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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哉二万人,?屠尽羊豕。堂堂大中丞,孤身策马棰。
首已离鱼剑,胸犹集猬矢。呜呼数年来,盗贼易纲纪!
弈棋国谋误,儿戏师律否。武夫保项领,文臣涂脑髓。
项城傅丧元,襄城汪折趾。甲弃战场外,马归贼营里。
征兵抟泥沙,催战促刻晷。但知赴期会,谁复量彼己。
归元国子生,免胄先轸喜。三败谁能反?一死亦可矣。
忆子为郎时,矫时柱顽鄙。杭论每仰屋,愤盈或抵几。
裹革固所期,舆尸亦求是。哀哉殉国心,耿耿殁犹视。
长歌聊慰藉,人生会有死。不见韩城相,低头向?水。

△高侍郎平仲
平仲巡两河,揽辔出西台。?寇方燎原,宛雒荡劫灰。
移师围大梁,投鞍成覆敦。登陴七昼夜,死守凭崔嵬。
累卵我势急,中目贼焰推。保汴唯女劳,国功帝念哉!
遂膺全豫寄,旌节焕昭回。解严逾夏秋,悉众贼复来。
长堑截飞鸟,巨炮轰殷雷。潜隧穿地裂,梯冲舞风颓。
及堞骨相柱,薰穴尸成堆。负户我告病,濡褐敌未衰。
是时诸道兵,左次大河隈。半夜朱仙镇,十万溃喧う。
沈城声援绝,馈运甬道?。擂石尽发栋,陈焦资炊骸。
噬指徒恸哭,大临谁告哀?河伯为解围,洪流夜击??。
我师既北徙,贼戈亦南回。优诏许休沐,宠秩旌厥能。
还家甫抹马,虏入沂城隳。抗辞骂凶丑,并命捐匹侪。
吁嗟忠壮士!纠?罹凶灾。贼锋乍撞扌必,奴刃旋提捶。
自从兵兴后,屠溃自相偕。金柝不夜击,和门尝昼开。
九攻敌已穷,三板志不乖。方镇皆斯人,王略宁未恢。
何当大星陨,坐见长城坏。我非哭其私,惜此天下才。

(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
负戴相将结隐初,高榆深柳惬吾庐。道人旧醒邯郸梦,居士新营履道居。
百尺楼中偕卧起,三重阁上理琴书。与君无复论荣观,燕处超然意有余。

△其二
丽谯如带抱檐楹,置岭标峰画不成。?堵波呈双马角,招真治近一牛鸣。
琴繁山应春弦响,月白香飘夜诵声。还似玉真清切地,云窗风户伴君行。

△其三
层楼新树绛云题,禁扁何殊降紫泥。初日东南长自照,浮云西北任相齐。
花深纲户流莺睡,风稳雕梁乳燕栖。一曲洞箫吹引凤,人间唱断午时鸡。

△其四
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风月重窥新柳眼,海山未老旧花枝。
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见说秦楼夫妇好,乘龙骑凤也参差。

△其五
绛云楼阁榜齐牢,知有真妃降玉宵。匏爵因缘看墨会,苕华名字记灵箫。
珠林有鸟皆同命,碧树无花不后凋。携手双台揽人世,巫阳云气自昏朝。

△其六
燕寝凝香坐翠微,辰楼修曲启神扉。逍遥我欲为天老,恬澹君应似月妃。
霞照牙箱双玉捡,风吹纶絮五铢衣。夕阳楼外归心处,县鼓西山观落晖。

△其七
宝架牙签傍绮疏,仙人信是好楼居。风飘花露频开卷,月照香婴对较书。
拂纸丹铅云母细,篝灯帘幕水精虚。昭容千载书楼在,结绮齐云总不如。

△其八
驾月标霞面面新,玉箫吹彻凤楼春。绿窗云重浮香母,翠蜡风微守谷神。
西第总成过眼梦,东山犹少画眉人。凭阑共指尘中笑,差跌何当更一尘?

(癸未除夕)
三年病起埽愁眉,恰似如皋一笑时。渐喜闺门欢有绪,剧怜海宇乱如丝。
升平节物椒花在,感激心情腊酒知。莫讶骰盘争喝遣,要将连掷赌王师。

(甲申元日(附))
又记崇祯十七年,千官万国共朝天。偷儿假息潢池里,幸子魂销?水前。
天策纷纷忧帝醉,台阶两两见星联。衰残敢负苍生望,自理东山旧管弦。

初学集卷二十一
○杂文(一)

(春秋论一)
《春秋》书曰:“晋赵盾弑其君夷皋。”欧阳子曰:“学者不从孔子信为赵盾,而从三子信为赵穿。”欧阳子之意,主于掊击三子,而未尝于左氏之传易其心而求之也。《左传》曰:“乙丑,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视于朝。宣子使赵穿迎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壬申,朝于武宫。”左氏之证赵盾之弑者有三:灵公在则出奔,闻弑则未出山而复,一也;弑君者穿也,逆新君者亦穿也,而宣子使之,二也;太史以不讨贼责盾,盾以诒伊戚自责,俄而使之逆黑臀焉,于讨贼之说何居?三也。左氏证盾之弑君,可谓深切著明矣。而曰信为赵穿者,何也?亡不越竟,反不讨贼,董狐之狱辞也。盾而不与闻乎弑也,则亡必越竟。不越竟,则必与闻也。盾而不与闻乎弑也,则反必讨贼。不讨贼,则又必与闻也。反而讨贼,则贼之主名穿也。反不讨贼,则贼之主名盾也。譬之律家,杀人,穿,下手之人也;盾,造意者为首也。故曰:“非子而谁?”此董狐之狱辞也。孔子曰:“越竟乃免。”越竟乃免,犹云讨贼乃免也。讨贼则必越竟,不越竟则必不讨贼,此一事也。孔子诛盾之心,以其与闻乎弑,而必不肯越竟,则反不讨贼,又不待言也。董狐断赵盾之狱以两言,而孔子以一言,孔子之议狱也精矣,左氏之记事也核矣。

(春秋论二)
以高贵乡公之事按之,则可以断赵盾之狱矣。盾自帅中军,废置生杀,盟会侵伐,皆出其手。士会曰:“盾,夏日之日也。”举国畏之久矣。灵公欲杀之,非独患其骤谏也,愤其专也。高贵乡公出怀中黄素诏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惧。”亦此意也。成济者,盾之赵穿也。穿与胥甲父同罪,而穿庇之,欲以有为也。贾充叱成济曰:“司马公畜养汝辈,正为今日。”盾之庇穿犹是也。陈泰者,盾之董狐也。盾曰:“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司马昭见泰泣曰:“玄伯,天下其如我何?”泰曰:“惟腰斩贾充以谢天下。”又曰:“但见其上,不见其次。”昭乃更不复言。盾与昭之情状何其似也!昭能收成济斩之,盾不能,何也?成济奴隶小人,昭视之孤豚腐鼠耳。穿者,盾从父昆弟之子,使之掌兵得众,以行其弑逆。弑君之后,使将而迎新君,不解其兵柄,以自固也。昭之杀济也,以解众也。盾则何解之有?齐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杼杀之,犹有畏心焉。盾于晋史之书弑也,坦腹而当之。彼以为?国之命,负仁俭恭敬之伪名,为国人之所与,虽弑其君,而可以不惭也。盾未尝辞弑君也,左氏未尝不信盾弑也。百世之下,儒者曲为之解,不已愚乎?苏子繇曰:“亡而不越竟,反而不讨贼,安知盾之非伪亡,而使穿弑君?”曰:“盾非伪亡者也。盾在国中,惧灵公挟之以为质。盾出而穿可以纵兵无所忌也。”《公羊》曰:“赵穿缘民众不说,起弑灵公,然后迎赵盾而入,与之主于朝,而立成公。”穿之迎之也,盖曰:君弑矣,君弑则可以复矣。此盾亡不越竟之案也。

(春秋论三)
《左传》曰:“许悼公疟,饮大子止之药卒,大子奔晋。”书曰:“弑其君。”此叙许止弑君之案也。止之弑君,孰书之?许之国史书之也。孔颖达曰:“仲尼新意实非弑,而书弑,非也。”然则悼公曷为书弑?止弑之也。左氏曰:“饮世子之药卒。”公羊亦曰:“止进药而药杀也,止之弑悼公,以药弑也。”以药弑,与以刃弑,有以异乎?《左传》又曰:“大子奔晋。”止药杀其父,身为药主,不繇国医,国人不与而奔晋也。传书奔晋,所以成乎其弑也。自《公》《?》主不尝药之说,而后儒纷然聚讼,曰:止非实弑,《春秋》加弑焉,以讥子道之不尽也。夫子道曰不尽云尔,加弑焉,与商人蔡般等。孔子之制法,若是酷乎?不尝药曰弑,推刃亦曰弑,商人蔡般不有佚罚乎?然则二传何为而有此言也?曰:此必许止弑逆之后,欺罔其国人,哭泣ヱ?粥,伪哀痛以自盖也。流闻者不察而信之,是以传于此言也。不立乎其位以与其弟,则不奔晋。大子奔晋,则虺之位非其兄之所与明矣。奔晋之后,死不死未可知,曰未逾年而死,吾无征焉尔。《左传》载君子之言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人子尽心力以事君,犹舍药物,而况于以药弑乎?左氏之书,往往旁摭异闻,盖《公》《?》之前,已有不尝药之说,故引君子之言以驳正之,非真以为不舍药物而加弑也。《公羊》曰:“君子即止自责而责之也。”《春秋》之立法,犹律令也。律令之议罪也,必傅其所当比。以其人之自责而入之也,亦将以其人之不自责而贳之乎?如是而何以为刑书?

(春秋论四)
自公孙弘、董仲舒为公羊学,武帝尊公羊家,繇是公羊大兴,西汉多引公羊家断狱。张汤为廷尉,欲傅古义决狱,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以汤之酷烈如此,况其它乎?朝廷有大议,儒者往往引经谊裁断,一言而决。至使人主宰相,相顾叹息。于经术则善矣,以此为折狱之准,则非也。汉律不可见矣,唐、宋以后,各有律法,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著为令。顾欲引《春秋》之义,断后世之狱,是犹禁奸盗以结绳,理文书以科斗,岂不缪哉?汉世去春秋未远,《公》《?》之学,即齐、鲁之学也。援《春秋》以断汉狱,犹为近之。本朝去汉远矣,而况于春秋乎?乃欲以赵盾、许世子止之狱辞,傅本朝之律令,不已迂乎?近代进药之狱有二,以唐事断之可也。世宗之升遐也,与唐宪宗相似,柳泌、僧大通付京兆府决杖处死,方士王金等之议辟,宜也。李可灼之事,与柳泌少异,以和御药不如法之律当之可也,当国大臣,则有穆宗贬皇甫?之法在,不此之求而援引《春秋》书许止之义,效西汉之断狱,此不精于经谊之过也。

(春秋论五)
自古谗佞小人,唱邪说以摇国论,未有不援引经谊,粲然可观者也。本朝穆庙初,大臣欲反王金之狱,则曰先帝不得正终,子无改父。此亦佞人之言,似是而非者也。赵昭仪倾乱汉室,亲灭继嗣,司隶请事穷竟,丞相以下请正法。议郎耿育上疏,以为愚臣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匮之计,又不知推演圣德述先帝之志,乃反覆校省内,暴露私燕。晏驾之后,尊号已定,万事已讫,乃探追不及之事,讦扬幽昧之过,此臣所深痛也。即如臣言,宜宣布天下,使咸晓知先帝圣意所起。不然,空使谤议,上及山陵,下流后世,远闻百蛮,近布海内,甚非先帝托后之意也。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育之言皆应经谊,岂非佞人之尤者乎?近代小人,訾挺击、移宫之事者,曰慈曰孝,上痛山陵,下惜宫禁,皆耿育之议为之祖也。《春秋》书曰:“夫人孙于齐。”《左传》曰:“不称姜氏,绝不为亲,礼也。”夫人姜氏薨于夷,齐人以归。夫人氏之丧至自齐。《公羊》曰:“贬必于重者,莫重乎其以丧至也。”何休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必于臣子集迎之时贬之,所以明诛得其罪也。”吾夫子,鲁之臣子也,于鲁之二夫人,大书特书,无所忌讳。耿育之所谓暴露私燕,谤及山陵者,吾夫子其戎首也哉?
天启进药之狱,蒙有猜焉。进药决之禁中,阁臣不为药主,一也;光宗寝疾弥留,非以红丸故,奄弃万国,二也;舍崔文?而问李可灼,三也。?梁子曰:“于赵盾见忠臣之至,于许世子止见孝子之至。”儒者相沿服习,以为精义。执此以断斯狱,则过也。高新郑,非小人也,假经义以讼王金,比于佞矣。异议者奉其言为圣书,则舛也。既而曰:《三朝要典》,允称信史。光庙《实录》,亟须刊定。阐累朝之慈孝,洗君父之恶名,莫不援据经谊,依附忠厚。庄生有言:儒以诗礼发冢。其是之谓乎?余故作《春秋论》五篇以证明之,知我罪我,亦以俟后之君子。崇祯元年四月甲子记。

初学集卷二十二
○杂文(二)

(鸡鸣山功臣庙考上)
《太祖实录》:洪武二年正月乙巳,立功臣庙于鸡笼山。六月丙寅,功臣庙成。论次诸臣之功,以徐达为首,次常遇春,又次李文忠、邓愈、汤和、沐英、胡大海、冯国用、赵德胜、耿再成、华高、丁德兴、俞通海、张德胜、吴良、吴祯、曹良臣、康茂才、吴复、茅成、孙兴祖,凡二十有一人。命死者塑像祀之,仍虚生者之位。初,胡大海等殁,上命塑其像于卞壶、蒋子文之庙,至是复塑像于新庙。是祀也,掌在太常,记在《会典》,二百余年已来,未之有改也。
太仓王世贞独考其误,以谓国初之封六王,韩、魏、郑、曹、宋、卫也。立庙之时,韩、宋犹未受封,何以前知其不令终而绌之?黔宁是时官不过指挥,何以知其必树大勋而骤登之?此记事者之误也。然则云何?曰:塑像虚位诚有之,其后如韩、宋者,则弗克与享也。今之位次,据永乐初年见在者而书之也。王氏之考核矣,而未及详也。夫岂惟黔宁哉!初封二十八侯,何以独举五人?继封十二侯,何以独举一人?自蕲国以外,皆以有功待封者也。若黔国,则与黔宁比肩者也。如《国史》之云,其所谓论次者,以何为援据乎?《国史》于二年既云论次诸臣之功,定祀二十一人矣,七年六月书?祭新战没定辽卫指挥高茂等三十八人,八年正月又书增祀华云龙、李思齐等一百八人,九年又书?祭何文辉及有功者一百八人,十三年又书?祭顾时以下二百八十人。以二年之定祀者为是,则七年以后不宜增;以七年后之增祀者为是,则二年之祀未尝定。同是祀典,同是《国史》,而前后舛错如此。此所谓以子之矛,陷子之?者也。虚位塑像,王氏以谓诚有之,吾以为非也。二年正月,上敕中书省臣曰:诸将相从,捐躯戮力,开拓疆宇,有共事而不睹其成,建功而未食其报。追思功劳,痛切朕怀。其命有司,立功臣庙于鸡笼山,序其封爵,为像以祀之。九年七月,又谕礼官曰:“诸将始从征伐,宣力效劳。朕于爵赏,不敢吝惜,大者公,小者侯,死则俾之庙食,以报其功。”繇二年之敕观之,则云塑死者之像;繇九年之谕观之,则云报死者之功。其辞意甚明也。令果有生者虚位之事,则立庙之日,宁不以此明谕省臣,而独谆复于死者耶?《罗鹤记》云:“鸡鸣山庙祀,定于洪武十一年。”斯又与二年何异?《一统志》云:“南京功臣庙,建于洪武二十年。”嘉靖中,科臣礼官驳郭威襄配享之议,皆援以为证。且谓黔宁、东瓯,此时尚在,以实生者虚位之说。虽然,宋、颍、凉三公,与长兴、武定二侯,皆无恙也。如宋、颍、凉三公者,将先虚位而后绌之耶?长兴、武定,或先虚位而后不及补耶?王景撰黔宁《神道碑》云:“王薨之明年,塑像功臣庙,敕太常祀以大牢。”令二十年位次已定,则黔宁之塑像,何以待其薨之明年耶?传曰:“豫凶事,非礼也。”记曰:“之生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以皇祖之神圣,观会通以行典礼,而缪?若是耶?故生者虚位之说,吾断以为无之。

(鸡鸣山功臣庙考下)
然则二十一人之祀,其定于何时乎?曰:吾未有征也。其殆当圣祖末年,胡、蓝二党底定,诸公侯之以罪诛者,以嫌死者,芟夷既尽,而后二十一人之论次始定乎?国初,文臣则平章,武臣则都督指挥,皆得?祭。《洪武图志》云:“功臣庙在鸡鸣山南,凡本朝开国元勋,功在社稷,泽及生民者,则祀于此。”志刻于洪武二十八年,岂圣祖末年,尝汰除?祭文武诸臣,而独举元勋之祀乎?考之《会典》,正祭中山以下六人,配以郢国以下十五人,两庑各立一牌,总书故指挥千百户卫所镇抚之灵。盖举汰除?祭诸臣而合祀之也。《一统志》所载定于洪武二十年者,庶几近之。
虽然,二十一人之论次,果出自圣祖,其权衡未有不曲当者也。今则犹有猜焉。六王吾无间然矣,六王以下,梁国六公,皆与享太庙者也。而永义独不在二十一人之列。享祀之礼,莫重于太庙,古所谓其从与享先生王祭于太?者也。举其重而废其轻,于义何居?二年正月丁未,以功臣廖永安等配享太庙。四年四月,定合祭功臣配享之礼,永安等七人之配享太庙,旧矣。不知何时革而为六也?六年,赐永安等七人谥号。九年加赠,十三年改封郧国。圣祖之追念永安,未尝少杀也。郑晓谓九年罢永安祀者,误也。然则太庙之黜郧国,殆未必出圣祖之意矣。功臣庙之祀,又安得而绌之?如谓德庆之获罪,足以累其兄,则泗国独无宋国为之弟,而虢国独无南安为之弟乎?然则永义、郧国之不祀功臣庙者,非定论也。国初死事诸臣,与于两序者,梁国五公之外,济国、安国、东海、燕山四人而已。在太平则有东丘辈而不得与,在南昌则有陇西、忠节辈而不得与,在康山则有济阳、清河、高阳、安定辈而不得与。至于陷虏剖腹如乐浪者,以督府峻赠上公,而亦不得与。东丘诸公,纵不得与梁国六公等,独不当与济国、东海、燕山相上下乎?乐浪之忠烈,又岂少逊于安国乎?如谓东丘诸公死事之地,已有特祠,则梁国不尝祀于南昌,而越国不尝祀于金华乎?故吾谓济国四人之祀,其于以报国初死事之臣,殆有未尽也,此亦非定论也。开国功臣以逆诛,以嫌死者,例不得与享。其有生封侯,死封公,赠谥稠叠,而亦不得与者。身死之后,党事发露,如滕、杞、陕、许、芮、永诸公是也。滕国之?祭,已见于《国史》,盖?而后黜者也。独吴海国俨然从其兄之后庙食至今,何居?庚午五月之诏,播示天下者,海国不在二十七人之列乎?其罪状未明,纵不比于滕、杞诸公,又岂独后于陕国乎?陕国不祀而海国祀,其何以服陕国之心乎?海国之得祀,于祀为不典,于国为失刑,此未必圣祖之意也。恐亦非定论也。以位次考之,其载在《会典》者,东序则冯郢国以下七人,西序则胡越国以下八人,与今庙中位次相合。吴江国在西序,吴海国在东序,皆居第五。跻海国于江国之上,斯为越祀矣。《实录》则云:“次胡大海,次冯国用。”皆西先于东。江国兄弟,适当其次。而华高、丁德兴序于俞虢国、张蔡国之上,则以配享太庙之元勋,抑而居下,又未可谓之顺祀也。繇此推之,二十一人位次,《实录》《会典》,彼此错互,已不可考正。《一统志》之所载,未知何所援据,又岂可遽信哉?吾学《周礼》,其可为三叹已矣。然则嘉靖中太庙配享之议如何?曰:文成,宜与享太庙者也。进威襄于二十一人之列,吾无讥焉尔。

(《致身录》考)
成化间,吴江处士史鉴明古与长洲吴文定公为友,尝请文定公表其曾祖讳彬字仲质之墓,今《匏庵集》中所载《清远史》《府君墓表》是也。万历中,吴中盛传《致身录》,称建文元年,彬以明经征入翰林为侍书。壬午之事,从亡者三十二人,而彬与焉。彬后数访帝于滇、于楚、于蜀、于浪穹。帝亦间行数至彬家。诸从亡者,氏名踪迹,皆可考证。前有金陵焦修撰序,谓得之茅山道书中。好奇慕义之士,见是录也,相与欷嘘太息,?徨凭吊,一以为必有,一以为未必无。南科臣欧阳调律上其书于朝,且有欲为请谥立祠,附方、铁诸公之后者。
余以墓表暨录参考之,断其必无者有十:
表称彬幼跌宕不羁,国初与诸少年缚贪纵吏献阙下,赐食与钞,给舟遣还。恭谨力田,为粮长,税入居最。每条上利害,多所罢行,乡人赖之。如是而已。令彬果逊国遗臣,纵从亡访主,多所讳忌,独不当云曾受先朝辟召乎?即不然,亦一老明经也。其生平读书缵文,何以尽没而不书乎?文定之表,盖据明古行状,何失实一至于此?其必无者一也。表称每治水诸使行县,县官以为能,推使前对,反覆辨论,无所畏。彬既从亡间归,尚敢邛首伸眉,领诸父老抗论使者前,独不畏人物色乎?县官岂无耳者,独不知为故翰林侍书,推使前对使者乎?其必无者二也。表记彬生平自缚吏诣阙,足迹不出里?。录载其间关访主,廿年之间,遍走海内,何相背也?洪熙初,奉诏籍报民间废田,减邑税若干石,以录考之,彬方访帝于滇南,何暇及此?其必无者三也。表言彬重然诺,遇事不计利害,至死不悔。而录云以从亡为仇家所中,死于狱。彬实未曾死狱,而云以从亡死狱,甚其词以觊恤也。表书其卒之日宣德二年三月十日,而录云后三日。书其年六十有二,而录云六十七。卒之年与日皆舛误。其必无者四也。从亡徇志之臣,或生?牧圉,或死膏草野,或湮灭而渊沉,或鸟集而兽散。身家漂荡,名迹漫漶。安有晏坐记别,从容题拂,曰某为补锅匠,某为葛衣翁,某为东湖樵,比太学之标榜,拟期门之会集哉?野史记壬午七月,有樵夫闻诏,自湛于乐清之东湖,今则以为从亡之牛景先。岂湛湖者一樵,从亡者又一樵耶?其必无者五也。录载彬入官后元年谏改官制,四年请坚守,请诛增寿,皆剽窃建文时政,以彬事傅致之也。不然,何逊国诸书,一时论谏皆详载,而独于彬削之耶?其必无者六也。录后有敷奏记事,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廿五日,东湖史仲彬缚贪纵官吏,见上于奉天门,赐酒馔宝钞。次日陛辞,朱给事吉祖之秦淮。王文学彝、张待制羽、布衣解缙赋诗赠行,而给事中黄钺记其事。按朱吉墓记,洪武二十三年,辞荐不起,廿五年,以明经能书荐入中书,书诏敕。二十七年,授户科给事中。是年吉正辞疾里居,尚未入官,何得称给事中祖饯秦淮也?张羽为太常司丞,谪岭南,半道召还,自沉于龙江。此洪武初年也。王彝与魏观、高启同诛,洪武七年也。解缙二十三年除江西道监察御史,旋放归,是年缙不在朝,又不当称布衣也。黄钺建文元年以宜章县典史中湖广乡试,次年中胡广?进士,授刑科给事中。安得洪武中先官给事也?作是录者,以钺同郡人,又死于壬午,故假钺以重彬,而不知其?舂驳若是。其必无者七也。录云:吴江县丞到彬家问:“建文君在否?”彬曰:“未也。”微哂而去。当时匿革除奸党,罪至殊死,何物县丞,敢与彬开笑口相向乎?此乡里小儿不解事之语。其必无者八也。当明古时,革除之禁少弛矣。明古之友,自吴文定而外,如沈启南、王济之辈,著书多讼言革除,何独讳明古之祖?明古为姚善、周是修、王观立传,具在《西村集》中,大书特书,一无避忌。何独于己之祖则讳而没其实乎?其必无者九也。郑端简载梁田王等九人,松阳王诏得之治平寺转藏上。彼云转藏,此云道书,其傅会明矣。序文芜陋,亦非修撰笔也。其必无者十也。
史之后人诸生兆斗,改录为《奇忠志》,多所援据。通人为之序,以为有家藏秘本,合于茅山所传者也。去年兆斗过余,问侍书事真伪云何?余正告之曰:“伪也。”为具言其所以。兆斗色动,已而曰:“先生之言是也。”问其所藏秘本,则逊谢无有。余观《西村集》《赵秉文画跋考》云:世之作伪者,幸其浅陋不学,故人得而议之。使其稍知时世先后,而饰词以实之,尚何辨哉?明古之论,殆为斯录发欤?语有之,俗语不实,流为丹青。余之为是考也,深惧夫史家弗察,溺于流俗而遗误后世也。余岂好辨哉!

(书《致身录》考后)
余作《致身录考》,客又持程济《从亡日记》示余,余掩口曰:陋哉!此又妄庸小人,踵《致身录》之伪而为之者也。按张芹《备遗录》:济,朝邑人,为岳池县教谕,有术数。建文命护军徐州。金川门破,不知所之。郑端简则云:济曾为翰林院编修,为建文君决计剃发,数以术免于难。端简好奇,或因河池学舍及徐州碑石之事而傅会之,未必确也。又言济随建文君来南京,至京,不知所终。端简未见《实录》,故杨行祥之狱在正统五年,而《逊国记》言天顺初,斯已讹矣。其所谓西内老佛者,《国史》已明著其伪。而况从亡之臣,随至南京者,谁见之而谁识之乎?又况所为《日记》者,谁授之而谁传之?又将使谁正之乎?作《致身录者》,涉猎革除野史,借从亡脱险之程济,傅合时事,伪造彬与济往还之迹,以欺天下。而又伪造济此书,若将疏通证明之者,此其本怀也,《致身录》之初出也,夫已氏者,言于文宫庶文起曰:“当时程济亦有私记,载建文君出亡始末,惜其不传耳。”文起叙备载其语,亡何而《日记》亦出矣。济之从亡,仅见于野史,其曾有私记,出何典故?夫已氏何从而前知之?此二书者,不先不后,若期会而出,汲冢之古文,不闻发冢;江左之异书,谁秘帐中?《日记》出而《致身录》之伪愈不可掩矣。甚矣作伪者之愚而可笑也。大抵革除事迹,既无实录可考,而野史真赝错出,莫可辨证。吾邑有黄给事钺者,忧居闻变,自投琴川桥下死。里人杨仪为给事立传,载给事与方希直执手商榷云云。又称给事少受学于其五世祖氵荧,氵荧之子福收其尸,为诗吊之。梦羽好著书,浮诞不实。又喜夸大其谱牒,识者哂之。同时邓?修邑志,削氵荧、福不载固已正其诬矣。而此传已流传人间,互相援据,繇此观之,岂独二书之袭伪哉!他如懿文新月之句,则残元之陈编也。铁氏二女教坊之作,则沈愚之艳诗也。史翼之载李祺,吾学编之载常升,皆云以建文命,战守江浦。考其实,则皆洪武中或死或戮者也。正史既不可得而见矣,后之君子,有志于史事者,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无好奇撺异而遗误万世之信史,则可也。或曰:“革除之际,忠臣义士,骈首接踵,而身名湮没,天下之所悲也。与其过而削之,宁过而存之,不亦可乎?”余应之曰:“是固然矣。妄一男子,欲荐撙其先祖,信笔排缵,俨然附方、铁诸公之后,猥云过而存之,则吾恐革除之书,且充栋宇,而其庙祀且遍??也。且夫少帝之事往矣,忠臣义士,不可谓不多矣。若子之言,其必人挟射天之矢,家畜吠尧之犬,使成祖无所容于天地而后快与?今之君子,夫谁非戴天履地,服事成祖之圣子神孙者欤?其亦弗思而已矣。”

(书杨仪金姬传后)
余尝删削杨梦羽《金姬传》,存其近是者若干言,附于《平吴录》之后。今年采辑《伪周事略》,乃知其尽诬也。
《传》称平江镇帅脱寅恐常熟失守,遣参谋杨椿将兵二千人守御,士德兵渡福山港,椿伏兵湖桥,与士德转战甚力,兵败,遁还吴门。椿之没也,吴兴张文蔚作诔,称至正十六年正月辛亥晦,义军府参谋杨椿与守齐门,而淮兵奄至。明日,城且陷,犹跃马呼其子,若有所指授。追者及之,遂并遇害。文蔚之诔,于时盛称之,顾不载椿与士德战常熟事。及考徐显克昭为椿立传,则云:至正丙申,郡守籍民守陴,君以贡士亦与焉。予以告其参军谋事邬密公筠,署君李司马宾客佐其军。君入幕之明日,淮兵即附城,戎衣率其卒,昼夜独守一隅。比明,大官绾郡绶者皆遁去,兵夺门入,君独持弓矢督民伍接战,遂死城下。繇此观之,椿之为参谋,徐所援引也。入幕之明日而淮兵即附城,安得有先奉脱寅命守御常熟之事?以是知文蔚之诔为信,而梦羽所载皆诬也。传又称椿卜居湖桥,家庙岿然,士诚撤以造金姬墓祠。此又诬也。徐传云:“椿平江人也,以《尚书》教授里中。”文蔚诔云:“椿故吴中授徒,累应乡试。”吴文定公跋文蔚诔,亦云椿蜀人,侨居吴中,初不言居尝熟也。椿贫居授徒,几不免授兵登陴。岂有余赀营建家庙,又壮丽若是耶?传称椿为宋少师栋之后,与杨文靖子孙居常熟者相为伦齿。人言梦羽好夸大其族姓,欲假椿为谱牒重,亦已陋矣。梦羽他著述多子虚亡是之谭,人皆知之。此传载伪周始末,缘饰形似,惧其为史家之蠹,不可以不正也。梦羽以此传示邓文度,文度书复之曰:“文字不可坏元气,宏博深厚,其人所享必厚。”文度之规梦羽,有旨哉!梦羽,名仪,官至副使。文度,名?,乡贡士。杨爱慕《史》《汉》,工词曲,而邓每称述儒先有本之学。其志尚不同,皆嘉靖中吾乡博雅名士也。天启六年七月望日书。

(书建玉皇阁疏后)
乾元观在小茅山西北郁冈山下。自充符张尊师住持,崇饰尊严,殿宇岿然。而玉皇殿阁未就。中常侍李君捐赀缔构,又为文以唱导。充符书来,请余记其后。
呜呼!自奴寇交讧,兵荒杂作,民穷财尽,赋敛绎骚。天子尽减乘舆掖廷诸费,大小臣工,皆辞俸钱。赎罪借贷,壹切搜括,犹恐不给。当此之时,一钱寸布,不悉输县官佐缓急,而用以饰神区、崇楼观,不亦迂而无当乎?是大不然。尝观张商英《崇禧观碑》,称道家论三清帝位,有玉皇、天皇、北极之别,以儒家括之,一上帝而已。儒家之言天帝,有六天五帝之说,纷如聚讼,其实一昊天上帝而已。《大戴礼》载郊祀之祝辞曰:“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然则灾害流行,庶物有不得所者,其请命于上帝宜也。《周礼》太祝掌六祈,以同鬼神示。天神人鬼地?不同,则六厉作见,故以祈礼同之。天子将出征,类于上帝,?于所征之地。国有大故大灾,皆祷祀上下神示。今海内中原版荡,骸骨支柱,庶物群生,不可谓得所矣。大故大灾,六厉作见;宜莫甚于此时。于是乎饰神区、崇楼观,效古者号呼求福之义,不可谓无当也。汉武伐南越,告祷于太乙,为太乙锋旗,太史奉以指所伐国。太乙,即上帝也。圣天子神武不杀,灵旗所指,无不扑灭。亦将徼福假灵于上帝。兹阁之建,岂非类造上帝之遗意与?
上元之获宝也,楚州尼上升见帝,授十三宝以镇中国之灾。兹山为金陵膏腴,勾曲地肺,兵水不加,灾疠不犯,祀上帝于此山,帝必将降宝以镇国也,又何疑焉?兹图也,成上帝之节幢,与孝陵之衣冠,日车云?,拥卫于神皋福地之间,天子之宠灵,实式凭之。落成之日,正执罪献馘,告成于帝之日也。当假兹山为磨?之颂,充符其砻石以俟焉。岁在甲申,四月初五日谨书。

初学集卷二十三
○杂文(三)

(向言三十首(并序))
《晋五行》志:吴孙休时,人有得困病,及差,能以向言者。言于此而闻于彼,自其所听之,不觉其声之大也。自远听之,如人对言,不觉声之自远来也。声之所往,随其所向,远者所过十数里。余之得困病久矣,病久而不差,则亦思为向言以舒写郁陶,伸导其志意而弗能也。无已,则吐其什百之一二,笔之于书。书亦言也,遂命之曰《向言》。用兵者有地听之法,亦曰瓶侦。枕空而卧,则东西南北皆响见于空中。《咸》之象曰:君子以虚受。人以地听之法,听吾之《向言》也,其几矣乎?诗曰:“维此圣人,瞻言百里。善听向言者,莫如圣人。有瞻言之圣人,言从作?,而天下无向言之咎矣。崇祯十六年四月初八日辛未,虞山老民钱谦益序。

△向言上(十五首)
帝王之学,学为圣王而已矣。儒者之学,非所当务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圣王之学也。荀子曰: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壹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太史公曰:以六艺为法,博而寡要,劳而无功,此儒者之学也。汉文、景五六十载之间,移风易俗,黎民醇厚。武帝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修明堂,议封禅。迨其后也,穷兵黩武,海内虚耗,儒效无闻焉。元帝好儒术文辞,改先帝之政,言事者多进见,人人自以为得上意,欣欣然喜而相告,以为尧、舜之主复出也。牵制文义,优柔不断。群小弄之股掌之上。萧傅之自杀也,至于拊手却食,涕泣哀恸,而不能以一言加于恭、显,好儒术文辞之主,固如是乎?成帝精于《诗》《书》,观古文,诏刘向领校中五经秘书,心知向忠精,《鸿范五行》之论,为王氏而起。召见叹息,伤悲其意,曰:“君且休矣,吾将思之。则成帝之精《诗》《书》,观古文者,何以贤于不学面墙者乎?呜呼!人主不可以不知学。然而人主学圣王之学则可,学儒者之学则不可。夫儒者之学,函雅故,通文章,逢衣博带,摄齐升堂,以为博士官文学掌故,优矣。使之任三公九卿,然且不可,而况可以献于人主乎?河间献王记汤之言曰:学圣王之道者,譬如日焉。静居独思,譬若火焉。吾以为为人主者,舍圣王之道而学儒者之学,是犹舍日而就火也。
鸿嘉中,刘向序《说苑》二十篇,奏之。成帝以为法戒。其篇首论君道者有三。师旷之对晋平公曰:“人君之道,清净无为,务在博爱,趋在任贤,广开耳目,以察万方,廓然远见,踔然独立。此人君之操也。”尹文之对齐宣王曰:“人君之事,无为而能容下,事寡易从,法省易因,大道容众,大德容下。”周公之语伯禽曰:“文武俱行,威德乃成。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故曰王道知人,臣道知事,舜左禹右皋陶,不下堂而天下治。”繇此观之,治天下盖有道矣。治世之主,未尝不佚乐,乱世之主,未尝不忧勤厉精。而治乱相悬者,何也?明主之忧勤在于择贤,而佚乐在于得人。武王曰:举贤而以危亡者,何也?”太公曰:“其失在君好用小善而已,不得真贤也;君好听誉,而不恶谗也。”以非贤为贤,以非善为善,以非忠为忠,以非信为信。群臣比周而蔽贤,百吏群党而多奸。忠臣诽死于无罪,邪臣誉赏于无功。夫乱世之君,各贤其贤,虽有真贤而不能用也。是故悬石程书,损撤膳服,忧劳日昃,而天下滋乱。《书》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此之谓也。
陆贽之论事曰:“上下之不相通者,九弊不去故也。”所谓九弊者,上有其六,下有其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眩聪明,厉威严,恣强愎:此六者,君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此三者,臣下之弊也。上好胜,必甘于佞辞;上耻过,必忌于直谏。如是则下之谄谀者顺旨,而忠实之语不闻矣。上骋辩,必剿说而折人以言;上眩明,必臆度而虞人以诈。如是则下之顾望者自便,而切磨之辞不尽矣。上厉威,必不能降情以接物;上恣愎,必不能引咎以受规。如是则下之畏惧者避罪,而情理之议不申矣。呜呼!贽之于德宗,所谓因病而发药者也。德宗非真英明之主也,其病在于不英而喜断,不明而善疑。其初即位也。疏斥宦官,亲任朝士。自张涉、薛邕相继以赃败,宦者武将,藉口以訾南牙文臣,而帝心始疑,不知所倚仗矣。人主之心,举不信群臣,而一无倚仗,佥邪小人,因其疑忌,以术数中之,则胶固而不可解。德宗之于卢杞、裴延龄是也。贽论六弊,以好胜骋辩为言,而吾以为喜断善疑,不英不明之故也。然而不英之病,多起于不明;善疑之病,必成于喜断。所谓喜断者,好胜骋辩之六弊皆是也。如人之病证,传变经络,良医可以诊视而得也。贽又曰:“陛下谓试加质问,即便辞穷。臣切恐陛下虽穷其词,而未尽其理;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李德裕曰:“帝王之雄辩,不足以服奸臣之心,唯能塞诤臣之口。”三代而下,如汉之文帝,本朝之孝庙,真英明之主也。要而论之,人主之英明者,必不好胜骋辩;好胜骋辩者,必不英明。其相反正如阴阳黑白,不在乎疑似之间也。
成王问政于尹逸曰:“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以时,而敬顺之,忠而爱之,布令信而不食言。”王曰:“其度安至?”对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对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畜也,不善则仇也。夏、殷之民,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夙沙之民,反自攻其主,而归神农氏,此君之所明知也。若何其无惧也?”宣、政之间,宋之斩艾其民者,不遗余力矣。帝之在青城也,百姓于南薰门候驾,至于燃项炼臂,割心锁口。两河之民,数十年之后,语及故主,无不泣下。何也?祖宗之德泽在民,而民亲其上故也。苏子瞻自登州入朝,民所在号呼,寄谢司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爱以活百姓。光之志于活民也,海内之百姓,如家至而日见之。岂惟司马哉,王介甫之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建青苗、水利、助役、均输之政,曰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志未尝不在于活民也。庙堂之上,秉钧当轴之臣,数十年之内,分曹而议,盛气而争,旦夕以民生国计为念。虽其促数更改,利病参半,而人主与大臣之德意,固已优游浸渍于民心矣。其危且亡也,骤而伤之,久而歌思未艾,不亦宜乎?晋文公曰:“?吕臣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夫奉己而不在民,近代大臣之通病也。百姓之所仇,而敌国之所喜也。
李德裕论梁武,以为所建佛刹,未尝自损一毫,违于释氏难舍能舍之法。此非通论也。自公侯大夫至于庶人,各有田宅,各有赀产,人主以天下为家,何言舍不舍哉?人主之身,即佛身也;其国土,皆佛国也;其人民,皆佛子也;其国土之中,朝堂殿陛,廨宇阖庐,皆佛之伽蓝兰若塔庙楼阁也。人主以如来之心,行调御之法,三光明,四时和,六气正,五谷熟,寇盗不起,戎狄不侵,风旱刀兵之灾不作,则金轮尝御,恒河沙数诸佛国土,涌现目前。而区区以造寺度僧为功德,泥像教而违实相,不其缪乎?武帝之责贺琛曰:自非公宴,不食国家之食,乃至宫人,亦不食国家之食,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皆资雇借以成其事。悖哉斯言!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皇极之敷言也。人主而不食国家之食,岂国土之中别有小国土耶?所谓变一瓜为数十种,治一菜为数十味者,亦岂幻人为之,而非食土之毛耶?已则长斋断肉,木绵皂帐;而侈靡相夸,淫侈成俗,积果如丘陵,列肴同绮绣。已则三更治事,日昃不食;而使命繁数,搅扰驽困,牧守长吏,重为侵渔。又恨琛之谠言,责其分别姓名,具奏事状。凡武帝之为,皆与佛法矛盾违背。达磨呵之曰:实无功德。非无功德也,武帝之所营建者,家人翁媪愚夫贩妇之功德,而非人主之功德也。《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侯景之来也,授器慢藏,人皆知之。而太子方于玄圃自讲《老》《庄》。武帝之于佛法也,简文之于《老》《庄》也,不其相类矣乎?
推而言之,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人主之布施也。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无忿疾于顽,人主之忍辱也。儆戒无虞,罔失法度,无以辩言乱旧政,人王之持戒也。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洗心退藏,斋戒以神明其德,人主之禅定精进知慧也。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非刂罚之属五百,宫刑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小刑刀锯,大刑征伐,其可谓之杀乎?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底慎财赋,任土作贡,其可谓之盗乎?以阴礼教六宫,以阴礼教九嫔,以妇职之法教九御,各率其属,以时御序。其不淫也如是。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绋。言则左史纪之,动则右史纪之。其不妄语也如是。王日一举,斋日三举,大丧,大荒,大札,天地有灾,邦有大故,则不举。其不饮酒食肉也如是。刘禹锡曰:“阴助教化,总持人天。二帝三王之道,与佛之实相,不相违背。”如是而已矣。唐中宗时,公主外戚,奏度僧尼。姚崇谏曰:“佛不在外,求之于心。佛图澄最贤,无益于后赵;罗什多艺,不救于姚秦;何充、笮融,皆遭败灭;齐襄、梁武,未免灾殃。但志发慈悲,心行利益,若苍生安乐,即是佛身。”辛替否谏造寺曰:“释教以清净为基,慈悲为主。减雕琢之费,以赈贫人,是有如来之德。息穿掘之苦,以全昆虫,是有如来之仁。”达哉二臣之言!视韩愈之谏迎佛骨,以强词磨切人主,相去远矣!可谓深于赞佛者也。
《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易》之致戒于小人至矣。《书》曰:“?德允元,而难任人。”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一则曰壬人,一则曰孔壬,于小人之中,别白言之。壬人之与小人,有以异乎?曰:君子小人,天下之总名也。小人之中,有壬人焉,钟阴柔之气,乘雾?之运,谨身曲意,以媚人主,使人主入之而说,去之而思,如膏油之相入,滑泽浸渍而不可解释,故帝畏之,而正名之曰孔壬。孔壬者,甚而大之之词也。帝曰静言庸违,禹解之曰巧言。帝曰象恭滔天,禹解之曰令色。巧言之奸,著于庸违。象恭之恶,极于滔天。而其在人主之左右也,脂韦婉娈,便佞转侧,若鹦鹉之能言,若隽永之适口,人主岂能知而远之哉?帝深畏之,比之于ん兜、有苗;而其屏而远之也,其效至于黎民?安,蛮夷率服。盖圣人之视壬人,如此其重,而知人安民,谆谆焉以其难相告戒。圣人在位,畏壬人而思去之,如此其不易也。孔子论为邦,曰远佞人。郑詹至鲁,曰佞人来矣。公羊子曰:甚佞也。甚佞之云,其即《书》畏孔壬之义乎?然则君子之与壬人何以辨?曰:其色可观也,其言可听也。观其色,齐庄温栗,如商彝周鼎者,君子也,便娟侧媚,如时花美女者,壬人也。光明洁白,如春阳夏日者,君子也;荒忽滑耀,如旋风闪电者,壬人也。听其言,洋洋秩秩,有伦而有脊者,君子也;缉缉幡幡,无坛而无宇者,壬人也。虚心白意,以肺肝为献替者,君子也;反言易辞,以唇吻为膏拭者,壬人也。周勃木?少文,高帝曰:“安刘氏者必勃。”李勉曰:“卢杞奸邪,天下人皆知,惟陛下不知,此所以为奸邪也。”此精于辨君子小人者也。
李德裕曰:“桓、灵之主,与小人气合,如水之走下,火之就燥,皆自然而亲结,不可解也。”又言元、成二后,有吹箫挝鼓之娱,微行沈缅之乐,故恭、显得而中之。是则然矣。小人之术多端,人主好明察,则以私智要之;惩宠赂,则以小廉饵之;恶党同,则以任怨撼之;喜夸大,则以精心逢之。徐霖言史嵩之先夺陛下之心,其次夺士大夫之心,其甚也夺豪杰之心。今日之士大夫,嵩之皆变化其心而收摄之矣。夫小人之术,至于变化人主之心与天下豪杰之心,人主亦安能知而防之?恭、显之所以中元、成者,吹箫挝鼓,微行沈湎而已,卑之不足道也。然则君子小人,人主终不可得而辨乎?曰:辨之有术焉。楚文王有疾,告大夫曰:管饶犯我以义,违我以礼,与处不安,不见不思,然吾有得焉,必以吾时爵之。申侯伯吾所欲者劝我为之,吾所乐者先我行之,与处则安,不见则思,然吾有丧焉,必以吾时遗之。《书》曰:有言逆于女心,必求诸道;有言孙于女志,必求诸非道。君子,药石也;小人,美?也。君子必劲而苦,小人必软而甘。以楚文王之言绎而求之,辨君子小人之大端也。
观汉武之世,石庆、公孙贺之事,岂不悲哉!庆为相,见诏报反室,欲上印绶。椽史以为反室者,丑恶之辞也。劝庆宜引决。当此之时,忧惧不知所出,欲罢不得,欲引决不忍。为相之可怜也,一至于此乎?公孙贺引拜,不受印绶,顿首涕泣。上与左右见贺悲哀,感动泣下,曰:扶起丞相。贺不肯起。当此之时,如犬羊之就系,颠顿牵曳,悲鸣踯躅,视丞相府为屠肆,而人主为屠伯也。诛夷继踵,坏客馆东阁以为马厩车库,岂不宜哉?车千秋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括囊容身,上寿颂德,劝上为天下自虞乐。汉置丞相,非用贤也,乃为匈奴所笑。终武帝之世,丞相得善终受遗,千秋一人而已。武帝之世,汉方全盛,茂异并出,定令运筹,将率奉使,各举其职,丞相行文书,备员数而已。假令世运中否,四海板荡,拮据捋荼,如恐不及。而欲取奴隶之徒,肩丞弼之任,倚腐朽之才,扌耆屋楹之重,虽有百武帝雄才大略,有不至于覆败者乎?宣帝能知其然,任用丙、魏,综核名实,吏称民安,信威北夷,称中兴之令主。以武、宣二帝任相之得失观之,亦后王之师也。
金人之再入也,粘罕、斡离不聚议于平州。粘罕以左手脱貂帽掷之于地,谓诸酋曰:“东京,中国之根本。不得东京,虽得两河,不能守也。我若在行,取之必矣。”又舒右手取貂帽曰:“我今取东京,如舒臂取此物,回手得之矣。”入寇之计遂决。史称二酋用兵如神,其料事雄决如此。而宋以王黼、李邦彦、何?诸人当之,能不殆哉!及金之将亡也,南渡之后为宰执者,上下同风,以苟安目前为乐。每北兵压境,君臣相对泣下。已而敌少退解严,则大张具会饮黄阁中矣。议事至危处,辄罢散,曰“俟再议”。已而复然。用人必择无锋?软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正人君子多不得用,虽用亦未久而遽退。近侍谄谀成风,每奏四方灾异,民间病苦,必相谓曰:“恐圣主心困。”有人云:“今日恐心困,后日大心困矣。”临事不肯分明可否,相习低言缓语,互推让,号养相体。宣宗尝责丞相仆散七斤:“近来朝廷纪纲安在?”七斤退,谓郎官:“上问纪纲安在,汝等自来何曾使纪纲见我。”因循苟且,竟至亡国。呜呼!金源之君臣,崛起海上,灭辽破宋,如毒火之燎原。及其衰也,则亦化而为弱主谀臣,低眉拱手,坐而待其覆亡。宋之亡也以青城,金之亡也亦以青城。君以此始,亦必以终。可不鉴哉!
王亻丕、王叔文之用事也,罢宫市,禁五坊小儿,停盐铁使进献,追故相陆贽、前谏议大夫阳城赴京师,收神策诸军兵柄。中外相庆,以为伊、周再出。其所与谋议者十数人,皆于时豪俊有名之士。一旦事败,狼藉诛谴,天下后世,与郑注、李训同类而共贬之,未有怜而冤之者也。此其故何也?史称亻丕、叔文及诸朋党之门,车马填凑,亻丕门尤盛,珍玩贿遗,岁时不绝。室中为无门大柜,唯开一窍,受藏金宝,妻或寝卧其上。韩愈《永贞行》曰:“狐鸣枭噪争署置,?易ㄦ跳踉相妩媚。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公然白日受贿赂,火齐磊落堆金盘。呜呼!亻丕、叔文之时,何时也?乘时多僻,欲斡运六合,斟酌万几,革弊政,举遗逸,夺中人之权,轩然以伊、周为任,此何等事也?天下之善事美名之所集,造物之所忌也。洁白以居之,慎密以持之,犹惧不克,而况以宠赂乎?夫安得而不败?伊、周之盛也,有格天之勋绩,足以持之,故不败。梁、窦之横也,有弥天之怨谤,亦足以消之,故久而后败。亻丕、叔文窃伊、周之誉,而市梁、窦之权,名利并收,天人交怨。其败不旋踵,宜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负且乘,致寇至。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语曰:桑、霍为我戒。岂不厚哉!
呜呼!小人之仇君子,欲锄而去之也,其心有甚于叛臣敌国,在人主之悟与弗悟也。武元衡之遇害,献计者请罢裴度,以安二镇之心。宪宗大怒曰:“若罢度官,是奸计得行。吾用度一人,足以破二贼矣。”遂命度为相,倚以平贼。故曰:“凡此蔡功,惟断乃成。宪宗之英断,可谓出于后世之人主万万矣。长庆、宝历之间,中官朝士,朋党盘互,度无左右之助,谤构交作,而唐之三宗,知其忠诚,深信而不移,可以为难矣。天启中,高阳公自辽左求入朝,群小亦有不召自来之谤。赖先帝力持之,得免。史称昭愍,少年深明,诬谤奸邪,无能措言。呜呼!先帝之圣明,岂后于昭愍哉?斡离不遣使责用兵违誓之故,李邦彦于上前语曰:“用兵乃李纲、姚平仲结构。”佥议缚纲与之,使者不可而止。纲之责授也,臣寮上言:“金人举兵再犯,首以纲为言,纲之罪大矣。”又曰:“用李纲,恐非金人所喜。”然则国家之所用,必其无罪于金人而为其所喜者也。王承宗、李师道所欲击者,裴度也,唐之臣子竞下石焉。金人之所欲杀者李纲也,宋之臣子竞推刃焉。自古奸邪小人,与夫叛臣敌国,往往并心合喙,以?间谋国之君子。人主之不悟而听之者,何也?
危急存亡之日,小人之忌君子而力排之也,亦岂有遗力哉!李纲定御虏退师之策,虏甫退,即出纲于外。纲在朝廷,执持纪纲,调度战守,可以资国家缓急。出之外,则一道宣抚使耳。以书生为大帅,事权挠阻,中外掣肘,不死则败,亦何能为?小人计之精矣。许翰曰:“非为边事,欲缘此以去公,则都人无词耳。”纲去而朝议大变,纲被召再谪而都城陷,二帝遂北。使粘罕、斡离不立乎天水之朝,而剪除其所忌,其操戈事刂刃,有进于此者乎?文天祥自江西入卫,独松失守,甫拜右揆之命,即日解兵印,往军前讲解。使事有人,未闻都督军马为之而受执者也。留天祥于近地,假以兵柄,如博罗所谓不将三宫出走,即出与伯颜、一战,誓死一决,犹有可为。令诣军前,则一匹夫耳。此时仅一天祥又缚之以予元,此伯颜、张弘范所祷祠而求者也,不亦伤乎!东便门之事,高阳之不膏奴刃者幸耳。然小人之为奴谋,则已至矣,呜呼!尤莫悲于天祥二十举进士,三十七而劾罢致仕。丙子正月十九日,早除枢使,午除右相,二十日即诣北军。自此而逃真州,败空坑,死柴市,而身与社稷俱尽矣。祥兴之后,诸大将犹忌天祥,不便其入。文祥移书责陆秀夫,秀夫太息而已。崖、广之间,犹不容其一日居内,而况于中朝乎?天之成就忠臣义士,使之流离颠顿,无所容于天地之间,而后畀之以完节。于忠臣义士则得矣,有国家者,将如之何?李纲尝取《裴度传》,节其要语,以讽切人主。吾谓讲筵之上,当取李纲、文天祥二《传》进读,尤为切要也。
汉灵帝时,曹节讽有司奏诸钩党者,请下州郡考。上问曰:“何以为钩党?”对曰:“钩党者即党人也。”上曰:“党人何用为恶而欲诛之?”对曰:“皆相集群辈,欲为不轨。”上曰:“不轨欲何为?”对曰:“欲图社稷。”上乃可其奏。黄巾贼起,中常侍吕︹言于帝曰:“党锢久积,人情多怨,若久不赦宥,轻与张角合谋,为变滋大。”帝惧其言,乃大赦党人。钩党之始,则以群盗为阱,推党人而入其中。及其后也,又借群盗以耸动人主,而党禁乃得少解。盗贼之与朋党相关也,固如是乎?粘罕在西京,寻富郑公、文潞公、司马温公子孙,时唯潞公第九子殿撰维申,老年杖屦,先奔出城,遗一妾一婴儿。粘罕抚慰良久,赠衣物珠玉压惊,复令归宅。司马朴至金,问知为司马公之后,叹曰:“使司马相公在朝,我亦不敢至城下。”及立异姓,遂欲拥朴,朴力辞而免。拘刷三馆书籍,凡王氏经说、字说,皆弃去之。道君在南都,犹诘问李纲:朝廷何故追赠司马光?粘罕诸酋,却如元?旧人,老于中朝,熟闻国论者,良可笑也!欧阳公朋党论及唐六臣传论,论朋党之祸至矣,请以此终之。
《靖康小录》曰:天地秽浊之气,预生妖人贼子,老奸腐儒,以误国家。是宗庙社稷之不幸,非诸人之罪也。此四人者,有一不备,国亦不亡。呜呼!钦宗躬揽权纲,每谓群臣多宰相门人,如王黼独首出朕门下。李邦彦人称浪子宰相,及除太宰,金人笑曰:“南朝果无人。”而靖康之祸,实此两人为之终始。王时雍、徐秉哲、莫俦、吴?、范琼之流,为金人效忠,为邦昌佐命,殚竭心肾,不遗余力。岂非妖人贼子欤?若孙傅、吴敏诸人,则可谓腐儒也。虏退之后,敏等秉政,有十不管之谣云:不管太原,却管太学;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不管炮石,却管安石;不管肃王,却管舒王;不管燕山,却管聂山;不管河界,却管举人免解;不管河东,却管陈东;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腐儒之误国,又岂下于妖人贼子乎?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世治则天不死善人;世乱则天不死淫人。邴吉病甚,夏侯胜曰:“有阴德者,必飨其乐,以及其子孙,非其死病也。”此善人不死也。人有言宰?死者,孔子曰:“天之生?,以亡吴也;吴不亡,?将无死。”此淫人不死也。

初学集卷二十四
○杂文(四)

△向言下(十五首)
唐之方镇,始于肃宗,夹河五十余州,更立迭夺,或服或叛,遂与唐相终始。当安、史之后,河北已非唐有,名为方镇,实则羁縻。元稹所谓五纪四宗,容受隐忍,岂得已哉?李纲于靖康建议,以为唐之藩卫,拱卫京师,虽屡有变,卒赖其力。今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间建为藩镇,择帅付之,许以世袭。收租赋以养将士,习战阵以资声援。金人何能深入?又沧州与营平相直,隔黄河下流及小海,其势易以侵犯。宜分滨、棣、德、博,建横海军一道,如诸镇之例,则帝都有藩篱之固矣。宰执不可,建横海一军,以安抚使总之,而藩镇之议寝。金自贞?迁汴,河北土人,往往团结为兵,或为群盗。苗道润诣南京求官封,宰相难其事。王扩曰:“道润得众有功,因而封之,使自为守,策之上也。今不许,彼负其众,何所不可为。”于是,除道润同知顺天府军节度使事,迁中都路经略使,前后抚定五十余城。道润死,靖安民代领其众,是后乃封建矣。兴定三年,太原不守,河北州县,不能自立。议者以为宋人以虚名致李全,遂有山东实地,苟能统众守土,虽三公亦何惜焉?于是,乃封沧海、河间、恒山、高阳、易水、晋阳、平阳、上党、东莒为九公,集创残饿羸之余,以遏方张之敌。上党提孤军辟府,马武以七州北捍者十二年。恒山中叛复归,终始十八年。元不能以一口吞河北,金忄堇存而后亡者,封建之力也。房?建分镇讨贼之议。诏下,禄山抚膺曰:“吾不得天下矣。”谋国者制置天下,犹奕棋然。从房?之议,可以救全局;从王扩之议,可以收残局。如其不然,未有不推枰敛手,坐视其全输者也。
己巳之役,徐?呈唱南迁之议,得于谦而后定。虽然,东汉、南唐及金源,以迁而亡;唐以迁而存;西晋之与北宋,又以不迁而亡。固未可以同日语也。周馥睹群贼孔炽,雒阳孤危,乃建策迎天子迁都寿春,上书曰:方今王都罄乏,不可久居。河朔萧条,崤、函险涩,宛都屡败,江、汉多虞。于今平夷,东南为愈。淮、扬之地,北阻涂山,南抗灵岳。名川四带,有重险之固。是以楚人东迁,遂宅寿春,徐、邳、东海,亦足戍御。未若相土迁宅,以享永祚。靖康时,孙觌奏曰:侍御史胡舜陟奏乞迁都,详味其言,盖谋臣议士先见之明,为宗庙社稷万全之计。夷狄以百战百胜虎狼之师,进无御其前,退无蹑其后,乃欲祷祠鬼神,尊信妖妄,使万乘之尊,端坐九重,以须其来,危孰甚焉?张叔夜亦请驻跸襄阳,改作南京,以图恢复。馥与舜陟之请不得行,而京师皆旋陷。晋史以谓违左衽于伊川,建右社于淮服,据方城之险,藉全楚之资,简练吴、越之兵,漕引淮海之粟,纵未能祈天永命,犹足以纾难缓亡。痛乎其言之也!呜呼!国家无事则不当迁,事急则不能迁。子产有言曰:“吾不足以定迁矣。”上无涉河之君,下无谋寝之臣,而可以轻言定迁也哉??贾曰:“我能往,寇亦能往。”李纲曰:“陛下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此谋国之大谊,不可易也。
汉之匈奴,唐之回纥、吐蕃,皆与金、元异。金、元者,千古夷狄之变局也。今之逆奴,不独异于汉、唐,亦与蒙古异。惟宋之于金人,其局势略相似。良医之治病,必视其病证何如,按古方以疗新病,虽有危证,恶疾可得而除也。李纲曰:“金寇请和,必有邀求。称尊号,一也;归降人,二也;增岁币,三也;求犒师,四也;割疆土,五也。邀求之法,不出五者。五者之中,最难许者,称尊号、割疆土二事。而彼必以此邀我。”当宣、政初,赵良嗣、郭药师议攻燕之日,女真已称大金皇帝,与大宋比肩矣。称之如契丹故事,诚不足惜。奴儿干都司一小酋长,王杲伏诛之后,孤豚腐鼠,为宁远家奴隶,一旦称憨称帝,俨然以南北朝待我,无已而主盟争长,自逾短垣,谁能禁之?使命往来,邀以称臣拜舞,少不如意,借为兵端,此必至之势也。宋之约攻燕也,阿骨打许以燕、云两路归宋,宋借其力以取之,已而有张觉背约之事,授之以词,割地请和,犹有说也。奴狡焉启疆,尺地一民,莫非王土,而信其?书,画辽为界。疆埸之事,一彼一此。更进于此,何以待之?种师道谓李邦彦曰:“某在西土,不知京城坚高如此,备御如此,不知何事便讲和?公不习武事,岂不闻往古战守乎?”又曰:“公等国之大臣,腰下金带,自不能守,以与虏人,若虏人要公等首级如何?”明日,金使来,其礼稍绌,上顾师道笑曰:“彼畏卿故也。”当此时,纲与师道,犹能抗方张之虏,阻城下之盟,而况于今日乎?呜呼!危症恶疾,国家之所时有。古方具在,医国之手非乏也。人主之不按而求之者,何也?
高骈之表僖宗曰:贤才在野,忄佥人满朝。戮卖官鬻爵之辈,征鲠直公正之臣。克复宫阙,莫尚于斯。若此时谤诽忠臣,沈埋烈士,匡复宗社,未见有期。骈之讥切人主,至以子婴、更始轵道刮席为此,无礼于其君至矣,而其言未可尽非也。史称南衙北司,互相矛盾,小人谗胜,君子道消。巢之起也,人士从而附之,驰檄论列,指目朝政,皆不逞者之词也。呜呼!岂不痛哉!皇甫规曰:“臣穷居诸军之中,坐观群将,已数十年,自鸟鼠至于东岱,其病一也。力求猛敌,不如清平。勤明吴、孙,未若奉法。前变未远,臣诚戚之。”又曰:“自永初以来,将出不少,覆军有五,动资巨亿。有旋车完封,写之权门,而名成功立,厚加爵封,繇此观之,权幸在朝,九流浊乱。既资盗贼之口实,又掣将帅之手足。国之不亡者幸也!”裴度之论讨贼曰:“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而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在,则逆贼纵平无益。”郭子仪之论迁都曰:“明明天子,躬俭节用,苟能黜素飧之吏,去冗食之官,抑竖刁、易牙之权,任蘧瑗、史鱼之直,则黎元自理,寇盗自平,中兴之功,旬月可冀。”呜呼!高骈狼籍乱臣,不足言也。度与子仪,终唐之世,将相宗臣,二人而已矣。而其言可以漫置不省乎?
王莽时,四方饥寒穷愁,起为盗贼,稍稍群聚,常思岁熟得归乡里。众虽万数,?称巨人从事三老祭酒,不敢掠有城邑。翼平连率田况上言:宜急选牧尹以下,明其赏罚,收合离乡。小国无城郭者,徙其老弱置大城中,积藏谷食,并力固守。贼来攻城则不能下,所过无食,势不得群聚。如此招之必降,击之必灭。今复多出将军,郡县苦之,反甚于贼。宜尽征还乘传诸使者,以休息郡县,委任臣以二州盗贼,必平定之。此天启末年流贼初起时事也,而今非其时矣。黄巢自淮南伪降之后,南陷湖、湘,犹以士众乌合,欲据交、广为巢穴,坐邀朝命。已而北渡长淮,纵横河、雒。今之贼势,??似之。朝堂之上,有投研之卢携不?疆埸之间,有拥兵之高骈、刘巨容不?此辈尚不可得,何况其它。殷鉴不远,乾符、广明之际,亦可以知惧矣。史称黄巢?茸微人,萑蒲贱类,志在?攘,谋非远大。一旦长驱江表,径入关中,以郑台文之慷慨临戎,王重荣、王处存之横身赴难,仅足以翕集义徒,收复京阙,而卒无补于唐之社稷。蛇螫断腕,蚁穴坏堤。史臣之所以俯仰三叹者也。
方腊之起事也,召所结纳贫之恶少年百余人饮酒,谓曰:“今有子弟耕织,终岁劳苦,少有粟帛,父兄悉取而靡荡之,稍不如意,则鞭笞酷虐,至死不恤。于汝甘乎?”曰:“不能。”曰:“靡荡之余,又悉举而奉之仇雠。仇雠赖我之资,反见侵侮,则又使子弟捍之。子弟力弗能支,则谴责无所不至。然岁奉仇雠之物,初不废也。于汝安乎?”曰:“安有此理?”腊泣涕曰:“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遗。土木祷祀,花石靡费之外,岁赂西北二虏百万,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二虏得此,益轻中国。朝廷奉之不敢废,宰相以为安边之长策也。独吾辈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日饱不可得。诸君以为何如?”皆愤愤曰:“唯命。”腊曰:“东南之民,苦剥削久矣。花石之扰,尤所不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旬日之间,万众可集。守臣闻之,固将招徕商议,未必申奏。延滞一两月,江南列郡,可一鼓而下也。朝廷得报,亦未必决策发兵。迁延集议,调集兵食,非半年不可。是我起兵,已首尾期月矣。二虏闻之,亦将乘机而入,我但画江而守,轻徭薄赋,以宽民力。十年之间,终当混一矣。不然,徒死于贪吏耳。”皆曰:“善。”遂部署起兵,以诛朱π为名,用兵十五万,斩百余万,杀平民不下二百万,收复六州五十二县,凡四百五十日而平。盗贼之举事,必有所藉口,以鼓从乱之心。黄巢入长安,尚让晓谕市人曰:“黄皇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惜汝辈。”人主知而反之,则蚁贼可不战而平也。
宋汪伯彦言:仁祖时,元昊背叛,范仲淹在政府,收天下之士,不考其素,苟可用者,虽狂猾无行之徒,亦自效于下风。而仲淹亦躬为诡特之行以振起之。仲淹尝上言:怀才抱艺之人,一落散地,终身不齿,兽穷则变,人穷则诈,古人之所慎也。仁宗以十科收才,亦用此意。宋人议张浚轻锐好名,士稍有虚名者,无不牢笼,挥金如土,视官爵如等闲。士之好功名富贵者,无不趋其门。宋自西部用兵,张元、吴昊不得志于中国,去为西夏用。而马定国得罪去国,题诗撼刘豫得官。南渡之后,赵九龄、康可、张惟孝之流,伤朝廷无人,感愤沦没,不可胜数。故曰:弃贤才以资敌国。罗其英雄,敌国乃穷,仲淹、浚之所以汲汲于网罗也。庸人不察,以诡特轻锐为讥。斯言也,一中于人主之心,则必有招权市恩之谤,甚或以为收揽人心,有乘危觊觎之猜,欲大臣不引嫌谢事,而奇才并进,难矣。高阳公两督师,斤斤绳尺,不肯意外行事,吾每惜之,今而知其非得已也。
法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反之曰将不能而君不御者败也。故曰: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人主之御将,何以异此?晋鄙???宿将,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公子无忌单车来代之,椎杀晋鄙,而军中屏息,莫敢出气者。魏王之兵符果足以夺其军,而魏之威令,行于诸将故也。汉高帝渡河,自称使者,晨驰入韩信壁而夺之军,信尚未起。以信之将兵,高帝徒手而夺之军,如取糍饼于婴儿之手。信当高卧时,营魄回骇,遑敢为骄子哉!魏之能制晋鄙者法也,汉祖之能制韩信者气也。人主之气盛,足以张?割之势,褫骄悍之胆,虽有跋扈不臣之将,不足以为害。仆固怀恩之将叛也,上书自叙功伐,至谓朔方将士,为先帝中兴主人,是陛下蒙尘故吏,臣实不敢保家,陛下岂能安国?代宗望其悔祸,再三喻旨宣慰,厚抚其家,而怀恩不从。假令代宗赫然震怒,暴其罪状,兴兵攻讨,为怀恩者,亦不过阻兵犯顺,连诸蕃入寇而已矣。代宗之姑息隐忍,曾不能少杀其凶逆,徒使逆蕃之犷戾日甚,朝廷之声灵日损,不已亻真乎?怀恩死,代宗犹为悯默曰:“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盖代宗之气,已为怀恩所摄,非其力不足以制怀恩,而气不足以夺之也。僖宗之世,国势视广德时,奄奄一息耳。高骈拥兵江、淮,其强岂下于怀恩?骈上章论列,语词不逊。僖宗报之曰:“天步未倾,皇纲尚整;三灵不昧,百度犹存。朕虽冲人,安得轻侮?”何其词之壮也。史称骈自此威望顿减,阴谋自阻,岂非此诏足寒其胆?东塘之役,骈逗挠观衅,一旦兵柄既失,使务并停,骈在僖宗掌握中久矣。代宗之暮气,不足以夺怀恩;而僖宗之朝气,犹足以夺高骈。此御将之明鉴也。苏洵有言:御将难,御才将尤难。人主而如代宗也,且不足以御不才之将,而况于才将乎?
何谓不才之将?曰:杜牧之所云是也。牧之《原十六卫》曰:廷诏命将,率市儿辈,多稽金玉,负倚幽阴。折券交货,百城千里,一朝得之,其强杰悍勃者,则挠削法制,不使缚己,斩族忠良,不使违己,力壹势便,罔不为寇。其阴泥巧狡者,亦能家算口敛,委于邪佞,由卿市公,去郡得都,四履所治,指为别馆。此二人者,皆所谓不才之将也。不才之将,未有不以金玉为市,折券而得之。其初则阴泥巧狡,其卒也,则必至于强杰悍勃,戛割生人,略匝天下。是二人者,固首尾一人也。为天子之大臣者,利其金玉,狎其邪佞,挈兵柄而授之,彼将曰天子之大臣,皆市贩驵侩也,以国事为契券也。当其受事之日,固已意轻中朝矣。迨其强杰渐露,又相与奉之为骄子,为国家养痈疽,豢豺虎,而莫之敢指也。夫不才之将,不过庸流粗材,以名将使之,才可当披距伸钩螳螂武士之用。而驯至于飞扬跋扈,不可驾驭,为国家之大害者,天子之大臣为之也。颜真卿策仆固怀恩曰:怀恩进不勤王,退不释众,其辞曲,必不来矣。怀恩将士皆郭子仪部曲,陛下何不以子仪代之,必相率而归。上从之。子仪到河中,怀恩北走灵武,余众束甲来奔归者数万。刘辟之叛也,议者以辟恃险,讨之或生事,杜黄裳固劝不赦,罢中人监军,而专委高崇文。崇文素惮刘氵雍,黄裳使人谓曰:“不克辟,将以氵雍代汝。”崇文决战,缚辟以献。天子之大臣,有如真卿、黄裳谋议于庙堂,何患边陲之上,不如臂之使指哉?故曰:使不才之将,意轻中朝,而至于不可驾驭者,大臣之罪也。
元人《进金史表》曰:劲卒捣居庸关,北拊其背;大军出紫荆口,南扼其吭。此古今都燕者防患之明验也。梁乾德二年,晋主李存勖命周德威出飞狐,与赵将王德明、义武将程岩会于易水,围涿州,降之。进克瓦桥关,拔顺、蓟州,命李嗣源攻山后武、儒诸州,皆下之。德威逼幽州,拔平、营、瀛、莫阝州,遂入燕,执刘守光父子以归。此出紫荆攻燕之一也。紫荆关北口浮图峪,为飞狐之地,晋都太原,故由紫荆出师,与真定、定州之军会于易水。既取山后及燕东西诸州,则燕京势孤不能立矣。同光三年,阿保机入寇,败周德威兵于新州,西出居庸关,围幽州。唐主遣李嗣源救之,辽人遁走。宣和四年,金主分道进兵,至居庸关,崖石自崩,戍卒多压死。阿骨打入燕,萧太后自古北趋天德,此出居庸关攻燕之二也。嘉定四年,蒙古铁木真攻克宣府,至怀来,金兵保居庸,不能入,乃留兵拒守,而自以大兵趋紫荆口,败金兵于五回岭,拔易、涿二州,分命遮别将兵,反自南,攻居庸,破之,出古北与外兵合。蒙古主留兵屯燕城北,乃分军为三,右军循太行而南,破保州、中山、邢、?、磁、相、卫辉、怀远诸郡,径掠黄河,大掠于平阳、太原之间;左军遵海而东,被滦、蓟,大掠于辽西之地;蒙古主自将中军,与子拖雷破雄、莫阝、清、沧、景、献、河间、滨、棣、济南诸郡,蒙古主还自山东,金主奔河南,复围燕京,入之。此出紫荆攻燕之二也。宣德即宣府,紫荆旁口,今五虎岭,即五回岭,元人败金兵之处。西北之山,东起医无闾,西接太行,其为要害之关,曰紫荆、居庸、倒马。居庸岩险易守,倒马去燕稍远,紫荆则夷于居庸而近于倒马,金人知守居庸不知扼紫荆,非失计耶?金之分军也,河北、山西、山东皆被兵,数千里之间,杀?殆尽。金帛子女畜产,皆席卷去。长淮以北,惟真定、大名与山东青、兖以南尚存。燕都终不下,责犒师为和引去。金乘间迁汴,元复围燕都,又不下,乃出居庸,取所虏子女数十万坑之而去。明年,乃破燕。元兵初抵燕京,乃守而不攻。三道抄寇者,非直贪利,盖以孤燕也。诸郡不守,燕不攻自破。辽太祖尝选三万骑攻幽州,其后述律氏指帐前树谓曰:“无皮可以生乎?”曰:“不可。”后曰:“幽州之有土有民,亦犹是也。吾但以三千骑时掠其四野,不过数年,困归我矣。”晋之攻燕,元之攻金,皆此法也,皆此都也。呜呼!若之何而不惧也?
己巳北守,也先自浮图峪拥三万众由紫荆直薄都城,于谦为本兵,严兵拒却之。也先仍奉驾出紫荆北去,降卒小王为也先画策,由紫荆径趋临清,据廒仓断粮运。谦遣平江伯。陈豫镇守临清,以伐其谋。景泰元年,谍报虏复大举由紫荆入寇。谦奏遣都督顾兴祖、大理寺卿孔文英等备紫荆,增京营兵一万二千人,白羊口增五千八百人,倒马关增五千三百人。又遣都指挥王虹率京营兵六千五百人及茂山卫兵守易州,都指挥石端率京营兵七千人及保定五卫兵守保定,都指挥陈旺、沈兴率京营兵七千五百人及涿鹿二卫兵守涿州,都指挥张智率京营兵三千七百人及真武、神武二卫兵守真定,约束诸将曰:“易、保之兵以援紫荆,涿州之兵以援白羊,真定之兵以援倒马。”犹恐诸将势分,复遣都督同知刘安充总兵官,右佥都御史曹泰参赞军务,率京营兵五千人镇守易州以节制之。都指挥魏忠、颜彪充游击将军,各率京营兵五千人,游徼紫荆、白羊、倒马诸关口;都督杨俊充游击将军,率京营兵五千人,游徼涿州、保定、真定诸州县:名曰分巡。又谓虏至与战,不若先声以夺之,遣大将石亨、杨洪各率京营兵四万人,亨出紫荆至大同,洪出居庸至宣府,以振兵威,名曰巡哨。已而也先不果入寇,上皇复还。当是时,距成祖北伐,才二十余年,京营兵犹可用,故谦得以经略布置,首尾应援,成常山率然之势,用以遏南迁之议,而反北狩之驾。然而大学士商辂犹谓紫荆诸关口,宜用旁近官军守之;京营兵无固志,不可用。由今日观之,又当何如?先臣杨守谦每阅紫荆舆图,见所谓五虎岭者,为元人败金兵之处,则汗流浃背,神不怡者累日。呜呼!劳臣志士之心事,至今尤可以叹息也。
纪陟有言:疆界虽远,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犹人六尺之躯,要害亦数处耳。大江之南,上流之要害,江陵、武昌、襄阳、九江是也。江水源于岷山,下夔峡而抵荆楚,则江陵为之都会。れ冢道漾,东流为汉,汉沔之上,则襄阳为之都会。诸葛亮谓荆南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达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也。沅、湘诸水,合洞庭而输之江,则武昌为之都会。豫章、西江与鄱阳之浸,汇于湓口,则九江为之都会。昔人言天下之势,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周瑜语孙权曰:“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庾翼谓襄阳西接梁、益,与关陇咫尺,北去河雒,不盈千里,进可以埽荡秦、越,退可以保据上流。岳飞谓襄阳等六郡为恢复中原基本。此用荆、襄以制中原之策也。孙氏奄有公安、江陵,都武昌、鄂州,江南已定,遂定都建业。江左以来,但有扬、荆、湘、江、梁、益、交、广,荆、扬二州,为天下根本。陆抗有言:无江陵,是无荆州也;无荆州,是无吴也。江陵有急,当倾国争之。是故江、淮所恃以为藩篱者,江陵也;江陵所恃以为唇齿者,襄阳也。此用荆、襄以固东南之策也。今贼陷荆、襄矣,逼九江矣。使其上薄陇、蜀,则进而击天下之首;下窥江、淮,则退而击天下之尾。天下之要害,尽据于贼,而我拱手而听之。幸其不即来,曰无与我事。譬之?去箧之盗,逾垣而入,既已历其堂奥,发其扃?矣,而司于扌取者,犹拥被而高卧,主人将以为如何也?
张叔夜当靖康之时,谓襄阳汉江回环,西南有万山、三关之险,驻跸于此,尚可号令中原。元人规取襄阳,刘整使诱吕文德,置扌?场于樊城外,外通三市,内筑城堡;又筑堡于鹿门,筑台于洪水,与夹江堡相应,而宋援兵不能进。史天泽筑长围,起万山,包百丈岑,而南北不相通。又筑万山以断其西,立栅观子滩以绝其东,而襄、樊之道绝。樊既被围,范天顺、牛富力战不为衄。吕文焕守襄,植木江中,锁以铁?,造浮桥以通援兵。张弘范谋曰:襄在江南,樊在江北,截江道以断救兵,水陆夹攻,樊破而襄亦下。以蒙古方张之势,阿术、天泽、弘范智勇之将,文焕孤军无援,贾似道拥兵不救,围守四年,忄堇而克之。今以全盛之世,值游魂之贼,不旬月而荆、襄并陷,我无浃旬之守,彼有破竹之势,此可为痛哭者也。人言贼利陆战,必不能顺流南下,此不然也。刘整谓阿术曰:“我精兵突骑,所当者破。惟水战不如宋,夺彼所长,造战船,习水军,则事济矣。”乃造船五十艘,日练水军,虽雨不能出,亦画地为船而习之。得练卒七万,遂破襄阳,用水军乘胜长驱。今贼方利东南富庶,耽耽虎视,而江海间或有亡命奸人细作,为之向导,能保其不建瓴而下乎?羊祜曰:“吴缘江为国,唯有水战,是其所便。一入其境,则长江非复所固。还保城池,则去长入短,官军悬进,不逾时而可克。”今之御贼者,不争浔阳、江、汉之险,而栅石城、屯牛渚,为凭城自守之计,徒幸贼中之无人,而不惜为其所笑。此何说也?
元世祖总统东师,有得宋国奏议以献。其言谨边防,守冲要,凡七道,下诸将议。郝经献议曰:彼之素论,谓有荆、襄则可以保淮甸,有淮甸则可以保江南。先是,我有荆、襄,有淮甸,上流,皆自失之。今当先荆后淮,先淮后江,从彼所保以为吾攻。命一军出襄、邓,直渡汉水,造舟为梁,水陆济师,以轻兵缀襄阳,绝其粮路,重兵皆趋汉阳,出其不意,以伺江隙。不然,则重兵临襄阳,轻兵捷出,穿彻均、房,远叩归、峡,以应西师。如交、广、施、黔选锋透出,夔门不守,大势顺流,即并兵大出,摧拉荆、郢,横溃湘、潭,以成犄角。一军出寿春,乘其锐气,并取荆山,驾淮为梁,以通南北。轻兵抄寿春,而重兵支布钟离、合淝之间,掇拾湖泺,夺取关隘,据濡须,塞?口,南入舒、和,西及于蕲、黄,徜徉恣肆,以觇江口。乌江、采石,广布戍逻,侦江渡之险易,测备御之疏密,徐为之谋,而后进师。所谓溃两淮之腹心,抉长江之襟要也。一军出维扬,连楚蟠亘,蹈跨长淮,邻我强对,通、泰、海门,扬子江面,密彼京畿,必皆备御坚厚。当以重兵临维扬,合为长围,示以必取,而以轻兵出通、泰、直塞海门、瓜步、全山、柴墟、河口,游骑上下,迟以岁月,以观其变。是所谓图缓持久之势也。三道并出,东西连衡,殿下或处一军,为之节制,如是则未来之势变可弭,已然之失可救也。其后蒙古取襄、邓,入汉济江,长驱南下,多用经策,得宋之奏议,周知其形胜要害,与其守御之策,用其所保,反而攻之,我无借箸聚米之劳,而彼之地图兵略,皆转而授于我矣。此亦后事之师,不可以不戒也。
胜国初混一,漕东南以供燕京,运河溢涩,转输靡费,用朱清、张?议建海漕,初年四万六千余石,后乃至三百万,终元之世赖之。本朝海陆兼运,既而浚元会通河,遂罢海运。万历中,运河渐梗,议复海运,旋报罢。今上复议举行,而谭者摇手相戒,以为非常可骇。此迂儒不通世务者也。元之海运,创自伯颜。伯颜之意,以为元都燕,去东南转漕之地四五千里,万一中原有警,道路梗塞,非海道不足以备缓急。故于立国之初,即为漕海之计。其谋国深远,营度在百年之后,非凡所知也。至正之季,征海运于江、浙,张士诚输粟,方谷真具舟,输十一万石于京师,岁以为常。其后浙运不至,陈有定自闽输数十万,京师民始再活。由此观之,伯颜之谋国,岂不远哉?王宗沭建议于万历曰:唐都秦,右据岷、凉,左通陕、渭,有险则天宝、兴元乘其便,无水则会昌、大中受其贫。宋都梁,背负大河,面接淮、泗,有水则景德、元?享其全,无险则宣和、靖康受其病。国家都燕,北有居庸、医巫闾以为城,南有大海以为池,天造地设,山环水卫,而自塞其利者,何也?都燕之受海,犹凭左臂从腋下取物也。置海漕而专力于河,一夫大呼,万橹皆停。腰脊咽喉之譬,先臣丘?之谆复者,不可不虑也。富人之造宅也,旁启门焉,中堂有客,则肴核可自旁入也。忧河之梗,而又难于通海,则计将安出哉?宗沭之论奏有三,曰天下大势,曰都燕专势,曰目前急势。此三势者,如弈有全局变局,皆在一局之中。今日之急势,即专势也。今日之专势,即大势也。善弈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则全局在其中矣。呜呼!丘?之论海运,大势也。王宗沐之论海运,专势也。今日之论海运,急势也。夫弈棋而至于急势,则斜飞横掠,苟可以救败者,无所不用。而举棋者懵然不知,良可叹也!

