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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七 答问

卷之七 答问

贡院聚讲语
少湖使君集诸同志率诸生聚贡院,以讲希圣之功。东廓子曰:兹会也,其吾邦风草之机乎?学之不讲,久矣。后世讲来讲去,往往自习染之后言之。环视病症,与正学许多妨碍。故退然以圣人为不可学,而不察良知本体原与尧舜无异。迩来习闻良知之说矣,复以意见测度自谓与圣人同体,故遂以任意为率性,而不察许多病症见与尧舜不同。斯二者其害道均也。孟子千辛万苦争个性善,正是直指本体,使学者安身立命,自成自道,更无宽解躲避之处。中间种种过恶,皆是自欺自画,原不是性中带来。其在医家,真所谓顶门一针矣!
夫目之分皂白,心之别是非,其精明一也。离娄之明,非有加于目也,能不失其本明而已矣。尧舜者,性中之离娄也。万古此天地,则万古此目。万古此目,则万古此明。故尧舜皆可为,文王皆可师,真是无可疑者。然人人不能皆尧舜与文,何也?病障之也。目之明也,或为风邪,或为炎火,而障翳乘之,非勇加医治,则无以拨蒙而复明。故曰“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指实证也。苟当障翳之目病苦侵寻,而遂以离娄为不可希,不几于诬本体者乎?不察目之有障,而辄谓与离娄同体,恐亦非实际学力。善学者须反观内照,直求本体。果无所障,则亦临亦保,亦式亦入,方是兢兢业业、纯亦不已一派源流。况于有障,而忍于自欺自画乎哉?
或曰,性固善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信斯言也,则天命之性不亦污浊乎?曰,以目言之,明固目也,昏亦不可不谓之目。当其昏也,非目之本体矣。或曰,若是,则有性善,有性不善,又何别焉?曰:若是则谓有目明,有目不明,岂知本体者乎?或曰,目之病少,心之病多,何也?曰:目之病者,则愚者、不肖者、髦者、悼者无不竭力求以医之;心之病也,虽贤知者或忽焉,又奚怪其多乎?
少湖使君振木铎于吾邦,正望人人之为离娄也。凡预斯会者,无祝为泛,无轻为迂,人人自医其障,自复其明,则风行草偃,吾邦其有赖乎!
复初书院讲章(学而时习之一章)
这是《论语》第一章,圣人论学大纲领处。圣人之时,道学著明,只说一个学字,便知是学以致其道。故他章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曰之曰:斯人自分明晓得,非后世以记诵辞章为学,令人无寻头脑处。圣人之学何学也?朱子所谓人性皆善,效先觉之为,以明善而复其初是已。元亨利贞,天道之常;仁义礼智,人性之纲。凡此,厥初曷尝有不善哉?众人501501,物欲交蔽,自暴自弃,始流于恶矣。先觉者,能明善以复初者也。效先觉之为,亦以明善而复其初耳。
何谓明善而复其初?曰:当其恻隐之发,而不使残忍蔽之,则明仁之善而复元之初矣;当其羞恶之发,而不使贪冒蔽之,则明义之善,而复利之初矣;当其辞让是非之发,而不使无耻昏昧蔽之,则明礼智之善,而复亨贞之初矣。此所谓克己复礼,所谓明明德,所谓致曲,所谓扩充四端,推而至于尧舜之精一、汤之执中、文之敬止。先圣后圣,其源流一也。学而曰时习,非学之外别有一件习的,学之不已处便是。时之义大矣,以一日言,自子至于亥;以一月言,自朔至于晦;以一年言,自春至于冬;以一生言,自少至于老,皆时也。明善以复初之功,不是一日便了,须接续习去,无时间断。在昔先民,所以兢兢业业、亦临亦保者,率是道也。所谓“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所谓“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所谓“不可须臾离”,是已明善以复其初,而无须臾之离,则天命之性全。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内省不疚,心广体胖,其何说如之!闻诸父师曰,人之目无不说色,有不说者,盲病之也;人之耳无不说声,有不说者,聋病之也;人之鼻无不说臭,有不说者,塞病之也;人之口无不说味,有不说者,恶寒发热病之也;人之心无不说理,有不说者,私欲病之也。故目去其盲,则无不说色矣;耳去其聋,则无不说声矣;鼻去其塞,则无不说臭矣;口去其恶寒发热,则无不说味矣;心去其私欲,则无不说理义矣。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此欲罢不能、乐以忘忧之旨也。孔之希天,颜之希圣,岂更有一途辙乎?所谓“有朋自远方来”者,以处顺言之也。我能明善以复其初,则我为先觉矣,后觉者又从而效法焉。人人充其恻隐而无弗仁,充其羞恶而无弗义,充其辞让是非而无弗礼弗智者,是天下同归于善也。仁者以天下为一家,一家之子弟有悖德不才者,必恻然思有以教之。教之而同归于善,乐熟大焉!程子所谓“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此善字,正从人性皆善而明善以复其初相接来。
所谓“人不知而不愠”,以处逆言之也,不见是而无闷是也。不见是则非之也,非之则訾笑生焉,谤毁兴焉,戮辱加焉,皆生于不知也。不愠者,非独不征于色,不发于声而已,念虑之微稍有含怒,便是心已动了。我之明善,以复共初,本以尽我之性,初何预于人也?以人之不知而动其中,是为人而学矣。君子学以为己,执德弘而信道笃,虽訾笑谤毁,戮辱交集,而泰然不以动其中。此夷狄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之地,文之所以囚羑里而演易,孔之所以困匡而弦歌,周公所以四国流言而赤冩几几也。朱子曰“譬如吃饭,乃果自家饱。既饱,何必问外人知不知”,可谓善喻矣。我饱而人以为饥,何损于饱?我饥而人以为饱,何益于饥?故毁誉之来,审其饥饱而已。大抵君子之学,只在自家性情上做工夫。故明善之功无时而息,求全吾心,说理义之正而已矣。处顺而有朋远来,善足及人矣,吾之说发而为乐;处逆而人不知,善固在我也,吾之说不改而为愠。此不怨天、不尤人、圣人之所以独知于天而不迁怒、不贰过,颜子之所以独为好学也。后世之学,其诸异乎是矣。
书院告成,以复初为第一义。故于鼓箧之始,特举作圣之蕴以为二三子告。二三子其反诸身而实行之,务以去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勿为旧习所拘,勿为浮议所惑,日积月累,会有得力处,庶几真才辈出,淳风复兴,使书院不为虚器,则吾夙夜之望也。世俗说一学字,未有徒腾口说而不措诸行者。如学诗则必哦句咏字;学文则必操觚染翰,至于曲艺;学木工则必操斧持矩;学缝匠则必执剪裁衣。至于学圣人之道,乃坐谈口耳,以孝弟忠信敷为辞说,以饵科第,而事父从兄判若不相关,可为善学乎?
