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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下 说类

卷之三下 说类

学说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所以为贵者曰性。性之所以为性者,曰仁义礼智信。能尽是五者于天地之间,则仰不愧,俯不怍,而可以为人。一有亏损,其则已自得罪于天,而况于斫丧而无忌。则虽颀然须眉,而反为虎狼、蜂蚁、鸿雁、睢鸠之罪人矣。钧人之形也,则钧人之性也。而至于为虎狼、蜂蚁、鸿雁、睢鸠之罪人,何也?物欲累之也。学之道,所以闲其物欲而反其天地之性,以求无忝于为人而已矣。
昔者圣人之论好学,曰不求安饱,敏事慎言,就正有道而已。其称颜子,亦曰不迁怒,不贰过而已。是圣人之学可考也。故曰“学而时习之”。学者学此也,习者习此也。习而曰时,不息之功也。学之病莫大乎息,息则物欲行而天理泯矣。天理与物欲互为消长者也,无两立之势。故君子戒慎恐惧之志,由闻以至于不闻,由见以至于不见,由言以至于不言,由动以至于不动,一也,无须臾之离也。道不离人,人不离道。人与道凝,然后可以践形而无忝。夫是之谓善学。以训诂者专矣,以记诵者博矣,以词章者华矣,而于道顾背驰焉,则学之蠹也。况乎窃孝弟忠信之成说,以为利禄之媒,偃然播其恶于众,而号于世曰是学也,可乎哉?
某之醉梦,二十有九年矣。日颠踣于荆棘泥淖,而自以为康庄也。赖先觉者大呼而醒之,将改辙以追来者。而八九同志相与磨砻而夹持之,以图不枉此生,乃为推学之太宗以申告之,而时观之以自警焉。鹿鸣之什曰“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古人之于酒食之顷,相爱以德,而不以姑息如此。故夫有四端而谓不能者,为贼其身;谓君不能者,贼其君。盖自童龆时固熟诵之矣。谓其友不能者,庸非贼其友乎?
今之师友姻族津津以追时好,攫世资交相劝诱,曲为恩厚,一闻讲学以希先王之道,则循墙若刺已者,其取舍界限亦异矣。诸生以是列诸座右,过而观之者,其且以吾好为生乎?其且以吾为贼生乎?
留别同志
学者之病,在于界限之不明。称之以尧舜,则蹴然以惊;目之以桀蹠,则艴然以怒。而其定计成算,以为上不敢为尧舜,下不至为桀蹠,阉然处其中,以安身立命,以为是亦足矣。而不知善利之间,曾不容发。一舜一蹠,悬若天渊。譬诸良民资贼,不可以更互出入而为也。吾辈既怨艾其身,思为良民矣,124自旦以至于夕,自饮食衣服以至于事君莅民,自壮年以至于耄耋,当猛自点检,不可苟且放过。虽不至为屠埋攻劫之事,亦不可陷入穿窬攘窃中,然后可以对越国法而无愧。愿与诸君勉之。
尧舜之世,比屋皆良民,故四凶不能逞其恶;桀纣之世,比屋皆盗贼,故三仁不能行其志。然与其以盗贼受赏,宁以良民即刑。此三尺童子知其决择矣。今日自三尺童子至于垂白之老,孰不知盗贼之不当为哉?往往阴行其实而阳掩其名,自以为可以欺天下后世,而匹夫匹妇已如见其肝肺矣。
吁,可畏哉!吾与诸君周旋久矣,每反复体认,以为孟氏善利之辨,尽发千古作圣之诀。今将别万里,念所以相长者无逾于此。诸君若不以为非,笃信而力行之,则虽别万里,犹同堂合席也。若诵于口而违于心,修于大廷而弃于屋漏,则虽日相周旋,已判若胡越矣。诸君其何以交警我乎?
方山说
予读刘云表为其友彭丽文记方山四寓轩,称其恬退雅循,飘飘于田园金谷之表,未尝不叹丽文之能聚物以自乐也。虽然,触吾身而感吾心者,孰非吾之物乎?而奚以聚为?
《记》曰,人者天地之心。五行之端,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故万物之声色臭味,举以供吾之耳目鼻口,而吾屹然立乎其上而君宰之。一失其道,则耳以声聋,目以色盲,鼻以臭塞,口以味爽。所以害吾心者,岂独田园金谷已乎?古之知道者,坦然由于约,乐毁誉之变,而不以滑和。华冕葛巾,首之寓也;赤冩蹝履,足之寓也;桓圭钱镈,手之寓也;短褐狐貉、华辂朱毂,身之寓也。一以为云行,一以为波流。使择冠而冠,择履而履,则喜于聚,悲于散,而所以自乐者,只以自累。试使毁琴沉棋,捐书禠画,屏其亭沼,而反丽文于雁州隆堂之间,则其乐尚有存者乎?无也。故乎绝物以为超者,异端之虚也;狥物以为私者,俗见之隘也;寓于物而不累者,圣人大中之矩也。
丽文之昆季皆好文而与予游,异时徜徉昆季间,尚悉相与语之。
芸田说示诸生
嘉靖四年六月既望,予以事出吴兴,见有膝行泥中而以手左右去草者。召而问之曰:此芸田乎?曰:然。曰:吾邑之芸,以铁为器而木柄之,俯其身以荡撼于苗中,未尝若是难也。曰:州亦有之。沙田草易除,用之则宜。泥田则根难拔,必若是者三至焉。山溪之田寒,则根难死,必若是者五至焉。若稍驰之,草侵吾苗,数口之家,将饥死于沟壑矣。
予闻而凛然。人之情孰不恶劳而欲逸也。以其恶死之急,则夺其恶劳矣;以其欲生之急,则夺其欲逸矣。甚矣,吾民厚生之难也。然人知恶身之死,而不知恶心之死,何也?仁义之心,人皆有之。存之则进于圣贤;失之则入于禽兽。是所欲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者。草之害吾苗也,竭力以去之。利欲之害吾仁也,惮其难而不知去,其弗思焉耳。质美者,查滓便浑化,犹沙田之草易除而不留也。次则泥田矣,次则山溪之塞田矣。芸之而弗息,草未有不拔,而苗未有不秀且实者也。
呜呼,天下之勇于芸苗者寡矣,欲斯民之无饥,胡可得哉?予方困于饥馁,思理百亩之荒,以望于有秋,而草盛苗希,惴惴乎无所获也。今而后知所以芸吾田矣。二三子咸欲厚其生也,则盍于是焉图之。先难而后获,其庶矣乎!