初学集卷二十五
○杂文(五)

(书瀛国公事实)
程克勤《宋遗民录》载瀛国公事,以闽人余应诗及袁忠彻记为征。椒丘何乔新注余诗最详,而袁记多所?牾。为说者以谓吕嬴、牛马之事微暧难明,传闻异辞。或者中原遗老,伤故国,思少帝,从而为之说以相快欤?国初权衡作《庚申帝大事记》,与余诗若合符节。权记云:宋江南归附,瀛国公入都,自愿为僧白塔寺中。已而奉诏居甘州山寺。有赵王者,怜国公老且孤,赠以回回女子。延?七年四月十六日夜,生一男子。明宗适自北方来,早行,见寺上龙文五采气,访之,乃国公所居也。问之曰:“子室中有异宝乎?”对曰:“无有,今早五更,产一男子。”明宗大喜,因求为子,并其母载以归,即庚申帝也。帝以庚申为号者,记者之微词,公羊子所谓习其读而问其传也。以《元史》及诸书详考之,宋幼主降,封瀛国。世祖梦金龙舒爪缠殿柱,明日,瀛国来朝,立所梦柱下。世祖欲除之,瀛国遂乞从释。号合尊太师,往西天受佛法,获免,过朔北扎颜之地。史云:瀛国公以德?丙子降元,年六岁。后十有二年,为至元戊子,瀛国公学佛法于吐蕃。余应诗云:“皇宋第十六飞龙,元朝降封瀛国公。元君诏公尚公主,时蒙赐宴明光宫。酒酣舒指爬金柱,化为龙爪惊天容。侍臣献谋将见除,公主夜泣沾酥胸。幸脱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此瀛国北徙之本末也。延?丙辰,仁宗命明宗出镇云南,明宗不受命,逃之漠北。其与瀛国公缔交,盖在此时。妥?帖睦耳以元统癸酉即位,年十四。其生在延?庚申,上距丙子,凡四十四年,而瀛国公年始五十矣。元史云:明宗北狩,过阿儿厮兰之地,纳罕禄鲁氏。延?七年四月丙寅,生帝于北方。罕禄鲁氏,即瀛国之后也。余诗曰:是时明宗在沙漠,缔交合尊情颇浓。合尊之妻夜生子,明宗隔帐闻笙镛。乞归行营养为嗣,皇考崩时年甫童。此明宗养子之本末也。文宗疾大渐,召皇后太子大臣曰:“晃忽叉之事,朕平生大错。我死,迎妥?帖木儿立之,庶可以见明宗于地下。”晃忽叉者,明宗从北方来饮毒之地也。燕帖木儿不可,立宁宗,不逾月而崩。久之,乃奉太后诏,迎顺帝于广西之静江。余诗曰:“文宗降诏移南海,五年仍归居九重。壬癸枯乾丙丁发,西江月下生涯终。至今儿孙主沙漠,吁嗟赵氏何其雄!”此庚申在位之本末也。元以水德王,故曰壬癸。宋以火德王,故曰丙丁。西江月者,陶九成所记刘秉忠之词,顺帝殂于应昌之谶也。至元五年,尚书高保哥奏言:文宗制治天下,有曰:我明宗在北之时,谓陛下素非其子。帝大怒,立撤文宗主于太庙,欲杀草诏史官虞集、马祖常。二人以文宗御批呈上。脱脱曰:“彼皆负天下重名,后世只谓陛下杀此秀才。”遂舍不问。六月丙申诏曰:文宗私图传子,乃构邪言,嫁祸于八不沙皇后,谓朕非明宗之子,遂俾出居遐陬。祖宗大业,几于不继。盖顺帝生于沙漠,其非明宗之子,中外流闻,大书特书,传播海内。丙申之诏,即顺帝亦不得而讳也。权衡,字以制,隐居太行黄华山二十八年。洪武二年,中书省遣官访庚申帝三十六年史事,得此书上之于朝。所纪载可信不诬。袁忠彻得之传闻,谓明宗见罕禄鲁氏,爱而纳之,未几生妥?帖睦尔,而不知其抱养之详。余得庚申大事记,以余应之诗疏通证明,然后知信以传信,可备著国史,不当以稗官琐录例之也。元史潦草卒业,实本朝未成之书。后之君子,有事于纂述,庚申帝之事,亦其大者,故不厌其详复云。

(书沈伯和逸事)
沈应奎,字伯和,常州武进人也。少有绝力,重然诺,好急难,嶷然以豪杰自负。乡里侠少年皆附之。伯和之妻,丹阳邵芳之女也。芳任侠,为江陵所杀。族人欺其子幼,欲杀之而分其产,聚而围守其庐。伯和集拳勇少年十余人,为乞丐装,毒杀其猛犬,缒墙而入,篡夺其孤嫠以归。芳以布衣入长安,倾动中贵人,起高新郑于田间,所谓邵樗休者也。伯和老于公车,尝独行费县山中,求问管仲庙。舆人舁入古庙中,即亡去。少年数辈,扛巨木?耆其门。伯和睨而笑曰:“是须数辈乎?”揎袖平举之,卧之于地。一少年指神前石鼎曰:“能举是乎?”伯和两手提之,若挈壶瓿,行数十步,复置故处。群辈口吐不能收。伯和故绕廊庑观象设,摸碑刻,久之乃去。日下舂,徐步归逆旅,馆人惊曰:“客岂有两翅,从虎穴中拔出耶?”饭河间邸舍,有骡食人,围观如墙。伯和怒曰:“奈何纵兽食人?吾不得为男子矣!”持铁简信步而往,骡舍而扑伯和,三扑三避之,从而击其目,铁简陷入尺许,骡仆不能起,尽力击之,乃毙。下第还,其人迎拜道左,面目镌其半,如混沌焉。驸马杨春元尚荣昌大长公主,慕伯和忠义,以兄事伯和,每为言国本危疑,谋拥?太子。伯和奋臂曰:“吾不能为商山老人,独不能为安金藏乎?”万历庚戌,伯和官刑部郎。神祖不豫,召阁臣,至宫门而返。福藩犹在邸,中外凶惧。福清谓伯和曰:“事不可知,且奈何?”伯和曰:“竭股肱之力,以死卫太子。万一有变,公必死之,请以不肖躯殉公。”福清要伯和宿朝房,与计事,令大司马列兵围诸王府第,大金吾领缇骑巡徼王城,戎政分部京营兵屯九门,藩府人不得阑出邸第,中外寂然。伯和衷甲与福清同卧起,示不独生。神祖勿药,乃出。当此时,举朝惴惴无人色,福清独恃伯和以为强。恤刑辽东,策奴酋必叛,李氏必败。中朝咸以为迂,抗章论代藩立少,请杀主代议者,时论益恶之。出知汀州府,乡人为御史,按部至汀,每夕传鼓入院,指天象示之,曰:“客星犯前星甚急,奈何?”御史目笑之。已而有挺击之事。伯和于众中责御史,把其袖曰:“此大事,公安得不言?吾向语天象云何?顾左右趣纸笔,即堂上起草。御史大惊且惭,执其手,嗫嚅祈少缓,乃趋而出。伯和为守,考上上,党人罢其官。赵高邑为太宰,起为南尚宝司丞。逆奄时,又削籍。久之而卒。余尝访伯和村居,木榻布被,沽浊醪如饧,饭粗粝棘喉,伯和饮啖自如。床头树铜简二,其高等身,夜分谓余曰:“代藩之议,彼不悔祸,当持此简,击杀老魅于朝堂,旋自刑以明国法,何暇与喋喋争嚷毕牍间乎?”俄而执简起舞,有风肃然,晶光闪烁上下,寒灯吐芒,四壁飒拉。是时伯和年七十余矣。余生平所见海内奇伟倜傥节侠之士,盖无如伯和者。税监高き,将自汀入粤,伯和大书榜示,自汀达会城曰:“税监将入海从倭,抵汀竟,太守当领吏民击杀之。”き闻之,缩舌而止。其壮往敢决,能出大言,断大事,皆此类也。

(书卢孔礼事)
万历甲午,沈伯和上公车,宿交河之富庄驿。道旁父老子弟,聚语太息。伯和问之,告曰:“县有义士卢千斤,路遇不平,欧其人立毙,实无意杀之也。方当系狱论死。无可援救,是以叹惋耳。”伯和具衣巾谒县令,语之曰:“某以公车,道出于此。闻壮士卢孔礼诖误杀人,非故也。今倭方?朝鲜,交河轮蹄四接,盗贼白昼劫行旅,公何不询于介众,以误杀贳之,俾部署少年守闾里,即有事,可助县官半臂。徒杀壮士填牢狱,无为也。”县令忄双然异其言,拱手曰:“谨受教。”明日,朝县人而问之,曰:“若等能保卢孔礼杀人非故乎?”杂然应曰:“孔礼诚非故杀,愿以百口保之。”曰:“吾欲贳孔礼罪,为父老子弟保捍乡井,可乎?”皆扣头曰:“幸甚!”孔礼遂得释,趋县门,搏颡称谢。令曰:“非我贳若也,吴中沈举人教我贳若也。”孔礼出,访问知伯和姓名,剪纸为牌位,朝夕炷香拜祝。伯和下第还,孔礼率子弟罗拜道左,要归其家,烹伏雌,酾宿酒,妻女治糍饼上食。傍近诸少年闻伯和来,皆叉手扣头,代孔礼称谢伯和。为长筵列坐,饮啖如波卷电嚼。笑语欲沸,伯和持铁简起舞,谭说古今壮勇义烈事,激昂蜂涌。群少年发植如竿,愿为沈公死。临行,孔礼再拜把酒言曰:孔礼与诸兄弟,皆以身许公矣。公如有事四方,孔礼率五百人裹粮服矢以待命,惟公之所死之。庚申之秋,奴陷开、铁,余服除赴阙,伯和罢官里居,执手慷慨,具言孔礼事本末,曰:“孔礼必不负我,吾折简为兄招之。即有缓急,以孔礼所部当前行可也。”余过富庄驿,闻光庙大行,嘱驿卒邮致伯和书,不待报而去。冬十月,一男子款门求见,曰“卢孔礼之弟孔信也。”问:“孔礼安在?”曰:“孔礼病风,卧蓐不能起。得沈公书,流涕渍面,伏枕顿首,遣某来谒谢。”问所谓五百人者,曰:“强半老且死矣,其存者多死于援辽。兄弟三十人,仅孔礼与某在。孔礼又病,某晨夕守视,不复能从军矣。”坐而饮之酒,郑重流涕而别。岁逼除,家人自南来,雨雪塞路。孔信率壮士十余人,帕首腰刀,传送至河间乃去。伯和殁后十年余,余以急征过富庄,宿村店中,寒灯荧荧,追理昔梦,作交河壮士行数千言,质明而失其稿,至今耿耿挂胸臆间。为追记之如此。

(书郑仰田书)
郑仰田者,泉之惠安人。忘其名。少推鲁,不解治生。其父母贱恶之。逃之岭南,为寺僧种菜。寺僧饭僧及作务人,仰田面黧黑,补衣百结,居下坐,自顾??无所容。有老僧长眉皓发,目光如水,呼仰田使上,指寺僧曰:“汝等皆不及也。”寺僧怒噪而逐仰田,旬日无所归,号哭于野外,老僧迎谓曰:“吾迟子久矣。”偕入深山中,授以拆字歌诀,月余遂能识字。因授以青囊袖中壬遁射覆诸家之术,无所不通晓。其行于世,以观梅拆字为端,久而与之游,能知人心曲隐微,及人事世运之伏匿,亦不言其所以然也。天启初,将卜相,南乐指全字为占,仰田曰:“全字从人从王,王四画,当相四人。”问其姓名,曰:“全字省三画为土,当有姓带土者,省四画为丁,当有姓丁者,省两画纵横为木,当有名属木者;以所省之文全归之,当有名全者。”南乐曰:“木非林尚书乎?”曰:“独木不成林,名也,非姓也。”已而拜莆田、贵池、元城、涿州四相,一如其言。晋江李?昌与奄党吴淳夫有郄,指吞字以问。仰田曰:“彼势能吞汝,非小敌也。从天从口,非其人吴姓乎?”“然则何如?”曰:“吴以口为头,彼头已落地矣,汝何忧!”逾年而吴伏法。魏奄召仰田问数,仰田蓬头突鬓,踉跄而往,长揖就坐。奄指囚字以问,群奄列侍,皆愕眙失色。仰田徐应曰:“囚字,国中一人也。”奄大喜。出谓人曰:“囚则诚囚也,吾诡词以逃死耳。”之白门,奄势益炽,俞少卿密扣之。仰田昼卧屋梁下,梁上有断绠下垂,仰田指之曰:“如此矣。”未几,奄果自缢。其射决奇中,不可悉数,宋谢石不足道也。丙子冬,前知余有急征之难,自闽来视余,自清江浦徒步入长安,为余刺探狱缓急。余抵德州,复自长安徒步来报,年八十二矣,行及奔马,两壮士尾之不能及。至莫阝州,风霾大作,脱鞋袜系之两臂,赤脚走百里,上程氏东壁楼,日未下舂,神色闲暇,鼻息煦煦然,谈笑大噱,至分夜而后寝。临行,谓余:“七月,彼当去位,公之狱解矣,然必明年而后出。吾当以残腊过虞山,为太夫人庀窀穸之事,公毋忧也。”余归,数往招之。己卯春,将ゎ被访余,忽谓家人曰:“明日有群僧扣门乞食,具数人餐以待,吾亦相随往矣。”质明,沐浴更衣,若有所须。群僧至,饭毕,入室端坐,奄然而逝。
仰田遇人无贤愚贵贱,一揖之外,箕踞啸傲,终日不知有人。人遗之钱帛即受,否亦不计。每见人深中多数,崖岸自好者,辄微言刺其隐,人亦不敢怨,惧其尽也。余尝谓仰田:“公非术士,古之异人也。”仰田笑曰:“吾行天下大矣,莫知我为异人。然则公亦异人也。”又尝语曰:“吾重茧狂走,为公急难。”侯嬴有言:“七十老翁何所求哉?士为知己者死,纵令斫吾头去,颈上只一穴耳。”临终,属其子曰:“三年后,往告虞山,更数年,寻我于虎丘寺之东。”仰田,信人也,其言当不妄。书其语以俟之。

(丁丑狱志)
乌程以阁讼逐余,既大拜,未尝顷刻忘杀余也。邑子陈履谦,负罪逃入长安,召奸人张汉儒、王藩与谋曰:“杀钱以应乌程之募,富贵可立致也。”汉儒遂上书告余,并及瞿给事式耜。乌程奋笔票严旨逮问。余将抵近郊,抚宁侯朱国弼抗章劾乌程欺君误国,章数上。乌程疑余使之。吴人周应璧为抚宁客,出告人曰:“抚宁必得重祸,吾虽谏,不吾听也。”因为道疏语云何。语闻履谦,履谦曰:“此奇货可居也。”乃嗾王藩出首,谓余以三千金属应璧贿抚宁,应璧家僮喜儿及佣书蒋英知状。事下锦衣卫,掌卫事董琨,乌程之义儿也,迫欲傅致具狱,以快乌程,收考应璧,令具对所劾。应璧曰:“抚宁勋臣,受国厚恩,拚一死击奸辅。某作诗讽止,坚不可回,乃为改窜疏中数字,非代草也。即令应璧代草,罪不至死。马周亦为尝何代草,何用抵讳耶?”问王藩所首行贿事,应璧曰:“某居长安二十余年,与钱无片纸闻问。抚宁往击逆奄,今击奸辅,义烈愤盈,拜家庙,别老母,而后行事。天日较然,何忍以婪贿诬之。击奸辅坐贿,击逆奄亦坐贿乎?钱未尝行贿,某未尝代钱行贿,何由识钱家人面貌,问其姓名?子虚乌有,可置对具狱,上告君父耶?”琨曰:“钱家人纪纲,具在原揭,何谓无之?”应璧大笑曰:“纪纲者,仆隶之总名也。纪纲之仆,犹今言管家云耳。安得有姓纪名纲之人,为钱仆隶耶?事出《左传》,故非僻书,在某卷某行,明公可覆验也。”琨曰:“我家安得有此书?此岂秀才掉书囊地耶?”考蒋英、喜儿皆不肯承。又收考抚宁家老苍头,年七十余,意其老,可强服也,抢地大呼,誓以死明主人无他。琨掠讯无所得,惭且恚。王藩峨冠束带,招摇而来。琨抠衣起迎之,握手耳语久之,遂用藩语具狱曰:应璧初抵谰不服,藩及蒋英、喜儿参语作证,左验明审,应璧始伏罪。臣始得结竟其狱。乞敕付北镇抚司,究讯正法。疏上,上以为疑,命穷究行贿家人主名。琨持之益坚,谓赃罪真确,案宜早定,不当辽缓以滋葛藤。上终弗许也。狱初具,琨寺谓上必震怒,执余下诏狱,此一狱卒事耳。即上不执余,而以主名坐一二僮仆,掠楚诬服,因以连染朝士之右余者,此辈可举网而尽。而余为渠率,其将安往?上神圣,心知余枉,疏三上,旨三驳之,竟不及余。而东厂以缉获事,尽发履谦、汉儒、藩三人奸状。上命法司具狱,各杖一百,立枷死长安右门外。琨亦以他赃罪勒去。琨之考应璧也,五毒参至,穷竭惨酷,无复余方,应璧慷慨直辞,色不变容。琨发怒骂曰:“要夹折他脚胫。”应璧曰:“夔一足,庸何伤?”琨曰:“这本上,要将抚宁拿下。”应璧曰:“祖宗优厚勋爵,非谋反大逆,无下狱者。温阁老威灵,遂胜于二祖列宗耶?”琨罢,吴孟明掌卫事,再奉旨覆谳,尽反琨所文致狱辞,而以代草坐应璧。应璧亦拜杖右门外,久之,病创而卒。崇明沈廷扬经纪其丧,返葬于吴。天启中,逆奄令许显纯掌诏狱,考汪文言,扳诬杨忠烈赃罪。文言仰天大笑:“天下有贪赃杨大洪乎?”彭考刺?,血肉糜烂,不肯回易一辞。显纯具狱,曰文言供吐云云,皆诬也。乌程之忮毒,深于逆奄。董琨之周内,精于显纯。应璧重义轻死,不惮以骨肉捍拒。文言之后,又一男子。汉之贯高、陆续,岂是过乎?戴就语薛安曰:“考死之日,当白之于天,与群鬼杀汝于亭中。”或曰:应璧死后,琨病┲,见应璧守欲杀之。命道士上章服罪:“贳我死;愿作主奉祀以谢。”至今琨家祀应璧,岁时扣头上食如祖考云。

(徽士录)
万历间,余以史官里居。新安程生元初踵门而请曰:“闻明公有意于著作,愿有请也。”翼日,以书来,曰:元初于世事懵然,于身家妻子,一不为计。念明兴二百余年,国史远逊前代,辄不自量,欲仿《六典》《会要》,勒成一书,虽穷老不能忘也。窃谓夫子删书,尧舜称典,祖宗本纪,宜从《尚书》例,尊之曰典,明不与历代同也。史家最重书志,兵、食尤要。《班史》《食货》以后,无可观者。宜为食货通志,一切农桑储备足食足国者悉隶焉。兵志自《握奇经》《左传》以下,详考历代兵制、阵法另为一书。前代礼志,载郊庙仪仗冠服诸事,而不及朝廷邦国士庶礼,宜以《仪礼》为主,以《家礼》儒先议论参之,以补其阙。乐志泛论乐理,不及制度作法。元初遇异人授以乐制,《诗》即乐,乐即《诗》也。《诗》言志,歌永言,作诗事也。声依永,律和声,作乐事也。《诗》统为十二韵,分之有百余韵。乐亦统为十二调,分之有三百六十调。诗用韵即十二律也。又用音为宫、商、角、徵、羽。同音而不同韵者,即用叶韵,音韵并用,《诗》即乐也。乐亦有十二韵,每韵中有七音,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也。故琴用七弦,箫笛带翕,声亦七孔,一弦一孔为一音,七音间杂,而成一调,即作诗为一律也。《百官志》以《周官》为先,而历代改革俱备。考古宜今,不为胶柱。《考工记》利器以前民用,亦非细事,宜补为一志。昭代当百王大备之后,包罗往古,垂示来祀,莫今日为宜。书成而明公手为裁定,他日为政,举而措之而已。昔诸葛武侯以一隅抗衡魏、吴,曾筑读书台,藉多士之力。考《华阳国志》,木牛流马,亦一士人所献,武侯采而用之。愿明公之无忽于斯言也。元初家累千金,妻子逸乐,弃而游四方,行不携ゎ被,卧不僦邸金,终年不浣衣,经旬不洗沐,抟?饭裹置衣袖中,以为糇粮。夏月秽臭逆鼻,闻者呕哕,元初咀嚼自如。余将补官赴阙,卒卒未暇理前语,元初遂别去,不知何之。后数年,有告者曰:元初闻辽事急,徒步往辽阳,相视?厄塞要害。奴将攻辽阳,人劝之去。不可。城陷,死焉。
嗟夫!元初有志于著作,弃家离乡,周行天下,蓬头趼走,如中风狂易,怀铅握椠,身死绝域,张伯松知有贼会,反支日不去,为贼所杀,岂其类耶?其书留箧衍中,纸敝墨渝,二十余年,更一失之,程生遂无一字留天地间矣!推元初郑重属余之意,知其心ぁぁ,犹不死也。作《徽士录》,使新安之志文献者征焉。

(东征二士录)
万历二十年,倭酋平秀吉遣将躏朝鲜,天子念属国残破,国王亡走求内徙,兴师往援,命兵部侍郎宋应昌为经略,武库郎刘黄裳、职方主事袁黄赞画。职方访求奇士,得山阴人冯仲缨、吴县人金相,罗致幕下。十月抵山海,而倭先锋行长兵已渡大同江,绕出平壤西界。石司马所遣辩士沈惟敬三入倭营,得其要领,行长许撤兵议封贡,遣部下小西飞弹守藤原,如意从惟敬见大将军李如松,问大阁入朝班次云何?大阁者,倭伪王关白平秀吉也。如松厚劳遣之,约以明年正月入平壤受册退师。行有日矣,职方问仲缨曰:“倭请封信乎?”曰:“信。”“东事可竣乎?”曰:“未也。”职方问曰:“何谓也?”仲缨曰:“平秀吉初立,国内未附。行长,关白之嬖人,欲假宠于我以自固,故曰信也。如松恃宠桀?,新有宁夏功,加提督为总兵官,本朝未有也。彼肯令一游士掉三寸舌,成东封之绩,而束甲以还乎?彼必诈惟敬,借封期以袭平壤,袭而不克则败军,袭而克则败封。故曰东事未可竣也。”相曰:“袭平壤必克,克而骄必大败,败封与败军互有之。”职方曰:“善。”正月七日,惟敬遣其奴嘉旺报行长,质明天使行册封礼,自南门入。行长候于风月楼,倭花衣夹道,欣欣望龙节。如松拥众袭之,弓刀击戛,倭知有变,退保风月楼、牡丹台二垒,诸营合攻不能下。行长夜半渡大同江,江冰,引还龙山。如松不知也,旦日下令进攻,良久知倭去,乃建大将旗鼓,誓师入空城,命诸将上首功。西兵南兵奉军令不割级,而辽兵出所匿鲜人首以献。一军噪声如沸,争欲杀李大蛮。如松徉弗闻也。倭进则鱼贯而营,退则卷帘而撒,所过多设虚垒以疑敌。如松自平壤趋龙山,六百余里,中涂列四十寨。攻开城,自旦至午,城中寂无人声,令西兵梯而入,收其所设戈帜,割道旁鲜人腐首,报再捷。鲜人恨如松,绐之曰:“倭弃王京遁矣。”如松骄而贪,戒西兵南兵列营江边,提辽兵三千独进。经碧蹄馆,馆人复以倭遁告。如松益喜,轻骑疾驰,至大石桥,马蹶伤右额,苏而复上。桥外倭帜如林,李友?率家丁据桥攒射,倭不得过。两山麓皆稻畦,李如?百以其弟如梅为左右翼,夹如松出淖中,李友?中钩堕。倭来益众,刃及如松重铠,会杨元兵至得免。大兵退守开城,而经略驻定州,相去八百里。行长据龙山,清正自咸镜趋截鸭绿江。经略前后皆阻倭,计无所出。冯仲缨言于职方曰:“师老矣,退又不可。清正狡而悍,藐行长而贰于关白,愿与金相偕使,可撼而间也。”职方具以仲缨前语告经略,经略许之。清正者,萨摩君之介弟也,平秀吉心畏之,使其嬖人行长将前军,而清正为后继。清正倍道取咸镜,虏李?公妃及其二子及将相枢管三人,拥兵断后,意不欲属行长,耻为之下也。仲缨往,清正盛军容迎仲缨,仲缨立马大言曰:“诸酋恃强,不知天朝法度。汝故主源道义受天朝封二百余年,汝辈世世陪臣也。汝敢慢天朝,忍遂忘故主乎?”仲缨欲暴关白之篡也,故以故主挑之。清正啮指曰:“唯!唯!”仲缨就帐宣言曰:“汝巨州名将,故主之介弟,今破王京者,行长也;议封典者,行长也。彼以一弄臣,俨然主封贡,挟天朝以为重。而汝雄踞海滨,自甘牛后,心窃耻之。且持此安归乎?今与我定约,急还王子陪臣,退兵决封贡,勿令册封盛典,出自弄臣,此亦千古之一时也。”清正手额曰:“请奉教。”解所著团花战袍,与仲缨歃血约盟,令王子陪臣谒仲缨,扣头谢,订期归国。即日自王京解兵而东。仲缨之入说清正也,金相勒兵以待。相计之曰:仲缨,职方所使也,刘武库内忌之。如松平壤之役,职方面数其袭封杀降,今得无以通倭中仲缨,为媒孽职方地乎?乃领健卒二千人,分伏南山观音洞,邀其归师,杀九十余人,生擒倭将一人曰叶实。仲缨归,武库果以通倭为言,仲缨取相所斩倭级示之,且分遗其幕客,乃止。而如松以十罪列职方。职方遂中察典,仲缨与相皆罢归。
如松驻开城久,去鸭绿千里,兵疲粮尽,与参军李应试谋复遣惟敬议封事,事垂成而败,石司马与惟敬皆论死。而东征之役,更易督师制府,先后七年,老师费财,饰功掩败,海内为之骚动。迨平秀吉死,倭撤兵归国,始告成事。惟敬之再使也,李参军密告如松,遣仲缨别使清正,使两虎共斗,此上策也。如松不能用。邢益都为制府遣人聘仲缨,东人王君荣戒仲缨曰:“大丈夫肯俯首为邢小人用乎?”仲缨谢弗往,僦屋长安市中,读书卖药以老。相叙东征功,当实授守备,往谒兵部吏,吏笑曰:“长安中金银世界,君徒手来何为?”恸哭焚其文牒以归。辽事之殷也,相老矣,往来燕中塞下,欲有所为,依故人于蓟门,死济河舟中,属其仆归骨虞山,余为葬之北麓,?其母之兆。相事母至孝,从其志也。相年十五,见老僧有羸疾,怜而饭之。老僧精武艺,授以四十八字,曰:“熟此,则无敌于天下矣。”嗣父死,负官钱七万,隶捕相急,度不可脱。诱而之旷野,以老僧所授诀试之,数十人应手而倒。走居庸关外,亡入虏中。虏见相艺绝人,不忍杀。居三年,益厚遇之。相归内地,虏为资送至关外始去。从袁职方论天文历法,从徐阁学论屯田海运,从李中丞论复旧辽阳,按图画地,历历如指掌。每为余道东征事,与世所记录绝异。已而遇丁赞画之子,出其父手记,知相言有征也。仲缨为人短小,善谈笑,家贫,坐客恒满。出清正所赠战袍示余曰:“此老禅和衲头也。”相深目戟髯,俯躬徐步。舟行顺风扬帆,则伏地喀呕。且死,语其仆曰:“置我棺船舱中,勿令见水,使我魂悸也。”其曲谨多畏如此。

初学集卷二十六
○杂文(六)

(书钱塘大慈山甘露院二牒后)
钱塘大慈山、甘露院二牒,一则会同十年七月吴越有国时所给,有吴越国王押字,及镇东军节度使印文,一则宋治平二年四月中书门下牒付者也。吴越牒中所称会同十年,即晋出帝开运四年,耶律德光灭晋所改也。是年六月,吴越忠献王弘佐卒,弟弘亻宗立。十二月,弘亻宗为群下所废,立弘ㄈ。则知吴越国王者,弘亻宗也。弘佐卒,以镇东节度使授弘亻宗,至八月,制授弘亻宗东南兵马都元帅、镇海、镇东节度使,故印文止称镇东也。治平二年牒后所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不署姓者,安阳韩忠献王琦也。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曾者,晋江曾宣靖公公亮也。吏部侍郎参知政事欧阳者,庐陵欧阳文忠公修也。吏部侍郎参知政事赵者,虞城赵康靖公概也。三公皆署姓,而忠献独不署。以忠献集考之,忠献于治平元年甲辰冬,三表乞罢相,上许以仁庙终祥再请,至二年乙巳夏,累申前请。此或其杜门乞休,不赴都堂时也。
以二牒所载,征诸史传,无弗合者,独吴越牒中会同十年之纪,览者往往致疑。盖德光灭晋,虽以二月丁巳朔建国改号,而汉高祖亦以是月辛未起河东,仍称晋天福十二年。吴越之正朔,何以不奉汉而奉辽?况四月丁丑,德光已卒于杀胡林矣。此牒行于七月,不应犹以会同纪年,此不能无疑者也。考之《辽史》,自阿保机即位九年,吴越与契丹信使不绝,吴越之通好契丹久矣。契丹入主中国,吴越奉其正朔,当在诸州镇之先。是年七月,德光虽已死,而汉令未及于东南,故犹以会同纪年,其改而从汉,则在八月受汉制之后也。《吴越备史》没会同、天福,而追纪开运四年,亦可谓微而章矣。《辽史德光纪》,是年改元大同,而会同无十年,与此牒及诸史异,或者又以为疑。按王溥《五代会要》,德光伪降赦,改国号大辽,称会同十年,欧阳史诸家亦同。盖降赦则称会同,而改元则曰大同。改元之后,不三月而德光卒,故大同之号,不行于中国,而仅存于国史。牒文所从,据其降赦之文;国史所书,纪其改元之实。固可以互考也。叶隆礼《契丹国志》以是年为会同十一年。隆礼之志,成于淳熙中。《辽史》未入中国,其舛误不可枚举。徐无党注欧阳史,以谓契丹年号,诸家舛谬非一,莫可考正。因是牒以考之,则益信矣。
江阴李君贯之,博雅好古,丛书蠹简,每遇之,无不藏┑。出二牒以示余,命为之跋尾。余学殖既鲜,又善遗忘,略疏其概,以复于贯之,贯之幸悉举所闻以改焉。万历四十八年庚申春正月。

(再书钱塘大慈山甘露院二牒后)
往余为江阴李贯之考钱塘大慈山、甘露院二牒,距今七年矣。治平二年四月之牒,韩魏公为宰相,书衔而不姓。曾鲁公为次相,欧阳文忠、赵康靖为执政,则署姓而不名。余未及深考,第据魏公《安阳集》二年乙巳夏仁庙终祥累申前请,遂妄谓魏公之不署姓,或以杜门乞休,不赴都堂之故,而非敢以为允也。今年偶读王明清《挥麈录》云:明清尝得治平元年英宗批可进状一纸于梁才甫家,宰执书臣而不姓,且花押而不书名,以岁月考之,则韩魏公、曾鲁公、欧阳文忠、赵康靖作相、参时也。但不晓不名之义。后阅沈存中《笔谈》云:本朝要事对禀,常事拟进,画可然后施行,谓之熟状。事速不及待报,则先行下,具制草奏知,谓之进草。熟状白纸书宰相押字,他执政具姓名,进草即黄纸书,宰相执政皆于状背押字。始悟其理,不知今又何如耳。明清所得进状,与甘露院牒皆在治平元二间,四公作相、参之日。甘露院之牒,盖中书门下奉敕赐额,令本州翻录,降付逐寺院者也。读明清之录,考其所谓熟状进草者,是牒盖亦熟状之遗。而宰执皆不名,则宋朝故事如此也。及考叶梦得《石林燕语》,则云:唐诰敕,宰相书名者,皆不书姓,惟单名则书姓。盖以为宰相人所共知,不待书姓而见。国朝虽单名亦不书姓,他执政则书,所以异宰相之礼也,梦得所记宰相不署姓之故,视存中为详,如魏公正所谓单名不书姓者也。诰敕不书姓,则其见于文牒者,又可知也。余初不知宰相不署姓为宋之故事,而以臆考之,微《挥麈录》诸书,则余之误谁与是正?然是时,曾鲁公实为次相,而与二执政同署姓,则知宰相之不署姓,不独异于执政,抑亦异于次相也。以是牒推之,又可以补梦得之所未备也。存中又记中书札子宰相押字在上,次相及参政以次向下,枢密院札子枢长押字在下,副贰以次向上,以此为别。是牒之书衔,系于年月之后,先左右参,次次相,又次宰相,盖以后为尊,而不别行。是知文牒之行于下者,其制又与札子异也。治平去今五百六十余年,故纸敝牍,使人摩娑不忍置。文献之不可以无征,岂不信哉!
余学问?春驳,不审于阙疑慎言之训,是以有向者之误。今既已知之,不敢涂窜以自盖也,庸敢备书以诒贯之,俾附于是牒之后。虽然,自时厥后,有所弋获,尚当次第书之。贯之老而好学,故知不以我为赘也。天启六年四月。

(记温国司马文正公神道碑后)
天启壬戌,得司马文正公神道碑刻于长安肆中,纸敝墨渝,深加宝重。而又窃怪其不盛行于世也,遂命良工装潢,属友人程孟阳题而藏诸箧衍。后三年乙丑,被放归田,读元人程钜夫集《温公墓碑老杏图诗序》曰:公之墓碑,仆于群忄佥之日,而断碑之隙,有杏生焉。金皇统间,夏邑王令,建祠修复。老杏迄今二百余年矣,白云翁家与之邻,益用封殖。皇庆之元,翁为平章政事,出所绘图及修复之碑,使广平程某序之。钜夫之序所谓夏邑王令者,寿春王廷直,金皇统间夏邑令也。白云翁者,元平章察罕也。钜夫记修复事颇略,然有以知其出于磨泐之后,而碑之传于世者为不易也。考于《通志》,得廷直所自记曰:绍圣间仆温公墓碑而磨其文。靖康复公官爵,欲再立而未暇。迄今五十余年,埋之深土,毁灭?亏漫,不传于世。天眷有德,乃生杏树一株于碑座龟趺之侧,??枝屈蟠,春花夏实。廷直以皇统戊辰秋八月行令夏台,问诸守僧圆真,访得旧本于公曾侄孙曰作曰通之家,命工刊模,碑面穴隙,不可镌磨,碑阴碎裂,间实以土,盖初仆时自龟而上推扑使然也。欲别选巨石作丰碑,则又无大葬时朝廷物力。公族侄孙绮曰:不若横碑作小段而模立之,则龟杏不损,后之人知其异焉。因斫碑而为四,额一,跋一,共六石。僧法洪率阖邑僧院,咸出赀助之。圆真又出私帑,于坟院法堂之后,设堂以祀公,置碑石焉,号曰温公神道碑堂。此皇统修复之始末也。余初得此碑凡四纸,纵长丈余,横半之,与斫碑为四之说符合,为皇统时所修复无疑也。余所存者,四石而已,其额与跋皆不可考矣。然而是碑也,仆于宋,复于金,龟趺之仅存,老杏之封殖,皆有鬼神护持。而余乃幸而得之,又岂易哉!余又谨按:公以元?元年九月卒于位,二圣亲临其丧。哲宗再遣使诏其孤康,又遣大臣谕指,俾夺遗命,从官葬。命入内。内侍省供奉官李永言乘驿诣涑水,相地卜宅。于是以十月甲午掘圹,发陕、解、蒲、华四州卒穿土。复选尚方百工为葬具。十月复命。公从子富提举之。十二月丙戌,墓成。其葬也,以二年正月辛酉。既葬之明年,敕翰林学士苏轼撰碑,上亲为篆字,以表其首。又命永言及公从孙桂,督将作百工,起楼于墓之东南以居焉。楼之大制,基极相距凡四丈有五尺,上为四门,门为二牖,下为二门,门为一?戚。复阁周于碑,回廊环于阁,缭垣四起,为之蔽卫。凡七月而毕事。土木金石?亏墁丹ぬ之工,总会一万六千有奇,而所损之数称是。此元?中大葬温公恩礼之大略也。八年九月,宣仁圣烈皇,皇后崩。绍圣元年七月,三省言前后臣僚论列元?以来司马光等罪恶,诏司马光、吕公著各追所赠官并谥告,及追所赐神道碑额,仍下陕西、郑州,各于逐官坟所,拆去官修碑楼,及倒碑磨毁奉敕所撰碑文讫。奏从许将之言,仅免斫棺?尸而已。四年二月,追贬清远军节度副使。四月,又贬朱?军司户参军。徽宗追复未几,而崇宁复贬。奸党之碑,大书深刻者再,皆以公等为首。靖康初元,除元?学术党禁,赠公为太师,而事已不可为矣。廷直修复公墓,在金皇统八年戊辰,绍兴之十八年也。距绍圣仆碑时,计五十有五年。异国之臣,左衽之长,乃能摩娑断碑,以修复为己任。洪、真辈皆僧徒,相与?助之唯恐后。其视绍圣、崇宁诸人又何如也?然而当是时,贼桧为政,和议告成。天水之封,刘?之册,皆在绍兴、皇统间。涑水之墓虽俨然修复,公亦何乐乎有是哉?呜呼!公墓之废兴,关于有宋之存亡,庸敢牵连书之于碑刻之后。后之君子,亦将有感焉!是年冬十有一月二十七日,虞山老民钱谦益谨记。

(读卢德水所辑龙川二书后题)
德州卢德水刻陈同甫《三国纪年》《史传序》,题之曰《龙川二书》。又深自贬损,以谓浅见寡闻,不敢出手作序,拟请虞山先生数语,以发明二书之所以然。
呜呼!余少而读龙川之书,为之寤而叹,寐而起。酒阑灯??,屏营欷嘘者,二十余年矣,其敢无一言以副德水之意乎?靖康之事,天下之大变也。绍兴之请和,皇统之策命,天下之大辱也。堂堂中国,五十年之间,龙川以匹夫庶士,奋起而任天下之辱,思一洗之,而无以自效,故假三国之君臣以见志焉。《三国纪年》者,龙川之《春秋》也。以言乎帝胄,则备疏而构亲;以言乎举事,则刘难而赵易;以言乎立国,则巴蜀蹙而南渡宽。然蜀以鼎足抗衡,而宋以岛夷屈服。龙川不云乎;后主之庸,岂后世之庸主哉?然则后世之所谓庸主者,可知已矣。志曰《汉略》,悲其君臣之志也,以愍夫不足悲者也。孙氏之立国,君臣上下,画江之虑精矣。及晚年国势既定,参分造盟,以函谷为界,而明与魏绝。以皓之昏暴,犹有青盖入雒之思。而南渡之君臣,据钱塘一隅之地,叩头乞哀,惟恐失之,不亦伤乎!志曰《吴略》,著其自立也,以表夫不能立者也。孔子曰:吾志在《春秋》。《三国纪年》,其亦龙川之志乎?龙川之志,则志乎中兴而已。故其为《史传序》也,以《中兴遗传》终焉。忠臣义士,中兴之本也;谋臣辩士,中兴之资也。譬之鸟焉,忠臣义士,其肝膈也;谋臣辩士,其毛羽也。有谋辩之略。而无忠义之心,则徐秉哲、王时雍之伦,竭其精神才智,朝金而夕楚者,是岂可备驱策者乎?有忠义之心,而无谋辩之用,则所谓拱手而谈正心诚意,为风痹不知痛痒之人者,亦要归于无用而已矣。是二者皆偏才也。人主患不得英豪而用之。英豪者,有忠臣义士之心,而具谋臣辩士之略,如蜀之有亮,如吴之有瑜是也。以英豪之人,而生昏庸衰浊之世,譬如神龙之在沟壑也,田夫孺子争以为怪异,不将醢之,则将豢之。夫避醢而就豢,亦岂神龙之所欲哉?宋当斯时,和议成,党论盛。鄙夫盘互于庙堂,贤人刺促于罗网。如龙川者,再入大理狱,晚得一第以死。而况于龙伯康、赵次张辈,抑没草野,又岂可胜道者?子天生英豪,使斯世不获其咫尺之用,此则人主之过,而天下之大不幸也。
余于《龙川二书》,窃窥其中兴之大志,悲其以英豪自命,而卒于无成,故因德水之请,书之于编末,发千载一慨焉。今天下全盛,建州小奴,游魂残魄,渐就澌灭。而士大夫深忧过计,有如欧阳子之云唐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者。天子方拊髀英豪,一旦登庸德水使执政,召问当从何处下手,德水必有以自献矣。余老矣,尚能执简以记之。崇祯丙子阳月朔。

(孝誉先生私谥议)
崇祯五年五月,故镇远侯勋卫扬州顾君卒。江左荐绅大夫与顾君游者,悲其才不效于时,位不称其志,仿古人私谥之法,谋所以易其名者,胥走告于旧史氏钱谦益。谦益议曰:
勋臣子弟之有散骑参侍,自洪武九年始也。朝会大事,佩弓刀,充宿卫。其有材器超卓者,不次擢用。然自洪、永以来,膺是选者,郭忠武而外,未有闻焉。则岂非贵不期骄,富不期侈,甘毳足以豢其心,而绮纨足以柔其骨,于其中求一劳人志士,殆所谓牛毛而麟角者欤?君弱不好弄,痛刮磨豪习,读书修行,一以忠武为法则。其在环卫也。我方有事属国,奋身请东征,以麓川腾冲之役为比。既而有封议不果,谢病家居。御史荐君率江、淮兵援辽,牵连谪戍,亦犹忠武之志也。君生平忠孝大节,无愧于忠武,如诸公之议考私谥以易名,不惟君死且不朽,抑亦激劝后人,感概竖立,庶可以称塞我高皇帝广厉勋旧之德意。谨按谥法,孝之例有五。君之事母,有曾、闵之孝。缇骑及门,锒铛逮系,君旌旄以别其母,登车炜煌,既免,然后跪谢告实,可不为慈惠爱亲乎?毁家报国,身濒九死。己巳之冬,诒书告别,单车就道,誓独身死佟奴,以解严而止,可不谓秉德不回,大虑行节乎?东海侯陈文得谥孝,国史以为异典。吾以为莫如君宜。又按谥法,状古述今曰誉。君著《镇远先献记》,下上十一朝,网罗贯穿,非一家之史也。论边政、议漕盐、举而厝之,可以佐县官缓急。《诗》不云乎?“庶几宿夜,以永终誉”。君可谓誉矣,请谥曰孝誉先生。谨议。是年冬十一月,旧史官常熟钱某述。

(顾孝廉请赠议)
万历间,吴中有三孝廉,曰昆山归季思、常熟顾朗仲、长洲文文起。文起登上第,为天子之大臣,而季思、朗仲皆前死。巡方者以季思名行上闻,得赠翰林院待诏,且命更举其未尽者。吴之人士佥谓朗仲不可以后。余惟季思之道清而贞,廉静而闲止;朗仲之道弘而毅,笃诚而沉塞。季思庶几伯夷之清,而朗仲兼有伊尹之任。巡方者之于二贤,非有轩轾;而不蚤闻焉,则吾党之过也。朗仲少丧父,哭踊拊心,焦肺呕血,终身为锢疾,卧则心怦怦然,非抱持不能寐。事后母至孝。朗仲病,后母吁天请代,未几亦死。每曰:“子而不孝,非子也。吾恶夫以孝取名者也。”生平不妄取一钱,遇人缓急,典衣借贷,未尝以无为解。居间请托,谢绝郡邑。公正发愤,则奋臂削牍,不避仇怨。每曰:“士而不廉,非士也。吾耻夫以廉成名者也。”繇此言之,孝廉之行,朗仲之所不欲居,而况于其名乎?又况于假其名以取旌乎?然则朗仲之为人如何?曰:其学以穷经好古为宗,一义之未析,一物之不知,其所为食寝俱废者也;其志以忘身善物为务,一民之未安,一物之失所,其所为疒只 ?在躬者也。笃信好学,强立不返。为子必死孝,为臣必死忠;得志则沛然德教行于两间,不得志则浩然真气返乎大宅,是则朗仲而已矣。朗仲与江阴缪当时同举乡书,当时于世少所许可,每曰:“朗仲吾师也。”
唐人李遐叔作《三贤论》曰:“元之志行,当以道纯天下;刘之志行,当以六经谐人心;萧之志行,当以中古易今世。”以二君拟之,朗仲其元、刘之比乎?当时其萧之伦乎?当时以奄祸考死,与刘侍讲齐名,为当时所心师者,其人又何如哉?举是以应明诏,虽非朗仲之志,其谁曰不宜?谨议。

(吴中名贤表扬续议)
国家崇奖名节,风励流俗,著之甲令。凡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旌表其门闾,盖仿古瞽厥宅里,崇台绰?,乌头漆书之制。士大夫之贤者,得祀于乡之学宫,盖仿古瞽宗乐祖,乡先生没而祭于社之制。世道下衰,风教元刂敝,乡里妇孺,虽有伯姬、孝己之行,截发?股,残肌捐身,非其子孙富厚,竿牍游扬,卒皆草亡木陨,声销影灭。乡贤之祠,木主林立,多于储胥,有志者过而唾之,若坐涂炭。数年以来,士大夫廉耻扫地,辫发而事奴,挟?而干寇者,?面攘臂,恬不知耻,是岂可视为细故哉!我皇上深惟治理,激厉顽懦,俞前按臣祁彪佳之请,表扬已故举人张基、归子慕、朱陛宣,皆赠翰林院待诏。又命以后巡按御史,各宜留心风教,确访真品,荐举以闻。于是吴之缙绅,孝秀耆老,公举其续宜表扬者,举人二人,生员一人。谨条列其行事如左:
顾云鸿,常熟人。中万历庚子乡试。云鸿少丧父,拊心呕血,终身抱怔忡之疾,非抱持不能寐。事后母至孝,云鸿病,后母吁天请代,后云鸿死旬月,以哀卒。后母之殉其子,古未有也。博学深思,研精六籍,易箦之夕,雒诵《易》象,琅琅出席蓐间。读书藤溪山中,介居绝俗,急公赴义,不顾头目,以忠孝名节为己任。丁未锁院对策,至天灾民穷,泪簌簌下,沾渍楮笔。尝语所知,大丈夫杀身取义,当轰轰烈烈如疾雷闪电,公等暖姝自好,他日纵遇难死节,不过作文文山、谢叠山耳。甫强仕而卒。学者私谥为孝毅先生。云鸿在公车,与江阴缪昌期、长洲文震孟以名行镞砺,缪、文皆严事之,不敢雁行进。缪为忠臣,文为名相,则云鸿之品第可知也。
张世伟,吴江人。中万历壬子科乡试。服习其祖基之家训。七岁丧母,上食号恸,塾中儿皆为流涕。父殁,事其兄如其父。急朋友之难甚于己。乡邦有大利病,缙绅嗫嚅相顾,必自世伟发之。谢绝请托,诛茅灌畦。死无以为敛,倪司李赙之,乃发丧。世伟がテ自守,不依附东林讲席,以钓声名。党人咸目摄之,曰:“此为清流嚆矢者也。”晚年谢公车不赴。闾里有急难,必望走焉。有不善,相戒曰:“无使张孝廉知。”其所居,严重于公卿。其卒也,谦益题其铭旌曰:孝节张先生之柩。世伟晚与文阁学震孟、周忠介顺昌、朱孝介陛宣为友,而姚学士希孟出其门。诸公以名行显闻,世伟居其前为唱于焉。陛宣既得旌矣,于世伟何疑?
杨大氵荣,吴县儒学生员,故宫保南京兵部尚书庄简公之子也。吴有君子曰:王仁孝先生敬臣,大氵荣少从之游,?袍徒步,徐行下视,人不知为宫保之子。性廉静,见非义,气绝艴然,不可犯干。暗然躬行,孚尹旁达,望而知为仁孝先生之徒也。事庄简及嫡母、生母,竭尽诚孝。居三丧,哀毁如一。昆弟四人,析产独取其薄。丁巳、戊午间,岁饥,民陈死无算,收瘗枯骼,凡两年可万计。居家训子,肃若朝典。冠昏丧祭,必用古礼。年逾艾,危坐一室,朱黄诵读,夜分不辍。疾革,衣冠肃然,以手指心而逝。吴人称为端孝先生。吴趋故严重王敬臣,纤儿妇人,皆呼王孝子。敬臣没,推服大氵荣如敬臣。万历十四年,御史上敬臣孝行,神宗特授国子监博士。用敬臣例,旌大氵荣于身后,其谁曰不宜?
右条列吴中三贤行事如右。皆征诸国人,询于介众,起九京而俟百世,可信不诬者也。列郡之中,亦有弓旌贲及,著作繁富,游光扬声,倾动海内者矣。嗟夫!瓦器饮食,或以虚伪贻讥,?皮绡头,或以钓采蒙诮。取宋璞以混周玉,采春华而忘秋实。岂执事者所以奉诏条,砥末俗,称塞圣主崇奖风励之至意者乎?敢忘其固陋,献斯议以备采择焉。癸未孟陬月,虞山老民钱谦益谨议。

(放生说)
放生戒杀,三代以上未有其名,然而未有大于此时者也。何也?
周官川衡泽虞所掌,凡以共祭祀宾客丧纪之用,其它攻猛兽,除毒蛊,去蛙黾,射矢鸟,各有攸司,皆以生之之道杀之也。国君春田不围泽,大夫不掩群,士不取は卵,田不以礼,曰暴天物,则田而杀焉寡矣。獭祭鱼,然后虞人入泽梁。豺祭兽,然后田猎。鸠化为鹰,然后设?罗。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参观《王制》《月令》《夏小正》之所载,则非时而杀焉者寡矣。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则无故而杀者寡矣。鲁隐公,大国之君也,登百金之鱼,臧孙以为乱政。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周德下衰,其凛凛于王制若此,而况其盛时乎?古之帝王,以天地山林川泽为一家,以鸟兽禽鱼群生万物为一体,无地而非放生之地,无物而非放生之物也。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皆放生戒杀之法。亲贤远奸,禁女谒,屏阉寺,攘夷狄,皆放生戒杀之事也。民无夭扎,物无疵疠,麒麟游,凤凰集,众鸟兽鱼鳖咸若,岂其以人主之尊,躬家人之细行,旦得一鸟焉而纵之,暮得一鱼焉而畜之,至以不取不放,见笑于夷狄,如梁武者哉?唐、宋之世,天下始有放生池。唐乾元中,命天下置放生池,凡八十一所,颜鲁国文忠公为之碑。宋天禧中,王钦若奏以西湖为放生池,为人主祈福。苏文忠公谓西湖不可废者五,此其首也。唐、宋之置放生池,吾所谓家人之细事也。王钦若之请,则宦官宫妾之爱其君也。然而颜、苏两文忠,拱手赞叹,如恐不及者,何也?尊王制,因末法,导扬人主之仁心仁闻,而劝诱天下以好生恶杀,此仁人君子之所有事也。唐用阉人杀天下,宋用新法杀天下,屏弃两文忠于外,生民日就汤火,而祈福于一鱼一鸟,其放生戒杀,不已隘乎?君子亦为之一喟而已矣!塘栖张子羽斥菜湖为放生池,建流水长者阁于池中,延秘密严公主其事。其友张秀初、沈不倾共为唱导。或难之曰:“栖水去杭城五十里,西湖故放生池也,何必改作?”曰:“子不见夫官府之库藏乎?勾稽会计,密于秋荼,今又重之以严旨峻法,然贪官污吏穿穴而乾没者,不可胜诛也。富家翁媪,囊金椟帛,手自扃?,中夜取火而视之,不遇?去箧探囊发匮之徒,则其亡失者鲜矣。物公则玩,法久则渝。西湖之放生,官府之库藏也。栖水之放生,翁媪之囊椟也。何必西湖之是而栖水之非?”颜文忠之碑曰:环海为池,周天布泽。动植依仁,飞沉受获。苏文忠之奏曰:郡人数万,会于湖上,所活羽毛鳞介,以百万数。皆西北向稽首,仰祝千万岁寿。栖水之为斯,善学两文忠已矣。
衡公自栖水来,叙诸君建置之意,属余缀以一言。余拱手赞叹曰:“斯所谓诸上善人,俱会一处。得厕名其间,幸矣!”作是说以广之。

(袁祈年字田祖说)
公安袁祈年,其字曰未央,吾友小修之子,而为后于伯修庶子者也。自公安之三袁以才名掉鞅艺苑,而其子弟之英妙者,皆有名于时。江、汉之间,人皆知有袁未央矣。
一日,饮余长安邸中,请改字于余。余别字之曰田祖,而告之曰:《周礼》《春官?》章: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注曰:田祖,始耕田者,谓神农也。《甫田》之诗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传曰:田祖,先啬也。先王之制礼也,大报本而反始。是故以报焉则祭先啬,以祈焉则御田祖,其为尊祖一也。虽然,岂惟田有祖哉?文亦有之。《三百篇》,《诗》之祖也;屈子,继别之宗也;汉、魏、三唐以迨宋、元诸家,继祢之小宗也。六经,文之祖也;左氏、司马氏,继别之宗也,韩、柳、欧阳、苏氏以迨胜国诸家,继祢之小宗也。古之人所以驰骋于文章,枝分流别,殊途而同归者,亦曰各本其祖而已矣。今之为文者,有两人焉,其一人曰:必秦必汉必唐,舍是无祖也。是以人之祖祢而祭于己之寝也。其一人曰:何必秦?何必汉与唐?自我作古。是被发而祭于野也。此两人者,其持论不同,皆可谓不识其祖者也。夫欲求识其祖者,岂有他哉?六经其坛?也;屈、左以下之书,其谱牒也。尊祖敬宗收族,等而上之,亦在乎反而求之而已。田祖胚胎前光,蝉蜕俗学,卓然有志于文者也。吾姑语子以文之祖。子归而叩击于小修,以吾言为端,其于吾言必有进焉。子,江、汉之间人也。江、汉朝宗于海,尊祖之义也。《诗》不云乎?“沔彼流水,朝宗于海。”

(陆君陈字说)
甬东陆生符,尝读陈亮同父之自赞,所谓人中之龙,文中之虎,忾然有意乎其人也,遂字文虎。既而意有所未安也,请改字于余。
余观东方朔谏武帝,愿陈泰阶六符,生之姓名,适有合焉,因字之曰君陈,而为之说曰:三代而下,贤臣志士,有志于理平,所以规切摩厉其君,未有不本于三阶六符者也。东方生西汉全盛,事雄才大略之君,假诙谐倡辨以陈其说。人主用其一二,遂能鞭笞四夷,表章六经,致白麟宝鼎之瑞。同父当宋南渡,光气分裂,星分不越女牛参井之间,乃欲挟纵横恢复之计,以干庸主,穷老尽气,而不得一试,亦足悲矣!吾愿生为东方生,不愿生为同父也。东方生所陈泰阶之事,不可得而闻矣。生一旦如同甫上书故事,天子惊异累日,使执政召问从何处下手,其何以置对?夫永康之功利,骤而陈之,能使其君畏,然而不可诎也。新安之诚正,久而陈之,能使其君厌,然而不可易也。良医之用药也,虚则补之,实则泻之。若必欲举一而废一,则均为风痹不知痛痒之人而已矣。记有之,事君先资其言,拜自献其身,以成其信。吾知生之必有以也。生之为人也,孝友令恭,有君陈之遗德焉。则三代以下之臣,将姑舍是,而况于诙谐倡辩之流乎?

初学集卷二十七
○杂文(七)

(富责主人文)
昔人《逐贫》《送穷》之作,皆以贫鬼致辞,谴诃不少贷,而富鬼则不及焉。孙樵《逐┲鬼文》,列四鬼之目,曰谄鬼,曰矫鬼,曰巧鬼,曰钱鬼。是四鬼者,皆富鬼之族类俦党也。樵既知富鬼之情状而拟诸其形容矣,又欲招之以文。富鬼故不好文,几其与子墨作缘,亦亻真甚矣乎?余里居食贫,峭独自喜。时闻大冠揶揄,聊述其语,为富责主人文。知富鬼之不可招,故安于其责而不惭也。意略与樵反。其辞曰:
翰林主人,索居暑夕。月在南斗,明河垂席。
云物轻鲜,人影单只。倚仗?徨,瞻睇四壁。
有声忾然,若咳若息。若啼而厉,若?而扼。
嘻嘻出出,音声四射。倾听不明,掩耳逾啧。
曰:“余为富鬼,百鬼之王。暂舍富室,薄游穷乡。
过子之门,有如琢冰。门神冷落,户鬼凌兢。
入子之室,徒有忧满。灶君辞突,厕鬼去溷。
退笔成蒙,残编满家。傲不人后,癖必人过。
抚己咄咄,视天梦梦。保此四极,御彼五穷。
凡今之人,莫如富厚。百尔具瞻,上帝所右。
鬼犹求食,人胡弗走?不亲而懿,匪昏而媾。
借其余光,逐彼遗臭。彼翔我趋,彼植我偻。
彼啖我甘,彼灼我灸。行ぅぅ饮酒,仡仡御寇。
惟力是视,遑恤我后。我有颜面,无获其皮,
劈眦析颊,逢彼之宜。彼笑未色,我解其颐。
彼方曰咨,我蹙其眉。赐之余沥,匍匐叩稽。
不比臣虏。况乃等夷。我有话言,沓口岐舌。
鸱夷滑稽,澜翻转折。??嘤喔?尹,附耳未绝。
陈见悃诚,誓死流血。退而屏人,偶语戛戛。
转喉似喑,出气复咽。哿矣富人,入而后说。
为臣则忠,作妇斯哲。齿牙辘轳。骨节脔卷。
口承余窍,唇啮足汗。尻高首下,肩耸胁穿。
剜肉折俎,剥肤肆筵。见金则攫,有耻必捐。
子不丑穷,人谁子妍?脂膏却润,捷径辟先。
人敝官冷,有地无权。资人莠口,博人钝颜。
摇唇抹扌杀,背面钅吉钳。鲁冠越弃,夏Ψ冬悬。
咎誉迁随,彼何有焉?富而可求,伐柯有则。
彼其之子,亦既弋获。善事官长,伺候颜色。
结交驵狯,厌饫酒食。妻子立专 虑,僮奴并力。
如牛之耕,如?之贼。囊椟充?刃,子贷滋植。
大冠如箕,项领成饰。乡老称愿,儿童叹息。
子胡自苦,坎?失职?用我之言,易子之求。
回驭弭节,师彼前修。雁鹜为群,稻粱是谋。
揶揄屏息,楼裂奚忧?舞置笔札,辞去交游。
愿就幸舍,为子持筹。”主人闻之,闵默隐几。
烦冤填臆,?聊嘈聒耳。宿醉方酲,梦呓未止。
回肠伤气,屏营徙倚。曙光解驳,晨露沾洒。
欠伸久之,?发叩齿。左顾丹铅,右命图史。
欣欣乐康,忘其所以。富鬼喟曰:“不可为矣。”
抚膺高蹈,不顾而起。

(楚女对)
楚之南有季芈者,美而惠,弱不好弄,善女红,授《女诫》《列女传》书。笄而适于某氏,不苟訾笑。久之,舅姑弗善也。其叔妹妯娌,咸疏远之。其夫怜之而弗敢昵也。
里有夏巫氏者,极丑无双,臼头黝颜,深目曷鼻,?唇结喉,旁行?禹偻,手不识刀尺,目不辨结缕,倮逐与人合,无道涂溷厕择焉。行年五十而后嫁,好淫不衰。其夫固知之。久之,其舅姑安之,其叔妹妯娌交誉之,其夫亦弗忍绝也。夏巫氏时引镜自笑,曰:“吾之美与惠,世固无有,季芈何为?”女子有辞家者,过夏巫氏,夏巫氏必祝之曰:“肖我肖我。”而笑詈季芈不绝口。邻女有习夏巫氏者,问之曰:“子固里之不售女也。子何贤于季芈?”夏巫氏曰:“我善嫁。”邻女曰:“季芈实先子行,何谓善嫁?”夏巫氏曰:“非此之谓也。季芈之嫁也,一嫁而已矣。善嫁者,无不嫁也。里之人贵显者,吾嫁门第焉;富厚者,吾嫁赀焉;贾者,吾嫁鬻贩焉。饭脂洗削者,吾嫁奇羡焉;佣保,吾嫁直焉;奴虏,吾嫁桀黠焉;椎剽贼盗,吾嫁藏焉;丐乞,吾嫁残羹余沥焉。吾十指如悬锥,而衣食常有余。且以豢吾舅姑叔妹而蛊吾夫焉。季芈之一嫁也,此不嫁之精者也。故曰我善嫁。”邻女曰:“然则子何以无淫名?”夏巫氏曰:“我善淫,我非好淫也。污其身有利于己,则为之也。利我者,以我专利也,不好淫;淫我者,以我专淫也,不谋利。我是以食淫利,无淫名。且里之人老者吾假女焉,孤孩者吾假母焉,壮者吾假兄弟焉,皆假物也。向者吾嫁亦假也。吾有淫党而无淫人,谁适名我?故曰我善淫。”邻女曰:“是二者则诚善矣,如丑何?”夏巫氏曰:“头臼因而为广髻,颜黝因而为玄衣,因深目而视下,因曷鼻而眉蹙,?唇结喉因而为嗫嚅,旁行?禹偻因而为磬折。人惠我而爱其丑也,久而渐忘之,且归美焉。季芈洵美矣,虽然,季芈不善为美,而我善丑。以我之善丑,易季芈之不善美,则季芈之稚齿?委?,犹天人也。虽鸣之发于余窍,犹芷若之纷郁,以口承之不暇,矧敢笑且詈之耶?”
邻女归,以告季芈,季芈穆然不应。楚王闻之,曰;“嘻!是国之无教令也。”乃命施夏巫氏,表季芈之闾,以为女宗。

(书武林禳夷事)
今年春,王师分四道讨建州夷,三道败没,杀我一佥事、二总兵,中外大震。武林诸山浮图有律行者,相率然灯礼忏,告哀于佛,诸大夫士相焉。或曰:“是诅之也。秦尝诅楚王熊相,是匹敌之礼也。”或曰:“非诅也,禳也。”禳之之义何居?”“《周官大宗伯》六祝六祈,则掌之太祝,侯禳祷祠之祝号,则掌之小祝,以迨于司巫女巫,各有事守。凡以宁风旱,弥灾兵,国有大故,号呼于神以求福也。夫《周礼》者,周公致太平之书也。当周之盛时,天子穆穆,诸侯皇皇,六卿分职,各率其属,时和年丰,天无烈风阴雨,白雉鬯草之贡,至自荒服。国固无风旱灾兵之足虞,其有之,则其所召致感应者不在人也。是故一则曰以事鬼神?,再则曰以同鬼神?。德之休明,人无不和,而天神人鬼地祗,或有不同不和,则六疠之自作,圣人得以索而治之。然而用牲用币,祈?告哀,不敢专用攻说从事求乎阴之道也。治世浸远,五行之?滋多,风旱灾兵,劫运促数,而大雄氏之教始盛。其所以弭灾拯难,升幽陟明,固不远于《周官》之法,则亦圣人所不废也。今天子深居法宫,久道化成。建州一隅,伏尸流血,干犯和气,六疠之自作,不归于人鬼天神地祗之不同不和,而谁归与?《周官》之制度芜废,侯祈祷祠之法,已不可考见。不告于大雄氏而谁告与?雩祭之用女巫也,歌哭而请。今建州之灾,岂直旱?与?浮屠之礼忏也,其唱叹不比于歌,其悲哀不比于哭与?举国之人,皆莫适为,女巫而浮屠焉代之,是不亦亡于礼之礼与?”“然则大夫士之相之也何居?”曰:“吾闻之浮屠有护真者,瓦盂草食,守木叉如金科,斯律行之表也。率护真之道,以之为臣,必不以持禄养交罔上;以之为长,必不以苞苴竿牍渔下;以之立朝,必不以讠翕訾?尊沓卖友。虽弃氏毁发,固天子之宝臣也。大夫士之相之也宜。”或曰:“是举也,大夫士请之,浮屠鉴其诚往焉。为大夫士者,里居而抱疆埸之忧,匍匐稽颡告哀于佛,其进而谋人之军师邦邑,又何如也?”侯喜者,唐之处士也,刘逸淮之乱,作《吊汴州文》,投之大川以诉。李翱曰:诚之至者必上通,上帝闻之。刘逸淮其将不久?后数月,刘逸淮竟死。然则佟夷之死且亡,其有日矣。书其事以俟之。万历己未夏四月。

(节妇文氏旌门颂(有序))
洪武七年春三月甲午,诏旌吴县民妻守节者三人:姚荣三妻黄氏,旌门在吴县之阊门里,具实录中。后二百四十二年,吴县有姚节妇文,实荣三七世孙汝辙之妻。巡按御史请得表署其门如黄氏,制曰:可。于是符下有司行事,所旌门亦在阊门里,绰楔相望焉。文之陨所天也,为万历庚辰,子希孟生十月,乳哺之余,掖置苫次,麻与襁相袭也。希孟少病嗽,齿击乳迸,迷离枕席间,不辨血氵重。中更家难,覆巢完卵,艰危万状。万历乙卯,孀居三十有六年,与被旌典。希孟既以春秋举于乡,有闻望矣。媲烈则绣黼,娠贤则?璋,煌煌乎图史之遗则,圣朝之盛事也。黄之被旌,故史臣苏伯衡作《旌门颂》。旌门之有颂,古无闻焉,自伯衡?也。其乱曰:
嗟臣事君,犹妇从夫。凡百在位,曷鉴曷图?伯衡当开国初,去伪吴僭窃未远,其告诫臣子者甚备。承平以来,偷玩滋有,惟兹阊门,通邑大都,乘轩列驺过姚氏之宅里者,道相逮也。其亦有下车肃揖,考旧史之训辞而兴起者乎?谦益待罪国史,谨书其事以遗希孟,俾?之乐石,犹伯衡之志也。颂曰:我祖建国,崇奖节孝。神孙十叶。风声弥耀。征节于吴,有黄有文,崇台绰楔,后先一门。龙宗有鳞,凤集有翼。维黄自誓,文也是则。是则伊何?忍死立孤。哀哀苫块,襁褓是扶。哭摧苍天,泣掩黄口。吴趋罢歌,阖庐崩耦。哀此藐孤,命比垂发。含饴杂泪,啮乳迸血。靡晨匪昏,靡令匪冬。寒灯昼青,朔云夏同,厥孤渐长,维母作傅。教之《春秋》,勖以匕箸。鸿匹不再,豹生有文。是母是子,达于九阍。帝曰俞哉!媲女前烈。漆书交映,乌头双揭。峨峨阊门,甄胄之里。轩车辚辚,有来至止。睹彼赭白,问诸琬琰。岂无辕回,亦有颜氵典。嗟此妇嫠,朝齑莫盐。旌门有伉,过者具瞻。天咫不远,皇匪尔私。载高食厚,云胡弗思?匪瘅曷章?匪诛曷封?训于蒙士,式彼女宗。曷鉴曷图?莫非臣子。载笔作颂,敬嗣旧史。

(节妇韩氏旌门铭(有序))
崇祯三年,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臣必显言:臣曾祖父元祖,以诸生早夭。曾祖母韩氏,年二十有八,毁容截发,濒死自誓,力作以奉舅姑,血泪以育孺子,茹荼攻蓼,五十余年。州里言其状,监察御史将覆核上请,家本卫籍,卫弁来索贿,家人欲予之,韩啮指曰:“吾誓死守节,若以贿得旌,是毁吾节也。”乃骂绝之。且死,戒子孙勿复言旌表事。臣祖承光,累年外吏,臣父振基,数月省垣,未获具疏陈请。臣遭逢圣明,待罪铨部,敢昧死上闻。伏惟陛下,鉴百年之苦节,闵三世之死孝,幸得表署其门如制令,其自臣祖父以下,咸死且不朽。制曰:可。于是草莽臣谦益,旧待罪太史氏,谨为之铭。铭曰:
岩岩冲关,下有潼水。注河激华,龙门伊始。神区帝户,风气完塞。彼都士女,淑茂厥德。有美韩?吉,来归于孙。严霜夏坠,所天不存。双双华颠,呱呱襁褓。闵予幼稚,哀彼笃老。寒灯雨侵,败帏风拥。哀哀血泪,迸为乳氵重。厥孤既立,母节未署。伊谁抑没??韦跗注。民彝有尝,天咫不遐。挹彼注兹,发祥厥家。子应星郎,孙拜夕闱。曾孙趾美,前光后辉。乃扣帝阍,抗疏请恤。帝曰俞哉!汝表汝锡。崇台绰?,银榜漆书。天晶日明,照曜里闾。冥冥长夜,墓木已拱。寒灰?飞,重泉波涌。皇明如日,靡幽弗烛。孰云百年,蔽此?屋?谁谓华高?母节齐而。谁谓潼远?母节逝而。谁谓冲关,峻不可仰?乌头双表,远抗高掌。旧史作铭,勒诸乐石。崇奖节义,用诏罔极。

(新安吕氏节孝旌门铭)
崇祯十五年,闯贼陷雒阳,故南京参赞尚书吕公维祺被执,抗辞骂贼而死。余从故箧中得公所诒先世节孝事状,摩娑流涕,追惟宿诺,乃为叙而铭焉。
叙曰:节妇牛氏,河南府新安县介村里人吕乡妻也。乡死时,年二十九,阖户自经,女弟救之得免。家贫子稚,邻媪怜而讽之,嫠面截发,以死自誓,篝灯纺绩,声泪奄然,泣涕渍湿麻?。日亭午,突萧然无烟,终不肯丐贷一钱,曰:“与人通财,非嫠妇事也。”子孔学,贫不能为儒,习书狱,为县吏,文无害,能佐县令平反。孙维祺,举进士,官吏部郎。呼孔学谓曰:“夫子好行其德,指?以周人之急,而家辍火。里人靳之曰:“无若吕公,代客用穷。”今幸少有余赀,盍亦行夫子之志乎?”孔学倾家以赡三族,泽及穷嫠,母之教也。牛氏卒,寿七十有八。孔学老矣,号踊致毁,苫次病亟。子妇以酒肉进,终不肯御。冢庐Ё寒,风饕雪虐,人劝之归;不可,曰:“我先人葬母,身自负土,手皴足重茧。我以孺子故,弛于畚筑,又忍燕寝居息,弃吾母于宿莽乎?”里人言母病肿,濒死,孔学吁天请代。感异梦,遇异人诊之,一昔而起。儿童妇女争传其事,皆曰吕孝子也。天启四年,御史丘兆麟上其状,礼部案验不妄,奉诏表厥宅里,曰:旌表故民吕乡妻牛氏贞节及吕孔学孝子之门。母子节孝,同日并旌,史策所罕闻,国制所未有也。旌门之后,凡十九年,而有参赞公死节之事。铭曰:
惟皇建极,崇奖节孝,树之风声。显显吕氏,母子妇孺,笃守天经。《柏舟》之节,《白华》之孝,旁达神明。一门双阙,乌头添书,烛幽洞冥。神锡秘祉,灵泉神芝,诞育夏卿。雒邑隳突,天亏地圮,亲贤在庭。食竭力尽,抗辞谈笑,获此利贞。肝胆轮?,碧血不化,郁为神灵。雒阳城下,思乡之梦,遄归帝京。节妇有孙,孝子有子,惟我有臣。天包元命,国叶贞符,纯嘏合并。即图立庙,帝命氵存加,扬芬亿龄。金销石泐,汗青凛然,敬斫斯铭。

(金节妇钱氏旌门铭(并序))
崇祯八年,巡按浙江御史臣某言:绍兴府山阴县民金某妻钱氏,年十八,归于金,二十三而寡。一女提,一子抱,截发嫠面,矢志自誓,衰麻与襁褓相袭也,血泪与乳潼相和也。久之,纺绩以课弱女,修脯以教稚子,吁天?股以疗病姑。茹荼攻蓼,克有完节。万历四十七年卒,年五十三。谨按:节妇钱氏,后门寒素,伶俜孤苦。俯子仰姑,捐身并命,用能报称所天,全归下地。所谓之死靡它,复生不愧者也。臣牒下所司案验不妄,请得表署其门,如《会典》。制曰:可。后三年,节妇之子廷策,谒谦益于请室,请为旌门之铭。铭曰:
旌门之典,备于有唐。远我国家,甲令煌煌。乌头双阙,绰楔嶙峋。劝为人妇,劝为人臣。惟皇御极崇奖节孝。金寡高行,门闾有耀。高行维何?誓死报夫。血氵重育子,残肌疗姑。金销石泐,丹诚不改。琢冰积雪,四十余载。鸿孤行单,鸾孤影只。相彼禽鸟,有耦有匹。鸟鼠同穴,灵狸互雄。人而无耻,孰长倮虫?阉孙塞路,媪子盈朝。蜾肖?彖蕃,廉耻道消。持禄钩党,如弗我克。国邑军师,弃比遗迹。皇匪尔宠,尔诃尔辱。小刑刀锯,大刑爵禄。多垒蹙国,泄泄降灾。尔之弗图,亦已焉哉!惟此庶妇,习礼蕴义。送往事居,鞠躬尽瘁。惟妇殉家,惟臣耆国。三事大夫,云胡弗??崇台有伉,表厥宅里。帝庸劝节,亦以明耻。莫垩匪白,莫杜匪丹,悛者停车,赧者?颜。累臣谦益,旧太史氏。作为铭诗,敬告卿士。

(双节堂铭(并序))
永乐初,常熟民朱昌、朱亮,应诏徙家京师。兄弟相继殁,昌妇钱,亮妇陈,皆盛年自誓,鞠其遗孤曰良曰铉,皆克有成。铉中进士,拜御史,奏旌其门闾,为堂号曰双节。倪文僖诸公为记传,胡忠安、商文毅诸公为诗与颂,而前塘戴进为之图,此天顺间事也。耳孙某,出以示余。余拜而展视,绢素完好,风烈如在。因念二节妇之殁二百余年,所谓双节堂者,缺瓦断础,不可复迹矣。而观者拱手敛容,如二寡之危坐于此堂而肃揖其下也。天地间物无不敝,惟节义为可久。是故残肌断ㄕ者弥痛,而忠臣节妇不替于世。为之铭曰:
二寡高行,萃于一堂。轻裾齐缟,朱颜并苍。秋稗同炊,寒灯互影。呱呱二孤,血泪填哽。鸿节既伸,熊丸有托。惟此崇构,御史所作。素椽粉板,二百余年。我披画图,有风肃然。霜栖旧础,月澹上楹。恍见二嫠,栗玉坚冰。悍夫俯躬,哗者不语。抠衣趋风,欲拜堂下。三槐之堂,驷马之门。栋宇?飞,今则焉存?石泐劫灰,节义不队。岿然斯堂,亘古常在。

(义冢碑铭)
虞山之北,繇天潭谷逦迤而下,林麓荟蔚,后岗而面城,凡五十余亩,买之置义冢焉。广二百五十七步,修如广之数,而赢十八。国民无私地域者,与夫死于道路者,则以告族而埋之。参政陆君仲谋,实为经始。请于邑宰张侯,沟封之而申其禁令。谦益谨书其事,系之铭诗,以告后之人,俾勿坏。铭曰:
帝奠九廛,济于寿仁。厥类不齐,扎瘥夭昏。
邑厉有祀,漏泽有园。掩骼埋?,岂惟孟春。
(其一)
维兹都邑,民人所戾。极炽而丰,气乱作疠。
道路不掩,沟壑斯毙。莫司置?曷,莫掌除骨此 。
(其二)
白骨扌耆柱,青磷断续。?狗昼嗥,饥乌夜啄。
?率?日?,?股雨濯。痛湛渊泉,臭达墙屋。
(其三)
风凄昼日,魂语道周。天寒雨湿,有声啾啾。
岂无盖帷,亦有首丘。悍夫涕泪,仁人以忧。
(其四)
虞山之阴,天潭之阳。为扈为峄,如防如墙。
宫以{隋山}山,袭以脊冈。画丘绕还,近郊莽苍。
(其五)
乃捐泉布,乃植封树。乃给?椟,乃族坟墓。
以葬以?,以表以署。既度以亩,又度以步。
(其六)
山则再成,地匪不食。累累者坟,不见白日。
昔无席荐,今有寝室。革其呻唤,敛彼魂魄。
(其七)
告于邑宰,宰曰?矣。?甾? 虑终,樵牧禁始。
爰命山虞,以及蜡氏。部分林麓,昭示无止。
(其八)
凡此捐瘠,皆我族类。我心?伤,非作而致。
不は不卵,泽有攸溉。如水斯瀵,如火出燧。
(其九)
大书深刻,载此铭诗。凡百君子,过而视之。
梧丘垂仁,射声流滋。岸颓城复,斯冢勿夷。
(其十)

(第五公画像赞)
第五公者,周姓,讳召诗,字二南,镇江之金坛人也。兄弟五人,皆射策甲科,登?仕。公独老逢掖,行又第五,遂自号第五,人称之曰第五公。丙、丁之交,?人窃枋。其为之冢宰者,第五公之伯兄也。第五公诒书强谏,弗听,登明伦堂伐鼓号哭,褫诸生之巾衣以归。未几而卒。后十余年,其子简臣介生,蔚为儒宗,件系公行事,谒有道而文者志之,于是第五公之名满天下矣。《春秋》之法,诛不辟亲,季友之于公子牙、庆父是也。其有力不能正,托而逃焉,卫子鲜之托于木门,吴季札之耕于延陵是也。第五公之义,其在卫?甫、吴札之间乎?初,应山杨忠烈公劾阉削籍,冢宰犹里居,半夜举火,疾呼塾师之门蹴而起之,曰:“天眼开矣。”戊辰冬,余以枚卜被逐,冢宰大喜,遍召其亲知欢宴累日。冢宰幸余之废退,比于应山,此亦余之知己也。简臣持第五公画像属余为赞,遂牵连书其事。嗟夫!冢宰之于余若是,则执笔而赞第五公之像,其亦公之所不吐也夫!赞曰:
有?者玉,有服者绯。有Г其颡,色如死灰。
逢掖之衣,章甫之冠。不愧不怍,有气桓桓。
七尺之躯,载骨负肉。上天下地,父母所育。
怒发俯植,奋髯旁骛。云胡中道,鬻彼熏腐?
泮宫之门,挂我冠裳。长啸阖棺,我归我藏。
第五之名,永敝泉壤。忸怩鄙夫,敢拜公像?