呜呼,均是人也,学诗不过为诗人,学文不过为文人,学曲艺不过为工人,学道则为贤人、为圣人。人之欲爱其身者,可不慎所择乎?程子曰“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果此说,便是自弃,虽与不能居仁由义者等差不同,其自小一也。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每一读之,毛发凛然。愿与二三子朝夕勉之。
九邑讲语(居天下之广居一条)
这是孟子教人做大丈夫的方法。以人视禽兽,则人为贵;以丈夫视妇女,则丈夫为贵。丈夫而曰大,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人孰不愿之?然欲做大丈夫,不在势位,只在德性良知。良知能不假外求。这德性慈爱恻怛,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便是仁,命曰广居;这恻怛中粲然条理,便是礼,命曰正位;这恻怛中毅然裁制便是义,命曰大道。这广居、正位、大道,圣人与凡人共之,只在居与弗居、立与弗立、行与弗行耳。善学者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视八荒为庭闼,视万古为朝夕,恻怛慈爱贯通融液,始于亲长,达于州闾族党,以施于四海九州,举天下皆在覆帱持载中,更无隔碍,更无堵当,方是居天下之广居。正位是广居中正位,大道是广居中大道。能居广居,则能由是路出入是门,非有二项途辙。其在唐虞,克明峻德以亲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其在洙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老老长长恤孤,以絜上下前后左右之矩。这方是明明德于天下学术正脉。得志者乐则行之也。与民由之,是教人人居广居、行大道、立正位。不得者忧则违之也。独行其道,依旧是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富贵不能淫,淫是淫个甚?贫贱不能移,移是移个甚?威武不能屈,屈是屈个甚?所谓素富贵,学行乎富贵;素贫贱,学行乎贫贱;素夷狄患难,学行科夷狄患难。学术至此,方是顶天立地、不愧不怍的大丈夫。战国之时,圣学不讲,方骛于权谋术数、禄位声势,而以义为迂远,不合时宜。彼见公孙衍、张仪欺弄列国,张皇福威,慨然羡慕,遂有诚大丈夫之叹。不知奸术巧虑、谀辞佞容在圣门直比诸妾妇。居广居数语若挈日月以照迷途。其息邪距诐当与辟杨墨同功。今去孟子几三千年,其间弃仁蔑义,以沦禽兽、变妾妇,曾何足算?而人事于丈夫之业者,复不知尊德性而道问学。训诂者尚其专,辞章者尚其华,著述者尚其博,其于广居、正位、大道得其门而入者,屈指亦寡矣。
某受学于先师,先师大书此章,揭之座右。书院鼎建,嘉与诸师诸士共切磋之。青原白鹭,山川炳炳。良师帅振颓萃涣而一新之。聚秀有楼,崇正有堂,云章有阁,尊德集义有斋,有号舍。居云广矣,位云正矣,道云大矣。诸师诸士,其亦思自居其广居,自立其正位,自行其大道,以无忘其德性之学乎?其亦思兼善而泽加于民,独善而修身见于世,可富可贵,可贫可贱,可生可杀,而此学不可离乎?陟降咏歌,勿忘勿助,慨然以大丈夫自期许,而不忍失足于妾妇,于以宣圣代化成之文,对越当道鼓舞之泽,缵前哲忠义之绪,自成自道,幸毋以第一等人让人。世俗相诟詈,目以妾妇则艴然怒矣。然禽荒兴戒,不御肉食。好德献规,宁辞同辇。待姆而蹈烈火,守符而赴洪渊。英标峻概,凛凛有烈丈夫之风。而丈夫须眉,乃至封闭如蜗,贪婪如蝇,谗谮谮如鬼蜮,酷烈如封豕长蛇,虽欲比妾妇而不可得。均是人也,胡善利之相悬也。教化有明弗明,学术有端弗端耳。兹欲救士习,敦民风,非敷教典学,别无下手处。嗣是而敩学者盍相与敬择之。
广信讲语(鸡鸣而起一章)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善与利之间也。”这是孟子教学者第一关。降衷灵明,孰不思奋于善?而流俗所驱,载胥及溺。故先觉分别趋避关头,使举足发轫,若指南车然,冒风雨,历原湿,重九译而弗迷。志乎善,则庄敬日强,志乎不善,则安肆日偷。圣门传授上达下达之几,正决于此。鸡鸣而起不是平旦之气,是专指人初醒眼时。孳孳是专一不分的意思。吉人凶人,其为善为恶精神命脉,皆惟日不足。善字是性善之善,即所谓明命,所谓明德,所谓良知。为善是顾諟明命,明明德致良知工夫。才出于善,便入于利。利者不专指财利而言,只过不及处要讨些便宜就是利。舜是个大圣人,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蹠是个大盗贼,贻臭万年,子孙羞以为祖。其臧否荣辱,天壤悬隔,而界限分明。无他,只在善利之间。此正学脉研几处。间字要体认亲切,莫作寻常看过。一视之间,以礼而视是舜,非礼而视便是蹠;一言之间,以礼而言是舜,非礼而言便是蹠。事亲从兄,从前先后,辞受仕止,只是一念操舍之微,中间更无驻足处。譬诸居庸关头,进此则为中华,悖此则为夷貉。古云差之毫厘,言其微也;缪以千里,言其远也。若论一念操舍,间不容发,而舜蹠相悬,奚啻千里。悲夫,世之惮于希舜而忍于趋蹠也!知贤不与立为窃,不逊弟、无述而老为贼,非其有而取之为盗。曰盗曰贼曰窃,皆蹠之徒也。如使盗蹠而富贵寿考,三尺童子且羞之,而缙绅庠序顾贸贸焉,岂其灵明不若童子哉?正坐界限不明耳!孟子哀之,大呼以醒群梦。良工苦心,谁为瞑眩而瘳者?
先师云亡,浙江为大会以振微言。己酉会于冲玄,庚申复会于怀玉。怀玉高邃无力者不能往,乃会徽宁、苏湖、广德,同志以聚于广信。学愚吴子请发明鸡鸣而起一章,以续喻义喻利之遗韵。因以师友所传习相与砥砺之。凡我同游,自戒自惧,孳孳无须臾离,以无愧于帝衷。师友以辅仁,诗书以会友,即此是善。若慕其华而弗嚅其实,不免纳交要誉,即此是利。其为舜为蹠,皆于我自取之。诸君亦知欲知之知字未可轻看乎?知至至之始可与几,知终终之始可与存义。知而不至,至而不终,是几失而义不集也,与不知者等。故知事亲从兄而弗去,乃为知之实。而择乎中庸不能期月守,则与纳罟擭陷井均为不知。是圣门论知之绳墨彀率,而先师致良知脉络也。诸君其孳孳念之,抑更有请焉?