省斋说赠陈君彦明北行
僚友蓬莱陈君彦明思从事于曾子之学,以省名其斋。予与之处八年越月矣。其持论129129然有条,其处事绳绳然而底于济也。间遣其子辰受学于予,肫肫然求以教之。予曰:是无逾于省之说矣。曾氏之学,任重道远而得孔门之宗者。自省其身,始《大学》一书,盖记其不日学之功效,以绍来世者也。而自省之功,莫切于独。独者人之所不见也。省于人之所见者易,省于人之所不见者难。闲居自放于恶,见君子而后欲著其善,则其省也伪矣。君子所以大过人者,其惟省于独乎?故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贯隐显动静而一之,此吾曾子自省之实学也。后之善学曾子者,莫如公明宣;而不善学者,莫如邢和叔。宣于居庭、应宾客、居朝廷,瞿瞿愿学弗怠,而和叔特假三点检之名,袭而取之。吾辈戒和叔之覆辙,而驰驱于公明氏之范,庶其得圣门而入之乎?君蹴然起,谢曰:吾子何足以承之?吾愧乎童习之而尚纷如也。予拜手曰:予将赖君之省,以与君之子交相赞而已矣。未几,君入庆天子万寿将行,州守许君若思曰:省斋劳于王事,兹三祝圣寿矣,课功酬勤,且将有四方之陟,盍有以赠之。予曰:此皆吾彦明自省之地也。颂天保之章,而祝130天子之百禄,以孝事君也。131皇华之章,而诹谋度询,以恤民132,以慈使众也。以孝事君之谓忠,以慈使众之谓仁。忠则上信之,慈则众归之。推是以行于四方,无异道矣。勉矣省斋,其无忘于曾氏之学乎!
日惺斋说
宜兴杭锡贤卒业于太(原作大)学,闻甘泉先生之教而乐之,以日惺名其弦诵之斋。异日,诣吕泾野而请言,泾野申之以上蔡之义,炳炳然也。将归,复过予而请益焉。予曰:子之取诸师友则既勤矣,何我何能以赞子?子其诚之于身而已矣。在易乾之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夫非日惺之功乎?进德修业,小事大事,而其要曰忠信,曰修辞立诚而已。故知至而不至之,则无以为诚之始,知终而不终之,则无以为诚之成。于穆不已,天之诚也。乾,天也。乾乾者,对越在天,弗以日夕息焉,思诚之学也。天岂远乎哉?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无往而非天也。无往而非天,则无往而非上帝。故曰“上帝临汝,毋贰尔心”。无往而非上帝,则无往而非鬼神。故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呜呼,道之不可须臾离也,若是其严也!故忠信笃敬之功,至于立参于前,舆倚于衡,然后与天为一,无愧于日惺之学。上蔡先生曰:迩来学者何足道,能言真如鹦鹉!鹦鹉能言,不离禽鸟。学不以诚而兢以词说胜者,将不入于禽鸟乎?夫学以入于圣贤也,而或沦于禽鸟,是则可畏也已!锡贤惕然曰:封也,敢不终始于学,以求无愧于屋漏!
谦斋说
先民之训曰:满招损,谦受益。谦也者,忠信者也。满也者,骄泰者也。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道之得失,损益之大关也。世之论谦者,率倚于卑逊退让以自名,而所谓益者,类以富贵福泽当之。是浅之为谦而陋之为益也。在易之谦,曰“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故可以卑以自牧,而可以利用侵伐,可以行师而征邑国,非倚于退逊也。其益之象曰“见善则迁,有过则改”,迁善改过以诚其身,故饱乎仁义,不愿乎膏梁;令闻广誉,不愿乎文秀。天下之益,其孰能尚之?是以益之以十朋之龟而吉,益之用凶,事而无咎。处约处乐,无入而不自得,非以外物为加损也。九五之占曰“有孚惠心”,则忠信者也,故勿问而元吉矣。其上九曰“立心勿恒”,则骄泰者也,故莫益之而凶矣。嘻,其严乎!予之始生也,先易斋大夫命之曰益,其冠也,字之曰谦。及长,取善于四方,而始得其义。夙夜兢兢,思以服膺父师之教而未能也。毗陵同宗之彦拙隐翁名其冢子曰益,而益复以谦名其斋,其燕翼之谋、祗承之方,何其不约而同乎!某季太(原作大)学生尚征言于予,因述予之兢兢者,俾敬图之。
青原嘉会语
嘉靖癸已七月既望,同志咸集于青原,以从事于君子之学。东廓子守益喟然叹曰:兹会也,先师尝命之矣。乃于今十有四年,始克成之,兹惟艰哉!凡我同志,相与无忘于师训,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是能致其良知,君子之自求多福也。知善而著之,知不善而掩之,是不能致其良知,小人之自作孽也。呜呼,戒之哉!