(驼基砚铭)
姚宽《西溪丛语》曰:登州驼基岛石可啄砚。岛盖海运道也。新城王季木遗余驼基砚,为之铭曰:海岛有石,取以琢砚。涉彼风涛,登于书案。世无淮安,畴复海运?晴窗摩娑,使我三叹。

(琴铭)
张生斫琴以献范司马,余为之铭。吴张斫桐,越其祖髹采,荐之高平府。余系之铭曰:清厉而静,和润而远。此范氏之谱也。

(杖铭)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吾与尔。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将焉用彼?崇祯八年春,牧翁铭。

(又)
挂百钱,沽一壶。登高不惧,涉远不孤。策扶老兮擅嘉名,嗟灵寿兮非吾徒。

(浒墅关重修关壮缪庙碑铭)
万历某年,户部黄州张君大猷榷关浒墅,重修汉前将军汉寿亭侯壮缪庙,奉扬今天子之明命,加以衮冕,而属史官钱谦益为之铭。铭曰:
桓桓壮缪,环卫宸极。钩陈阁道,作庙翼翼。
崇关将将,神亦戾止。是为离宫,作镇星纪。
天子曰咨!咨女东南。女财女赋,女土曷堪?
鬯草阙贡,萑苻传警。占在鸟衡,岁曰有眚。
侯眷南顾,弭节吴地。胥涛昼晏,金虎夜避。
织篚纶絮,转运炙?。浮淮达河,飞涌祠下,
舳舻ㄙ霭,帆?参差。垂旒端冕,坐而临之。
都山铁铭,长沙铜誓。大庇我吴,镇抚海ㄛ。
铁马嘶啮,金戈后先。再战歼倭,云旗俨然。
西陵举烽,郁洲如带。以报以?,民神有赖。
右我三吴,以奉皇明。计臣司关,史臣作铭。

初学集卷二十八
○序(一)

(《皇明开国功臣事略》序)
谦益承乏史官,窃有志于纂述。考览高皇帝开国功臣事迹,若定远黄金、海盐郑晓、太仓王世贞之属,人自为书,?春驳疑互,未易更仆数,则进而取征于《实录》。《实录》备载功臣录籍,所谓臧诸宗庙,副在有司者也。革除以后,再经刊削,忌讳弘多,鲠避错互。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疑者丘盖不言,将使谁正之哉!天启甲子,分纂《神宗显皇帝实录》,翻阅文渊阁秘书,获见高皇帝手诏数千言,及奸党逆臣四录,皆高皇帝申命镂版,垂示后昆者。国史之脱误,野史之舛缪,一一可据以是正。然后奋笔而为是书。先之以国史,证之以谱牒,参之以别录,年经月纬,州次部居,于是开国功臣之事状粲然矣。元人苏天爵撰《名臣事略》,疏其人若干,而系之以事,不用史传之体。而宋李焘《长编》,商订异同,举正得失,最为详慎。谦益窃于二家取法焉。古之史家,必先网罗放失旧闻,摭经采传,孔子行求七十二国宝书,太史公采《世本》《国语》,司马光修《通鉴》,先令其属官草《长编》。今简牍浩烦,是非漫漶,一无所援据,而俨然以作者自命,攀迁、固而驾寿、晔,非愚则诬也。谦益之为书,姑志其小者近者,如掌故之籍,如甲乙之簿,或笔或削,发凡起例,则以俟后之君子,斯谦益之志已矣。是书经始于天启四年癸亥。又明年乙丑,除名为民,赁粮艘南下,船窗据几,摊书命笔。归田屏居,溷厕置笔。越三年始告成事。点勘粗毕,而先帝登遐之诏至矣。
呜呼!谦益狂愚悻直,触忤权幸。圣朝宽仁,得以优游里?,从事牍聿,摩娑卷帙,省念岁时,其敢忘先帝之大德哉!明年戊辰,今上改元崇祯,而书成于丁卯之八月。是年十二月,旧史官钱谦益谨叙。

(《开国群雄事略》序)
序录开国群雄,首滁阳亳都者,何也?志创业也。数月而馆甥,期年而别将,脱真龙于鱼服之中,而借以风雷,傅之羽翼。滁阳之于圣祖,其亦天造草昧,有开必先者乎?元失其鹿,斩木揭竿,鱼书狐呼之徒,汝、颍先鸣,淮、徐响应,濠城遥借声势,因缘起事。而滁阳位又在四雄之下。彭、赵,徐城之逋寇也,俨然踞坐堂皇,指?奔走,所谓微乎微者也。滁阳既殁,孤军无倚,假滦城之虚名,嘘崖山之余烬,用以部署东南,号令天下,定台城,开吴国,建帝王万世之业,日月出而爝火熄。于是龙凤之君臣事业,风销烟灭,杳然荡为穷尘,而沦为灰劫矣。嗟夫!安丰之擐甲,宁逆耳于青田;瓜步之胶舟,终归狱于德庆。汉祖天授,不讳受命于牧羊;光武中兴,聊复称帝于铜马。用是系以年月,疏其终始,放司马迁《楚汉月表》之意,俾后世有观焉。昔张衡上书,谓更始居位,光武初为其部将,然后即真,宜以更始之号,建于光武之初。然则龙凤之号,或亦高皇帝之所不废也。次伪天完,次伪汉,次伪夏,志割据也。次东吴,次庆元,志盗窃也。天命不僭,夷狄有君,故以扩阔、陈友定终焉。於乎!有元非暴虐之世,庚申非亡国之君也,惟其聪明自用,优柔不断,权分椒涂,政出奸佞,宠赂于焉滋章,纪纲为之委替,沙河之溃师,费以亿万,而败将归踞于台端;高邮之围寇,功在漏刻,而大军立卸于城下。省院之驳议未决,而航海之宝贿,直达于宫中;江、淮之壁垒方新,而旷林之干戈,相寻于阃外。驯至抚军之院,朝设而夕罢;讲解之书,此奉而彼格。南讨之诏旨,甫出河北;而北征之师旅,已捣燕南。然后仰观乾象,而喟然知事之不可为也。宁有及乎?《诗》不云乎:“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后之人主,读仪鉴之诗,而以庚申为前车,虽与天无极可也。书成后之十六年,涂月朔,旧史官钱谦益谨叙。

◎《重辑桑海遗录》序
余读吴莱立夫《桑海遗录序》,称淮阴龚开圣予所作文宋瑞、陆君实二传,类司马迁、班固所为,陈寿以下不及也。余往搜《癸辛杂职》,见圣予《水浒三十六赞》,知为经奇之士。因立夫之言,求问其所谓二传者,而卒不可得。意其芜灭,不复传人间矣。
江阴李君如一家多藏书,有陶宗仪九成《草莽私乘》,余从借得之,圣予所作二传及君实挽诗序,皆具载焉。篝灯疾读,若闻叹噫,须髯奋张,发毛尽竖,手自缮写,不敢以属侍史,渍泪彻纸,不数行辄掩卷罢去也。当似道专国时,宋瑞累为台臣劾罢,中外践更,席不暇暖年仅三十有七,援钱若水例致仕。而君实以乙科居广陵幕府,凡十有六年,李制置祥甫始上其名于朝,当此时,举朝之视二人者,犹轻尘之栖弱叶,惟不得扫而去之也。迨北兵日迫,宋瑞由赣州勤王,而君实亦以奉请留中。朝廷之上,始知有此两人。嘻!亦已晚矣!宋瑞守平江,陛辞,始建分镇用兵之策,朝议犹以其论阔远,书上不报。至景炎新造,陈宜中犹以议论不合,使言者劾罢君实,张世亻桀力争,始召还。嗟乎!天下方胡马渡江,翠华浮海,此诚所谓中流遇风,胡越相济之时已。而大臣犹用机械钅吉轧人,言官犹用毕牍抹?人,首尾应和,如承平时故事。一二劳臣志士,奋身于沧海横流之中,为国家任难,卒使之有项不得信,有唾不得吐,骈首缩舌,与社稷俱烬。宋家三百年宗庙,一旦不食,其所繇来者渐矣!盖非独似道一人之故也。夫劳臣志士,既得死所,所以报国恩而酬人望者,无余事矣。独其志有所为,而时事不可为;时事犹或可为,而坐视其必不可为。持忠入地,杀身无补。千载而下,揽其事者,欷?烦酲,天地改色,灵风怪雨,发作于敝纸渝墨之间,而况立夫之去宋季,非立乎定、哀者乎?又况圣予之与君实,同居幕府,而身为遗老者乎?呜呼!其尤可感叹也矣!
立夫所辑《桑海遗录》,既不可得而见,而其序幸存。今又得圣予二传,则其书犹不亡也。余故录为一通,藏之箧衍,题之曰《重辑桑海遗录》。与立夫同时者,黄文献公氵晋作《陆君实传后序》,补圣予之阙逸,订新史之同异,其文亦迁、固俦也,庸并著之。新史二传,多沿袭圣予,又已著于史,故不复载。武夷谢翱皋羽者,信公之客,亦以遗老终,犹君实之有圣予也,其遗文以类附焉。若有宋之余民旧事,网罗放失,不可胜纪,余藏书不多,力未之逮也。盖将遍访之好古君子如李君者,以卒立夫之志焉,而为之序以发其端。万历四十七年夏四月,史官钱谦益谨叙。

(少司空晋江何公《国史名山藏》序)
少司空晋江何公?犀孝,起家万历中,道德洽闻,蔚为大儒。慨国史之无成书也,扬榷典谟,勾稽掌故,发愤尽气,编摩数十年,遂告成事。公既殁,其书始大行于世。仲子南户部郎九说诒书谦益,使为其序。
谦益窃谓公之为是书也,有三难焉,亦有三善焉。东汉以后之史皆成于异代,今以昭代之人作昭代之史,忌讳弘多,是非错互。公羊托指于微词,韩愈戒心于显祸,一难也。迁、固之书,讨论于再世;晋、唐之史,假借于众手。今以一人一时网罗一代之事,既非?门服习之学,又无史局纂修之助,二难也。龙门之采《世本》也,涑水之修《长编》也,述作之源流,笔削之先资也。今之纪载纷如,其可资援据者或寡矣。远无征于杞、宋,近或指乎隐、桓,三难也。公之为书也,果断以奋笔,采毫贬芥,不以党枯亻凡腐为嫌,此一善也。专勤以致志,年经月纬,不以头白汗青为解,此二善也。介独以创始发凡起例,不以断烂芜秽为累,此三善也。公盛年迁谪,读书讲道,无声色货利之好,无荣名?仕之慕。专精覃思,穷年继晷。故其著作之成就如此。呜呼!本朝学士大夫,从事于史者众矣。以海盐之志焉而弗史,以太仓之力焉而弗史,以南充之位与局焉而弗克史。国家重熙累洽,度越汉、唐,而史事阙如此,亦士大夫之辱也。后有征明史者,舍公何适矣?虽然,书成而署之曰《名山藏》,隐史名也。其总而称记也,则本纪、志、传阙焉,记大事则年表阙焉,终篇则叙传阙焉,削史体也。一再登庸,官至卿贰,藏┑箧衍,不敢缮写进御,辟史职也。公盖未尝自以为史也。谦益窃取其书读之,开天之创业,月表具在,其可委诸陈迹乎?开国之重典,丹书未亡,其犹问诸故府乎?朱墨之秘录,岂无取于是正,而丹青之俗说,岂无待于刊削者乎?公之史既有成书,而不敢以史自命,岂徒也哉?天启中,余承乏右坊,公与祥符王损仲皆官光禄,时时过从,商略史事。损仲告公曰:“古之为史者,记则记,书则书,史则史。公之称斯名也,何居?”公蹴然起谢曰:“乔远固陋,守其朴学,藏诸镜山之下,传诸家塾,僭矣!敢冒国史之名,诒本朝三百年史局之羞乎?”余与损仲叹此达言,以为美谭。繇今观之,非公之道德洽闻,具有三善者,不能史;非公之好学深思,信而好古,不能不自以为史也。然则今之大书深刻,发名山之藏,而传诸通邑大都者,以征于后世则可矣,其无乃非公之志也与?◎新刻十三经注疏序
《十三经注疏》,旧本多脱误,国学本尤为?春驳。迩者儒臣奉旨雠正,而缪缺滋甚,不称圣明所以崇信表章至意。毛生凤苞,窃有忧焉,专勤校勘,精良锓版,穷年累月,始告成事,而属谦益为其序。序曰:
《十三经》之有传注、笺解、义疏也,肇于汉、晋,粹于唐,而是正于宋。欧阳子以谓诸儒章句之学,转相讲述,而圣道粗明者也。熙宁中,王介甫凭藉一家之学,创为新义,而经学一变。淳熙中,朱元晦折衷诸儒之学,集为传注,而经学再变。介甫之学,未百年而??,而朱氏遂孤行于世。我太祖高皇帝设科取士,专用程、朱,成祖文皇帝诏诸儒作《五经大全》,于是程、朱之学益大明。然而再变之后,汉、唐章句之学,或几乎灭熄矣。汉儒之言学也,十年而学幼仪,十三而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而舞象,二十而学礼,?行孝弟,三十而博学无方,孙友视志,春诵夏弦,秋学礼,冬读书,其为学之科条,如是而已。其言性言天命也,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知,土神则信,存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以长育仁义礼智之性,所谓知性知天者,如是而已。宋之学者,自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扫除章句,而胥归之于身心性命。近代儒者,遂以讲道为能事,其言学愈精,其言知性知天愈眇,而穷究其指归,则或未必如章句之学,有表可循,而有坊可止也。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圣人之经,即圣人之道也。离经而讲道,贤者高自标目,务胜于前人;而不肖者汪洋自恣,莫可穷诘。则亦宋之诸儒埽除章句者,导其先路也。修《宋史》者知其然,于是分《儒林》《道学》,厘为两传,儒林则所谓章句之儒也;道学则所谓得不传之学者也。儒林与道学分,而古人传注、笺解、义疏之学转相讲述者,无复遗种。此亦古今经术升降绝续之大端也。经学之熄也,降而为经义;道学之偷也,流而为俗学。胥天下不知穷经学古,而冥行レ埴,以狂瞽相师。驯至于今,辁材小儒,敢于嗤点六经,╃毁三传,非圣无法,先王所必诛不以听者,而流俗以为固然。生心而害政,作政而害事,学术蛊坏,世道偏颇,而夷狄寇盗之祸,亦相扌延而起。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君子反经而已矣。诚欲正人心,必自反经始;诚欲反经,必自正经学始。圣天子广厦细旃,穆然深思,特诏儒臣,是正遗经进御,诚以反经正学为救世之先务,亦犹二祖之志也。不然,夫岂其王师在野,方隅未静,汲汲然横经籍传,如石渠、开阳故事,润色太平也哉?凤苞之较刻也,表遗经也,尊圣制也,砥俗学也,有三善焉。余故徇其请而为之序。肤浅末学,不揆?昧,序赞圣经,譬诸测量天地,绘画日月,非愚则狂也。溯经传之源流,订俗学之舛驳,使世之儒者,孙志博闻,先河后海,无离经而讲道,无师今而非古。胥天下穷经学古,称圣明所以崇信表章至意。则是言也,于反经正学,其亦有小补矣夫!崇祯十二年十一月序。

◎苏州府重修《学志》序
今上甲子,苏郡续修《学志》成,司教刘君某、司训刘君某后先董其事,而文太史文起实为其序。两刘君以为谦益少游于学宫,应博士弟子选,亦宜有言序诸首。《学志》之修,?于蔡司理昂,而王文恪公序之。文恪亦学之博士弟子也,故以人才之出如范文正者,望诸乡之子弟焉。而文起之序,则以乡贤之籍,人物之考,推明作者风励作成之意,而忾叹于吾苏之所以重者,亦犹文恪之志也。余虽有言,亦何以加诸?而两刘君之请不可以已,则姑述其讠叟闻以告于乡之子弟,其亦可乎?
宋景?初,范文正来典乡郡,始请立学,而安定胡先生为之师。当是时,安定之门人,称于海内,而滕甫、钱藻、范纯佑辈,则学之弟子也。自时厥后,居师席者,如王逄之、朱伯原、陈唐卿之徒,相率推明安定之教,师严道尊,英才辈出。逮于我明,苏人士为极盛。则夫师之所以教,弟子之所以学,其亦有可得而言者乎?安定尝患隋、唐以来,仕进者苟趋利禄,尚文辞而遗经业。其教授诸生,一以经术为本。学者之于经术也,譬如昼行之就白日,而夜行之光灯烛也,非是则伥伥乎何所之矣?古之学者,九经以为经,注疏以为纬,专门名家,各仞师说,必求其淹通服习而后已焉。经术既熟,然后从事于子史典志之学,泛览博采,皆还而中其章程,隐其绳墨。于是儒者之道大备,而后胥出而为名卿材大夫,以效国家之用。师以此教,弟子以此学。岂独安定之于吾苏也哉?自儒林道学之岐分,而经义帖括之业盛,经术之传,漫非古昔。然而胜国国初之儒者,其旧学犹在,而先民之流风余韵犹未泯也。正、嘉以还,以剿袭传讹相师,而士以通经为迂。万历之季,以缪妄无稽相夸,而士以读书为讳。驯至于今,俗学晦蒙,缪种胶结,胥天下为夷言鬼语,而不知其所从来。国俗巫,士志淫,民风厉。生心而发政,作政而害事,皆此焉。出使安定诸公而在,有扼腕痛哭而已矣!呜呼!又岂独吾苏为然也哉!虽然,吾苏士风清嘉,文学精华,海内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在有宋时,天下之立学自吾苏始。而安定之教条,所谓传经谊,信师说者,吾苏士实先被之。近世以来,剿袭缪妄之学,流传四方者,吾苏士应和之最捷。苏之于海内,盖所谓得气之先者也。溯流而穷源,数典而尊祖,邮文词而返经术,祢安定而宗周、孔,吾苏之人士,能不首任其责矣乎?朱伯原之文曰:为文足以贯道,为经足以通理。其绪言具在也。自唐陆中允、宋王魏国二十五贤以下,其芳规具在也。以曾文定之文章,而《六经阁》之一记,不能不屈服于浙帅。古之人,其明经而穷理,如此其深且笃也。反而求之吾乡之子弟,其有余师也矣。不然,斯制之修也,搜采遗文,考见陈迹,以为是学之文学掌故而已。先之以文恪,重之以文起,不啻钅享于申之。而两刘君又谆复于余之赘言,何为也哉?是志也成,乡人子弟,来游来观。因余之言,有所考问而兴起焉,奋乎百世之下,文定之风烈,与安定之教思,若将旦暮遇焉。余少应博士弟子选,今且老矣,庶几有辞于乡之子弟。而两刘君风励作成之意,亦不徒也哉!

(乡约序)
建德宋侯来令常熟,岂弟明允,期年而大治。修举乡约,申明高皇帝谕民六言,以训于蒙士,反复训解,镂版颁布,期于家谕而户晓焉。乡约之制,莫备于《周官》。《周官》:大司徒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高皇帝之谕民,所谓孝顺父母,六行之首也;尊敬长上,六行之二也;和睦乡里,则睦、姻与任、恤兼举焉。而继之曰: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无作非为。大司徒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七曰造言之刑,其八曰乱民之刑。造言者,讹言惑众;乱民者,乱民改作,执左道以乱政。皆不安生理,务作非为者也。《周官》于六刑之外,加此二刑。故圣祖亦谆谆戒谕焉。然大司徒之六行八刑,圣谕以六言蔽之。大哉王言!比之《周官》,盖尤简约而著明矣。地官之属,乡大夫之职,正月之吉,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颁之于其乡吏,州长党正族师各掌其教治政令,月吉则属民而读法。今吾宋侯之所修举者,谓非周官之遗法不可也。吾里之人,尚深念侯之德意,无以空言?置之哉!昔宋文宪既致仕,高皇帝赐诗,有训人法度之语;而春坊司直郎汪?罢归,又为语饬戒,使知乡鄙所繇严惮。
余官侍从日久,浮沉窃禄,无补圣朝,今且将退而老矣。推侯之意,以告于里之父老子弟,固余之事也。是为序。

(《取节录》序)
《取节录》十卷,容城孙奇逄字?泰之所辑也。以史家凡例取之,则忠义、壹行、孝子、烈妇之属居多。以《公羊》三世考之,则所见、所闻、居多,甚矣?泰之长于取节也!?泰生于北方,与定兴鹿太常伯顺偕游于吾师高阳公之门,公器之曰:“吾四友之二也。”天启中,逆奄乱政。伯顺从公于关门,奄所遣刺事者旁午帐下,公每厉声诃问:“你家老公云何?”不少假颜色。奄遣人属伯顺通殷勤于公,伯顺叱去之。甲子之秋,公疏请入觐,欲有所建白。群小诉于奄,谓公将兴晋阳之甲,伯顺为谋主,伯顺弗顾也。当是时,桐城左佥院、嘉善魏给事、长洲周吏部,先后逮系。其子弟亻兼从,间行昼伏,莫敢舍者。?泰与伯顺之父太公、子化麟及其门人张果中兄弟,通行为之囊橐。燕中好义者十余曹,受?泰、太公部署,或捃摭橐?,或奔走刺探,鸟举乌集,若汉之期门。左尝督学三辅,太公设匦立表于门曰:醵钱救左提学者输此。乡人投匦者云集。左既考死,则又按籍?散。江村之地,举幡旗而击?鼓,不畏奄知,奄亦竟弗知也。余以枚卜被讦,伯顺言于蒲州,当为上力言,分别两人是非。蒲州嗫嚅不能决,伯顺誓不复见蒲州。伯顺守定兴,抗节死虏。余被逮过白沟,果中迎谓曰:“太公病矣,遣其孙候公于此,去才两日耳。”余狱急,权臣趣杀之。?泰、果中辈借贷?五十金诒余,且曰:“社稷有灵,必不为左、魏之续,公母恐也。”苕上茅止生屡急难,客?泰,署其室曰北海亭。?泰不应征辟,危坐亭上,朱黄甲乙,著书满家,要之不离取节者近是。余读《尔雅》,戴斗极为崆峒,其下曰幽都。古称其气角立,其风精悍。逆奄之时,干儿义孙,错列朝著,吾师与伯顺,屹如狂澜之底柱。而太公、?泰辈蕴义风生,鲁、卫奇节之人,燕、赵悲歌之士,盖仅有存者。《天官书》言中国山川东北流,尾没于勃、碣。吾师与诸人,其亦斯世之勃、碣也与?世衰道微,廉耻灭熄,臣叛其君,子逆其父,士卖其友,弟子背其师,皆失节之属也。杨焉之治河也,患底柱而镌之。忠臣义士,其为底柱也亦大矣。扶持长养之犹恐不足,又从而镌之;镌之亦如底柱之没水中,终不能去。而世之为杨焉者未已。?泰之为此录也,其将以是为底柱乎?抑亦致戒于患而镌之者乎?呜呼!其尤可叹息也。《诗》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余嘉?泰之有而似之也,为序之如此。戊寅中秋望日序。

◎《建文忠编》引
吾郡朱鹭白民,好谈逊国时忠义,搜访五十余年,撰《建文书法》,余为上之史馆。长洲陈公允又辑《建文忠编》,盖撮举其尤者。其表章忠义、阐幽表微之志一也。公允素虔事关壮缪侯,谓侯已膺帝号,宜于史外起例,作本纪以张之。梦壮缪降于榻前,飘须戟手,郑重讠垂诿。文既成,而贞珉涌见,丰碑?立,龙幡?负,岿然于端门阁道之间,若有邪许佑助者。人言壮缪护前,呼同列为老革,骂孙氏为貉子,何庸徼措大之笔端,以为宠灵?余以为不然。忠义之在天地,无古今,无久近。壮缪之于先生,逊国诸臣之于少帝,人心天日,岂有两哉?公允一老逢掖,矢心于忠义若此,与天地间神明正气,丹心碧血,往来陟降,如磁引铁,如燧取火。壮缪之冯而鉴之,宜也。《诗》不云乎: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公允之言,神听之矣。世之公卿大夫,其言足以荧主听,劫国论,固未必神之所听也。夫岂惟不听而已,莠言自口,神乃时恫。谴与怒将随之。呜呼!可不惧哉!丁丑嘉平月书。

◎南昌赵氏族谱序
南昌之赵氏,出于宋魏悼王廷美,其始迁于钟陵,为别子之祖者,修武郎续之与忠翊郎绪之也。魏王之子十人,其第四子曰追封广陵郡王德雍,谥康简,熙宁中用太常礼院言封。康简次子承亮为秦国公,奉廷美祀。赠乐平郡王,谥恭静。恭静第六子曰高密侯先整。高密第九子曰赠金紫光禄大夫叔?。修武、忠翊则光禄第四、第六子也。靖康之难,自杭徙进贤县,修武居县东,忠翊居县西,相距十余里。及营兆域,修武居东而卜西,忠翊居西而卜东,相戒后世子孙岁时上冢,趾相错也。自时厥后,苗裔日繁,而书诗之泽益衍。至汝?公,文行郁蔼,不应征辟,与里中四贤齐名。谱云:进贤改井为邑自此始。进贤故晋钟陵县。徽宗崇宁二年,以南昌县进贤镇升为县。当修武徙家时,进贤升县已久。谱之云,吾不能征之也。胜国初,古济公徙南昌之白塘,迨嗣胤公,又徙于忠孝乡,{隋山}山夹涧,风气郁盘,聚族而居,灯火相接,弦歌洛诵之声,洋溢乎西东,赵于是乎滋大。嗣胤公九传为封比部公应麟,潜德弗曜,以发其赢于参议公。参议公论次先德,厘正支庶,作《家谱》若干卷,且撰《谱略》一通,寓书谦益,使为其序焉。
谦益尝考宋之宗室,太祖、太宗、魏王之子孙最为蕃多,以魏悼王下言之,淳熙八年凡七千二百九十六人,而嗣字行未见,数《世系表》,亦莫得其详也。则岂非播迁之后,大宗正司及西南外宗正,皆移以避狄,又有散而之四方,如修武兄弟者;而宗司所掌籍牒录图谱之属,遂因是以沦亡失次与?今南昌之谱,历十七代,服属井然,可以举《仙源类谱》之遗,而补《世系表》之缺,不徒有关于家乘而已也。参议公之??于谱事也,所谓能识其大者与?当魏王贬死房州,子孙惴惴,惧不得比于氓庶。及乎二帝北辕,诸王骈首就?。太宗之后,十不存一。而修武兄弟,卒以魏王之世系,避地得全,盛大蕃衍,引之勿替。由此言之,天道之屈信往复,岂可以一时一瞬计哉?参议公志节鲠介,由吏部郎出参外藩,其修是谱也,循览太宗、魏王之后,参观于天人之间,岂惟不忘其先,抑藉以教世也与?揽者其亦知观感也矣!参议公令常熟,谦益以博士弟子受知于公,故不辞而叙其谱。其于公之善政令闻,略而不书,惧讠叟闻也,且以有待也。《宋史宗室传》及《世系表》,皆载魏王子十人,第四子为德雍,与谱吻合。而马端临《通考》不列德雍之名,又载魏王第四子德彝。此则马氏之误,未可信《通考》而疑史也。因叙斯谱,而并及之。

◎双凤顾氏族谱序
太仓顾生天叙以其谱来请曰:“顾之先,谱凡再修,曰睿者,修于永乐,序之者翰林待诏河南李公?也;曰有终者,修于正统,序之者礼部侍郎羊城陈公琏、翰林修撰常熟张公洪也。天叙之先人,念族大而谱佚,手自?辑,将踵门乞文于下执事。而一旦溘先朝露,惟先人之有坠言也,敢再拜泣血以请。”余考其谱,以晋尚书右丞悦之字君叙为始祖,悦之二子,曰恺之、觊之,恺之居晋陵无锡,觊之仕晋,后为北海益州尹。卒官,遂家焉。觊之二十四世曰?、曰钧、曰镒,宋初?徙汴,钧、镒徙吴。钧生守礼,守礼生建安昕,建安生?,?生伯理,徙常熟东南之河舍。昕生珍,珍生临,即谱所载熙宁三年嗣孙临题识者也。伯理六世曰子安,元末徙居双凤里,今割隶太仓。此顾氏世系迁徙之大略也。考之于史,悦之止恺之一子,恺之传亦然。觊之仕宋,历任太守刺史,未尝尹北海。父黄老,司徒左西椽,于悦之迥不相及也。北海在青州,安得云北海益州?晋职官郡置太守,京师所在则曰尹,益州安得称尹也?谱序他无所援据,咸取征于临之题识。临会稽人,东坡诗所称顾子敦也。何其言?春驳不伦,一至于此?谱称永乐初不戒于火,睿之妻陈,负谱图以出,而其他尽毁,则其放失漫漶,无足怪也。顾居双凤,称甲乙族,登乡榜者二人,举进士者二人。谱久阙佚不修,而天叙父子孳孳讲求,殆有合于古者尊祖敬宗收族之义,君子重有取焉。谱犹史也,信传信,疑传疑。疑者,丘盖不言而已矣。修撰,宿儒也,博于谱牒之学,序吴中世谱多至百余家。待诏字贞臣,仕元为户部侍郎,佐扩廓帖木儿军,被俘入官,仕至待诏,致事,老死于吴。序题永乐二年年八十有六,即其卒之岁也。修撰序称引待诏之言,而又云:余不知其人,闻有李待诏者,吏部尚书张ヨ之父执,意其人也。待诏为张公父执,信然。然修撰与待诏并时,后先官翰林,而不能知其本末,文献之足征,岂不难哉?余故并著之,以示读斯谱者。

◎《宋文宪公护法录》序
谦益恭读高皇帝御制文集,稽首扬言曰:天命我祖,统合三教,大哉!蔑以加矣!已读故翰林学士承旨文宪宋公集,则又叹曰:嗟乎!夫宪章圣祖者,舍文宪何适矣?圣祖称佛氏之教,幽赞王纲。开国以来,凡所以裁成辅相,设教佑神,靡不原本一大事因缘。而文宪则见而知之,为能识其大者。《广荐》之记,《楞伽》《金刚》之叙,通幽明,显权实,大圣人之作用存焉。传有之:金铎振武,木铎振文。文宪其高皇帝之木铎与?繇文宪以窥圣祖之文,其犹《易》之有《翼》,《春秋》之有《传》也与?圣人之言天也,算以《周髀》,测以土圭,而天体见焉。于以宪章圣祖,盖思过半矣。圣祖现身皇觉,乘愿轮以御天。文宪应运而起,典司禁林,辅皇猷而宣佛教。前代以翰林学士为内相,文宪之于高皇帝,有相道焉。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文宪以大儒应聘,君臣之际,史官颂之至今。抑岂知其夙受付嘱,开华严法界于阎浮提,其为云龙风虎,又有大焉者乎?姚恭靖之于成祖,?现稍异。要皆后天奉时,佐二祖以章明佛乘。日月未改,圣谟洋洋。而儒生掩耳,如尘沙劫事,岂不悖哉?或谓文宪故服习程、朱,程、朱辞辟佛氏,凛于戎索,何可越也?於戏!圣祖不云乎,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夫道,譬之则日也。圣祖出而日中天矣。程、朱见日于牖隙,文宪见日于扶桑,其广狭至不同量也。生盛明之世,而墨守程、朱,终不能仰青天而睹白日。悲夫!《文宪集》无虑数十本,余搜次其关于佛事者,合诸云栖所辑,而僭为之叙,以谂于世之宪章者。文宪三阅《大藏》,入海算沙,有如指掌,在儒门中,当为多闻总持。至其悟因证地,著见于文字中,必有能勘辨之者,固非学人所可得而评骘者也。万历丙辰冬十有一月朔,翰林院编修虞山钱谦益谨序。

◎《阳明近溪语要》序
自有宋之儒者高树坛宇,击排佛学,而李屏山之徒力相撑柱,耶律湛然张大其说,以谓可箴江左书生膏肓之病,而中原学士大夫有斯疾者,亦可以发药。于是聪明才辩之士,往往游意于别传,而所谓儒门澹泊收拾不住者,即于吾儒见之矣。
吾尝读柳子厚之书,其称浮图之说,推离还源,合于生而静者,以为不背于孔子。其称大鉴之道,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者,以为不背于孟子。然后恍然有得于儒释门庭之外。涉猎先儒之书,而夷考其行事,其持身之严,任道之笃,以毗尼按之,殆亦儒门之律师也。周元公、朱文公皆扣击于禅人而有悟焉,朱子《斋居》之诗曰:“了此无为法,身心同晏如。”彼其所得,固已超然于语言文字,亦岂落宗门之后?五花开后,狂禅澜倒,埽末流之尘迹,修儒行为箴砭,?现之间,亦有时节因缘在焉,其微权固未可以语人也。本朝之谈学者,新会之主静,河津之藏密,固已别具手眼。至于阳明、近溪,旷世而作,剖性命之微言,发儒先之秘密,如泉之涌地,如风之袭物,开遮纵夺,无施不可。人至是而始信儒者之所藏,固如是其富有日新,迨两公而始启其扃?,数其珍宝耳。李?之年廿有九参药山,退而著《复性书》,或疑其以儒而盗佛,是所谓疑东邻之井,盗西邻之水者乎?疑阳明、近溪之盗佛也,亦若是已矣。滇南陶仲璞,撮两家语录之精要者,刻而传之,而使余叙其首。余为之序曰:此非两家之书,而儒释参同之书,可以止屏山之诤,而息湛然之讥者也。若夫以佛合孔,以禅合孟,则非余之言而柳子之言也。崇祯壬午涂月,虞山钱谦益叙。

◎《华严忏法》序
《华严》之为经王也,夫人而知之矣。肇于晋,广于唐,于是有实叉难陀之译,有清凉国师之《疏钞》,有李长者之《合论》,有杜顺和尚之《法界观》。千年以来,薄海内外,顶礼而捧诵者,无虑万亿,不可说转。而《华严忏》独后出,其制之者,曰唐一行;其藏之者,曰鸡足山;其尊信而流通之者,今丽江郡世守木君也。难者曰:“忏之为言悔也,悔者五十一心数中之一法耳。《华严经》者,称性而谈,该心之变而道之者也。有经可以无忏。有经而必有忏,则何异儒家之以五纬配五经乎?一疑也。一行之学,精于天官历数,其所述作,载在《唐书》甚详,不闻其留意于教典也。设留意于教典,以彼其精思神解,岂无奇文奥义,可以垂世立教,而屑屑于称名号、勤礼拜之为务乎?二疑也。古之藏书名山者,皆虑讥切当时,危言贾祸,故俟易世之后,方敢宣传。今制忏礼佛,何嫌何忌,而暂加韬晦?且一行生于初唐,卒于开元,尔时六诏不宾鸡足越在化外,其振锡也何自?其翻经也何因?纸帛之力,不能千年,劫火沧桑,何以完好如故?三疑也。”解之者曰:“子之所疑,皆世间法耳,非所论于出世法也。《华严》之义,帝网重重,须弥芥子,互相容纳,安在经之可以该忏,而忏之不可以该经乎?恒人之学,可以详略精粗论也。若一行者,天台祝流水西行,雒下识圣人复出,逆流现身,博综象数,岂非华严十地中人?其难以凡心测量明矣。岂其详于星历,而略于宗教,从口所出,即为真诠,安在经论之精而忏文之粗乎?佛法从因缘生,兴废显晦,皆有时节。忏之制于一行而传付于普瑞,成于唐而出于明,?于龙首而藏于鸡足,?于叶榆崇圣而显于木君,皆有数存乎其间,无可疑者。此而可疑,则《华严》之出于龙宫,传于于阗,亦可疑矣。地越兰沧,星分钺?,藏┑于深山古寺,固已深于禹穴而神于唐多矣。圣典所在,诸天护持不离。纸帛可使坚如金石,又何散佚腐败之足虞乎?圣天子圣轮御世,崇信大乘,方以华严法界,舍摄群生,而木君表章忏法,实维其时。时节因缘,如宝罗网,交光摄入,惟天眼佛眼,为能知之。木君世笃忠贞,保?南服,济世润生,一本华严行门。先刻是经《演疏钞》,翻印三藏,总持宣布,浩如烟海。今复流通忏文,与《疏钞》《合论》并传震旦。佛法付嘱国王大臣,岂不信哉?是经不可思议,忏亦不可思议。木君之尊信流通,其因果亦不可思议。聚沙居士见作随喜,遂盥手援笔而为之序。

◎萧伯玉起信《论解》序
泰和萧伯玉精研性相之宗,参访尊宿,翻阅《大藏》,极心研虑,俯仰叩击者数年,而起信《论解》始出。
盖自贤首、圭峰以来,解斯论者,科节繁多,疏记错互,使学之者穷老尽气,汩没于文句之中,莫能得其要领。伯玉之为是解也,剖性相之藩篱,摄宗教之精髓,疏通证明,汜滥于《庄》《列》《关尹》之书,开遮并用,纵夺双显。昔人有言:非郭象注《庄子》,乃《庄子》注郭象也。伯玉之注《起信》,亦如是而已。虽然,余窃有戏论,为学人告焉。当东事之殷也,有申甫者,以谈兵见余于长安。余笑曰:“未也。”甫归嵩阳山中,掘地窖,出其师所传石匣《兵图》以示余。余又笑曰:“未也。”甫不怿而去。又数年,甫以谈相宗闻于长安,伯玉往扣之。余问伯玉云何?伯玉亦笑曰:“未也。”无几何,甫以兵死。嗟乎!甫之《兵图》,其所授于师者,未必非也,而已足以死矣,吾不知所授于论师者何也?令后之学斯论者,不具伯玉之深心,不知其所为开遮纵夺者,而率其颟顸笼统之见,师心信口,影宗掠教,以为性相之学如是,辗老僧之足,而血童子之指,其祸有不可胜言者矣!世之学人无以伯玉斯论为申甫之《兵图》,庶几不为明眼人所笑耳。

◎《心城先生全集》序
今天子在宥化成,崇信佛乘,在御极后之十余年,而吾友刘心城先生弃家入道,以宰官现比丘身,在七年之甲戌。《记》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耆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我皇上之崇佛,所谓先天弗违;而心城之现身,其亦有开必先者与?我二祖乘金轮以开天,则宋文宪、姚恭靖应运而佐命;我皇上御宝筏以度世,则心城逗机而显神。有君有臣,或主或伴。华严世界,重叠涌现于阎浮提中,良非偶然者。于是心城之子古洵,会?卒其世谛文字,自入官至于入道,年经时纬,都为一集,而请余序其首。心城为台宗之世?,为即中之上首弟子,其所演说,皆因缘生法,空假中之义谛。高者入青天,深者入黄泉。而余何足以知之?余所知者,心城而已。
当心城守黔时,以孤城捍强寇,能使数百万众,骸骨撑拄。死守经年,视人世间死生利害,如毫毛耳。一旦慕即中之道,长于其师二十有一年,侧行捧手,稽首称弟子,其学道之专诚如此。人谓心城横身誓死,致命于危城尚易;而委体布发,折节于本师尤难。昔人有言: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将相之所能为。如心城之为,岂复知将相之足慕,而以出家骄之者乎?读心城之书者,一以为当机之痛棒,一以为衅鼓之毒药。其悲愍劝厉,如诸天钟鼓声,其勇猛奋迅,如师子无畏音。因是而知其所以不屑为将相者,因是而求其所以键钥于台宗,扣击于本师者,无徒搜摭于语言文字,而为守株刻舟之徒则可也。
嗟夫!世之魔民盲子,拾儒先之唾余,辞而辟佛者不少矣。孔子师老聃,孟子辟杨、墨,不辟老、庄,则孔、孟之于佛可知也。佛氏之道,幽赞王纲,圣祖固著为典训矣。我皇上之崇佛,所以祖述圣祖。而臣下之不敢谤佛者,所以宪章圣主也。反孔、孟,背典训,蔑圣谟,非圣无法,先王所必诛,不以听,而世或懵不知戒,惟魔民盲子之是师。心城不以此时发慈悲心,见广长舌相,捞笼而拔济之,长夜之不旦也,岂非先知先觉者之责乎?愿心城毋疲于津梁,余虽?昧,请执简而陪其后焉。癸未仲春日序。

初学集卷二十九
○序(二)

(重刻《方正学文集》序)
宁海令南城张君,重订故翰林侍讲方希直先生之集,镂版行世,而谦益为之叙曰: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吾少读先生之书,其文章之取法者三人,司马子长也,韩退之、欧阳永叔也。其生平之尚友者五人,诸葛武侯也,陆宣公也,宋之范、韩、司马也。已而纵观其议论,则其于文章所折服者,尤莫如庄周、李白,而其所希风激赞,愿执鞭而不可得者,乃在乎云敞、杨乔、田畴之徒。于是乎喟然太息,想见先生之为人,意其为古之狂士,且流而为汉之侠士也。嗟夫!感嗣君,悲故主,九死不屈,赤族不悔,不可不谓之侠。谈笑刀锯,指叱鼎镬,?巽血而大书,长歌而毕命,不可不谓之狂。自汉以来,士之矜名行、崇谨厚、卖国而鬻君者多矣,靡不以中庸为窟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赴汤蹈火,惊世绝俗之为,圣贤之所不辞也。以先生为学之诚,简身之密,至于冠屦匕箸,家人宗族,靡不有伦有物,以箴以戒。一旦当天地崩坼,朝著迁改,奋身而起,视磔裂参夷之祸,犹日用饮食也,斯谓之真狭,斯谓之真狂,斯谓之真中庸,其斯以为先生而已矣。盖朱子之学,一传为何基氏、王?百氏,再传为金履祥氏、许谦氏,又再传为宋文宪公景濂。而先生少学于景濂。景濂所谓岂知万髦牛,难媲一角麟,者也。自先生之死于革除,精忠奇节,震动古今。然后天下知正心诚意之学,果足以植天经、扶人纪;然后知圣贤中庸之道,与乡愿小人之伪学,果截然两途。于是朱子之道,得先生而大光。而有宋诸儒,三百年来之学脉,譬之中原之山川,龙脉纡回,?发于南北戒之间,至是而始得所结局焉。故吾谓本朝之学者,当以宋文宪、王忠文暨先生为朱子之世?,而瞽宗之祭,亦当以三君子为乐祖。惜乎议两庑之祀者,纷如聚讼,而未及于此也。因序先生之文,而发其端,以俟诸后之君子焉。张君为令廉平,好古教化,迥出于世之俗吏。于其刻是集也,可以见志焉。而余姚有卢生演者,搜括先生遗集,撰次年谱,汲汲然?助张君,以表章风励为能事。刻甫成而演死矣。牵连书之,亦不忍使其无传也。崇祯十六年正月吉日,常熟钱谦益谨序。

◎《苏门六君子文粹》序
崇祯六年冬,新安胡仲修氏访余苫次,得宋人所缉《苏门六君子文粹》以归,刻之武林,而余为其序曰:
六君子者,张耒文潜、秦观少游、陈师道履常、晁补之无咎、黄廷坚鲁直、李チ方叔也。史称黄、张、晁、秦俱游于苏门,天下称为四学士。而此益以陈、李。盖履常元?初以文忠荐起官,晚欲参诸弟子间;方叔少而求知,事师之勤渠,生死不间,其系于苏门宜也。当是时,天下之学,尽趋金陵,所谓黄茅白苇,斥卤弥望者。六君子者,以雄骏出群之才,连镳于眉山之门,奋笔而与之为异。而履常者,心非王氏之学,熙宁中,遂绝意进取,可谓特立不惧者矣。方党论之再炽也,自方叔外,五君子皆坐党,履常坐越境出见,文潜坐举哀行服,牵连贬谪。其击排苏门之学,可谓至矣。至于今,文忠与六君子之文,如江河之行地。而依附金陵之徒,所谓黄茅白苇者,果安在哉?吾尝观王氏之学,高谈先王,援据《周官》,其称名甚高。而文忠则深叹贾谊、陆贽之学不传于世,老病且死,独欲以教其子弟而已。夫食期于适口,不必其取陈羹也;药期于疗病,不必其求古方也。是故为周公而伪,不若为贾谊、陆贽而真也。真贾、陆足以救世,而伪周公足以祸世。此眉山、金陵异同之大端也。观六君子之文者,其亦有持择于斯乎?

◎《本草单方》序
缪仲淳既殁数年,其著书多盛行于世。而所摘录《本草单方》,朱黄甲乙,狼籍箧衍中。康文初、庄钦之搜讨诠次,穷岁月之力而后成。于是缪氏之遗书粲然矣。仲淳以医名世,几四十年。医经经方,两家浩如烟海,靡不讨论贯穿,而尤精于《本草》之学,以谓古三坟之书,未经秦火者独此耳。《神家本经》朱字,譬之六经也;《名医增补别录》,朱墨错互,譬之注疏也。《本经》以经之,《别录》以纬之。沈研钻极,割剥理解,神而明之,以观会通。《本草经疏》之作,抉レ轩、岐未发之秘,东垣以来,未之前闻也。出其余力,集录单方,?刂其?春驳,搴其芜秽,其津涉生民者甚至。此书成而经疏之能事始毕,岂曰小补之哉?仲淳电目戟髯,如世所图画羽人剑客者。谭古今国事成败,兵家胜负,风发泉涌,大声殷然,欲坏墙屋。酒间每慷慨谓余曰:“传称上医医国,三代而下,葛亮之医蜀,王猛之医秦,繇此其选也。以宋事言之,熙宁之法,泥成方以生病者也;元?之政,执古方以治病者也。绍述之小人,不诊视病状如何,而强投以乌头狼毒之剂,则见其立毙而已矣。子有医国之责者,今将谓何?”余沉吟不能对。仲淳酒后耳热,仰天叫呼,痛饮沾醉乃罢。呜呼!仲淳既老病以死,而余亦连蹇放弃,效忠州之录方书,以终残年。因是书之刻,念亡友之坠言,为废书叹息者久之。仲淳讳希雍,吾里之右族也。侨居长兴,后徙于金坛,老焉。葬在阳羡山中,余它日当为文以志之。崇祯六年十二月叙。

(葛端调编次诸家文集序)
昆山葛鼎,字端调,读书缵言,笃好古学,自唐、宋八家而外,取其文集之杰出者,选择论次,人各一编,都为若干卷。缪以余为与于斯文者也,请为其序。
余闻古之学者,九经以为经,三史以为纬。降而游于艺,则秦、汉以下,迄于唐、宋诸家,其规矩绳墨也。九经三史之学,专门名家,穷老尽气,苟能通其条贯,穷其指要,则亦代不数人矣。敬之如神明,尊之如师保,宝之如天球大训,犹惧有陨越。僭而加评骘焉,其谁敢?三史以降,皆九经之别子耳孙也。规之矩之,犹恐轶其方员;绳之墨之,犹恐亻面其平直。妄而肆论议焉,其谁敢?评骘之滋多也,论议之繁兴也,自近代始也。而尤莫甚于越之孙氏,楚之钟氏。孙之评《书》也,于《大禹谟》则讥其渐排矣;其评《诗》也,于《车攻》则讥其选徒嚣嚣,背于有闻无声矣。尼父之删述,彼将操金椎以?之。又何怪乎孟坚之史、昭明之《选》,诋诃如蒙僮而挥斥如徒隶乎?钟之评《左传》也,它不具论,以克段一传言之,公入而赋,姜出而赋,句也,大隧之中凡四言,其所赋之诗也。钟误以大隧之中为句断,而以融融泄泄两句为叙事之语,遂抹之曰:俗笔。句读之不析,文理之不通,而俨然丹黄甲乙,衡加于经传,不已亻真乎?是之谓非圣无法,是之谓侮圣人之言。而世方奉为金科玉条,递相师述。学术日颇,而人心日坏,其祸有不可胜言者,是可视为细故乎?端调之为是编也,美而无讥,论而不议,犹有古之学者好学深思之遗意,余深有取焉。故举其所感叹于俗学者以告之,并以为世之君子告焉。夫孙氏、钟氏之学,方鼓舞一世,余愚且贱,老而失学,欲孤行其言以易之,多见其不知量,敢于犯是不韪也。虽然,端调我之自出,其编摩论次,与诸昆弟共之,皆我甥也。余之告端调者,亦犹夫老生腐儒,挟《兔园》之册,坐于左右塾之间,窃以语其乡人子弟而已。世之君子,得吾言而存之,九经三史之学,未坠于地,吾犹有望焉。其不然者,以是为狂瞽之罪言,又将钳我于言,则亦听之而已矣。呜呼!不直则道不见,余岂好辩哉?余不得已也。崇祯九年正月序。

(《兵略》序)
乡先生副使星卿瞿公,博通掌故,搜讨国朝名卿大夫嘉猷伟略,散在国史家状者,著《皇明臣略》凡若干卷。其子给谏伯略,先刻其《兵略》以传于世,而属余叙之。
给谏之意,以谓时方多事,文武将吏,人不知兵。是书也,如医之有方,如弈之有谱,庸医可以诊奇疾,俗手可以当危局,用以东制奴,西讨贼,庶几克有成算,可以舒当宁之旰食乎?余以为自古用武之世,不患有盗贼,不患无将帅;所患者,庙算不一,赏罚不明,使盗贼乘其间,而将帅无以尽其用也。以汉、唐之已事征之,永寿、延熹之间,用皇甫规、张奂、段?为将帅,所向克捷,规、奂兼主招,而?主讨,?曲意宦官,保全富贵,规、奂皆有功不得封。规前后上书,求乞自效,与上疏自讼,最为切直。其曰:力求猛敌,不如清平;勤明孙、吴,未若奉法。又曰:覆车有五,动资巨亿。旋车完封,写之权门。其言至今可为殷鉴也。繇此观之,国家权幸用事,先后失宜,虽有三明之将,亦将救过不暇,安能奏荡平之绩哉?唐之末季,苟非南衙北司,迭相矛?,九流浊乱,君子道消,则黄巢辈何因而起?巢初起,才及二万,经过数千里,军镇尽若无人,潼关一径,任其奔突,贼安得不蔓延天下乎?以郑畋之壮图,令得主谋专断,何至以四镇之重,尽付高骈之只手,关河连犯,都邑继倾,而坐受刮席轵道之讪,然后悔之,不已晚乎?假节之议,争论喧呶。举棋不足,谁执其咎?然而拂衣投砚之卢携,视末世之阴阳首鼠,置国事于局外者,吾以犹贤乎尔!自古迄今,有盗贼不患无将帅,有将帅不患无方略。在汉则夷黄巾于党铜,在唐则小河朔于禁闱。本末较然,岂不信哉?以是书考之,本朝之敌王忾,建国功者,固已昭?尝而勒景钟矣。举其近者,王文成之有功江西,中枢蚤为之计也。胡襄懋之有功江南,政府力为之地也。晋溪之忮,分宜之贪,其知人善任,不可抹?如此。谋国之效,岂可诬哉?给谏之刻是书也,固曰为兵家之医方奕谱。而吾以为医有上医焉,奕有国工焉。明主得其人而用之,则端委庙堂,而四海从风。当虏寇交讧之日,虽口不谭兵可矣。杜牧有言:议于庙廊之上,兵形已成,然后付之于将。其为兵略也孰大焉?起星卿于今日,未必不以余为知言,为之掷笔而三叹也!

(《参筹秘书》序)
《参筹秘书》者,信州汪汉谋所著也。汉谋少遇异人,授太乙六壬奇门禽遁诸家之学,以谓可以济世安民,匡时定乱。属当奴寇交讧,海内多故,慨然出箧衍之秘,编次成书,以诒世之登将坛、佐戎幕者。吴之君子杨维斗、徐九一既序而传之矣。余读而叹曰:“世称天官壬遁家言,皆本自太公、留侯、武侯、卫公,稽诸史籍,未有闻也。吴、越之间,颇传申胥、范蠡之遗书,其言略可概见。子胥之去楚也,卦得甲子,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此六壬之数也。范蠡之去越也,阴六阳六,玄武天空,后入天乙,前翳天光。此禽遁之术也。二子之占候,近取诸身。则固已应之如响矣。子胥之治吴也,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立阊门以西制楚,立蛇门以东并越,所谓得天气之数,以威敌国者也。再世而不复验者,何也?勾践之谋赦也,在玉门之第一;其行也,时加日?失;其反国也,时加禺中。此蠡之占也。吴王之临政也,在玉门之第九;其伐齐也,在金匮之第八;其赦越也,德在土,刑在金。此胥之占也。以夫差之忄昏也,令悉叶胥之占,其将不亡乎?以勾践之智也,令悉反蠡之占,其将不霸乎?持盈与天,定倾与人。蠡言之矣。其能废人而任天乎?以传考之,吴之所以亡者,弃胥而庸?也。视民如仇而用之日新,稻蟹不遗种也。越之所以伯者,种治内,蠡治外也。修令宽刑,施欲去恶,而觞酒豆肉,未尝不分也。《春秋》之所书,左氏、太史之所记,兴亡治乱,彰明较著如此。此亦千载得失之林也。圣天子承乾御宇,黄帝之元,千岁一至。奴寇游魂假息在漏刻之间。阴阳孤虚之书,皆将庋之高阁矣。汉谋得登将坛、佐戎幕,所为济世安民,匡时定乱者,其终挟此以从乎?抑亦有进焉者乎?”汉谋曰:“善哉斯言!《参筹》之指要,吾师所未逮也。虽然,子诚吴人也,知子胥、范蠡而已矣。”

(《春秋匡解》序)
余为儿时,受《春秋》于先夫子。先夫子授以《匡解》一编,曰:“此安成邹汝光先生所删定也。”因为言邹氏家学渊源,与先生之文章行履,冠冕词垣,期它日得出其门墙。余乡、会二试,以先生之书得?,虽未及亲炙先生,而余之师固有出先生之门者。比于闻风私淑,犹为有幸焉耳矣。何子非鸣为令南昌,与先生之孙孝廉端侯游,相与是正其书,重付之梓人,而属余为其序。
余观三代以后,享国长久,盖莫如汉。当其盛时,政令画一,经术修明。以《春秋》一经言之,自张苍、胡?生、瑕丘江公以下,三家之弟子,递相传授,各仞其师说,至数百年不相改易。而董仲舒作《春秋决狱》二百三十二事,名儒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各以经谊对。诸所以定大议,断大疑,皆以《春秋》从事,何其盛哉!有宋之立国,不减于汉。自王氏之新学与新法并行,首绌《春秋》,以伸其三不足畏之说,遂驯致戎狄乱华之祸,没世而不复振。其享国之治乱,视汉世何如也?呜呼!先王之世,有典有则,诒厥子孙,崇教立术,顺《诗》《书》《礼》《乐》以造士,变《礼》易《乐》,革制度衣服者有罚,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者必诛,而不以听。士之选于司徒而升于学者,于辩言乱政之戒,恒凛凛焉。是故经学与国政,咸出于一,而天下大治。及其衰也,人异学,国异政。公卿大夫,竞出其聪明才智以变乱旧章。晋之刑鼎,鲁之丘甲田赋,郑之竹刑,纷更多制,并受其敝。又其甚也,获雁之鄙人,假田弋之说以干政事;而振铎之后,不祀忽诸。繇此言之,经学之不明,国论之不一,其关于存亡治乱之故,犹病之著于肌表,诊视者可举目而得之,不待医和及缓而后知其不可为也。是可视为细故哉?国家用胡氏《春秋》设科,垂三百年。而邹氏之书传诸其祖父,至今百余年,举子传习之不变。虽汉世儒者仞其师说,未有以过也。班固不云乎?士食旧德之名氏,工用高曾之规矩。国家重熙累洽,考文稽古之盛,观于胡氏邹氏之学,可谓信而有征矣。天子方崇信是经,特命经筵进讲。余衰病放废,独抱遗经,以老于荒江寂寞之滨。于非鸣之刻是书也,喜而为之叙。或以为主文诡谏,自致其?蒙瞽之言。庶几谋野则获之义,则非野人之所敢知也。崇祯六年六月序。

(《左汇》序)
本朝以《春秋》取士,虽专以胡《传》为宗,然文定之书,取于左氏者十八,取于《公》《?》者十二。盖左丘明亲见圣人,高与赤则子夏之及门,其发凡取例,区以别矣。不独昔人所谓左氏大官、公羊卖饼家也。承学小生,佣耳剽目,刺取左氏之涯略,以充帖括。盖有传业为大师,射策为大官,而目不睹三传之全文者矣,又况外传子史之流乎?侍御永年李君,家传素业,闵学者之固陋,著《左汇》一书,以左氏为经,以二《传》《国语》《周礼》《史记》《管子》《檀弓》《说苑》诸书为纬。本经析传,首尾备具,灿若群玉之府,而森如五兵之库。使后之从事者,繇胡以溯左,繇经以溯传。繇是以穷经术焉,断国论焉。或源或委,先河而后海,斯侍御取以嘉惠学者之意而已矣。司马迁不云乎?孔子作《春秋》,隐、桓之间则彰,定、哀则微。今以定、哀之事言之,则孔子之词虽微,而左氏未尝不彰也。邓析之竹刑,则商、韩之前车也;陈辕颇之封赋,季孙之田赋,则桑、孔之滥觞也;公孙疆之乱政,则江充之见犬台,而亻丕、文之幸待诏也;苌叔之违天,则子师之殉汉,而?山之沉宋也。援古以证今,上观千岁,下观千岁,岂徒立乎定、哀以指隐、桓乎?自荆舒之新学行,以春秋为腐烂朝报,横肆其三不足之说,而神州陆沉之祸,有甚于典午。流祸浸淫,迄于今未艾。居今之世,明《春秋》之大义,阐定、哀之微词,上医医国,此亦对症之良剂也。侍御起家为刑官,今方执法柱下。《春秋》,夫子之刑书也,其亦将以是书为律令乎?天子神明天纵,特为是经设讲官,以《春秋》之大法治天下。则侍御此书,恭进诸广厦细旃,以备乙夜之览,何不可哉?崇祯十一年七月序。

(《说文长笺》序)
吴郡赵君凡夫撰《说文长笺》若干卷,其子曰均,字灵均,镂版行世,抱书过余山中,请为其叙。
余闻之:序,绪也,盖有所推明作者之指意,而引其端绪也。何休、杜预之序《左氏》《公羊》也,传经者之自为序也;太史公、班固之有序传也,作史者之自为序也;刘向之叙录诸书也,较书者之自为序也;其假手于他人以重于世者,则自皇甫谧之叙三都始也。凡夫之书,其自叙备矣,其无假于余亦明矣。而均固以为请,其殆欲推明作者之指意,有以信于后世乎?则非余之所及也。余衰迟失学,于六书五音之谊理,概乎未有闻也。凡夫声音文字,得之天授。梵音字母,经涉辄了。宫商清浊,部居于齿龈之间。其于书多所渔猎,勇于自信,而敢于作古。《补亡》则束?为之敛笔,《刺孟》则王充为之杜口。疑者丘盖不言,吾将使谁正之哉?六书之学,自东汉以来,许氏则尼父之删述也,二徐则贾、郑之解故也。凡夫一旦正其是非,攻其疑误,俨然踞其堂皇之上。凡夫于六书,不复居有形声有竹帛以后,宓、牺、仓颉可以接手相商榷,若史籀、斯、高之流,虽北面而听予夺可也。李阳冰刊定《说文》,排斥许氏,徐鼎臣谓其以师心之见,破先儒之祖述。以余之固陋,乃欲以戋戋之见,窥凡夫笺述之指意,岂不难哉?天启中,余承乏右坊。故太宰汝阳李公在太仆。一日朝会,公卿俱集,李公忽揖余问:“赵凡夫起居如何?”,诸公皆为改容。李公徐曰:“此吴中隐居高尚,著书满家者也。”自后数过余,必称凡夫,且问讯《长笺》成否?嗟乎!当凡夫之世,已有李公,岂患后世无子云耶?如余之固陋牵缀旧闻者,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洪武正韵笺》序)
自古帝王,以马上得天下,能壹意于考文征献制礼乐者,莫如我太祖高皇帝。而代之臣子,懵于宪章文、武之义,忽焉而不遵,习矣而不察,亦未有甚于本朝者也。国家所最重者庙讳也,方谷真之殁也,宋文宪公奉敕志其墓,以仁祖之讳改真,以太祖之字改谷。及永乐中修《洪武实录》,则大书特书,一无所鲠忌。执笔者解、杨辈皆国初名儒,其若此者,何也?至于今,则高庙之讳,公然取以命名;而懿文之讳,即宰执亦莫之辟矣。太祖颁行《大诰》,户藏一本,有者减罪一等,无者加罪一等。今不问书之有无,动曰《大诰》减等。学断狱者,并不知《大诰》为何书矣。至于《洪武正韵》,高皇帝命儒臣纂修,一变沈约、毛晃之旧,实于正音之中,昭揭同文之义。而今惟章奏试院,稍用正字,馆选一取叶韵而已。学士大夫束置高阁,不复省视。其稍留心者,则曰圣祖固以此书为未尽善,此未定之本也。噫!可叹哉!吴有君子曰杨去奢氏,服膺《正韵》,以为不独钤键韵学,实皇明之制书也。捃拾训故,搜讨同异,手自笺疏,凡数年而成书。少受胡氏《春秋》,专门名家。其笺注是书,盖有合于《春秋》书王大一统之义,所谓不徒托诸空言者也。昔汉董仲舒治《春秋》,朝廷有大议,使使者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汉儒者决朝廷大疑,定大事,往往皆用《春秋》。去奢之治《春秋》,不得引经断国,高议庙堂之上;而自托于虫鱼琐碎之学,以微见其指意。此可为慨息者也!

(郑氏《清言》叙)
余少读《世说新语》,辄欣然忘食。已而叹曰:临川王,史家之巧人也。生于迁、固之后,变史法而为之者也。夫晋室之崇虚玄,尚庄、老,盖与西京之儒术,东京之节义,列为三统。是故生于晋代者,其君弱而文,其臣英而寡雄,其民风婉而促,其国论简而刿,其学术事功迩而不迫,旷而无余地。临川得其风气,妙于语言。一代之风流人物,宛宛然荟蕞于琐言碎事、微文澹辞之中。其事,晋也;其文,亦晋也。习其读则说,问其传则史,变迁、固之法,以说家为史者,自临川始。故曰史家之巧人也。作晋书者,但当发凡起例,大书特书,条举其纲领,与临川相表里,而不当割剥《世说》,以缀入于全史。史法芜秽,而临川之史志滋晦,此唐人之过也。自唐以还,学士大夫,沉湎是书,而莫能明其指意。至为续为补之徒,抑又陋矣。代不晋而晋其事,事不晋而晋其文,譬之聋者之学歌也,视人之启口,而岂知其音节之若何也哉?信州郑仲夔,字龙如,博揽好古,纂《清言》若干卷,自汉、魏以迄今兹。通人朱郁仪为其叙,以谓步武临川,无近代《语林》蕃芜之累。而余则谓《世说》,史家之书也;续且补者,以说家窜窃之则陋。何氏之《语林》,仿《世说》而自为一书,则犹离而立焉者也。《语林》之烦也,《清言》之约也,标鲜竖异,佐笔助舌,是二书者,其殆可以离立矣夫。

(《诚意录》序)
自古圣贤豪杰,调御万物,酬酢万事,经世出世,无不以诚为本。诚之为物,建天地,质鬼神,贯金石,格豚鱼,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故曰诚神几,又曰不诚无物。不诚之人,心口相谩,形影相诳,为臣则欺君,为子则诞父,为友则卖友,玉表而珉中,栀言而蜡貌,此其情伪不可以掩一室,其声光不可以袭终朝,而况宇宙之大,终古之远乎?三代以降,经世出世,疑鬼疑神,莫如汉之留侯,唐之邺侯。留侯始事仓海君,中遇圯上老人,晚而从赤松子游,黄中邻庶,显默难究。当其博浪一击,天地震动,不惜百口九族,为韩报仇,非至诚而能若是乎?邺侯进退无恒,出处靡常,朝披一品,夜抱九仙。史家疑之,以为诞妄。然其处玄、肃父子,披诚献纳,撑柱于社稷板荡、群小冒忌之时,虽得肥遁衡岳,固已命如悬丝矣,又非至诚而能若是乎?
东平宋公鹿游,兼资文武,历边陲,建节钺,以疆事被征,出所著《诚意录》示余。余读而感焉。公少而好道,游五岳,访七真,青鞋布袜,纵浪云水间二十余年。乃以尊人之命,勉事科举,虽官华?,履繁剧,登真度世之侣,晨夕往还,飙轮鹤驭,徙倚于户庭之际。知与不知,皆以为今之留侯、邺侯也。其所著录,指远而词文,规圆而履方,经世出世之指要,约略具是,大指则诚意尽之矣。公起家为郎,出守不以一介入筐箧,不以一钱充苞苴。湟中、五凉,身经百战,刀痕箭瘢,肌肤如刻画。己巳入援,枕戈于泥泞水草间,发肤沾濡,并日不食。郧阳之役,失前人已破三城,杀寇过当,不汲汲自明,曰:“圣明知我,我当为法受恶也。”公居身居官,于诚意二字,体认得力如此,此所以为今之留侯、邺侯也与?或曰:“公鞠躬尽瘁,尽公不还私,于以独行其意则得矣,以方于今之君子,不近于愚乎?”钱子曰:“惟诚故愚,非愚不诚,未有至诚而不至愚者。留侯、邺侯皆天下之至愚人也。”孔子曰:“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崇祯丁丑六月三日叙。

(《于氏日钞》序)
金坛于颖长举进士高第,服官廉辨,声迹茂著。益以其间镞砺问学,搜次古人嘉言善行、自事君立身以至于居家养生,撮其精实切要,可以励志而矫时者,手自缮写,都为一集,属余序而传之。
余观今世士大夫,著述繁多,流传错互。至于裁割经史,订驳古今,一人之笔可以穷溪藤,一家之书可以充屋栋。嗟乎!古之人穷经者未必治史,读史者未必解经,留心于经史者,又未必攻于诗文。而今何兼工并诣者之多也?郑康成、朱仲晦之徒,盖已接踵比肩于斯世,而古之专门名家者,皆将退舍而避席,不亦韪与!颖长之为是书也,退而自居于述,述而识其小者,择其善者,以附于古人座右自警之遗意云耳。颖长之所存,固已远矣。《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荀卿曰:学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古今之经学,未尝不明也。古人之书,其精者吾之所当求,而其驳者吾之所当阙也。童而习之,穷老尽气,而不能窥其涯略,顾欲壮然肆然置身坛宇之上,列古人于其下,而订其是非,辨其当否。子言之:夫我则不暇。今之人可谓暇矣。颖长之书,如取韦弦,如佩?决,以古人师我,而不敢以我评古人。温温恭人,惟德之基。颖长之进德修业,未可量也,吾以此书征之矣。颖长宿承家学,年力富强,其仕与学益进。其书亦当益富。余少而失学,今老矣,颖长幸时有以教之,俾得以灯烛之末光,师古人之老学,则余有望焉。

(《姚黄集》序)
姚黄花世不多见,今年广陵郑超宗园中,忽放一枝。淮海、维扬诸俊人,流传题咏,争妍竞爽,至百余章,都人传写,为之纸贵。超宗汇而刻之,特走一介,渡江邮诗卷以诧余,俾题其首。
余观唐人咏牡丹诗,大都托物讽刺,如白乐天、杜荀鹤所云,其与夫极命草木,流连景物之指远矣。韩魏公守维扬,郡圃芍药,得黄缘绫者四朵。公召王岐公、荆公、陈秀公开宴,四公各簪一朵,其后相继登宰辅,人以为花瑞。花发于超宗之圃,人亦曰:超宗之花瑞也。吾家思公为留守,始置驿贡雒花。当有宋之初,称为太平盛事。今此花见于广陵,为瑞博矣,宜作者之善颂也。虽然,花以人瑞也。向令今之演纶操笔,伴食覆饣束者,胥在维扬幕中,此花将应之乎?不应之乎?不应则非花瑞,应之则为花妖,无一而可也。王师在野,飞蝗蔽天,超宗而为思公也,此花将贡致之乎?否乎?雒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贡之诚未是也。令采诗者译以献之太师,回卿士爱花之心,念中人十户之赋,则是编也,安知不为《长庆》之讽谕乎?或曰:朱逊之谓菊以黄为正,余皆可鄙。诸君子之咏姚黄,取其正也。世有欧阳公《续牡丹》之《谱》,知作者之志,不在于妖红艳紫之间矣。是则可书也。庚辰六月序。

(《瑶华集》序)
《瑶华集》者,长水李生寅生乞言于海内之名人魁士,以寿其嫡母沈夫人,而刻之以传者也。
夫人之德,稽诸古之颂图所谓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者,靡不备焉。诸君子咏歌而序述之,洋洋乎勒丹青而考金石,斯可以传矣。余以为最夫人之德,莫大于不妒。夫人之不妒,不独令李氏有子,而且令其有贤子也。何也?人生而肖万物者,皆其母感于物,故形音肖之。太任之胎教,君子以为知肖化焉。夫人当盛壮之年,不待色衰华谢,而汲汲焉为胤嗣之计。贞固之心,和顺之气,磅礴于闺门,而贤才感生焉,亦肖化之道也。螟??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甚矣,寅生之类夫人也。其亦所谓肖之者与?嫉妒之祸大矣!害于而家,凶于而国,莫不繇斯。嫉妒之臣立于朝,则阴阳不和,寒暑不时,泰阶不平,而夷狄寇盗之警不息。古之治天下者,六官六宫,各修其职,无妒娼逆理之人,以致王功。臣道与妇道,一也。古之所谓女宗母师者,或表其闾,或图其像,有事?番焉。要以区明风烈,不专一行而已。如夫人者,当有乌头双阙之褒,使女妒之妇,男妒之臣,有所观感,可以回心而易行焉。今国家之典制,旌表门闾,惟民间节妇孝子;而贤明仁智之妇,未有闻焉。此则司世教者之阙也。

(《破山寺志》序)
余为儿时,每从先君游破山寺。饭罢,绝龙涧下上,激流泉,拾赭石,辄嬉游竟日。长而卒业,壮而缚禅,栖息山中,往往经旬涉月。虽在车马尘?盍、顿踣幽絷之时,灯残漏转,风回月落,山阿涧户,齐钟粥鼓,未尝不仿佛在梦想中也。循览斯志,如观李龙眠《山庄图》,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禅房花木,山光潭影,与夫此山中名僧胜流,经行晏坐,高吟长啸之遗迹,皆显显然影现卷帙间。尘网羁绁,余累未毕,未能以残生暮年,遂乐天草堂之约,俯仰今昔,为掩卷太息者久之。而余于此山,有二愿焉。山寺之废而复新也,先君奉王母卞淑人之命,经营草昧,以溃于成。屠长卿寺碑云:善女人罄产倡缘,似昔贤之舍宅,谓王母也。王母尝嘱余云:“山门东山二里许,皆古时经堂佛阁旧地,伽蓝神所呵护。汝外王父母之墓,逼处寺之东偏,汝他日择善地,卜外王父母之宅兆而徙焉,用以妥先灵,忏宿业,汝其勿忘。”三十年来,外王母之子姓,累累青衿,家益衰落,至不能庇其丘木,而纵寻斧焉。《邑志》云:山名破山,葬者皆不吉。以佛地因缘论之,斯又不足言矣。余思王母之言,每一瞻拜,未尝不流涕。此一愿也。寺之西,有宗教院,高僧晤恩演台教之地也。更西为光明庵,跨龙涧之上,大比丘素公供《金光明经修忏法》之地也。今世盲禅盛行,教义衰落。余欲斥寺西菜圃隙地,架杰阁,构广院,复宗教光明之旧,招延高人即中诸公,唱演其中,使教幢再树,魔焰顿熄。即中合掌赞叹,以为希有。此又一愿也。岁月云迈,誓愿历然。又安知愚公之移山,操蛇之神,不感其诚而相之乎?山僧刻志成,余遂以斯言弁于首,且以为识焉。壬午涂月,聚沙居士序。

(《没宁录》序)
呜呼!死生亦大矣。以生为住,则死者其行人也。人之有行也,近者持糗Я,远者裹糇粮,衣囊ゎ被,必豫戒而后出。至于死,则大行也。浮湛若丧,茫茫然一无所挟持,是可谓善行者乎?以生为寓,则死者其归人也。人之远归也,指坟墓而悲,望国都而喜,见父母妻子,咸相持而劳苦。至于死,则大归也。仓皇怖恋,忄昏忄昏然曾无所底止,是可谓善息者乎?古之圣贤,生平学问,皆证验于死生之际。反手曳杖,逍遥行歌,此超出生死而示现生死者也。曾子处其常,则启予手足,得正而毙,见临终静定之正因。子路处其变,则食焉不避,结缨而死,显春风白刃之能事。后之儒者,不知昼夜之故,死生之理,徒以末后一著,归之禅门,岂不悲哉!门人朱子暇,在苫块中,缄其尊府子宁先生所著《没宁录》视余。盖其晚年自述事状,并自祭遗令之文皆在焉。饬巾待尽,从容诀别,若行者之饮饯,若旅人之即次,其处死生之际,可谓有道矣。岂非其生平外修儒行,内?空宗,故于禅门之坐脱立亡,有相近者与?或谓先生规言矩行,斤斤不失尺寸人也,何以能超然无累若此?呜呼!惟其规言矩行,斤斤不失尺寸,斯所以近于坐脱立亡,超然于生死之流者与?