易之训曰“利者义之和”,利自义生者也。乾德之行健,则以美利利天下,坤德之直方大,则不习无不利。故为子而孝,则得乎亲;为臣而忠,则得乎君。是以义为利也。遗亲后君,不夺不厌,是以利为利也。善乎,董子正义明道二语,犹得传圣门学脉!正其义必有利也,特不谋耳;明其道必有功也,特不计耳。张敬夫以无所为而为之为义,正合不谋不计宗派。而世之议者以道义属王道,功利属伯术,是谓道义无功利也,故每嗤儒为迂,而以机械变诈为通变宜民之术。异哉,汉家之论制度,直以霸王道杂之!呜呼,霸王可以杂用,则舜蹠可以并行矣!万世而下,欲阐大道之要、扩至治之泽,请以鸡鸣而起一章列诸座偶,以当盘盂。
白鹿洞聚讲四条上蒙泉姜公
古人从气质偏处变化,今人从气质偏处充拓。温以疗直,栗以疗宽,无虐以疗刚,而无傲以疗简,具见唐虞医案。否则好仁好信渣滓未融,终不免有蔽。故自易其恶,自至其中。不论病症浅深,举归大和,乃是濂溪传千圣敩学正脉。
古人以心体得失为吉凶,今人以外物得失为吉凶。作德日休,作伪日拙,方见影响不爽。奉身之物,事事整饬,而自家身心先就破荡,不祥莫大焉!故脱去凡近,以游高明,不求人知,不求同俗,乃是考亭唤醒来学趋避关头。
为善而舜,为利而蹠。出门跬步,便是万里途程。今指舜为师,则蹴然不敢当;以蹠为归,又艴然不肯当。不舜不蹠,中间岂有驻足处?故喻义喻利,剖剥深痼,听者耸然,至于垂泣。乃是象山指出本心,斩截支离葛藤。
多闻择善而从,多见而识,犹在支派上点检。须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端本澄源,自闻自见。故裁成天地,辅相万物,千枝百派,皆从中和流出,乃是学术王霸诀窍。予与二三子登陟名山,景仰先哲,尚夙夜顾諟明命,无负此生。
示诸生九条
商可学乎?曰:自公卿至于农工商贾,异业而同学。闻义而徙,不善而改,孳孳讲学以修德,何尝有界限?古之人版筑渔盐与耕莘齿胄,皆作圣境界。世恒訾商为利,将公卿尽义耶?苟志于义,何往而非舜?如以利也,何往而非蹠?故善学者易志不易业。作论学。
商可孝乎?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异位而同孝。身体发肤不敢毁伤,行道显亲,扬名后世,何尝有等级?古之人捉襟见肘,纳履踵决,与被袗鼓琴并为世典刑。俗恒羡势位为显,将窭困为玷耶?苟尽其道,则陋巷一瓢,游学七年,奚害于爱敬?如其悖也,则一岁至相,万金积坞,奚免于唾訾?故善孝者在道不在物。作谕孝。
东廓子语诸生曰:死生之故微矣。生之言醒也,不闻道术而冥于得失,眊眊乎若醉且梦也。盖世之宅其生有四,而视人之生亦有三。峻德克明,被四表而格上下,命曰长生;临渊履冰,以毖天真,命曰葆生;仁义纷华,随波以靡,命曰浮生;败礼败度,若持斧伐枯树,命曰戕生;蒙休被泽,图以身赎而弗得也,命曰荣生;毒痡腥闻,蹙然曷丧偕亡也,命曰辱生;闻而悲之曰,是可以为善也,惜其未济也,命曰悼生。二三子其敬择之。
圣学之篇,以一者无欲为要,是希圣希天、彻上彻下语。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古圣精一克一工课犹恻恻劝规如是,吾侪自省何似?而依违逸乐货色中,不猛洗刷,将无以拔于凡民,安望与千圣同堂、两仪并位乎?故不从无欲而学,终不足以全归无极之贞。近谒莲华墓,宿郁孤祠,汗背竦发,思与同志服膺之。
因构居室,于此学有儆省。一瓦阙则为雨穴,一苇阙则为风窦,一砖阙则为鼠雀牖。吾辈欲致广大,却忽精微,庸德庸言敢于多少放过,甚惧风雨鼠雀之坏广居也。书以自箴,遂贻同志。
柴桑老仙,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而日月掷人,终晓不静。此其志将以何骋?必有恻然而不容已者。吾侪安安而居,于于而来,与此老毕竟殊科,况于发愤如孔,孳孳如孟,又安可同日语乎?岁晏春初,两会文明,共订除旧布新之策,幸无虚此佳境。
志于富贵,则败度败礼,不足以语功名;志于功名,则求可求成,不足以语道德;志于道德,则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达则为伊周,穷则为颜闵,何尝无功名?何尝不富贵?富贵不由于道德,则墦间醉饱,只为妻妾之泣;功名不出于道德,虽一匡功烈,童子且耻称之。故学者莫先于辨志。
学者果有真切求仁之志,则知善必迁,知过必改,虽点检未及,犹可以无恶。若立志不真,则多少因循,多少容隐,纵强加修饬,终未得为寡过。故圣学以慎独为彀率。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虽贫且贱,福也!弗慈弗孝,弗友弗恭,虽富且贵,祸也!故让国而逃,夷齐之福;争国而得,卫辄之祸。是以求福有道,勇于为善;禳祸有术,勇于去慝。
龙华会语
圣门讲学,以修德为命脉,以徙义改不善为下手实功。吾侪从事于学久矣,若论闻义不徙,不善不改,茫茫荡荡,诸君必不肯当。若论徙义改不善,洁洁净净,诸君亦不敢当。然则,今日之病症,其在徙不徙、改不改之间乎?
学者不识自家德性,故痛痒漠然。曰忧曰乐,向外驰逐,举不得其正。义是德性本来安宅,必须搬居,故曰徙;不善是德性错走路头,必须走转,故曰改。若人抛家捐产,辗转流离,安得不忧?
德性是天命之性。性字从心从生。这心之生理精明真纯,是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的根本。戒慎恐惧,养此生理,从君臣父子交接处周贯充出,无须臾亏损,便是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学圣学者须从此命脉上学。顶天立地,全生全归。贫贱患难,何往而不自得!
古人发育峻极,只从三千三百充拓,不是悬空担当。三千三百,只从戒惧真体流出,不是枝节检点。
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有中和,壹是皆有位育。中和不在戒惧外,只是喜怒哀乐大公顺应处;位育不在中和外,只是大公顺应与君臣父子交接处。
人伦庶物日与吾相接,无一刻离得。故庸德之信,庸言之谨,兢业不肯放过,如织丝者丝丝入筘,无一丝可断,乃是经纶大经。
庸德庸言之学,愚夫愚妇可以谨,可以信,而在圣人尚以为未尽,连说两个不敢字。世之颖爽者开口说谨信为已能,则诬圣人;其愿朴者缩手以谨信为不可能,则诬愚夫愚妇。
后世通病,在于局量狭而学力粗。粗则不精,狭则不弘。故官职一货贿便能眩夺得,一技艺、一事功便能满溢得。古之学明明德于天下,吾侪自省有此愿欲否?发育万物,与天地参,吾侪自省以为性分内事否?