或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诚意之功也,致知格物将无阙与?曰:好恶之明觉谓之知,好恶之所在谓之物,故为善去恶之格物,即知善知恶之致知,而好善恶恶之意诚。诚意致知格物即是一时,即是一事。曰:正心修身,其将二事乎?曰:有所忿懥好乐,好恶之滞于中也;亲爱贱恶而辟,好恶之偏于外也。是诚意以格物之功未尽也。故无所滞于中,则廓然大公,大本立矣;无所偏于外,则物来顺应,达道行矣。故格致诚正修,即是一时,即是一事。曰: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将二事乎?曰:亲爱贱恶,必有所接之人,是人也,非父兄妻孥则邻里乡党也,非邻里乡党则四海九州之交也。好恶行于家庭而无辟,是谓修身以齐家;行于乡党而无辟,是谓修身以治国,行于四海九州而无辟,是谓修身以平天下。故修己以安百姓,即是一时,即是一事。曰:夫非有位者之事乎?曰:《大学》之教,所以教天下之为君子也。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未尝分有位无位也。絜矩之道,所以平天下也。而其目曰“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夫上下前后左右者,天子庶人共之,特有广狭众寡之分耳。曰:双江聂子所谓忘与助者,于此何以别乎?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真诚恻怛,以充其良知之量,是必有事焉,集义以养气之功也。为善而弗纯,去恶而弗尽,是怠弃其良知者也,故谓之忘。有所作好,有所作恶,计功欲速,并其根而拔之,是戕贼其良知者也,故谓之助。曰:忘敬而后无不敬者,其庶勉于助乎?曰:程子言之备矣。必有事焉,却是行其所无事。信如和靖(原作静)之言,是逃助而入忘也,其语意亦未莹矣。凡预斯会者,各务自致其良知,无分于烦简,无分于昼夜,无分于穷达,毅然必为君子,而不忍一失足于小人之途,则家国天下尚胥赖之,其谓之嘉会也固宜。不然,则山英水伯且将议其身、谤其师门矣。鹿崖胡子令乐安,以官守不能会,资遣诸生及其弟134以来,授之一册,俾剳记其所闻。于其归也,书此以质之。
录青原再会语
国家建学立教之美意,于始入学甚可见,特学者行不著而习不察耳。始入学,则拜孔颜,曰圣人之徒也,犹僧入门而拜佛、道入门而拜老子,曰佛老之徒也。其趋向之的,不既昭矣乎?拜毕而升堂,揭之曰明伦。圣人人伦之至也。欲学圣人,则从明伦做工夫,所求乎子,则以事父,而所恶勿施焉。斯父子之伦明,否则昏矣。故明伦之功,即是明善,即是明明德,非以能诵说为明也。佛老之徒,徒工诵说而弗践其教,则吾徒必辟之矣。而躬自蹈之,将不为佛老之徒乎所辟?
学者主于旧闻,以明善为知,诚身为行,不察孔孟宗旨只是知行合一之教,故知事亲从兄而弗去,乃为知之实。而择乎中庸,不能期月守,则比于自投罟获,不得为智。知斯二者,是谓择善。知而弗去,是为固执,皆明善之功也。博学也者,即学之为父子焉,学之为君臣焉,学之为夫妇朋友长幼焉。无往而不学,谓之博学。笃行也者,即其学问思辨之不息者也。学陶则为陶,学冶则为冶,学函矢则为函矢,曲艺则亦有然者矣。而学圣之功,乃以诵说文辞当之,可乎?
学圣之要,濂溪先生所以发明孔孟之蕴也。一也者,良知之真纯而无杂者也。有欲以杂之,则二三矣。无欲也者,非自然而无也。无也者对有而言也。有所忿懥好乐,则实而不能虚;亲爱贱恶而辟,则曲而不能直。故定性之教,曰“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大公者,以言乎虚静也;顺应者,以言乎动直也。自私用智,皆欲之别名也。君子之学将以何为也?学以去其欲而全其本体而已矣。学者由濂溪明道而学,则纷纷支离之说,若奏黄钟破蟋蟀之音也。
廓然大公,所存神矣;物来顺应,所过化矣。故赏善而举之,非作好也,罚恶而诛之,非作恶也。天命天讨,而吾无加损焉。是之谓王道。后世封即墨以示功,烹阿以示征,犹伐原以示信、大蒐以示礼。毕竟霸者作用,非真纯无杂之发也。然赏当其功,罚当其罪,犹足以使民欢虞。若虐136独而畏高明,好恶拂民之性,则欢虞亦不可得矣。学者果有真切作圣之志,而不为俗习所摇夺,则其精神命脉自真纯而无杂,而酬酢万变,无往非真纯之运用。苟以俗习杂乎其间,则酬酢万变,必杂而不纯也矣。辟诸种嘉谷于土,则苗实皆嘉谷矣。种荑稗于土,则苗实皆荑稗矣。种草莽于土,则苗实皆草莽矣。未有种草莽而得荑稗、种荑稗而得嘉谷。诚之不可掩却如此,可不畏哉?
习俗之大累,只是打富贵贫贱头不透。故圣人吃紧为人,举极贫极富者,使学者决其趋向之途。有马千驷,富贵莫尚矣,而民无得称;采薇以饿,贫困莫尚矣,而至今称之。匹夫匹妇之良知,可以一笑而悟矣。世之学者,虽穷贪极欲,未必至于千驷之富,就使至焉,亦无德而称,而况不至于千驷乎?澡身砺行,未必至西山之饿,就使致焉,亦于今称之,,而况不至于饿死乎?
呜呼,师之所以为教,辫弟子之所以为学,其将为夷齐邪?其将为齐景邪?嘉靖甲午闰月乙卯,同志再会于青原,二百馀人。文君138周教泰和,林君朝相教万安,闻之忻然相与切磋焉。二邑之士,喜其得师也。持卷以书切磋之语,曰,使二君子展卷相思,虽别犹未别也。因力疾书此,以求正惠。而好我其何以示之?
思默子说
东廓山人曰,默而成之,吾不得而见矣,得见思默者,斯可矣。吾圣人无隐之教,若天道粲然,而群弟子犹求之言语之间,无言之戒,所以药其病也。以子贡之敏,而有何述之疑,盖知默者鲜矣!夫以子贡之敏,料事如鬼神,固武叔、子禽辈139对而震焉者也,而斥之以为不幸。陋巷之颜,呐呐如处女,而退省其私,亦足以发,独以不惰许之。是夫子之教学可知也已。孰愈之问,婉以发其机也。而犹较诸闻见之多寡,盖尚未悟也。博学而识,正以质之,而子贡始悟矣。性与天道,默而识之于文章之表。非圣人之善教、而赐之善学,其何能异于斯。后之学者,莫不黜百家,尊孔氏,斯道可明矣。而孔氏之实,郁乎其尚闇也。故听其言,观其文词,孝弟忠信之道,沨沨然矣,而徐考其事父从兄事君先施,果能不悖其言、不愧其文词已乎?虚诞盛而朴实微,利欲炽而德行息,若群饮朋醒,贸贸然而无所救之。故默之道,不可不深长思也。上天之道,无声无臭,天德之默也。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圣德之默也。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内省不疚,以慎于人之所不见,其君子思默之功乎?