(《麟旨明微》序)
淳安吴君睿卿,世授《春秋》,起家成进士,以治行第一,擢居掖垣。条上天下大计,剀切详尽,皆可见之施行。天子知其能,特命督赋江南。爬搔勾稽,勤恤民隐,传遽促数,食饮错互,时时以其闲手一编,据案呻吟,援笔涂乙。如唐人所谓《兔园册》者,则其所著《麟旨明微》也。盖给谏承藉家学,数踏省门,专精覃思,于是经注疏集解以及宿儒之讲论,经生之经义,支离覆逆,浩烦疑互,一一穷其指归,疏其芜秽,穷年尽气,汇为是书。使学者如见斗杓,如得指南,无复有白首纷如之叹。此其所有事焉者也。然而给谏之意则远矣。昔者汉世治《春秋》,用以折大狱,断国论。董仲舒作《春秋决事》,比朝廷有大议,使使者就其家问之,其对皆有法。何休以《春秋》驳汉事,服虔又以《左传》驳何休,所驳汉事六十条。故曰:属词比事,《春秋》教也。胡丈定生当南渡之后,惩荆舒之新学,闵靖康之遗祸,敷陈进御,拳拳以君臣夷夏之大义摩切人主。祖宗驱斥胡元,复函夏之旧。《春秋》传解,断以文定为准。盖三百年持世之书,非寻行数墨,以解诂为能事而已也。今之学者,授一先生之言,射策甲科,朝而释褐,日中而弃之。有如汉人所谓仞其师说以《春秋》决事者乎?有如文定扌耆柱新说,埽荡和议,卓然以其言持世者乎?给谏之于是经也,童而习之,进取不忘其初。箧衍纵横,朱墨狼藉,诚欲使天下学者通经学古,谋王体而断国论,以董子、胡氏为仪的也。故曰:给谏之意远矣。
余家世授《春秋》,约略如给谏。衰迟失学,不能有所撰著。给谏是书,于余一言之戈获,必有取焉。先民有言:询于刍荛,郢人误书举烛,而楚国大治。给谏之能谋国也,殆将以是书券之,吾有望矣。是为叙。

初学集卷三十
○序(三)

(少师高阳公奏议序)
呜呼!天之爱国家,可谓至矣!其治也,必为之生佐命之人;其乱也,必为之生致命之人;而其久治而孽乱,方盛而兆衰也,必为之生保大定倾之人。天之生斯人以救世也,犹人之储药以救病也。有是病,必畜是药以对治之。以故疾病时有,而人之性命有所恃以无恐。然而天之生斯人也,有才必竟其用,有用必尽其才。其或才有所未尽,而用有所未竟也,又若为之登顿簸弄,用以中国家之缓急,而显豪杰之能事。其爱惜人才而务欲全之也,无以异于其爱国家也。呜呼!我国家中叶全盛,乃有奴酋之难,不可谓非孽乱兆衰之会。而保大定倾之人,若故少师高阳公者,岂非天之所笃生也与?
盖奴自抚顺发难,势如旋风?火,不可向迩。广宁陷,振武溃,宁前焚,举四海之大,九庙之重,岌岌乎寄命于堵墙。公于斯时,以文学侍从之臣,自请当边关庙社之寄。以谓保关外乃可以保关内,保关内乃可以保畿内。首辟八里铺画地筑城之议,而关门之规摹大定。经营四载,辟地四百余里。奴弃广宁,退守河东。此公之功在初镇者也。己巳之役,五日而赴阙,一夕而出镇,挽辽帅辽兵于狂走惊疒制 之时,决几呼吸,辔勒在手,关门耆定,京师解严。遵、永四城,次第收复,以报天子。此公之功在再镇者也。公前后出镇方略,具在奏议中。使公之言得行于初镇之日,则全辽可复,何有于宁、锦?使公之言得行于再镇之日,则河西可辟,何止于四城?晋阳之谗梗于前,中山之谤间于后。奴之游魂尚在,而我之国耻未雪,此天为之也。然自公再镇之后,奴虽一再入,卒不敢窥左足于关门,而神京晏然,安于覆盂。譬之治室家者焉,墙垣缮完,?闳坚厚,扃?内设,严更外儆,虽有穿窬偷儿,昏夜窃发,而主人固高眠燕寝,无犬吠之警矣。天实生公,为国家料理东事,东事定而公之能事毕矣。夫然后假手羯奴,畀公以完节。于是乎成仁取义之局始全,而忠臣志士敌忾除凶之气志,益愤盈而不可解。人徒知天之生公所以制奴,而岂知天之死公乃所以殄奴也与?公奏议凡若干卷,南司马范公请于公而刻之。刻甫竣,而殉难之讣至矣。以谦益白首门生,俾为其序。公受知熹宗皇帝,临轩授钺,以谓汉则孔明,唐惟裴度。今天子平台召见,日暮秉烛,亲以东事付公。而朝右之权奸,封疆之懦吏,旁掣而交?尼之。公不获孤立行意,复祖宗之旧疆,以报二圣,故其奏对之文,让功任罪,忧谗畏佞,茹荼衔堇,邑郁孤愤者居多。人皆以公之死奴为难事,而不知公之在边,心口交枳,进退惟谷,譬如炎帝之尝草,一日而百死,其难其苦,殆不啻一死而已也。今天子赫然震怒,誓灭奴以朝食。使公之书得进于广厦细旃,备乙夜之览,其必将忾然太息,怜公之志,而尽用其,言于身后。后之君子,论其世而考其行事,然后知公之才果有所未尽,其用亦果有所未竟,而天之所以生公与其爱我国家者,信非偶然也。若余也,衰迟退废,老而不死,进无所与于国恤,而退无以效于师门,抚公之遗文,忍痛而书其后,掩卷恸哭,不自意其强颜,犹居此世而已矣!崇祯己卯九月十七日辛未,门生钱谦益谨叙。

(荣康侯公奏疏序)
故太忄专驸马都尉谥荣康侯公,遭时清晏,领戚里、掌宗政五十余年。戚臣无他建白,岁时奏谢,不过雍?祈年、长杨扈从之属而已。公当神庙静摄,批答稀简,矿税烦兴,辽左蹙地,往往抗章切谏,流涕痛哭。而其最大者,则无如国本一事。盖自万历中,震位久虚,霆怒交作,举朝公疏伏阙,环视莫敢署名。公曰:宗人府文职一品衙门,此会典也,愿以乘韦先之。疏上,怀印入午门,蒲伏待罪。疏虽留中,上意感寤深矣。迨辛丑册立,代藩之讼,与挺击之狱,复相扌延而起。此二者,国之大疑也。《公羊》母贵之议,未敢讼言也。借藩封为榜样,则国疑。赵虏掘蛊之事,未有内间也。假狙击以尝试,则国又疑。疑生惑,惑生衅,衅生妖,霓窥日蒙,大祸乃作。公于此时,据经引义,慷慨别白,群疑屏息,国是耆定。语有之,善解结者佩?。公于国家,有为佩?也亦大矣。呜呼!世之讳言国本者,动则曰疏逖小臣,妄议宫闱,离间骨肉。《诗》不云乎: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寿阳大长公主,神宗之妹,先帝之姑也。问寝长乐,起居未央,家人两宫,兄嫂帝后,岂复如外人疏属,漏禁中之语,言温室之树乎?公以肺附戚属,参预宗社至计。特羊之飨,不祈免于中立;青蒲之泣,不责报于拥佑。然则国本之事,公而不言,谁当言者?公既言之,则谁不当言者?小夫壬人,挟持邪说,诋金?为过忧,诬羽翼为?间,览公诸疏,斯可以间执其口矣。公之子缮部郎昌胤,辑公奏疏刻之,而请余为其序。余于公之忠言谠议,关系国本者,特表而出之,以补国史之阙,且使断国论者,有所衷焉。公以戚臣得谥,可谓旷典。虽然,公卿大臣,歌暇豫而思集菀者,无不上谥。公于谥得上中者,何也?先朝之忠于先帝者,其得祸深矣。公以戚臣故,忄堇而获免者也。

(少保梁公恤忠录序)
神庙即位,富于春秋。江陵专执国枋,以操切综覆为治。中外大吏,耆事奉职。府库充实,胡虏保塞。时则有若故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赠少保真定梁公出镇畿辅,入管中枢,边备修举,首功屡奏,文武为宪,首称劳臣。掌铨未久,而江陵卒,遂以人言引退。天启初,高邑赵忠毅公历疏公生平大节,讼之于朝,赠恤之典始备。自忠毅之疏出,而公之不附江陵始暴白于天下,此《恤忠录》之所繇作也。
当江陵之骤败也,天下争抉レ其罪;比其后也,则又争傅会其功。余则以为江陵之功可录,其罪亦不可贳。而绍述江陵者,以阴柔为和平,以愦?毛为老成,尽反其政,以媚天下。江陵所用之人,一切抑没。其精强?办之才略,奄然无复存于世。如梁公者,砥节首公,功在边徼,持忠入地,至易代而后白,此亦绍述者之罪也。夫江陵所用之人,良马也;江陵以后所用之人,雄狐也,黠鼠也。江陵能御良马者也,江陵以后,能豢狐鼠而已耳。国家之事,与狐鼠谋之,则良马必将迁延负辕,长鸣而不食。以梁公之才,宁以江陵故屏退,岂能与狐鼠争路乎?江陵以后,人材之升降,此亦国事得失之林也。读斯录者,其亦可三叹已矣!公在本兵,浙省罗木营兵变,公请于江陵。江陵曰:“是必得健令更兵事者往?之。”公曰:“旧滑令张佳胤其人也。”江陵颔之,命张公往,遂定。公与江陵立谈数语,而弭两浙之乱。向令今日,公在本兵,江陵在政府,岂以奴寇遗君父哉?余与公诸孙中翰维枢论次公谱录,念江陵之遗事,不胜其忾然也,为牵连书之如此。

(刻邹忠介公奏议序)
故御史大夫谥忠介吉水邹公,举进士,即抗疏论江陵夺情,拜杖阙下,投荒九死,儿童妇女,皆知其姓名。
余羁贯时,去万历丁丑才十余年。王母卞淑人道公事以训予,咨嗟叹息,如千古以上人也,天启壬戌,始得谒公于朝,一见如平生欢。公初入朝,朝右望见公衣冠,以为有异。门墙高峻,如泰山乔岳之不可仰,而秋霜烈日之不可近。公顾颓然蔼然,威仪易直,语言坦率,无人而不得至其前也。尝过予邸舍,抵掌谈笑,欠伸于坐隅之榻,语方更端未悉,摩腰坦腹,ぴぴ熟睡矣。其疏节直肠,胸中无事,大都若此。然其于军国大故,朝廷大议,人才摧折,忠邪消长之故,一语及之,意气坌涌,目光注射,若矢之激弦,星之奔?勺,曾不可以禁御也。每有所见闻,辄草疏入告,伸纸属笔,率其意所欲言。其所以告君父者,一如其告宾朋,告妻子,谰言长语,间亦阑及。意不假膏饰,文不加点窜。久之,或并其削稿忘之。要亦其天性使然,非有意学古人,以诡辞焚草为能事也。公殁,闽人林铨,字六长,钞得其奏议五卷,每出游,并其所作诗卷,贮箧衍中。崇祯乙亥,铨客潜山山谷寺,流贼卒至,铨部署寺僧,据山半以守,数日食尽,守者亦去。铨尽弃其资斧,取忠介奏议及其诗卷缚两肘,右手提桀石,左手持白挺,背剑,且斗且走,踉跄百余里,逾两日还寺,饥饿无所得食,拍手大笑曰:“吾纵饿死,幸以忠介免矣。”又七年,自越游吴,典衣卖文,少有剩余,尽付梓人,镂版以传于世,而属予序之。自江陵亡后,忠介见忌时相,不得一日容于朝。晚登三事,为奄党论逐以死。身死之后,闽海之布衣,初无造门之游,半面之雅,乃获其遗文断简,爱惜保护,以其身殉之于戎马击撞死生呼吸之际,是可叹也!忠臣直士,名节道义,天地间之元气也。谗夫小人,视之为骨仇血怨,必欲斩艾之,澌灭之,俾无遗种而后已。呜呼!天地间之元气,终不可以灭亡;而谗夫小人磨牙凿齿者,相仍而未艾。如铨之为,其亦斯世所不可少也与?崇祯辛巳十二月序。

(范司马参机奏疏序)
参机奏疏若干卷,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吴桥范公所著也。侍御方君孩未为芟其烦长,抉摘其指意,以传于世,而属余序之。
余读之,喟然而叹曰:嗟乎!良医之治病,有标有本。治标者寒热补泻,七方十齐,可以诊而知,知而言者也。至于本病症结,深传变隐,诊之者难知,知之者难言。故曰:三折肱知为良医,上医医国,岂不信哉!顷者海内多事,奴讧于北,寇蔓于南。天子眷顾陪京,以留枢付公。公在事凡四年,廉辨以率僚属,公严以杜干请,勤敏以?军实、诘戎备,诚信以抚将士、励拳勇。南额兵八万人,堪战者不满万,荷戈则为象物,脱巾则为骄子。定营制,简家丁,治楼船,练火器,将知兵,兵习将,部曲壁垒,焕然一新。于是乎有援池、援滁、援庐之师,江浦之役,贼烽夜照江水,不能以片羽飞渡,谁之力也?公之建置,以谓非战无以为守,非守江无以守陵守京,非守江北,无以守江南。此守江南之大局也。以池河卫关山,以关山卫滁、浦,此守江北之大局也。宿重兵于庐,游兵出英、六之间,东据凤、泗,西应皖、楚,南控江,北扼淮,此守江北之大局也。寇自豫趋庐,自凤趋池,又自和趋浦,寇无所不窥,我无所不应。克刂期于漏刻,决几于呼吸。料无不当,而应无不先。公之全局晓然,如画图聚米,寇无能出吾彀中也。虽然,此公之治标病者也,非所以治本也。天下之病,莫大乎纵方张之寇,豢必叛之贼,奉之以土地,资之以物力,假之以名号,宽之以岁月,使之休养生息,布置部署,为其所愿为,而海内莫之敢指。此所谓诊之而难知,知之而难言者也。公抗疏发其机牙,抉其苞孽,西贼胆寒,中枢心悸,公坐此去不旋踵矣。嗟乎!良医之医国也,其奏效岂不独难,而用心岂不独苦哉?唐末之于巢也,刘巨容欲留之以徼富贵,高骈欲纵之以耸朝廷。元末之于谷真也,主抚者吞浮海之饵,主捕者膺羁管之祸。今之纵献贼也何居?天祚圣明,玩寇者伏法矣,误国者舆尸矣,游魂假息,饱?而去者,行且悬首?街。公之言于是乎炳丹青而信金石矣。公尽折肱之能,而国收瞑眩之效。唐、元之季世,岂足道哉!孩未之表而传之也,固曰圣天子殷忧多难,将以公为岐挚、扁鹊。奏疏具在,标本之症,参伍于简牍之间,其庶几比于玉函金匮乎?然则孩未亦医国者之指南也。崇祯辛巳正月序。

(赵文毅公文集序)
文中子曰:谢灵运,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文,小人哉!其文冶,君子则典。甚矣君子小人之文可辨而知也。王氏之论之详矣,而吾以为又有要焉者。君子之文必刚,小人则柔;君子之文必阳,小人则阴。上下数千年,未有以易此者也。故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谥文毅赵公文集若干卷,自公之殁,已大行于时。而其子叙州守隆美始属余叙之。
盖公在史馆,慨然有志于经世之学。中更谗阻,不获枋用,故其忠君忧国,别白贤佞,见于文章者为多。回翔进退,反覆龃龉,而抑塞磊落之气,郁然不少变衰,读者可以想见其为人也。与公同时登馆阁,取卿相,富贵显融,胜于公者亦多矣。其文之传于世者,或脂韦而寡风骨,或纤碎而饶芒刺,平津之曲学,与临川之新学,知言之君子,有为之掩卷而三叹者。岂若公之文,昔人所谓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与!公当神庙之初年,首建大节,天下耸动,争自濯磨,以附公后尘,迄今六十余年,仗节蕴义,久而弥盛,皆自公发之。读公之文,视其平生之大节,而万历以来,国论士风,皆可以考见焉。士君子阳明刚大之气,养而无害,其发于文章而关于世道如此。后之有志于?公者,读公之文而有所感发焉,亦于刚柔阴阳之介,蚤辨之而已矣。

(耀州王文肃公文集序)
吾师耀州王文肃公既没,其子淑?,收拾遗文,枕籍与俱者凡八年。属有流民之乱,血战击贼,襁负以免。ゎ被走三千里,谋梓于谦益,俾为其序。
公弱冠即以文雄三辅,及其占上第,入词垣,掌书命,职启沃,回翔承明著作之庭,垂三十年。高文典册,出公手笔者为多。当神庙中叶,颀然负公辅之望。海内正人君子,仰为斗杓;而忄佥邪小人,视为质的。要所谓芒寒色正,望而敬之者则一耳。比其没也,海内惜公未竟其用,而益想慕其遗文。凡传写诵习者,盖莫不跃然以起,耸然以服,久之愀然忾然,旁皇惨澹,而如有弗获者也。公,秦人也。洪河泰华之气,磅礴郁积,大奋于公。其气骨方严峭独,故其文日光玉洁,与金天相晶莹。其胸中弥纶一世,无所不有,故其文抱杜含?,合?澧吐镐,陆海之珍藏毕具。畏天命,悲人穷,抚己而闵时,每结?啬而形于言。譬诸河流,擘华蹈襄,回复万里。当其飙冲水激,有氵崩氵砉泶氵爵之声焉。於乎盛矣!本朝谥文肃者十有三人,惟公与淳阝县岳公,直道大节,约略相似。岳甫相而得祸,公将相而被?厄,其遭时龃龉亦同也。岳无子,其诗文多散佚。淑?于公文,捃摭类次,谨谨传之,惟恐失坠,此可以幸公之有后也。岳之《类博稿》,杨文忠用以?尼中官封爵,掌故至今传之。后有谋王断国者,求有用之文于馆阁,其必有取于公矣夫!

(顾端文公文集序)
泾阳先生顾端文公文集若干卷,其次子南京工部主事与沐所编次也。刻成,以属谦益,俾为其序。谨案:
公逾弱冠,发解南畿,其文词纵横骀荡,一洗举子熟烂之习。海内震动,若奋雷之启蛰,快风之振槁。长而通治体、持国论。晚而湛于理学。其文与年俱进,要其纵横骀荡,故自如也。呜呼!公之学,程、朱之学也;其遇,亦程、朱之遇也。盖公自登朝,再入吏部,皆忤宰执以去。与高忠宪公讲学东林,而党论随之。伊川之在绍圣、崇宁,大略相似。晚年以清卿召,引疾不至,不获如考亭之在绍熙,犹有行宫之奏,焕章之讲,而党议学禁,则不啻过之。然自有宋迄今,程、朱之名悬诸日月,而邢恕、范致虚、陈贾、傅伯寿之徒,果安在哉?由昔以视今,此可为叹息者也。公之文最著者,铨曹建言疏,以自反规切人主,海内争传之。上娄江救淮抚二书,遏绍述之萌牙,救党祸之滋蔓,人所棘喉薄吻,噤不敢言者,皆自公发之。公初以吏部郎里居,余幼从先夫子省谒,凝尘蔽席,药囊书签,错互几案,秀羸善病人也。已而侍公于讲席,裒衣缓带,息深而视下,醇然有道者也。及其抗论天下大事,风行水决,英气勃发,不可遏抑如此。先夫子少与公同学,居恒字公曰叔时,论士喜狂简,论文善养气。呜呼!知端文者,其惟先夫子乎?孔子曰: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成章而曰斐然,此端文之文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养气而曰浩然,此端文之所以为文也。

(顾太史文集序)
故春坊谕德{山昆}山顾公升伯,讳天??,有文集若干卷。殁后数年,邑令嘉善叶君刻之,以行于世,而其子某属余为序。
公以雄骏峭特之资,遭神宗皇帝拔擢,服官史局,即毅然以名宰相为己任。好学广问,深心矫思,以讲求所谓济时之业。久之,资望滋茂,徒党翕集,声光四出,不可掩蔽。于是咎誉错互,而一斥不可复矣。万历初,江陵以健败。其后执政者阴柔愦?毛,递相师承。公独抉レ其隐秘曰:“天下以庸人病执政,岂知执政冒庸人之名,阴操威福大柄,以欺天下。”自是朝论较然,执政者遂无可解免矣。公又谓当世人才日粗,风习日伪,著论击排,胥天下气节道学之士,举不得免焉。公之手眼,横骛侧出于一世之上,高而危矣,睽而孤矣。《易》曰: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岂不然与?屏居日久,霜降水落,物论衰止。天下之畏忌公者,始而疑,中而杀,久之且徘徊叹惜,望其复用。而公已病且老,天下事亦渐难措手,非复公摩厉以须之日矣。呜呼!其可叹也!公生平志业,颂慕李文饶,其文章爽?激切,亦略似之。公尝叙蒲州张文毅公之文曰:天下有文人之文章。有豪杰之文章,豪杰之文章,云蒸龙变之气,遇感即发,宁容较深浅、商工拙于其间耶?然则亻疑公于文饶,其不能为文饶者天也,以言乎豪杰之文章则一也。

(徐司寇《画溪诗集》序)
自万历之末以迄于今,文章之弊滋极,而阉寺钩党凶灾兵燹之祸,亦相扌延而作。尝取近代之诗而观之,以清深奥僻为致者,如鸣蚓窍,如入鼠穴,凄声寒魄,此鬼趣也。以尖新割剥为能者,如戴假面,如作胡语,噍音促节,此兵象也。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气运从之。有识者审声歌风,岌岌乎有衰晚之惧焉。盖至于今上之中,久道化成,顺气协应,而大司寇宝摩先生之诗始出。先生之诗,不骋奇于篇什,不求工于字句,舂容而妙丽,铿锵而镗?,如四时之有春也,如五音之有宫也。天地元声,具在于是。先生之诗出,而宇内幽阴鬼杀之气,盖已荡为和风,而化为清尘矣。其关于气运,顾不大欤?昔者有唐之世,天宝有戎羯之祸,而少陵之诗出;元和有淮蔡之乱,而昌黎之诗出。说者谓宣孝、章武中兴之盛,杜、韩之诗,实为鼓吹。今东夷南寇,王师在野,游魂丑类,将取次埽除,而先生之诗,应运而出。天子大开明堂,采诗定乐,将以先生之诗为风始,岂偶然哉?先生束发登朝,羽仪自好。居官则引大议,与天子宰相相可否。出处则抗大节,ゎ被去国,介不终日。先生之为人,诗所谓如金如璧者也。其发而为诗,则精金之有声也,良玉之有孚尹也。人知先生之诗可以润色休明,挽回运数,不知先生固天地之元气也。学者诵先生之诗,因而得其为人,则庶乎其可矣。

初学集卷三十一
○序(四)

(汤义仍先生文集序)
临川汤义仍文集若干卷,吴人许子洽生以万历乙卯谒义仍于玉茗堂,而手钞之以归者也。义仍告许生曰:“吾少学为文,已知訾?王、李扌骨扌骨然骈枝俪叶,从事于六朝。久而厌之,是亦王、李之朋徒耳。汜滥词曲,荡涤放志者数年,始读乡先正之书,有志于曾、王之学,而吾年已往,学之而未就也。子归,以吾文视受之,不蕲其知吾之所就,而蕲其知吾所未就也。知吾之所就,所谓王、李之朋徒耳;知吾之所未就,精思而深造之,古文之道,其有兴乎?”余闻义仍之语,退而读其文,未尝不喟然太息也。义仍官留都,王?州艳其名,先往造门,义仍不与相见,尽出其所评抹《?州集》,散置几案。?州信手翻阅,掩卷而去。?州没,义仍之名益高。海内訾?王、李者,无不望走临川,而义仍自守泊如也。以义仍之才力,由前而言之,岂不能与言秦、汉者争为ㄎ扌奢割剥?繇后而言之,岂不能与言排秦、汉者争为叫嚣隳突?深心易气,回翔弭节,退而愿学于曾、王,顾又??然不自有,以其所未就者勖余。呜呼!此可以知义仍之所存矣。古之人往矣,其学殖之所酝酿,精气之所结?,千载而下,倒见侧出,恍惚于语言竹帛之间。《易》曰:言有物。又曰:修词立其诚。《记》曰:不诚无物。皆谓此物也。今之人,耳佣目僦,降而剽贼,如?州《四部》之书,充栋宇而汗牛马,即而视之,枵然无所有也。则谓之无物而已矣。义仍晚年之文,意象萌茁,根ぼ屈蟠,其源汩汩然,其质熊熊然,盖义仍之于古文,可谓变而得正,而于词可谓己出者也。其学曾、王也,??然自以为未就,譬之金丹家,虽未至于九转大还,然其火候,不可谓不力,而铅汞药物,不可谓不具也。后有君子,好学深思,从事于义仍之文,得其所谓有物者,而察识其所未至。因以探极指要,而知古文兴复之几。义仍已矣,庶几后有子云也哉?余悲义仍之文不大显于世,而世之浮慕义仍者,于其所以为文之指意,未有能明之者也。循览遗编,追惟其末后郑重相属之语,而为叙之如此。

(李君实《恬致堂集》序)
天启中,余再入长安,海内风流儒雅之士,为忘年折节之交者,则华亭董玄宰、祥符王损仲、嘉兴李君实三君子为最。玄宰词林宿素,以书画擅名一代。其为人萧疏散朗,见其眉宇者,以为晋、宋间人也。损仲博极群书,每征一事,送一难,信口酬答,轩渠之意,见于颜面。每过余,必夜分乃去。君实落落穆穆,骤而即之,不见其有可慕说。徐而扣其所有,则氵亭泓演迤,愈出而愈不穷。夫唯大雅,卓尔不群,庶几似之。是三君子者,其才情风格,约略相似。至于博物好古,是正真伪,虽古人专门名家,未能或之先也。三君子之集,玄宰已行于世。损仲诗余所评定,未知其存否?而君实之集最后出,余得而论次之。
余惟唐、宋以来,名人魁士,以风流儒雅为宗者,若李?公、米南宫、赵魏公之流,其标置欣赏,往往在勋名德业之外,无当于世用,而世顾不可少焉者,何也?草之有秋兰也,木之有古松老梅也,味之有苦茗也,臭之有名香也,于世用亦复无当,而世亦不可少焉。譬之于人伦,其亦?公之流也欤?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盍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时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于世,其结习使然也。君实以进士起家,官至列卿,后先家居三十余年,修洁如处子,澹荡如道人,静退如后门寒素。其为诗文,翕山水之轻清,结彝鼎之冷汰,煦书画之鲜荣,昔人之目李元宾,不古不今,卓然自作一体者也。君实工书善画似玄宰,博极群书似损仲,后有?史,叙述本朝风流儒雅之士,附?公辈之清尘者,三君子之中,又当以君实为眉目。呜呼!来者难诬,后世必有以余为知言者矣!君实之嗣子肇亨,以余于先君有臭味之好,使为其序。而同邑谭梁生状其行事,属钱塘鲁得之携书来请,皆以谓君实之文,非余莫适为叙也,故不辞而弁其首。

(刘司空诗集序)
万历之季,称诗者以凄清幽眇为能,于古人之铺陈终始,排比声律者,皆訾?抹扌杀,以为陈言腐词。海内靡然从之,迄今三十余年。甚矣诗学之舛也!譬之于山川,连冈{隋山}障,逶迤平远,然后有奇峰仄涧,深岩复壁,窈窕而忘归焉。譬之于居室,前堂后寝,弘丽靓深,然后有便房曲廊,层轩?夏,纡回而迷复焉。使世之山川,有诡特而无平远,不复成其为造物;使人之居室,有?奥而无堂寝,不复成其为人世。又使世之览山水造居室者,舍名山大川不游,而必于诡特,则必将梯神山,航海市,终之于鬼国而已;舍高堂邃宇弗居,而必于?奥,则必将巢木杪、营窟室,终之于鼠穴而已。今之为诗者举若是,余有忧之而愧未有以易也。今年与刘司空敬仲先生相见请室,得尽见其诗。卢子德水之评赞,可谓精且详矣。而余独喜其渊静闲止,优柔雅淡,意有余于匠,枝不伤其本。居今之世,所谓复闻正始之音者与?使世之学者,服习是诗,奉为指南,必不至悼栗眩运,堕鬼国而入鼠穴,余又何忧焉?史称陈、隋之世,新声愁曲,乐往哀来,竟以亡国。而唐天宝乐章,曲终繁声,名为入破,遂有安、史之乱。今天下兵兴盗起,民不堪命,识者以谓兆于近世之歌诗,类五行之诗妖。敬仲之诗,得著廊庙,庶几御寇子之云,命宫而总四声,庆云流而景风翔矣乎?余将为采诗者告焉。因敬仲寓德水,视如何也?

(刘咸仲《雪庵初稿》序)
余与咸仲交二十年矣。遭逢世故,流离跋?,黑狱黄土,错互促迫,短发种种,尚在人间。天南地北,如吾两人者无几也。崇祯初,余免官出潞河。咸仲以吏部郎家居潞河。人称咸仲朝齑暮盐,有今无储,急病让夷,推燥就湿,乡之人倚为司命。昆弟朋旧,连床分榻,日则更衣而出,夜则典衣而饮。余叹息告潞人,中条山色,蜿蜒数百里内,无谓阳道州不可复作也。余与咸仲先后下狱,咸仲先得释,来唁余于长安,尽出所著诗文,属余评之。
余始知咸仲之诗文,乃益知咸仲也。咸仲之为人,眉宇轩豁,心腑呈露,意中无结?不可解之事,喉间无嗔咽不可道之语。以君父为天,以师友为命,以文章山水为日用饮食。其为诗文也,亦若是而已。诗文之缪,佣耳而剽目也,俪花而斗叶也。其转缪,则蝇声而蚓窍也,牛鸣而蛮语也。其受病,则皆不离乎伪也。咸仲之诗文,喜而歌焉,哀而泣焉,醒而狂焉,梦而愕焉,嬉笑颦呻,磬咳涕唾,无之而非是也。咸仲之性情在焉,咸仲之眉宇心腑在焉。有真咸仲,故有咸仲之真诗文,其斯为咸仲而已矣。咸仲命其集曰《雪庵》。《雪庵》者,咸仲读书之室,亦以自喻也。《诗》不云乎?“何彼?矣,花如桃李”。此士大夫之光华悦豫,得时而向荣者也。又不云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此则其萧索坎?,悲秋而廓处者也。若夫上天同云,先集维霰。于斯时也,天地闭塞,水泽坚冻,非夫高寒惨淡,独立而高卧者,何足以当之?余将携咸仲之集,归乎江南,钓拂水之渔湾,卧松江之蟹舍,天寒岁晚,孤舟蓑笠,焚枯煨?,咏雪庵之诗,而间读其文,不可以乐而忘死乎?世无王子猷、苏子瞻,此意谁知之者?吾将泛剡溪步临皋而问焉。

(范玺卿诗集序)
今之谭诗者,必曰某杜,某李,某沈、宋,某元、白。其甚者,则曰兼诸人而有之。此非知诗者也。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清而扬,或深而秀,分寸之间,而标置各异,岂可以比而同之也哉?沈不必似宋也,杜不必似李也,元不必似白也。有沈、宋,又有陈、杜也。有李、杜,又有高、岑,有王、孟也。有元、白,又有刘、韩也。各不相似,各不相兼也。今也生乎百世之下,欲以其蝇声蛙噪,追配古人,俨然以李、杜相命,浸假而膏唇拭舌,訾议其短长,蜉蝣撼大树,斯可为一笑已矣。今之诗人,有广陵范玺卿┆羽。┆羽之诗,清妍深稳,有风有雅,出入六朝三唐,不名一家,亦成其为┆羽之诗而已。┆羽举进士,为吏部郎。人才国论,储峙胸中。直道忤时,以清卿引退。萧闲虚止,若无所与于人世者。其为诗终和且平,穆如清风,有忠君忧国之思,而不比于怨;有及时假日之乐,而不流于荒。斯所以为┆羽也欤?斯所以为┆羽之诗也欤?如必曰此为六朝,此为三唐,寻行数墨,取异羽以追配古人,则┆羽之所以为诗者或几乎隐矣。余知┆羽之深者也,故于┆羽之集成而序之如此。余往得┆羽题扇诗,有“蹲石花间似定僧”之句。已又得范司马梦章诗,有“埽花便欲亲苔坐,删竹尝防碍月行”之句。回环吟咀,于诗家有二范之目,间将仿古人团扇屏风之例,撮取当世名章秀句,以传于后,亦以二范为嚆矢焉。在昔池塘芳草之什,蝉噪鸟鸣之句,咸以么弦孤韵,标举艺林。而后世则盈湘溢缥,芜累山积,此亦作者得失之林,不可以不辨也。

(黄鹤岭侍御游恒山诗序)
上官大夫之谗屈原也,曰:每一令出,自伐其功。信斯言也,则屈子之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固已昭然矣。既已谣诼相倾危矣,而又与之以名,甚矣!古之谗人者,犹三代之遗直也。分宜之辟容城也以令旨,四明之窘归德也以妖书,事所不经,法所未有,其杀之弥力,其暴之也滋甚。若二公者,亦犹行古之道也欤?今也不然,优容以纟?之。迟缓以老之,纡回以误之,骇机忽发,如环无端。使当之者如据蒺藜,如缘藤葛,全身则无路,杀身则无名,求生不生,祈死不死,权奸伎俩,穷神入圣。斯可目共、?殳为粗材,嗤靳、兰为笨伯矣。当此之时,乃有能偷暇日,贾余勇,登山舒啸,临流赋诗,如东海君者,不尤异乎?或曰:上官、子兰之谗屈原,疏斥之不用已尔,非如今之曲杀之也。东海君之托于游也,澹荡其迹以解众也。或曰:屈原之所遇ウ主也,东海之所遇圣君也。昔之优人有言之者矣。东海君之爱其身也,以有待也。或曰:屈原仅一姊,申申而詈余矣。东海君遗爱在三辅间,父老遗民,燕、赵悲歌之士,所至相慰藉,其与夫陈词沅、湘,行吟泽畔者,则有间矣。东海君之所以乐而忘返也。东海君之志,观于游恒山之诗,则知之矣。孔子曰:诗可以怨,远之事君。此之谓也。崇祯戊寅八月序。

(孙楚惟诗稿序)
余举进士,出吾师高阳公之门。吾师命楚惟兄事余。楚惟方少年,鸾鹄停峙,踔厉风发。余自谓当让此人一头地,不敢以弟畜也。楚惟既上公车,荏苒二十余年,未得一第。深思易气,读书缵言,其学殖益富,而其所为诗,盈囊溢帙,刻成属余序之。
盖自辽、广失守,畿辅震动,吾师援裴晋公故事,自请行边,而中朝遂不复听其入。河北之贼未去,晋阳之疑日积。凡吾师所为极难耳。方吾师出镇之日,天子御门临遣。楚惟以佳公子韬弓珥笔,跃马以从。???宿将,袜首靴?,免胄而趋风,磨盾草檄,横槊赋诗,何其壮也!已而中外掣肘,进退唯谷,释晨昏温清之忧,而怀风雨漂摇之惧,所谓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于妇人者,一皆于诗发之。为楚惟者,良亦苦矣。唐之举子,沦落不偶,往往叹归燕之无栖,惜云英之未嫁,悲忧穷蹇,见于语言,岂如吾楚惟毡车席帽,驰驱戎马之场,怀铅握椠,参预埽犁之绩,丈人长子之宠寄,劳臣志士之心曲,交并繁会,喷薄于楮墨之间。然则楚惟之身虽穷,而其遇则未始不壮也。其为诗,亦岂如唐之举子,凄声促节,如蛩吟之发于蚓窍者,可同日道哉?天生吾师,方叔元老,为国家耆中兴之业。而又生楚惟以相助之。天之靳一第于楚惟者,良有深意。自兹已往,楚惟之勋名,与其词章,日升而川至者,未可量也。余虽老矣,尚能握管以俟之。崇祯甲戌九月序。

(孙紫冶诗稿序)
吾师高阳公之第五子曰钥,字紫冶,与其兄弟,掉鞅文场,互为渠帅。紫冶尤富于著述,所刻诗多至数十卷。自吾师以黄阁元老,再出视师,紫冶兄弟,挟矢簪笔,更番省侍。己巳之役,从征不及,浮海而东,佐吾师艰危拮据,以成收复之绩。故其诗多沉雄感激,有古劳人侠士从军征戍之风。而余读之,则重有感也。东便门之事,七十老臣,一日而就道,七日而趋朝,一日夜而旋出国门。便门之外,虏骑充斥。单车夜行,其得免者,天也。先是余以枚卜被逐,群小惧吾师之入而为吾地也。当是时,圣天子方急虏,而群小急余。急虏则吾师朝以入,而急余则吾师夕以出。此其故盖难言之矣。幸天子神圣,功状著明,中山之谤虽滋,而东山之劳未泯,不然,岂不殆哉!古之人?兼一饭之德,感一言之知,必将杀身以自明,刎颈以相报。以余之不肖,当吾师出镇之日,不能裹粮荷殳,从幽、并健儿,与奴酋接踵而死,?然甘寝饱啖,晏晏居息,自屏于菰烟芦雪之间。读紫冶之诗,观其涉波涛、冒锋刃,其将父之急,而报国之殷也,能不愧哉!军旅之事,呼吸万变,非亲在行间者不能深知。老臣持重,又嫌于自伐以掩朝廷,故奏报往往不能尽什之二三。紫冶作《过庭引》,叙四城匡复之详,伐交用间,老谋壮事,仿佛可以想见。昔范文正之长子,从其父于师中,与将士卧起,备知其勇怯情伪,文正以此能得将士心。繇今视之,古今人岂相远哉?余序紫冶诗,以谓吾师父子之间,有关于军国之故,忠孝之谊,世之采风者,可以考见焉。而因及余之所愧者,使后之人亦或俯仰一叹,幸吾师之有子,而惜其无徒也。崇祯甲戌九月序。

(孙幼度诗序)
戊寅之春,余病卧请室。同絷者闻边遽,惊而相告。余方手一编诗,吟咀不辍,挟?而应之曰:以此占之,奴必不为害。告者不怿而去。居无何,边吏以乞款入告,举朝有喜色。告者复问:“子所诵何人诗?诗何以能占虏耶?”余展卷而应之曰:“此吾师高阳公之少子名铈字幼度之诗也。吾师为方叔元老,身系天下安危。诸公子皆奇伟雄骏,属??,握铅椠,以从公于行间,作为歌诗,往往风发泉涌,流传人间,而幼度其后出者也。幼度之诗,有光熊熊然,有气灏灏然,一以为号鲸鸣鼍,一以为风樯阵马。杂述感事之作,忧军国,思朋友,忠厚よ怛,憔悴宛笃,非犹夫衰世之音,蝇声蚓窍,魈吟而鬼哭者也。今夫吾师者,国家之元气也,浑沦盘礴,地负海涵,其余气演迤不尽,而后有幼度兄弟,而后有幼度兄弟之诗。征国家之元气于吾师,征吾师之元气于幼度之诗。《传》有之,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幼度之诗,殆亦国家之余气也。纯门之役,师旷骤歌北风,而知楚之不竞于晋。斯可以觇国已矣,而又何疑焉?”告者曰:“子之言则善矣,古者师能审音,子非师而效师之歌风也何居?”“嗟夫!余固世之?人也,幽囚困踣,忄堇而不死。余虽有目,无以异于师之瞽也。郑之师慧,过宋朝而私焉,曰:必无人焉,余之来也。归死于司败,不敢造朝,未知有人焉与否。羽书旁午,病卧请室,无已而以歌风占敌,自附于子野,子犹以有目靳我,不亦过乎?”告者怃然而退。遂次其语以序幼度之诗。

(孙靖自文)
往在史馆,与莆田曾?云共论馆阁之文。?云曰:“当今不得不推高阳为第一。其文熊熊浑浑,元气磅礴,非章句雕缋之徒可几及也。”余以为知言。
今年夏,楚惟之子靖自,邮致其文辞,就正于余。余观其气象宏博,脉理沉厚,高华骏朗,称其为吾师之孙,楚惟之子,而益叹?云之言为有征也。吾师之文,其大者为高文典册,筹边断国,固已著竹帛而垂夷夏。其小者则残膏剩馥,犹足以衣被海内,沾丐作者。此天地之元气,浑沦磅礴,非有使之然者也。钟水丰物,源深流长,一发而得楚惟兄弟,再发而得靖自。黄河之流,千里一曲,不观于昆仑、天柱,岂知其委输分逝之故哉!韩子叙北平王之三世,称王犹高山深林巨谷,龙虎变化不测,而其孙则瑶环瑜珥,兰茁其芽,称其家儿。夫繇龙虎变化,以至于瑶瑜兰茁,家门之盛,固足称道,而元气则已薄矣。今靖自与其群从,森秀玉立,而其文词瑰玮奇伟,龙虎变化,杰魁之气,郁然不少衰落。则不独吾师一家之元气,而国家昭融敦厚之福,培养于百世者,未有艾也。余故喜而书之。

(杨澹孺诗稿序)
应山杨清澹孺与其弟涟文孺,并以才名,鹊起?、汉间。文孺登甲第,历官宪府。而澹孺以老明经为博士弟子师。少陵不云乎:“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一旦于澹孺兄弟间见之,澹孺夷然不屑也。入学鼓箧,褒衣博带,与学者谭先王、讲道德,以其间携军持奚囊,探奇问胜,啸歌赋诗,用自娱说而已。澹孺与其弟更衣并食,责备行义,以古人相期许。文孺为海虞令,澹孺割城南数顷以遗文孺,曰:“吾不忍廉吏妻子不得宿饱也。”读其诗,和平简淡,时时有劳人志士节廉用壮之思,斯可以知澹孺已矣。往文孺在省垣,余方里居。文孺梦要余登高赋诗,有“柳风来太液,梧月映华清”之句,诒书告余曰:“天涯兄弟,梦寐相感,不令乐天、微之独擅千古。”今澹孺之诗成,而余为之序。文孺居太微清严之署,发而读之,池塘春草之梦,又当与柳风梧月,并为美谭。他日余三人执手论诗,恝阔谈宴,又安知不仍在梦中乎?当相与酌酒一笑耳。天启三年十一月。

(陶不退《阆园集》序)
余少读李卓吾之书,意其所与游者,必皆聪明辨博、恢奇卓诡之士。已而识新安方时化、汪本钶于长安,皆卓吾高足弟子,授以九正易因者也。时化一老明经,斤斤为文法吏,褒衣大带,应对舒缓。本钶朴?腐儒,偶坐植立,如土木偶。是二人者,与之游处,求其为卓吾之徒而不可得也。公安袁小修曰:“卓吾之平生,恶浮华,喜平实。士之矜虚名,?小智,游光扬声者,见则唾弃之,不与接席而坐。观其所与,则卓吾可知也。”余闻小修言,复与二人者游,乃知为卓吾之徒。久之,如见卓吾之声音肖貌焉。
同年生姚安陶?廷,字不退,少有志于问学,游卓吾之门而有得焉者也。不退之为人,恂恂已尔,穆穆已尔。与之语,泛滥于物情吏事,剌剌不少休,未尝以问学自表异。余与不退游甚狎,始知卓吾之所与,皆方、汪也,如小修之云。不退既没,其弟仲璞以《阆园集》求叙。不退之诗文,缘情而摅词,据事而立论,未尝标门墙、设坛宇,名为某氏之学也。为吏言吏,居乡言乡,如父老之谈农桑,如家人之问耕织,未尝骈枝俪叶,致饰于语言文字之间也。其言曰:诗则香山,文则眉山。似矣。试就其诗文,求所谓香山、眉山者何有哉?读《阆园集》者曰:“此陶不退之诗文也”,其斯以为卓吾之徒已矣。卓吾守姚安,清净恬淡,有汲长孺之风。不退居官似之。卓吾晚年愤世,兀傲自放。而不退规言矩行,老而弥谨。此则不退之善学卓吾者也。

(陶仲璞《Т园集》序)
姚安陶仲璞,为吾同年兄?犀圭之弟,兄弟俱以才名奋起天末。?犀圭成进士,扬历中外,官至监司。而仲璞以乙科官南工部,出守宝庆,得罪于藩府,挂冠以归。其治行廉辨清真,亦略相似。余既为?犀圭序《阆园集》矣,仲璞复以《Т园集》示余,求一言之弁。
余不知文,安能序仲璞之文?亦知其为陶氏兄弟之文而已矣。万历之季,海内皆诋訾王、李,以乐天、子瞻为宗,其说唱于公安袁氏。而袁氏中郎、小修,皆李卓吾之徒,其指实自卓吾发之。?犀圭与小修俱龙湖高足弟子,而仲璞少受学于?犀圭,其师友渊源如此。故其诗文之大指,可得而考也。夫诗至于香山,文至于眉山,天下之能事尽矣。袁氏之学,未能尽香山、眉山,而其抉レ芜秽,开涤海内之心眼,则功于斯文为大。仲璞之集,称心而言,指事而论,无薄喉棘手之艰,无东涂西抹之饰,则亦袁氏之遗风,可以祖香山而宗眉山,不坠落今世词章道学窟穴中也。稚圭文多应世酬物之语,而仲璞多谭学问,逗露?于江、泰州宗指,顾犹沾沾于三峰入裸国而解衣,其亦有随缘牵劝之思乎?龙湖一瓣香具在,安得促席从仲璞而问之?

(刘大将军诗集序)
曹南刘大将军,束发从戎,大小数百战,所至克捷。天子拊髀嘉叹,依倚为干城腹心。羯奴?贼,惮其威名,所谓闻弓声为霹雳,见走马为电闪。而将军顾自?为歌诗,据鞍倚马,笔腾墨飞,投?雅歌,分题刻烛。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
夫诗有声焉,有律焉。气莫盛于声,法莫细于律,皆与军旅之事相通者也。《传》曰:甲兵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古之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听磬声则思封疆之臣,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五声之中,思武臣者居其三焉。师旷歌南北之风,知楚之多死声。与夫清啸而却胡,吹篪而退虏,皆此物也。《易》曰:师出以律,否臧凶。《握奇》之法,四正四奇,余奇为《握奇》。善用兵者,以正合,以奇胜,皆律也。故曰:好以暇,好以众整。今将军之诗,声盛矣,律备矣。骤而歌之,若风雨之猝至,若炮火之横飞,若巨鹿、昆阳之战,士卒震恐,而虎豹?栗也。徐而按之,击刁斗,明步伐,前偏后伍,鼓进金退,森然而不乱,井然而可纪也。俄而喑哑叱咤,免胄叫呼。俄而缓带轻裘,雍颂燕笑。此将军之诗法也,即其兵法也。古今之论将者,莫先于赵衰之论??,以为说礼乐而?诗书。而中山王奉高帝观书有益之谕,所至亲礼儒士,囊书自随。将军之为诗,岂徒寻行俪句,追配昔人竞病之章而已,以诗书为义府,以忠孝为学簏,灭奴荡寇,精白一心,以报天子。磨?之铭,鼓吹之曲,舐墨吮笔于饮头喋血之馀,庶可以解赋诗退虏之诮乎?《诗》有之:武夫??,告成于王。余将效王氏之续《诗》,嗣《江汉》之什焉。将军勉之哉!崇祯壬午七月序。

初学集卷三十二
○序(五)

(《嘉定四君集》序)
《嘉定四君集》者,嘉定令四明谢君所刻唐叔达、娄子柔、程孟阳、李长蘅之诗文也。嘉靖之季,吾吴王司寇以文章自豪,祖汉祢唐,倾动海内。而昆山归熙甫昌言排之,所谓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者也。当司寇贵盛之时,其颐气涕唾,足以浮沉天下士。熙甫穷老始得一第,又且前死,其名氏几为所抑没。二十年来,司寇之声华?赫,烂熳卷帙者,霜降水涸,索然不见其所有;而熙甫之文,乃始有闻于世。以此知文章之真伪,终不可扌?,而士之贵有以自信也。熙甫既没,其高第弟子多在嘉定,犹能守其师说,讲诵于荒江寂寞之滨。四君生于其乡,熟闻其师友绪论,相与服习而讨论之。如唐与娄,盖尝及司寇之门,而亲炙其声华矣。其问学之指归,则确乎不可拔。有如宋人之瓣香于南丰者。熙甫之流风遗书,久而弥著,则四君之力,不可诬也。四君之为诗文,大放厥词,各自己出,不必尽规摹熙甫。然其师承议论,以经经纬史为根柢,以文从字顺为体要,出车合辙,则固相与共之。古学之湮废久矣,向者剽贼窜窃之病,人皆知訾笑之。而学者之冥趋倒行,则愈变而愈下。譬诸惩涂车刍灵之伪,而遂真为罔两鬼魅也。其又可乎?居今之世,诚欲箴砭俗学,原本雅故,溯熙甫而上之,以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四君之集,其亦中流之一壶也矣。嘉定僻在海隅,风气完塞。四君读书谈道,后先接迹。补衣蔬食,有衡门泌水之风。史称杨子云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盖庶几近之。夫文章之道,蕲于征古人而信后世,则固非诱于势利,望其速成者,可徼幸而几及也。读斯集者,尚亦深思其人,而夷考其志行也哉!谢君刻既成,以余获奉教于诸君也,俾为其序。吾观欧阳公称和凝有文集百余卷,自镂版以行于世,识者非之。古人重立言而薄取名,其用意深远如此。今四君之集,久?于箧衍,而谢为刻之,以行于世,可谓相与以有成矣。斯亦可书也。

(《虞山诗约》序)
陆子敕先撰里中同人之诗,都为一集,命之曰《虞山诗约》,过而请于余曰:“愿有言也。”
余少而学诗,沈浮于俗学之中,懵无适从。已而扣击于当世之作者,而少有闻焉。于是尽发其向所诵读之书,溯洄《风》《骚》,下上唐、宋,回翔于金、元、本朝,然后喟然而叹,始知诗之不可以苟作,而作者之门仞奥?,未可以肤心末学,?而及之也。自兹以往,濯肠刻肾,假年穷老而从事焉,庶可以窃附古人之后尘,而余则已老矣,今将何以长子哉?余窃闻之: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故夫《离骚》者,《风》《雅》之流别,诗人之总萃也。《风》《雅》变而为《骚》,《骚》变而为赋,赋又变而为诗。昔人以谓譬江有沱,干肉为脯。而晁补之之徒,徒取其音节之近楚者以为楚声,此岂知《骚》者哉?古之为诗者,必有深情畜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结?啬,朦胧萌折,如所谓惊澜奔湍,郁闭而不得流,长鲸苍虬,偃蹇而不得伸;浑金璞玉,泥沙掩匿而不得用;明星皓月,云阴蔽蒙而不得出。于是乎不能不发之为诗,而其诗亦不得不工。其不然者,不乐而笑,不哀而哭,文饰雕缋,词虽工而行之不远,美先尽也。唐之诗,藻丽莫如王、杨,而子美以为近于《风》《骚》;奇诡莫如长吉,而牧之以为《骚》之{艹由}裔。绎二杜之论,知其所以近与其所以为{艹由}裔者,以是而语于古人之指要,其几矣乎?诸子少年而强力,博学而矫志,其闻道也先于吾,不鄙而下问,其将以余为识涂之老马也?故敢以风、骚之义告焉。得吾说而存之,深造自得,以求?乎古人,追风以入丽,沿波而得奇,诗道之大兴也,吾有望矣。嗟夫!千古之远,四海之广,文人学士如此其多也。诸子挟其所得,希风而尚友,扬扌乞研摩,期以砭俗学而起大雅。余虽老矣,请从而后焉。若曰以吾邑之诗为职志,刻石立?,胥天下而奉要约焉!则余愿为五千退席之弟子,卷舌而不谈可也。壬午涂月,虞山老民钱谦益序。

(徐元叹诗序)
自古论诗者,莫精于少陵别裁伪体之一言。当少陵之时,其所谓伪体者,吾不得而知之矣。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羽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羽卿之有功于诗也。自羽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羽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甚矣!伪体之多,而别裁之不可以易也。呜呼!诗难言也。不识古学之从来,不知古人之用心,徇人封己,而矜其所知,此所谓以大海内于牛迹者也。王、杨、卢、骆,见哂于轻薄者,今犹是也,亦知其所以劣汉、魏而近《风》《骚》者乎?钩剔抉摘,人自以为长吉,亦知其所以为《骚》之{艹由}裔者乎?低头东野,忄堇而师其寒饿,亦知其所谓横空磐硬,妥帖排?者乎?数跨代之才力,则李、杜之外,谁可当鲸鱼碧海之目?论诗人之体制,则温、李之类,咸不免风云儿女之讥。先河后海、穷源溯流,而后伪体始穷,别裁之能事始毕。虽然,此益未易言也。其必有所以导之。导之之法维何?亦反其所以为诗者而已。《书》不云乎:“诗言志,歌永言。”诗不本于言志,非诗也。歌不足以永言,非歌也。宣己谕物,言志之方也。文从字顺,永言之则也。宁质而无佻;宁正而无倾;宁贫而无僦;宁弱而无剽;宁为长天晴日,无为肓风涩雨;宁为清渠细流,无为浊沙恶潦,宁为鹑衣衤豆褐之萧条,无为天吴紫凤之补坼,宁为粗粝之果腹,无为荼堇之螫唇;宁为书生之步趋,无为巫师之鼓舞;宁为老生之庄语,无为酒徒之狂詈;宁病而呻吟,无梦而厌呓;宁人而寝貌,无鬼而假面;宁木客而宵吟,无幽独君而昼语。导之于晦蒙狂易之日,而徐反诸言志咏言之故,诗之道其庶几乎?徐元叹少工为诗,隐长城艺香山中,筑室奉母数年,而其诗益进。元叹之为人,淡于荣利,笃于交友,苦心于读书,而感愤于世道,皆用以资为诗者也。元叹之诗,为一世之所宗。则夫别裁伪体,使学者志于古学而不昧其所从,元叹之责也。余故于元叹之刻其诗而举以告之,且以为学元叹之诗者告焉。嗟乎!江西之宗,不百年而羽卿辟之。本朝之学诗者三变,而榛芜弥甚,元叹之不辞而辟之者,何也?

(黄子羽诗序)
近代之学诗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其哆口称汉、魏,称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汉、魏、盛唐而已矣。自弘治至于万历,百有余岁,空同雾于前,元美雾于后。学者冥行倒值,不见日月。甚矣!两家之雾之深且久也!以余所见,才人志士,踔厉风发,可以驰骤古人者多矣。惟其闻见习熟,抑没于两家之雾中,而不能自出,如昔人所谓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者。夫是以少而眩,长而坚,老而无成,而终不自悔也。吾友何季穆,少而称诗,篇帙甚富。病亟,属其友尽焚之,曰:“无以只字留人间也。”季穆之才,踔厉风发,可以驰骤古人,而不能自解免于两家之雾。然其少而眩,长而不自坚,已而大悔之,而自恨其无及。吾以此益叹季穆,而深惜其无所成也。子羽少与季穆游,遂喜为歌诗。季穆没而子羽之诗始出。盖子羽之诗成,而季穆不及见也。子羽之称诗未久,而举世击排李、王,适会其解驳穿漏之时。是故子羽之才之学,于季穆实相伯仲;而其为诗也,后发而先至。以其早脱两家之雾,而祈向于古人,无所谓下劣诗魔入其肺腑者也。子羽之为人,貌婉而神清,气和而志厚。淡声色,薄滋味,寡气矜,畏荣进。天实遵养之以资其为诗。子羽之诗之成也,将自今日始。若夫李、王之后,诗家之雾四塞,解驳穿漏,未有其时。而其不眩而自坚者,吾未之见也。吾老矣,自恨无以易世,然尚当与子羽极论之。甲戌中秋序。

(华闻修诗草序)
苏子瞻《惠山泉诗》云:“兹山定空中,乳水满其腹。遇隙则发见,臭味实一族。”余尝持此以论诗,以谓古人之诗,奇正浓淡,万有不齐,要其空中满腹,遇隙而发见则一也。不然者,如行潦之水,不足以灌一畦,求其瓶罂走海内,岂可得乎?
梁溪华闻修读书惠山之下,朝夕焚香煮茗,酌泉而赋诗。余语客曰:“子知闻修之诗乎?是子瞻之所以评惠泉者也。”客曰:“何以征之?”余曰:“以秦少游之言征之。少游之论泉曰:泉者,山之精气所发也。岸湖之山,有所诱而不克以为泉;岸江之山,有所胁而不暇以为泉。今之为诗者,声利钓心,繁华铄骨,壮气攻其中,而偾盈张其外。其为诱且胁也亦多矣。闻修布衣疏食,萧闲淡止,无所诱以越散其神,无所胁以亏疏其气,山川之映发,友朋之伸写,意行而卧游,酒悲而梦愕,皆用以资为诗。如是而诗不大昌者,未之有也。且子之酌斯泉也,取其白泥赤印,供水符而走传遽者乎?抑取其冰牙雪齿,鸣松风而泼石鼎者乎?语有之: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泉之出山而浊者,诱与胁使之也。子欲知闻修之诗,取之于斯泉足矣,而他何征焉?”客曰:“善哉!子之言诗。虽然,以此品泉,殆陆鸿渐、张又新之所未及也。”

(越东游草引)
梁溪黄心甫,渡娥江,薄游东嘉,登池上楼,出西射堂,访南北白岸亭,游华盖山。已而越?酋溪,上天台,践滑石,临石梁而后返。出其记游诗文以示余。余尝闻吴中名士语曰:至某地某山,不可少一游。游某山,不可少一记。冯元成每游名山,具驺从,盛服危坐僧院,声?如放衙,属其门客亻兼从曰:为我探某石某泉,供我作记。今杭城刻名山记累积充几案,皆元成之流耳。心甫之游,以青鞋布袜军持漉囊为供亿,以高人逸老山僧樵客为伴侣,以孤情绝?苦吟小饮为资粮,与山水之性情气韵,自相映发。盖必如心甫而后可以言游,必如心甫之记游而后可以言诗文也。尝读杜诗《再游何将军园林》,皆与郑广文俱。杜吟咏累日,而广文无一言酬和。向平婚嫁既毕,因游五岳,迄今五岳无向平只字。古之通人,其志意高远,岂今世可几及哉?余去年游黄山,不自量度,作纪游一卷。既而大悔之。读心甫之诗文,书之以志吾悔,且以谂世之好游者。

(曾房仲诗叙)
泰和曾棠芾先生,有才子曰房仲,敏而好学,以应举之隙攻比兴,不远四千里,再拜遣使,奉其尊人之简牍,?咸致其诗若干首,以求是正于余,且请为序。
余读其诗,风气警遒,兴寄婉惬,云霞风雨,含吐于行墨之间,刿目玺心,扌舀擢胃肾,戛戛乎去故而就新也,皇皇乎经营将迎,如恐失之也。房仲之于诗,可谓能矣。其求之斯已勤,而得之斯已艰矣。余固非知诗者也,操斧于班、郢之门,亦已难乎?余盖尝奉教于先生长者,而窃闻学诗之说。以为学诗之法,莫善于古人,莫不善于今人。何也?自唐以降,诗家之途辙,总萃于杜氏。大历后以诗名家者,靡不繇杜而出。韩之《南山》,白之讽谕,非杜乎?若郊若岛,若二李,若卢仝、马┆之流,盘空排?,横从谲诡,非得杜之一枝者乎?然求其所以为杜者,无有也。以佛乘譬之,杜则果位也,诸家则分身也。逆流顺流,随缘应化,各不相师,亦靡不相合。宋、元之能者,亦繇是也。向令取杜氏而优孟之,饬其衣冠,效其颦笑,而曰必如是乃为杜,是岂复有杜哉?本朝之学杜者,以李献吉为巨子。献吉以学杜自命,聋瞽海内。比及百年,而訾?献吉者始出,然诗道之敝滋甚,此皆所谓不善学也。夫献吉之学杜,所以自误误人者,以其生吞活剥,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为杜也。今之訾?献吉者,又岂知杜之为杜,与献吉之所以误学者哉?古人之诗,了不察其精神脉理,第抉レ一字一句,曰此为新奇,此为幽异而已。于古人之高文大篇,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一切抹杀,曰此陈言腐词而已。斯人也,其梦想入于鼠穴,其声音发于蚓窍,殚竭其聪明,不足以窥郊、岛之一知半解,而况于杜乎?献吉辈之言诗,木偶之衣冠也,土?之文绣也。烂然满目,终为象物而已。若今之所谓新奇幽异者,则木客之清吟也,幽冥之隐壁也。纵其凄清感怆,岂光天化日之下所宜有乎?呜呼!学诗之敝,可谓至于斯极者矣!奔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将使谁正之?房仲有志于是,余敢以善学之一言进焉。杜有所以为杜者矣,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者是也。学杜有所以学者矣,所谓别裁伪体,转益多师者是也。舍近世之学杜者,又舍近世之訾?学杜者,进而求之,无不学,无不舍焉。于斯道也,其有不造其极矣乎?在房仲勉之而已矣。吾又闻宋人作《江西诗派图》,推尊黄鲁直为佛氏传灯之祖,而严羽卿诃之,以为外道。周益公问诗法于陆务观,则曰:学子繇西江之论诗。其渊源流别,今犹可得而考乎?房仲必有闻焉。而其所师事,曰萧伯玉。伯玉,今之好为务观者,以吾言质之,以为何如也?

(郑孔肩文集序)
近代之伪为古文者,其病有三:曰僦,曰剽,曰奴。窭人子赁居廊庑,主人翁之广厦华屋,皆若其所有,问其所托处,求一茅盖头曾不可得,故曰僦也。椎埋之党,铢两之奸,夜动而昼伏,忘衣食之源而昧生理,韩子谓降而不能者类是,故曰剽也。佣其耳目,囚其心志,呻呼??呓,一不自主,仰他人之鼻息,而承其余气,纵其有成,亦千古之隶人而已矣,故曰奴也。百余年来,学者之于伪学,童而习之,以为固然。彼且为僦为剽为奴,我又从而僦之剽之奴之。沿讹踵缪,日新月异,不复知其为僦为剽为奴之所自来,而况有进于此者乎?当此之时,钱塘郑圭,字孔肩,奋起于诸生之中,读柳子厚、苏子瞻之文,句比字栉,疏通其意义,以授学者,斯可谓难矣。孔肩以明经入官,为令及守,皆在西粤蛮夷之区,廉平惠和,至今歌思之。老于逢掖,牵率应酬,不能以暇日余年,竟其修辞居业之志。及其为序记论议之文,简古质雅,不少贬以徇俗,卓然有志于古者也。孔肩没数年,其子某,收拾遗文刻之,凡若干卷,而余为之序曰:呜呼!孔肩之文,其仅传于世者如此,虽未竟其修辞居业之志,我知其不为伪学者也。世之学者,有能搜抉古学,察识为僦为剽为奴者之病,而思砭而起之也,其将自孔肩始。

(王元昌北游诗序)
华州王元昌,关中之名士也。其从祖允宁先生?,其父敬卿先生,后先官词垣,籍甚文苑。元昌胚胎前光,矫志博学,如后门寒素。今年应辟召入京师,谒余于请室,抠衣奉手,修函丈之礼,以其诗就正于余。而余告之曰:子,秦人也。秦之诗,莫先于《秦风》,而莫盛于少陵,此所谓秦声也。自班孟坚叙秦诗,取“王于兴师”及《车辚》《驷铁》《小戎》之篇,世遂以上气力,习战斗,激昂噍杀者为秦声。至于近代之学杜者,以其杜诗为杜诗,因以其杜诗为秦声,而秦声遂为天下诟病。甚矣世之不知秦声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怀贤之思也。“未见君子,寺人之令。”谲谏之义也。“佩玉将将,寿考不忘。”规颂之辞也。“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殄瘁之痛也。温柔敦厚,婉而多风,其孰有如秦声者乎?以杜诗言之,《乐游》《?陂》,《蒹葭》之比也。《丽人》《兵车》,《车辚》之亚也。《收京》《左掖》,《终南》之颂也。《八哀》《咏怀》,《黄鸟》之赋也。《北征》《羌村》《诸将》《秋兴》,《小戎》《无衣》之篇什也。先河后海,则秦诗实为滥觞之端。增华加厉,则杜氏宁有椎轮之质?学者不知原本,猥以其浮筋怒骨,龃齿?牛牙者,号为杜诗,使后之横民,以杜氏为质的而集矢焉,且以秦声为诟病,不亦伤乎!元昌沉酣轻术,出入子史百家之书,含咀据摭,皆用以资为诗。其为诗也,丽而则,怨而不怒,此善为秦声者也。夫为秦声者,莫善于杜。知学杜之利病,矫俗学之迷,而反其辙,斯真善为秦声者乎?元昌之乡郭胤伯者,博学好古人也,亦辱与余游,其并以吾言告之。

(王元昭集序)
古今作者之异,我知之矣。古之作者,本性情,导志意,谰言长语,《客嘲》《僮约》,无往而非文也。涂歌巷舂,春愁秋怨,无往而非诗也。今之作者则不然,矜虫鱼,拾香草,骈枝而俪叶,取青而妃白,以是为陈羹像设斯已矣,而情与志不存焉。昔有学文于熊南沙者,南沙教以读《水浒传》。有学诗于李空同者,空同教以唱《琐南枝》。二公于古学不知何如,而其言则可以教世。呜呼!是可为今人道哉?
河东王元昭,少负轶材,每思以尺蹄寸管,笼挫吞吐古今之作者。一旦偕其友韩次卿南游,下冲关,登太行,渡河涉淮,憩戏马台,吊古于金墉、随堤之间。其游益壮,诗文日益多。自徐走书千余里,端拜命使,而谒余序之。吾不知元昭之诗文,取材于古今孰多,知其为人,有忠君爱友忧时怀古之志意,抑塞磊落,而激昂自命者也。当其登高能赋,对客伸纸,酒后耳热,慷慨悲歌,不知其孰为笔孰为墨也?亦不知其孰为诗孰为文也?笔不停书,文不加点,若狂飙怪雨之发作,而风樯陈马之凌厉也;若神仙之冯于乩,而鬼神之运其肘也;若雷电之倏忽下取,而虬龙之攫?相掉也。有低回萌折不可喻之情,有峭独坚悍不可干之志,而后有淋漓酣?不可壅遏之诗文。吾之所以知元昭者,若是则已矣,而又何讥焉?若夫古今诗文之变,不可胜穷,而南沙、空同之绪言,未可以更仆悉也。他日得布席函丈,当更与元昭极论之,兼视次卿,以为何如也?