明明德于天下,是良知愿欲与日月体段同明。致知在格物,是从扶桑历中天,入于虞渊,无物不照,无照不真,乃是填实这个体段。
孳孳为善,是从天命之性不睹不闻真体戒惧,故造次颠沛无须臾离,不缘闻见起灭。择善而从,此善是闻见中得来,于真体尚隔一层。学者以良知为主,则闻见皆良知运用;以闻见为主,则良知随闻见转移,分动分静,不是圣门脉络。仰观于天,确然常运矣;俯察于地,508然常流矣;内省于良知,昭然常虚常灵矣。日入虞渊,未尝不照。不潴澄潭,未尝不流;心遇闲静,未尝不知。故慎独之学通昼夜。日有不照,云雾翳之;水有不流,沙石壅之;吾心有不知,其诸云雾沙石乎?颜氏之子,语之不惰,退省足以发,不肯须臾自翳自壅,故有不善未尝不知。吾侪不及颜子,果天乎?人乎?圣门博约之学。群弟子共闻之,而颜子独叹其循循善诱。精神命脉,欲罢不能。真阳一脉,迸破群阴,方是徙义改过、洁洁净净手段。故曰“复见其天地之心”。天地之心,岂容一毫阴慝夹杂得?其曰休曰独,曰敦曰频曰迷,非天之降才殊也,能竭不能竭,便是自进自止之机。
良师帅讲学于龙华,正欲脱俗习而复帝衷,与人人共之。诸缙绅协于斯,诸英俊聚于斯,诸耆旧童子听于斯,而适遇长至之庆。是天与人交相也。凡我同游,自求多福,相规相劝,无忘兹良会。
文江罢会登舟矣,西石王使君连榻舟中,持卷告诸君子共录切磋之。语曰,将月为会,以缉熙于光明。谨僣书为乘苇先。
录诸友聚讲语答两城郡公问学
诸生连榻,晨兴叩之曰:平旦之气奚若?曰:觉得清明。曰:好恶相近奚若?曰:觉得无好恶。曰:清明者心也,而无好恶则有心而无意;清明者知也,而无好恶则有知而无物。二三子试思之,果有无意之心、无物之知乎?且有心而无意,则意无所用其诚;有知而无物,则物无所用其格,是四者工夫常相离也。时,一老友在座,而决之曰:平旦之气,湛然虚明。杲日当空,一物不留。曰一物不留,却是万物毕照。一物不留是常寂之体,万物毕照是常感之用。
濂溪主静之静,不对动而言,恐人误认,故自注云无欲。此静字是指人生而静,真体常主宰,纲维万化者。在天机,名之曰无声无臭,故揭无极二字;在圣学,名之曰不睹不闻,故揭无欲二字。天心无言,而元亨利贞无停机,故百物生;圣心无欲,而仁义中正无停机,故万物成。知太极本无极,则识天道之妙。知仁义中正而主静,则识圣学之全。
四时常行,百物常生,而天心无言,万古寂然。故未发是发的主宰,寂感无时,体用无界。
有天心则有天意,祝善祸淫是已。有圣心则有圣意,大(原作太)公顺应是已。有凡心则有凡意,著善掩不善是已。主宰是心流行是已。主宰之精明是知,流行之所在是物。天人本一道,只有欲便不能与天一;圣凡本一性,只有欲便不能与圣一。收视敛听,果谁收之?果谁敛之?此正是戒惧工夫。白沙先生所谓“去耳目支离之用,全圆融活泼之神”。戒惧便是已发。不睹不闻,真体常中。莫见莫显,妙用常和。未中未和,安得谓之神?戒慎恐惧之功命名虽同,而血脉各异。戒惧于事,识事而不识念;戒惧于念,识念而不识本体。本体戒惧,不睹不闻,帝规帝矩,常虚常灵。则冲漠无朕,未应非先;万象森然,已应非后。念虑事为,一以贯之。是谓全生全归,仁孝之极。
惜阴申约
吾邑惜阴之会,始于丙戌。复古之创,始于丙申。凡我同会,或五六年,或七八年,或逾十年,或逾二十年,甚者三十年矣。三十年则为一世矣。十年则天道一变矣。迩者绪山、龙溪二兄自浙中临复古,大聚于青原。考德问业,将稽先师传习之绪,而精进者寡,因循者众。是忽实修而崇虚谈也。意者相规相劝之方未至与?喜怒屡迁,而自以为任真;言动多苟,而自以为无伤。子臣弟友、宗族乡党多少不尽分处,而自以为无败亏。知者不肯言,言者不肯尽,而闻者不肯受,不几于相率而为善柔乎?循是以往,坐枉此生。上以贻玷师门,而下以疑误后学。试观预会之友,日亡月逝,虽欲改过自新,悔何所及?中夜思之,猛自怨艾。图与同志保此岁寒。
自今以往,共订除旧布新之策。人立一簿,用以自考。家立一会,与家考之。乡立一会,与乡考之。凡乡会之日,设先师像于中庭,焚香而拜,以次列坐,相与虚心稽切。居处果能恭否?执事果能敬否?与人果能忠否?尽此者为德业,悖此者为过失。德业则直书于册,庆以酒;过失则婉书于册,罚以酒;显过则罚以财,大过则倍罚,以为会费。凡与会诸友,各亲书姓名及字及生辰,下注“愿如约”三字,其不愿者勿强其续,愿入者勿限。
惜阴说
天道无停机,故元亨利贞以时行,而万物生。良知无停机,故仁义中正以时出,而万化成。知天人之无停机,可与语惜阴矣。戒慎不睹,恐惧不闻,通乎昼夜,灵光莹彻,虽造次颠沛,不可离,乃能无恶于志而合德于天。若须臾玩愒,生机便遏塞。不论忿懥好乐,举非天德;不论亲爱贱恶,举非王道。于以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是驾燕趾越也。行者赴家,不计燕越,餐风沐雨,继日待旦。谁肯停车担半途寄食,逆旅而511然自以为活计者?静言思之,惄如饥渴。方共申先师惜阴之约,以图不虚此生。书以为同游勖。
书祁门同志会约
祁门汪子希文、谢子惟仁会冲玄而归,率郡中同志会于常清宫,复定邑中之会,春秋在范山书屋,夏冬在全交馆,相与拜圣像,宣圣谕,劝善规过,期以笃实辉光共明斯学。予游齐云,以谒紫阳。诸友翕然咸集,而王子大中、方子汝修请予升东山讲座,相与剖富贵利达之关。齐景千驷,不及饿夫;管仲一匡,取羞童子。诸友欣然若有契也。将别,斗山出会约以征言。