吾友徐汝佩受学于阳明先生之门,直而140,辩而有章。先生以思默箴之。汝佩奉以周旋,弗敢失也。比来广德,徘徊于复初之间,慨然交厉,思有以践孔氏之实者。因书是说,以赞于屋漏。
达寿说
天下之同欲,莫逾于寿。君子所以大过人者,其惟达寿乎?知爱知敬,五方之孩提共之,不待教诏而天机混混,其达之源乎?悖德悖礼,方命而圯族,其汩五行以斁九畴乎?老老长长而德教四达,其宅四隩、陂九泽以赖万世乎?三代之英,因民同欲而利导之,罔有谗说殄行以干天和。是故百亩以彻,九式以贡,而寿达于征赋矣。三日以役,五十以免,而寿达于庸调矣。司刺断中,士师受之,而寿达于讼狱矣。司救施惠,司关去几,而寿达于饥荒矣。掌戮以搏,环人以谍,怀方以致物,象胥以传言,而寿达于寇戎夷虏矣。岂惟民哉?数罟以禁,斧斤以时,薮牧以阜,而山林鸟兽鱼鳖熙熙然罔不获其寿者。
先师阳明夫子以良知教诸生,其寿天下之矩乎?益也愚而悫,恒思执古之道,御今之俗,庶几身亲见之而寤寐弗逮也。浮峰张侯元冲密迩学于先师,以天子谏官旬宣吾江右。江右虽敝,固采卫之望也。浮玉以西,章贡以北,其溪下流久矣。嘉靖已酉之春,大恭人唐寿登八十有五,同胥庆以慰望云。益谨以锡类不匮之义,拜首为达寿祝。侯其章志贞教,敛福敷锡,帝规帝矩,克絜于上下前后左右,使财用足,刑罚中,礼俗142,协气嘉生,薰为太和,则所以寿亲无疆,岂繄翟茀以荣、膻芗以养而已乎?
绪山子相聚永和,称大恭人之寿曰:质庵方伯以风义节概俎豆乡社,而幼服姆教,善承继姑,是曰能巽;励庵郡守缵易庵参藩之绪,狷介峭特,以忤权贵,而服疏茹粝,萧然官邸逾二十年,是曰能俭;浮峰甫晬而孤,诸兄元楚、元杰未室也,而食贫力教,俾从名师胜友,以弘世业,是曰能训;迎养谏垣,时亲箴纫,俭以养廉,称述光范,喜愠不形,壮耄一致,是曰能恒。聚四懿以备群福,若鉴湖耶溪之趋于海,无弗至矣。郊祀进阶,移封以荣,则有若康靖;手诏存问,叹尚福寿,则有若文定。咸张氏旧族也。等而上之,饰戎车奏,肤公以匡中兴,尚有孝友家法在。
医说留别长安诸友
东廓子曰:善教者之淑群才也,其尤医之疗病乎?善学者之淑其身也,其尤抱病而求疗乎?嗟 夫,中行之德邈矣!有能自易其恶、自至其中,亦足以慰吾思矣。夫直而不至于温,不足以为直;宽而不至于栗,不足以为宽;刚而不免于虐,简而不免于傲,为足以为刚且简。唐虞教学之方,其医学具可覆也。审声视色,察脉参藏,寒则温之,热则凉之,俾阴阳顺适,精气和平,而各反于元神之中,则天下无夭札矣。如使寒而寒之,热而热之,则适足以增邪毒而戕天年。夫增邪毒而戕天年,岂爱身者所愿欲乎?
益也,受药石于先觉,惴惴然思以葆吾真也。四方同志不鄙而从游焉,因胥劝胥规,以融夙痼,而蕲拾级于寿域。自入长安以来,山阴蒋子怀德、宝应张子旦、山阳冯子焕、莆田林子应箕、婺源胡子宗宪、武进白子若圭,皆有志于斯也。聚首未几,抗旌以南。因留别语,以为摄生之助。在《易》有之,“无有师保,如临父母”。文王之圣,正从亦临亦保中来。故缉熙敬止,寿跻百年,而陟降上帝,与天无疆,是为圣神中行之极。
复初亭说
天命之性,蒸民同秉之初也。惟君子求复其初,故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以至中和。惟圣人能复其初,故为显维德,百辟其刑,与于穆同运,无声无臭。无声无臭,只在人伦日用间。子臣弟友,庸德庸言,兢兢不敢放过,便是孔门自叙功课。一念不敢,则与上帝陟降;一念而敢,则与夷貊禽鸟伍。嘻,其机严矣!予判广德,作复初书院,以迪州之俊髦,而刘友宾朝亦以复初名其藏修之亭。书是以赞屋漏。
凤说赠易子督学之蜀
东廓子曰:凤之为王者瑞也,自黄帝阿阁遐矣。其在唐虞,则契为凤。精一之学,敷于五教。劳来匡直,俾万邦黎献丕应徯志,以自别于逸居之禽兽,故凤仪于廷。其在成周,则周召为凤。敬止之学,宣于二南,关睢鹊巢,烜然王化,而兔置羔羊,举不愆于度。故凤鸣于岐。洙泗之兴,祖述宪章,而从游速肖,龈龈以仁义羽翼之,虽王泽之息,凤鸟不至,然走兽飞鸟,出类拔萃,岿然定论,以有子为不阿所好。寥寥千载,濂洛勃倡,而关闽诸儒翕然以和。世方庆朝阳之再睹也,而何澹胡紘辈鸷击而鸦噪之,至使中材解体,销声更名,他师是禁,天下不得为凤也。迹其言,曰“贪黩放肆,人之真情”,“廉洁好礼,为伪而已”。呜呼,鸺鹠嗜鼠,蝍蛆甘带,果然充腹,自为至适矣。仰睨焦明肃爽,遴而后集,介然以忍饥渴,则宜其窃哂之。然使充其类也,将驱天下而为鸺鹠蝍蛆乎!
