民之矩度,与其神理澌灭不可复问矣。此举子之文之伪体也。
何谓才子之时文?心地空明,才调富有,风樯阵马,一息千里,不知其所至,而能者顾诎焉。钱鹤滩、茅鹿门、归震川、胡思泉、顾泾阳、汤若士之流,其最著者。虞澹然、王荆卿、袁小,其流亚也。莽荡如郝仲舆,杂乱如王遂东,窃衔窃辔,泛驾自喜,可与龙文虎脊并称天马乎,此才子之文之伪体也。
何谓理学之时文?季彭山、姚江之别支也。杨复所,近之嫡孙也。赵梦白,洛闽之耳孙也。李卓吾,枣柏之分身也。称心信理,现量发挥,可以使人开拓心胸,发明眼目。既而缙绅先生罢闲讲学,点缀占哔,招摇门徒,以灯窗腐烂之辞为扣门乞食之计,风斯下矣,文亦如之。此理学之文之伪体也。
茅鹿门云:王唐瞿薛正宗之外,钱兼山善发挥枯题,能敷演一言为千百言。周用斋善收拾长题,能攒簇千百言为一言。泾阳先生与学者言唐瞿之文中行也,我之文狂也,陈筠塘、储樊桐之文狷也,今人知陈、储之氏名者鲜矣。
嘉靖以前,士习淳厚,房稿坊刻,绝无仅有。评选程墨行于世者,敖清、江项、瓯东也。嘉靖末年,毗陵吴昆麓、吴江沈虹逵游于荆川之门,学有原委,始有正脉,玄览之刻,学者皆宗尚之。厥后则有刘景龙之原始,范光父之文记,皆以轨范先民本原正始,而时贤之窗稿,青衿之试牍,皆不得阑入焉。万历之中,娄江王逸季始大操月旦之评,然用以别流品,峻门户而已,未及乎植交。万历之末,武林闻子将始立坛坫之帜,然用以招朋徒广声气而已,未及乎牟利。启、祯之间,风气益变,盟坛社,奔走号跳。苞苴竿牍与行卷交驰,除目邸报与文评杂出。言横议,遂与国运相终始。以选文一事征之,亦当代得失之林也。
天启初,汤临川之仲子大耆偕朱如容掌科游长安。如容盛谈时艺,称临川文如杜诗,无一字无出处,坐客有面折之者,曰:“《左传》阴饴甥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临川君子实玄黄二句文云周师人君子怒可也,改恕为怒,有何出处?岂时文应使别字乎?”仲子曰:“尝有人问家先生,家先生曰:‘君子如怒,乱庶遄己。’吾此文引诗语对《左传》也。”如容鼓掌曰:“吾谓无一字无来处,岂非诚证乎?”其人俯首而去,如容语余先辈,文不可轻易弹驳如此。
万历间,王麟洲督学闽中,擢晋江李衷一于诸生中,时衷一已为宿名士矣。己酉科遂中解元,余生才四年耳,初学举业,先宫保命读衷一小题文,日课不辍。又得其刊行《四书》,文彀奉为彀率。丁未落第,相遇于虎丘,观其衣冠举止,俨如古人。谈及文彀,衷一蹴然拱手曰:“当时偶标目示二三学徒,不意其遂传,无从禁止耳。”是岁归闽,悉取近科时文,选次为一集,题之曰《赴鹄编》,而叙其缘起曰:“向之云文彀者,志先正之彀,余与受之之所共也。今之云赴鹄者,赴受之之鹄也。曹子建谓刘季绪才不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字,掎摭利病,如衷一之虚心善下,推挹后辈,岂徒贤于世之君子乎?”余少壮盛气,颇犯季绪之病。老不解事,犹有馀愧。《诗》不云乎:“其维哲人,告之话言。”其在今日,追维衷一之德音,其亦可告已矣。因孙保之请序,附著末简,且以志余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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