(黄孝翼《?覃窠集》序)
富家翁夸于人曰:“吾之富可比于王侯乎?”其人曰:“近矣,犹有未似者焉。”翁曰:“吾之田宅有未美,园池有未具,饮食妓乐有未善与?”曰:“皆非也。”“然则奚而未似?”其人曰:“君所未似者,夸耳。”翁嘿然无以应。此其言戏耳,而有至理。猗顿不夸富,季孟不夸贵,彭祖不夸寿,范希文不夸政事,欧阳永叔不夸文章。夸生于所不足;不足而夸,则无时而有余矣。今之为诗文者,剽于耳,佣于目,赁于口,不知其枵然无有也,而汲汲然夸示于人,人亦杂然夸之。富家翁之有而夸也,犹见笑于其人,而况于无所有而夸者乎?举世之相夸也无已,则其中之所有者亦鲜矣,此可以一笑者也。笼溪黄孝翼氏,少而好学,六经三史诸子别集之书,填塞腹笥,久之而有得焉。作为诗文,文从字顺,弘肆贯穿,如雨之膏也,如风之光也,如川之壅而决也。孝翼之学殖如是,斯其所以有而不夸也与!孝翼之集行于世,则举世之相夸者,亦可以少衰止矣。虽然,吾不能以孝翼之有易世之无,则又安能以孝翼之不夸易世之夸乎?余衰迟失学,数孝翼之富以夸于人,亦徒以供相夸者之一笑而已矣。

(邵幼青诗草序)
辛巳二月,余将登黄山,憩余抡仲之桃源庵。日将夕矣,微雨??,四山无人,白龙潭水撞耳如悬ニ,顾而乐之。谓同游吴去尘曰:“此时安得一二高人逸士,剥啄款门,为空谷之足音乎?”俄而,篱落间飒拉有声,屐齿特特然,则邵幼青偕其叔梁卿,俨然造焉,再拜而起曰:“吾两人宿舂粮,从夫子于白岳而不及也,今乃得追杖屦于此。”皆出其诗以求正焉。越翼日,余登山憩文殊院,幼青踵至,曰:“梁卿肥,不便登顿,至慈光寺而返;吾亦从此而止。明日遥望天都峰顶,如昔人登莲华峰,以白烟一缕为信,摇手一笑耳。”余语去尘:新安城市,浩如尘海,得二邵君,差足妆点物色,他日可以为美谭也。去尘问二邵诗云何?余曰:“古云诗人,不人其诗而诗其人者,何也?人其诗,则其人与其诗二也,寻行而数墨,俪花而斗叶,其于诗犹无与也。诗其人,则其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吾与子游芗村、药谷之间,山重水袭,?回谷转,青鞋布袜,杳然尘?盍之外。于斯地也,穿烟岚,穴云气,扶杖而追寻。司空表圣之论诗曰: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さ寻幽。吾之遇二邵于斯也,表圣之所云,显显然在心目间,称之曰诗人焉其可矣。吾游黟山,不获见桃花如扇,竹叶如笠,松花如纛,得二诗人于芗村、药谷之间,夫然后而知诗,夫然后而知诗人,兹游之所得奢矣。”去尘告我曰:“幼青以求序故,典妇一钗,赁舟过虞山,食尽反矣,幸有以慰之。”余曰:“诺。”遂书之以为序。幼青肤清貌癯,如羽人道流。其诗少摹长吉,晚师香山,骨气清稳,非以割剥为能事也。海内能诗者知之,余不具列焉。辛巳嘉平月序。

(邵梁卿诗草序)
余游黄山,海阳邵梁卿与其侄幼青追随于芗村、药谷之间,恨相见之晚也。梁卿好为诗,其诗每一时为一集,携以就正于余。
余何能知梁卿之诗?以黄山之游知之也。夫黄山三十六峰,高者至九百仞,其高二三百仞者不啻千百,图经略而不书。蓬峰之石桥,阮溪之仙乐,青牛之所栖,毛人之所止,非乘风云御六气者莫能至焉。然而陟黟山之麓,未及翠微,固洫然足以骇矣。自郡至山口一百二十里,涧石如莹,溪流如镜,美箭衣壁,灵草被?,人世之尘?盍腥腐,莫得而至焉。吾以谓黄山之天都,天子之都也。率山匡庐大鄣,天子都之鄣也。一百二十里之内,譬之皇都之畿会也。吾诗有曰:兹山延袤蕴灵异,千里坤舆尽扶侍。不如此,则黄山之势不尊,其脉不长,所蕴之灵秀亦峭薄而易尽。善游黄山者,徘徊于芗村、药谷之间。旋观其一重一掩,却迎回合之形胜,而黄山之面目已在吾心目中矣。唐人之诗,光焰而为李、杜,排?而为韩、孟,畅而为元、白,诡而为二李,此亦黄山之三十六峰,高九百仞,厂垂 厂义 直上者也。善学者如登山然,陟其麓,及其翠微,探其灵秀,而集其清英,久之而有得焉,李、杜、韩、孟之面目亦宛宛然在吾心目中矣。余遇梁卿于芗村、药谷之间,读其诗而善之,以为善喻梁卿诗者,无如此何也。梁卿之诗。其气深稳,其音和雅,尘?盍腥腐之所不至,不若世之趋奇侧古者,穷大而无归,茫然丧其所怀来也。自芗村、药谷而上之,烟岚无际,雷雨在下,斯可以为登黄山矣。语人曰:我乘云御风,舍芗村而弗繇。非狂则惑也。余游黄山遇梁卿,知游山与学诗之法焉,亦知之芗村、药谷之间而已矣。

(朱云子小集引)
吴中之才子,无如徐昌国、唐伯虎。昌国少与伯虎齐名,规摹六朝、初唐,婉弱绮靡,故其诗有“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之句。已而举进士,遇李献吉于长安,悔其少作,变为《迪功集》。伯虎不得志于名场,颓然自放,信口纵笔,不复隐括,讽谕嘲戏,时有香山之风,人谓伯虎如李龟年流落江潭,红豆一曲,使人凄然掩泣。昌国如明妃远嫁呼韩,作穹庐中阏氏,不免风流顿尽。此虽戏语,亦可思也。今之才人,无如云子。其才情繁富,缠绵络绎,良可为昌国、伯虎之流亚。近所为长歌古诗,才力横骛,凌逼退之,老夫不得不退避三舍矣。史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晋人言吴音妖而浮,故曰其人巧而少信。昔夺于秦,中服于齐,今咻于楚,此其征也。云子年富力强,以吴之文自立,一洗轻心少信之耻,余日望之。夫吴中之文,昌国之早就,固不如伯虎之晚而未就,要皆君子之所惜也。叙云子之集,聊复及之,以为吾吴人告焉。

(张孟恭江南草序)
苏子瞻作《太息一篇送秦少章》,称引孔北海《论盛孝章书》,深叹英伟奇逸之士,不容于世俗。他日赞北海,以为人中之龙,使之诛操,如杀狐兔。而李太白之论钱少阳,以为投竿而起,可以为帝王之师。又称其门人武谔,慕要离之风,中原作难,冒胡兵以致其爱子。繇今观之,孔文举、盛孝章犹在世,而钱少阳、武谔非太白之诗,世宁知为何人哉!士之负奇,往往不偶于世,而其抑没于后世者,亦多矣。此其可以太息也。余少而肮脏,慕孔文举、刘越石之徒,思与之驰骋上下。今老矣,垂头塌翼,视少年盛气,殆仿佛如昔梦。
今年遇张孟恭于吴门,见其沈雄骏发,慨然有子瞻《太息》之思,喜孟恭之能起予也。孟恭出其诗若干首属为其序。余不能知诗也,而以孟恭知之。史称秦地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故其诗有王于兴师,修我甲兵,及《车辚》《驷铁》《小戎》之篇;晋有先王之遗教,君子深思,故有《蟋蟀》《山枢》《葛木》之篇。孟恭,晋产也,遭时多难,感秦人《无衣》同仇之义,志节激昂,深思用壮。甚矣孟恭之诗似秦、晋也!孟恭居吴,游必就士,横经藉史,好学深思。人谓孟恭取吴、越清嘉之风,参秦、晋雄健之气,其诗必大昌。孟恭??然不自得也。《诗》不云乎:“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夫《车攻》之诗,其视秦、晋之土风,岂可同日道哉!余之所以期孟恭者如此。

(冯定远诗序)
古之为诗者,必有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逼塞,偃蹇排?,人不能解而已不自喻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是故软美圆熟,周详谨愿,荣华富厚,世俗之所叹羡也,而诗人以为笑;凌厉荒忽,敖僻清狂,悲忧穷蹇,世俗之所诟姗也,而诗人以为美。人之所趋,诗人之所畏;人之所憎,诗人之所爱。人誉而诗人以为忧,人怒而诗人以为喜。故曰:诗穷而后工。诗之必穷,而穷之必工,其理然也。
定远,吾友嗣宗之子也,而游于吾门。其为人悠悠忽忽,不事家人生产,衣不扌??,饭不充腹,锐志讲诵,亡失衣冠,颠坠坑岸,似朱公叔。燎麻诵读,昏睡?发,似刘孝标。阔略眇小,荡佚人间,似其家敬通。里中以为狂生,为?愚,闻之愈益自喜。其为诗,沈酣六代,出入于义山、牧之、庭筠之间。其情深,其调苦,乐而哀,怨而思,信所谓穷而能工者也。成、弘之间,吾里有桑悦民怿,博学多奇,以狂名于世。其南宫对策之言曰:“胸中有长剑,一日磨几回。”又曰:“夫子去而我来。”主者恶之,勒置乙科。李文正公赋诗赠之,以李?、刘畿为比。民怿以此名满天下。定远之才,不减民怿。子胜斐然,未见其止。世无长沙,谁知民怿?然世有民怿,亦岂患无长沙乎?定远之名,从此远矣。

(陈鸿节诗集叙)
陈Т,字鸿节,闽之侯官人也。少为诸生,忽忽不得志。一日,尽发箧衍中应举文字及所著衣巾,燔之而舞其灰。逃入越王山中,以钓弋自娱者二年,出为村夫子教授,三年复弃去。家贫,从人借书,口吟手写,穷日继晷。作为歌诗,高歌长啸,视乡人无如也。乡人益恶之。贷富人金为远游,观泰山日出,游峄阳,拜阙里,登戏马台,涉淮渡江,抵陪京,览故宫。轩渠自喜,谓少陵壮游,莫己若也。过桃叶渡,遇曲中诸姬,揄长袂,亻兑薄装,酒阑促坐,目眙手握,以为果媚己也,命酒极宴,流连宿昔。橐中装尽矣,还寄食于僧院。故人黎博士,赠百金,遣游锡山。途中遇何人,自称公安袁小修稚弟,邀与同载,夜发箧,盗其金亡去。益大困,卧病于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赏其诗,载归虞山,具汤沐,视药食,旬月乃强起。季穆偕过余山中,赋诗饮酒,相乐也。季穆为庀衣装,送之于断桥,痛哭而别。自后不复相闻,亦未知其存否。今年,忽访余于虎丘,握手道故,喜剧而涕。问其年,长余二岁耳。素发被领,两目兜眵。观鸿节而吾衰可知也。出其诗,则卷帙日益富,曹能始为采入《十二代诗选》中矣。鸿节之诗,用物博,使事切,练句稳。譬之于膳,烹羊い鳖,右腴割鲜,非??之具也。譬之于酒,缥清醇酎,三酿五齐,非糟ㄤ之属也。传有之,学犹殖也,诵诗百篇,读赋千首。古学之不讲久矣,诗可以观,其鸿节之谓乎?鸿节诗,能始选者为工,五七言今体尤工。赠能始七言长句至八十韵,多矣哉!古未有也。鸿节将行,余为略次其生平,与其出游之概,以叙其诗,且以为别。属其归也,以质诸能始。癸未中春十四日叙。

(徐子能集序)
古之文人才士,当其隐鳞戢羽,名闻未彰,必有文章巨公,以片言只字,定其声价,借其羽毛,然后可以及时成名。若蔡中郎之于王仲宣,张茂先之于二陆,韩退之之于李长吉,顾逋翁之于白乐天是也。其有求之不得,而叫号以自见,则为陈子昂之破琴;又有求之而卒不得,而吊诡以自?,则为唐山人之留瓢。古之人汲汲于知己,而惟恐不得一当,若是其急也。
余老而失学,衰迟屏废,其言语文字,不能使人轩轾。然海内之俊民,掉鞅词坛者,往往过而问焉。乙亥之秋,子能访余于虎丘,肤神清令,翩翩美少年。出其《芳草》诗,名章绣句,络绎奔会。余与西蜀尹子求,共叹赏之。更数年,而子能之著作益富,名益成。南昌徐巨源为之序,颇引余言以为子能重。吾郡张┆度既为之序,又为子能索序于余,且死,犹以为属巨源。┆度,文章家之渠帅也,片言只字,可以轩轾人,业已为子能定其声价,而假之羽毛矣。余虽有言,亦何以加诸?虽然,名不虚得,士不虚附,世有知巨源、┆度者,即能知子能;世有知子能者,即以知巨源、┆度。有中郎、茂先则仲宣、二陆不抑没于晚进;有退之、逋翁则长吉、乐天不沈埋于举子。世之知子能者必多矣。子能年甫壮而得末疾,须人以行,衣冠质雅,宛如古人,杜门埽轨,日晏忘食。若陈子昂、唐山人之汲汲于自见,或非子能之所屑也,此则余之知子能者也。

(黄蕴生经义序)
嘉定黄蕴生,金声而玉色,规言而矩行。韩子之称李翱,所谓有道而文者也。儿子孙爱,自家塾省余山中,奉其文三十篇以请曰:“幸一评定之。”余曰:“吾何以定而师之文乎哉?而师之学,韩子之学也;其文,韩子之文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必提其要,纂言必钩其玄,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而师之为学之勤也,不若是乎?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于文章,沉浸Ο郁,含英咀华,张皇幽眇,闳其中而肆其外。而师之为词之富也,不若是乎?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取于心而注于手,惟陈言之务去。而师之为文之专也,不若是乎?偃仰一室,啸歌古人,耕于宽闲之野,钓于寂寞之滨,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也。而师之为道之勇也,不若是乎?虽然,有本焉。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哳者无疑,优游者有余,养其根而?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此而师之所以为学为文者也。”孙爱起而拜曰:“小子朝夕在函丈之间,服膺吾师,不知吾师即今之韩子也。请以斯言授简,以为吾师近艺序。”

初学集卷三十三
○序(六)

(《一树斋集》序)
憨山禅师行戍岭海,大弘大鉴之道。顺德冯君昌历,字文孺,与其徒数十人,奉手抠衣,北面称弟子。师以谓如牛毛之有麟角,不离儒服而独继禅灯者,文孺一人而已矣。文孺殁,师哭之恸,有祝余之感焉。今年春,文孺之徒陈生迪祥偕计吏来北京,携师手书谒余,则师之顺世,又三年矣。迪祥遂以文孺遗集示余,请为其叙。
余观有宋诸儒辞辟佛氏之说,心窃疑之。至于张无尽、李纯甫之徒,张皇禅学,掊击儒宗,亦未敢以为允也。柳子厚之称大鉴曰: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合所谓生而静者。吾读之而快然,以为儒与禅之学,皆以见性。性善之宗,本于孟氏,而大畅于大鉴。推离还源,如旅人之归其乡井也。自东自西,一而已矣。禅师大弘大鉴之道,苞并禅律,其书满家,推离还源,要不出于子厚所云。其与文孺咨谋往复,所以穷究性善生静之指要,盖居可知也。令文孺不死,辟孟氏之牖户,登大鉴之堂奥,儒与禅之学,其殆将出异而蹈乎同,而斯道其大明矣乎!惜乎年之不永,而其言之止于如是也。然而可以见其志矣。余往与禅师有归隐之约,荏苒数年,哲人其萎。一瓶一钵,邈焉隔世。读文孺之集,感师之绪言,不胜其泫然也!遂为序之如此。

(张益之先生存笥集序)
吴江张益之先生,讳尚友,吾先君之执友也。先生少与先君俱以《春秋》名家,教授弟子,著录者甚盛,而身不得一遇。故其为交也,老而不替,穷而弥笃。先生殁,先君哭之,过时而悲。晚而作自传,记其执友数人,则先生为首。谦益幼不及省谒先生,而获交于先生之子异度。异度与其兄某,取先生之遗文藏诸箧衍者,编次刻之,而请余以文冠其首。曰:“以先友之故,子其无辞。”呜呼!我先君之于先生,通经好古,?孝悌,重然诺,以节谊相镞砺,异乎世之以出口入耳相征逐者也。万历初年,长星示异。藐然两书生,研席之暇,指画天下事,嚼齿奋臂,欲出其间。今观先生之文,若《送赵汝师》诸篇,于纲常名节,三致意焉。盖不独先生之志气抑塞磊落,耿耿如在,而吾先君之函齿牙、树颊胲,与先生相下上者,亦可以想见于简牍之外。呜呼!此谦益之所以徘徊感泣,抚卷而不能置者也。昔柳子厚作《石表先友记》,凡六十有七人。考之于传,卓然知名者,盖二十人。则二十人之外,皆藉子厚之记以传者也。苏子瞻之于先友,如任遵圣、师中、史彦辅之流,见诸诗章,不一而足。两任之才行足以传,而有子如德翁、仲微又能使之传。若彦辅者,微子瞻,世亦不复知眉有若人矣。先生虽老于诸生,不能如两任以才行显著,顾其所为文辞,疏通《尔雅》,有唐、宋大家之风。视眉之老史,以《思子台》一赋有闻于时者,不啻过之。而又有异度兄弟表衤暴其遗书,以贻后世。然则彦辅之文,与两任之子,先生盖兼而有之矣,又何患其不传也哉?谦益少而失学,老而无闻,不能效柳、苏二公以文章不朽其先友,徇异度之请,执笔而为其叙,斯子厚所谓强颜已矣。

(王德操诗集序)
诗道之衰靡,莫甚于宋。南渡以后,而其所谓江湖诗者,尤为尘俗可厌。盖自庆元、嘉定之间,刘改之、戴石屏之徒,以诗人启干谒之风。而其后钱塘湖山,什伯为群。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谓之阔匾,要求楮币,动以万计。当时之所谓处士者,其风流习尚如此。彼其尘容俗状,填塞于肠胃,而发作于语言文字之间,欲其为清新高雅之诗,如鹤鸣而鸾啸也,其可几乎?今之山人,以诗行于世者,牛腰卷轴,可汗牛马,其不为南宋之处士者,盖亦罕矣。
吴门王德操,居彩云桥南百步,??错列,市嚣聒耳。入其门,蓬蒿荟翳,凝尘满席,人以为隐者之居也。三世不茹荤血,形削而神腴,望之者咸以为?瞿仙道人。客至则焚香扫地,樵苏不爨,或苦吟分夜,或枯坐移日而已。德操好为诗,后先数百篇。一旦属其友程孟阳、朱云子汰去其什之九,而属余为其序。嗟乎!今之所谓江湖诗者,以邸报为腹笥,以除目为诗题,以宋人之阔匾为绍介,求其诗之不尘俗,何可得也?德操之为人反是,尘容俗状不能犯干其肠胃,其为诗,清新高雅,如鹤鸣而鸾啸也,不亦宜乎!余不能知德操之诗,而深知其为人,以为如德操者,居今之世能不为南宋之处士者也,为叙其诗如此。

(徐仲昭诗序)
江阴徐仲昭,以博雅攻诗,称于当世。余耳之十余年,而始识其人。骤而接之,言不出口,身不胜衣,抠衣登堂,居然老明经也。徐而叩其所有,温如裕如,愈出而愈不穷。已而诵其诗,雄健踔厉,如虬龙虎豹,攫?蟠踞于行墨之间,欲与之角,而忽已决去。甚矣仲昭之多奇也!江阴之诗人,以王逢原吉为宗。原吉胜国遗民,高皇帝召见,以老放归,而官其子。其受国恩已深矣。然原吉尝为伪吴画策,令归元以拒淮。其诗于楚公之亡,吴门之破,再三咨嗟太息,不胜唇亡板荡之忧。戊申己酉之交,叹阮籍之狂,嗟陈琳之老,其词近诞,而其哀尤可悲也。人言犁眉公之在元,与石抹诸人,感慨赋诗,抚膺奋臂,迨佐命而后止。原吉亦犁眉之俦伍也,惜其老而不见庸耳。吾读仲昭诗,至于“谁斟大斗浇天醉,空望南箕泣地毛”,“东南天缺谁撑掌?前后潮推未到头”,“人想前生难忏业,天留后死亦怜才”,“心间塞马同弓影,睡熟晨鸡似木形”,回环吟咀,累?忾叹,美其才,壮其志,而哀其不遇,以为有原吉之遗风焉。原吉老于布衣,好奇伟倜傥之画策,故其诗哀以思,激而不反。仲昭起于逢掖,有忧时闵己之志节,故其诗丽以则,感而多风。君子诵之而论其世也,其归则一而已矣。江阴故南唐建军之地,连海向江,筏舶万里。其人材多经奇桌诡,得江山淮、楚之风,原吉其尤也。仲昭之从弟曰霞客,独身徒步,周游四海,暮年穷流沙,登鸡足山而归。余尝叹霞客死,天下无奇士矣,乃今又得仲昭。仲昭、霞客之奇,孰最耶?抑各有其奇,未可轩轾耶?余庸人也,不足以知之,天下当有能定之者。

(蒋仲雄诗草序)
长洲蒋钺,字仲雄,布衣韦带,读书修行之士也。其于学无所不窥,其于诗不屑为今体征逐应酬,而喜为乐府古诗,托寄其感怀讽谕之旨。仲雄固不求人知,而世之知仲雄者或寡矣。昔韩退之在贞元、元和间,天下以为瑞人神士,朗出天外,不可梯接,而顾逊心于卢仝、刘叉。退之为河南令,玉川受屈恶少,买羊沽酒,以谢不敏。叉持退之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此二子者,踔厉激昂,未尝俯首从退之游也。余读仝《月蚀》、叉《冰柱》《雪车》诗,俯仰太息,然后知二子之所存。呜呼!破屋半间,一奴长须,一婢赤脚,月蚀何与人事,而涕泗交下,额榻砂土中,称地下虮虱臣告?帝天。谁为之而谁听之耶?《冰柱》之愿天子回造化生光华也;《雪车》之伤庙堂食禄不自惭,为斯民叹息也。此杀人无赖争语言不下者之为耶?今天下全盛,非唐之末季,自逆奄窃枋,奴寇交讧,所谓岁星主福德,官爵奉董、秦者,未可以勾股计。载白骨,运红粟,偏箱鹿角,委于戎夫者,遍四海皆是也。仲雄一老儒生,抱《兔园册》,盖亦仝所云殷十七之流。抱膝而吟,倚柱而叹,泛澜结忄骨,作为歌诗,其亦有二子之志乎?谚有之:阊门十万。言吴人能诗者之多也。以其志取之,则仲雄一人而已矣。余故徇其请而为之叙,不独以别仲雄之诗于吴,亦以叹世无退之,虽有卢仝、刘叉,亦将抑没而无闻于后,为可愧也。

(张┆度文集序)
甄胄之里,有友五人焉,曰文文起、姚孟长、周景文、张┆度、朱德升,皆以文行著称,卓然自拔于流俗者也。景文以忠死,不必以文著;德升固穷死,铲其文不著也;文起、孟长回翔馆阁,为文学侍从之臣,以文著者,固其职掌也。而其人皆已往矣。穷老未第,文与行岿然若鲁灵光,则惟┆度一人。┆度之知交,刻其集若干卷行于世,┆度请余为序。
余读文中子书,以为文士之行可见,鲍?、江淹古之狂;吴筠、孔?古之狷;而颜延之、王俭、任?有君子之心焉。尝持是说以论文,上下古今,莫之能违也。┆度之为人,孝于亲,忠于君,友于友,其志洁,其行芳,斯文士之可见者也。述祖德,追先志,崔瑗之铭座,夏侯孝若之庭诰,言家风者归焉,故其文深以典。有高才而无贵仕,忧天闵人,未尝一饭释然也。侯喜之吊汴州,孙樵之记褒城,可以见志矣,故其文哀以思。党祸烦兴,友朋凋丧,不为谢翱之恸哭,而为成器之祭忠,瞻乌殄瘁之痛,填胸薄喉,格格不能吐者多矣。故其文婉而约,忧而惧。斯其君子之心乎?文乎!文乎!文中子必有取焉尔矣。昔吴均作《破镜赋》,颜之推以为凶逆之兽,为文宜避此名。而杜牧之称元、白之诗纤艳不逞,淫言?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盖文章之关于风教若此。今吾┆度之文,非仁人孝子之法言,则劳人志士之苦语,使读之者修然而思,矍然而作,其关于风教也,微且远矣。岂犹夫俪花斗叶,以词赋为能事者哉?世衰道丧,礼义灭熄,公卿大夫以名教为短垣,而自逾之,冥行倒植而莫之止也。余故于┆度之文,表而出之曰:此吾吴士之文,文中子所谓行之可见者也。表┆度之文,以具训于蒙士,且以愧世之公卿大夫。呜呼!斯亦余之《罪言》也夫。

(严印持《废翁诗稿》序)
有唐之季,余杭罗昭谏,不得志于场屋,老于幕府。至今吴、越间有罗隐秀才之目。及我明而余杭严调御字印持,亦以高才为诸生祭酒,穷困以死。吴、越间人惜之,亦曰今之罗隐也。印持有才子曰渡,排缵其诗若干首,而属余为序。
余观昭谏值唐季版荡之秋,往来吴、汴,慨然有金瓯玉井鹊飞龙起之感,俯仰霸王,傲睨藩镇,雀喧鸠聚,等于市廛,煮海平陈,付之一梦。何其壮也!然而十上不第,坎?终身,叹辩士之空笼,惜云英之不嫁。诵其诗,至于“嫦娥老大应惆怆,泣倚苍苍桂一轮”,未尝不为之黯然神伤。印持之不遇,与昭谏同,而其穷有加焉。作为歌诗,往往原本性情,铺陈理道,讽谕以警世,而托寄以自广,若释然于功名身世之际。其所以异于昭谏者,何也?印持意识通广,中年参云栖老人,悟即心即佛之旨。所接席者,赤髭白足之侣;所堆案者,旁行四句之书。故将视宇宙如微尘,等劫运于风雨,而况于功名身世、梦幻泡影之间乎?士不可以不闻道,以印持之诗,亻疑于昭谏,其志之所存,有未可同日而语者。斯又未可以词章声病,为之等第也。印持诗晚多忧时叹世之言,余之被逮也。印持为诗伤之,戒心党祸,有林宗野哭之志焉。印持不自悲而为余悲,又不为余悲而为斯世悲也。盖印持闻道之后,其带性负气,不可遏捺如此。呜呼!此其所以为印持也欤!

(《琴述》叙)
余读嵇叔夜《琴赋》,曰: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吝,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叔夜精于琴德,拟诸其形容,可谓至于斯极者矣。及其临刑东市,顾视日景,索琴而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就死,命也。其处死生之际,渊静放达,皆琴德也。叔夜殆可谓以琴解者也。孔子学琴于师襄,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吾夫子盖于鼓琴见文王焉。当其有闲之时,有所穆然深思,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与叔夜之所称者何异?使叔夜游于洙、泗之间,弹琴咏歌,安知不在思、点之列乎?古之人追耆逐好,至于破冢发棺,据船堕水,极其所之,皆可以委死生、轻性命。玩此者为玩物,格此者为格物,齐此者为齐物。物之与志,器之与道,岂有两哉!余与武林严印持交,知其人博雅好古,能琴善书,奕居弟二品。印持殁后三年,其子子岸以《雷琴述》示余。观其慕之之专,购之之艰,得之之异,为之累欷三叹。若其微鉴识真,精研暗解,非叔夜一流人不能辨也。读斯述也,恍然见印持于闲房高轩、清夜朗月之中,空山雪飞,寒梅飘瞥,安知印持不乘彼白云、抱琴而来游乎?余不知琴,乃因《琴述》而知印持,且知印持于身后,如当吾世而再得一印持也。子岸属余为印持作传,余未及为,而先书此以复之。虽然,世有读琴述者,固已穆然深思而得其为人矣,又何必寻行数墨,件系其行事,而后曰此某人之传也哉?

(《三严作朋集》序)
渊明《移居》诗云:“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每与长蘅诵此诗,辄掩卷叹息,因相约以二十年之中,粗了婚宦事,环山阻水,卜筑其中,招邀高人胜友,读书养性,老死不出,庶几渊明之诗所云。长蘅于里中敬事程孟阳、娄子柔,于武林好严印持、忍公兄弟,其所屈指为南村之友者,则诸君其人也。
今年忍公以《三严作朋集》寄示,则皆与其伯子印持、季子无敕家门酬和之诗。读未终卷,忾然太息者久之。因念余与长蘅诵渊明之诗,酒酣灯??,诸言历历在耳,而长蘅之墓木已拱矣。所谓三严者,印持亦已即世,忍公、无敕皆杜门学道,如退院老僧,孟阳贫老,栖栖旅人,匏系不得归。而余以余生长物,误落尘网,如杜少陵所谓“岂知牙齿落,名忝荐贤中”,则尤可叹也。然而读《作朋》之集,则渊明南村晨夕之间,抗言在昔,赏奇文而析疑义者,三严兄弟间,盖诚有之。渊明之友,不能不取诸邻曲,若颜延年、殷景仁、庞通之流。而三严以兄弟作朋,不待栗里之卜,无俟只鸡之招,余与长蘅之所叹慕而不可得者,于三严之诗见之,斯不尤可羡矣乎?嗟乎!长蘅已矣!余方于舍后凿池种竹,诛茅作室,以待孟阳之归,纸窗竹屋,灯火青荧,咏三严之诗句,追长蘅之话言,不知其留连感叹当何如也!书之以诒忍公,俾为之叙。

(来氏伯仲家藏诗稿序)
余为诸生时,则闻萧山有来梦得先生,与其弟封公,以经明行修,发闻于东南,而皆浮湛庠序间以老。梦得为诸生祭酒,需岁次贡于礼部,甫授一毡,竟坎?以死。而封公及见其子泽兰成进士,就养侯官邸中,安车道衣,揽八闽山川之胜。盖其伯仲才名相埒,曝腮铩羽,困踬于名场亦相似,而迨其δ晚,不能无丰啬若此。泽兰服阕,补令嘉定,民和讼平,裒其世父与封公之遗稿,梓而藏于塾,请余叙其首。余受而读之,大都原本伦物,极命理道,于父子兄弟朋友之间,三致意焉。食贫不遇,羁游索处,举子毛冒 毛? 之怀,旅人?傺之况,劳人志士慨慷愤盈之思,一见于吟咏。悲而思,怨而不怒,无绮靡之习,无噍杀怨怼之音。斯可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盖梦得兄弟间,自为师友,镞羽括砺,以求古人通经好古,修词立诚之学。内行淳备,兄友弟共,有沛国、江陵连栋聚食之遗风。至性郁勃,怀而不谕,故皆于其篇什发之。泽兰积习名教,源远流长,孝乎惟孝,施于有政,岂偶然哉!吾夫子论诗,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为法则。吴均集有《破镜赋》,颜之推取朝歌胜母之义,疾其恶名,垂之《家训》。如伯仲之诗,上不悖尼父之训,而下可免于黄门之戒。太史氏之采风者,将有取焉,岂特著教于家塾而已。昔梁元帝著书纪述,忠孝全者,用金管书之;德行清粹者,用银笔书之;文章赡丽者,以斑竹书之。世有湘东王,录来氏之诗,我知其必以金银笔从事焉,而余非其人也,姑为序之,以副泽兰之意。

(《秦槎路史》序)
古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春秋诸大夫宴享皆赋,故赵孟曰:武亦以观七子之志。诗之为用大矣。《周官》行人之职,辨五物,为五书,以反命于王,以周知天下之故。《皇华》之诗曰:“??征夫,每怀靡及。”其二章曰:“载驰载驱,周爰咨诹。”君之命使臣也,歌《皇皇者华》以遣之;其来也,歌《四牡》以劳之。观君之以诗遣劳其臣,则使臣之咨诹以反命者可知已矣。然则诗之为用,于使臣之职,不尤重与?平湖屠幼绳,释褐为行人,奉命册封韩府。自京师抵平凉,往还万里,登临跋履,吊古抚今,欢娱虑叹,必发之于诗。读其诗而幼绳之志其可知也。文以足志,词以足言。托物连类,主文谲谏,其不独俪花斗叶,以词赋为君子而已也。幼绳留心天下事,?轩所至,访边塞之要害,问民生之疾苦,于时艰国恤,三致意焉。《周官》之五书,《皇华》之咨诹,盖庶几近之。《皇华》之序曰: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也。幼绳之于使职,可谓有光矣。《四牡》曰:有功而见知,则说矣。《小雅》之世,君臣相说,《鹿鸣》式燕,而忠臣嘉宾,得尽其心。予窃有厚望焉。

(林太史《玉署初编》序)
武林卓去病,好论天下士。每得一士,不远千里相报,数诒书称东瓯林可任之贤,超然流俗之外者也。余心识之。后十余年,而可任以蒲圻令考最,天子召见称旨,超拜为史官。于是可任之名,一日而倾动馆阁。而余之前知可任者,则以去病也。可任之门人汉阳刘侯,令于吾邑,刻可任之文以行,而属余叙之。
国家开建史馆,储亻待贤俊,为异时纶闱之用。其体貌甚尊,其期待甚厚。而久之乃沿袭为故事,正宗正声,熟习如《兔园》旧册。瀛洲课试,伊吾背诵,顾视进贤冠两翅浮动?壁,有哑然失笑者。岂储养教习之本意哉?于是天子慨然太息,访求祖宗典故,妙选郡邑之良,入居中秘,而可任褒然为之眉目。于是可任之文始大显。而世之读可任之文者,以为原本经史,渔猎贾、陆,卓然经世之作,可以副圣主旁求爰立之意,非犹夫骈枝俪叶,以词赋为君子者也。词垣诸君子,扬扌乞可任之文,可谓至矣。而北海刘太史则以为可任尤通释典,以出世为经世,异于世之为文人者。余尝闻赵大洲教习时,尝语诸吉士曰:“昨见高中玄,问诸君近习何书,余对以劝读《楞严经》。中玄摇首曰:亦大奇。然余思之,诸君长者四十余,少者亦二十余矣,不以此时奇,更何时耶?”嗟乎!刘太史之所谓异,即中玄之所谓奇也。玉堂之署,铃索昼寂,藜火夜然,可任居之,亦何以异于禅灯道院耶?试举大洲之云,以似诸君子。经世出世,两者何居?更当共下一转语也。

(贺中泠《净香稿》序)
余为举子,与公安袁小修、丹阳贺中泠卒业城西之极乐寺。课读少闲,余与小修尊酒相对,谈谐间作;而中泠覃思自如。一灯荧荧,《雪车》《冰柱》,击戛笔砚间。迄今三十余年,犹耿耿在吾目中也。余与中泠既第,皆系名党籍,屏居削迹,过从稀简。余踪迹?充放,游于酒人词客之间,把玩岁月,荏苒无成。中泠却埽读书,焚膏宿火,约略如举子时。于是中泠之志气日强,学殖日富,钩章刿句,大放厥辞,而余遂瞠乎其后矣。更十余年,余益困于钩党,放逐逮系,与死为徒。而中泠以资望深重,入践卿寺,出领节钺。休沐归里,角巾布袍,访余山中。酒阑灯??,屈指三十年事,杳然如昔梦。苏子训与老翁摩娑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而已近五百岁矣。余与中泠所遘,岂有异也?
中泠顷以其诗文集示余,俾为其序。中泠之诗文,其境会多余所阅历,而已荡为陈迹矣;其人多余所游好,而已化为鬼录矣。余抚之,益不能无子训长安霸城之感。而至于语言之妙,能使沧桑陵谷,攒簇于眼前,陈人异物,活现于纸上,则余所为徘徊俯仰、坐卧而不能置者也。余老矣,于中泠礼先一饭,顾不能不以此事逊中泠,漫题数语,叹息而归之。自今以往,中泠将出而大用于世,不复理笔札之役。余闲居无事,尚欲以桑榆之末光,与中泠争长于黄池,以斯言当致师焉其可矣。

(《增城集》序)
户部郎伊阙李君榷关浒墅,编次所著《增城集》若干卷,镂版行世。余读而叹曰:《书》有之:诗言志,歌永言。春秋诸大夫会而赋诗,曰武亦以观诸子之志。斯集也,可以观李君之志矣。
夫世之称诗者。较量兴比,拟议声病,丹青而已尔,粉墨而已尔。其属情藉事,不可考据也。其或不然,剽窃掌故,傅会时事,不欢而笑,不疾而呻,元裕之所谓不诚无物者也。志于何有?今以李君之诗观之,古乐府取诸《长庆》之讽谕,杂诗取诸梓潼之《感兴》,七言古诗取诸少陵之变风,五七言今体仗境托物,缘情绮靡,要以言其志之所之而已。少陵当天宝、乾元之间,嗟辅相之失职,悼法令之滋章,故其诗曰:“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君之诗,于虏讧盗横,民穷政僻,无不极其忾叹,而归其责于政本,有将荷作柱,以?杀充帏之刺焉。盖君之通达国体,切直敢言如此。令采风之使,进而被之管弦,言之无罪,闻之足戒,岂不足以列四诗之目,而称五谏之首也哉!君以名家子鹊起甲科,居官理平。中更坎陷,无左官迁客之思。在关门计口食俸,帘阁萧然,以其间与通人高士,丹铅文史,觞咏移日。君之志固不尽于诗,而诗亦不足以尽君也。以此观君之志则可矣。

(瑞芝山房初集序)
苏子瞻叙《南行集》曰: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古之人,其胸中无所不有,天地之高下,古今之往来,政治之污隆,道术之醇驳,苞罗旁魄,如数一二。及其境会相感,情伪相逼,郁陶骀荡,无意于文,而文生焉,此所谓不能不为者也。古之善为诗者,搜奇抉怪,刻肾擢腑,铿锵足以发金石,幽眇足以感鬼神。尝试诵读而歌咏之,平心而思其所怀来,皆发摅其中之所有,而遘会其境之所不能无,求其一字一句出于安排而成于补缀者无有也。如其不然,而以能为之为工,则为剽贼,为涂抹,为捃拾补缀,譬诸穷子乞儿,沾人之残膏冷炙,自以为厌饫,而终身不知大庖为何味也,可不悲哉!
井研雷君雨津,以进士起家,司理镇江。江汉炳灵,?晔秀发,殆不减左思所云。其所为歌诗,风骨峻拔,气韵清远,而五言古诗,尤为绝出。观其胸中,苞罗旁薄,殆无不有,遇其情生境合,亦所谓不能不为之为工者耶?近代以诗鸣蜀者,无如杨用修。用修之取材博矣,用心苦矣,然而佣耳剽目,终身焉为古人之隶人而不知也。粉墨青朱,错互丛庞,穷老尽气,迷其端原者,其受病皆以能为为工者也,岂用修独耶?余序君之诗,而称子瞻之序南行者以发其端。居今之世,能发子瞻之绪言而救用修之俗学者,必雷君也,岂徒以诗鸣蜀也哉?

(《南游草》叙)
同年友淮南李公,易直岂弟,为时长德。其子藻先,字黼臣,掉鞅词坛,才情烂漫。好为歌诗,叉手击钵,往往倾倒坐客。所著《南游草》,其一班也。
自近世之言诗者,以其幽眇峭独之指,文其单疏僻陋之学。海内靡然从之,胥天下变为幽独之清吟,诘盘之断句,鬼趣胜,人趣衰;变声数,正声微,识者之所深忧也。黼臣之诗,原本志意,铺张声韵。渡江南游,境会?合,二十四桥之明月,与三百六十之红阑绿浪,山川风月,笙歌舡舫,出没吞吐于笑歌笔墨之间。琴书彝鼎资其古香,时花美女发其佳丽,此真黼臣之诗也矣。岂肯寄今人篱落下,效蝇声蚓窍之音,苟然相慕说也哉!黼臣诒书山中,以五言十六韵赠余,且曰:愿有以益也。夫甓社之明珠,蔽亏日月,楚州之神宝,感动上帝,其声影符彩,苞孕于有无光景之中,故足宝也。惟诗亦然,富有日新,拟议以成其变化,岂复有声韵可陈、境会可拟乎?枚叔称广陵之涛曰:似神而非者三。此可为诗喻也,黼臣勉之。更数年后,吾知珠不在甓湖,宝不在楚州,而焰焰者在黼臣之卷牍间也。

(林六长《虞山诗》序)
山阴刘念台先生却扫谢客,游士不得款其门,顾独好闽人林六长,诒书告余曰:六长佳士,不愧公题目者也。六长居虞山小兰若,卧病浃旬,编荆为门,支石为榻,瓦灯败帏,风床雨席,意萧然安之。病少间,与一二老僧逸民,探雪井,历石城,咏常建、皎然破山之诗,访淳于斟、慧平子之遗迹,策杖告别,箧中惟道书诗卷及所藏邹忠介公奏议耳。今年相过于南湖,出所著《虞山草》属余叙之。
自余通籍,以至于归田,海内之文人墨卿,高冠长剑,连袂而游于虞山者,指不可胜屈也。百年之前,昆山周诗以言能诗精医,一长须肩行李,左贮古书医方,右贮茶灶食鼎,焚香扫地,幽居服食,死葬于孙氏之吾谷。五十年以前,金华吴少君孺子,自言不识字,赋诗辄令人起草,采古藤,玩清池,尝旬月不火食。侨寓丹井,有俗子訾其诗,持铁杖击之,逾墙而免。死葬锡山之邹氏。吾所闻高人逸民,此两人者。其庶几乎?以言、孺子之诗,皆不甚传于世,使人想像其流风于清泉茂林之间。后有知六长者,游于虞山,问六长之侨寓而征其诗,附于以言、孺子之后;斯亦虞山之美谭乎?刻成以示念台曰:余之所以题目六长者如此。

(戴初士文集序)
萧伯玉叙初士之诗,以宣州诸葛笔自况,谓二管之外,别无常笔以应柳诚悬之别求,不如初士之才,随地而出,予取予求而无不有之也。伯玉心折于初士,而厚自矜重其作,故其言如此。吾以为善言初士之诗文者,宜莫如伯玉。初士夙承家学,掉鞅词坛,感慨立节,千里颂声。世之予取予求,不啻如诸葛之笔,而其望而走集者,亦岂必皆右军、诚悬。假令厚自矜重,必待右军、诚悬而后畀之以善笔,譬之寻锦丈帛,非不盖丽,用以衣被天下,其可得乎?初士才气横溢,词源倒流,如喷泉之涌出,如龙气之腾上,袖可以代笔,发可以?墨,三钱鸡毛笔可以纵横挥洒。葛洪有言:“庙堂之上,高文典册用相如;军书旁午,羽檄交驰用枚皋。”伯玉之与初士相为则两伤,偏至则双美。故曰:善言初士者,宜莫如伯玉也。虽然,伯玉亦闻诚悬之论笔乎?毫管甚佳,出锋太短,伤于劲硬。所要优柔,出锋须长,择毫须细。锋长则洪润自繇,毛细则点画无失。此善喻也。孔子作《春秋》,隐、桓之际则章。太史公亦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盖宽饶、杨恽之徒,以语言文字得祸者,锋短而毫劲之故也。初士抱长沙、忠州之志,其言多指陈时政,流涕太息,其大指归于明主德、颂相业,以忠君忧国为能事。定交而求,易心而语,殆有得于锋长毛细之谕乎?他日高门省户,出入讽议,题薰风之诗,而效正笔之谏,置宣州二管于退冢,曰毛锥子安足用也?伯玉之所以相况者,又将何如?

(《秋怀倡和诗》序)
钱塘卓方水作《秋怀诗》十七首,桐乡孙子度从而和之。二子者,高才不偶,坎?失职,皆秋士也。读其诗,其襟期志气,如秋天之高,月之明,而水之清也;其摅英散馥,如白云之在天,而黄菊之始华也;其寥戾奔放,如朔雁之叫远空;而沉吟凄断,则蟋蟀之警机杼也。读之再四,徘徊吟咀,凄然泣下,信二子之深于秋也。方水不鄙余,抠衣而请益。余告之曰:子读韩退之之《秋怀》乎?叹秋夜之不晨,悼萧兰之共悴,此悲秋者之所同也。“清晓卷书坐,南山见高棱。归愚识夷涂,汲古得修绠”。此四言者,退之之为退之,俨然在焉,亦思所以求而得之乎?夫悲忧穷蹇,蛩吟而虫吊者,今人之秋怀也。悠悠??,畏天而悲人者,退之之秋怀也。求秋怀于退之,而退之之秋怀在焉;求退之于秋怀,而退之在焉。则夫为二子者,自此远矣!退之不云乎!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夫志乎古者,未有不遗乎今;未有不遗乎今而能志乎古者也。今之人秋怀今也,二子之秋怀亦今也,吾愿二子之遗之也。吾诚与二子乐而悲之,且亟称其人以劝焉。

(重刻《东壁遗稿》序)
吴郡祝希哲序其表弟蒋秀才焘梦召记紫府琼台之事,与玉溪生传李长吉死时事合。长吉死七百有余年,其歌诗盛传于世。而焘之所存者,科举论策之文而已。微希哲,世几不知有焘。於戏!斯尤穷矣。玉溪生之传贺,感叹于世之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也。则所谓天上差乐者信耶?焘之所就,远不逮贺,而亦以作记召,帝之怜才也,殆有甚于昔耶?取士之法,诗赋举业代变,帝之所耆好,亦因时代殊耶?陆鲁望言:“攻诗者抉レ刻削,以暴天物,故天致之罚。”以言乎长吉诸人则可矣。焘攻举子业,未尝有抉レ刻削之能事,而帝不予之年,破胎杀卵,是天自为暴也,谁罚之耶?然焘不幸蚤死,获以其名配贺于七百余年之后,斯帝之所以私焘者耶?帝不右焘,而希哲能使其名立,文人之笔能与帝争耶?於乎!是皆不可得而知也。焘之从孙钅黄,字公鸣,重刻焘所著《东壁遗稿》,而属余序之,曰:“以永焘也。”公鸣有逸才,殆所谓奴仆命《骚》者,它日为楚《骚》序,列长吉与焘之事,呵问上帝,流传人间,则所以永焘者,或不尽乎此。

(钱集之遗稿序)
自唐玉溪生为《李长吉传》,载绯衣人召记白玉楼之事。后七百余年,而吴郡祝允明序其中表蒋焘秀才所谓召记紫府琼台者,与长吉死时略相类。余尝叙焘遗稿,以谓焘所业者,皆科举论策之文,何足以侔于长吉,而帝亦重之如是。岂帝之嗜好,亦与时下上耶!不然,则亦佛氏所谓宿习余因,固不可以一世论也。今年丹徒钱密纬氏以其子集之之遗文属余,余论而悲之。
集之之年,不能逮长吉,戛戛科举之业,以焚膏继晷之余,作为辞赋,故其所存者止于如此。然其于焘,则不啻过之矣。集之临终正定,泊然委世,无奇怪之迹,可称于世。然人之精英秀特者,必不为草亡木卒,与凡物澌尽,其为帝之所才,在玉楼紫府之间,宜无疑也。密纬肆力于辞赋,潘江陆海,沾丐一时。集之羁贯轩翥,海内艳称之以为王叔师、文考再见于世。叔师欲为《鲁灵光殿赋》,使文考就往图之,文考遂自为赋以献,叔师为之辍翰。使天假集之以年,其与叔师父子并称赋家,又何难哉?然余观文考少得恶梦,作赋以自厉,其词ㄈ诡,不合大道。而集之《证道》《幽览》之赋,《咏怀》《游仙》之作,旷然有一死生齐得丧之思,殆又非文考所可几及也。余所谓宿习余因,不可以一世论者,其又可知已矣。文考既殁,叔师之注《楚辞》,尤致意乎《天问》,殆亦有感于浮湘之故乎?密纬之才,不减叔师,其为《天问》若对之属,以悼集之,后世必有述焉,子其毋让。集之死后之一年,?后人谦益为其序。

(郑圣允诗集序)
有明重熙累洽之朝,有读书修行之士,上应皇极四星,在帝左右者,司礼监秉笔太监任丘郑君是也。
君名之惠,字圣允,少负渊敏,与其友汤君盛、刘君时敏镞砺问学,厌薄内府沿袭典籍,以为讠叟闻固陋,有志于左氏、太史公、班固之书,久之而其学大成,肌劈理解,浸渍演迤,虽通人大儒,未能或之先也。朝夕禁近,自公退食,焚膏宿火,被服寒素,有古劳人良士之风。今年,余见之于请室,方翻阅三国以后诸史,朱黄俨然,雠勘错互,纂言纪事,州处部居。盖将荟撮其诏令文章卓然有用于世者,为论思献纳之助,而非徒以翰墨为能事也。君以其间出其诗集,盥?肃拜,而请余为叙。君之诗,篇什甚富,所存者绝少,而余所见者尤少。崇祯元年,奉使中州,过岳忠武汤阴故里,感“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之语,流涕沾轼,赋诗以申意。己巳,虏薄城下,忧时爱国,赋今体诗八首。余读君集,于是数章者,回环吟咀,三致意焉。嗟夫!《小雅》《巷伯》之诗,其卒章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夫子存而不削,以是为可以怨也。《春秋》列国卿大夫书名,独齐高?、鲁季友书之曰子,传以为贤而子之也。然则《小雅》之存孟子,亦子之也。夫子固不以其寺人而不子之也。以《诗》与《春秋》之法取之,则汉之吕︹,后唐之张承业,本朝之怀恩、覃吉,其为夫子之所子,可知已矣。余序君之诗,大书于首简曰:寺人郑子,作为此诗。以附于《小雅》《春秋》之义。后之君子,诵其诗而论其世,其必慨然于余言也矣。丁丑九日序。

(士女黄皆令集序)
今天下诗文衰?ň,奎璧间光气ホ然。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马塍之西,鸳湖之畔,舒月波而绘烟雨,则有黄媛介皆令。吕和叔有言:“不服丈夫胜妇人。”岂其然哉?皆令本儒家女,从其兄象三受书,归于扬郎世功,歌诗画扇,流传人间。晨夕稍给,则相与帘阁梯几,拈仄韵,征僻事,用相娱乐而已。有集若干卷,姚叟叔祥叙而传之。皆令又属杨郎过虞山,传内言以请序于余。
余尝与河东评近日闺秀之诗,余曰:“草衣之诗近于侠。”河东曰:“皆令之诗近于僧。”夫侠与僧,非女子之本色也。此两言者,世所未喻也。皆令之诗曰:“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犹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又曰:“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再三讽咏,凄然诎然,如霜林之落叶,如午夜之清梵,岂非白莲、南岳之遗响乎?河东之言僧者信矣。由是而观,草衣之诗可知已矣。叔祥之序,荟?卒古今淑媛以媲皆令,累累数千言。譬之貌美人者,不论其神情风气,而必曰如王嫱,如西施,如飞燕、合德,此以修美人之图谱则可矣,欲以传神写?,能无见笑于周?乎?癸未九月,虞山牧斋老人为其序。

初学集卷三十四
○序(七)

(兵使慈溪冯公进秩督学福建叙)
崇祯丙子秋,虏陷昌平,?畿南,诏征天下兵入卫。于是,苏松兵使冯公督其兵以行,抵济宁,虏退解严,有诏班师。而公旋奉新命,晋秩往督八闽学政。两台使者谓吴中不可一日去公,交章请留,而公以王言,不宿于家,旦夕治装行矣。吴淞副总戎许君念公共事之雅,乞余文以为贺。
余于公之迁,而窃有叹于主爵者重闽而轻吴,名为知公,而实未知所以用公也。夫主爵者之用人也,犹奕者之下子也,必审其局面;犹医者之用药也,必察其病症。不审局而下子,不察症而用药,此败亡之道也。今天下北患插,东患奴,中原患寇,独东南无恙。而苏、松以区区二郡,当天下财赋之半,京、边皆仰给焉。苏、松之肥瘠安危,天下之肥瘠安危也。比之于棋局,此当为何地?东南财力尽矣,吏治?敝,民生蹙急,闾阎之下,草泽之间,奕奕然有朝不及夕之忧,而横征重赋,折筋绝骨之求,未有艾也。譬之于病势,此又当为何症?自公之莅吾吴也,以文武兼资之器,遇缓急多故之日,上下说服,士民豫附。公之于吴,以当局则国手也,以疗病则上药也。一旦夺之以予闽者,何也”?闽之在海内,以局势论之,当为边角,不当为腹腴。闽之学政,或有弗理也,此一肢一节之病,非腹心之忧也。有弈于此,恋边角而弃腹腴,则奕必败;有医于此,治肢节而舍腹心,则病必亡。主爵者重闽而轻吴,何以异此?且今之迁公者,以随牒平进待公者也,非知公而善用之也。己巳之役,勤王之兵,悲怨就道,几如唐天宝中分道捕人故事。顷者邸报阻绝,讹言弘多,吴中一旅之师,从公于迈,莫不皆骨腾肉飞,发植如竿,欣欣焉有吞胡灭虏之气,非公何以得此于行间哉?师之出也,悬先大夫之像于堂皇,戎服拜辞,誓以此身殉国。?旗誓师,与将士歃血酹酒,情词奋厉,声泪迸咽。余为之泣下沾襟,语观者曰:“冯公此行,必能办贼,吾属可安枕矣。”向令留公于吴,当东南半壁之寄,治余皇,习水战,淬水犀之甲,募载禽之士,北御插,东剿奴,中荡寇,三四年间,必能为国家当一面。一旦有事,呼吸应变,兴蕲王之舟师,复淮安之海运,以濒海一隅之地,制海内之重轻,非公谁与办此哉!唐之末也,置郑?于凤翔,而唐几再振;宋之南也,置宗泽于磁、相,而宋乃复立。本朝宸濠之变,王恭襄用王文成于上流,濠一发而就擒。今者夺公以予闽,闲指麾训练之能,而理朱黄铅椠之业,则岂知用公者哉!今天下之大势,亦岌岌矣。民穷财尽,虏寇交讧。其在奕势,不可不谓之残局;其在病症,亦不可遂谓之康强勿药也。而用人者之忽易如此,以失著救将败之棋,以缪方诊危殆之病,天下之事,其亦可为寒心已矣。
余于公之迁,不敢以为喜,而为之俯仰叹息者此也。夫吴之士民,不可一日去公,扶老携幼,惊惋相告,遮道而号哭者,其词未可更仆悉数。余则以为公之此行,有关于用人之大政,而吴人爱慕之私为不足道也。故因许君之请,而叙之如此。

(大司马吉安茂明李公参赞留务序)
崇祯十二年,南京兵部尚书员缺,天子命即家起故戎政尚书吉水李公参赞机务。命下之日,海内士大夫拊手相贺,衿绅之士,?韦跗注之徒,下及儿童走卒,靡不欣欣有喜色而相告也。
客有谂余者曰:“李公之品地,在玉铉大斗之间,当宁深知之,固将参预密勿,在帝左右,留务之简,特以为传遽云耳,何贺者之相蒙也?”余曰:“是则然矣。然未知天子任公之重,与其所以重公者也。南都根本之地,先朝以储宫监国,继以勋臣守备,自黄忠宣以耆硕镇陪京,始有参赞机务之命。委任之隆,两都文臣所独也。当武宗南巡之日,翠华野宿,虎旅夜惊,乔庄简任南参赞,张皇六师,严更巡徼,逆彬辈慑伏不敢动,宗社有泰山之安,其功不在王文成下也。今海内多事,王师在野,凭城伏莽,实烦有徒。天子念根本重地,以机务委公。公之任,岂后忠宣、庄简哉?日者寇逼浦口,烽火达于白门,盖岌岌矣。?城之贼,饱而扬去,虽蔓延唐、邓间,未尝顷刻忘荆、襄也。孙吴有国时,合暮西陵举烽火,三鼓未竟,达吴郡之南沙。晋明帝患王敦之逼也,改授荆、襄四州,以分上流之势。参观于今,江关,浦口,留都之门户也。置戍设守,无可疑者。西陵烽火之虞,荆、襄上流之势,形势未改,要害如故,此不可不深思早计也。荆、襄一路,我既与贼共之。贼瞰我,则高屋之建瓴也;我肄贼,则鞭长之不及马腹也。《诗》不云乎:‘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之金陵,以荆、襄为牖户,江关、浦口,堂密之间耳。留务之命,天子实以桑土寄公。譬之奕棋,局在腹则急腹,局在边则急边。天下根本在南,故以留务委公,是亦善奕者之置子也。公往理戎政,汰老弱,清冒滥,中官之厮养,侯家之骑从,依草附木者,一切厘革,中外匈匈,蜚语流闻。上心知其公忠,曲意保全,归田十余年而有今命,天子之知公深矣。置公于南,以南重公,亦以公重南也。主上神圣,度越三五。用舍操纵,疑于鬼神。其所以任公之重,与所以重公者,岂庸臣小知所能窥测其一二哉!自参赞设官以来,以道德勋名著闻者多矣。而端毅、文成两王公为最。公谢戎政家居,辟依仁书院,与乡之士友,讲明文成之学,布衣蔬食,一饭不忘君国。士大夫之望公者,犹端毅之在三原也。今居此宫,与两王公百年接踵,岂偶然哉?端毅在留都,飞章抗疏,邮传错互,时人为语曰:‘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而文成当世庙初,言者谓宜登庸揆席,居论道经邦之地。其言果行,则嘉靖之治,当比隆于成周矣。公既膺特简,当以端毅之事宪庙者事今上。天子辟门求贤,内外并用,文成所不能得之于世庙者,公其将得之于今上乎?天子任公之重,与所以重公者,自今日始,固将不一书而足也。”群贤之宦于吉者,若吉水令陆君某、庐陵令刘君某,近公之居,沐浴其德教,而喜公之有新命也,以谦益于公有道义之好,属为文以贺,而余为序之如此。

(奉贺宫傅晋江黄公奉诏存问序)
太子太傅晋江黄公,以大宗伯谢政家居,年逾八十。天子眷念旧德,特遣行人赐手敕存问,授几乞言。中外缙绅,欢呼相庆,以谓天子当如元?之待文潞公,起之既老,九十造朝,不独以上尊文绮,修优老之故事也。谦益词垣后进,溯诸师门,实为公门下士,其敢无一言以贺?
盖尝尚论公之生平,而夷考其出处。公之修身厉行,表著于先朝者犹易,而其孤行独立,保持于今日者最难。何也?当神宗之世,久道化成,朝著肃穆。公以翰苑词臣,不纟求不竞,靖献于蓬山鹤禁之间,此恭人硕儒之所有事也。当熹宗之世,明夷初旦,海宇雾?。公以馆阁儒臣,不?不竦,洁身于宫邻金虎之际,此端人长德之所有事也。故曰易也。迨今上御极,以英明不世出之主,负综核大有为之志。小人乘权藉势,以操切窃国枋,以忄冀忮箝国论,以深机快恩怨,以积威罔利权,捞笼布置,别成一阴惨诡随之世界。而公以老成宿素,出掌邦礼,遇大礼大兵大谴,援典制,引分义,据经廷诤,不少回互。譬之五行之宿,芒寒色正,侧出于阴云翳驳之中,其不为之目夺而神耸者亦鲜矣。人知公之奏对,持国体,养士气,补偏救弊,明与执政相枝柱;而不知其方严魁垒,引绳切墨,所以默折其机牙,而潜杜其窟穴者尤多也。往傅文毅在部,无事不争,其章奏特烦于五曹,卒以忤权罢去。以王文忠之宿望,遭逢盛际,亦不能不龃龉于庐陵,而况于公乎?公既去而奸佞接迹,?害频仍,天子喟然侧席,思公之公忠而喜其难老,于是有存问之举。大臣去而使人主思之,难矣;去而使英主思之,抑又难矣。公何以得此于天子哉?昔者秦穆公丧师于崤,归而作誓,夫子录之,以继训诰之后。而《秦誓》之所思者,询兹黄发也,一介断断也;其所戒者,截截善谝言也,冒疾技圣也。自古奸邪小人,祸人国家者,始必以谝言为钩饵,荧惑主心,后必以冒疾为罗网,壅塞贤路,而国家之所以荣怀杌陧,安危而治乱者,在人主之能悔与不能而已。穆公之誓曰:我皇多有之,昧昧我思之。思者,悔之几也。《易》曰:不远复,无?悔,元吉。几乎微乎!败而思,思而悔,阴阳回薄,精?摩荡,天地将应之,而况于人乎?天子之思公也,所谓几也,吉之先见者也。思黄发,戒谝言,庸技圣而屏冒疾,于以上答谴告,下净氛?,举而措之,在乎取携之间而已矣。顷者狡奴入犯,羽书旁午。天子赫然震怒,下哀痛之诏,视秦穆之素服哭师,不啻过之。而公将以师臣造朝,赞《采薇》《天保》之盛治,于秦之黄发何有?谦益虽屏废,旧承乏太史之后,窃取夫子删《诗》之义,欲举《秦誓》以献于吾君,而又念其反覆陈戒,叹息于古今之谋人者,推而明之,可以为用人论相之炯鉴。是举也,有关于天下国家之大故,是用谨而书之,非徒以为公贺而已也。崇祯十六年正月吉日。

(赠锦衣吴公进秩一品序)
崇祯十年,锦衣山阴吴公,荷上特简,以都指挥使掌卫事。受事未半载,以公廉勤慎深当上心,进秩一品。上慎惜名器,独于公则朝上而夕报可,诚重之也。天启中,逆奄用事,用其私人许显纯掌诏狱,而公适为之副。群小构大狱,以一网尽海内正人君子,嗾奄授意,而显纯操刀焉。每出片纸,所署名姓,累累如保牒。公从容语显纯:“无多所连染;连染太多,于钩党者则快矣,盍亦自为他日地乎?”显纯虽?昧,亦为耸动。后先纵舍,几四十人。其免而复逮者,高忠宪辈是也。其终得免者,如余是也。公又佐显纯定爰书,坐赃皆无左证,预为昭雪地。群小?知之,嗾奄逐公,几陷不测。公去而大狱始成,杨、左辈皆考死,海内汹汹,几至移国。盖公之进退,其关系国事如此,不独为诏狱重轻也。今上龙飞,公首先召用。时相用枚卜逐余,公不肯屈节附丽,时时讼言,为余不平。时相心衔之,屡推掌卫事,皆不报。久之,相焰益张,用其私人掌卫事,属锻炼起大狱,约略如逆奄用显纯故事。及时相罢免,私人以他事得罪,而上始简用及公。公感激知遇,誓以身报。每刺举一事,平反一狱,必斋沐焚香,昭告于神明,而后行事。以羔羊素丝之节,风励家庭。其诸子皆阖门洗手,奉公教诫。公之诚心质行,砥节首公,孚契于士大夫,而昭格于人主,不终岁而受三锡之命,宜也。先是言者谓环卫诏狱,宜参用儒者,不当专任杂流,因仍先朝弊习。公故伟望硕儒,所条奏咸引经术,傅古谊,史策书之,谓国家用儒者领环卫,自今上始。此本朝之盛事,不独为公贺而已也。盖尝循本而论之,卫与厂之设,皆起永乐中,当是时,国家纪纲法度,尽在阁部,而间有所监督收考,则付之厂卫。阁部,股肱心膂也。厂卫,则四目四聪之一也。二百年来,阁与厂卫之势,尝分其权,相为峙而不相为借。是故以万眉山之秽,纠汪直,革西厂,侃然与商文毅比肩并事,一无所鲠避,何也?人主之体尊,阁部附之以为尊,而国家之权重,厂卫不能藉之以为重,所谓相为峙而不相为借者也。嘉靖、万历之交,国体稍变,阁不能不倚于厂卫,而厂卫亦不能有加于阁,其相为峙者犹故也。至天启而大变,阁与卫皆厂之私人,卫附厂以尊,而阁反附卫以重,相借相合,而阁之体独轻。今上神明独断,厂卫与阁皆奉职不暇,不敢有所假借。久之,而阁始睥睨其间,司间抵隙,而阴收卫以为用。外托刺举之名,内行钳网之计。下有所毛举,则其端不出于外廷;上有所击断,则其怨全归于人主。其假灵则神丛也,其积威则鹿马也。阁与卫合,浸淫移夺,而举朝不知。幸神圣之主,蚤见而逆销之,然后阁与厂卫之势仍分,而其权仍不相借。魁柄在手,宫府一体,渐复祖宗之旧,实自上之用公始。此其关国故岂浅鲜哉?孝宗皇帝不云乎:与我共天下者,三公九卿也。是时刑狱委任三法司,缇绮帅领徼循而已。牟斌掌诏狱,正色直词,枝柱戚畹。如斌者,君子以为真弘治中人物也。天子聪明仁厚,同符孝宗,方富于春秋,励精图治。公且竭股肱之力,佐吾君恤国体,养元气,复见弘治之盛,又岂斌所可望其万一也哉!余于公之向用,喜国家之有人,而又深窥圣天子执持纪纲之微意,故扬言之如此。余再陷网罗,赖天子深恩,得保首领。而公不畏权幸,持三尺法以感悟明主,其事当具载国史。此则天下之士大夫皆能言之,而余固不敢以赘及也。

(赠蓬莱令左君擢西台序)
崇祯十一年五月,海内郡国吏以尤异征者,久次阙下。天子悉召见左顺门,亲问其治状,命尚方给笔札,条奏兵食大计,择其尤者若干人,充翰林科道之选。而蓬莱令耀州左君擢山东道监察御史。先是孔有德据登城以叛。君单车之任,受事于密水山。简兵马,庀糗刍先后数十战,身冒矢石,八月而城复。当是时,残血膏楼橹,遗骸撑闾巷,抚恤疮痍,扶养孤寡,夺赤子于强兵悍监之口,襁褓而衽席之。君虽一邑令,中朝士大夫所推举。文武具备,身兼数器者,必君也。今一旦簪笔荷橐,为天子之言官,天子不为不知君矣,君何以自效哉?国家之大患,东患奴,中原患寇,天子旰食有年矣。奴数万压竟,边吏传遽相告,举朝震惊,奄忽宵遁,骤如风雨,来不知所向,去不知所之。此何说也?大入则躏畿辅,小入则掠城堡,虏妇女,劫财帛,捆载而去,虏之常也。城有所不屑攻,野有所不屑掠,忽然而来,飘然而去,此非虏之尝也。或曰:送插子归巢也,非肄我也;插子既已归,奴且子婿畜之矣。插之巢,即奴之巢也。插有巢而奴共之,我可以安枕乎?或曰:为插部求赏也,我之款插者,以绁奴也。我畏奴急奴,而阴借插以媚奴,插则畏奴德奴,而阳挟奴以间我。奴不肯居赏之名,而我则坐输款之实。我何能绁奴,反为奴绁耳。贡市之事,以隆、万全盛之时,新郑、江陵明察之相,竭中国之物力以奉虏,苟安数十年。比其末也,不能得其一部落一间谍之用。而况于今日乎?流寇蔓延半天下,一旦俯首就抚,此岂有雄、尚、绲、抚、三明之将,追锋束马,穷追极讨,波骇鸟窜,穷困而乞降乎?襄、汉之间,连城而居,列栅而守者,其终能弭首帖耳,就我之绦纟旋乎?以李察罕之雄,奋臂讨贼,百战百胜,海内震慑。田丰、王士诚,穷蹙乞降之残寇也,卒歼于其手。今之将帅,何如察罕?今之降寇,何如丰、士诚?晏然建?鼓,腾露布,以受降抚叛为能事,吾不知其所终也。此二者,国家之大事也,君何以策之?天子焦劳求治,愈求而愈无当;亦尝号?兆索人矣,屡索而屡不获。其所以然者,何也?譬之病者,促数攻治,药不效则咎医,医不效则又咎药,药与医促数更易,而病未良已也。兵与食,药也;料兵料食者,医也。知其病之所在,诊视而疗治者,治病之方也。今不思治病之方,而汲汲于求医量药,是以攻治急而病滋剧也。
传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君等皆医国者也,天子既以俞、扁命我,何不写形察脉,论得病之所在,为天子精言之?此其说在医缓、扁鹊之告晋平、齐桓也。奴寇之事,此所谓疥癣末疾,何足烦汤熨哉!莱州之役,君身在行间。譬之良医,曾挟禁方,治危疾,则主人必倾心而听之矣。君以已效之医,挟经验之方,以进于人主。天子将以医国之事累君,在君茂勉之而已矣。君之邑子杨生龙征,以余之知君也,乞余言以为贺。君固不以得御史为光宠,而余亦不以一御史为君贺也。辄举天子之所以知君,与君之所以自效者,以正告之。虽然,亦不独为君告而已也。

(赠泾阳张仪昭序)
崇祯丁丑,余被征下吏。四方孝秀,在阙下者,多偻行相问讯,愿关木索、秉??以相从于圆狴。其在关中则华州郭宗昌胤伯、王承祚元昌、泾阳张炳?仪昭、耀州辛绵宗茂闻以辟召至。耀州左佩弦□□、汉中王彦芹献臣以谒选至,耀州杨龙征伯龙以游学至。诸子者皆金声玉色,质有其文之君子也。诸子之知余也,本诸其乡之先正,若故宗伯王文肃公、司空冯恭定公及宗伯盛公。而仪昭之举主为侍御曲周路公。路公令泾阳,待仪昭以宾师之间,出按吾乡,抗疏为余申雪,大忤权幸。仪昭以路公知余,而余亦以路公知仪昭,交必有道,岂不信哉!仪昭将行,引古人赠处之义,拜而乞言:
余惟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如是而已。然而有难焉,有易焉,有重焉,有轻焉,不可以不之审也。方余之壮也,策足清华,驰骋皇路,余之身,非一人之身而天下之身也。天下之望余者重,而余之自处则甚难。今老而退废,又得罪以在此。余之身非天下之身而一人之身也,天下之责余者轻,而余之自处亦甚易。若仪昭者,俨然应天子之明诏,郡国劝驾以来,殆将重余之所轻,而难余之所易,其何以自处哉!且天子既辟门开窗,号?兆博求,仿古之玄?备礼,斯已重矣。及其至也,不策之于廷,不命之于朝,姑以付之所司。有司者,不深维人主重士之初意,而揣其示之以轻,亦聊以举行故事,称塞诏条而已。士将从人主之所重乎?亦姑从其所轻乎?抑亦徇人主与有司之所轻,而不自有其重乎?则士之自处,良亦难矣。征聘之举,莫盛于两汉之季,鲍宣为谏大夫,言高门去省户数十步,求见出入,二年不省,愿赐数刻之间,竭{羽毛}々之思。若此则士欲副人主之重,其道何繇?永和中,用李固言,征用江夏黄琼等,而固之遗琼书,以谓观听望深,声名太盛,毁谤布流,应时折减。繇此言之,士之欲自有其重,亦甚不易也。今天子用辟召之意,而小变其法,使之自试州郡,随牒平进。譬之放骐骥于修途,而不急其衔策,则其不千里者亦鲜矣。两汉之重征聘也,未必非所以轻;而今日之轻也,未必非所以重。此圣天子驭吏之法,亦养士之仁也。《诗》不云乎:“凡百君子,各敬尔身。”仪昭其敬之哉!使后世谓本朝之征聘,贤于两汉远甚,不负人主所以重士之初意而已矣。若自处之难易,则又何计焉?仪昭其以吾言遍告诸子,并以复于路公。余他日虽老耄,犹及见诸子之有成,尚能执简以记之。

(送段含素应辟召还商城序)
崇祯十一年,海内贤良文学应辟召者,云集京师。商城段子含素。试于吏部,当得令大邑。需次还里,段子若有不释然者,告其友高子平仲曰:“余将隐矣。”高子以问钱子,钱子曰:“段子之不释然者有故,非为其身也。天子慨然念吏治?弊,资格委顿,开辟召之科,重郡国守令之选,甚盛举也。天子所重,有司故轻之;其所急,则故缓之。吏持诏书,到门促迫上道,贫者卖田以供车马,不获如征医巫者犹为驾也。及其来也,以一切之法待之,以举主为殿最,以竿牍为下上,以赇赂为剧易,使天子号?兆博求,玄?备礼之至意,不复晓然于天下。天下之士,有次且称病不至者,亦有悔本不欲来如王式者,此有司之过也。繇此言之,段子虽欲释然,其可得哉?汉元始中,征文学贤良,问以治乱。英俊并进,咸聚阙庭。而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卿,汝南桓宽亟称之。如段子辈流,盖亦有其人矣。天子方宵旰求治,何不延见便殿,问以治乱,如元始故事,使之舒六艺之风,陈治平之原,而徒以州郡之职,驱使天下豪俊,何相天下士之薄也?当今俊?盈廷,朝无幸位。三事大夫,度无有当轴括囊如车丞相者,亦无有上榷管之利不师古始如桑大夫者,即有如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我知其逡巡??,舌桥而不能下。何嫌何讳,而不以此时开陈治乱,广论议之路,收征召之益?吾以为此非人主之意,殆公卿大夫为国计者有未尽也。段子之行,不讼言其故,而以将隐为辞,吾以知段子之所存远矣。”段子师事吾友高忠宪公,忠宪以任道许之。今年谒余于请室,以事忠宪之礼事余,曰先师之绪言也。余知段子之志意,不汲汲于一官者也,故举其所不释然者以告之。高子今擢西台为言官,为天子开陈治乱,挢当世之失,犹望高子矣。余之告段子者,亦并以为高子告也。

(赠苏松兵使高君加衔留任序)
东海孩之高君,以左参议备兵苏松,甫三载而有陕西之擢。抚臣上言:苏、松,国家重地,江海巨防,请加宪使职衔,治兵备事如故。奏上,不旬日而玺书下,东南士民,莫不交口欢呼。圣天子慎惜名器,中外启事,多侵阁不下,而独亟俞君加衔之议,诚重之也。谦益请得而推言之:
日者,星纪之次,时以氛?告。而今年岁星在虚危,虚危,齐地之分野也,吴分与虚危接比如邻壤。而天官家言齐分有贤臣辅世。夫齐方得岁,而君自齐以临吴中,吴之得君也,时谓得天矣。君所建分司地曰太仓,太仓与辽海相望,椰帆铁舰,冲风而蹙波者,与我共之。而淮安王建海运泛海之役,自太仓以达辽,余皇如织。君家胶、莱之间,去辽海不宿舂,今居太仓以筹海事,稽天巨浸,如在盘盂杯勺间。无事则挂扶桑之弓,有警则寻舳舻之迹。居东南半壁,而隐然制国家之重,非君其谁也?自径窦多而束修自好之吏,不得与赇吏竞进;自请托行而敢力死战植发如竿之士,不得与游弁比肩;自豪杰之并兼,与奸人之抵谰,为虎为鼠,首尾一身,而小民不得以安旦夕之命。君建节以来,廉吏发舒,武夫竞劝,而闾左晏然,有仰父俯子之乐。苏、松,天下之根本也。天子之所以畀君者,岂其微哉?虽然,谦益尝读杜氏诗,其称许高蜀州?者,不一而足,至有汲黯、廉颇之目。而唐史之传?,以谓?尚节义,谈王伯,以功名自许,而卒以言浮其术为讥。未尝不反复三叹也。君与?同姓,以诗篇崛起一代,所谓方驾曹、刘者,殆无愧焉。而天子以重地畀君,行且有总戎开府之寄,遭时遇主,于蜀州乎何有?君含弘贞亮,议论凿凿,副名实,非?辈流所亻疑议。自今以往,君功名日章,责望亦日益重,愿君益懋勉之,无忘其所以为汲黯、廉颇者。谦益不能为杜氏之诗叹美君之盛德大业;而于文稍知史法,不敢以颂,窃比于古人赠言之义,不任其?缕云尔。

(常州何司理考绩序)
郢中具茨何侯,起家进士,司理常州。三年而政成,上其绩于宰士,应上上考。缪太史当时,侯之同年友也,诒书谂余:“子其叙矣。”国家郡置司理,立专 以明刑为职。而司理吾四郡者,所谳刑狱,与巡方之使,?轩相并。是故何侯理常州一郡而四郡之人皆交口称何侯,以谓公廉仁恕,无寄请,无留狱,问遗请寄不行,古皋陶、苏公其人也。余既耳何侯贤,时时从人讯侯,则又谓侯雍容详雅,和外而惠中,譬之天球?簋,望而知为宗庙之器,非铅刀之效于一割者也。质之当时,以其言为信。
嗟乎!司理,古刑官也。国家以是为官也,朝于御史,而夕于监司,用以亭疑狱,重民命,如农之无越畔焉。而今之官是者,曰:姑舍是,仕宦取超等逾匠,安用司空城旦书乎?彼将曰,我今日一御史也,则易置御史而为我。则又曰,我它日给舍御史也,则舍置我而为给舍。御史、司理,一人之身,一御史为之,丛数给舍,御史为之寄,而其为司理者,其与几何矣?观政于亭传,取捷于径路,游声扬光,拜除如流,而奉法循理者益寡矣。何侯之为理如是,是其古之作士者与?是所以为宗庙之器,而非效用于一割者欤?伏生书云:钦哉钦哉!惟刑之谧哉!而太史公以谧为静,惟谧与静,先儒以为论刑之要。而余以为非独论刑,亦所以论士也。持此以论何侯,抑亦有征于庶狱庶慎之外者欤?惟何之先,有廷尉少卿者,学《尚书》于晁错,又与张汤同时,而独以务仁恕,无冤囚称。考之家传,有老妪赐策之异,史家至今传道之。今何侯为刑官,理平在职掌ㄨ?也刑辟不中之时,亦今之何公也。余论次何侯事,以少卿为征。它日者,著于家传,比于老妪之简策,则庶乎其可矣!

(靖江令赵侯考绩序)
靖江故江阴马驮沙地,伪吴将屯兵戍守,屹然重镇。国初凡三遣重兵,以战船布鸟翼陈,横江而克之。靖江之为江防要害,固已久矣。今三吴钜防,无甚江海。靖江虽小县,实大江门户,其关于东南最重。顾自设县以来,官兹地者,辄以乙科选择,又往往多左迁去。重于置县,而轻于置令,则亦官人者之过也。虽然,官兹地者,亦有邮焉。其一人曰:“我虽令,不得比他壮县。惊涛飓风,飞溢震撼,则我先为壑。江洋之盗,车舟樯马,出没无时,则我先顿刃。建牙持斧之使,操白简而取盈,则我先挂籍。独荐剡则我后耳,我安得独贤?”其一人曰:“我虽令,孤悬大江中,鼋鼍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夜郎王谓汉孰与我大也,其谁能难我?”夫官人者既轻兹地,而官兹地者举若此两人,又操左券而取轻,何置令之为也?南昌赵侯亦以乙科来,顾能以兹邑重。以三年奏最上于天官。邑人胪侯治状,余覆而征之,案无冤狱,狱无遁囚,礼士息民,以爬以休。桑田每每,陆接维扬。揶帆蹙波,飞鸟食蝗。夫是以民歌优饶,地颂侵沃,荐章交腾,而前修莫若也。贤哉赵侯!不以邑小自薄,不以壤僻自尊,与余向所云云,何霄壤耶?天下承平日久,长江安流如一衣带,靖江之在江滨,如茭芦中聚沙耳。一旦有事,余皇交呼,铁锁横绝,然后思国家所以屯兵扼险之意,而悔夫置令之轻也,岂有及哉?因赵侯以重兹地,因兹地以重江海之防,择吏安民,为东南根本之虑,将自赵侯始。吾故书之于册,以为赵侯贺,且以有望焉。

(送杨县丞归云南序)
韩退之言,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今也不然,自丞以上,日訾?不暇;丞秩卑无讥焉,然求免于慢者则鲜。云南杨侯以贡士来为县丞,三年,母丧归,邦之大夫士,酹酒出祖,史官钱某执盏言曰:“杨少尹今丞尉,适百里,供张甚设,道路聚观。今子奔丧万里外,见星而行,ゎ被舂粮,闵闵可怜,人将以子相訾?,慢岂可得哉?子读书缵言,俯首一官,强直慎法,不以数慢为解。子之得訾?于人也,贤于赞颂远矣。自丞以上,其得訾?于人也胥若子,訾?何病焉?子归,朝夕啜尔菽,饭尔蔬,比及三年,ゎ被舂粮,起家加大邑,其得訾?也滋甚,余乃不敢复慢子矣。”丞起拜而稽颡,垂涕Д而别。

初学集卷三十五
○序(八)

(送瞿起田令永丰序)
《越绝书》云:虞山,巫咸所出也。明有天下二百有余岁,俊?挺生。在世庙时,则有严文靖、瞿文懿、陈庄靖三公。庄靖视二公辈行稍后,亦嘉靖中人才也。语有之:采珠于泽,攻玉于山。虞山虽小,其亦珠玉之渊海与?由嘉靖以来,六十余载,登仕版者相望,自吏侍赵公而外,未有闻焉。岂泽有时枯,而山有时童与?抑运会使然与?
余闻诸父老,文靖故兄事文懿,文懿登第时,文靖已称词林老宿,文懿弟畜文靖自如,责备行义,严重于布衣时。而庄靖与吏侍里居过从,未尝不访求天下大计,咨诹民瘼,盱衡太息,移日分夜以为常。自余有识知以来,则异是矣。宾筵促席,语剌剌不休,每屈指计某田宅几何?僮手指几何?贩谷及子贷金钱几何?又或言某善事县令丞尉,县令丞尉颜色颇向某某,某善问遗居间请求,某善任桀黠奴及州里马医皂隶,咨嗟颦呻,异口合喙,项辈视以高下,笑言视以少多,谤誉视以邮置。然则父老所称述,数公固世之所迂也。谓迂为善,则今举若此;谓为不善,则世所指名大人旧德,必前数公者之归,岂有爽也!吾闻之,天道六十年一变,盖日夜以几于吾里之人焉。而瞿子起田,中万历丙辰进士,令吉之永丰。起田,文懿之诸孙也。永丰,陈庄靖起家为令地也。倘所称天道者信与?起田守文懿家法,与其父学宪之教训。其游吾门,奉手抠衣,视僮子时,慊慊不改,可谓吉士矣。今为今,何以长子?庄靖之令永丰也,折节事故罗文恭公。庄靖自言生平志节坚强,皆赖文恭。吉故天下珠玉渊海也,据其会,就其名,而择其精,则求文恭于吉不远矣。母谓如吾里中无豪易高也。夫圆冠大裙,步孟而趋韩者,此世之所迂,而亦君子之所贱简也。虽然,诚欲作而任大臣之事,则问学镞砺之道,乌可苟焉而已乎?又乌可以时之迂而迂,以人之{艹?}而{艹?}乎?起田交同年进士,必选择其贤者。公安袁小修、西安方孟旋,皆为余亟称起田。起田于镞砺之道得矣,其于庄靖必有当也。吾故感叹于吾里今昔之事,而申之以斯言,以实其所以望起田者焉。虽然,世之迂阔者,无尚于余,而在吾里中尤甚。使起田持吾言示人,则迂起田者不少矣,而余且重得罪。起田不忍焚弃吾言,则袭而藏之。嗟乎!世之知采珠而攻玉者或寡矣,焚之其可也。

(送张处士(思任)赴辽东参谋序)
辽左自佟夷作难,破城丧师,势如燎毛。中外惴惴焉惧寇至之无日。余尝与张君任甫私忧之,君曰:“是不足忧也,奴未尝胜,我未尝负,城未尝破,而师未尝丧也。夫所谓破城者,临冲交加,楼橹相望,鱼烂肉薄,而我不能支之谓也。抚顺之陷也以间,开原之失也以溃。奴未尝攻,我未尝守也,何名为破城?所谓丧师者,行阵撑压,矢石?耆拒,辙乱旗靡,而我不能军之谓也。浑河之败也以轻进,四路之败也以中制,奴未尝战,我未尝阵也,何名为丧师?我诚激厉士心,?讨军实,用束伍之法,讲火攻车战之制,守必固,战必克,辽以东故所没地,可指期而有也。”余盖心壮其言,而未敢以语人。
今年春,经略袁公列疏于朝,称道君生平,愿得君布衣参军事,不烦以职。天子可其奏,乃撰书词,具马币,再拜遣使者以请于君。君慨然拜命,告行于余。余执爵而言曰:“君行矣,君所以策辽者,固无出于昔之告余者矣。虽然,余窃为袁公贺也。剧孟,雒阳博徒耳,吴、楚之际,亚夫得之如一敌国。张元、吴昊之徒,曳石署书,以撼中国,而卒弃之为西夏用。布衣处士之能为人国重轻何如也?国家疆埸之事,往往用文臣为大帅。文法之吏不能求,得文武士于幕下。即间得之矣,或掣其肘,或枳其足,不能用也。韩襄毅之用陶鲁也,小吏也。王文成之用龙光、冀元亨也,一罢吏,一老儒也。胡襄懋之用蒋洲、陈可愿也,两游闲书生也。此三公者,独非文臣哉?其亦明于帅道也矣。辽左之事,三易帅而得袁公。袁公之为经略也,甫受事而得君,以布衣荐之天子,不敢罗致幕下,如唐节镇之为。其视夫独智予圣,奋臂怒视,而不能得一士之用者,又何如也?君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以前所为余言者,副公之所委重;以余后所语君,为吾致贺于公也。君生平以布衣处士自命,天子亦以布衣命君。布衣之命于天子,自君始也。余援昌黎石洪之例,称曰处士,亦史家之词云耳。夫唐之处士,所谓罗而致之幕下者,其于君固未可同日而语也。”

(贺朱进士叙)
今上御极之五年,会试天下士,拔其尤者三百人。而都人士朱君之裔,俨然与焉。先是上得玉玺于漳河,膺符受?,为天下文明之兆。而是年三月,天子行临雍之礼,龙?豹尾,炳奕于桥门泮水之间。君年甫逾弱冠,风姿秀出,都人聚观,班行动目,咸以谓应运而出,称国家文明之祥,而副圣天子作人之意,必朱君也。君为吾师赠宗伯源明冯公之孙女婿,冯公之子敬仲说是举也,属余为文以贺。
吾观唐、宋以来,重进士科,慈恩之题,曲江之宴,至今以为盛事。而王元之之诗所谓“利市衤阑衫抛白?,风流名纸写红笺”,少年登科第者,尤艳称之。君既英妙,射策甲科,虽家长安中,绝无鲜衣怒马之好。酬应稍间,篝灯帘阁,杜门手一编,若忘其为新郎君者,君之志已远矣!鸿鹄高飞,一举千里,岂与夫燕雀之群,啁啾檐幕之下,自以为得意哉?国家取士用人,不分南北。而迩年有以北士多摧抑为言者。尝观岳文肃公受知于英宗皇帝,召对文华殿,上遥见即曰:“好。”问年几何?对曰:“四十。”又曰:“正好。”问家安在?对曰:“氵郭县。”又曰:“是朕北方人,更好。”繇此言之,先朝未尝不留意于北人也。辇毂之下,首善之地,得一士焉,譬之?荚屈轶,发生于殿陛之前,未尝不尤以为祥且异也。朱君勉之,异日如文肃受天子特达之知,为邦家之盛事,余尚能援笔以记之,姑先以复于敬仲如此。

(赠别方子玄进士序)
余今年屏居长安,宾从稀简,程处士孟阳、王京兆损仲以其间相过从。二君盖亟称方子玄也。子玄举进士高第,声名籍甚,帘阁篝灯,吾伊如举子时。间从孟阳、损仲上下今古,有志于文章之事。损仲为长歌赠之,期以师法古昔,无寄居今人篱落下。子玄以视余,又属孟阳乞余言以为赠。
夫今世学者,师法之不古,盖已久矣。经义之敝,流而为帖括;道学之弊,流而为语录。是二者,源流不同,皆所谓俗学也。俗学之弊,能使人穷经而不知经,学古而不知古,穷老尽气。盘旋于章句占毕之中。此南宋以来之通弊也。弘治中学者,以司马、杜氏为宗,以不读唐后书相夸诩为能事。夫司马、杜氏之学,固有从来。不溯其所从来,而骄语司马、杜氏,唐以后岂遂无司马、杜氏哉?务华绝根,数典而忘其祖,彼之所谓复古者,盖亦与俗学相下上而已。驯至于今,人自为学,家自为师,以鄙俚为平易,以杜撰为新奇,如见鬼物,如听鸟语,无论古学不可得见,且并其俗学而失之矣。六经子史,譬如药物之有参苓也。参苓之剂,足以生人。假令投之毒药之中,则亦化而为毒药而已矣。今之学者,缪种已成,六经子史,一入其中,皆化为异物,又况司马、杜氏哉?余有忧之,居恒与孟阳抵掌窃叹,而不敢以告人。子玄年富力强,抗志古昔,而又得损仲之言以导其前路,知其于余言必有合也。余得请归田,行且与子玄别矣。念古人赠处之义,不可无一言以复于子玄。欧阳子读《徂徕集》之诗曰:“宦学三十年,六经老研摩。问胡所专心?仁义丘与轲。杨雄韩愈氏,此外岂知他。”子玄自今以往,固将以宦学者也,其亦有味于欧阳子之言乎?余所以赠子玄者,如是而已矣。子玄其何以处我?”