东廓子曰:善而二三子之志也。夫徽国文公非子之乡先哲乎?脱凡近,游高明,勿为婴儿,而为大人,非公之启迪来学乎?婴儿之态也,饱则嬉,饿则啼;与则喜,夺则悲;称其善则扬扬,斥其过则郁郁。其亦有不迷于饥饱,不怵于宠辱,不摇于毁誉,毅然以大丈夫自期者乎?孟氏之论丈夫,则有三品矣。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嚣嚣然一穷达而齐得丧,命之曰大。入能谏于君,出能轻于爵禄,而必信必果,不免于悻悻,命之曰小。营营垄断,左右罔利,以为子孙计,而不恤其躬,命之曰贱。二三子之切磋于斯也,其为大为小为贱,必居一于此矣。果能同理而不甘于同俗否?果能求天知而不急于人知否?果能以千万世为度,而不谋一时否?若其未能,则自怨自艾,以拔于凡民。如曰能之,则自成自道,以全归于天地。予虽别,尚日望之,无为景公仲父所笑,以续尔乡先哲之休。
斗山书院题六邑会簿
新安形胜,为冈阜者凡七,青鸟家以为北斗兆文明之祥。诸同志择其最胜构书院,为藏修所。紫阳挺秀,五溪汇清。左邑右郡,粲然指顾间。甘泉司马尝有训言。绪山钱子、龙溪王子相继有切磋焉。予携王甥一峰、朱甥震及二儿美、善与师泉刘子游齐云,谒紫阳祠,以宿书院。六邑同志咸集,依依不能别。至度翚岭,冒雪冲泥,聚水西之崇庆,出六邑大会簿,订轮年之约以征言。首祁门,次歙、次婺源、次休宁,周而复始,期以共明斯学,毋愧于先哲。
东廓子飏于众曰:诸君子亦知斗柄之神乎?柄指震而万物生,指离而万物长,指兑而万物收,指坎而万藏。玄机默化,无声无臭,而蠕动芽甲无不从以幹旋。吾心之神化,何以异于是?耳顺从心,始于志学。而美大圣神,基于可欲之善。孔孟所以幹乾转坤,为天下万世法程,执此柄也。志学者,志不逾矩之学也。矩者,天然自有之善也。可欲惟善,而举天下之物无以尚之。此尚志说也。由是而立,由是而不惑,至于从心所欲不逾矩,则大而化,圣而不可知,亦曰欲仁而志之熟而已矣。故不善而可以得富,则有箪食而乐矣;不善而可以得贵,则有汶上而辞矣;不善而可以得生,则有杀身舍生以全仁义矣。彼其视不义之富贵寿考,若恶臭加乎身,而不能以须臾安。是摄提真于诹訾,而冻解蛰振之候也。诸君子之藏修于是也,其果志于不逾矩之学乎?其果可欲在善而无以尚之乎?其果精神命脉融结凝聚而不复知其他乎?良师胜友,俨然一堂。法语巽言,可悦可从。而退省其私,不免牵缠于世情,支离于闻见,摹拟于功利。则彗孛搀抢,为灾为妖而扰天纪矣。诸君子其敬念之哉。
新安之先哲曰徽国文公,继往开来之绪,学者仰之为泰山北斗,非擅文明之祥乎?由徽国以逆周程,以达于孔孟,择最胜而居之,毋溷于善,毋夺于志,力揽是柄,以幹旋斯文之机,使山斗之仰,于身亲见之,尚以为兹会光。
书水西同志聚讲会约
水西丛林,在泾水之西。上寺曰宝胜,中寺曰崇庆,下院曰西方。宣州诸同志订以为六邑聚讲之所。绪山钱子、龙溪王子皆迎以主会。周子顺之遣其弟戒之贻予寿言,且订会期。予许以雪舟之约。及期,泛番湖,入新安。贡子玄略、王子惟一及谭子见之候于斗山,乃逾翚岭以入崇庆,则积雪载途矣。诸友不期而至者,几二百人。而戚子补之、张子士隆、王子惟贞咸以次切磋焉。七日而别。董子叔鼎、文启惟学、吴子从木、张子士仪、王子济甫偕同游以请会约之言。
东廓子曰:嗟乎泾之山川,自开辟始矣;寺之建水西,自隋唐始矣。以言乎崇高,则有风光之轩焉;以言乎词藻,则有谪仙之句焉;以言乎仙术,则有葛井之迹焉。寥寥宇宙,而其显者何寡也!其亦有希圣希天、全生而全归之不待崇高而尊、不赖词藻而传、不恃长生而寿者乎?天命之性,纯粹至善。凡厥蒸民,降才匪殊。为善而舜,为利而蹠。差毫厘以谬千里,将谁执其咎?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其亦有思颜子而有为者乎?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犹未免为乡人也。其亦有思孟子而忧者乎?出乎舜,则入乎蹠矣。舜之圣,诚未易为也。舍舜而自蹈于蹠,是获罪于天而忝所生。其可以因循怠弛、安而为之乎?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执玉捧盈,临深履薄,不忍以一刻自陷于蹠。故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往非纯粹至善之流行。富贵必于是,是曰不淫;贫贱必于是,是曰不移;夷狄患难必于是,是曰不屈。将贞观贞明与天地日月同神而并化,是谓希圣希天、全生全归之学。凡我同游,胥训戒,胥劝勉,日就月将,以无负斯会。
书广德复初诸友会约
东廓子曰:广德,予谪宦试政地也。复初,予缔构造士所也。予能忘广德乎哉?尔多士能忘复初乎哉?予别复初二十有四年矣,午山冯子檄鲤湖王子清查之,可泉蔡子增学田振作之,翠崖黄子选于诸生遣张士仪督新进训之,士仪及予旧游施正夫、方德升、潘公甫订聚涣振颓之约。予自紫阳历水西,广德张生槐与会者十人持会约以征训言,期以守于永久。予其能忘复初乎哉?
良知良能,蒸民所同。爱亲敬长,始于孩提。不待简册,不由师资,而天机所茁,盎然充满。迨于师资既博,简册既富,闻见既繁,思索既精,文辞既丽,弗爱弗敬,相夷相尤,至为虎狼鸿雁所哂。是天因厚之而人自薄之,其能无获罪于天乎?古之人戒慎恐惧,须臾不离。正目而视,倾耳而听,惟恐一毫亏其帝降之初。以亲父子,以肃君臣,以别夫妇,以序少长,以达于邦国天下。三千三百,无往非盎然仁体。是谓中和位育之矩。尔多士其肯请事于斯,以对于师友乎?