圣天子敬一之箴,集唐虞成周以嘉惠海内,识者颙然仰王道之昌也。蜀邦虽远,固神禹之丹穴,而范淳夫、张南轩、魏文静雍雍振绝响矣。易子栗夫才敏而志端,事贤友仁,慨然九苞千仞之兴,仪于春卿。公卿荐其行谊,奉玺书以敷教宣化于蜀,兹非契于周召重任乎?往尽乃心,率乃诸生从事子臣弟友之要,庸德庸言,慥慥相顾,是沃醴泉,饫竹实,而不忍以鼠带眩之。其鸣于廷,鸣于岐,鸣于陋巷汶上,焉往而不为焦明肃爽也!
卷阿之雅曰,“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蔼蔼吉士,媚天子以达庶人,天子之瑞也。泮水之颂曰,“敬明其德,允文允武。济济多士,克广德心”。而憬彼飞鹗,亦咸于桑黮。好音之化,一国之瑞也。吾于易子兹行卜矣。
岷川说赠刘司谏
青宫备群僚,益与少湖徐子同司经局,以海内同志聚讲,逾七十人,瞿瞿然规过而劝德也。未几,予求移南都,遂归于山中。而刘子养疴岷川之上,眷然以予出处介念。予执讯报之曰:无以介也。子不观于川之流乎?引台榭,灌兰蕙,未以为荣也;决粪壤,浸瓦砾,未以为污也。夫德性者,吾所受于上帝者也,谁得而加损之?大行穷居,盈科之异名耳。
刘子复入司谏,属邑大夫潘子曰:邹子语我甚爽也,为我征绪言,并亲书于岫。庶大直之朝夕对东廓子也。益曰:嗟夫,久矣圣门之取诸水也!以立本者,尚其源;以取善者,尚其容;以建功者,尚其遇;以新盛德者,尚其不息。矧岷川为导江之始,而称渎之首。故曰井络缠曜,会昌建福。善而刘子之以岷为学也。夫岷在徼外,发羊膊,下白马,数百里未能滥觞也;历龙涸石镜数千里,迳汶阕才二百馀武耳。及于逾虎牙,达155尾,出巫郡,以会方津,不方舟,不避风,不可以涉。故知微之显,闇然日章,名浮于实,不能盈朝,言立本也。川之于众流,无弗纳也。曰绵曰洛,曰湔曰涪,曰嘉陵,曰渠曰渝,咸自夔入之;曰沣曰沅,曰资曰湘,曰沔曰蕲,则自荆入之;曰青衣,曰羊山,曰马湖,曰垫江,则自徼外屈曲附之。故舍己从人,无问陶渔,訑訑声音相距千里,言取善也。金堤以天府兴谣,锦里以濯工取丽,滟滪以象马垂戒,船官以鹄鹉遐观。故或峻激奔瀑,鱼鳖弗能游;或澄潭迂湍,蛟龙生而实藏。兴万状,随遇无为之先焉。知此可以语变化矣。徼外不息,乃达巴夔。巴夔不息,乃殷荆扬。荆扬不息,乃会溟渤。吐日生星,包乾括坤,亘万古而无昼夜舍焉。知此可以语天德王道之要矣。
以刘子之志于圣域也,百折而不回;取友回方,眷焉以身下之。其居乡,呐呐不出口;立朝,则侃侃无所眩。爰规爰劝,其在于不息乎?昔者聚语于京师矣,退省其私,亦足以发,颜之所以颜也;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文之所以文也。良师胜友,切偲一堂,惕然收敛,湛然精明,非见宾承祭时乎?出门使民,乃贰尔心,有众寡,有小大,于帝降之性,全生全归,得无息乎?自已亥至于丁未,凡九载矣,正考绩幽明之期也。子之乡初泉刘子,予畏友也,别亦六载矣。岷川子与初泉子交相考焉。时有以迪益,益尚有以报子。
莲坡寿说
昆山周翁存中以莲坡自命,寿登于耆矣。其仲子大礼以司空郎陟兴化守,将归为寿。司空之僚周君野、王君一槐、沈君启俨然造焉。曰:夫莲之产于泥也,亭亭以敷馨香,其诸士之之挺然于俗乎?俗方尚放逸也,而持之以恪勤;俗方尚富丽也,而矫之以简俭;俗方尚巧宦,欲其子之速化也,而督之以正学。兹其不愧于莲已乎?
邹子竦然曰:益也固愿闻之。夫水至柔也而穿木啮石,其浸渍使然也。流俗之浸渍人也,酷于水,故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伤。士之挺于俗者,鲜也。幸悉翁之素,曰翁少充学宫弟子,中岁以齁疾谢去,付之诸郎。及大伦业大学,大礼举进士,叔季治生以养,众谓翁可逸也,而栗栗自检,惟恐有过举,是之谓尚恪。兴化君宦十年,家徒四壁,翁与晏孺人以安命相慰。粝羹缟裳,未尝有外慕。是之谓尚俭。兴化君筮仕京师,从大宰甘泉翁以游,喜曰:吾儿有志于学,可无大过矣。及就养南曹,命与曾汝馨氏、王汝中氏温故而求新,近复切磋于观光之堂。是之谓尚正。
曰:昔在周之先哲,爱莲有遗韵矣。中通外直,亟称为花之君子。翁之自命也,与所尚弗偕焉,其有志于君子之徒乎?惟兴化君服膺圣学之要,毅然无欲,出门使民,参前倚衡,无往非一之流行,则静虚动直,不在莲而在我,庶于濂溪有光乎?夫能挺然于俗者为寿其身,以挺于俗为义方者为寿其子,以挺乎俗守家法者为寿其亲。三寿备,而馨香永孚于无疆。
同野说别京中诸同志
君子明德之学,以天下为度内,非意之也。明德之本体,原自刚健,原自精明,以直养而无害,则覆载若天地,照监若日月。故在贤则导之,在众则容之,在善则嘉之,在不能则矜之。夫是之谓大同之学。一为私欲所挠,则忿懥而不知其美,好乐而不知其恶。故系小子、系丈夫,虽过不及有等差,其乖于中和一也。抑乡原之同流俗,亦众所同说也,而终不可以入道。彼其媚世一念,已增本体之障。故非刚健精明、肫肫无倚者,不足以上达天德。在易之同人,以良遇乾,文明以健,而曰“同人于野”,曰“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文王周公其善发天地日月之蕴乎?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呜呼,至矣!