(崇德令龚渊孟考满序)
吾党之士,??狂简,于文章经济,各有所好。渊孟独好为吏,居恒长叹,吾安得望紧之地而君长之,于以爬搜垢蠹,长养小弱,两汉循吏,岂足道哉!吾党咸小渊孟,相与目笑之。久之,渊孟果登乡书,令闽之福安,以廉辨自表异于世。今又补任崇德,三年考最,上计天官矣。向之目笑者,或壮而奄逝,或老而连蹇。渊孟于思其髯,便便其腹,铜印墨绶,冠进贤两梁冠,意气风发,甚自得也。余于吾党称早达,渊孟席帽上公车,余已官宫相,当外制,??通显。今余再被放逐,且归老矣。退院老僧,日煨饭折脚铛边过活,而渊孟方扌益腕奋臂,以赴功名之会。人生出处遇合,如雪泥鸿爪,岂可以一迹论哉!
然余有不能不致羡于渊孟者。欧阳公自言谪夷陵时,阅官中案牍,始知吏事。余何敢望欧公,其不习为吏则一耳。渊孟为书生,已晓畅法律如老狱吏,生长田间,备悉民隐,留心钱谷水利之事,凿凿能言其所以然。余不如渊孟一也。余蒲柳之质,未老而衰。偶一揖客,则腰髀坠压,展卷才数行,已欠伸思睡;渊孟矍铄如精强少年,催征赋税,请谢宾客,手署文卷,口决讼狱。移日达旦,足不跛而目不睫。余不如渊孟二也。余忧患余生,意气都尽。闻衡门剥啄声,胸次如撞杵臼,邑屋小儿,平视举手,则??而趋迎。渊孟气宇堂堂,昂首?于衡,白事上官前,时时奋髯侵其面。达官贵人有事相交关,仰面挥斥,若叱畜狗。余不如渊孟三也。余之不如渊孟亦远矣!向之??狂简,小渊孟而目笑之者,由今观之,真不足以当渊孟之一哂已矣。渊孟之子,所与游者,皆年少经奇之士。于渊孟之考满也,携卷轴以乞余之文。而余因书其所叹羡于渊孟者以告之。渊孟得无曰:是夫也,目笑我不足,又将引儿子辈共笑我乎?当掀髯大笑,为我举一觞也。壬申除夕叙。

(定海范氏双节序)
工部郎定海范子我躬为国子学录时,尝疏上其母朱氏与其叔母汪氏狐穷守节五十余年,请得准例覆核,表署其门。天子下其事于所司,旌有日矣。范子将遍请海内学士大夫赞诵二母之节行,以昭管彤,信图史,而属余以一言先之。
余观范子之述二母,未尝不为之欷?烦酲,掩卷而太息也。当朱之归于范也,上奉皇舅之腆洗,下庀两世之膏火,衣食百须,咸取给十指。长姑螫我,幼叔蜇我,后姑又从而?间我,构斗旁午,跬步错迕。此其辛勤憔悴,固人世之所未有也。天未悔祸,叔氏与夫子相继去世,己与稚妇皆嫠也,而己为之长;己之子与叔之子皆孤也,而己兼为之母。乳氵重与分,饥寒与并,性命与共。久之,螫我者悛,间我者豫,两孤若一子,而妯娌如一人。迄于今,年皆逾七十,素帷交映,垂白相倚,回视曩昔,痛定思痛,泪枯不可复挥,而肠断不可复转也。呜呼艰哉!妇之事其夫,与臣之事其君,一也。国家之事,君父其尊章也。能人权幸,长舌之姑也。懦夫媚子,听荧之叔也。又不幸而丧乱氵存臻,灾害交作,栋折榱崩,岌岌乎有不可支之势。当是时,送往事居,捐生并命,如范母者谁乎?号呼泣血,将伯助予,如范之二母者谁乎?妇人之事其夫也,一而已矣。家门不造,存亡呼吸,进有绝地,而退无却步。卒能慨慨誓死,相砥以完节,如二母者,何其壮也!臣之事其君也,则曰:莫非君父也,莫非臣子也。视其君如路人然,视其军师国邑如传舍然。若汉之胡广、赵戒,唐之六臣,身为粪土,而以国予人者,比比是也。闻二母之风,亦可以少知愧矣乎?呜呼!当世之学士大夫,观于范子之述二母而有感焉,固未有不如余之欷?烦酲、掩卷而太息者也。长言之,咏歌之,言之无罪而闻者足以戒,则亦当世得失之林也。若曰此妇人女子之能事也,于臣子乎何有?绣黼其文而珩璜其训,以附于管彤图史之后云尔,则今之居高席宠,含天宪而操化权者,固不乏人也,范子又何取于累臣而必使为乘韦之先也哉?崇祯戊寅清明日序。

(汪母节寿序)
吴郡汪邦柱,余之同年友也。邦柱少育于叔母程。程寡时年十九,又八年,邦柱始生。万历丁巳,程年七十。于是程之为寡妇者五十有一年,为寡母者四十有四年矣。乡老上其状于所司。所司未及请,汪子?焉惧旌典之有阙遗也,将望走海内文章家,以昭于管彤,而先之钱子。
钱子曰:子哉汪子!汪之母必与被于旌。虽然,今之旌,论官阀焉,取额数焉,按验胥史之奏报焉,非祖宗之甲令也。夫以官阀,则蔡妻不著于?苡,而孝女不表于露屋也。以额数,则梁、宋必不并世,而顺、义必不骈见也。以胥史之奏报,则弘演征节于狄人,而比干程行于崇侯、恶来也。是故今之论旌者,有得有不得,有卒得有卒不得,而蔽之曰得不得未可知也。夫得不得未可知者,非祖宗之甲令也。旌之不得也,而惧没焉,今之文,其善没人也甚于旌。高文大篇,?碑板而勒金石,非为生则谀死也。虽有孤苦峭独,蜇吻酸鼻者,一经其撰述,则夷为故语;贞女高行,千载如有生气,一登其籍,未有不黯然而死者也。其轩轾也论官,其登降也亦取额,其人即不比于狄与崇侯、恶来也,亦曾无以异于胥史。汪之母未与被于旌,焉用求旌于人以自没也?然则为汪子者宜奈何?曰:旌之得不得未可知,祖宗之甲令具在也。吴趋之里,乌头二柱,双阙一丈,圬白犹未干者,姚母之门闾也。汪子声籍甚公车,其子多少俊,汪之官阀未可量也。昭代之传节烈者,远而金华宋氏,近而归氏,其文能比于图史,文献足征,犹可询之故老也。汪子亦善待之已矣。谦益,史官也,有纪志之责。又幸而位卑才劣,不列于文章家,其为言也,尚不及以没人,故敢载笔而为之序。

(贺祥符李明府三年考绩序)
《周官》小宰,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夫以善、能、敬、正、法、辨六者弊群吏之治,而又必以廉先之,《周官》之于察廉也,可谓重矣。虽然,廉亦有辨焉。削衣贬食,敝车羸马,廉之小者也。其为廉也,或有所为而为之,而求之以善、能、敬、正、法、辨之用,则有时而穷。古之人所谓廉者,其服官也,视朝廷之俸禄,如农之有食,工之有饩,廪廪乎惟恐屑而越之也;视民间之钱谷,如身之有膏液,如家之有赀产,恤恤乎其不忍?而剥之也。其持己也,如女子之畏行露而惧其玷也,如玉人之捧介圭而惧其陨越也。彼盖不忍于为不廉,而非以其廉而为之也。如是而后可以谓之廉。曰善、曰能、曰敬、曰正、曰法、曰辨,胥从是而出焉。廉为之本根,而善能敬正法辨兼举而并茂,此其人可以治天下,而矧于为吏乎?仁和卓去病,清严慎许可人也。司教河南之祥符,亟称李明府世臣之贤,请为其考绩之序。
明府爱民如子,每决杖数十,辄攒眉蹙额,斯可为善。自灵宝移治祥符,治乱理烦,斧劈理解,不动声气,斯可谓能。修理学宫,是正乐舞,斯可谓敬。且正待宗室,联师儒,驭豪强,养小弱,又不可不谓之法且辨也。然而一以廉为本。去病称明府家贵而履谦,年少而智老,才高而气下,非当世之才吏也。然则侯之廉,盖不忍于为不廉,而非以其廉而为之也。不忍于为不廉,熏然恻然,仁心为质,而善能敬正法辨六者兼举焉,非以善能敬正法辨为能事。桀然而思以自见者也。余所谓可以治天下者,斯其人与?明年春,三载黜陟,修举《周官》弊吏之政,明府应卓异之选,将入为天子之近臣,念无可以为明府告者。今天下东西多事,县官方急才。而余以为贪吏累臣,填诏狱而污丹书者,非尽无才,急才吏,不如急廉吏也。吾之所谓廉者,必善能敬正法辨兼举,如《周官》所弊之廉,而非世之所谓廉也。世之所谓廉,以其廉而为之;而《周官》所弊之廉,吾所谓不忍为不廉者也。余故叙次其言以复去病,以告于明府,愿明府之以是为天下告也。

(贺文司理诗册序)
崇祯十三年五月,浙江抚按臣上言:臣等伏奉圣旨,按验嘉兴府推官文某被言事状,下所司逮系。杂治再三,驳政皆凿空架虚,一无左证。臣等恭承明命,矢天誓日,安敢上下其手以自取罪戾。谨合词覆奏,以明文某之无他。疏入,上赫然震怒,下言者于狱。而文君故以廉辨考最,将入为天子之近臣,行有日矣,文君之门人严子渡沆、吴子闻礼辈,作为歌诗,诵美其事,而请余为其叙。
余惟主上神圣,深知垂旒端冕之外,蒙蔽时有。于是小人乘间抵隙,遂如蜩螗沸羹,簪笔告讦,始于朝堂,投匦飞章,遍于闾里。上始而为之动,中而疑,既而厌然,未有能拔本塞源,深明其不然者也。自文君之诬得白,然后上晓然知邪正之必不两容,是非之必不两立,自今以往,固将黜卷舌于天街,投谗人于有北,海内咸长养和平,而明主并受其福。其关于圣政,岂不大哉!且天下之事,未有不相反而相成也。今之荐樽文君者,必曰某也廉,某也平,某也明允治辨。以为天子之大臣,如是而已。固未有能列须眉,绘图像,条分缕析而入告于我后,如今日者也。且上之采访者,所司之荐牍,铨曹之功状耳。缙绅之清议,士子之偶语,委巷小民之风谣,何自而知之?商贾之颂于市,行旅之歌于涂,黥钳胥靡之交臂而感泣于桁扬,又何从而知之?今也如按版籍,如分部居,胪列件系,使人主一览而了然,曰某也果廉,某也果平,某也果明允治辨。微言者之哓哓,若中风而狂易也,其谁与发之?语有之:以为事公子之法不可,以为不爱公子则不可。其反而相成也,岂不信哉!文君,有道而文者也。过此以往,知是非毁誉,如翻覆手之不可为常,而立身大节,必不可假易也。见益大,心益虚,骨干益坚固而不挠,以此为天子之大臣,不绰绰然有余裕乎?《诗》有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言者之攻文君也,其有助于玉多矣。文君之不为相反而以相成也,其为用宁有既乎?诸子曰:“善。请书之以为序。”

(瞿少潜字序)
山阳瞿起周名式耒,告余以不安其字也,请易之。余告之曰:子之不安其字者,求所以尊名也。尊名之道,莫若取法于古。古之人有名耒而字文潜者,宋宛丘张氏也。南渡后,吾乡有丘耒者,其字曰少潜。丘之去张未远,殆亦闻其风而说之,如陆务观之于秦少游者邪?今子之命名,适与文潜合。且读其书而慕好之也,不为不深矣。取丘之字以字子,殆其可也。文潜少学于子由,已而游于子瞻之门。当是时,天下皆宗王氏之学,所谓黄茅白苇,斥卤弥望者。而文潜守其师说,?厄穷连蹇,迄不少变,斯可以为文矣。传称文潜澹于荣利,顾义自守,而其为柯山赋,亦曰:“逾山而东,席门草藩。图书满家,儿稚饥寒。寄万事于一笑,忘食粝而衣单。”文潜之于潜也,可谓有其德矣。
瞿子明德之后,人门俱高,读书尚志,生产日落,箪瓢屡空,意豁如也。其于以学古之道,盖方进而未已,则夫?文潜而为之徒,固不远矣。遂书之以为序。

(赠侯朝宗叙)
余读侯子朝宗所著经义,如玉之有光,剑之有气,英英熊熊,变现于空旷有无之间,以为文人才子之文,而非经生之文也。已而观其诗,俊快雄浑,有声有色,非犹夫苍蝇之鸣,侧出于蚓窍者也。侯氏多才子,朝宗与其兄赤社,觐省其尊人司农公,因见余于请室。余自颂系以来,四方人士,间行相存者,多君子雄骏之人,如二侯者,其眉目也。薛宣语朱云:“子居我东阁中,可以观天下奇士。”今余居此地,得见天下奇士如此之多,其殆将以圜扉为薛宣之东阁耶?抑亦翘材之馆,废为车厩,如汉人之所致叹于平津者,而天下奇士,故当举集于此地耶?
朝宗将还商城,抠衣言别。余书此以赠之,朝宗归持以示赤社,并与中州人士见之,知其必相与欷?掩卷,?徨而三叹也。戊寅四月十二日。

初学集卷三十六
○序(九)

(寿福清公六十序)
阁师少保台山叶公以万历戊午寿六十,举初度之觞。记曰:
六十始寿。公辅政八年而后归,归五年而始寿。徐步赐金之桥,燕游福庐之山,衮衣达屦,角巾布袍,道路聚观指目,以谓神仙宰相,并为一人。而公亦忻然顾笑,计其焦劳拮据,八年于黄阁之中,犹噩梦之在宿昔也。嗟夫!人知公今日之乐,而不知公之有今日则甚难也。方公由南吏部入参大政,天子高居九重,应门沉沉,莫可扣击。而甘陵南北部之争,纷如于下。公廉平以牧身,诚敬以格主,纡回以酬物,忧心??,茹荼含蓼,卒以结主知,镇国论,委蛇进退于功名之会。噫,何其难也!先是福王犹未之国,一妄男子上书指斥宫禁。中外震恐,以谓大狱将作。公密揭再三上,请瘐死其人,勿下其章究问,以伤国体。上感悟,其事得寝。而公因其间得以力请之国。次年,事乃决。方议之殷也,言者责公邀九卿伏阙死争,公孙谢不可。而上犹欲缓之国期,使中使谕意公。公涕泣极论,夜分封还御札者再。上始不格公请,而言者或未之知也。公意有所不得行,深夜屏营,涕泗沾渍,甚至比政地于丛祠,夷阁臣于土偶,以庶几明用讯之心,而冀将伯之助。由此观之,今之得以休沐称寿,爰笑爰语,岂不为厚幸哉?长年三老,中流遇风,忄堇而获济。当其舣舟停楫,酌酒告劳,舟中之人,莫不ん呶相应和。然其风涛相う,捩柁呼号,与阳侯争一旦之命,岂舟中之人所能知也哉?公于今日,亦其舣舟酌酒之时也已。公之别自号曰台山。考于诗,南山有台,乐得贤也。得贤则能为邦家立太平之基,故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今夫山之有台也,用以为蓑笠草属之微者也。然而时雨将至,则蓑笠之覆盖,不小于夏屋,何者?诚庇之也。公迂身救时,补苴扌耆柱,以养和平之福,而卒能不震不动,贻宗社万年之安。公之蓑笠天下也大矣。蓑笠覆盖天下,而天下弗知。时雨既降,胥委而去之,甚且践踏之弗顾,而蓑笠之用自如也。公所为邦家之基者,覆盖之效。在乎再世,又岂必使沾体涂足之人,交口而颂之哉!
谦益对制策,公读卷为总裁官。而缪子昌期以癸丑举南宫,皆公门下士,荷公覆盖日久,不敢自后于道旁指目及舟中叫呶之人。故谦益敢称南山之诗,以献于公。诗人之乐得贤也,必归美于君,故其诗曰:万寿无期。又曰:遐不眉寿。公称觞之日,北向稽首,为天子诵万年,谦益称诗,独取南山有台,庶可以陈于工歌之末矣夫!

(赠文文起宫相六十序)
自古国家当昌明顺豫之世,保大持盈,必有老成耆艾,敦庞魁硕之人,应运而出。而人臣之当大任也,亦非可以捷得而骤至,往往纡回盘错,备尝历试,老其才以有为。盖天之生才,国之养士,与士君子之善自为养,兹三者相须而成,相求而应,有识者可以按而知之也。
吾友文君文起,弱冠举孝廉,束修厉行,垂三十年。胪传之日,儿童妇女,皆知其名,指目为忠孝状元。遭逆?之祸,阽危濒死,忄堇而得免,然后登进于天子之讲幄。君以伟望宿学,精诚启沃,天子心知为真讲官,改容礼之。而君抗疏劾巨奸为?党护法者,引经义,切时弊,其言皆中名实。于是海内咸服君始终一节,其所为引经论道者,不徒托之空言,旦夕引领宣麻,喜而相告也。君使事既竣,将奉英荡之节以还讲筵,而适会其六十之诞辰,称觞祖道者趾相错也。君之婿严生┉,谓余不可以无言。余观君为孝廉时,其风采骨干,既可以为天子之大臣矣。顾??久之,然后及第,既第而谴逐随之。盖神、熹之际,天之生君,与国之所以养君者若此。及其起废籍,遇明主,则又抗言极论,几不欲与宵人邪类一日并立于本朝,君岂不知雍容平进,赴功名之会哉?则君之所以善自养者,可知已矣。秦穆公之悔而自誓也,询黄发,思良士,而致叹于截截善谝言。汉李固亦言一日朝会,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备顾问者,诚可叹息。夫君德之成败,生民之利病,国家社稷安危之故,岂少年狷佞利口捷足之徒,可以侥幸而尝试哉?以寇菜公之贤,张忠定谓其用太蚤,仕太速,且曰苍生无福。然则人才之生,其用之早晚,盖有天意,非人所得而主也。君之善自养亦久矣。天之生君与国之养君,亦至是而可矣。过此以往,君且为黄发,为寿?。今兹之始寿,犹日之拂于扶桑也,何足以为君贺哉!
宋元佑间,苏子瞻指文潞公谓契丹使曰:“使者见其容,未闻其语。其综理庶务,虽精练少年有不如;其贯穿古今,虽专门名家有不逮。”更二十余年,余将书此语授简于严生,以申前贺,然而不独为君贺而已也。

(李本宁先生七十叙)
云杜李本宁先生,以词林宿望,回翔藩服者四十余年,而始登七十。谦益于先生,史馆后进也,礼当有辞以祝先生。
因念国朝史馆,莫盛于庄皇帝之戊辰,而先生以文章擅声,然卒不能免绛、灌之忌,先生出,史馆之局夷矣。天子不御讲筵,积有岁年。故时史官更直侍立,典持缣牍之地,尘凝网积,不可辩识。史官间骑马之九衢,与六部大臣扬鞭相揖,控马之隶,皆捧手愕眙。此谦益入史馆时事也。天子文学侍从之臣,皆在禁林,前代比之蓬池道山,其体貌不宜日降。以宿儒钜公焯焯如先生者,不亟还之禁近,馆阁之重,何可几也!先生服官史馆,在隆庆与今上初,新郑、江陵之间,九变复贯,先生历历如指掌,以今时政观之,则又有高曾规矩之叹矣。天子一旦讲求初政,咨嗟号?兆,垂裳绨几之时,左右顾视,求宿儒大人,议论通古今,可顾问者,先生又岂徒为史馆之重而已也。海内人才雕落,故老旧德,相望如晨星,而先生与焦弱侯先生,皆在金陵。金陵,旧京也。丰水、镐京,大雅之所咏歌也。高皇帝作人未艾,山川灵淑之气,不至衰歇,而贻二老于旧京,岂偶然哉?剥之上九曰:硕果不食,君子得舆。不食之果,天之所以贻国家也。君子之得舆,吾有望矣。余之祝先生者如此,姚子孟长辈善是言也,以荐于先生,歌南山有台之章侑焉。而余又窃闻之于人,先朝文章,尽在馆阁。王、李之徒,以馆阁相訾?,海内靡然从之。先生起而禅王、李之统,丰碑典册,照曜四裔,文章之柄,乃复归馆阁,其有功于馆阁甚大。文章不朽之盛事,必有如韩、欧其人者出而定之,固非后生小子所与知也,是为序。

(史玉池太常六十序)
义兴史玉池先生,初官谏垣,谔谔持正论,与执政抵牾。归卧阳羡之山若干年,起家太常寺少卿,奉使至中途,抗疏救刘御史及请蚤立皇太孙甚力,上切责谴归。余遇之吴门,劳苦先生。先生蹶然起立曰:“孟麟言事无状,天子幸宽??之诛。且人臣无狗马积诚足以动主,至烦人主震怒,其又敢自为名乎?”余微窥先生,视益下,息益深,忧国恋主,盖低回不能置也。名节之盛,莫如后汉。当其时,树立风声,抗论忄昏俗,士有不谈此者,则芸夫牧竖,已叫呼之。夫所贵于名节者,以卫国也。而卒以殉国,则亦其为之魁者,自?之意胜,而忧国之心微,朋徒部党之气重,而灵修美人之思薄与?今天下内无刑人腐夫,外无甘陵南北部。士君子之视名节也,如象之有牙,牺鸡之有尾,惟恐不锄而去之,亦无有刻石立?,以激扬题拂为事者。而钩党之忧未歇,涣群之君子,卒不可期于世,此何故与?先生忧国忠公,犯颜极谏若彼,而深思易气,厚自克责若此,岂犹夫世之君子与?天下当士气颓?也,国论峭急,譬之中流遇风,舟中之人,叫号惶怖,而长年三老,不震不动,捩柁开船于怒风崩涛之中,乃克有济。令长年三老,叫号惶怖,比于舟中之人,其不沦胥者亦鲜矣!时之讠翕訾?尊沓,以钩党为事者,皆叫号惶怖之人也。天其将有意于先生,以是为国之长年三老与?汉鲍宣为谏大夫。尝上书言朝臣亡有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论议通古今,喟然动众心,忧国如饥渴者,请急征何武、师丹、彭宣、傅喜。疏再上,卒纳宣言。今之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先生其选也。天子诚欲建教化,图安危,如鲍宣所云云者,先生欲不为长年三老,其可得乎?
先生今年六十,汤子鹤翔等征余言为先生寿。先生道德文章之盛,谈之者侈矣。余独著先生忧国之心,而又祝其兴起在位,以为邦家之光如此云。

(邹彦吉七十序)
昔刘伯刍、陆鸿渐列水次第,皆称惠山寺石泉第二。今扬子江南零水为江水所没,而庐山康王谷水,道远莫致。邹彦吉作惠泉亭记曰:名虽第二,不啻第一,盖笃论也。彦吉以学宪家居,为园于惠山之下。客过无锡,必?惠山水粉枪末旗,谭品泉记水之事。已而游愚公之谷,吐纳其风流,徘徊不忍去。于是彦吉之名,与石泉相上下。彦吉之论水也,盖其自论云耳。
今年彦吉年七十,翁子兆吉以称寿之辞属余。余不娴于辞,不能如世之文章家以巫祝之言进也,则请以泉品品彦吉。喷薄诡激,其源沸汤者,彦吉之诗与文也。氵亭泓间止,可辨眉发者,彦吉之鉴裁也。且鼎且缶,以饮以ヱ,苏兰薪桂,蠲病析酲,挹注无已时者,彦吉之风流弘长,而衣被万物也。彦吉以盛年谢事,放情涤虑,徜徉山水之间。奇石美箭,步武错迕,清歌妙舞,耳目眩易。欧阳子之记浮槎山水,以谓富贵之乐与山林者之乐不可得兼,而彦吉得而兼之。自有慧山以来,听山溜之潺?,饮石泉之滴沥者,不可胜数。如彦吉者,复几人哉?以此为彦吉寿可矣。彦吉虽老,肤神清令,视履不少衰。或者以膏肓泉石,不竟其用为恨。少陵之诗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陆鸿渐之论水,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而彦吉之记惠泉以遇而多累,为斯泉之不幸。彼固各有指也。令彦吉为出山之泉,则品彦吉者不能与石泉相上下,固已明矣。彦吉岂以彼易此哉?兆吉曰:“善载!余方酌慧山石泉,吹嘘鼎鬲,为先生称寿,以子之言佐茶事可也。”

(毕封君八十寿序)
天启元年七月,为新安毕太翁之诞辰。士大夫之官京师者,先期属谦益为其叙。谦益于太公之子府丞公有道义之知,又辱诸大夫之委,不敢以辞。未几,建州夷陷我河东,畿辅大震。府丞公以知兵见推择,衔命募兵江、淮。又未几,以削杖归。诸大夫来告我曰:“府丞衔恤归矣。虽然,太公之称寿,终未可以已也。子无忘子之绪言。”
谦益闻太公行事于府丞公最详。太公少倜傥有大志,于书无所不窥,以国子生久次,主宁武簿,廉辨得民,以礼致仕。左图右书,哦诗问字,归休乎一亩之宫。今年八十矣,府丞虽以削杖归,览揆之辰,易衣破涕,与诸弟舒雁行列,奉觞上寿,太公当为之听然笑语。卒获又以其间杖策黟山,浴轩辕之汤池,访容成之丹鼎,修登真度世之事,太公之景福未艾也。虽然,太公仁人也,退不忘君,东方之事,其负国耻而怀主忧也深矣。辽城之肉薄也,辽水之血殷也,混同、黑水之波沸而浪蹙也。主上东顾旰食,而吾忍称觞而沃洗乎?辽之父老子弟,与四方材官健儿,骸骨撑柱,肝脑涂裂,而吾忍与吾之子姓燕笑于一堂乎?太公顾语府丞,停?丕叹息,必不以家乐而遗国恤,知其不能舍然于此也。而吾又有以为太公贺者,府丞之为人,其身退然,如不胜衣,一旦奋臂而出,愿为国家敌忾雪耻,此太公之教也。太公优游杖履,出其老谋,以与府丞参伍握奇、车攻之事,教射可以饮酒,行陈可以列俎,兵法可以部勒宾客子弟。府丞祥琴之日,仗钺专征,出而受?,归而饮御,用太公之教,举而错之,东事不足办也。夫如是,太公日称觞燕笑可矣,又何以不舍然乎?太公善为歌诗,府丞他日执讯告成,太公自为铙歌鼓吹之曲,播于管弦。余将登太公之堂,按节而歌以为寿,问太公之不舍然者,今如何也?是为叙。

(江兆豫侍御六十序)
新安方万里尝论有宋之人才国运,以谓元?人才非不盛,而符、观、宣、靖世运衰,以章、蔡消之也。庆元、嘉定、淳?亦尚有人才,而世运愈衰,以?、远、清、嵩消之也。宋之人才非不长,而宋之权臣消之。消人才,所以消世运。消至于贾似道,则运无可消而有所归矣。
余每诵其言,未尝不嗟咨叹息回翔于盛衰消长之际也。我神祖享国长久,于国运为极盛。至于晚年,而人才有日消之叹矣,消之以逮系,消之以贬斥,消之以废弃,消之以淹抑。消之之法,不一而足。然逮一再传而老成登用,班行充斥,人才蔚然,足以供数世之用,则孰非神祖之所诒也哉?神祖之于人才,生成长养,惟恐不及,雨露雷霆,无非至教。恒以其消之者长之,而非如宋之所谓消者,消之以权臣,而一消不复长也。记有之: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数世之仁也。斯神祖之谓也与?今天子元二之间,辟门开窗,群贤竞进,恭己虚怀,从谏弗?弗。然一时敢言直谏之士,以次谪降,如侍御江君兆豫辈,不下数十曹。识者窃忧之,以为国运当维新之时,而人才有渐消之象,无乃非圣主之意与?无几何,诸谪降者,强半召还,而台省推毂兆豫辈者,章满公车,始而切责,已而报闻,今且将转圜矣。于是人始知向之摧折言者,晓然非人主本意,而圣天子追惟丰芑之深仁,绍述祖考,以生成长养为事。人才国运之滋长者,殆将百世而未艾也。于是兆豫年六十矣。其里人某,以余为同年进士,且相好也,属为称寿之辞。余惟汉永和中,李固尝上疏言,朝廷聘杨厚、贺纯等,待以大夫之位,以病免归。一旦朝会、见诸侍中,无一宿儒大人可顾问者,诚可叹息。是日有诏征用厚等。汉永和中为夷之初旦、虹霓扬?,犹能以固言征用厚等,况今日哉?兆豫旦夕召还,其以人才国运消长盛衰之故,为圣主极言之。李固之叹息于永和,与万里之痛惜于元?、庆元,其意指不同,皆万世之殷鉴也。遭逢不讳之朝,发抒未竟之志,使圣主鬯丰芑数世之仁,而国家收宿儒大人之用,余之所祝者远矣。乡里颂祷之常辞,岂足道哉!
昔人称新安地势斗绝,其地平视天目尖,故其山川雄秀而人物卓伟。今新安士大夫???负风节者,后先相望,余获交其人多矣。当兆豫初度之日,胥会而称寿,睇视壁间之文,诵万里之言而深思之,其亦有嗟咨叹息如余者乎?知其不徒燕饮而相乐也。

(按察使黄公八十寿序)
庐陵海茹黄公举进士高第,为令畿辅,以治行第一,擢拜御史,扬历中外。拂衣高卧,归享山林之乐。又十有余年,而称八十之觞。吉为文学道谊之邦,万历以来,前邹后李,所谓龙宗有鳞,而凤集有翼也。余辱交于邹、李,邹、李亟称黄公为其乡之淑人君子。余与公后先仕途,未及抚尘接席,而熟闻其声迹,在赤县则以循良显闻,在台班则以笃诚自矢,不以钩距钓奇,不以鸷击愉快,正直忠厚,兼而有之。信邹、李之为笃论也。公长西台,晋卿寺,??通显矣。一旦中谣诼以归,耕闲钓寂,识者有锢人圣世之叹。然而二十年之间,朝野之际,亦多故矣。沙路甫筑,而翰音之凶已闻,旌节方悬,而槛车之征旋及。钩党则身录饮章,禁锢则名隶刻石。当小明悔仕之时,而抱大夫不均之叹。求如公之优游止足,游乐邦而栖化国者,有几人哉?商侯昆弟,蔚为国宝,于公之高门,何氏之赐策,公盖于其身亲见之,斯可以为公寿也已。公不闻悬车之说乎?古者大夫七十县车而致事。车之为物也,负重致远,行千里不契需,器之有用者也。致事则县之于屋壁,譬之既雨之衤发衤?,既获之桔槔,以为无所用之云耳。当其无,有有之用,就县车之后,而察识其轮辕辐毂,固无一而弗具也。语有之:高车驷马带倾覆。又有之:仕宦不止车生耳。行乎万里之涂,恃其有用而不知止息,则必有偾辕折轴之患。岂若县之于屋壁,以其无用为有用也哉?古之君子,仕而归乎其乡,即为乡先生。先王制县车之礼,所以优贤养老。抑亦以此著止足之义,俾以教其乡人子弟与?余之知公久矣。而公亦时时念余。余遘党祸,幽于请室。商侯推公之意,不远三千里,诒书见存。余高商侯之谊,幸公之有子,而益知公之家风为可尚也。于公之称寿,为县车之说,以侑一觞。吉之士大夫,如余所谓后李者,登堂介寿,览余之文,得无有徘徊叹息者乎?知其不徒献酬而旅退也。

(寿侍御汝瞻兄八十序)
万历庚申十月十七日,余兄侍御史汝瞻八十之诞辰也。汝瞻之诞以十月,而称觞上寿,先期至者,嗔阗闾左。颂祷之文,金相玉轴,衔错壁间。
余欲为汝瞻寿,而惧未有以当也。虽然,汝瞻,余宗老也,而又修明谱牒,习于钱氏之故。请征吾钱之故以寿汝瞻。钱氏之有声文苑,若文禧之试学士院,以笏起草;若希白之试崇政殿,日未中而就。世皆艳称之。汝瞻为诸生,即以文藻擅江左,其在西台,衡文齐、楚,士子至今传写,奉为科条,斯可书也。钱氏之以吏治,著者代不乏人。而安道为宁海军节度推官,治平末为殿中侍御史,时人因苏子瞻诗,以铁肝御史目之。汝瞻由广州司理入为御史,侃侃奉职,其官阶与安道悉合,斯可书也。宋兴以来,三世制科者,独钱氏一家,而易、明逸皆掌书命,史臣侈为盛事。今汝瞻子孙科第,高门绰楔,相望步武间。宋公垂之序传芳集,所谓青油畅毂,追次服儒者,几萃于一门,斯又可书也。唐李翱著卓异记,凡臣下盛事,家世徽范,辉昔而照今者,皆备载焉。吾钱之有汝瞻,其亦可以附于卓异之后乎?然吾考安道出台后,家贫母老,至丐贷亲旧,以给朝晡。文僖蚤历贵要,晚年郁郁,恨不得于黄纸上押字。汝瞻挂冠以来,荡涤情志,游娱于园池歌舞之间,四十年于此矣。汝瞻所得,与文僖孰多?况安道哉!夫人生之有富贵寿考,犹车舆之能载物也。文僖诸公,其于富贵寿考,亦各有所负载矣。未有全而举之,倍任而不倾,如汝瞻者也。岂天之称量殊耶?抑汝瞻之为轮毂者厚耶?钱故有宣靖公若水者,少游华山,陈希夷谓之曰:子神清可以学道,不然当富贵,但忌太速耳。宣靖知命有节度,卒恳避权位,此亦通于察车之道者也。知宣靖之所以诎,则知汝瞻之所以赢。然则汝瞻之寿,岂可量哉?余故征钱之故以寿汝瞻,而又归本于天,著其所以寿者,以为宗之人告焉。夫钱之先,有斟雉羹而飨帝,受寿八百,枕高而视远者。希白之著书,称?后人,此亦钱之故也。为汝瞻寿者,宜必有取于此矣。然而余之文略焉,为其比于荒也。姑取其信而有征,著于谱牒者如此云。

(陈中丞六十序)
陈公谢中州节钺,家居五年,而春秋六十。览揆之辰,邑之荐绅大夫,相率举觞上寿,而以祝嘏之词属余。
公自举进士,令剧邑,擢南台,扬历清卿,以至今官。生平砥节首公,鞠躬尽瘁,知有君父,不知有身家,知有道义,不知有身名。其在中州,冒锋刃,触机械,誓欲以七尺殉贼。今得以优游田里,长筵称寿,而可以无祝乎?盖公任事之难,非独当将╂卒惰,师老饷匮之日,左右支吾、俯仰布置之难也。当国者以豫为陷阱,有强寇,无重兵,调发则不应,奔命则不给。以豫委公,而不忧豫事之或偾也则难。以公为孤注,分其柄,掣其肘,切责则夺其所杖,中制则乖其所之。以公委豫,而惟恐公事之不偾也则尤难。公曰:“吾奉诏讨贼,朝受命而夕致身,他何恤焉。”大帅之尾贼也,在二百里之内,督抚之尾大帅也,在二百里之内,迁延宿留,以为故事。公侦贼所至,轻衣免胄,匹马先驰,而大帅无复有拥兵观望者矣。冲泥淖,冒风雨,上下山坂,出入贼巢穴中,以草棘为馆宇,以鞍马为席荐,以黄尘为糗粮,以白汗为汤沐,与士卒共甘苦,同死生,疮痍相抚摩,死伤相慰吊,而士无有不踊跃用命,愿为公死者矣。公作吏以来,所至不名一钱,无毫厘铢两不以佐军兴享士卒。流贼闻其风,为咋指曰:“陈都堂,清官也。”以故迄公在事,斩获独多,招抚独众,而河南北无一城失守。令久留公于豫,贼岂足平哉!小人之计门户也,深于计疆埸,且借疆埸以快门户驱除之计,公其如彼何?公志在报国,独立行壹意,宁奋臂?目,致死于疆埸,而无宁容头过身,求生于门户。彼其如公何?小人之谋困公也,中山之书盈箧,白帝之言空市,岂不几幸其旦夕一跌,以入吾股掌之中。然而不能者,天也。上之神明,与公之精诚交相感格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顺而思乎信,天助之矣。弛担释负,角巾布袍,人伦东国,而燕喜西都。回思在事之日。戎马交?于前,坎陷阴伏于后。忧危满眼,进退惟谷。如宿昔之噩梦,醒而思之,犹为之汗流魂悸。今之得称寿于此堂也,岂非天哉?
公年六十,齿发郁然,谈论娓娓竟日,既有老谋,而又有壮事。流氛日炽,王师在野,圣天子拊髀颇、牧,朝野之推毂者无虚日,公其能久居此乎?公行且强起为天子灭奴荡寇,经营告成,然后退享山林之乐未晚也。昔宋文潞公以耆年宿德,出镇西都,王荆公为诗饯之,有曰:“功业迥高嘉?末,精神如破贝州时。”自今以往,更二三十年,当有称荆公此诗以为公寿者。余虽老矣,从诸君子之后,登公之堂,尚能赋而颂之。

(谢象三五十寿序)
鄞县谢君象三,举进士高第,知嘉定县,治行第一,入为监察御史。会叛贼孔有德据登州,天子震怒,兴师致讨,命西台择御史有文武大略者,遣往视师。众皆股栗莫敢应,君慨然请行。督励将士,指授方略。解莱围,复登城,叛人衔尾从海道遁去。于是东省底定,长安解严。天子嘉其功,拜太仆寺少卿以旌异之。而君以太公之戚归,既免丧,优游里门,不乐仕进。今年五十,以九月为览揆之辰,其长君孝廉宣子属余为其叙记。
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而其人多用兵事显,拥高牙,捧赐剑,登坛而仗钺者多矣。久之则暴骨原野,填尸牢户者,项背相望。求其经营告成。振旅而饮至者几人哉?君于今日,列长筵,开昔酒,亲朋杂Ш,丝竹交奋,追行间之辛苦,思?事之艰难,如噩梦之获寤,而旅人之得归也。不可以盍然一笑,举觞而目寿乎?日者奴孽稽诛,流氛孔亟。天子拊髀侧席,以思封疆之臣。君故息影自匿,有息机摧ㄅ之思。君之受命而东也。客从长安来,言君方从客燕?,理巾舄,整书帙,若无有所事者。余喜曰:“谢君必能办贼。”今之退而息影,悠然而抱膝也,将终焉而已乎?抑将幡然而起,出其已试于东者,为铅刀之再割乎?晋人有言:好以暇,好以众整。天下事固非抚剑疾视,怒目哆颐者之所能办也。史称谢安石虽受朝寄,东山之志,始终不渝,从容宴ぅ,折秦鞭而安晋鼎,此亦整暇之效也。余无以寿君,举谢家故事为君进一觞可矣。遂书之为叙,以复于宣子,君无效昔人捉鼻,余他日亦不如新亭之朝士,以苍生安石相?。君其颔之否也?

(宋太公七十寿序)
长洲宋君令申,举进士,为武陵令,治行高等,擢给事中。为权奸所不说,左官于外,量移南大理评事。而其父太公春秋七十览揆之辰,郡中诸公,咸具羊酒往贺,而属余为称寿之词。余以谓生辰为寿,非古也。人生百年,幸而当称寿之日,亲知过从,耄稚错列,相与谈世事,感时叙,留连往复,举酒相属,此亦人情所不能已也。日者天下之网尝密矣。佞臣鄙夫,构秋荼束湿之网,罔上而行其私。当此时,给谏在夕垣,矫尾厉角,以抗当涂之人。太公燕居深思,忧圣世,念壮子,其必有减匕箸,停杯酒,中夜屏营,扶床而抚枕者矣!天子一旦翻然感寤,尸巨奸,解密网,旬日之间,天晶日明,乾坤轩豁。而太公七十称寿,适当其时。览揆之日,长筵纷列,五音繁会。给谏悉数而告曰:“圣天子今日行某政,明日用某人,今日捐何田租,明日理何刑狱。”太公炷香北向,祝天子万年。退而举给谏之觞,与亲朋觥筹交错,赋既醉而称未?也,斯不亦人世之极欢,吉祥之善事乎!自今以往,圣天子之盛德大业未艾,太公之寿亦未艾。而给谏以其时发摅志气,鼓吹休明,于是乎逆奴埽冗,蛾贼授首,礼乐兴而弦歌作。天子临雍拜老,安车蒲轮,迎致太公,行养老乞言之礼,太公之引满愉快,又何如也?
吾郡之耆老,昆山有周寿谊翁及毛翁,皆年百有余岁,称为人瑞。周翁历元及明,所谓生长兵间者,不足以当太公。毛翁生当国初全盛,及见其孙之举鼎元,可谓奇矣。吾谓毛翁如人年壮盛,康强无疾病,不足以为喜。以太公今日方之,譬如当桑榆之景,有羸老之忧,一旦霍然良已,脱沉疴而复少壮,其为庆幸,岂啻拔宅度世而已哉?余与给谏有道义之好,书此以为太公侑一觞。自兹每十年一祝天子圣政之记,与太公记年之历,考之国史,征诸野史,固可以互见而错举也。是为序。

(永丰程翁七十寿序)
永丰程使君九屏,由南曹郎出守镇江,治行为天下第一。天子念东南要地,慎重监司之官,特简为按察司副使,治兵苏、松。而使君之父太公,以今年寿七十,丹阳荆大彻往在使君宇下,与诸?绅往称百年之觞,而属余为序。
余观生辰为寿之词,不过铺张盛美,称引人世吉祥善事,而州民之祝其邦君大夫,则曰登彼公堂,万寿无疆。虽原本雅颂,亦比于巫祝之聒耳,君子弗道也。若太公之矫志励行,淑其躬而教其子者,则余请得而书之。太公起自孤生,零丁荼苦,依其继母,以有成立。束修自好,不赢其躬,再世而始大。太公孝,故能教其子以忠;太公俭,故能教其子以廉,太公慈,故能教其子以惠。今自甄胄以北,京江以南,襦?兴歌,而鸿雁息哀者,其孰非太公之德教所与被乎?当逆奄之时,邑掌故承大吏风旨,持簿籍,醵金为奄建祠。太公奋臂大言,声泪俱咽,毁其簿,抵之于地,恸哭于先圣之庙而出。当是时,奄祠庙遍天下,开府巡方者,争怀砖负土,趋事惟恐后。太公一老逢掖,能引大义,不顾生死,斯已奇矣。使君在郎署中,以风节显闻。岳峙山立,人以为巨人长德,太公之家教积习使然也。余读史记,万石君以恭谨世其家,子孙皆为二千石,尊宠举集其门,史家艳称之。然考其家教,不过使其子孙驯行孝谨,浣厕?、数马足而已。无他忠言大略,可以法今而传后者也。而汉之风俗,斤斤长厚,以保家门、守富贵为能事。陈咸谢其父曰:“具悉所言,不过教人谄耳。”孔光、张禹之流,保身持禄,依附名行,至于欺君父、卖国家而不知悔。则岂非内行修谨、立名非真之流弊耶?太公一老逢掖,毅然以风节为己任,终发闻于子。由此观之,太公之教其子,视万石君岂不有径庭哉?盖吾夫子恶乡愿,思狂狷,而史亦称李固之节,视胡广、赵戒犹粪土。吉州道义之乡,欧阳永叔而后,文章节义,澹?、诚斋之流风在焉。太公之所以教其子者,方诸西汉,此亦千古得失之林矣。自今以往,使君之名行益高,太公之家教亦益著。天子将见百年养三老行释奠乞言之礼,国史当谨书其事,推明国家风俗教化之盛,迥异于西汉,而以太公之家教为质的焉。余之执笔而称寿,自附于?史之后者,固将不一书而足也。是为序。

(范太公八十序)
广陵范君┆羽,以吏部郎引疾家居,凡数年,天子即家起为尚宝司司丞。而异羽之父云从翁,以今年八月为八十之诞辰,异羽方办严趋召,乃回翔里中,为太公称百年之觞。
盖自神庙之末年,天子深居,小人用事,唱为甘陵、雒、蜀之议,公然以钩党为名。海内士大夫,凡负名节,持议论者,靡不以一网锢之。而┆羽为吏部郎、汲汲以辨论官邪,登用正直为能事,此所谓芳兰当门,不得不锄者也。┆羽慨然移病归侍太公,太公笑谓曰:“吾为庆云令,不五月而趣归。岂愿若久据要津哉?”于是┆羽日起居太公,修闲居侍奉之乐。匡床坐谭,石鼎联句。融融泄泄,父子自为知己,不复知人世间风涛喧う作何状也。今天子辟门开窗,简用遗佚,言者首惜异羽,是以有尚玺之召。而太公八十称寿,实惟其时。追惟数十年来枯菀之交集,陵谷之推移,错互倏忽,其可为停杯而叹息者亦多矣。太公之诞辰以八月,枚乘所谓八月之望,与诸侯兄弟观涛于广陵之曲江,此其候也。夫广陵之涛,天下之至奇也。向令乘舟弄潮,随波出没,与阳侯争顷刻之命。比其免也,气尽魄夺,欷?息劳,安得所谓怪异诡观者而发皇其耳目哉?太公有道人也,结绶未几,而脱屣去之。彼其纵览于人世,不似置身曲江之上,登高而极目者乎?数十年来,菀枯陵谷,譬诸广陵之涛恤然足以骇者,以太公观之,适足以澡概胸中、洒练五藏而已矣。自时厥后,太公之寿,如川之方至;而异羽之功名,亦未可纪极。犹涛之气所谓以神而非者三也。太公亦举觞属客,为之浩浩焉落落焉而已矣。于停杯叹息,又何有哉!太公闻余言,顾视异羽,殆亦为辗然而一笑也矣。

(沈翁八十序)
吴郡沈先生,今年八十。四月十一日,为其诞辰。吴之孝秀陆履长、许孟宏、陆彦修与其子伯叙、玉当游,请余为祝寿之词。余之稚子孙爱方授经于伯叙,而伯叙兄弟又缪以一日之长事余。则夫登堂为寿之客,宜莫先于余矣,而可以无言乎?余惟人生百年之内,其欣慨多端。至于生辰为寿,亲知杂Ш,杯酒劝酬,则遭时抚事,傍亻皇感叹之意为多。今天下方多故,胡马逼淮水,洪河灌汴京,闯贼踞襄、汉,都会丘墟,江流横绝。而吾吴介恃天子之宠灵,男耕女织,仰父附子,垂白之老,不见兵革。翁当此时,席长筵,列孙子,浮杯乐饮,抗音高歌,为太平之幸人,岂不快哉!
吾闻翁之生平,孝友节侠,仁心为质,好谭说两汉两宋忠义磊落之事,每高吟张睢阳闻笛诗、文文山正气歌,使诸孙属而和之。遭时艰危,圣主侧席。酒酣以往,感江上之烽烟,怅中原之板荡,其何忍养青龙、骑白鹿,置时事于局外哉!吾读《六月》之《诗序》,以为《南陔》废则孝友缺。《白华》废则廉耻缺。驯至于《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然后知《南陔》《白华》之诗,《采薇》《采芑》诸诗之所自出也。孝友廉耻之士不立于朝,则法度废,阴阳失,为国之基队,诸夏衰而夷狄盛,必至之理也。伯叙兄弟,服习翁之教诲,崇《南陔》之养,而厉《白华》之节,一旦得时而驾,在帝左右,经营车攻薄伐之业,于奴寇乎何有?《诗》曰:文武吉甫,万邦为宪。又曰:侯谁在矣?张仲孝友。孝友之臣,于车攻薄伐,迥不相及,而诗人连比言之,岂偶然哉?《班》《史》称车千秋销恶运,遏乱原,因衰激极,道迎善气,传得天人之佑助。而郭汾阳当吐蕃入寇,车驾东幸,其论奏以为抑竖刁、易牙之权,任蘧瑗、史鱼之直,则黎元自理,寇盗自平。此其说与《小雅》之序,固可以比类而互观也。繇此言之,国家求《南陔》《白华》之臣子,亦已亟矣。伯叙兄弟出而为张仲、方叔也不远矣。来归饮御,い鳖脍鲤,其所以为翁寿者,当尤盛于今日。而余之为翁祝也,既称道其父子,间且以《小雅》之义,遍告天下之为臣子者,盖亦颂祷之法宜尔。诸君子皆学古之道,必不以余言为赘也。

初学集卷三十七
○序(十)

(江阴李贯之七十序)
江阴自葛文康父子以文学显于宋,而陆子方、王元吉,孙大雅之徒相继而起,故其乡多博雅好古之士,如贯之李先生其人也。贯之之为人,孝友笃诚,束修励行,衣冠俨然,不苟訾笑,有古先民长德之风。至其读书好学,老而益坚,则有如尤延之之所谓饥以当肉,寒以当裘,孤寂以当友朋,而幽忧以当金石琴瑟者。残编?翰,寤寐访求,横经籍书,朱黄错互。虞监之亲钞,杜侯之手跋,充栋宇而溢机杼,江以南艳称之。晚尤研精于礼学,自汉、唐以来所谓共氏而分门,同经而异注者,盖将会而通之,以求得乎先王之遗意。经学之不讲久矣,如贯之者,其可谓强学蹈道,卓然而不惑者也。
贯之今年七十矣,顷年史局弘开,诸荐举布衣方闻有道之士,章满公车,顾未有及贯之者。人或以是为愧,且以为贯之惜焉。而余以为是非知贯之者也。贯之守其朴学,不屑为雕缋补缀之学以讠叟闻动众,故世之知我者希。而坚坐于荒江寂寞之滨,漠然而自贵。令其游光扬声,有哗世钓名之志,世苟知我,而其中之所存者已薄矣。宋之常秩,以经学为欧阳公所知,比秩从荆公之招,遂匿其所著春秋学不以示人,欧阳公深愧之,而荆公亦心薄焉。今之处士,其明经未必逮秩,一旦逢世,则其不为秩者,亦或寡矣。贯之经明行修,忘贫屏贵,使乡邦之士友,有所矜式考问,而获免于面墙。著书?礼,讨论异同,使先王之遗书,与先民之话言,犹不至于澌灭。令世有欧阳公,亦必真以处士相题目,而王平甫亦不复有春秋倚阁之戏。世之不知贯之,斯世之愧也,又何足以为贯之惜乎?余与贯之,皆有好书之癖,每从贯之借书,未尝不倒庋相付也。余不喜为生辰称寿之词,而于贯之不能以无言,故为序其意如此。昔葛文康好借书,尝以酒券从尚公辅假太平御览,词林至今以为美谈。余之文岂足以代文康之酒券乎?抑亦如谚之所云借书一?者,聊以博贯之之一笑而已矣。

(于润甫七十叙)
神宗末,士大夫奋臂钩党,而金坛于中甫尤为世所指名。中甫之弟润甫,以明经佐建宁郡,三年大计,当上考,冢宰欲黜之,藩、臬长争之力。冢宰笑曰:“吾亦知其贤。顾安有于某之弟,可尚系仕籍者耶?”竟坐党人弟免官。而润甫亦先事拂衣归矣。润甫归,与中甫优游结隐,不关人事。中甫营梵川。润甫营云林,皆极水木园池之胜。巾车棹舟,追逐云月,若未尝有牵连左官之累者。中甫殁又十余年,润甫之名德益高,其神情益王。所谓云林者,水益加浸,木益加章。其子姓之兰茁其牙者,亦皆鸾鹤停峙,称其家儿。而润甫年已七十矣。余尝谓中甫之为人,如乔松千尺,节目磊?,未至其下,已知其有回挽万牛之势。润甫如千金之玉,肉好若一,温润清越,廉而不刿,?璋特达,人可以望而知也。二甫之性量节度不同,至其慷慨引大节,急病让夷,?重然诺,则固未尝少异也。当诸公结交之日。缪仲淳以布衣称长兄,仲淳没,润甫经纪其后事,恤其寡嫠,奋身为之,不以烦显贵人。余再起再踬,己巳被逐,相知者缩颈莫敢过其门,润甫独冲风过余,执手相慰劳。余叹曰:“此与妖书大索时,中甫之周旋归德,何以异哉!”润甫之志义卓荦如此。萧闲澹漠,不自表异,若无所与于世,而世亦罕有知之者,斯可为一叹也!虽然,余窃为润甫幸焉。凡人世之荣华富贵,与夫美名奇节,皆造物者之所吝惜也。咎誉悔吝,往往相感相攻,终身羁绊,而不能自解释者多矣。王荆公,宋所谓党人之魁也,用新法以斩艾元?之贤者,几无遗种,可谓得志于时矣。然其登茅山之诗,感嘉平之改腊,怀子房之高风,盖霜筠雪竹,归与投老之思,其托寄不一而足也。陶隐居,世所称山中宰相也,处齐、梁之乱世,逃名于外兵,奋笔于别录,微窥其中,殆亦有忧患焉。润甫所居,去茅山百里而近,咏荆公之诗章,览隐居之遗迹,俯仰今古,其能纵浪尘世,脱然而无累者,有几人哉!尝试与润甫闲窗静夜,细数三十年来升沉死生之故,不过目睫耳。如中甫者,?崎历落,固已终身为劳人矣。彼四明诸公,炎炎隆隆,弥天而蔽日者,今又安在哉!润甫有器而不见贾,有才而未尽试,归余恶盈,不争于造物,而得全其天年,亦已足矣。隐如陶贞白,显如王介甫,彼皆有??然如不足者,而况其它乎?以此为润甫寿,不亦可乎?余将轻帆过润甫,信宿云林之下,酌良尝之醴,访福地于虚台、便阙之间,归与投老,从润甫而后焉,润甫其许之否也?

(于润甫八十序)
当润甫之年七十也,余为其称寿之词,叙述其兄弟间牵连钩党、左官禁锢之故,与其暮年结隐,子侄秀发,园池花鸟之乐,家庭门第之盛。润甫喜而张之于璧。登堂称寿者,睇视其文,皆相与颂述,以为美谭。
今年壬午,润甫寿八十矣。润甫以目疾坚谢贺客。客揣其意,更欲得余之一言以侑一觞。夫生辰为寿之词,一而足矣。是固韩子所谓千岁万岁之声聒耳,而归熙甫以为横目四足之徒皆可为者也,是亦不可以已乎?虽然,十年以来,阴阳人道之变,润甫之经心而动目者,不为不多矣。以余一人而言之,牢修、朱并之狱,钳网于前;李?、舒定之章,谩谰于后。当其录牒旁午,蜚语错互之日,润甫之为余中夜屏营,当飨而叹息者数矣。介恃圣主,保全伸雪,得以收召魂魄,复为平人。高天化日之下,得与润甫燕喜称寿,称一尊以相属,岂不幸哉!当圣明全盛之世,权臣忮相,障咫尺之天,兴五里之雾,高下在心,生杀在手。曾未几何,偃月之堂,格天之阁,殆将化为飞尘,鞠为茂草矣。传灯护法之流,有再拜赐死,涕泣雉经,求属其首领而不可得者矣。有彤弓卢矢,专征出镇,欷?仰药,苇席裹身者矣。其气焰之赫奕,譬之飘风之怒号,而暴雨之骤至也。其声利之熏灼,譬之木槿之朝荣,而蜉蝣之夕化也。润甫以局外之身,静观而纵览之,不当为之盍然一笑,满引而自寿矣乎?润甫虽病目眚,动止须人,然其神益王,齿发益壮茂,而所卜筑云林者,千章之木,百亩之竹,清池曲台,甲于江左。杖屦时至,歌咏间作,执化人之祛,而游于清都紫微,默存而自失。所居所游,犹向者之处也。润甫从游于憨山、紫柏,发明心地,其知所谓无目而视,无耳而听者乎?其知所谓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者乎?废心而用形,以至于六根互用,则谓之浑身是眼,亦无不可。而区区目眚,何足以为病欤?余姑书之以为润甫寿。更二十年,而润甫之寿益高,其目当复明,如唐之张水部。余以老年稚弟,从君于名园绿水之中,当咏韩退之诗所谓“喜君眸子重清朗,携手城南历旧游”者,以将百岁之祝,润甫更为一笑也。

(康文初六十序)
往金坛于中甫、长兴丁长孺、常州沈伯和以交诣闻于海内,而常熟缪仲淳、松江康孟修,幅巾奋袖,称为长兄。诸公晚托末契于余,余因以识孟修,且交于孟修之子文初,斯所谓交在纪群之间者也。今年文初年六十,吾里中与文初游者,索余文以为寿,且曰:文初老而不遇,皇皇旅人,意盖有不舍然者,愿得余言以解之。嗟乎!自于、丁诸公,相继殂谢。文初俯仰今昔,西州之恸,东阁之感,往往而是。至如余之不肖,削迹窜逐,固无足道者,每不胜赍咨叹息,以为斯世之忧。盖文初之不舍然者如此。顾独以为悲穷叹老,负忧生之嗟而已,此非知文初者也。虽然,当试与文初妄言之。
夫于、丁诸公,感概立节,坎?谣诼,之死而未已,斯所谓天民之遑遽者也。有人于此,视诸公之乘辕而反之,朝秦而暮楚,东食而西宿,曰:余曷不至于公卿?虽然,幸而至焉,亦已愧矣。繇此言之,效诸公之所为,是天之劳人也。反诸公之所为,是又天之小人也。无一而可也。文初虽老而不遇,然读书谭道,修先人之一行,以遗其子,进不纟圭于网罗,退无?于形影,斯殆造物之私人也已。其不舍然也,又何为乎?余之为劳人久矣,近始偕孟阳为耦耕终老之计。而文初侨居金坛,时从道人逸老,寻四朝七真之迹,吾两人欲招之而未能也。然吾考陶隐居真诰,会稽淳于斟入吴乌目山中,遇仙人慧车子,授以虹景丹经,修行得道。乌目山者,虞山之别名也。安知慧车子及淳于,不时时往来于其中乎?文初从我而隐,安知其不旦暮遇之乎?人生百年,如风狂电掣。向所谓不舍然与舍然者,又何足道哉!诸友曰:善。请以此言寿文初,且属孟阳为诗以招之。

(汪君六十序)
嘉定程孟阳尝为余言,弱冠时薄应举之业,崭然有志于功名。偕年少十数人,学骑射击刺,骨腾肉飞,如饥鹰饿鸱。今老矣,追思少壮事,殆如隔世。而廿年来十数人者,独总戎钱君与汪君在。汪虽老田间,度其才略,可使将数千人者也。嗟夫!天下承平久矣。世所重独射策甲科,而豪杰倜傥之士,往往以文法屈抑。钱君固东南宿将也,平壤之役,绌于李氏,有功不得封。又数强项,与文吏争,故数起数踬。而汪君身授农书,衣衤发衤?,从事于污坳沮洳之间。微孟阳之言,余故不知君之能若是也。今天下不可谓无事矣。钱君既被推毂当训练之任,犹格其请未下。而所谓网罗豪杰,破资格以备缓急者,仅见诸条议而已。余思孟阳言,未尝不窃叹于汪君,又思夫污坳沮洳之间,辍耕而太息如汪君者,固不少矣,惜乎予之不能尽知之也。余观宋靖康之事,王正道献决围之策,受命不两日,得数万人,皆愿效死。而张仲友以下第举子持空名帖三十,逾旬而解鼎、澧五州之危,易于反掌。此两人者,其缓急有用,视射策甲科,从颂卿相者,相去如何也?正道之策不克用于宋,而仲友既解围,终不愿为宋用。夫有才如正道而不克用,则天下之士,不愿为世用如仲友者必多矣。此又可以深惧也。今天下方急才,如汪君者,其可使长为农夫,终老于污坳沮洳之间也耶?余之知而窃叹者,亦与有罪焉耳矣。君今年六十,其称寿以岁之十二月。田家作苦,禾稼既纳,酌冻醪,烹伏雌,与比邻故旧,契阔谈宴,闻余之言,其不盍然而笑者几希!
虽然,酒阑客去,秉烛夜读,亦未必不有感于余言也。孟阳方游泽、潞之间,古称天下之脊,战争形胜之地也。天寒风急,贳酒高歌,曩之壮心,得无有奕奕萌动者乎?余将以斯文寓焉。

(溧阳彭翁七十序)
江南称园亭之胜,以溧阳彭氏为第一。往余过溧阳,穷冬Ё寒。冰雪弥望,思一游而不可得。既而过投金之渚,感贞义女之故事,以谓此邦之人,风流激厉,意必有倜傥感概,伏其身而不出者。顾独以园亭之胜,有闻于江左乎?盖又为忾然停车,低回久之而始去也。
今年春,溧阳彭老廉明甫介张┆度、龚渊孟谒余于长安,属为其尊人翼予翁称寿之辞。问所谓彭氏园者,园之主人,则明甫之群从也。问其尊人之年,曰已七十矣。其家距园可数里,步さ往还,壶觞谈笑,未尝不颓然于其中也。问翁之生平,则以明经待诏公车,孝友笃诚,不侵为然诺。与人交,生死寒暖,不相背负。七十之诞辰,通家子姓,从明甫之后,执爵而拜于堂者,非分宅之遗孤,则下泣之稚子,翁所为翼而长之者也。翁其真贞义之乡人,不愧丈夫女者与?向所为倜傥感概,伏其身而不出者,翁殆其人与?翁既不得为世用,而孝廉圭璋特达,射策甲科,高明显融,所以寿其亲者未艾。高文大篇,祝嘏之辞,其必有取于此矣。虽然,翁惟老于明经,抑没不为世用,故其倜傥感概,精华壮往之气,宽然而有余。而优游难老,长有其山林花鸟之乐,富不如贫,贵不如贱,翁既已知之矣。则夫高明显融,世俗之冀望于子孙者,何足以满翁之一笑乎?人亦有言:名与身孰亲?贞义之女,全人以自沉。视世之死名死权者,其与几何?繇此言之,翁之倜傥感概,诵义无穷者,翁视之犹昔梦也,而况其它乎?此可以为翁寿矣。余不习为祝嘏之辞,姑书是言以复于孝廉。他日归耕,访翁濑?之上,坐彭氏之园,命觞而长啸,翁其以余为知言也夫?

(陈孟孺七十叙)
欧阳子既作《集古录序》,因自称每有所作,谢希深、尹师鲁伸纸疾读,便得深意,而叹二人者之不及见也。欧阳子之于文至矣,而拳拳于谢、尹若此,岂文章之道,作者难而知者尤不易与?虽然,固未有不能作而能知者也。余冠首时,每一属笔,不能自休,抽黄对白,东涂西抹,未尝知学为文也,而见者交口谀之。浸淫二十年,始自悔其少作,尽抹去之,以庶几求当于作者之旨。字钅术句刿,缩恧不能出。间以示人,人或反唇相斥笑,有蒙耻自愧而已。
里中陈孟孺先生,独称余文不去口。有斥笑余文者,必面叱之。居常语余,必我也为子谢、尹者。余闻之滋愧。然余犹不能废作,间犹出以示人,博人之斥笑而不辞者,徒以陈先生也。嗟乎!孟孺之肆力于文章,不可不谓深且笃矣。高文丰碑,崇论博辨,以跻于世之文章家,如所称?州大函者,固知其不愿为辈行矣。以孟孺之能作,则固不可谓之不能知也。以余之不能作,而累孟孺之能知,将孟孺繇此而损能作之名。此又余之所大恐也。然孟孺之为人,长者不妄许可,出游长安,遇文章巨公,未尝少贬辞色,而独以谢、尹借余,则余终不能自已于愧矣。今年戊午,孟孺年七十。徐生于王过余曰:“愿得一言寿陈先生,先生固欲之也。”念无足为先生言者,逡巡久之。而又有感于欧阳子之言,所谓后生小子,未经师友,苟恣所见,其病盖莫甚于今日。以孟孺名德岿然,长为祭酒,乡邦之士友,有所考问,其犹可免于面墙乎?先王之遗书,与夫先民之话言,尚不至于澌灭,而横目二足之徒,其犹知有典刑矣乎?余虽不能为欧阳子,而欧阳子之忧,其可免矣。虞伯生以为学之说告蜀人,而曰乡人昆弟子孙之在东南者,因集之言有以推先世之学,则区区恭敬桑梓之微意也。然则余之寿陈先生者,其亦有厚望于桑梓也哉!

(似虞周翁八十序)
似虞翁以医名吴中。吴、越之间,以为彦修、原礼复出也。方数百里,争延致之。翁美须眉,善谈笑,所至辄倾其座客。昆山有魏生者,精于度曲,著曲律二十余则,时称昆山腔者,皆祖魏良辅。翁与魏生游旬月,曲尽其妙。每中秋坐生公石,歌伎负墙,人声箫管,喧呶不可辨。翁一发声,林木飘沓,广场寂寂无一人。识者曰:此必虞山周老,或曰太仓赵五老。赵五老者,良辅高足弟子也。翁既以医游贤士大夫,又时时游少年场,与游于酒人,轻衣骏马,美酒食,列歌从,如承平王孙。而行义斩斩,有古一行之风。浔水董宗伯,尝邀翁过其第,置酒高会。苕上吴允兆闻翁善歌,且不能酒,为令章以难翁。朱太史文宁故不能歌,允兆重困之,欲以令翁、太史?为歌。一诗罚筹?胃毛,促数竟夕,不得一当翁而罢。允兆归卧舟中,翁晨登其床,起之曰:“君殆欲伶人我乎?如令章巧避我何?虽然,君知我者,今可以歌矣。”允兆跣而起,按节相和,歌声袅袅沸浔水。日上舂,乃刺舟而别。凌锦衣者,尚书公子也。年少豪举,雅客翁,晚而食贫,座客皆掉头去,翁每岁必载钱米遗锦衣家。锦衣时时过翁,流连浃旬不听去,锦衣为余言翁,至泣下也。翁今年八十矣,所至全活人无算。倾囊倒庋,好行其义自如。中秋必泛舟虎丘,睛雨无间。婆娑按节,不减少年时,而又有佳子孙酌酒称寿,如翁者岂易得哉?
予尝叹天下方太平无事,而吾闾井之近,忧虞烦苦,尝蹙蹙刺人眉目间。尝试入翁之庭,木秀而花明;登翁之堂,酒香而食甘;挹翁之语笑,坐舒而带缓,不自知其犹在今世也。翁岂如武陵之人,不知有汉者与?抑亦上皇之民与?化国之日,宛宛然在闾井间,而予特未之睹与?诸君子之奉觞寿翁也,属余为之辞。余既稍叙翁生平与其行义,而又及闾井之近事,徘徊感叹若此,使夫闾井之人,知翁之所以养生尽年,优游耄耋而享太平之乐,盖有所本焉,非苟而已也。

(寿何峄县序)
万历庚戌之春,商楫何先生以峄令需次选人,得滇南幕。先生过余叹曰:“余发种种矣,折腰一官,羁绁万里,独不畏老橼笑人乎?余且归矣!”先是旬日,余拜史官命,初入玉堂之署,畿辅方喜雨,先生为余赋《霖雨行》,音节激昂,殊不类山泽之癯,不意其遽勇退若此也。及余还里门,求问所谓老橼者,盖先生少读书东海上,有鸟衔柚实,遗于楼下,久之,其荫蔽楼,玄实累累如斗,先生顾而乐之。吴人呼柚为香橼,先生亦呼之老橼云。岁丙辰,先生年六十,于是先生屏居海上,饮酒赋诗,摩娑老橼下者,又七年于此矣。嗟乎!古之达人,于所有嘉木美荫,坐卧啸歌其下者,盖莫不留连婉恋,比之美人良友焉。而殷东阳、桓大司马之流,叹生意之婆娑,感攀折而流涕,木叶落,长年悲,殆亦劳人志士所不免者,视先生于老橼何如也?先生治峄,法不当左迁,左迁不当得滇幕。功名之会,可谓巧左。虽然,人世何尝之有?柚一而已,柚呼之则柚,橼呼之则橼,枳棘呼之亦枳棘耳,柚之芬芳自若也。即令沉沦芜没,与戴瘿衔瘤者俱朽,柚终不泣血以自明,我知其不化而为枳已矣。先生又何病焉!先生为余从祖宪副公之婿,宪副公宦游时,先大人方壮盛,两从叔翩翩少年,岁时伏腊,与先生辈征逐宴饮,有承平王孙之乐。去今二十年,所耳亲知宾从,老者墓木已拱,少壮者亦宿草矣。余儿时嬉戏几筵,追陪笑语之地,仅有存者,无从过而问之,先生年甫六十,岿然如鲁灵光之独存,追而道之,有不胜感叹者矣。先生过此,日婆娑老橼下,益知夫梦幻之无常,而饮酒赋诗以全其天年者之为得也,庶几不为老橼笑乎?余乃为老橼之歌以遗先生,俾歌之树下,引满为寿。歌曰:
青禽来兮嘉树生,被绿叶兮带朱茎。有美人兮托嘉名,合槐榆兮为弟兄。
橼离立兮海之滨,蔓草丛生兮枳为邻。荒江寂寞兮月明无人,碧树冬青兮忄詹阳春。
柚为橼兮橼为柚,览察草木兮变不可究。槐忽忽兮欲尽,柳依依兮非旧。
橼有香兮柚有芳,落玄实兮荐碧浆。荫老橼兮欣乐康,贞松文梓兮永相将。

(赵叙州六十序)
吾友文度赵君,以太子少保文毅公之荫,历官至叙州守,谢事归里。而其子太史州守,射策甲科,同年鹊起。越四年,为崇祯之庚辰,君之甲子一周,里中以为盛事,相与具羊酒,举觞称寿。而太史先期请予为祝嘏之词。
余为儿时,颂慕文毅公之风节,如高山大岳,魁伟奇特,望而使人敬惮者也。长而与君兄弟游,君方念门第衰落,慨然思一振起,读书缵言,攻苦呕血,知其为劳人孝子,不ㄨ其家声者也。及其牵丝入任,在西曹以平恕闻,守大郡以廉辨闻。中蜚语挂冠以归,蜀人迄今尸祝之。当逆奄乱政时,感愤填咽,篝灯草疏,屡欲上而未果。及太史抗疏归,君大喜过望,酹酒告文毅曰:“先人有孙,吾有子矣。”溯君生平,趾美娠贤,前晖后光,殆亦斯世之完人,而造物之私人也已。君少善病,好养生修炼之术。以余之衰老,时时欲引余为采真之游。今之所以寿君者,盖莫先于此。洪范之建用皇极也,敛时五福,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曰攸好德,则寿富康宁兼举焉。神仙之书,著于石函玉札者,亦曰净明忠孝。陶隐君真诰亦谓贞廉忠孝之人,积行获仙,不学而得。繇此观之,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以登真度世者。神仙之书,与洪范九畴,固未尝不相合也。君矫志厉行,继文毅之箕裘,又能使文毅之风节勿替于后人。惟忠惟孝,兼有之矣。以皇极净明之道征之,寿富康宁与登真度世,皆君之绪余也。自古仁人烈士,多在金房玉堂之间。比干在戎山,李善在少室,皆以至孝至忠为标。世传文毅公殁为仙官,当亦在一千四百年进补之例。而君之积习忠孝,盖所谓功在三官,根叶相传者。虞山亦仙山也,慧车之虹景,招真之银筒,仿佛在焉。以虞山为戎山、少室,于登真度世,亦何有哉!以此为君寿,不亦可乎?太史曰:“善。”敬授简以侑南山之觞,且以忠孝好德括神仙之道,请以此补传鸿范者之阙。

(邹孟阳六十序)
《老子》曰: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夫士生而有聪明特达之才,英伟奇逸之气,以日趋于功名富贵,情伪攻取之场,一再试之而不效,则其才华锋刃,不能无所屈折。已屈折矣,而又不禁其跃出以与之争,于是乎得则栗栗,失则鞅鞅,终身弱丧,而不能保其天年,此不闻道之故也。闻道难矣,其次则莫如近道之人,气濡而欲寡,行安而节和,其于功名富贵,情伪攻取之场,试之而不折,委之而不争,如驾安车以行千里之途,优游容与,即累日不至,而无契需摧绝之患,此古之君子所以能养身尽年者也。
武林邹孟阳,少与闻子将、严印持兄弟以才名著称吴、越间,如唐人之所谓四夔者。久之,皆连蹇不遇,海内为之叹息,而孟阳行年且六十矣。孟阳之为人,孝友忠信,如古壹行,落落穆穆,淡于荣利。去年游天台,度石梁,为文以纪其胜。归而吊余于倚庐,执手闵默。视其眉宇,有道人静者之风。盖其天质近道,又蚤奉教于云栖,得唯心净土之旨。斯其所以坐进此道,而养生尽年,又其余事也。与往吴、越之间,以文章声气相慕说者凡十余曹。四十年来,如矍圃之观人,去者已过半矣,而武林诸子俱无恙。印持栖息山中,缚禅习观,经时不出。子将买舟湖上,弋风钓月,与玄真、天随为侣。而孟阳与二三子探禅说之味,穷山林之乐,虽其盛壮之时所谓聪明英伟者,已觉其嚼然无余,而况于人间之功名富贵烟云变灭者乎?人生百年,会当有尽,惟闻道为不朽。
余于孟阳生辰为寿,不能以无言,而称引拱璧驷马之说以先之。孟阳以吾言示子将、印持辈,举觞引满,相视而笑。他日用以交相祝,且交相勉焉可也。

(嘉禾黄君五十序)
今天子采辅臣议,省直之士,登贤书乙榜者,胥入国学,大司成为教习,参预制科辟召之选。于是嘉禾黄君,屡试国学皆第一,天子将临轩清问,不次简擢。而君年甫五十,其子涛游于吾门,乞一言以为贺。
君之祖学士公,为隆、万间馆阁名臣,能文章,负经济,未及枋用。其父中丞公,名德岿然,为时羽仪。君服习家训,攻苦力学,数踏省门,不贾当世。今乃以乙榜得见拔擢,矫首厉角于辟门开窗之日,斯已奇矣。东汉黄琼随父在台阁,习见故事,及后居职达练,官曹争议朝堂,莫能抗夺。而韩退之以谓房太尉之孙生长食息,不离典训之内,目扌需耳染,不学以能。君以学士为祖,以中丞为父,与黄、房二家之子孙何异?学士在馆阁中,熟习掌故,讲求国朝故事,珠林玉海,遗书满家。君将挟以应明主之求,迩英之召问,天章之笔札,使当宁从容漏刻,咨嗟太息,因以知先朝储才馆阁,良有深意,不当夷史官于卜祝,废东阁为车厩。其取裨于君心国事,岂浅鲜也?记有之:五十曰艾,服官政。孔氏曰:五十知天命之年,堪为大夫,得专事其官政也。先王之治天下,储峙人才,雍容养育,而徐收其用。四十而仕,五十而服官。使之阅义理,更事变。四十年宣劳于国,然后悬车而致事。非如后世促数而求之,卤莽而用之,驰骤斩伐而日不暇给者也。君今五十,在成德更事之年,而又当圣主求贤图治,宵旰不遑之后。一旦得白首魁艾之士,坐论庙堂,讽议帷幄,使圣主知任用老成,师先王雍容求治之意,亦当自君始。岂特为君贺而已哉!更二十年,君当悬车以老。而涛之服官宣劳者,又将为国之老成人矣。余以遗民野老,登硕宽之堂,把酒谈宴。君当张余文于壁间,引满更酌,而重拜余之知言也。为书此以俟之。

(寿闻谷禅师七十序)
自万历间,紫柏老人以弘法罹难,而云栖、雪浪、憨山三大和尚,各树法幢,方内学者,参访扣击,各有依归,如龙之宗有鳞,而凤之集有翼也。及三老相继迁化,而魔民外道,相扌延而起。宗不成宗,教不成教,律不成律,导盲鼓聋,欺天诬世。譬之深山大泽,龙亡虎逝,则狐狸鳅鳝,群舞而族啼,固其宜也。传曰:不有君子,其能国乎?以佛门视之,岂不信哉!当此之时,闻谷禅师独与云栖、憨山,灯灯相续,抱道晦迹,谢去荣名利养,?然自远于水边林下,盖廿年于此矣。
今年师自八闽反于瓶窑,世寿方七十。尚宝卿王君辈为师幅巾弟子,属余以一言为寿。夫师方息心寂观,视其示现之身,与虚空等。乃欲以世寿祝师,譬诸愚人欲以长绳量虚空,岂不迂而可笑乎?虽然,至人无己,会万物以为己。师以大悲智悲愍众生,值魔外之交讧,睹刹竿之倒植,其必有不能舍然者矣。于疾病世作大医王,救诸病苦,于丧乱世作大力王,息诸斗诤。时节因缘,皆在今日。是故师当为众生故,现寿者相,一切众生,亦当焚香顶礼,祝师为众生故,现常住身。如是则吾以众生之愿力祝师,虽绳量虚空,亦未为不可也。吾闻如来以无上法付嘱大阿罗汉不得灭度,而大迦叶诃庆喜,由其默然不答,令佛世尊早入涅?,作突吉罗罪忏悔。然则师之住世,固当如大阿罗汉承佛付嘱,而我辈之顶礼祝师,他日残结未尽,殆一免忏悔之亦端乎?尚宝曰:“善!请书之以为序。”

初学集卷三十八
○序(十一)

(侯母段宜人六十寿序)
故太傅谥荣康虞山侯公,尚寿阳大长公主,遭国家承平,蒙休席宠,管宗正、领朝班者四十余年。大长公主薨,荣康有子昌胤,今官缮部郎,则段宜人所生也。宜人今年六十,长安贤士大夫与其子游者,登堂介寿,称万年之觞,而以其词属余。
昔者孔子论诗,以关雎、鹊巢为始。汉之儒者刘向、匡衡劝戒于成帝之世。其于匹配之际,生民之始,可谓精且详矣。关雎之德,征于麟趾,而其化极于兔?;鹊巢之德,征于采蘩,而其化极于羔羊。夫以干城之武夫,退食之大夫,何与于闺门匹配之事,而诗人比物连类,引而归之于二南?然后知夫周之盛世,教化行,风俗美,贤才众多,在位皆节俭正直,其原本皆始于房中。而刘向论次列女传,与洪范五行阴阳休咎之应相为表里,此其义可深长思也。太长公主亲承仁圣、慈圣两宫之阴教,洋洋乎关雎之风。宜人实继之,仰事荣康,俯育缮部,斯鹊巢之夫人起家而居有之者矣。以戚属言之,缮部之于国家,殆亦公子公姓之属也。缮部服官,所至著声迹,有羔羊节俭正直之风,其于公侯为干城腹心,则又非中林武夫之可比。凡此皆宜人之教也。原本而言之,则皆寿阳之遗休,而仁圣、慈圣之余福也。今日之燕喜,岂独为宜人贺而已哉!圣天子在宥,天休滋至。皇太子加冠出阁,中都上合干连理之瑞。天子命阁臣赋诗。未几,奴、插叩边求贡,如终军所云众支内附解编发而蒙化者。宜人之称寿,适当此时,岂非人世吉祥善事哉!天子懋修六宫之政,珩璜琚?之训,自家刑国。关雎之化行,而洪范五行之论,寝而不作,中都之瑞应所自来也。虽然,合干连理,草木之瑞也。宜人躬有鹊巢之德教,其子为羔羊、兔?之臣,此所谓人瑞也。繇此言之,奇木连理之瑞,与元狩并称者,殆不如侯氏之庭,令妻寿母,考钟而伐鼓者,其瑞尤足征也。考刘向、匡衡所论奏风化之义,则征瑞于今日,其亦可知已矣。余旧待罪太史氏,思颂述国家关雎、鹊巢之德,以继二南之盛,于宜人之称寿,为祝嘏之辞,又因以征盛世之符瑞,所谓不一书而足者也。是为序。崇祯戊寅四月。

(顾母王夫人寿序)
王夫人者,故南京光禄寺少卿泾阳顾公之配也。光禄未第时,与予先君友善。余儿时从先君造门,光禄呼为小友,拜夫人堂下。自时厥后,过泾里必起居夫人,二十余年矣。戊午正月,夫人年七十。契家子某,属余为文以寿。
余初谒光禄,光禄以吏部郎里居。门庭萧寂,凝尘满座。已出见,与氵亭兄弟,抠衣低首,颂礼甚严。余凌厉蹋?,尘拂拂上羁贯,意豁如也。后数年,光禄辟讲堂于东林。兰莸消长,朋徒云集。又数年,党议渐起,以谓裁量执政,品核公卿,有甘陵、汝南之讥。泾里咫尺之地,风涛相う。余以间过之,捧手屏足,犹恐余波及人,汹汹如也。光禄殁,阖棺而论定。与氵亭兄弟,名行茂著。诸孙崭然露奇。设?之日,罗拜为夫人上寿。夫人追念二十年事,菀枯寒燠,变换于尊酒间。停杯忾叹,与家人相劳苦也。予观王章下廷尉狱,章小女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数尝至九。今八而已,我君刚直,先死者必君。”而孔融被收,男女寄他舍。兄渴饮主人肉汁,女曰:“今日岂得久活,何赖知肉味乎?”士君子竖节抗论,蕴义生风。遭时不幸,不惟我躬之不恤,而其家人妇子,流离酸楚之状,至今有余痛焉。光禄既高明令终,遗休未艾,而国家宽仁,无局?钩党之虞,夫人得以优游高堂,奉觞上寿。夫人北向而祝,告戒子孙,以无忘圣天子之赐。则是举也,其可以为常事而不书乎?谦益受知光禄,又与与氵亭兄弟游,于夫人之称寿也,喜而书其事。且身待罪国史,则夫颂国家有道之长,迥异于前代,以昭记简册者,固史臣之志也。

(毕母孙太夫人八十序)
新都毕公孟侯,以正直忠厚,表率西台。海内望之,以谓大人长德,而不知其年始服官政,父母皆称具庆也。今年春,毕公以京兆少尹休沐子舍,母孙太夫人年八十。余读京兆所著乞言,太夫人贞顺母仪之行,与诗书琚?之教,盖鲁敬姜、曹大家之伦。巫祝颂祷之辞,非所以荐于太夫人也。其可称述者,则太夫人母子之间乎?太夫人博极群书,身在闺阁中,能指画天下大事。故少保胡襄懋公被逮,太夫人尚稚齿,梦伏阙廷,为少保上疏白冤状,至今犹能省记其语。居恒教诫诸子,必称引古谊。京兆冠柱后惠文,巡行四方,犹廪廪传敕不绝也。嗟乎!当嘉靖之季年,阿附宰执,蜂起攻少保者,皆列琐闼,?齿牙,以谓成丈夫者也。太夫人一婉弱女子,职不出组?纺绩之间,而为劳臣愤盈,见诸梦寐。太夫人之巾帼也,不贤于世之大冠乎?其梦也,不愈于人之视而昼乎?京兆奉母师之教,慷慨发摅,?耆柱西台者数年。太夫人之梦,不啻于其身亲见之。有开必先,岂不信哉!京兆在西台,距太夫人少时,几六十年矣。太夫人数省览封事,视嘉靖季年事如何?京兆自西台出,甫历星霜,台纲国论,比年来下上如何?太夫人当称觞上寿,与京兆家人私语从颂及之,亦颇为停杯叹息否也?自去年建夷难作,举朝捧手愕眙,恨不起少保于九京而用之。太夫人梦中之语,六十年如执左券。京兆趣驾还朝,以太夫人之远犹,入告我后,且以谂于僚友。虽欲不著之廊庙也,其可得乎?夫漆室女之啸鲁也,与嫠妇之恤周也,当事者不自忧而又欲禁他人之忧,而妇人女子出而忧之。今固非其时也。而又有京兆为之子,太夫人可以勿忧矣。
六十年梦中之语,可以不复省记矣。京兆以此称寿太夫人,而太夫人为之欢然引满,则庶乎其可也。余固不能为巫祝颂祷之辞也;虽然,余之为巫祝颂祷也,则岂惟太夫人母子间而已哉?