客岁遇濮子致昭于上清,举瑟僴二字,以为千圣正脉。尔多士自省自悟、切磋琢磨之功果严密乎?粗疏乎?武毅乎?怠缓乎?夙兴夜寐,畏天之威,会友辅仁,胥劝胥戒,庶以全生全归,无愧尔复初!
论克己复礼章
天命之性,纯粹至善,蒸民所同也。圣人率性而行,无非天514自515之中。其次则感物而动,有过有不及,故曰修道,曰修516,曰修己,其功一也。克己复礼,即修己以敬。礼者,天然自有之中也。非礼者,其过不及也。克己复礼,则天下归仁。修己以敬,则安人安百姓。戒慎恐惧,则位天地,育万物。无二致也。颜子请问其目,故夫子以非礼勿视听言动告之。视听言动,己之目也;非礼勿视听言动,修己之目也。除却视听言动更无己矣。礼也者,己之所本有也,故曰复。非礼者,己之所本无也,故曰勿。今以非礼为己之私则可,以己为私欲则不可。若曰己便是箕踞,礼便是坐如尸,己便是跛倚,倚礼便是立如斋,则如尸如斋非己谁为之乎?先师之言曰:“心之本体,原只是天理,原无非礼。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一毫亏损了他一些。才有非礼萌动,便好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有为己之志,方能克己。正与修道修己一个途辙。故身外无道,己外无礼。”历稽古训,曰为己,曰正己,曰求诸己,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未有以己为私欲者。问仁本章三言己字,曰为仁由己,正指己为用力处。在易复卦,以不远复归颜氏子,而象之辞曰以修身,则修身之为克己自是明证。
冲玄录
双江聂子偕诸友聚玄潭,论寂感异同。曰:于穆不已,天道无停机;戒惧不离,圣学无停机。故四时常行,百物常生,无往非太极;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往非真性。
存所范子偕诸友升曲江亭,谈九日故宾。曰:古人崇阳德,故阳月阳日必以立佳节。从善如登日,升于阳明,故人从山为仙。从恶如崩,日流于阴浊,故人从谷为俗。因命诸生歌伐木,曰:“出幽迁乔,圣门取友,损益之机。”
鲁江裘子、瑶湖王子偕诸君聚清真,论心体自然。曰:天行常健而不已,圣学常强而不息。健是太极之自然,强是真性之自然。迩来学者以因循为平等,以严密为过当,于古人戒惧瑟僴几若长物,恐非自然宗旨。
南昌同游自天宁升龙沙,立高阜上,叹沙聚甚奇。曰:此是造化无中生有处。天地万物自无而有,自有而无,皆是气机聚散,屈伸原不可致诘。吾侪只是斋明盛服,非礼不动,以立其诚,则神明在我,裁成辅相,尽从此运用,自能了得天地万物。刘让甫问《大学》条目当融会为一。曰:天下国家之本在身,身而能修,便是好恶中节而不辟。在家为齐,在国为治,在天下为平。有远迩而无二功。天下国家之实际曰物,物而能格,便是好恶中节。曰:可见之行处在知为致,在意为诚,在心为正,有隐显而无二时。故修己以安百姓。在上为事,在下为使,在前为从,在后为先,在左右为交,自天子自于庶人,在贵贱而无二学。
谢惟仁同汪希文诸友至自徽,论为学先须辨志。曰:志亦未易辨。昔岁见先师时,便知从良知上致,只是认得良知粗了,故包谩世情,倚靠闻见,悬想精蕴,终于洁洁净净处未肯著实洗涮,遂蹉跎暮齿,真可愧悔。此学容一毫包谩、一毫倚靠、一毫悬想不得,须是自濯自暴,方入得精一一脉。
濮致昭问克去己私如何以授颜子。曰:颜子深潜纯粹,比粗鄙近利者殊科。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犹直指本体,不曾从去私上著脚。观出门使民、参前倚衡,可验圣学脉络。某常看克己复礼便是修己以敬,天下归仁便是安人安百姓,盎然一团仁体,故曰“为仁由己”。认得由己,容一毫安肆因循不得,自然非礼勿履。曰如何虽非礼?曰:敬则复礼,不敬则非礼。少湖子常问,非礼勿视听言动,此非礼属物不属物?某亦问少湖子,曰克己复礼,此礼字属物不属物?徐子笑曰:礼不在物。某亦笑曰:非礼不在物。
江懋桓问天下事变必须讲求。曰:圣门讲求,只在此规矩。规矩诚立,千方万圆(原作员)自运用无穷。平天下之要不外絜矩。直至琼台,方补出许多节目。岂是曾子比邱氏疏略欠阙?曰:规矩如何讲求?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兢兢业业,求尽帝则之真纯,以察人伦,以明庶物,而不使作好作恶加损其间,是之谓不逾矩之学。故忿懥好乐,廓然大(原作太)公;亲爱贱恶,随物顺应。以接家庭曰齐,以接邦国曰治,以接四海九洲曰平。《大学》推絜矩之目,只是上下前后左右,好恶不辟,种种方圆(原作员),千变万化,何尝有定局?
周有之问格致。曰:心不离意,知不离物。而今却分知为内,物为外,知为寂,物为感,故动静有二时,体用有二界,分明是破裂心体,是以有事为点检,而良知却藏伏病痛,有(疑为“与”字)超脱事为而自谓良知莹彻,均之为害道。
觉山洪子至自徽,风雨甚劳,访于精思楼上。问别来新功,曰:点检得来,犹不能脱一懒字。曰:此一字是千罪万过之根。吾辈从学数十年,尽是此病根耽阁了。若不孟自斩截,终被他碍却生机。武王太公克殷而归,年皆逾耄矣,君臣斋戒,以启丹书,凛凛以敬怠分吉凶从灭之关,方是仁为己任样格。
少初徐子至处东乡,慨然切砥真性超脱之几,须从无极太极悟入。曰:某近始悟得此意,然只在二气五行流运中。故从四时常行、百物常生处见太极,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处见真性,方是一滚出来。若隐隐见得真性本体,而日用应酬凑泊不得,犹是有缝隙在。先师有云“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了此,便是下学上达之旨。
陈崇吉问博约。曰:圣门之学,只从日用人伦庶物兢兢理会自家真性,常令精明流行。从精明识得流行实际,三千三百,弥满六合,便是博文;从流行识得精明主宰,无形无声,退藏于密,便是约礼。故亦临亦保,昭事上帝,不怨不尤,知我其天,初无二途辙。颜子欲罢不能,欲从末由,正是竭才卓尔,真见本性。
张景仁问不睹不闻。曰:汝信得良知否?曰:良知精明,真是瞒昧不得。曰:精明的形乎?曰:无形。曰:有声乎?曰:无声。曰:无形与无声,便是不睹不闻;瞒昧不得,便是莫见莫显。余子庄问戒惧。曰:诸君试验心体是放纵的是不放纵的?若是放纵的,添个戒惧,却是加了一物;若是不放纵的,则戒惧是复还本体。年来一种高妙,开口谈不思不勉,从容中道精蕴,却怕戒惧拘束,如流落三家村里,争描画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于自家受用无丝毫干涉。
黄惟德问著善掩恶。曰:著善掩恶,与徙义改过同行而异情。师友一堂,法言巽语,良知所触,咸有感发。平日放纵者易以收敛,平日骄侈者易以朴素,平日急躁者易以宽和,平日517忌者易以慈惠,平日愿谨者易以迅励,其格式无以异也察心术之微,则判若天渊矣。由恻隐羞恶发端,是自家性命上用功,则能绎能改,可久可大,方为作德日休。由要誉恶声发端,是他人视听上用功,则徒悦徒从,乍起乍仆,不免作伪日拙。王仲大常学仙学佛,复相从问圣学。曰:二氏之学,皆从心性上用功,然立在玄妙中,不似圣学平平坦坦,在人伦庶物内精练。故佛自是佛作用,仙自是仙作用。汝只一双脚,如何踏得三条路?须收摄精神归一始得。
王汝敬问浮思不静。曰:玄潭曾有苦闲思杂念者,因诘之曰,汝自思闲却恶闲思,汝自念杂却却恶杂念,譬诸汝自醉酒,却恶酒醉。果能戒惧一念,须臾不离,如何有工夫去浮思?