益再入长安,获从诸同志切磋所闻。及陟南都,相与依依不能释也。王虞部梴持同野图以征别言,舟中书此,归之以求正于同志诸君子。夫迹有聚散,心无聚散。果能戒慎恐惧,须臾勿离,则常健常明,可以考三王而俟千圣。矧一南北之隔,何异几席间!如其未也,犹不免同人于宗之吝。
毅寿说
圣门之训,惟刚毅为能近仁,惟弘毅为能仁以为己任。知毅者,其知仁乎?知仁者,其知寿乎?益也,幼逮事王父,以毅名其轩,饬躬砥行,大耋弗懈。迪我大夫弘于官箴,至于我诸孙,竞竞世训。乃今观于胡氏之懿,盖民地同符云。
帝降之衷,至大至刚。其中正纯粹,虽在蒸民,与贞观贞明合德。及教之湮也,圮之以浮薄,眩之以昏惑,旷之以纵肆,溃之以骄泆。元精元神,薾薾万物之役。故载沉载浮。譬彼杨舟,言弗能毅也。曰载胥及溺,言弗级淑而寿也。硕人长德,时屹于深山长谷中,若岁寒凛凛,而松柏独劲,宁集木临谷,而不日富以忝生;宁饁耕如宾,而不溺于衽席;宁话桑麻、乐琴书,而不计有无;宁课外传、伴夜读,而不以一子161教;宁不预馆阁,而无滑崇卑;宁逐纵仆,而无玷官常;宁优游162亩,而无闵有司。稽古以证,在圣门许之近仁,非耶?无圯其基,无眩其构,无旷其僝,无溃其成。衎衎一轩,气凝神爽。游衍出王,逾耆望耋。龙光有赫,宾席归庆。在天道锡兹纯嘏于仁而寿者,其犹信也耶。
维白湖子出按南服,丕扬义方,肃群僚,蒸多士,绥填寡肆,越有成绩。任重道远,尚事斯语。宽裕发强,斋庄密察。溥博而时出之,真是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弘毅一脉,庶于身亲之。益愿与白湖子日孳孳焉,以广祖父之寿。
晴江说赠虔台中丞喻公
长江自岷川汇洞庭彭蠡,以临姑熟东梁西梁,夹持天门,南酾为夹河,曰大信,下达于采石,以放于海。中丞喻公为诸生时,周览而乐之,以晴江颜其藏修之所,曰:江流万里,会归溟渤。睛光下临,府仰涵碧。然与吾神166契。鱼泳鸟飞,樵唱渔答。若聆轩辕氏之乐,而靡惧靡怠靡惑也。彼其行潦潢污,俄倾盈涸,孰与吾江?彼其风雨166濛,罔象出没,孰与吾晴?以是学成行饬,举进士,为司徒属。夙夜有恪,崭然耸观听矣。以亲老,连疏乞终养。时乘扁舟,奉亲以嬉游。南登龙山,北临牛渚,澹然忘轩冕之在躬也。亲没,以荐者起为东昌守,有惠爱。遂兵备密云,参政陕西,陟湖广江西左右辖,奉敕提督虔台,联南赣惠潮汀漳林桂,以绥南服,勃勃将大拜矣。偶台谏有烦言,得致其事以归。时近沙方子兵备岭南,以公务入浙,而丹峰林子署分巡事,约分守浮峰张子入而请曰:以翁之宏才而未展也,论者之纷而皂白罔判也,元冲也,策也任也,何以重翁之行?中丞曰:智也犹有晴江在,吾归而谒于七贤之祠,则景哲仰烈有馀修焉;放于十咏之亭,则批风抹月有馀适焉;稽于化鹤牧鸥之迹,则守静陶神有馀慕焉。虽吾亲逝矣,犹有故吾者在。三君退而叹曰:休矣,翁之达也!走伻具颠末以征赠言。
东廓子曰:公之取诸江也,某也知之。其取诸晴也,则晴弗固,顷刻变化也,其焉能齐之?世之恩怨予夺、成亏盈虚,交发而桥起,皆晴雨也。古之达生者,不矜誉,不慑毁,不耻穷,不羡通,不贪生,不怛化,翛然洞然,游于寒燠晴雨之表,是以乘天地,驰万物,而神无所于迁。曩中丞之归也,以言者起。而今也,以言者归。将微尚有介于晴雨乎?闻诸父师曰,圣门之授受,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良知炯然,与大虚同体,离朱不能用其明,师旷不能用其聪,惠施不能用其辨。是谓江汉以濯,秋阳以暴,皓皓不可尚。敢告官师以为晴江祝。
易轩说
先奉政大夫以易名斋,某侍侧,尝请其义,喟然曰:易之时,义大矣!童子欲知之乎?道之在天下,若大路然。由于以逆于羲皇,由安福以放于四海,由庶民以达于王公大人,举往于其中者。以是而事父谓之孝,以是而事君谓之忠,以是而从兄谓之弟,以是而交朋友谓之信。故皇极之敷言,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五道正直”。是道也,不可须臾离也。故君子富贵而不敢淫,贫贱而不敢滥,夷狄患难而不敢慑,所以导王之道而会其极也。吾思勉之,夙夜从事焉,庶其不离于道乎?彼诡外狭中,以殉一切之利;弃父胁君,紾兄卖友,方奔驰于罟擭陷井,而自以为得志者,吾不忍为也。近世一种议论,以圆通软熟、合乎污世为宽厚长者,偃然窃易之名以自居,是以乡原之术乱中庸之道也,其害滋甚矣!某简而藏之,不敢沦。其后恒举以迪诸生。