(林母吴太夫人八十序)
万历戊午,建州夷躏辽东,大司马传檄征天下兵。羽书首及南都,南都兵多游闲市儿,一旦闻调发之令,人抱妻子牵衣哭,,抵死不欲行。闽中林克武先生守南职方郎,申儆军令,以大义激勉士卒。南都兵旬日而发,不后师期,先生之教也。是年秋,先生?来视余,余访职方署中事,且问讯先生母太夫人。?为余言,先生当溽暑时,指麾军书,辄至夜分,蚊蚋攒面,肩髀颓堕如压石,犹激昂不少休。太夫人屏营却行,须先生之入,酌醴捧冰,以相劳苦。犹复问边报警急若何?士卒行役何日?其资粮?屦得庀具否也?先生之忧国也,与太夫人之忧其子也,斯已勤矣。虽然,太夫人之忧,不独忧其子也,亦以忧国也。夫辽左一隅受兵祸,未必及于南,即及于南,有参赞诸大臣在,责不?在职方。而先生独引以为忧,太夫人又以其子之忧为忧,岂所谓太蚤计者欤?日者两彗并出翼轸氐房之间,光怪烛天,余数中夜起候,吾母数夜起劳余曰:“吾闻彗,帚也,帚以扫除逆虏,子且就枕矣,无庸忧也。”余自此??不敢复夜起。比闻先生母子间语。心又奕奕然,如无所薄也。嗟夫!为人臣子者,犹家人也。家之有亻兼从臧获,其忧虞?疾,未有不同患者也。辽左有事,而南不得安。参赞诸大臣有事,而职方不得安。职方有事,而先生母子举不得安。即以余之不肖,欲以闲居奉母,而一意于稷黍稻粱之事,亦岂能晏然而酣寝也欤?令忧国者胥若先生母子,则四郊可以无垒,而小人有母,亦可以无叹于室矣。是尚可谓之太蚤计欤?《诗》有之:王事靡?,忧我父母。古之劳人志士,悔小明之仕,而怀孔迩之恤。其一时家人妇子隐忧私语,国史采之,太师听之,至今犹播之咏歌。然则先生母子之间,其亦可以纪述也矣。
先生往司理吾郡,诸博士弟子之有闻者,皆召置门下,而谦益其首。今年太夫人年八十,诸弟子咸往为寿,而以其序属余。余故略生辰为寿之常辞,而述先生母子间之忧,以为忧国者告焉。且为之祝曰:“太夫人益健匕箸,先生谋国当益长。余自此一意于稷黍稻粱之事,而不复以夜起忧吾母也夫。”

(马母李太孺人寿序)
今天子天启元年孟春,三原马侍御奉其母李太孺人禄养于京师。侍御之同年同官方君孩未辈胥往为寿,而属余为其叙。
太孺人之生辰,实九月十八日。而诸君以孟春上寿。春于令为发生,于五常为仁。正月乾之九三,万物棣通之时也。又天子新改元,万寿无疆,实惟其始。诸君以是月上寿,所以象太孺人之德,且庆其遭也。嗟乎!太孺人以盛年自誓,子啼女嗥,家贫如洗。譬之夭桃?李,不获在和风艳阳之中,而雪霜雨雹,交加回互,有憔悴槁落而已。岂自意有今日哉!太孺人生七十有八年矣,侍御起家襄阳令,入为名御史,持橐揽辔,登车有光。孙枝兰茁,宠命滋至。穷阴Ё寒,久之变而为阳春。长松巨柏,冬夏青青,而又当和风艳阳之日,桃李纷披于前,芝兰罗生于下,则人亦有不胜叹羡者矣。所可为太孺人庆者此也。而吾以为又有大焉者,当神宗之末造,班行寂寥,奏囊嗔咽。天地间揪敛摇落,凄然如秋。既而两朝登格,鼎成相逮。以时序言之,则所谓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而更始之会也。今也氵中人在上,俊?盈廷,宫府晏然无事。国家之穷阴Ё寒,亦将变而为阳春。而太孺人以此时奉觞称寿,不尤幸欤!当天子改元之日,侍御与诸君绣衣法冠,上殿呼万岁。退而垂鱼委佩,以朝太孺人。太孺人顾视堂?之间,与子姓列拜进寿者,皆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龙,而?羽?鹭者也。太孺人居恒教诫侍御曰:“必报国,无负圣主。”诸君称觞沃洗,笑语卒获。太孺人以斯言传敕诸君,燕及朋友,媚于天子,太平之盛事,可以被管弦而著图史。太孺人之庆,顾不大欤!改元之月,天子方加元服,籍田辟雍之政,次第修举。侍御与诸君奉太孺人之教,善事圣主,养老乞言,仁及草木,将于是乎在。余从太史氏后,纪载国家之盛,以比于李翱《卓异》之记,如太孺人者,盖将不一书而足也。姑引其端若此云。

(吴母程孺人七十序)
新安吴母程孺人,年十八而嫁,二十一而寡。誓死抚孤,凡五十年,而春秋七十。今年三月,为设?之辰。其子长孺排缵其苦节懿行,告于四方,请为称寿之文。余读之而叹曰:
生辰为寿之词,非古也。是人子之所欲致于其亲,而宗党亲串之所以交相为颂祝者也。若孺人之寿,则邦家之光,海内之吉祥善事,而非一家之私庆也。其为词乌可以已乎?国家之制,节妇自三十以下,年至五十,则旌表其门闾。旌之云者,劝之之道也,而耻之之道存焉。古之旌门者,有乌头双阙,绰楔崇台,白圬赤角之制,使见之者可以悛心而改行,则耻之之说也。欧阳公为《五代史》,载王凝妻李氏事,以谓闻李氏之风,可以愧士之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其耻冯道六臣之伦,可谓至矣。耻之为义大矣!臣耻失节于其君,妇耻失节于其夫,士耻失节于其友。廉耻之道兴,而天下国家蔑繇乱亡矣。故吾谓吴母之节宜旌。其在今日,当阉儿宦孽,寡廉鲜耻之世,尤不可以不旌。而旌门之典,犹未有闻焉。其或未讲于耻之之道欤?虽然,孺人之节,盖亦有无待于旌者。当孺人早寡,长孺兄弟,俱在绷裹中,舍荼茹蓼,百死而一生。至于今,长孺名成行立,诸孙崭然见头角,孺人康强寿考,膺受多福。天之旌孺人,岂不大哉!人之旌孺人也,乌头双阙已尔,崇台绰楔已尔。天之旌之也,以多福,以寿考,以多贤子孙。白首高堂,优游燕喜。譬之如景星庆云,长在天地之间。夫景星庆云,一见再见,天下咸以为吉祥善事,而况其长在天地之间乎?知天所以旌孺人之意,则所以为孺人寿者,亦庶乎其可矣。余旧史官也,窃取欧阳公之史法,于孺人之寿,略举夫劝之耻之之说,以为天下告焉。而又以旌典之未下,激而归之于天,则尤于司世教者有厚望也。是为叙。

(黄母张夫人七十序)
给谏万安黄君公让抗疏极论权相,几蹈不测。赖圣天子保全,得薄谴量移,至南吏部郎,复历清班。而其母张夫人年七十。先是给谏之父太公七十,庶常张君天如为之序,具道给谏左官时,太公执手慰劳与其家门子姓之详。海内学士大夫,皆颂述以为美谈。而天如复述给谏之意,以请于余,谋所以为夫人寿者。
余之文不足以附天如之后明矣,而亦有不能不致诵于夫人者。盖给谏以强直之资,事神圣之主,指斥权奸,摩切忌讳,给谏固以为去亲事君,为君之忠臣,不得复为亲之孝子也。三疏伏阙,严旨谯诃,朝野皆愕眙相告。太公处之夷然,而夫人亦能引大义自安。其幸而得全者,君也,亦天也。今兹之称寿也,垂鱼在前,舒雁行列,夫人从太公北向祝天子万年,南面而举给谏之觞,岂非清朝之休征,而旧都之盛事哉!方周之盛也,其臣有功而见知,其诗曰:将母来谂。及其衰也,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诗曰:忧我父母。《四牡》之不遑也,其君知之,其臣亦以其君为可告也。故其词比于伤,伤而不敢怨。《北山》之不均也,其君既不见知,其臣亦不敢以来告自矢也。故其词比于怨,怨而无所伤。伤之与怨,其周室盛衰之际乎!给谏以忠言见知人主,将母来谂,不告而得所欲。君臣父母之间,伤且无之,而况于怨乎?留都为丰、镐旧京,夫人从容就养,燕喜称寿。潘安仁所谓御版舆,升轻轩,远览王畿,近周家园者,庶几似之。然而太公与夫人俱健饭,不若潘氏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也。诸孙胚胎前光,冠剑伟然,不徒席长筵,列稚齿也。给事蹇蹇匪躬,白华洁白,不若安仁之失身昏朝,以拙者自命也。以此三者为夫人寿,并以献于太公,不亦可乎?天如曰:“夫子之言善哉!虽然,以夫人家门子姓之盛傲潘氏之奉母,不若称四牡之诗所谓将母来谂者,并以诵吾君也。称夫人之子比四牡有功之臣,称给谏所遭之时,所遇之主,比于成周之盛世,斯可谓善颂善祷已矣。请书之以为序。”

(益都任氏寿宴序)
崇祯戊寅,侍御史益都任君被简命来按吴中。故事,御史巡行天下州郡,一岁还报。天子以君为能,诏复留一年。乃以庚辰之秋报命。而任君之父太公与夫人寿考燕喜,适当览揆之辰,君以便道过家上寿,于是君之属吏郡守陈侯辈推公之意,属余为祝嘏之词。
余尝读《诗》至《四牡》《北山》二章,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四牡》之诗曰:王事靡?,不遑将父将母。其词盖未尝不怨。《北山》之诗亦曰:王事靡?,忧我父母。其怨亦未尝有加于《四牡》。然是二诗者,何相去之悬也!《四牡》之诗叙曰:有功而见知则说矣。《四牡》之怨,臣子不知也,其父母亦不知,而人主知而劳之,故以来谂为说。《北山》之怨,人主不知也,其大夫亦不知也,而臣子独知之,故以独贤为刺。知与不知之间,其说与刺之分乎?任君令榆次,治行第一。天子亲擢居西台,又数以知兵为朝右推毂。上识其姓名,需次大用,可谓见知矣。今之归而称寿也,绣斧在户,?轩在门。太公冠柱后惠文,率其妇子,北向祝天子万年,岂非有功而说乎?《四牡》之诗次《鹿鸣》之什也,忠臣嘉宾,礼乐光华,则作歌谂其劳。《北山》之诗次《谷风》之什也,朋友道绝,怨乱并兴,则不均告其病。今之称觞上寿,陈诗合乐,其次于《鹿鸣》而不次于《谷风》也亦明矣。自今以往,君将为天子经营四方,赞助《天保》《采薇》之盛治,其不遑将父将母也,固当比于《四牡》之臣子。太公夫妇慷慨行义,能使其乡人抗词谕虏,保全闾里,君虽经营四方,其为将父将母也亦大矣,又岂有不舍然者乎?《六月》之诗,美吉甫之燕喜受祉,来归饮御,而卒之曰:侯谁在矣?张仲孝友。吉甫以文武征伐,张仲以孝友处内,宣王以此成中兴北伐之业。况以孝友之臣,而任征伐之事,《四牡》之劳臣,即《六月》之共武也,其有功而见知,知而说也,又岂可胜道哉!今日之燕会,君臣父子之义备焉,《小雅》之废兴系焉,非独任氏一家之庆而已也。陈侯曰:“善哉!以《四牡》之诗为任公祝,又以《六月》之诗为圣天子祝。善颂善祷,其为祝嘏也,又何以加焉?请书之以为序。”

(甬东陆氏寿宴序)
甬东陆生符,字文虎,以文章志节,见知于余。其父及嫡母,春秋皆六十,后先称寿,文虎自伤其不遇,无以为父母光宠,且悲其生母之早世也,为文以请于余,累数千言。余读之而叹曰:“善哉!斯可以寿其亲矣。”
韩退之之称欧阳詹,以谓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退之之云,盖为詹之父母言之也。若文虎之父母,洁身修善,教其子为白华之孝子,其所期于文虎者,殆有异于詹之父母。则文虎之以志养志者,可知已矣,而又何??焉?世俗之所谓有子者,锦衣ひ带,自天贲锡,腾誉之章,连帐而至,佐觞之实,阜阶而陈。文虎心艳之,以是为能光宠其亲。则夫国老之门,上公之庙,称诗献颂,呼千岁而祝万年者,其亦可以为光宠欤!因子之淹抑不遇,而睥睨其亲,竖儿伧父,肆其扬扬,奴仆下贱,咄咄腹诽,文虎之所为黯然伤心也。文虎其以世之公卿大夫为贤于伧父奴仆,而朝市之间争名争利者,不犹夫扬扬咄咄者欤?文虎奉其亲以洁身修善,身为白华之孝子,裒衣博带,奉觞陈词,巍峨河岳之容,而铿?金石之奏。我知为父母者,必相顾而叹曰:幸哉有子!相与欢然举一觞矣。今天下不为无事,以文虎之器资,驰驱皇路,不入而离部党之籍,则出而膺师旅之事。安得如今日者,居隐畏约,以其盛年暇日,侍几杖而御板舆乎?文虎歌南山之什,笑语卒获,退而歌北山,歌小明,燕喜之余,相与忾然太息,停觞而辍乐。然后益知夫今日之燕会,真不可易得也矣。余喜文虎之能寿其亲,自伤其?人鲜民而无以与于斯会也。作甬东陆氏寿宴序。

初学集卷三十九
○序(十二)

(方太夫人郑氏八十序)
余读《诗》至《六月》之序,未尝不废书而叹也!当周之盛时,《鹿鸣》《四牡》之诗作于上,而《棠棣》《伐木》《南陔》《白华》之诗行于下,阴阳理,万物遂,诸夏强盛而四夷不得以交侵。及其衰也反是。繇周以来,何独不然?然而《小雅》之废兴,其征见于世者,莫著于家人妇子燕飨告语之间,则君子得以览观焉。
万历庚申,西安方孟旋之母郑太夫人寿八十,孟旋束修厉行,壹举足出言,不敢忘太夫人。孝子之善养而洁白者,莫孟旋若也。而又敦笃友谊,嘤鸣之说飨,脊令之急难,如惧不及。登其堂者,莫不有既具既翕终和且平之志焉。孟旋官于南,为职方郎。南京丰、镐旧都,士大夫雍颂燕游,寡京雒风尘之慨,故孟旋得以余闲请假,为太夫人称寿,斯又可谓有古者《鹿鸣》《四牡》燕劳群臣之风矣。嗟乎!《小雅》之不作也,有《小明》之悔仕而恩礼微,有《谷风》之刺俗而交道乖,有《北山》之怨劳、《蓼莪》之告哀而亲养失。士大夫翔回其间,蹙蹙焉如穷猿惊鸟,踟蹰??躅之不暇,其能有酒醴修氵髓,婉愉以奉其亲而燕及朋友乎?即有之,为之亲者,其又能和乐安燕,欣欣然喜而相告乎?善哉孟旋之寿太夫人也,《小雅》之作,吾有望矣。孟旋之为人,忠孝诚信,易直子谅,官虽在郎署,岿然大人长德也。其视当世,《小明》《谷风》之刺兴而《北山》《蓼莪》之怨未已也,阴阳不理,万物不遂,诸夏不盛,而四夷不戢也,夙兴夜寐,哀乐虑叹,不能自解于心。斯仁孝之至也。天地和顺之气,氤氲降兴,而?合于孟旋母子之间。是故今日之燕,鼓吹不必鹿鸣,笾豆不必《棠棣》,酾酒肥?宁不必《伐木》,而君臣怀焉,朋友洽焉,家人妇子宜焉。《小雅》之遗,犹有存者,斯可以观也。然则与于方氏之燕,称觞沃洗,卒事而退,徒以为生辰为寿之常,而懵无观感者,斯犹在君子之后也已。孟旋以万历丙午与余同举于南京,孟旋弟畜余者十五年于此,登堂拜母,退而歌《棠棣》《伐木》者,宜莫先于余矣。然余文不具书者,以为《小雅》之废兴,所关于世道甚大。谨而书之,则余二人之交谊,固可以包举也。是为序。

(姚母文夫人寿序)
阊门之吴趋里,门安绰楔,崇台俨然,姚节母文氏夫人所旌表门闾也。登其堂,素题朴桷,夹窗助明,树之眉曰绛趺,姚子希孟读书奉母其中者也。旌门之明年戊午,而夫人始寿。姚子将应进士举,迟回久之,以初度之日寿夫人而后行。于是姚子之友瞿子纯仁、何子允泓暨谦益辈,相率奉觞寿夫人。入门,主人肃客就西阶,诸子降等而左辟客,礼也。夫人门为 门而见客,诸子沃洗取爵以献。诸子拜,夫人答拜。仰而瞻夫人之容,冰清而玉栗,洒如也。已而姚子率其子遍拜诸子,姚子拜于前,二子拜于后,行列如舒雁,济济翔翔如也。礼成,诸子揖钱子:“子其进而称诗,称诗以寿,古也。”钱子曰:“善哉!谦益请称《白华》之诗。夫《白华》之篇,次于《南陔》。《南陔》孝子相戒以养,而《白华》言孝子之洁白也。束氏之补《南陔》也,曰馨尔夕膳,洁尔晨餐。而《白华》之三章,则曰鲜侔晨葩,莫之点辱。盖必莫之点辱,而后膳斯可以言馨,餐斯可以言洁也。甚矣束氏之善言孝也。姚子绩学励行,负丈夫之节而守处子之贞,可谓洁白矣。取束氏之诗以名斯堂,咏歌先王之风,而晨夕于夫人之侧,斯之谓以洁白养矣。虽然,《白华》之在《小雅》,与《由庚》诸篇相比,而礼燕饮之有笙歌也,笙既奏《南陔》《白华》《华黍》,而后歌吹相间,自《鱼丽》《由庚》以迨于《由仪》。盖古者孝道隆即时和年丰,阴阳理,万物遂,而君臣燕乐太平,《六月》之诗序,与笙歌之次第,固可以互见也。夫说《诗》者以谓《小雅》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其系于邦家甚大。然而《白华》兴则《小雅》之能事举矣。今天下多故,戎马生郊。姚子慨然蒙霜雪,凌河冰,奉其洁白之身,以见于吾君。姚子之诵《白华》久矣,其亦有《小雅》之志乎?《记》不云乎: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陈无勇,非孝也。由此言之,博施备物,驯至于断一树,杀一兽,必以其时,而后《白华》之所谓洁白者乃全也。在姚子勉之而已矣。”夫人闻之,?曰:“不亦善夫!”趣觞觞诸子,顾而命姚子曰:“行矣!”

(寿杨母侯太孺人六十序)
崇祯九年十一月,吴郡杨解元维斗之母侯太孺人春秋六十,维斗将偕计吏上公车,为其母举觞上寿,然后就道。太史徐君、孝廉张君、郑君辈,咸洗爵布币,往与于会,而属余为称寿之文。
太孺人,庄简公之妇,而端孝先生之配也。其在母氏,则以幼孤育于从兄给谏君,其所以为女为妇为妻为母,闺门内外,具有仪法,固未可以更仆数。而史巫纷若之词,又非所以荐于太孺人也。经有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维斗辞亲而事君,将自今始。太孺人为女为妇为妻之道尽矣,而为母之道方显,则所以为太孺人寿者,其在斯乎?予尝观汉元延、元寿之间,灾异锋起,一时直言极谏,摩切人主者多矣,而鲍宣、谷永为最。然史称永谅不足而谈有余,专攻上身及后宫,而党于王氏;宣后先谏争,少文多实,其所言三始之会,七亡之?厄,谓极{羽毛}々之思,退入三泉,诚亡所恨。至今读之,犹欲掩卷流涕也。宣之流风,及其孙昱,至使人主谓忠臣之子复为司隶,不知其家世何所承藉若此?及观桓少君称先姑之言,则曰存不忘亡,安不忘危。乃知宣实有母,其所为竭忠尽节,痛切击排于三始七亡之会际,无所忌讳,盖其母之遗教,而史未及备著之也。今天子神圣中兴,维斗将执此以往,佑助太平,不当言汉季衰世之事。然四方多故,虏寇交讧,六符之效未奏,而三始之蚀有征。《易》曰:“危者,有其安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可不念哉?古之贤母,所以教戒其子者一也。太孺人居恒熟习图史之训,施于维斗者,其不后于鲍氏之母,亦已明矣。宣尝言朝臣亡有大儒骨鲠白首耆艾魁垒之士,论议通古今,喟然动众心,忧国如饥渴者。维斗年未及强仕,岿然如大人长德,一旦登朝,度中朝所指目大儒骨鲠魁垒之士,罕有其比。自今以往,存亡安危,将在于子之身,可不勉哉!《诗》不云乎:“侯谁在矣?张仲孝友。”使文武之臣征伐,而与孝友之臣处内,此宣王之所以中兴也。宣后先谏争,劝人主举贤去佞,急征傅喜、何武、龚胜之流可与建教化、图安危者。宣奉其母之教训,留心于国家之存亡安危者,其指要如此。天子方辟门开窗,号?兆博求,维斗以张仲孝友之人,抱忧国饥渴之志,其将奉太孺人之教以大有为也。如宣衰世之臣,岂足道哉!太孺人御长筵,列孙子,寿觞既举,戒维斗而遣之。诸与维斗厚善者,舒雁行,列在子姓之位,亦将侧耳耸听,与闻其语。他日当胪传之曰:此太孺人所以教戒维斗,建教化而图安危者也。书之管彤,传之国史,不第如鲍氏之母,以其妇之口语,仅而有传也。以此为太孺人寿,不亦可乎?太孺人曰:“善!敬举君之觞。”

(周忠介公夫人六十序)
忠臣义士,天地间之元气,国家之优恤而崇奖之者,非为其私也,所以自实其元气,不使之Ё伏而重伤也。虽然,不独忠臣义士之身后有运命也,亦视国家之福焉。有如天命不常,而景福不再,运祚促数,祸乱氵存仍,虽有忠臣义士,理之无其人,而恤之无其候,则国家从可知矣。故曰,视国家之福也。三代而下,忠臣义士之最多者,莫如汉、宋。汉之李固,死十余年,得见存录,其女犹惴惴戒其弟无一言加于梁氏。而党锢诸贤,收掠诛徙,涂炭于阉寺之手。其后以黄巾贼起,大赦党人,亦未闻有所褒恤也。有宋之党禁,错互于绍圣、元符、崇宁之间,其中一再牵复,继以禁锢。迨于绍兴改元,始顾念追复,在南宋偏安之时,而社稷之灰烬已久矣。宋自元?以后,乾坤宇宙,如在雾?晦蒙之中,日出而阴云不驳,雨止而轰雷犹殷。此所谓大命不常,而景福不再者也。我国家深仁厚泽,度越汉、宋,疾雷迅霆之下,亦有毕命致身之徒。其甚者,莫如二正之季,而褒恤之优且亟者,亦无如二正之季。若天启寅、卯之事,则余所身历也。当是时,士大夫蹈逆阉之祸,几遍天下。而吾郡周忠介公为最烈。当其得祸之时,锒铛错互,牢户嗔咽,沸腾匈惧,曾不可以终日。不及三年,圣天子施生?死,区明风烈,漆书俨星辰,绰楔薄云汉,恤典之尤异者,亦莫如忠介。方祸之殷也,如骄阳盛夏之时,雷电发作,天地冥晦。俄而云解雨息,天清日朗,支颐伏枕之余,促数如小劫,而依稀如昔梦,岂不快哉!
忠介恤后之十五年,而其夫人年六十。忠介之墓门祠庙,俨然如神明,而其子姓兰玉森茁,高明显融。里之亲戚朋旧,相与醵钱具羊酒往贺,而征余文以为序。夫人于设悦之日,悼碧血之如新,嗟白首之不作,固将流涕沾襟,停杯而叹息也。已而睹家门之吉祥,思国恩之高厚,又将炷香执爵,北向而百拜也。余故略祝嘏之常词,而称述国家之深仁厚泽,迥异于汉、宋,以佐夫人百年之觞,与万年之颂焉。若夫人之内行,金玉以相庄,齑盐以自励,所以相其夫而昌其子者,当有刘子政、范蔚宗之徒序而传之,固无所事于余言也。

(太仓张氏寿宴序)
崇祯丁丑,翰林院庶吉士太仓张君天如之母金孺人年六十矣。是岁十月初度之辰,天如偕其兄弟稽首上寿。于是天如之友张君受先与其及门之徒,合吴、越数十州之士,相与铺筵几,庀羊酒,称觞于孺人之堂下,而请余为介寿之词。
余读诗至《六月》之序,以为《小雅》既废,则四夷交侵而中国微矣。然《鹿鸣》以下二十二诗,如《伐木》之燕朋友,《南有嘉鱼》之乐与贤,《菁菁者莪》之乐育材,上比于《鹿鸣》《四牡》,下比于《南陔》《白华》,而《天保》以上,《采薇》以下,《出车》《?大杜》《蓼萧》《彤弓》,错出于篇什之中。甚矣诗人之知王道也!治古之世,朋友辑睦,贤材众多,相与讲明忠孝之谊,以事其君亲。《四牡》之相劳也,《南陔》之相戒也,皆朋友之谊也。宣王之中兴也。文武之臣征伐,孝友之臣处内,故其诗曰:“文武吉甫。”又曰:“张仲孝友。”夫是以北伐南征,《车攻》《吉日》,复文、武之竟土,而诗人美之。及其衰也,谗谄并进,大夫悔仕,《谷风》之弃友,苏公之剌谗,与夫《蓼莪》《北山》之诗,继《正月》《十月》而作。四夷交侵而中国微,职此之故。繇此言之,朋友之不交,贤材之不育,而望《小雅》之兴也。其可得哉!今天下方全盛,圣天子比隆于文、武、成康,非宣王之可拟。天如以命世大儒,在承明著作之庭,讲道论德,离经辨志,昌明《伐木》《菁莪》之谊于斯世。于孺人之称寿也,耆艾近前,俊?列后,鱼鱼雅雅,以献以酢,其为孝养也大矣。视束氏之《补亡》,求《南陔》《白华》之义于晨餐夕膳之间,固不可同日而语矣。数十年以来,持国论者,以钩党禁学为能事,驯至于虏寇交讧,国势削蹙,朝廷之上,惟无通人硕儒,通经学古,修先王《小雅》之政教,是以若此。善哉天如之寿其亲也,吾有望矣。《既醉》之歌攸摄也,其卒章曰:“?尔女士,从以孙子。”《卷阿》之歌矢音也,其次章曰:“尔土宇皈章,亦孔之厚。”繇《既醉》言之,则交友之道,归于事亲;由《卷阿》言之,则得贤之效,章于辟国。观于张氏之寿宴,有笾豆静嘉,来游来歌之思焉,斯可以观感已矣。余之为此言也,不独为孺人祝也。以为本天如寿亲之意,以修先王之政教,则《既醉》《卷阿》之什可复矢于今世,而《小雅》之废兴,可勿道也。

(何母丘太孺人七十序)
昆山何非鸣举进士,令南昌之八年,而其母丘太孺人春秋七十,崇祯十二年七月,为设?之辰。非鸣之故人与其门弟子,胥往称觞堂下,先期而来告曰:“某等之与非鸣游也,非鸣方弱冠,得侍非鸣之尊人元锡先生,因以知太孺人之贤。当是时,先生一老逄掖耳,非鸣又不得志于有司。某等间过非鸣,小楼临轩,夹窗助明,床几研席,秩秩如也。客坐未几,ゾ蔬杂进,茶香而酒旨。客赋《既醉》,主人固留不听去,促席杂坐,欲起被肘。太孺人每供张至旦以为常。非鸣跳踉自喜,如贵游子弟,其家之宽然有余可知也。非鸣再困春官,掌教锡山。锡山之弟子员,与四方来学者,户外之屦恒满。太孺人度身量腹,以供诸生酒食,视非鸣为诸生时则少窘矣。非鸣为令数年,其家产益落。所居小楼,鬻以给官,徙其家于荒江寂寞之乡。某等薄游南昌,宿县署中,席门苇壁破帏,敝几椅败不可坐,则纬萧缚之。太孺人篝灯纺织,夜分不休。晨起手挈菜蔬,分授子姓,臧获锱铢秤量稍溢,则动色诟詈。太孺人衣敝不纫,饭粗不释,左支右吾,有今无储,视非鸣在广文学舍,其窘弥甚,无论为诸生时也。非鸣每自伤久宦减父产,念太孺人食勤攻苦,早起夜息,每忾然太息久之。称觞之日??无所容,自恐不得比数于人子。某等无以为非鸣解也,敢以请于夫子。”予曰:“固也。独不见太孺人之生日,南昌之人,一家之中,仰父俯子,龀童?老,有一不为太孺人祝者乎?一邑之中,士者于庠,农者于野,贾者于市,负担者于途,缁黄者于寺观,关索者于囹圄,有一不为太孺人祝者乎?若此者,皆以颂非鸣之廉,食其德泽,而归美于太孺人也。贪酷之吏,人必诅之,诅之必及其父母;廉平之吏,人必祝之,祝亦必及其父母。故曰:祝有益也,诅亦有损。诅诚有损,则祝之有益焉必也。祝者之辞曰:百岁千岁。出于巫祝之口,则人皆笑之,若出于亿兆人之口,曰百岁则百岁也,曰千岁则千岁也,此信而有征者也。?人之诗曰: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甚矣?人之善祝也!周公陈之,夫子存之,以为《风》《雅》《颂》备焉,岂犹夫巫祝之聒耳哉?繇此言之,太孺人之为寿也大矣。非鸣之祝太孺人也,亦已多矣!太孺人飨邦人之朋酒,以是为子孙长筵;听舆人之歌诵,以是为金石钟鼓。固将听然引满,举万年之觞,非鸣又何所不怿?而诸子之登堂献寿也,亦何患乎无词也哉!”诸子曰:“善哉夫子之言!请书之以为序,且以征于国史,使后之传母师廉吏者有考焉。”

(松陵张氏寿燕序)
松陵张异度以丁丑岁寿七十,其配徐孺人少异度一岁,今年五月,其设?之辰也。先是,异度之寿也,念予在请室中,不忍合乐燕会,命其子孙引谢宾客,客多不成享而退。至是则里之士友为孺人称寿者,相率诣余乞言,以当祝嘏之词,而予其可以已乎?
孺人生于高门,归于儒素,有手挽鹿车之勤,有交儆鸡鸣之谊,用能相其夫子,攻苦食淡,茂著令德,以娠育其子孙。《诗》所谓令妻寿母,孺人有焉。今兹之称寿,门为 门负墙,洗爵而献酬者,非乡之寿?,则国之秀民也。ゾ不过豆肉,酒不过三爵,少长忻忻,揖让卒事,斯可以为儒雅之会矣。异度所居泌园,名士陈惟寅之绿水园也,其后陈简讨嗣初亦居焉。嗣初负瓮出汲,跪以进母。御史从篱下窥之,驰奏旌其母子。故老至今能道之。今异度与孺人,衡泌乐饥,不应征召。而其子若孙怀文抱质,有陈五经父子之风。三百年来,吴中高门鼎贵,与烟云变灭者多矣。登斯堂也,名园之水木犹故,篱落之步さ宛然。陈氏张氏,孝友文章,风流相接。此乡邦之美谈,而吴趋之盛事也。以人世之显融赫奕,进于异度夫妇之前,犹春风之过耳也。征斯园之故事,道先正之遗风,用以佐百年之觞,庶为之听然而一笑乎?里之士友与于张氏之寿宴,卒饮而退者,莫不百尔相戒,有自古在昔,敬身修行之思焉。斯不独一家之庆,其亦可以观感也已。予既解网生还,闻孺人之寿,感异度为我却贺之意,欣慨交集。而又以屏居墓田,未能命百里之棹,从诸君于宴会之末也,为序其言以诒之。

(冫余母王夫人五十序)
神宗之末年,权奸错互,党论昌披。漳浦冫余通政振任在郎署中,独身抗其锋,危言素节,白首不少变。而通政之子太学生仲吉,当圣主震怒,诏狱危急,抗疏以救清直之臣,抵冒万死,忄堇而得释,遣戍辰阳。道经吴门,以予为通政之故人也,契阔相存,挥泪道故。已而曰:“仲吉之母,今年五十矣。仲吉万里荷戈,不能追随稚齿称一觞于堂下。徼惠于夫子,得一言以为寿,庶可以解慈颜而慰游子乎?”
嗟乎!通政触党论,遭奄祸,先后立朝,不满百日,所仅免者,锒铛考死耳。而周中丞之祸,间关险阻,相与共之。夫人偕一老妪,剑中丞幼子匿海上,窥户者无停屦,惴惴如也。仲吉之北游也,戒之曰:“无尽言,无府祸。”仲吉诏狱报至,家人号哭相告。夫人怡然曰:“儿之行也,我故知之。儿能以此死,不愧其父足矣。”夫人之相夫教子,克引大义如此。昔阳城为司业,出拜道州,太学生何蕃等叫阍吁天,朝廷不听。其后朱Г之乱,正色叱六馆诸生,举不至从叛。今宫詹之狱,不但如阳城之出牧,蕃无罪而仲吉以此得祸,欧阳詹之所谓仁勇人者,仲吉奚愧焉?蕃之在六馆,闵亲之老,揖诸生归养。诸生至,闭蕃空舍中。仲吉出游太学,负笈而出,赭衣而归,违亲之养,投荒于五溪胡服之地,其于蕃何如也?古之贤母教诫其子也,介母之以偕隐为无憾也,固而近于怼。范母之以齐名为不恨也,节而近于侠。夫人之出而戒其子也,得祸而怡然也,其意豁如,其言蔼如也。称寿之日,感圣主之仁明,思国恩之浩荡。炷香稽首,以颂万年。岂以壮子不在侧,而顾语侍婢,有剌剌不能舍然者与?仲吉之不愧于何蕃也,其为蕃之归养,亦已多矣。而又奚憾焉?蕃之仁勇,欧阳詹称之,韩退之为之立传,然后蕃之名始立。余之文不足以继退之,又不遑为仲吉立传。然蕃虽有父母,无可称述。而通政夫妇大节焯焯,国史彤史,胥于予言有征焉,则又退之所未及也。

(潘母汤节妇序)
渤海张任甫来告我曰:“新安潘生令范母汤氏,年六十矣。汤之归于潘也,三年而生令范,又三年而寡,自誓立孤。三十有七年而旌门之典不举,有司之过也。愿吾子赐之言,将以为征。”
予读欧阳公五代史记载王凝妻李氏事,于其所以论礼义廉耻,愧五代之为人臣者,未尝不掩卷三叹焉。而又以谓尤莫甚于宋靖康之难,宋之公卿大夫,朝金夕楚,媚戎虏而仇君国者,其灭绝四维,盖古今所未有也。夫天下之所谓崇高富贵,莫先于公卿大夫,而其所贱简,莫甚于仆妾。一旦有事,背主卖国者必公卿大夫,而仆妾之流,感概立节者时有。然则公卿大夫固不足重,而仆妾亦未易轻也。然而匹夫庶妇,不幸而当风教凌夷之日,捐躯断臂,道路环聚,为之弹指泣下,而或不得以自达于有司,终身灭没者有矣。夫匹夫庶妇之节,灭没如鸿毛,而背主卖国者,乃接迹于世,相劝而为之,此岂可视为细故与?潘故新安甲族,于今为庶。潘生之母,又为之侧室。然感概立节如此,世有欧阳公,其必有取于此矣。今也所司不上闻,宗伯不下询,乌头绰楔之建未有闻焉。岂风教休明,固所谓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者,而旌典不能遍与?抑今之公卿大夫,皆被服节义,无若五代、宋之为臣者,而无庸旌是以愧之与?诚若是,则潘母之节,虽终灭没不闻,余固无憾焉耳矣。不然,匹夫庶妇之节,不表于盛世,有司之过,终未可以免也。余故因任甫之请而序之以征焉,且以有望焉尔。

(毛母戈孺人六十序)
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年六十矣。诞辰在今年孟秋,而称庆以履端之月。子晋之父,以孝弟力田称为乡老,而孺人以勤俭佐之。广延名人硕儒,纵其子游学,以成其名。称觞之日,亲知宾从,杂Ш致辞,咸相与颂孺人之寿岂,而祝子晋他日之显融高明,以受福于其母为未可量也。
予读《七月》之诗,说《诗》者以谓一篇之中具有《风》《雅》《颂》。而其诗曰: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十月涤场,朋酒斯飨。先王之世,教化行而风俗美,人知有力田养老而已。《豳雅》之兴,《小雅》之所以作也。始于《南陔》《白华》,而达于《由庚》《由仪》,《七月》之诗,《雅》《颂》之所以兼举也。治古既远,士大夫骛于声华富贵,以求娱说其亲,如潘安仁《闲居赋》之所称者,于稽其世,盖有不胜?既叹者矣!孺人夫妇,以孝弟力田起家,其于所谓食郁剥枣,筑圃涤场之事,皆躬亲为之,以率先其家人。而子晋之所以寿其亲,虽尽志尽物,亦不失其素风,如所谓获稻酿酒,以助养老者。毛氏传曰:春酒,冻醪也。疏以谓即三酒之清酒,今之中山冬酿接夏而成者也。时和年丰,禾稼既纳,冬酿冻醪,田家作苦,在在有之。子晋以此献于其亲,慈颜怿和,宾朋燕喜,不已足乎?轻轩之扶御,长筵之罗列,如潘氏之所夸诩者,殆不足当其一ツ已矣,而又何述焉?子晋有志于学古之道者,又少而授毛氏《诗》,予故为之颂《豳雅》,使之自致于《小雅》诗人之义,而知夫世之以显融福祉相颂祝者为不足道也。

初学集卷四十
○序(十三)

(《昨非庵日纂》三集序)
古之君子,能相天下,谋王体,而断国论者,其所以修德居业,朝夕交戒,未尝不原本于学。汉、唐以来,权臣幸子,误军国而祸身家,前车后辙,相望而不知戒,其昏瞀渍败,未有不繇于不学者也。古之言那《诗》者,称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故曰: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国家以宁,都邑以成,庶民以生。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正,卒劳百姓。言相天下者之不可以不学也。相天下者犹医师也,上医医国,以康济一世为能事,而自顾一身,阴淫蛊惑,狂易丧志,我躬之不阅,而何以理天下?六经、《语》《孟》之书,犹医经之《灵枢》《本草》也;史传之所纪载是非失得淑慝善败,犹秦越人之《难经》、叔和之《脉经》、忠州之《集验方》也。有一病,必有一方。人之新病日增,而古方固已犁然具备,在善取之而已矣。古之善医国者,吾得两人焉。子文之相楚也,朝不及夕。楚成王朝设脯一束、糗一筐以修子文。孔明之相蜀也,曰:“身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古之君子,居大位,享令名,制谨其节度,裁减其嗜好,约身量腹,而不少假易者,何也?以为天地之美不可尽,尽则造物憎之;生民之利不可专,专则阴阳患之;国家之宠利不可冒,人主之知遇不可负,冒且负则祖宗殛之,鬼神诛之。故曰:吾非恶利而逃之,以逃死也。人祸莫重于蕴利,而天道莫甚于恶盈。吾于此得古方二焉:邹长倩之戒公孙弘也,赠以扑满,曰:器以畜钱,满则扑之。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将有扑满之败。盖宽饶之规许伯也,视屋而叹曰:“富贵无常,忽则易人。”此如传舍,所阅多矣。师长倩之言,火齐堆盘,胡椒累屋者愧矣。师宽饶之言,遂取武库,先输上第者诎矣。鼎可以无折,饣束可以无覆,负乘可以无寇至,而器可以无盗夺矣。呜呼!卢医不自医,扁鹊、仓公之不免于刑?也,岂不可以为儆戒哉?
大中丞闽中郑公登第服官,朝齑暮盐,秋萤冬雪,丹铅吾伊,??然如老儒生。著《昨非庵日纂》三集,本天咫,则民彝,参神逵,极物变,其要以礻是躬矫志,磨钝励俗,归本于仁义道德,醇如也。公生平公忠清正,勤劳廉辨,旬宣保?,茂著声迹。盖所谓上医医国者。是书则公之《难经》《脉经》与其《验方》也。公之为人,可以相天下,而为是书,则可以教天下之为相者。夫为书而可以教天下之为相者,斯其为医国也远矣,公岂非百世之师也哉!崇祯癸未中秋吉日序。

(时子求《期思集》序)
辛巳二月,子求在固始,作诗五百余言,叙述中原寇盗杀掠流亡之惨酷,而勉故乡以绸缪桑土之义,题曰《寄江南行》。余读而叹之,曰:此元次山之《舂陵行》也。自惭非杜子美,不能隐几属和,发挥其微婉顿挫之指。酒阑灯??,长吟雒诵,所谓“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而已。既而子求考最赴阙,天子亲召对称旨,首擢为兵科给事中。逆奴入犯,即命巡视真定城守。奴退,督漕江西,便道归里,而以《期思集》属余序之。
子美之览次山诗也,以为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待矣。子求则已司谏议,掌封驳,出入赤墀青琐之间,天下邦伯之不得人,万物之不吐气,子求之责也,岂犹夫次山以典郡为事,守刺促于征敛符牒之间者乎?子求思今天下治乱,孰与唐之大历?次山之论刺史曰:“若无武略以制暴乱,若无文才以救疲弊,若不清廉以身率下,若不亨通以救时须,乱将作矣。”宜精选精择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货贿,出之权门也,次山一刺史,谢上能极论天下民穷吏恶,讥切权门;子求今日所以献替明主,其道安出?古者孟春之月,行人以木铎徇路,采诗以献之太师,以闻于天子。子求之行也,其亦有采诗之志焉。诚欲采诗以献,则必将以《寄江南》之什为卷轴之首,斯固次山、子美所为呻吟叹息而不获献其危苦之词者也。有《舂陵》之诗,而被国风之采,圣天子陈而用之,邦伯得人,万物吐气,盗贼灭息,而天下?安,此诗之为用,顾不大欤?次山诗曰:“思欲委符节,引身自刺船。将家就鱼菱,穷老江湖边。”子求行矣。余穷老江湖,无符节可委,辍耕刺船,俟子求之嘉命于鱼菱之间,当更为之序以张之。崇祯十六年中元日序。

(石田诗钞序)
石田先生诗集凡十余本,余与孟阳居耦耕堂,互为评定,差择其尤佳者若干卷。石田之诗,才情风发,天真熳烂,抒写性情,牢笼物态。少壮模仿唐人,间拟长吉,分寸刂比度,守而未化。晚而出入于少陵、香山、眉山、剑南之间,踔厉顿挫,沈郁苍老,文章之老境尽,而作者之能事毕。其或沿袭宋、元,沈浸理学,典而近腐,质而近俚,则断烂朝报与村夫子《兔园册》,亦时所不免,兹钞固已尽汰之矣。稼轩苦爱石翁画,一缣片纸,搜访不遗余力,名其斋曰耕石,遂刻诗钞,藏之斋中,并汇其古文若干篇及余所辑事略附焉。刻成,属余序之。
石田之集,李文正、吴文定两先生叙之详矣,余可以无赘也。窃惟石田生于天顺,长于成、弘,老于正德初。当国家昌明敦庞、重熙累洽之世,其高曾祖父,为文士,为隐君子,既富方谷,涵养百年,而石田乃含章挺生。其产则中吴,文物土风清嘉之地;其居则相城,有水有竹,菰芦虾菜之乡;其所事则宗臣元老,周文襄、王端毅之伦;其师友则伟望硕儒,东原、完?、钦谟、原博、明古之属;其风流弘长,则文人名士,伯虎、昌国、徵明之徒。有三吴、西浙、新安佳山水以供其游览,有图书子史充栋溢杼以资其诵读,有金石彝鼎法书名画以博其见闻,有春花秋月名香佳茗以陶写其神情。烟云月露,莺花鱼鸟,揽结吞吐于毫素行墨之间,声而为诗歌,绘而为图画,经营挥洒,匠心独妙。其高情远性,和风雅韵,使天下士大夫望而就之者,一以为灵山异人,不可梯接;一以为景星卿云,咸可目睹。式其屋庐,以为柴桑之三径;候其至止,以为雒阳之小车。人亦有言:太和在成周宇宙间,而先生独当其盛,顾不休与!文定序石田之诗,拟于唐之陆鲁望,鲁望当唐之末造,为卢携、李蔚所荐辟,未就而卒,比于皮袭美,盖忄堇而得免。视石田生本朝全盛之时,称大隐、跻大耋者,何可同日语哉!读两公之诗,而论其世,不能不为鲁望惜,亦不能不为石田幸也。揽笔而为之序,回翔卷帙间,盖不胜其忾叹云尔!崇祯甲申春月,虞山钱谦益谨序。

(归文休七十序)
余与嘉定李长蘅游,因以交长蘅之友新安程孟阳、昆山归文休。三人者,皆强学好古,能诗文善画,跌宕世俗,摆落荣利。其与余交,久而弥笃,盖所谓素交者也。崇祯十六年,文休年七十,以除夜为县弧之旦。其子继登、庄,将具椒盘岁酒,遍召亲知,欢饮上寿,而请余为宴序。
文休为太仆熙甫先生之冢孙,风流儒雅,称其家儿。墨兵笔阵,可以横埽千人。而屡不得志于有司。作为歌诗,淡荡顿挫,倚弦度曲,曼声长歌。歌罢酒阑,意不自聊,则放笔为风枝雪?,以伸写其激扬结?槎?牙突兀之致。箪瓢屡空,凝尘蔽榻,其自守泊如也。晚而诸子皆有俊才,能世其家学,则相与发太仆之文章,端拜雒诵,求其所以不愧于古人者。以余之固陋,谓其知以瓣香事太仆,遣其子就而问焉。于是太仆之流风遗书,粲然于斯世矣。余读《太仆集》,中有寿其乡老儒张子之文,盖为其诸弟子作者。其言以为往至京师,见有衣玉带,乘白马,黄金络马,前后呵拥者,俨然子之先生,为之叹息。今其人不知安在?吾又安能舍子之先生而羡彼为哉?当文休为诸生祭酒,声光籍甚,吴中辁材少年,有欲希望其咳吐而不可得者。无何而其人登上第,操化权,为钜公国老矣;无何而东山再起,为天子之师臣,称伊、周,颂功德者,遍朝野矣。当此之时,文休之自视于斯人何如?又无何而冰山颓,台宿坼,ゎ被就道,锒铛急征,指?州之图为登仙,望?水之赐为加礼。当此之时,斯人之自视于文休,又何如也?
称寿之日,与亲知引满剧谈,追思太仆之云,不能舍子之先生而羡彼者,能不为之停觞一笑乎?且吾所与游三人者,长蘅绝哭宿草,孟阳归老故乡,独余与文休相去百里,落落如晨星之配月。余衰迟屏废,与文休共一老书生耳。天下方多故。相与抱遗经,养残生,优游于荒江寂寞之滨。岁时多暇,扁舟过从,契阔谈宴,赋诗道故。此亦吾党之美谭,人世之善事也。吾所以为文休寿者,如是而已。若夫生辰为寿之词,太仆所谓横目二足之徒皆可为者,二子学古之道,固将吐而弃之,而余岂以是为文休诵之乎?

(曹母陈孺人七十序)
嘉兴曹母陈孺人者,故宫詹孟常陈公之女,端州别驾曹公之配,而陈子愫、悃、恂、恪之母也。孺人今年寿七十,季冬望日,为设悦之辰。其叔子恂字子木,以壬午举贤书,癸未秋试南宫,不第归,为孺人称百年之觞,偕其昆弟请称寿之词于余。
余尝闻孟子之言矣,论事曰事亲为大,论守则曰守身为大。曾子,孟子之师而受《孝经》于夫子者也。盖尝轻齐、楚之禄,终身不仕,而其教门弟子,则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其奉父母之身,全而归之若此之重且难也。子言之曰:含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然则圣贤之所谓孝者,可知已矣。潘安仁之赋《闲居》也,以为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何能违膝下色养,屑屑从斗筲之役。其所叙述版舆轻轩,班白稚齿,赋家至今以为美谈。而安仁则固非庸庸佼佼,有才无行者也,一失身于孙秀,厕二十四友之目,白首同归,陷于大?。士君子急于功名,浓于仕进,立身一不慎,亏体辱亲,生平之修名内美,举不足以自拔。唐之柳子厚、刘梦得,亦犹是也。《小雅》之《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白华》,孝子之洁白也。有《白华》之洁白,而《南陔》之养,其亲乐而安之。有终身之养,而无一朝之患,斯之谓守身,斯之谓养志。虽崇伯子之顾养也,亦若是则已矣。宫詹无子,孺人以弱女为男,使宫詹幸中郎之有女,忘伯道之无儿。至于今,诸子犹沿外家之姓,不忍遽改也。服宫詹之教训,具著仪法,居平以名节道义教诫子木昆弟,重规叠矩,蔚为硕儒,守身事亲之道,不愧于《白华》之孝子久矣。子木顷自长安归,睹冰山之乍涣,瞻玉烛之方新。阅历世变,盱衡时事。太夫人称寿之余,从容顾问,杯酒之间,如麻姑见蓬莱水浅,海中行复扬尘也,能不为之停觞叹息乎?《小雅》《谷风》之什,《无将大车》与《小明》相次,而其序曰:《无将大车》,大夫悔将小人也;《小明》,大夫悔仕于乱世也,曰“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以女”。郑氏以为“嗟尔君子”,谓其友未仕者也。明君用善人则必用女,神明若?而听之,不汲汲求仕之辞也。今天下非悔仕之时,而士大夫惕惕然有悔将小人之虑。子木昆弟,《小明》之所谓未仕者也,故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又曰“胡不相畏,不敬于天”。子木昆弟进而献寿于孺人,歌《南陔》《白华》,退而咏《无将》《小明》之章以相勖也,孺人闻之,必将听然燕喜,寿觞举而慈颜和。天下之能寿其亲者,其有如此者乎?子木昆弟从游于余,学古之道者也。余故举圣贤《小雅》守身事亲之道以告之。生辰为寿之常词,置不复道云。

(宝应李侯寿燕序)
招远李侯举进士,为宝应宰,期年而政成。于是江都令阙,侯兼摄江都篆。台使者以江都附郭雄紧,请移侯于江都。而宝应之士民,皇皇乎惟恐其失之也。侯始至之日,奉其母夫人以俱,至是则就养于江都。六月之某日,为侯之诞辰,宝应之人相宰具羊酒,舟车百里,相属于道,为侯称贺,而因以上寿于太夫人。年家子李生黼臣属余为祝嘏之辞。
侯之父宪副公,兄弟同举南宫,皆以道德方闻,有闻于时。侯积习名教,母夫人身为母师,以匕箸课平反。故侯之治邑,廉辨慈惠,人以为众人之母,而尤推本于太夫人之内教。咏歌而颂祝之,固其宜也。《诗》不云乎:“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又曰:“鲁侯燕喜,令妻寿母。”古之君子,为民父母,忧喜相关,而燕飨相报,上下之间如此其欢然也。今之世,吏虐使其民,民疾视其上。赋役重烦,征发促数,虑叹?呻,自上而下,蹙蹙然如不终日。安所得余生暇日,而修公堂燕喜之乐耶?李侯之得此于今日也,斯已难矣。居今之世,而公堂之上,觥筹交错,笑语卒获,彬彬然有朋酒羔羊之风,斯其为世道之庆,亦可书也已。唐上元三年,楚州刺史崔亻先献定国宝玉十三枚,云楚州寺尼真如恍惚上升,天帝授以十三宝,曰中国有灾,宜以第二宝镇之。遂改元宝应。国家方全盛,非有唐中叶之比。而戎羯之祸,??近于安、史。侯为令在上元获宝之地,所以为圣主献者,视崔亻先云何?传曰:得贤为宝。上元之镇国者以第二宝,殆不如今日之有第一宝也。太夫人母师之教,自一邑及天下。上帝临汝,万寿无疆,又岂楚州尼之恍惚见帝者可同日而语耶?李生以吾言将之,可以侑一觞矣。

(《吴白雪遗集》引)
万历中,竟陵吴白雪为吴兴守,掘地得石于郡斋茂树下,为元丰时物,镌“玉┺”二字,最奇古。退公之暇,摩娑竟日。去官无长物,携之以行。吴兴至今称风流太守,有杜牧之、苏子瞻之余韵。其后娄迁,备兵佐宁夏军,用胡僧招降银、定,出平虏塞,登抚夷台,虏罗拜帐下,进名马数千蹄,命画工作《银定归款图》,为诗记之。杜牧之好论兵,注孙武书,自谓因而用之,如盘中走丸,而不得一试以死。吴公视牧之,可以雄矣。余最爱吴兴山水,尝与范东生、程孟阳再泛夹山漾,咏欧阳公“吴兴水晶宫,楼阁在寒鉴”之句。倚擢扣舷,徘徊不忍别。今读白雪遗集,吴兴山水,轻清寒碧,恍忽在卷帙中。楚人之文,以豪放跌宕为主,而吴公独不然。岂文章山水,故有宿缘,吴公之风流,故当与牧之、子瞻长留于岘山、?水间,而斯文为之魄兆耶?公之子孝廉既闲,访余山中,奉其遗文乞叙,为书其篇首如此。

(《陆鲲庭文集》引)
武林陆鲲庭进士,沿袭家学,昆弟兢爽,鸾停鹄峙,掉鞅文场。鲲庭先举南宫,遂得肆力于文章,后先数万言,纵横下上,举世作者,未能或之先也。本朝浙中人才,莫先于于庭益、王伯安。己巳北狩,则庭益柱定迁之议;威武南巡,则伯安建廓清之烈。两公之文具在,大抵明白正大,光明俊伟,如三光之烛幽,如五谷之疗饥。何尝如后之人寻行数墨,祭獭点鬼,以剽贼斗俪为能事哉?鲲庭之文,取材博,抒意远,筹策安危,激劝忠义,其光熊熊然,其文??然。盖有意为庭益、伯安之文,而非近代之文也。顷者奴寇交讧,南北间阻。士大夫相向辄攒眉ソ手,有无人之叹。夫所谓士大夫者,皆国家之人也。平居持利禄,养声势,岂不项背相望。一旦缓急,则曰无人。不知其自视须眉面目,果何等耶?廷益、伯安,亦犹人耳,果有四目两口三头八臂耶?鲲庭知廷益、伯安之文,则当为廷益、伯安之人。敌王忾而雪国恤,横竖侧出,自附于两公之后,吾深有望焉。鲲庭祥琴不远,将出而谋国,余为叙其文以勉之,庶几邹长倩之所以遗公孙次卿者。若绕朝之赠士会,曰子无谓秦无人,则非余之所敢也。

(《南征吟小》引)
睢阳袁伯应,以名臣之子,牵丝郎署,负文武大略,博雅好古,散华落藻,?轩问俗,戎车出塞,山水登临,友朋谈燕,揽采风物,伸写情性,所至必有诗。而其诗高华鸿菀,苍老沈郁,亦与境而俱变。当其督饷辽左,历览关塞,指顾毳幕,筹策表饵,欲以尺组系单于,故其诗纵横顿挫,若田僧超临阵作《壮士歌》,使人有车驰马骤、投石横草之思。已而休沐里居,捍御孤城,扌耆拄强寇,主忧臣辱,以四郊多垒为耻,故其诗凄清悄厉,若刘越石登楼长啸,使人有云深月近,裹创饮血之恐。至其榷关南国,登车奉使,江南佳丽之地,风声文物,与其才情互相映带,而羽书之旁午,民力之凋敝,持筹蒿目,又迸逼于胸中。故其为诗曲而中,婉而多风,古人感怀讽谕缠绵恻怆之致,往往交惊杂作。
语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其伯应之谓乎?榷政告竣,颂声塞途。关中警急,秉钺者急需戡定之才。君且奉简书,驱车以往,则其诗当益雄。昔杜子美天宝入蜀,思秦中之盛而痛其陷没,《秋兴》诸篇,至今令人流涕。今长安关河四塞,自古帝王之州,一旦为蚁贼残破,伯应之忧愤,视子美又何如?韩退之从裴晋公蔡州归,师次潼关,有“日出潼关四面开,相公亲破蔡州回”之句。古人文士,咸为吐气。上方临遣授钺,如晋公故事,伯应其将有雄篇丽句,继退之而作乎?余将Г笔以和焉。

(《纯师集》序)
太末余子式如,矫志学古,采缉古人之文,自东周至南宋,凡十二卷。其撰集之法,取衷于西山、叠山、迂斋三君子,以考镜古今政治,兴亡得失,崇奖忠孝,激劝志义为指要。而风云月露,留连光景之作,皆不与焉。夫文章者,天地之元气也。忠臣志士之文章,与日月争光,与天地俱磨灭。然其出也,往往在阳九百六、沦亡颠覆之时。宇宙偏?之运,与人心愤盈之气,相与轧磨薄射,而忠臣志士之文章出焉。有战国之乱,则有屈原之《楚词》;有三国之乱,则有诸葛武侯之《出师表》;有南北宋、金、元之乱,则有李伯纪之奏议、文履善之《指南集》。忠臣志士之气日昌,文章之流传者,使小夫妇孺俳优走卒,皆为之徘徊吟咀,欷?感泣。而夷考其时,君父为何人,天下国家之事为何如?呜呼!尚忍言之哉!《诗》不云乎:“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又不云乎:“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序曰:召康公戒成王,言求贤用吉士也。《假乐》曰嘉,《洞酌》《卷阿》曰戒,过此而《民劳》《板》《荡》之什作矣。此亦余子之所以抚卷而三叹者也。

(孙子长诗引)
本朝吴中之诗,一盛于高、杨,再盛于沈、唐,士多翕清ゑ鲜,得山川钩绵秀绝之气。然往往好随俗尚同,不能踔厉特出,亦土风使然也。徐昌?,江左之逸才也。一见李献吉,阳浮慕之,几欲北面,至今为诸伧口实。皇甫子循歌诗婉丽,晚年盛称嘉靖七子,非中心好之,屈折于其声光气焰耳。迩来吴声不竞,南辱于楚。苍蝇之声,发于蚯蚓之窍,比屋而是。求所谓长江广流,绵绵徐游者,未之有也。夫声音之道,与元气变化。木客之清吟,幽独之隐壁,非不幽清凄怆也,向令被之弦歌,奏之于通都大邑,令子野、季札之伦,侧耳而听之,其以为何如哉?
里中孙子长,刻其诗数百篇,名《雪屋集》,含咀宫商,组唐纬宋,缘情匠意,而不屑为今日之吴声,可谓踔厉特出者也。昔吾吴吴文定公为举子时,已有词赋名。天上玉堂之诗,流传馆阁,李文正以为美谭。子长之年,少于文定,其诗篇流传尤蚤。余老且废,不能为子长长价,姑引其端以告于世之为文正者。

(冯已苍诗序)
吾党冯生已苍,早谢举子业,枕经藉史,肆志千古。其为学尤专于诗,其治诗尤长于搜讨遗佚,编削讹缪。一言之错互,一字之异同,必进而抉其遁隐,辨其根核。当其朽编断简,纷披狼藉,鲁鱼点定,青丹勾抹,梦梦然若未视也,伥伥然若有求而弗得也。
已而疑滞通,胶午释,忽然而睡,焕然而兴,若逐寇者之得首虏也,若案盗者之获赃证也。盖本朝之论诗,所推专门肉谱,无如杨用修。已苍独能抉レ其?春驳,曰此伪撰也,曰此假托也,凿凿乎有所援据,而疏通证明其所以然。虽用修复起,不能自解免也。若近世之《诗归》,错解别字,一一举正。宾筵客座,辨论锋起,援古证今,矫尾厉角,自以为冯氏一家之学,论者无以难也。已苍顾不鄙余,而以其诗卷请叙。孟子不云乎:“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又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余以为此学诗之法也。抒山之言曰:“取由我衷,得若神表。”文外之旨,但见情性,不睹文字,严羽卿以禅喻诗,归之妙悟,此非所谓自得者乎?说约者乎?深造也,详说也,则登山之蹊,渡水之筏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女师”,得之者妙无二门,失之者邈若千里。此下学之径术,妙悟之指归也。荀卿曰:“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以是学诗也,其几矣乎?已苍之诗行世,必有读其诗而知其学者,于以箴砭俗学,流别风雅,其必有取于此矣。余之为序,非以张已苍,亦以为学诗者告也。

初学集卷四十一
○记(一)

(高阳孙氏阖门忠孝记)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十日,奴酋兵陷高阳,故少师大学士孙公死之。公之子五人孙六人与从子孙八人皆死,妇女童稚争先就义者三十余人。公御其子姓严,诸子皆被服儒素,镞砺文行。二郎壬子举人钅?,四郎秀才钅含,五郎尚宝司丞钥尤奇伟,短衣匹马,更侍关门,善骑射,晓兵事。兄弟相期许,愿以横磨大剑驰骛黑山、白水之间。诸孙皆岐嶷,崭然露头角,落笔万言,非凡儿也。城陷之日,五郎解裘血战,手刃数奴,奴得而脔之城下。二郎战败被执,奴逼降,徒跣牵曳,荆棘蔟足心,丛刺矗出跗上,斫两臂,扌甚其胸,终不屈而死。二郎子中书舍人之沆、秀才之滂皆死之。滂刃出腰膂,创甚,伏地把搔,镌平其额鼻而死。三郎钤之子秀才之氵景,被执,诳奴曰:“引我之圈头,得见宰相,以金帛予汝。”奴曳至老营,见公方踞坐骂奴,拜而起,即ソ手骂曰:“我得见老爷足矣,宁有金帛予汝!曷不速杀我?”奴材挥刃,首砰然堕于前。公叹曰:“真我家孙子也。”四郎子尚宝司丞之洁,自河间反马归,力战,奴刃劈其脑,断其喉,矢穴腹,贯背而出。执五郎之子之?,使喂马,不肯,沸汤沃头面,糜烂而死。六郎铈、七郎镐皆战城下死。而四郎被重伤,卧积尸中,僮侯果自任丘逃归见之,胁中三矢,镞深不可拔,口张不言,微举手挥果令去。果脱故衣裹之,负归城南庄,觅水半瓢灌之,气上而绝。果以十四日得公尸于圈头桥,告高奄,以其丧归。以次行求诸子孙尸,乞于亲戚,松棺柳た,敛以粗布。而五郎七郎尸卒不可得。于是太监起潜奏疏:辅臣承宗子孙男妇内外亲口皆死,止逃一六岁孙及其母。上恻然念惨及阖门,首命优恤,而薛国观当国,遂格其事。
或曰:“高阳令雷觉民,国观之私人也。黠而贪,尽逐公所畜守城材官壮士,克其饷以输国观。城陷,逃匿国观所。公长孙锦衣之氵芳诣阙吁天,语侵县令,以此逢国观之怒。”或曰:“国观仇正人君子也,仇公之徇国而死奴也,非为县令也。”昔卞?死苏峻之难,二子相随赴贼,尚书郎弘讷重议,以谓许男疾终,犹蒙二等之赠,?伏节国难,父子并命,赏疑从重,况在不疑。于是?得改赠,谥曰忠贞,祠以太牢,赠世子??散骑侍郎,??弟?于奉车都尉。公之勋劳懋于济阴,子孙就义,众于??、?于,圣朝崇奖忠孝,超迈典午,而上无始兴之愍恤,下无弘讷之驳议,此可为痛哭者也。奴之陷河西也,公在枢部,请赠恤监军高邦佐、副将罗一贵与张铨、何廷魁,并立庙京师。邦佐之仆高永为主死义,并恤之,以风示天下。今公不得比于邦佐、一贵,公之子孙不得比于邦佐之仆,何其亻真也!人言奴恨公恢辽土,复四城,柱款议。城陷之日,必欲夷其家门,灭其种族。国观非奴也,亦攘臂而助之。呜呼!助天为虐,不祥。助天为虐者,奴也;助奴为虐者,国观也。国观诛,奴孽其将不久!为之记以待焉。崇祯十五年中秋日虞山钱谦益记。

(应天巡抚军门军器库记)
今天子初即位,辽左方有事。新城王公以太仆寺少卿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出抚应天。人或谓公:“公今可以无忧辽矣。”公曰:“不然。辽之忧不在一隅,象恒不佞,窃以谓中外文武将吏人人以辽为事,而后辽事可办也。身虽在东南,其敢忘辽事乎?”公既受事,饬戒吏士,申明号令,恤民隐,搜军实,修城隍,治楼橹,?寇盗,诘奸宄。大江以南,所部肃然。搜括帑藏,得羡余二万金,输之辽左。简选壮士,教束伍行阵之法。造营房,立寝庐,又建军器库若干间,贮所造兵刃火器之属。营舍完固,甲仗坚好,军容整暇,鼓角ん亮。吴趋之里,俨然如冲边重镇。援辽之师,将悍而卒骄,过城下,知公有备,逡巡引去。闾左奸民,阴怀异志,与江海大盗,钩连为变,咸相率首服,东南得晏然无事。而公遂以劳瘁得病,病且不起,易箦之夕,口喃喃数问辽事如何?关门守御如何?於乎!人知公之勤事,而不知公之死事;人知公之死于吴,而未必知公之死于辽也。
余尝观唐孙樵《书褒城驿壁》,以谓举今州县皆驿也,未尝不叹息于其言。虽然,樵之所云者,州县而已。今之高牙大纛,专制一方者,其官如古之连率节镇,而其所为能事者,位署案牍,请谢宾客,游光扬声,拜除如流,其不或如唐之州县者无几也。其有忘身殉国如王公者,则又尽瘁以死,而不得雍容揖让,跻九列而登三事。则世之驿传其官者,其必以王公为戒矣。褒城之壁,可胜志乎?为说者曰:周文襄抚江南二十有二年,得以安位而行其志。今久任之法不行,促数更易,其驿传其官宜也。《左传》载鲁叔孙昭子居一日必葺其墙屋,去之如始至。呜呼!朝廷之大官,方镇之重任,其不得比于昭子之旅舍耶?士君子居官,即旦暮,与回翔阅历等耳,又可以久近异意耶?王公在江南,后先仅二年尔。天启四年,岁在甲子,常熟钱谦益记。

(福建布政司修造记(代福清公))
泰昌元年十一月,福建布政司火,自堂库厅舍,以至于步廊皆毁。天启元年二月,始撤而新之。堂皇靓深,库藏坚厚,规摹高广,皆逾于旧。自某月甲子始事,至某月甲子落成。初,火作及于库左,布政使沈公命陈兵警备,以捍国人毋阑入救火,救火者抵罪。火既息,命府人库人,简汰瓦砾,取藏金于煨烬之中,使攻金之工,熔而出之。藏金无恙,而溢于旧额者凡三千余两,遂以为兴造之费。凡木石瓦甓之直,皆先给其半。量工命日,视其旧而加羡焉。工争赴功,民不知役。初估费以万计,及其成也,不出于府藏之余金。此邦之人,惊而相告,以谓是役也,役钜而不疲,用艰而不匮,灾不能害,时不能诎,殆天之相之,非人力也。宜托之文章,以纪成事,垂之永久。
古之为政者,水旱凶灾兵火之患,皆有其备。然必得其人,而后备可举也。昔者郑之火也,子产命出宗┙府库,各儆其事。今库不戒于火,兴作缮修,旬月而毕举。闽之火政,于是乎庶子产矣。辽之兵,犹闽之火也。河东西之奔溃,鱼烂而亡。迄今张目顾视,莫敢议兴复焉。岂事利害成坏殊欤?抑天道使然欤?噫!使世之治辽者如闽之治火,而辽亡之后,犹画辽于堵墙之上,如诸公之于此役也,我知夫害可以利,坏可以成,而天道可以无问也。辽之祸烈于火,而治辽者坐视辽烬,祖宗二百余年之封疆,曾不若藩司之栋宇。呜呼!天下之事,岂不以其人与?予此邦之人也,方幸缔构之成,而又有亡辽之忧,因记斯役也三致叹焉。其不特以著其成,亦庸以告世之君子,沈公名某,后沈公而蒇其事者,闵公某、游公某。其僚属赞助,具在碑阴。