卓峰黄子曰:162亩不忘君,何如?曰:君,犹天也。天其可忘乎?曰:子何以报君?曰:子将何以报天?黄子问报天之义。曰:天生之,亲育之,君食之,师教之,分异而恩同。畏天之威,于晨保之。出王游衍,参前倚衡。守先王之道,以淑善类,无敢为宇宙间侥幸之民。是所以报天,即以报君,即以报亲,即以报师友。
张子汝愚至自万年,齿尚壮而容甚癯,愕然询其故。曰:为忧患所累。曰:子亦记无去无来与裘子仕濂之辩乎?既无去来,何累于忧患?曰:当时亦是悬见虚谈。虚谈安能脱实病?曰:无去无来,大公顺应,忧患安能累?若憧憧往来,朋从尔思,病症终无了期。故养德养身,原非二事。绪山钱子先别而归,拳拳论有意见之弊。其言曰:良知本体著以意见,犹规矩上著以方圆,方圆不可得而规矩先裂矣。因语同游曰:此病犹是认得良知粗了。良知精明,肫肫皓皓,不粘带一物。意即良知之运行,见即良知之发越。若倚于意,便为意障;倚于见,便为见障。如秤天平者,手势稍重,便是弊端。
金溪诸友游紫玄洞天,入翠云寺,观象山先生题壁,发明只今真伪真伪之旨。曰:吾辈论学,开口说要真,却安顿著不存;开口说辟伪,却安顿著不去。似此等待坐废光阴,如何得结果?须从只今辟伪存真,句句步步不肯自欺,方不愧先哲。淳熙己酉迨于今,己酉相符也。跃马鸣玉,地相迩也。二三子其请事斯义,如川方增。
疏山吴子会于望仙,述年来以悔自检。曰:悔者进道之机。悔于见在,便是素位以学。若悔于既往,犹恐是将迎心。既别,与诸生登舟,论牛山之木,谁为斧斤,谁为牛羊。诸生辨诘纷然。徐答之曰:只是自家。吴子曰:识得自家,始好著工夫。
介庵章子问静中体认,觉得无喜无怒,无哀无乐,此莫是未发时?曰:公看得喜怒哀乐粗了。既云体认,既云觉,是有情无情?曰:谓之无情则不可,谓之有情则未形,吾更思之。曰:昔人论体用一源,或譬诸钟,曰未扣而声在,及扣而声出。或譬诸镜,曰无时而不光,无时而不照。公所言,钟说也。某所言,镜说也。近见东石子录晦庵公一段甚精确,曰有天地后此气常运;有此身后此心常发。惟当于常运处见太极,于常发处见本性。若离常运而求太极,离常发而求本性,恐不免佛老之荒唐也。公请从心体体认,莫从书册校堪。明日,聚讲拟岘台,曰:吾得之矣,情是常发,性是常未发。戒慎恐惧即是情,故程门慎独不分昼夜,破我数十年之疑。
东石王子论近来讲学多论本体,于开物成务似少实用。曰:体用只一原。权能知轻重,度能知长短。吾侪只怕权度不精,何患轻重长短不能审别?只今事亲从兄、和族睦乡、亲师取友一一皆实用。古人以事上使下、从前先后、交左交右便是絜矩之实。东石子曰:古人论开物成务实用,须讲求得定,庶当局时不失著。曰:某常看谱,局局皆奇,只是印我心体之变动不居。若执定成局,亦受用不得。缘下了二十三年棋,不曾遇得一局棋谱。后此二三十年,亦当如是。空记棋谱何补?不如专心致志,勿思鸿鹄,勿援弓矢,尽自家精神随机应变。这方是权度在我,运用不穷。
瑶湖子后至上清,相与历望仙,宿疏山,入祥符,乃泛泗水以别。因叹师友疏阔,精神不免浮泛。只今砥砺刮磨,自是歇手不得。相订岁一为会,于诸郡中往来,咸以舟为便。因寄声会城同志。曰:为人由己,靠不得师友。然孔门诸豪杰畏于匡,伐木于宋,问津于楚,绝粮于陈蔡,依依离师友不得。吾侪自许从事孔颜,却比对孔颜心体不合。发愤果忘食否?乐果忘忧否?欲罢果不能否?欲从果末由否?须是比对得合始得。
王时茂问:居常用工只是私欲间断,常以质少初徐子,徐子语以真性未超脱之病。至今未得入路。曰:仙家教人,直从先天一气上理会。不在病症疗治。疗治病症,只是修炼粗迹,安能入微?圣门正脉,直从天命之性刚健中正、纯粹精(似少一字,明)上理会,方达天德。孩提知爱,及长知敬,便是天机萌茁。但勿慕少艾,勿慕妻子,勿慕君热,中培养得灵根,自然鬯茂条达。礼仪威仪,无往非仁。今却粘带俗情,凝冰焦火,自伐自牧,更埋冤著谗。龙溪王子曰:不落意见,不涉言诠,如何?曰:何谓意见?曰:隐隐见得自家本体,而日用凑泊不得,是本体与我终是二物。曰:何谓言诠?曰:凡答问时言语起头处,末稍有结束处,中间有说不了处,皆是言诠所缚。曰:融此二证何如?曰:只方是肫肫皓皓实际。
明水陈子至冲玄,复聚拟岘,逾樟源岭,别于文殊寺,拥衾箴砭。曰:予近得龙溪子意见言诠一针,更觉儆惕,只是时时洗刷,时时洁净,方是实学。实学相证,何须陈言。陈子曰:某亦近有觉悟,直从本体精明时时儆惕,一有滞碍,不容放过,视向者补过救阙、支撑悔尤更透一格。曰:勉之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保德保身,无负白首黄绮之期!