王生仲实言其外舅彭翁钟灵有志于易也,以名其轩,欲得其说以广之。予谢未暇也。翁没,服除矣,生犹以为请。曰:翁虽不及闻先生之教,然其三子范、端、楷恒思世翁之业,得而顾諟之,是覆焘翁之子孙,其惠博矣。呜呼,是先子之教也,予过矣,不及广翁之志也!其敢有隐于翁之子孙?其尚相与敬守之。
弘斋说
万物皆备于我,弘之源也。反身而诚,安焉而弘者也。强恕而行,勉焉而弘者也。恕也者,以如心为义者也。所求于子,则以事父,而所恶勿施焉,斯诚于孝矣。所求于弟,则以事兄,而所恶勿施焉,斯诚于弟矣。所求于臣,则以事君,而所恶勿施焉,斯诚于忠矣。所求于友,则以先施,而所恶勿施焉,斯诚于信矣。及其成也,与安焉而弘者一也。然孝弟忠信之理,自吾心出者也,非求之于父兄之身而后有也。后之学者不求诸我之物,而求诸物之物,遂以多闻多见为圣,而萍实商羊,举夸而归诸吾夫子之神。其教人也,曰一物不知,儒者所耻,以是为弘之义。呜呼,是无怪乎支离烦苦,而终不可以入圣也!曾子之语弘曰,仁以为己任。仁也者,心之德也,奚用求之于外也?毅也者,弘之不息者也,死而后已。即其求仁之功一息尚存,不容少懈者也,非有二途辙也。
吾友周道通旧教于邵武,曾生溥思其教,不远千里以省于宜兴。道通携至南都,谒诸名公以请益焉。其别也,以弘扁其弦诵之斋。予因广其义以勖之。八闽之胜,旧称邹鲁。使人人知吾心之备万物也,知尽吾之心无以异于圣也,将舍其崎岖趋于康逵,以驰骋于弘之义。斯道也,其庶几乎!
心龙说赠彭山季侯
彭山季侯从事阳明先生之教,精思力践,恍然而悟。曰:心之本体,其犹龙乎?戒慎恐惧,天命靡宁。主宰常惺惺,矩则常定。故潜见飞跃,随所遇而应之,是以警惕主宰变化者也。彼以自然为宗者,譬诸水与镜然。自妍自丑,自去自来,而无所经纶裁制,则习懒偷安,皆缘此起。故大易以乾为首,以龙为象,文王周公其善发明心学之蕴乎?
东廓子曰:兹天德也,不显亦临,无谢亦保,非文之警惕乎?不知不训,顺帝之则,非文王之自然乎?故不已之功,与于穆同运。自然而不警惕,其失也荡;警惕而不自然,其失也滞。荡与滞皆有适有莫,不可与语比义之变化矣。是故,果行育德,非以奋发也;向晦宴息,非以因循也;容民蓄众,非以兼爱也;俭德避难,非以为我也;明罚敕法,非以立威也;议狱绥死,非以售恩也。夫是之谓龙德。侯曰:我其切磋焉,以试于政。
甫二年,政日有闻,遂自吉拜长沙之命。邑之诸大夫诸士暨诸僚诸友诸文学,咸绎其政以赠,曰:侯其善于希龙乎哉!夫乡约是程,奸慝是剪,民风可醇矣;泮宫是萃,书院是经,士习可振矣;赋则是核,侵渔是芟,吏蠹可清矣;靖共是劝,眚灾是宥,官箴可昭矣。侯之警惕变化也,其有征夫。东廓子曰:昔者益闻之,龙以无欲为神,人以无欲为圣。欲也者,非谓世味之豢也,倚闻见,工思索,摹事功,稍以人力增损,便不免适莫。故亿中之敏,不如屡空之愚;烈火之畏,不如德化之怀。侯其缉熙戒惧,全体超脱,以与造物游乎!由不大声色,以跻于声臭俱泯,乾乾其至矣。天子方御六龙以孚万邦,而侯信于久蛰,日普德施,茫洋穷乎玄间哉。龙德天下,其傒文明乎?
致远堂说
某之起考功也,距主客八年矣。会碧山李子翱将报政,觞旧僚于堂之后,则宗伯渭崖霍公、泾野吕公撤淫祠改作之,焕然矣。李子中觞而请曰:夫学以广才,静以成学,尝闻武侯之训矣。兹欲以致远名其堂,愿徼福于武侯。时考课戒严,未遑也。既而有召命将行矣。廓斋曾子汝檀署司,复申之曰,以贻我来僚。某乃拜手言曰:静之学不明久矣。慆慢者其喜静而忘乎?险躁者其厌静而助乎?弗慢弗躁,以升于中和,其犹古之遗乎?夫寂然不动者,静之源也,感而遂通者,静之达也。天之降才,钧也。学有异,则才因以异。故自其忿懥好乐,有而弗化也,则大公之中滞矣;自其亲爱贱恶辟而罔节也,则顺应之和壅矣。滞与壅交病,将近小者且偾,而奚远之能致?善学者戒慎恐惧,无须臾之离。不睹不闻,立其寂矣;莫见莫显,达其感矣。常寂常感,常神常化,故致于庭除而齐,致于比闾而治,致于四海九洲而平。故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宁静之学也,其远矣乎!以武侯之有志于古也,其效亦可覆矣。开诚以容天下之诈,布公以祛天下之私,集众思以通天下之志,故赏不遗远,罚不阿近,而贤愚咸乐为之用。天之未兴礼乐也,其时厄之乎?学则弗讲,而侈然以小道自用,机械以通变,私刻以见功,偏拗以任怨,其才美非无可观也,而致远则泥矣。凡我同志退居是堂,无玩其华而思食其实,出门使民,参前倚衡,无往非宁静之运行,庶几追隆中以寻洙泗,是堂也,其永有光哉!