(苏州府修学记)
苏郡之学,肇自范文正公,规摹宏丽,甲于东南。厥后废兴不一,天启迄今二十年,再修而再圮。启圣之祠,委诸草莽。六经之阁,鞠为马肆。明伦堂倾斜技撑,凛然欲压。司理平湖倪君,朔望瞻谒,周视而叹曰:“吾何忍坐视学宫之废,安得精强廉辨之士,为我仔肩是役者乎?”熟视诸生王一经曰:“无以逾子。”一经再拜受命,乃约胄子诸生之贤者周茂兰、吴?、朱寿阳、徐树丕等,勾会计庸,不以一钱经胥史手,消功单贿,则三千金可办也。以复于倪君。倪君曰:“诺。”尽捐其赎锾以应。而后先开府巡方诸公暨郡邑之长,皆有?助。经始于庚辰夏四月,凡五月而告成。祠庙矗然,楼阁翼然,堂宇岿然。缔构坚?攵,彤髹驳蔚。乃八月既望,太守陈君暨倪君行释菜礼于启圣祠,子弟骏奔,耋老叹嗟。礼成而退,郡之孝秀数十人踵门而请曰:“愿有记也,以无忘倪君之功。”予少游于斯学,今虽退废,亦犹学之老博士弟子也,其何敢辞?
予闻之也,古者井田之制既定,里有序而乡有庠。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移国学于少学。诸侯岁贡少学之异者于天子,学于大学,命曰造士。行同能偶,则别之以射,然后爵命焉。此书所谓侯以明之,时而?之,承之庸之者也。中年考较,命国之右乡,简不帅教者移之左,左移之右。又不变则移之郊,移之遂,屏之远方。此所谓挞以记之,否则威之者也。先王之治天下,正德利用厚生廉让生而争讼息者,养之教之而已。春令出民,里胥坐于右塾,邻长坐于左塾。冬民毕入,妇人相从,夜绩歌咏,余子在序室。民之在野在邑,无非学也,无非教也。出学而不帅教者,入学而不变者,则有挞记移屏之刑。于是乎制五刑而听其讼。繇此观之,学之所弃,刑之所收也。未有不先学而后刑者也。论于乡,升之司徒,升之学,升诸司马,而后告于王。士之论定而任官者,如此其众也,则其不帅教不变而移且屏焉者或寡矣,则是学之用长而刑之用短也。乱政者杀,疑众者杀,四诛者不以听,何其严也!狱成而告于王三,又然后制刑。三让而罚,三罚而耻,诸嘉石归于圜土,桁杨梏?,无非学也,无非教也。则是学之意常胜刑,而刑之意常不胜学也。岂惟是哉?乡射恒于斯,受成恒于斯,诗不云乎:“矫矫虎臣,在泮献馘。”张仲以孝友处内,方叔以征伐处外,亦皆乡人之子弟,繇俊秀而升论者也。人主思将帅之臣,则于学乎取之。学兴而文武之道兼举矣。三代以降,秦以吏为师,汉以经为师,唐人重词赋,宋人重制科。岂无崇儒劝学之主,而不知先王所以教化之意,法律之家与诗书争驰,将帅之科与文学并设,教与刑为二,文与武为二,成周之盛治,岂复可几于后世哉!圣天子广厉学官,崇奖经术,慨然思见丰芑《?或朴》之盛,而苏学之复兴,实惟其时。倪君,刑官也,顾独以学校兴复为己任,可不谓知所先后哉?居今之世,奸邪并生,则思击断之吏;奴寇交讧,则思爪牙之士。然吾以为学兴而可以兼举者,诚有见于先王教化之原,明主图治之意也。昔者范文正公天章条列,首以兴学取士先德行为言。其守边也,所至贼不敢犯,西人以谓胸中有数万甲兵。吾乡之士游是学也,以文正为师,出而用世,为孝友征伐之臣,斯亦可矣。居文正之乡,游文正之学,不愧为文正之乡人子弟,三代以下,人才风俗,一变而至于道也,将自今日始。可不勉哉?予故徇诸生之请,书倪君之绩,因道先王之学政,及所望于今者,使归而刻石焉。崇祯十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虞山钱谦益记。

(景宁县改建儒学记)
景宁县之有儒学,景泰三年置县时,兵部尚书孙公原贞所创也。地在县治之西北,因僧寺改创。成化六年,知县林?育加葺大成殿、东斋、泮桥。二十一年,知县高政增建西斋、后堂。地势逼陋,三面皆荒冢。文庙讲堂,亻面背不合。??星门两掖逼民舍。学门东出委巷中。正德壬申,知县林亻桀,辟门于震方。自隆庆壬申,以逮万历癸未,知县陈严之、林乔松、姜师闵修葺略备。然而面势涣散,像设黯淡,士气窳惰,而科名寥落,若与宫宅地形之说相叶应焉。宣城徐君日隆为令之期年,政清民肃,百废具兴。建丽谯,树讲堂,山城下邑,焕然改观。?谒庙下,周视嗟咨,喟然而叹曰:“兹地之不足以宅吾先师久矣,与其修治也,不如改作。”乃相地于县治之西而迁焉。捐俸钱,搜赎锾,量工命日,庶民子来。经始于崇祯十四年之二月,越二月讫工。四月朔日,迎先师像于郊外,用释奠礼告成。庙后枕乙山,前朝辛峰,左右翼然,若趋若拱,溪水回合,繇右掖左汇泮池。桂山如屏,鹤溪如带,觚棱干云,丹??耀日。诸弟子员释菜而退,讲读饮射,聚观太息,以谓徐君之卜迁也勇,其作事也敏,佣工惟时,役不告劳,作貌显严,若有鬼神佑助,不可以不记也。
予惟庙学之设,所以教国之子弟,使之以瞻以仪,有所观感而兴起也。景宁之为邑,分自青田。刘文成奋乎青田,桥褐为帝者师,夫独非国之子弟乎哉?文成愤元政紊乱,盗贼贿赂公行,至欲感概自裁。及其参石抹军事,与婺州诸将士,角逐于冲车飞矢之间,自誓为元之遗民,没身而已矣。一旦风云玄感,致命怀节,触迕权奸,之死不悔。世之传文成者,以为出鬼入神,乘风云而御六气。不知其希圣希贤,凛然忠孝人也。文成少授《春秋》经义,至今在人口。繇文成之忠孝,溯其学问之原本,则先圣教人之指意,可知已矣。故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儒者所童而习之者也。为臣则忠,为子则孝,用以谋王断国,则可以成变化而行鬼神。繇文成之学,以溯于先圣先师,一而已矣。景宁之人士,游于斯学,有所观感而兴起焉,师文成而可矣。今天下虏寇交讧,王师在野,得文成一二辈,庶可以慰天子拊髀之思,其当自文成之乡人始。《诗》不云乎:“在泮献馘。”徐君之修庙学也,韩子之所谓为政知所先后,可歌也已。是年六月朔日记。

(忄詹归阁记)
故南京太仆寺少卿慈?冯公,少时读书城东,揽采江山之胜,每诵谢康乐“清晖能娱人,游子忄詹忘归”之句,顾而叹曰:“异时有买山钱数缗,为阁于此,署之曰忄詹归,与通人高士读书饮酒其中,可以乐而忘死矣。”举进士,由刑部郎出守襄阳。税监陈凤横甚,缚其参随毙之狱,神庙弗罪也。然疏公名于御屏,九年不得迁。于是移病归里,训二子读书者十年。二子者,长元?,次元飙,后先举进士,世以配大小冯君者也。光庙御极,起南京光禄寺少卿,逾年,迁太仆,又逾年而卒。公性好登涉,宦游所至,与山水有缘。守襄多暇,角巾布袍,命驾独往,搜得谢岩于厕溷中,啸咏竟日,吏人持案牍就判。分司南滁,官舍在琴台之畔,壶觞宾客,往往如醉翁所云。中年里居,过城东钓游故地,留连不忍去。久宦减产,不能庀一阁。每与故人谈宴,未尝不以为叹,亦听然自喜也。公没而滁人思之,立祀于醉翁之旁。寺右有阁数楹,追公之坠言树之,眉曰忄詹归,庶几公魂魄犹来此也。公没之十八年,小冯君复守太仆。父子同官,清德相望,人以为美谈。拜公之遗像,退而徙倚斯阁,欣慨交集,泣涕沾衣,诒书告予曰:愿有记也。
嗟乎!山川阅人,人亦阅山川也。岘山之所以名者,羊叔子之泪,杜征南之碑也;滁山之所以名者,韦左司之诗,欧阳公之酒也。今滁之有斯阁也,又将与公垂之北楼,卫公之东斋,并峙于山高水清之间。滁阅公耶?公阅滁耶?公仕宦三十年,力不能庀一阁。今兹之翼然于滁者,视世之井?丽谯,齐云而栖霞者,果孰为壮丽而久长耶?人世功名富贵,一?寅而失之,如浮云之变灭,其可与山川相倚薄者,清名与盛德而已。登斯阁也,其可以慨然而□思已矣。昔张无尽游琅琊寺,作《四贤堂诗》,仰二曾、王、欧之风流,欲招东坡作客,以配六一。今观于冯公父子间,典刑人物,故知不外求而足也。刻之石以俟之。公讳若愚,字大成,举万历壬辰进士。崇祯十四年十月晦日。虞山钱谦益记。

(徐州建保我亭记)
嘉兴朱子梦弼,司教徐州,以书述徐人之言,而来告曰:“戏马台之左,南望云龙山,有亭翼然,颜曰保我。徐人为户部分司郎中韩君作也。君之保我徐三年矣。徐方氵存饥,畿南山东之流移,渡河而南,与饥民逼处。君为食以食饿,给钱以散遣,居者行者,部分肃然。流寇警急,南山盗克日为变。集保甲千人,夜据山城,盗闻风散去。徐之民,饥不道?堇,寇不内溃,君之力也。署徐淮兵道篆,不以传遽为解,巡雉堞,籍丁壮,设炮石,修羊马墙,悬金以教射手,开十石弓,引满破的,一军叫呼相贺。土寇孽东郊,从数十骑搜其伏,获二酋以归,汗淫淫被马鞍也。矿贼袁某东犯,分拨婴城,城外布营犄角,败之于郝家集,斩酋三首,贼退,折抵城南五十里桃山,马步二万有奇,君身自督阵,败贼于中停庙,杀二百余人,拔营遁去。移师击萧寇王六魁,捣其巢,仅以身免。三战皆大捷,贼不敢左足窥徐,君之力也。日者贼乘胜入雒,城阙煨烬,闾阎涂炭,微君,徐之不为两河者几希。徐之大夫士庶,欢舞僦功,以有斯亭,妇女脱簪珥,儿童怀砖堑,咸谓我公保我之功,不可泯也。假辞以志之,庶君之名,与斯亭俱不朽,敢具以请焉。”
予惟徐之为州,自楚、汉以来为名镇。宋元丰中,苏子瞻上书论其形险安危为最切。今天下方有事,两河间寇贼蜂起,则徐当复为重镇。韩君起郎署,司仓庾,无城池士马之寄,而能以全力保徐,屹为金汤,其功尤可尚也。传曰:勇夫重闭。浃辰之间,而楚克其三都,无备也。夫无备则襄、雒之两都会,以亲藩节钺守之而溃;有备则徐之一州,以郎署守之而固。然则韩君之功其可泯,而斯亭其可以不作乎?登斯亭也,西北望芒砀,刘季、朱三之?榆犹在也;西俯白门楼,曹公之所缚吕布也,东南临吕梁,吴明彻之所堰泗以灌徐也;又东眺泗水三城,高齐之所版筑以扼陈也。落成置酒,登高赋诗,数百年英雄割据节镇废兴之遗迹,依亻希在焉。其能无慨然而思,悄然而恐矣乎!据要害,收豪杰,招利国之冶户,籍饥寒强鸷之民,以捍大盗,苏子瞻之建白于元丰者,举行于今日,庶几南北晏然,徐为重镇,而韩君保我之功,其有继乎?书之以诒朱子,以复于徐之人,刻陷壁间。其不惟以旌韩之功,俾有官君子往来于斯者,咸得以览观焉。韩君名昭宣,字次卿,少师蒲州公之孙,以任子为郎,能世其家者也。

(钱湛如先生祠堂记)
嘉善钱湛如先生既殁之十五年,博士弟子员考文而征行,谋祀先生于学宫,相与上其事于所司。所司皆报曰可。先生之子副使继登、诸生继振、举人继章,推先生遗志,固辞学宫之祀,请于郊外弦诵钓游之地,别筑祠堂,以妥先生之魂,以慰其乡人之思。考成之日,邦君大夫,率其邑里秀民,胥会祠下,再拜奠币,略如释菜之仪。副使兄弟肃拜于后,莫敢 适 为主礼也。礼成,既毕事,而来请文以记之。
予学《周礼》,考师儒之职,而知先王立教之意至深远也。先王之世,一道德,同风俗,士之与于宾兴入贤能之书而登于天府者,固已熟习于大司徒乡三物之教,夫人而可以为师儒矣。及其为师氏保氏,三德六艺,不独以教养国之贵游子弟,而邦国之民亦与被焉。其教国子也,成均之法,掌于大司乐;其以贤得民,以道得民也,九两之系,掌于太宰;其没也有报焉。以为乐祖,祭于瞽宗,则又春官宗伯之所司也。周之盛世,君道盛而师道亦统于君。及其衰也。吾夫子设教于洙、泗之间,盖亦本师儒得民之职,而非敢以师道自贰于君也。师道之盛,?于东汉,昌于河汾,师道盛而君道或几乎熄矣。迨于宋,道学,儒林,分而为二,道学盛而儒道亦几乎熄矣。先王立教之本意,谁有明之者哉?先生之道,端粹而冲和,高明而博厚,其为学以强学力行为宗,其立身以孝友温恭为准,其教人以ウ修慎静为的。居家而乡人式之,居官而兆人怀之,师儒之道备矣。不聚徒党,不立坛?,教不出于《诗》《书》,化不越于里塾。师儒之名逊而不居,而况于道学乎!殁而辞瞽宗之祀,先生之道,光于身后矣。斯祀也立,门人世儒,来游来观,于先王立教之意,其有所兴起乎?师儒之道明,而儒林、道学将自二而归于一,不独为俎豆之盛事而已也。武塘钱氏,自阁学、中丞、宪副三公以文学名世,群从蔚起,昭回五色,上应庆霄,皆原本于先生。阁学之称先生,以谓如沱、汉之发源于岷れ,今兹之祀,其亦先河后海之义欤?记曰:“释奠必有合。”吾喜其于祀典有合也,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

(复介石书院记)
故太仆寺卿伯刚顾公在谏垣,以言事谪居庸关外,久之,得还吴,卜居大石山下,为楼于山之麓,以祀吴公子游。而宋著作信伯王公与其始祖原鲁先生?焉,颜之曰“介石书院”。济南李攀龙为之记。楼之上有云泉庵,庵僧司祠中香火,久而忘其故,弃三贤神主于墙角,将奄为己有。太仆玄孙苓请于兵使者宋公,逐僧而复故祠额焉。既蒇事,而请予书之。
予惟佛氏之塔庙,与吾儒之祠宇,多托于名山巨石修竹茂樾之间,各有疆理,无相越也。天池之斥墓地,使千年之古刹,化为昆明之劫灰,吾不忍以屋庐火书之论张之。大石之修先祠,使百年之俎豆,比于甘棠之憩茇,吾不敢以舍宅布地之缘盖之,各成其是而已矣。登斯楼也,楹桷雕焕,灯火青荧,先贤之像设,俨然在焉。已而观太仆之缔构,寒泉钅从铮,如聆其清声,修篁击戛,如见其直节。俯仰?徨,有不忾然而兴起者乎?后之君子,其尚相与瞻仰而引之弗替也哉!若夫吴公之后,中吴之名贤多矣,何以独祀著作?以其地则保?之祠,著作故在震泽之乡较,而阳山非其所也。攀龙之记,颇推论著作所以得配子游者,其言支离傅会,非予所知也。嘉苓之志,为记其修复如此。崇祯辛巳十一月朔日,虞山钱谦益记。

初学集卷四十二
○记(二)

(重建青莲寺碑)
高原法师昱公自蜀之蓬溪,不远数千里,遣其上首弟子真禅遗书谦益曰:县治东南一百二十里,曰天池之山,其下有青莲寺,唐武德中玄奘大师西逾剑阁,驻锡于此。池生青莲,寺因以名。万历九年,?地得碑,知其缘起者昱也。由宋绍兴以迄胜国,坏成不一。洪武十年,起其废于灌莽之中,蔚为宝坊者,昱之始祖赵彦清也。成化二十六年,斥寺而新之,改建于震隅者,昱之高祖赵法清也。万历四十三年,昱自南都奉《大藏》还,谋建阁尊奉。有善土地相宅之术者,以谓寺在山足,不若移之于顶。山陟水旋,风气茂密,于建立为宜。我龟爰契,人谋叶从。于是建庋经之楼,以间计者五;拓置寺之基,以亩计者若干;买饭僧之田,以亩计者若干。其捐橐庀工者,昱之弟赵文清也。移大雄殿于经楼之前,棼?回带,髹彤眩瞩。观音、韦?两殿,两庑三门,庖氵?阶?,缮治以次。其齐心?助者,昱之侄赵承祥等也。寺既蒇事,念后先兴复之因,与俗姓架构之力,皆不可以芜灭,愿为我书其岁月,刊之好石,以图永久。
余为诸生,晤昱公于海虞之破山寺,广颡丰颐,具大人相,私心严事之。及观其诠释相宗诸典,钩贯义学,レ抉遁隐,诸方推服,咸以为今之教魁也。公生于剑外,长于兹山,皆奘师过化之地。断碑泐石,?藏已久,而涌现于千载之后。其卒能远绍慈恩之绪,殆非偶然者。出坐道场,则军持漉囊,填咽讲席;归构法宇,则飞楼涌殿,示现人间。是固其行愿使然,而奘师加被之力,下上千载,如屈信臂,盖灼然不诬也。后之住山者,尚有以继昱公之志,精研性相,了达一乘,庶几慈恩翻译之书,金轮铁壁,屹峙来兹。兹寺之炽然建立者,亦比于毗卢楼阁,不随劫而坏成也哉?予故为之述其梗概,而系以铭。铭曰:
“广汉之墟舆鬼精,蓬山涪水相带萦。天池合沓列翠屏,池生莲华应圣僧。圣僧往矣垂千龄,石蕖萎绝甘露零。断碑晕蚀苔藓青,光气熊熊夜不扃。有大论师疏遗经,法幢再竖曲女城。神灵?现符应征,鬼神?呵出青冥。陟冈溯涧宫地形,弹指平麓迁高京。千?而万础如云屯,长楣反宇栖列星。右手断取左手檠,下移兜率人天惊。伽蓝如的山如茎,{艹遐}叶骈盖华发荣。琅函宝笈临玉绳,风幡月驾语铎铃。鼓鱼更答时经行,宛如莲华瓣中生。一华一瓣一化身,奘师应现皆圆成。莲华郁郁池水清,奘师授记如亲承。玉华翻译常光明,宝华楼阁无亏盈。我作铭诗唱一音,誓愿历劫续慧灯。南山青石比玉贞,磨以为碑刻斯铭。

(龙树庵记)
儒者文文起、姚孟长,吾郡之岿然者也。顾好从浮图广传者游。传,太仓州沈氏子,学儒不成,去学贾;又不成,遂好学浮图法,参雪浪、云栖诸大和尚,栖止郡之华山寺。鸠集净侣,翻阅大藏,披攘经营,若庀其家。未几,华山有壤地之讼,僧徒惊怖欲散去,传告哀于佛,去氏削发,誓以死殉。凡三载,讼稍息,乃去而游虎林、天目诸山,饭僧行脚,轨行坚苦。归休于墓田丙舍,结庐以居,因斥之以事佛,齐众所谓龙树庵者也。吾观佛之徒,其为说,以谓山河大地,一切如幻。而其身之所寄,瓦盂锡杖,一饭一宿,即五山十刹,亦比之于逆旅传递而已。然其人往往以塔庙为国土,以伽蓝为金汤,而效死以守之,身可杀而不可夺,若传者何其固也?今之为卿大夫者,身受国家疆圉之寄,而不难以戎索与虏。一旦丧师失地,日蹙国百里,拱手瞪目,彼此相顾视,所谓败则死之,危则亡之者,其于浮图何如也?夫浮图之塔庙被四海,未尝?责任于一人,又非有高爵Ο赏劝诱于前,严刑殊死警戒于后也。而浮图之效死以卫塔庙者时有,而卿大夫视疆圉之事若奕棋然。岂佛能以祸福语倾天下,而国家之赏罚,顾不足徇与?抑亦佛之徒弃氏毁服,祝除发毛,无妻子身名之绁羁,故其志桀然得信,而未可以责诸卿大夫与?呜呼!此之不能而彼能焉,而又疾其能焉,而思以盖之,曰彼浮屠也,彼之效死以居者,固忄堇而免于吾之庐者也。一旦有事,上不能谋,士弗能死,委而去之,国家之疆圉,曾不得比于浮图之塔庙,而不以为耻也。
文起、孟长,儒者也,不斥浮图而与之游也宜。传治龙树庵既成,文起以书属余曰:“庵未有记,传具石请记,子其勿辞。”余为之记曰:“庵在吴城西白莲泾南,右折半里许,老树拒门,如虬龙攫?,因以名庵。构十方堂以养老病,畜池水以放生,立普门塔以厝?维四众,而文起书《金刚经》刻于塔上。经始于万历某年,凡若干年,以溃于成。是为记。

(瑞光寺兴造记)
余十五六时,从吾先君之吴门,则主瑞光寺僧蓝园远公。迄今三十余年,先君停舟解装与远公逄迎笑言之状,显显然在心目间,每过寺门,辄泫然回车,不忍入也。远公居寺之后禅院,每令一小沙弥导余游废寺,殿堂萧然,塔下榛芜,不辨??戚,廊庑漏穿,败甓朽木,与像设相撑柱,有声拉拉然。相与顾视促步以反。余每思之,如宿昔之噩梦,尚为心悸。又思此寺久已颓圮,不知今日又何如也?
崇祯辛未,友人张┆度以复寺来告曰:“寺僧竺?实主之。”已而?过余曰:“公知我乎?即远公院中小沙弥也。公于此寺有宿缘,幸为我记之。”嗟乎!?为小沙弥导余游寺时,其长与案上下耳。今乃能夙夜经营,还寺旧观,其所成就不苟如此。余稍长于?,束发登朝,值兵兴多垒之日,浮湛罪废,一无以自效,其视?为可愧也。虽然,?之主斯寺,二十年所矣。二十年之中,相之拜者几人?将之遣者几人?督抚大吏易置者几人?当其筑堤推毂,富贵ピ赫,视夫祝发坏服、麻鞋露肘之徒,不啻一毫毛,然其卒能无愧之者几人也?盖尝论之,浮屠之为其塔庙,犹士大夫之谋人军师国邑也。浮屠以其塔庙为己,而不以其塔庙为己之塔庙。以其塔庙为己,故捍护之不啻头目,而庀治之不惜脑髓;不以其塔庙为己之塔庙,故一钱之入,不私其囊箧,毕世之计,不及其子孙。二者士大夫所远不及也,斯所以愧与?报应因果之说,儒者所不道。然吾观富贵ピ赫者,未几而囊金椟帛,弃掷道路,遗?腐骨,狼籍乌鸢,视浮屠之四众瞻仰,粥鱼斋鼓,安隐高闲者,所得孰多?呜呼!士大夫之于浮屠,不独思愧也,岂亦可以知惧矣乎?以?之贤,能劳身捐躯以为其塔庙,其有取于余言也,岂徒欲以夸大其能事邪?予故推广其意,以告于世之君子。而予既无用于世,粥鱼斋鼓之间,他日将从?而老,姑书是以志余之愧焉。寺建于吴赤乌,其兴废载在郡志。?之兴造,经始于万历某年,天启甲子造七佛阁于佛殿之北,崇祯己巳修天宁塔,凡若干级,募饭僧田若干亩。寒灰奇公自楚来驻锡,而昆山王在公孟夙以宰官入道,皆助?唱缘,克有终始。崇祯壬申五月,常熟钱某为之记。

(杭州黄鹤山重建永庆寺记)
杭州府治之东北六十五里,有山曰黄鹤,高百余丈,与皋亭山离立,而俗呼为皋亭之黄鹤峰,以两山皆从天目蜿??东来,峄而非属故也。山之阴有佛日寺,宋明教嵩禅师卓锡之所。安隐一濂慎公谋于祭酒冯公梦祯,图兴复之不果,乃得永庆寺故址于山之阳。永庆寺者,唐清泰二年创自吴越,名涌泉院。宋建炎中重建,赐今额。其后以元兵毁,而慎公行求得之,遂以兴复为己任。里人郎?、郑鹤买地构禅堂五间,僧如艮、广德、广斌等裒衣盂之羡,建佛殿五间。而真寂院闻谷印公以云栖大弟子激扬别传之指,慎公敦请莅焉,不起于座而道风演迤,缁素坌集。慎公厌世而去,其徒众遵遗命,以院为十方,不用甲乙次相授,请一江湘公主之。而大麓等力为?助,于是弥勒前殿,两庑僧寮,次第告成。印公与慧文制公,相与经画,寺之轨范始定。禅堂以栖众缚禅,佛殿以结侣念佛。限以崇墉,缭以修廊。佛声浩浩,则乐邦涌现;禅版肃然,则祖灯辉映。虽五山十刹,号选佛之场者,其清严精进,未有逾此者也。王子宇春,与诸上人共襄斯举,归而述其意,征余文以记之。
嗟乎!禅与净土,开遮历然,唯以一事,考诸近代,楚石,禅门尊宿也,而有西斋净土之咏;云栖,念佛导师也,而有阐关策进之编。未尝不水乳相合也。世之学者,妄生分别,或相为斗诤,或曲为调人,伥伥然莫知所适从久矣。印公有忧之,既唱单提之宗,而复显双修之范。以其缔构言之,前殿后堂,规矩重叠,出自一门,示门庭之不可离而二也。周垣夹廊,钟鱼交互,邈不相及,示旅途之不可混而一也。借事以显理,因权而著实,亦可谓深切著明也矣。寺之事甫竣,印公飘然远去,使人想见其高风于属山涌泉之间。而濂公、湘公,宿德岿然,后先担荷,皆末法中所希有者。余故乐为之记,详其兴复之因,庶来者得以考焉。若夫印公辈行愿机缘,默相感召,尽未来际,必有龙泉蹴踏,相继为人天眼目者,固不系于楼阁之成坏,而亦非区区世谛文字可得而记也。寺今名龙居庵,亦曰永庆禅院,予从其旧称永庆寺云。

(武林重修报国院记)
先是绍觉法师居土桥之莲居庵,四方学徒?至,往往担簦裹饭,僦邑屋以居。仁慈慧公听讲之暇,喟然叹曰:“武林故都会之地,方袍圆顶之流,渡涛江,越南海者,军持漉囊,往来如织,顾不得一茅盖头,风餐露宿,憧憧为旅人穷子,岂吾侪出世为人之能事乎?”宋绍兴间,故有报国院,介清泰、庆春两门之间,其遗址去莲居数里而近,遂发愿修复,以为接众之地。湛然禅师为文唱导,诸方响应,净财云涌。逾年,佛殿禅堂告成。又三年,桑园菜畦,饭僧之田,养老之室,无不以次庀治。是役也,不烦?鼓,不饰竿牍,僧众?助者什九,而善信布施者什一。慧公曰:“吾藉诸佛之力,仗十方之缘,以有斯院也。久之环而自私,长子孙而营利养焉,其可乎?吾闻之,佛法付嘱国王大臣,吾得宰官之外护者,为文证明之,以垂于久远,其可以无患?”于是介严子印持款门以请于余。余方有母之丧,逡巡久之。则使其徒曰圆福者,徒步搏颡,祈必得余文乃去。而严子助之请益力。余乃执笔以记之,而复于慧公曰:
呜呼!云栖逝而净业微,绍觉亡而讲席??,魔外交作,而盲禅盛行,未有盛于此时者也。子之作是院也,缘起于绍觉,而渊源于云栖,其因地不可谓不正矣。其在今日,盍亦思以扶其衰而稽其敝乎?今之禅,非禅也,公案而已矣,棒喝而已矣。河东之论密公曰:禅者,六度之一耳,何能总诸法哉?本非法,不可以法说;本非教,不可以教传;岂可以轨迹而寻哉?以禅门言之,应微笑而微笑,应面壁而面壁,应棒喝而棒喝,皆所谓非法非教,不可轨迹寻者也。今也随方比拟,逢人演说。上堂示众,譬优人之登场,礼拜印可,类亻辰童之剧戏。贫子数他家之宝,愚人求刻舟之剑。是不可为一笑乎?东山法门,本无棒喝。五花开后,互显机权。老僧无法,藉黄叶以止啼;童子何知,效俱脂而断指。况乎聋瞽交唱,狂易相尊。扬眉瞬目,眨眼宗师;竖拂拈椎,满前大慧。岂独戏论未止,抑亦妄语既成。是可不为之悲愍乎?彼所竞相夸诩者,曰徒党之众也,声闻之广也,利养之厚也。夫日中一餐,桑下一宿,比丘之训也;架大屋,养闲汉,古德之所诃也。以荷泽之显发宗风,弘济国难,知道者犹以固己损法为讥,而况于他乎?彼之所膻,我之所禁,有识者视之如师子虫,如大火聚可也。其又可褰裳而从之乎?然则将如之何?曰:宁守净,无趣禅。宁守云栖之真净,无趋今日之伪禅。宁灰心挫名,种净因于来劫;无吠声逐响,断慧命于多生。吾所谓扶其衰而稽其敝者,其在斯乎?为僧徒者,守正法不染邪法;为宰官者,护正法不护邪法。斯不负如来付嘱之意,而金汤外护之名,亦可以无愧矣乎?余之为末法惧久矣,因慧公之请,而直举以告之。虽然,不独为慧公告而已也。院之创始,在天启元年,其落成则天启三年。又十二年为崇祯七年,予为之记。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常熟钱谦益记。

(资庆院重修记)
武林之塘栖,有僧院曰资庆。创自宋建炎间,至国朝,凡再毁,颓垣断础,仅存菅棘中。沙门圆公居之,六时礼诵,与饥鼠生 穷鼯,啸呼应和。闾右之族,知其有道也,?然相之,刳朽翦秽,庀材僦工。万历二十年,茶亭成;又四年,禅堂成。圆公曰:“吾藉净信之力以有此,此之谓多矣,终不能持铃柝,饰竿牍,如市贾之相求,以大吾庐。”庶吉士胡君休复,塘栖里人也,闻其风而说之,为唱导于里中。高门悬薄,欢舞赴功。某年,大雄殿及大士殿成;又某年,放生池、普同塔次第毕举。方伯桐城吴公,揭以资庆院故额,靓深完好,视昔有加焉。塘栖为武林周道,列肆犬牙,牙筹错互。流尘眯目,市嚣聒耳。而兹院独岿然其中,击磬鼓钟,肃清晨而警中夜,见闻随喜,洒然有清凉火宅之思。至于旅人道长,长年水宿,流汗交跖,耶许入梦,而忽焉钟鱼互答,经声梵呗,激扬悲厉于灯??月落之时,如沸乍沃,如热得濯,拥ゎ欹枕,欷?而烦酲者,固不知其几人也!兹院之建,其视深山空谷,徒为幽栖闲止之地者,其利益不既多乎?然圆公不以荣名利养为事,辛勤四十年,如一弹指,而院卒告成。则其缔构之诚,与休复?助之力,均不可诬也。当圆公经始时,一瓶一钵,休复实与被其艰。已而休复现宰官身,奄忽摧谢。入斯院也,粥鼓凄凉,禅灯黯淡,亦必有俯仰今昔,忾然三叹者矣!自今以往,夜壑已移,朝荣频谢。而兹院之火传灯续,久而逾衍。千百年而后,又不有因兹而问其经始,凭吊休复于荒坟宿草之余者乎?由此言之,世间成住坏空,未有不相待而成,而楼阁庄严,幻出于四十年间者,殆亦犹夫荣名利养之不可以为常也。其亦可以感而悟矣!圆公介卓子去病走其徒虞山中,谒余请记。去病盖与休复共兴复兹院者,二子者皆吾友也。余为之书其事,以复去病,使买石刻之,相为感叹焉!时万历丁巳之夏六月也。

(径山种树记)
径山为天目东北峰,伽蓝在山冢五峰之间,凡有兴作,取材于千里之外。凌大江,冒双溪,历洪流暴涨,然后逆坂而上,缘?邪许,十里百折,卒徒颠踣,木石腾藉。是故寺不久辄废,废而难复以兴也。闻谷禅师印公语其徒某曰:“盍买山而树之?树可材也,百年之内,其可以抡材于山矣乎!”于是买山若干亩,树松杉若干株,循直岭以至三门又若干株,刻其券而三之,以为之守禁。而又曰:是不可以不志也,使某书之于石。《诗》有之:“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此古之邦君建侯营室者之所有事也。印公,学佛之人也,乃能计久远如是。世之君子,虑及于浃岁者亦寡矣,岂或百年?呜呼!浮图之昌其教宜矣。其训于有官君子,不尤深切哉?夫以印公之愿力,后五百年,兹山之飞楼涌殿,当有如苏子瞻之诗,予之言何足以云也。使世之君子,过而视之,则以予言为厉己而已矣。天启四年八月记。

初学集卷四十三
○记(三)

(重修素心堂记)
吴江张益之先生,余之先友也。余儿时,闻诸先夫子,益之世居越来溪,其父静孝先生,为堂于溪上,名之曰素心。堂构坚好,乔木翳然。其傍有伪吴张士信厅事。益之家中落,堂已更主。语罢辄为怃然。崇祯六年,余访益之之子孟舒于溪上,登其堂,即所谓素心者,孟舒己复而居之,加涂?焉。问士信之厅事,老屋岿然,负?犹在。相与缓步絮语,感先夫子之游迹,慨然太息不忍去。越翼日之无锡,过华学士东亭故宅,俗所推甲第者,前堂轩敞壮丽,吞若素心者八九于其胸中,其朴雅闲靓,殆弗如也。飞楼?厦,层台砥室,网户刻桷,所在而是。然赤白漫漶,板腐而砖缺,亦间有之,不若越溪之居完且美也。又为之慨然太息,以为奉诚之园,平泉之庄,唐人所俯仰咏叹,不可胜纪。王侯卿相百年之后,裔孙克守旧第,若魏国之永兴坊者,盖亦罕矣。鲁人美僖公之复宇,晋臣颂文子之成室。张氏之有孟舒,岂非诚贤子孙而经史之所亟称也与?间以语异度,异度曰:“噫!吾兄之复是也则难矣。吾兄频年以来,身无兼衣,食不重味,匪朝伊夕,拮据捋荼者,为此堂也。修祖墓,刊家集,收族而洽亲者,为此堂也。修身矫思,刑妻孥,化僮仆,薰乡里而善良,所以居此堂也。吾兄年七十矣,以先人之故,徼惠于吾子,记此堂之复,以代生辰为寿之词,不亦可乎?”余曰善,遂书之。而余方营先墓于拂水,筑丙舍墓之西偏。美是堂之制,命工图以来,视其栋宇而构焉。他日堂成,亦将属异度为之记。崇祯九年正月记。

(颐志堂记)
河南陆群圭氏家于虞山之下,傍山临池为堂,以读书其中,名之曰颐志,取其家士衡之赋,所谓“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也。堂既成,而横经籍书,俯仰诵读者,盖有年矣。今年谒余而请使记其名堂之意。
夫斯堂也,以读书而名也。读书之法无他,要以考信古人,箴砭俗学而已。《进学解》,韩退之所读之书也。《答韦中立书》,柳子厚所读之书也。古之学者,自童?之始,《十三经》之文,画以岁月,期于默记。又推之于迁、固、范晔之书,基本既立,而后遍观历代之史,参于秦、汉以来之子书,古今撰定之集录,犹舟之有柁,而后可以涉川也,犹称之有衡,而后可以辨物也。今之学者,陈腐于理学,肤陋于应举,汩没锢蔽于近代之汉文唐诗。当古学三变之后,茫然不知经经纬史之学,何处下手。由是而之焉,譬之驾无舵之舟以适大海,挟无衡之称以游五都,求其利涉而称平也,不已难乎?俗学之敝,莫甚于今日。须溪之点定,卓吾之删割,使人佣耳剽目,不见古书之大全,三十年于此矣。至于今闻人霸儒,敢于执丹铅之笔,诋诃圣贤,击排经传,俨然以通经学古自命。学者如中风狂走,靡然而从之。嗟乎!胥天下而不通经不学古,病虽剧,犹可以药石攻也。胥天下而自命通经学古,如今人之为,其病为狂易丧心,和、扁望而却走矣。杨子不云乎:“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陆子之嗜学,若是其专且勤也,亦思其所以正之而已矣。经经而纬史,繇韩、柳所读之书以进于古人,俾后之学者,涉焉而以为舵,称焉而以为衡。名堂之意,庶有当乎?余虽老而失学,他日犹能负书挟册,登斯堂而问焉。姑书是言以先之。崇祯九年正月记。

(蓼庵记)
太仓曹子忍生痛其父母之蚤世而不及养也,又自伤其长而不遇,无以慰其亲于地下也,读《诗》至《蓼莪》,辄为废书泣下。文宫洗文起大书蓼庵二字以贻之,曹子颜于其读书之屋,而请余为之记。
吾闻诸夫子: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此卿大夫与士之孝,而人子之所当有事也。若夫《蓼莪》之孝子,致恨于失养,而以为鲜民之生不如死,此所谓庶人之孝也。曹子宜何居焉?《蓼莪》之诗,说《诗》者以为刺幽王也,其诗盖丽于《谷风》之什,而《北山》之独贤,《小明》之悔仕,怨嗟并作,盖莫甚于此时。今圣天子在上,惟皇建极,阴阳和而万物理,《鹿鸣》以下之诗并兴,而《南陔》《白华》亦皆比笙歌而奏于堂下。居今之世,而悲忧穷蹇,退而称《蓼莪》之诗,吾窃悲曹子之志而惜其不遇也。虽然,曹子则可谓孝矣。古之人戒其君求贤而用吉士,必曰有孝有德,又曰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宣王之在内者,推张仲孝友。而萧望之谓张敞材轻,非师傅之器,亦此志也。曹子志气卓荦,议论天下事,滚滚如贯珠。顾其夙夜刻励,有终身之慕若此。其将进而为?璋孝德之士,奋庸于休明之世,以矢来游来歌之盛事乎?吾知其不徒为《蓼莪》之孝子而足也。聊书之以广曹子之意。崇祯四年六月记。

(聊且园记)
侍御莱芜李君雍时谒余而请曰:“余为园于城之北隅,其中亭之曰可以。槐柏翳如,花竹分列,凿沼矢鱼,蹲石阴松,此余之所茇也。其东亭之曰学稼。植以梨枣,杂以柿杏,亭之后除地筑场,诛茅为屋,沟塍迕错,鸡犬识路,此余之所作劳也。其西亭之曰学圃。树桑成阴,蔬得以避?,渫井为池,土得以滋坟,荣木周遭,瓜果狼籍,此余之所食也。折而南,其中有斋曰则喜,夹窗助明,琴书扌耆柱,余之所抱膝而深居也。梅树盘纡,编为虎落,丛生蔓延,香雾杂Ш,树之眉曰梅花深处。东树桃李,西树杏,交亚蔽亏,为梅外藩,以明余之比于梅也。其北则老树攫?,茂林ㄙ霭,三径未绝,?如深山;又折而西北,地势忽泻,清池呀然,长林覆之,若眉著面,桃李缘堤,莲藕盈池,无时不花,靡夕不月,余之所行吟而觞咏也。合而名之曰聊且园。子其为我记之。”
余惟侍御荷橐簪笔,供奉赤墀,今且巡行云中、上谷间,宣威种落,一丘一壑,岂其所有事乎?东夷不靖,浃辰而克我河东,士大夫之辱,不止于四郊之多垒也,又何燕游之足云乎?侍御之名园曰聊且。聊且之为言,苟然而已之辞也。今之苟然者多矣,苟然于庙堂而国论坏,苟然于疆圉而戎索坏。侍御之所谓苟然者,园亭燕游之事而已。其所告诫于世者,不已多乎?若以附于止足之义,如公子荆所云,其于聊且之云,固不相背,要亦所谓同枕而异梦者,何足以发侍御之指哉?侍御﹃力王家,为天子复河东故地,正佟夷之诛,使吾辈得握三寸管,为太平之幸人。他日幅巾杖屦,访侍御东海之滨,坐斯园而访陈迹,以余知言者也,其乐为何如?天启元年四月初五日记。

(保砚斋记)
保砚斋者,戈子庄乐奉其先人文甫所藏唐式端研以诒其子棠而以名其斋也。戈子携其子过余山中,薰沐肃拜,而请为之记。
夫天下之物,人苟爱而玩之,未有不思诒其子孙者也。金谷之池台,平泉之花木,《集古》之金石,悦生之书画彝鼎,非王公大人不能有,非世为王公大人不能守也。若夫砚,则荜门竹屋可以藏┑也,破窗损几可以铺陈也,韦布之儒生、《兔园》之书册可以为伴侣也,匹夫孺子可怀褒而藏也,可提挈而走也。是故天下玩好之物,多不能传之再世,而保砚为易。虽然,砚之为用大矣,九经之文字出焉,天地之情物生焉。佣工记名姓,小儒笺虫鱼,其于砚也,犹无与也。贪夫用以把算子,酷吏用以书狱辞,或媚权而飞章,或乞哀而书表,其为砚之辱,终古不能浣也。必也穷经而好古,澡身而洗心,以磨?比德焉,以介石比贞焉,其不为砚辱也,斯为能保砚者乎?是故凡玩好之物易于保有,而保砚为尤难。戈子之以保砚名斋也,其将保其易者乎?抑将保其难者乎?文甫之父子,安贫矫志,不失素风,其能保斯砚以诒后人也,亦必有道矣。吾邑缪侃仲素,尝得述古圆砚,旁刻《西园雅集图》,出米元章、李伯麟之手,遂以述古名其堂,而黄文献公为之记。迄今三百余年,仲素之砚,未知犹在人间否?而其堂之遗址,亦无从问诸荒烟野草之间,独文献之文在耳。繇此言之,保斯砚以诒子孙,固不若求所以保斯砚者之为可久也。戈子以此勖其子可矣,遂书之以为记。崇祯庚辰中秋记。

(常熟县教谕武进白君遗爱记)
古之学者,必有师承。颛门服习,由经术以达于世务,画丘沟涂,各有所指授而不乱。自汉、唐以降,莫不皆然。胜国之季,浙河东有三大儒,曰黄文献氵晋、柳待制贯、吴山长莱,以其学授于金华宋文献公。以故金华之学,闳中肆外,独盛于国初。金华既没,胜国儒者之学,遂无传焉。嘉靖中,荆川唐先生起于毗陵,旁搜远绍,其书满家。自经史古今,以至于礼乐兵刑阴阳律历勾股测望,无所不贯穿。荆川之指要,虽与金华稍异,其讲求实学,繇经术以达于世务则一也。世之为科举进士之业者,以帖括诵法荆川,为应举之资而已。而钩章棘句之徒,又从而訾?之。荆川之集,已束之高阁不观,而况荆川以上者乎?胜国诸君子,且不能举其氏名,又况于师友渊源之际乎?教学相沿,伥伥然徒以苟且尺寸豪末为意,而古圣贤之书,帝王之制度,欲其先著于胸中,如虞文靖之所称于蜀学者,其可几乎?自余里居以来,士友之下问者,未尝不谆复告之。而俗学之蛊晦已久,余之力固不足以表衤暴坠绪,障百川而东之也。
万历癸丑,毗陵白君绍光以进士乙榜署常熟学教谕,疏秽订顽,缉文厉行,立五经社分曹课试,四方名士,翕然来从。君与礼部侍郎孙公,皆荆川先生之外孙,流风遗书,浸渍演迤,入学鼓箧,一皆举荆川之学而措之,故其学安而道尊,粲然有文如此也。君既擢兴安县知县,诸弟子员件系其学政,相率踵门,愿刻文于石,以示远久。余惟白君之师道立矣,诸弟子之亲其师也,可谓劳矣。虽然,先王之祭川,先河而后海。称人之善,未有不本其父师者也。乡人士之淑艾于白君者,皆荆川之遗也,其可以无述乎?因白君之教,而推本荆川之学,或源或委,发其遗书而读之,其人犹可作也。自胜国以溯汉、唐,其师承指授,如捧手而相诏也。夫如是,则吾乡之士,必有涤训诂辞声之陋,出而有闻于当世者。而白君之教,衣被于是邦者,岂有既乎!记有之: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夫推本荆川之学以教邑之子弟,白君之志也。余为斯记,陷置壁间。乡人士来游来观,因余之言,开发头角,庶有以继白君之志而衍其教思也哉!己未正月廿八日记。

(仪孟刘母铭旌记)
万历四十五年六月,刘母王氏夫人卒于其子永基宜兴之官寝。宜兴之民三日哭罢市,其大夫士聚而铭其旌曰:仪孟刘母之柩。按礼,为铭各以其物,书曰某氏某之柩。男子称名,妇人书姓与伯仲。称仪孟刘母者何?别刘母也。明旌之有铭也,以死者为不可别,而以其旗识之。识之者,别之也。称仪孟以别刘母,古之道也。刘母之为仪孟奈何?刘母之为妇也,刘氏家中圮,母女事绝巧,纫箴所出,上奉尊章,外应宾客,下庀二叔,履綦若指?廪,纟意纟句暴练,兼屦人染人之能,尝手自氵柬帛,力瘅?泽器旁,移时乃苏,犹强起事挥?也。宗人乡老咸曰:“精五饭,幂酒浆,缝衣裳,孟母之教也,是善为人妇。”刘母之为母也,告夫子曰:“孺子长矣,盍令负笈出游,践桑弧蓬矢之志乎?”跪?高于庭,具羞服而遣之。已遣永基如?,已又遣垸如永基。三子者遂皆以尊师取友,有闻望于时。?高游燕,母命之曰:“男子堕地有师,女子独无师。女道峄山,为我奠枣修于孟母,所以志也。”?高谒孟子庙,见石刻画像,长跪母前,大恸而起,为文以记其事。四方之人咸曰:“学以成名,问则广知,孟母之志也,是善为人母。”永基举进士,常州之宜兴县,母居官寝,告戒亻兼媵,禁?呼叹鸣于?困中。永基出捕蝗,母宿治菹?专,旬日而后反,门阖封识宛然。官舍有二桑,缫丝得十余两,喜谓家人曰:“今岁幸不以授衣累宜兴矣。”卒之日,民巷哭者如丧考妣。而大夫士遂以其旌铭之,君子以为允。盖征诸刘母之为人妇为人母者,而又原本其所以师事孟母之意,没身而已者也。故曰称仪孟刘母者,别刘母也。虽然,有是母,斯有是子矣。孟母之为母师,视公父文伯、田稷子之母加著焉,以孟子为之子也。别刘母者,亦以别刘母之子也。置铭于重于?聿,士丧礼之仅存者也,可以观礼焉。妇人无谥,然大夫士群聚而铭,有审谥于朝之义焉。数其铭辞,六言而已。既别其母,又以别其子。志而婉,微而昭,有《春秋》之遗法焉。谦益未第时,与?高、永基定交。二子者之与谦益友也,归以告于其母。谦益习知母仪法,闻铭旌之举,考于大夫士之辞,以为其可以传也,遂刻石而为之记。

(天台泐法师灵异记)
天台泐法师者何?慈月宫陈夫人也。夫人而泐师者何?夫人陈氏之女,殁堕鬼神道,不昧宿因,以台事示现,而冯於卟以告也。卟之言曰:“余吴门饮马里陈氏女也。年十七,从母之横塘桥,上有紫衫纱帽者,执如意以招之,归而病卒,泰昌改元庚申之腊也。其归神之地曰上方,侯曰永宁,宫曰慈月。其职司则总理东南诸路,如古节镇,病则以药,鬼则以符,祈年逐厉,忏罪度冥,则以笺以表。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卟,今九年矣。”问其宿因,则曰:“故天台之弟子智朗堕女人身,生于王宫,以业缘故,转堕神道,以神道故,得通宿命,再受本师记?,俾以鬼神身说法也。”问本师记?云何?则曰:“大师以宿昔因缘,亲降慈月宫,为诸神设法。吴人尚鬼好杀,故现鬼道救杀业,善巧方便,渐次接引,归于台事而已。”其示现以十二年为期,后四年而大显,时节因缘,皆大师所指授也。卟所冯者金生采,相与信受奉行者戴生、顾生、魏生,皆于台有宿因者也。
或问于钱子曰:“慈月之事,子以为信乎?诬乎?”余曰:“信也。如来拳拳付嘱,惟此正法。正法衰熄,魔外盛行,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当此时,阐扬台事,大明如来一期教之扃?,譬则破昏夜以月灯,开盲人以眼目,诸佛菩萨所共护念证明,谁得而非之?今之禅病深矣,魔民登师子之坐,厮养踞大慧之席,盲拳瞎棒,欺天罔人,信法门之师子虫也。慈月以人天眼具正知见,汲汲然以教药疗禅病,人知其阐教者所以显教,而不知其疗禅者正所以护禅也。菩萨于疾病世作大医王,慈月示现,亦复如是。我辈生人道中,不能护持末法,而以听于鬼神,将惭愧赞叹之不暇,而矧有后言耶?至其妙达三乘,博通外典。微词奥义,尽般若之笙簧;绮句名章,总伽陀之鼓吹。紫微、右英诸真,与杨、许相酬问者,犹不敢窥其藩落,而况神君、紫姑之流乎?故曰信也。”
或曰:“为台事示现,是矣。其兼言祸福,奈何?”曰:“师固言之矣。每见山林冢庙,邪祀鬼神,厌人血肉,心窃痛恨,故多以符方疗疾。冥册之中,杀业第一,故黾勉相劝也。今因病之验,而渐且求财求子求寿求功名,以一神之力,而敢侵朝廷之权,何不理之尤也?夫慈月所急者,台事也,而世人所急者,贪生畏死与荣名富厚也。两相急而两相求,不得不聊且应之,故曰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今慈月急世人之所急,而世人不求慈月之所求,求而不相得,则怨与谤从之矣。众生在五浊世中,三毒竞兴,十缠争发。以慈月之慈而不能供其求也,虽千佛出世其求弥甚;以慈月之慈而不能弭其谤也,虽千佛出世,其谤弥甚。虽慈月其若之何哉?”
或曰:“朗为天台高足弟子,末后亲受嘱累,何以堕落乃尔?”曰:“师资云逝,善友沦亡,刹那迁谢,岂能自保。无始以来,恶业缠盖,放逸比丘,堕牛猪狗,猴各五百身。╂梵钵提已得阿罗汉道,反作牛?,而何疑于朗耶?自女人身转落鬼道,如离弦之箭,弥去弥远。然在鬼道中得知宿命,展转牵率,不昧宿因,所谓如塞翁失马是也。亦以戒力熏习,善缘纯熟,譬如蹴リ,著地旋起。佛言出家人虽破戒堕罪,罪毕解脱,如优钵罗华。以慈月之事观之,则知多生戒力,如熔金入泥,终不销亡,久而益莹。既可以为退堕鞭后,亦可以为勇猛策进者也。”
或曰:“淫昏之鬼,不在祀典。慈月之归神于此奈何?”曰:“鬼神之受报不同,其有威德者,或住山谷,或住空中,各有宫殿,冠华?,著天衣,食甘美,形容端正,无异诸天。上方之神,殆所谓有威德者也。其生前必有利益于生人,贪淫著业,受此福报,不知以何因缘,因依慈月,与被法力,此其宿因亦不薄矣。安得以世眼量之?岳神之受戒,阎罗之听讲,归依正法,载在传记。四生六道,皆可修行。天龙夜叉,并护佛法。何独于鬼神而靳之乎?菩萨以愿力故,天龙鬼神等及诸外道邪见,悉生其中,为其导首,广为宣化。慈月之堕鬼道,安知非乘宿昔愿力,生趣异类,调伏众生?即鬼神中,亦岂无以权方便留惑示现者?则鬼神之身为业报,为应化,且未可臆断,而况于慈月乎?”
或曰:“智者之入灭久矣,慈月之说法,将使谁证之?”曰:“佛以大衣付大迦叶,以无上法付大阿罗汉,皆不令灭度也。大师灭后,六降山寺,一还佛垄,振锡披衣,有如平日。以往时案行安隐之言,较今日付嘱流通之旨,常寂光中如屈伸臂耳。子能知一心三观之义,则十身佛刹微尘数修多罗,如悬帝网,尚何疑于慈月之今昔与大师之去住哉?”
卟告我曰:“明公为我作传以耀于世,亦道人习气未除也。”余曰:“唯!唯!”作《天台泐法师灵异记》。

(岳忠武王画像记)
里中萧生,故观察公之诸孙也。尝梦之武林,拜宋太师鄂国忠武王庙下。王延入坐,而语之曰:“边事旁午,不遑启处。吾比年有事北方,甫归又趣驾去矣。”顾视其左右,介士严装将发,金戈铁马,钅从铮作声。氵典然流汗而觉,崇祯改元之十二月也。越一年,而有遵化之事,生占斯梦,以为信而有征。命画工绘王像,夙夜?盥事之,而属余记其事。
自昔言梦者,皆本于《周官》之六梦,生之梦何居?曰:是所谓正梦也。宁、锦解围以来,群酋窜伏。举世之人,皆置奴于度外。生何思焉?又何寤焉?筐箧几席之间,噩而梦,喜且惧而梦,于王事乎何有?故曰正梦也。圣朝役使百灵,群神群祀,名山大川靡不为天子守护社稷,诃禁不祥。独王有事焉者何?曰:惟忠武王?力中夏,誓灭金虏。佟奴以王杲余孽,冒金源之后,启疆犯顺。忠武有灵,其能贳诸?左云而右宪,阵背嵬而刃麻扎,生不克直捣黄龙饮匈奴之血,没而佐佑圣朝,寸刂群酋为脍脯,俾无遗种,不惟阴敌我王忾,王亦可以逞厥志焉。王之有事于北方者此也。日者芦沟之役,戕我大帅,歼我全师,去都城仅三舍耳。我不发一矢,奴逡巡顾视,衔尾引去。虽圣天子威灵?赫,盖亦鬼神相助之力焉。今之游魂余息,出没遵、永间,安知非王阳施阴阖,假之绦镟而制其死命耶?然则斯梦也,何以独告于生?《诗》不云乎:牧人乃梦。曹人之梦众君子谋曹也,非有列于朝者也。《周官》占梦,季冬聘王梦及其献吉梦于王,王拜而受之。生之梦可谓吉矣。盍斋祓走三千里,以斯梦献于天子?天子将讯诸宗伯,举《周官》拜受之典。余亦宗伯之属也,记其事以征焉。

初学集卷四十四
○记(四)

(重修维扬书院记)
维扬有书院,作为讲堂学舍,延道德博闻之儒,抠衣升堂,昌明孔、孟之道。而乡人子弟,相与群萃州处,以为讲肄之地,其来旧矣。万历中御史中州彭君来视盐政,闵其芜废,修而作之,祀董仲舒以后诸贤于其中。高馆曾楼,宏壮靓深,故御史大夫邹忠介公为之记。久之复废,后盐使者泰和杨君忾然叹曰:“岂可使讲德之堂,夷而为长亭厨传乎?”按其旧而新之,正其名曰维扬书院,以书属余曰:愿有记以继忠介之后。
日者讲学之禁尝严矣,盖发作于万历之中,而浸淫于天启之后。迨于今,讲者熄,禁者亦弛,胥天下不复知道学为何事。夫其禁之严也,钩党促数,文网锲急,犹足以耸剔天下精悍之气而作其ㄨ?也。是故逆奄之祸,士大夫捐身命以?之,而士气卒以胜。及其禁之弛也,天下皆镌夷其廉隅,??呓其颊舌,顽钝狂易,懵然于?广屯 脂夜之中。于是朝著无?水加剑之大臣,疆埸多扣头屈膝之大吏,集诟成风,而刑辟不足以禁御。繇此言之,禁学之效,可见于此矣。自正心诚意之学,陈陈相因,而姚江良知之宗始盛。儒者又或反唇而讥之。良知之言,?于孟子。孟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分而言之,曰仁、义、礼、智,其实则良知而已矣。夫立乎人之本朝,蝇营狗苟,斯君而卖国者,谋人之军师国邑,偷生事贼,迎降而劝进者,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盖已澌然不可复识矣。其良知之未死者,如月之有魄也,如木之有?也。质诸梦寐,告诸妻子,未有不氵典然汗下,烦冤欷?者也。故曰:??尔而与之,行道之人不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行道乞人之所不受不屑,而公卿大夫交臂而仍之,恬不为怪,彼亦遏抑其良知,抹?其廉耻,违心反面,以至此极也。诚使良知之学,讲之有素,知如是而为人,如是而非人也;知如是而为忠臣孝子,如是而乱臣贼子也;知如是而为圣贤,如是而夷狄禽兽也。知汤之必灼也必不赴,知火之必焚也必不蹈,知涂炭之必ㄡ烂也必不坐。如是而士气可立,国耻可振,?广屯 脂夜之祥,其可以少解矣乎?稽良知之弊者,曰泰州;之后流而为狂子,为?民,所谓狂子?民者,颜山农、何心隐,李卓吾之流也。彼其人皆脱屣身世,芥视权幸,其肯蝇营狗苟、欺君而卖国乎?其肯偷生事贼、迎降而劝进乎?讲良知之学者,沿而下之,则为狂子,为?民;激而返之,则为忠臣,为义士。视世之公卿大夫,交臂相仍,违心而反面者,其不可同年而语,亦已明矣。呜呼!圣人之言,元气也;孟子之言,药石也;姚江之言,救病之急剂也。南宋之世,以正心诚意药之而不效,故有风Φ不知痛痒之证;今之世,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药之而不效,故有顽钝狂易之证。舍是而不加诊治,则人心死矣。病在膏盲,不可以复活矣。用良知之学为急剂,号呼惕厉,庶几其有瘳乎?
杨君,今之有志于医国者也。当军兴倥偬,征求旁午之会,舍盐铁之策,而修师儒讲肄之事,其必以为救世之务,莫先于此与!诚先之,则请自姚江之学始。邹忠介公者,余之执友,而杨君之乡先生也。天启之学禁,以忠介为首。忠介之记,盖亟称姚江、泰州,而杨君之所得于忠介者深矣。故乐为记之,使刻石陷诸壁间,亦以告于维扬之士继泰州而兴起者也。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初四日,常熟钱谦益记。

(长洲郑氏新复祭田记)
惟郑氏远有条序,国初国子监助教士龙,断自有宋,建祠立主,曰状元毅夫公獬、学士忠惠公性之、丞相忠定公清之、提举文台公天锡、高士所南公思肖。割膏腴以供祀,视圭田而三之。三传为处士穗,跻助教于庑,子孙以昭穆?,祭田倍助教而三之。自助教下五支分守其祀,郡县有牒,祠有碑,田有图,余百年矣。其割而畀之他族也,自万历十二年始。郑之宗人顾视庐冢,哭而相吊,又余五十年矣。讼而赎之,按碑以崇祀,归余以息争,自崇祯十六年始。于是郑之?孝廉敷教以书来请曰:“愿有记。”
昔者郑请释泰山之祀以祀周公,《春秋》讳之,书曰:以璧假许田。僖公复许田,《?宫》作颂曰:居常与许,复周公之宇。郑氏之举,于是乎近《?宫》矣。古者君子虽贫,不粥祭器;虽寒,不衣祭服;为宫室,不斩乎丘木。大夫士去国,祭器不逾竟,其去而止之,大夫曰:奈何去宗庙也?士曰:奈何去坟墓也?知祭器不粥,坟墓不去之义,则天子诸侯以至于公卿大夫,其所当守而勿去者,可知已矣。故曰: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又曰:谋人之军师,败则死之;谋人之国邑,败则亡之。今也楚、豫之间,寇未至而先溃。名都大邑,弃之如遗迹焉。向令能如郑氏之子孙,所以营祠复田,死守勿替者,其肯弁髦职守,而以都邑与人乎?呜呼!述祖德,崇先祀,可以教孝;严守祧,时飨祀,可以观礼;食旧德,服先畴,可以作忠。使天下士大夫众著于复田之义,视朝廷之军师国邑,咸如祭器之不可粥,坟墓之不可去,则祖宗之土宇版章可复,而流亡溃败之祸其少止乎?田之复,郑氏一家之事,可以无书。而复田于今日,当名都大邑,弃师失守,恬不知戒之时,其亦以有警也。不可以不书,乃为之书。是年崇祯十六年癸未也。

(虎丘云岩寺重修大殿记)
崇祯二年十一月,虎丘云岩寺灾,大雄宝殿、万佛阁、观音阁,方丈楼观,一夕而毁。山林焦枯,神鬼灼烂,人天よ凄,如闻叹噫。寺僧持簿劝募,垂十年,高门县簿,靡有应者。东阳张公奉天子命,保?是邦,慨然叹曰:“噫!是诚在我。”捐俸钱,搜锾金,僚属咸?助焉。乃属山僧鸠材庀徒,量工命日,自十一年四月初八日始事,至十三年四月初八日大殿卒功,方丈楼观,以次修葺。邦人士女,来游来观。耋艾咏歌,推美颂考。于是僧以公之命来请曰:“愿有记也。”
或曰:“昔称虎丘奠吴西门。西,金方也。阖庐之葬也,Е池六尺,扁诸之剑三千,葬三日而白虎蹲其上,金之精也。寺灾之夕,金昌望齐坊市水银匝地,金气发矣。公于是作斯殿以镇之,有厌胜之道焉。天下盗贼蜂起,兵火弥亘。中吴一隅,宵柝不警。公之为吴人违兵也,此非其征与?”或又曰:“张魏公当绍兴时,记虎丘经藏,以谓夷狄之变,其来有自,欲爱贪忿,是谓无明,展转交攻,激为斗乱。我佛以清净立教,使回心归善,和气自生。公方亲临戎马,鏖剧贼于京江、桐、皖之间,顾汲汲为此举也,表佛力,迎和气,弥三灾,消劫火,其机缘深矣,其愿力伟矣。公固张姓也,宁非魏公再来,现身说法者欤?”呜呼!频年以来,水旱刀兵,杂然交作,疵疠夭扎,民不堪命。方镇大臣,囊金椟帛,邮传拜除,视之蔑如也。自公之来,敷和布德,宣慈训廉,?老病癃,燠肌起羸,へ童鳏孤,咸登衽席。今兹之役,一钱寸布,不烦公私。朝齑暮盐,节缩僦工。斯殿之落成也,邦人之欢心颂声,与丹楼绛殿,互相涌现于诸天云物之中,故能化兵气为祥云,转灾土为佛国。然则考公保?之绩,著于东南者,莫如是役宜也。公抚吴七年,宣劳治河,入为本兵,以疆事牵连就征。吴之人扶杖负襁,炷香撮土,匍匐佛前,告哀祈宥,若叫阊阖,若投匦函,此尤可书也。余故不辞而为之记,其不特以记其成,亦以使后之有官君子有事于崇佛者,于张公之为,宜有考也。崇祯十六年十二月,常熟钱谦益记。

(莱阳姜氏一门忠孝记)
崇祯十六年三月,行人司行人臣垓伏阙上疏言:“去年闰十一月,奴酋兵掠莱阳,臣父敕封仪真县知县姜泻里山居闻警,率子弟僮奴入城死守。二月初六日,奴突至,城陷,巷战被执。奴就索金帛,臣父骂曰:吾二十年老书生,二子为清白吏,安得有金帛饱狗奴腹?以马捶捶之,嚼齿大骂,奴攒刃刺之乃死。臣季弟姜坡偕侍郎宋玫守东城,趋抱父尸恸哭,奴缚置寨中,夜举火烧奴帐,奴觉,脔杀之。臣母及长兄圻负重伤,圻妻王氏、臣妻孙氏、坡妻左氏及次姊,先后投缳赴火死。臣兄礼科给事中?采,言事迂戆,荷圣明宽宥,颂系西曹,闻讣浃旬,号恸绝食。臣若奔赴故里,则臣兄圜扉一息,立毙草土。臣欲留视橐?,则臣父原野暴骨,长饱乌鸢。臣余气僵魂,死生无地。伏望皇上,付臣法司代兄归葬,兄得毕命首丘,臣愿填尸牢户。若臣兄罪必不赦,请勒限就系,伏前日妄言之辜,并案臣今日妄请之罪。天子览其奏,意恻然怜之。未及发,六月,登莱抚臣曾化龙覆奏姜氏一门忠孝,请赐优恤。始得奉明诏,下所司。垓将以甲申九月卜葬,谓谦益旧待罪太史氏,俾书其事。
呜呼!忠臣孝子,国家之元气也。忠义之气昌则存,叛逆之气昌则亡,有国家者之大坊也。天宝逆命之臣,以六等定罪。达奚?辈,骈斩于独柳树,集百寮往观之。而宋南渡,李纲议僭逆伪命宜仿肃宗时定罪用重典,当时不能从。识者以谓至德之中兴,建炎之不振,其兴亡实繇于此。今国家方全盛,奴杂种小丑,闯蚁贼游魂,中朝士大夫,回面屈膝,委质贼庭者,所在而有。夫岂国无刀锯以至是与!若姜公者,身无一命之寄,家无中人之产,徒手捍贼,横身死义,家人妇子,血肉糜烂。国家元气,旁薄结?,而勃发于姜氏之一门,非偶然也。使国家之臣子胥如姜氏,则忠臣孝子,接踵于世,何至如靖康之时,所谓在内惟李若水。在外惟霍安国,使敷天率土,痛北辕而忧左衽哉!比岁奴三入畿辅,一门殉难者,高阳孙氏,顺义成氏,与姜氏而为三。孙氏、成氏之议恤,当国者口噤目眙,若避禁讳,至今寝阁未下,今姜氏之恤,独出宸断,然后知崇奖节义,固圣明之所急,而所司奉行者之罪也。自今以往,忠义之气昌,国家之元气日固。叛臣贼子,当胥伏独树之诛,而奴、闯之悬首藁街也不远矣。余为书其事以俟之,且以谂于国史之传忠义者。崇祯甲申三月记。

(韩蕲王墓碑记)
宋蕲国韩忠武王世忠墓在吴县灵岩山下,丰碑岿然,??屈盘,礼部尚书赵雄奉诏撰也。
《宋史》列传援据雄碑,其书杨国夫人事,则碑为详。建炎之复辟也,杨国及二子质苗傅军,防守甚严,王略无顾念。隆?太后宣见杨国,杨国诣傅诒曰:“太尉作如许事,公来矣,于太尉何如?”傅乃屈膝拜曰:“愿奉兄嫂礼,谨具鞍马,烦夫人好为言。”是日,入见隆?,宣问周悉,执杨国手垂泣曰:“国家艰危至此,太尉首来救驾,速清岩陛。”杨国奉诏,驰出都城,遇傅弟翊于途,告之故。翊色动,手自ㄏ耳。杨国觉翊意非善,愈疾驱,一日夜会王于嘉禾。史云:朱胜非绐傅遣妻子,慰抚世忠,而不及杨国云云,略也。傅正彦献俘行宫,杨国自硕人超封国夫人,制曰:知略之优,无愧前史,给内中俸以示报焉。功臣妻给俸,自杨国始。史称隆?召梁氏入,封安国夫人,俾迓世忠,速其勤王,误也。黄天荡之战,杨国在行间,亲执桴鼓。史云:战将十合,梁夫人亲执桴鼓,金兵终不得渡。罗大经《鹤林玉露》载兀?凿河遁去,夫人奏疏言世忠失机纵敌,乞加罪责。举朝为之动色。而碑及史皆不载,为蕲王讳也。大经又云:蕲王之夫人,京口娼也。尝五更入府,伺候贺朔。忽于廊柱下见一虎蹲卧,鼻息ぴぴ然,惊骇走出。已而人至者众,复往视之,乃一卒。因蹴之起,问其姓名,密告其母,邀至家,具酒食,资以金帛,结为夫妇。碑云:杨国家楚州,织簿为屋。盖杨国家本楚州,寓京口也。蕲王镇楚州,披草莱,立军府,故夫人亦织簿为屋,与士卒其力役也。蕲王起银州,积功转进武副尉。宣和二年,调西师讨方腊。部勇敢五十人,随王禀以往。遇杨国于京口,当在此时,王为裨将,非小卒也。碑载王娶白氏秦国夫人、梁氏杨国夫人、茆氏秦国夫人、周氏蕲国夫人,四妻皆启国封。盖宋世待功臣彝典如此。杨国起家北里,慷慨择配,识英雄?韦之中,遂能定国难,奏肤公。丰碑青史,于今为烈,岂不伟哉!辛巳长至日,余与河东君泊舟京江,指顾金、焦二山,想见兀?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瓶,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概叹息久之。甲申二月,观梅邓尉,还过灵岩山下,埽积叶,剔苍藓,肃拜?酒而去。因摭采杨国遗事,记其本末如此。

初学集卷四十五
○记(五)

(耦耕堂记)
万历丁巳之夏,予有幽忧之疾,负疴拂水山居。孟阳从嘉定来,流连旬月。山翠湿衣,泉流聒枕,相与顾而乐之,遂有栖隐之约。亡何,孟阳有长治之役,卒卒别去。予遂羁绁世冈,跋前?后,为山中之逋客者,十有余年矣。天启中,予遭钩党之祸,除名南还,涂中为诗曰:“耦耕旧与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荷锄。”盖追思畴昔之约,而悔其践之不蚤也。世故推移,人事牵挽,匹夫??之节,不能自固。咎誉错互,构扇旁午,残生眇然,不绝如缕。然自此得以息机摧撞,长为山中之人。而孟阳不我遐弃,惠顾宿诺,移家相就。予深幸夫迷途之未远,而隐居之不孤也,请于孟阳,以耦耕名其堂。孟阳笑而许之。
嗟夫!予与孟阳,遭逢圣世,为太平之幸人,其所为耦耕者,盖亦感闲居之多暇,喜一饱之有时,庶几息劳生而税尘鞅。岂与夫沮、溺者流,辍耕太息于蔡、叶之间,叹滔滔以没世,群鸟兽而不返者哉!余与孟阳之似沮、溺,其耦俱之迹而已,而其乐则固有过之者矣。然亦有不能无慨然者。予之得交于孟阳也,实以长蘅。长蘅与予偕上公车,尝叹息谓予:“吾两人才力识趣不同,其好友朋而嗜读书则一也。他日世事粗了,筑室山中,衣食并给,文史互贮,招延通人高士,如孟阳辈流,仿佛渊明《南村》之诗,相与咏歌皇虞,读书终老,是不可以乐而忘死乎?”予曰:“善哉!信若子之言,予愿为都养,给扫除之役。请以斯言为息壤矣。”荏苒二十余年,长安邸舍酒阑灯??之语,犹历历在耳,而长蘅已不可作矣。人生岁月,真不可把玩。山林朋友之乐,造物不轻予人,殆有甚于荣名利禄也。予之得从孟阳于此堂也,可不谓厚幸哉!莆田宋比玉,予三人之友也,为作八分书以扁于堂,而予记其语于壁间。世之君子,过而揽焉。其亦有如予之慨然者乎?崇祯三年,钱谦益记。

(朝阳榭记)
耦耕堂东南之?地,瓦砾丛积。登之有异焉。因而为台,状如敦丘。起屋半间,以障风雨。于是?之为拂水,石之为三沓,峰之为石门,石城,合沓攒簇于寻丈之内。灌木族丛,仰承厂垂 厂义 。纷红骇绿,蔽亏变换。榭踞山之东,旦即见日,名之曰朝阳,取《尔雅释山》之云也。梁简文帝《招真治碑》曰:“高岩郁起,带青云而作峰;拂水县流,洒天河而俱会。”又曰:“其峰则有石门、石城,虚?危自然,神功挺起。”今斯榭之所直者,高岩县流,樵夫牧人皆能指示其处。至所谓石门、石城者,流俗皆莫知,漫举北山一二拳石以当之耳。予按《姑苏志》云:过吴王庙五六里,有试剑石,又有三沓石,与石城、石门诸峰错峙。乃知三沓石之东,试剑石下,石壁呀然中开,俗谓之剑门,即石门也。石之西,其崖如防如削,巨石错列,如雉堞楼橹,即石城也。简文云:“虚?危挺起”,信不诬也。旧志称二峰在顶山西北,盖未可信。又云:石城,吴王置美人处。据《汉书》注及《郡国志》,即吴县之灵岩山,无容在虞山也。予为记于壁间,庶游斯榭者,可以举目而得之。且使读者知古人模状山水,其言语简妙为不可及也。崇祯四年二月二十五日记。

(秋水阁记)
阁于山与湖之间,山围如屏,湖绕如带,山与湖交相袭也。虞山,{隋山}山也。蜿蜒西属,至是则如密如防,环拱而不忍去。西湖连延数里,缭如周墙。湖之为陂为浸者,弥望如江流。山与湖之形,经斯地也,若胥变焉。阁屹起平田之中,无垣屋之蔽,无藩离之限,背负云气,胸荡烟水,阴阳晦明,开敛变怪,皆不得遁其豪末。阁既成,主人与客,登而乐之,谋所以名其阁者。
主人复于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今吾与子亦犹是也。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阳山箭缺,累如重?。吴王拜郊之台,已为黍离荆棘矣。逦迤而西,江上诸山,参错如眉黛,吴海国、康蕲国之壁垒,亦已荡为江流矣。下上千百年,英雄战争割据,杳然不可以复迹,而况于斯阁欤?又况于吾与子以眇然之躯,寄于斯阁者欤?吾与子登斯阁也,欣然骋望,举酒相属,已不免哑然自笑,而何怪于人世之还而相笑与?”客曰:“不然。于天地之中有山与湖,于山与湖之中有斯阁,于斯阁之中有吾与子。吾与子相与?朝阳而浴夕月,钓清流而弋高风,其视人世之区区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吓也为何如哉?吾闻之,万物莫不然,莫不非。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轻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则夫夔?玄之相怜,?鱼之出游,皆动乎天机而无所待也。吾与子之相乐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两行也,而又何间焉?”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辩也。”姑以秋水名阁,而书之以为记。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

(明发堂记)
斥山居以为墓,乡之为堂为阁游焉息焉者,皆墓域也。直秋水阁之后,竹树ㄙ暧,涧石错列,宫之以为墓田丙舍,其中为堂,前荣后寝,高明而靓深。仿越溪张氏之制,命工图以来。有以柏屋售者,度而移焉,不爽尺寸,名之曰明发。于以登牢蔬,馔亲宾,示吾子孙毋忘其初也。
庭中有老梅修竹,浮水溜渠,空翠自堕,清阴不改。堂之东,步檐周流,回廊交属。其前楹,近临墓道。游人士女,并肩接踵,薄而观之,如坐镜中,纷红拖碧,如杂图画。折而东,拂水之涧绕墓前,穴墙而出,以注于檐下。雨过泉雍,水石斗击,蛇龙攫?,风雷喧う,溃而西倾,折回直舒为漫流,闸束崖旋,?沸土瀑,?然而下,经第五桥,以入于明堂之水。梁简文所谓“拂水县流,天河俱会”者,循行吾栏槛之间,犹砚池带水也。涧之γ流,又折而北,汇于堂之西,石壁之下,有泉湛然,所谓归来泉也。泉之下,洄池蓄停,涧石平布。其西筑室方丈,幽荫荟蔚,翠蔓蒙络,日车苍凉,月轮穿漏,此吾堂之别馆也。堂之东北隅,有楼以燕处,有阴室以违夏,有阳室以违冬,庋阁庖氵?,顺序以为,此吾所以翼夫堂也。予之营斯堂也,财一年而有急征之祸。絷逾年而归,归而庐于此也,岁时伏腊,晨昏肃拜,顾“明发有怀”之义,未尝不ㄊ然如有见,忾然如有闻也。霜凄月黑,风雨如晦,白杨萧骚,山谷震骇。念古之孝子,绕坟而啼,攀柏而泣,未尝不肤栗骨惊,愧而祈死也。良夜开卷,闲房点笔,追思壮年昔游,春灯秋卷,未尝不抚驹策骥,叹老至而悲无闻也。雒中之冠带,汝南之车骑,蜀郡之好事,?、杜之诸生,闻声造门,希风枉驾,屦舄交错,舟船填咽。邑屋阒其无人,空山为之成市。畏虚名之难居,知物望之不易副,未尝不逖然以思,默然以惭,而悄然以恐也。岁月荏苒,世务牵绁。庐三年而复返,俯仰感叹,辄为之记。《诗》不云乎:“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吾子孙念之哉!若夫游观之美,山林鸟鱼之乐,非吾所以名堂之意也,其敢以示子孙乎?庐居后之三年,涂月二十八日,谦益谨记。

(花信楼记)
于墓道之东偏,择爽垲之地,撤耦耕堂而徙焉,招孟阳也。堂之前隙地,与秋水阁相直,庀山居之余材,为楼五间。后山如屏,前湖如镜,堤池折旋,景物攒簇。名之曰花信,而刘状元胤平书其额。拂水游观之盛,莫如花时。祝?之翁媪,踏青之士女,连袂接衽,摩肩促步,循月堤,穿水阁,笑呼喧阗,游尘合沓,呵之不能止,避之不胜趋也。作斯楼也,而美其名,几以饱其观听,诱而夺之。楼既成,堤之西东,阁道相望,不能中分游者,而来者滋益众,客或?余,诱而夺之之法,不已穷乎!予曰:“予之名楼也以花信,而游人之追奔走集者,为花来也。当此之时,风柔日丽,春山如妆,春湖如镜,弱柳缫烟,夭桃晕雨,相与握兰赠药,思吟怨歌,靓观微步,傍徨徙倚,非有以诱之,谁得而夺之?迨乎向春之末,迎夏之阳??喈喈,群女出桑,游者息,观者止,红绽绿肥,草长麦秀。于斯时也,谁诱之而谁夺之耶?吾与子倚飞阁,临长堤,身游于娇花宠柳、余香?粉之中,欣欣然如有得也。已而时序迁改,繁华代谢,譬之雨止云收,酒阑人散,未尝不洫然如有所失也。造物者之于吾与子也,其诱且夺之则已久矣,而子犹未之寤欤?”客曰:“藏舟于山,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趋,昧者不知也。”姑记其语于壁,花时登斯楼也,更与子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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