杨一宁问戒惧与慎独分动静。曰:戒慎恐惧非动而何?曰:不睹不闻是耳无闻,目无见时否?曰:既云戒惧,如何得耳无闻、目无见?戒慎恐惧便是慎,不睹不闻便是独。慎独之功不舍昼夜,故曰不可须臾离。
甘瀹之问处富贵。曰:富者能以财济人于乏,贵者能以势力拯人于厄。如有目者能指盲以路,有手者能掖跛于沟壑,方是自尽仁体。若倚富削贫,挟势凌贱,是诳盲而欺跛,神必殛之!故富贵而积德者易以昌,富贵而悖德者易以亡。
杨淑文问趋向难定。曰:争名夺利,疲精瘁神,以骛朝市,如蜗牛升壁,涎枯而不知止。志道据德,敛聪收明,以慎屋漏,如虬龙藏渊,方饵不能动。故善学者爱其身,以为万物之主;不善学者轻其身,以为万物之役。
勉同志示龙川熊子
问邑之贵,则数高位以对;问邑之富,则数积财以对;问邑之人物,则数修德砺行、范世泽俗以对,而富贵弗齿,或以病焉。故肆志一时者,为牢豕,为轩鹤;尚友千古者,为景星,为乔岳。
寄示伍思行
责难于君为恭,谓君不能为贼,万世事君之律令。责难于友为恭,谓友不能为贼,万世交友之律令。古者君臣朋友之乐章,以示周行为好我,而以鹿鸣起兴。鹿得美草,必呦呦呼同类共食之。人得周行而弗公于同类,将为鹿所哂矣。各陈其善,各闲其邪,君臣朋友之间油然勖于相敬,而惕然怍于相贼,于三代何有!
寄示善儿
丹书之戒曰“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圣非无怠也,庄敬日强,则集义以复天明;狂非无敬也,安肆日偷,则狥欲以陷鬼域。故福自我求,孳自我作。罔念克念,只在敬怠胜负之微。请择于二者。善儿入服官政,录以勖之,尚夙夜无忘!
蔡周戚三生请书
蔡生绩、周生易、戚生范学于南都,岁云除矣,而未欲归。东廓山人曰:子之学于斯也,其思及时以除其旧乎?世之除旧而迎春也,冠带之垢也,则思浣之;衣裳之敝也,则思改之,居室之秽也,则思洒扫之;神荼郁垒之520闇也,则思易之。孳孳焉恐其弗新也。其亦有思除其旧染以新其德者乎?子程子之训曰“人于奉身之物,事事要好。只有身家个身心,却不要好”。夫身心之于外物,轻重较然矣!新于彼而弗求新于此也,将不为迷其方乎?吾与子幸知其方矣,力除旧染以复仁义之良,事上使下,从前先后,交左交右,无往非洗濯实地。将生意鬯达,化机昭融,直与天地万物盎然春和。夫是之谓日新之学。
詹复卿请书
学者所患,在志向弗专,尖才力弗足。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耳目非无聪明也,二用之,则其才必眩。入悦仁义,出而有纷华之诱焉,是两听两视之类也。夫圣人之于道也,将非秋之于奕乎?聚敛而附益之,将非冉求之鸿鹄乎?求不罪于志,而顾罪于力之弗足,故卒无以入礼乐中和之教,而画于艺。独如愚之颜请事斯语,欲罢不能。故其才之竭也,卓尔如有所立而几于化。吾辈学颜则颜,学冉则冉。终身521522之的,其可以不蚤业乎?
乐安詹氏二生曰达、曰道、曰週,以年家之谊,咸从学于予,因书是俾归而察之。语曰:“贲育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贲育之视童子悬矣,而狐疑反不逮焉。其果由志耶?由才耶?生之同邑董氏、曾氏,及吾宗邹氏,咸有志于学者,其为我咸语之。
戚补之请书
气质用事,虽美必有偏,得力处与受病处便不相离。故谨朴者多不振拔,而爽敏者多不镇定。须是自易其偏,自至其中,方是礼乐成人之学。宣城戚生补之与贡生玄略别广德十余载,而毅然日砺于斯道,戒惧勿离,尚永言懋之。
路子循王德彰高同仁王东之请书
用兵如治病,除去苛邪,主于调护元气,虽割疽溃癰,所以保全躯命,方是一体之爱。故曰以逸道使民,以生道杀民,虽劳且死而弗怨。养气如练兵,日操月习,则弓马便利,技艺精熟,虽遇变故,素定而无惧,不是侥幸一旦,以取声名。故曰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
坐营王子道刘静之王长卿姚希召请书
宝身如玉者,可与事亲;忧国如家者,可与报主;爱士卒如赤子者,可与用三军。故缵先世遗泽,则思无忝矣;沐圣代世禄,则思匪懈矣;统士卒而操纵之,则思同甘共苦矣。古之道安不忘危,克诘戎兵,猝有变故,应之裕如,然后可以立忠孝之节。
黄生坤正请书
君子之爱身也以德,故其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身也以姑息,故其爱人也以姑息。鸡鸣而起,天命自度。耳目鼻口,罔敢即于慆淫。非以好劳恶逸,诚不忍轻用其身也。若然者,以子事父则孝,臣以事君则忠。苟纵耳目之欲,取快一时,以小善为无益,以小恶为无伤,亦自以为适其身矣,而败度纵礼,自绝于天。若然者,子必至于陷父,而臣必至于误君。呜呼,发轫跬步,末路燕越!学者之审于自爱也,果将安从乎?
汉阳黄生应清业南雍,数过予论学,将归,请曰:坤正归侍吾亲,不得朝夕继见,愿闻所以终身者。因推曾氏之规以励之。
陈梓吾请书
闻诸父师曰:出门如宾,使民如祭,则真纯而无杂,精明而无翳。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亲爱贱恶,自犂然而中节。是之谓居敬行简,以临其民。子试察于躁暴之发,果见宾时乎?果承祭时乎?果出门使民时乎?是可以观敬玩之别矣。故有众寡,有小大,则其居也屡迁,而其行也自烦扰而弗靖。若毁谤之来,则亦可以自省矣。吾果真纯而无杂,精明而无翳,则人虽我非,固可以自快。若其杂而翳也,则人虽不我非,终不免于自疚。譬诸饥饱,审吾腹而已矣,而奚为戚戚于人之言?陈子欣然属其友刘生燧曰:必为我请其说,以为座右之儆。乃追书于钱塘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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