三畏堂说
东廓子会秦麓子于长安,复会于安山,语及戒惧不离之学,曰:兹学也,其圣门尊德性正脉乎!天命之性,全而生之也。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全而归之也。故自其德性之大公,命之曰中;自其德性之顺应,命之曰和;自其大公顺应之裁成辅相,命之曰位育。古之修己以安百姓、守约而施博,由此其选也。王子瞿然曰:孝尝请事于斯矣,少也颛侗闻先公宫保训,漫未知循,迨弁游黉舍,日狥于词华,以徼时好。丙戌通仕版,与礼曹之僚读及性命道德,疑信交杂。乃后改馆职,督学于晋,取经书奥义而探讨炎,稍稍有觉,而功间于暴寒,眇乎未之有得也。及读君子三畏章,冷然以省,遂揭以名吾堂,用自附于丹书几觞之诫。子其许我乎?
邹子逌然曰:子得之矣。君子之戒惧,以顾諟天命也。若谢之于的,目无妄视,耳无妄听,心无妄思,闵闵然蕲以中正鹄也。大人者,其羿乎?圣言者,其彀率乎?苟无桑弧四方之志,纵欲以戕生,将标正鹄于门外,而奚慕于羿?奚齿于彀率。昔殷之丧师也,沉酗于酒,乃罔畏畏。故黜师保,屏典刑,以自绝于天。乃周之兴,克自抑畏,明德慎罚,故丕远耉成。求闻古哲,以旧邦受新命。由古暨今,循则昌,悖则忘。入则圣,出则狂。确然未之或易也。子果有意于几觞之诫乎?存此之谓敬,达此之谓义,是无须臾而忘丹书矣。泰麓子惕然起,拜曰:吾敢亵吾德性、越厥命以自覆没?
后二年,东廓子自南雍道浙东。追次其说,以纳臬台,用赞于屋漏。
时中说赠景山李侯
东廓子语景山李侯曰:杨氏为我,其衣葛乎?墨氏兼爱,其衣裘乎?子莫执中,其衣单夹乎?单夹酌葛裘之中而用之,亦良策矣。而盛暑严寒,咸有所不利。惟圣门无意无必,大公而顺应,故暑而葛,寒而裘,温凉而单夹焉。是之谓时中。自其中之一定而不易,命之曰经;自其中之屡迁而不居,命之曰权。
李侯曰:权与经将无异乎?曰:无以异也。权者称锤也,物以钧来则应以钧,物以石来则应以石,物以铢两来则应以铢两。其屡迁而不居,即其一定而不易者也。侯忻然曰:吾乃今知时中之学。昔之论政者,则何纷乎!曰:其纷也者,皆意必也。曰“治大国如烹小鲜”,曰“其政闷闷,其民醇醇”,此衣葛说也;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水则玩而狎”,此衣裘说也。圣门之论政,可以折淆矣,曰无适无莫,义之与比。这平天下之大经、大权也。侯忻然曰:吾乃今知时中之政。
侯之莅吾安成,洁已爱民,于世俗逢迎新格,未尝滑和。会柱史韩峰沈公来按,遇雨,候者弗备,疑韩峰者以为且迁怒,疑侯者以为且改以狥时好。既而,侯素履弗渝。且求邑之诸生躬理推收,夙夜匪倦。而酌贫富,均里甲,邑民翕然赤子之爱。沈公具礼币以奖之,曰:心慈祥矣,事节俭矣,政恺悌矣,民其安矣。邑之诸大夫、诸文学聚而议曰:是举也,足以章昭代旌别之公焉,足以征当道取善之明焉,足以坚使君学道爱人之泽焉。相率俨然以庆于庭。诸生有趋而进曰:夫慈祥之云意者,得无少鹰鹯之志乎?有趋而应曰:鹰鹯之不如鸾凤昭矣,意者以鸾凤相期乎?邹子冁然曰:二三子亦绎其义乎?夫慈祥,仁心也;恺悌,仁政也。不及焉,则为惨刻;过焉,则为宽纵。若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是为先王大中之矩。帝之仁者,莫如尧舜,然明五刑,章四罪;王之仁者莫如文,然戡黎遏莒;师之仁者莫如孔,然诛两观,堕三都。故曰以逸道使民,以生道杀民。譬诸天道,为暑为寒,为温为凉,均元气之覆帱也。故万物以生以成而莫之测。其在中庸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肫肫而无所倚,夫然后与渊渊浩浩同神而并化。李侯勉之!戒惧勿离,以收中和位育之效,由邑国以达诸台谏,展诸廊庙,兹特升高之楷梯已乎?
张景仁字说
学莫先于择术,术亦多岐矣。斗筲以从政,垄断以罔利,夏畦以谄笑,是术之悖也。知为我矣,一毛不拔;知兼爱矣,而摩顶放踪;知忠信廉洁矣,而以媚世,是术之异也三已。不愠175乘而遗,半李而咽,闭门逾垣而避,是气禀厚而学术未莹也。闻见以择善也,而于知为次;信果以慎行也,而于士为三;緼袍不耻矣,而未足臧;克伐不行矣,而仅为难;博施济众矣,而非仁之方。是学术疵而未归于全也。学术之全也,其惟仁乎?仁者人也。仁人心也。舍人而学,是人与禽兽不远矣。舍心而学,是仁在腔子外矣。若然者,于圣门藩篱,睥睨弗获,而况177178179入室耶?
泰和张景仁之先君子怡轩缵司空柏轩先生之绪,名其子曰术,而字之曰景仁,炳然义方也。从学古城,历青原,入冲玄,避暑武功,亦知所从事矣。咨尔景仁,善事其心,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执玉捧盈,以保赤子之良,而不为多岐所眩。则出言举足,从前先后,无往非戒惧流行,三千三百,盎然仁术,庶以无负父师之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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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卷之三上 疏类
后一:卷之七 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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