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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卷四

○舜体国经野下
“海、岱惟青州:夷既略;潍、淄其道。厥土白坟;海滨广斥。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厥贡盐,海物惟错,岱畎丝铅松怪石,莱夷作牧。厥篚丝。浮于汶,达于济。”(《书禹贡》)
“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蒙、羽其艺。大野既猪;东原平。厥土赤埴坟;草木渐包。厥田惟上中。厥赋中中。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珠暨鱼。厥篚玄纤缟。浮于淮、泗,达于河。”(同上)
“淮、海惟扬州: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定。筱既敷;厥草惟夭;厥木惟乔;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厥赋下上上错。厥贡惟金三品,瑶琨筱齿革羽毛惟木,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厥包橘柚锡贡。沿于江、海,达于淮、泗。”(同上)
△三江非吴之三江
朱子云:“有欲以扬州之‘三江’即为荆州之‘中江’、‘北江’,(文在《导水章》,荆州字疑误)而犹病其阙一,乃顾彭蠡(谓鄱阳;鄱阳实非彭蠡,说见《夏禹篇》、《导江汉条》下)之馀波未有号,则姑使之僭冒‘南江’之名以足之。然自湖口而下,江本无二,安得有三!且於下文之‘震泽’又悬隔辽而不相属也。问诸吴人,震泽下流实有三江以入于海。彼既以目验之,恐其说之必可信也。”《蔡传》云:“庾仲初《吴都赋注》,‘松江下七十里分流,东北入海者为娄江,东南产流者为东江;并松江为三江。’”其地今亦名三江口,《吴越春秋》所谓‘范蠡乘舟出三江之口’者是也。苏氏谓岷山之江为中江,れ冢之江为北江,豫章之江为南江。然江、汉会於汉阳,合流数百里至湖口而後与豫章江会,又合流千馀里而後入海,不复可指为三。苏氏知其说不通,遂有味别之说。禹之治水本为民去害,岂如陆羽辈辨味烹茶为口腹计邪!余按:《导汉章》云,“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导江章》云:“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夫江有北有中,其有南可知也。有北有南,则为三江无疑矣。而朱子之言,乃若其强增一南江以求合於此文之“三江”者:不知有中江、北江可谓之无南江乎!有中江、北江、南江可谓之非三江乎!禹自言之,禹自注之,朱子与蔡氏乃不之信而反信庾氏《吴都赋注》,岂禹所自言者反自不知而庾氏反代禹知之耶!凡水之敌者,虽合流,《经》必并书之。故泗、沂合流入淮,而导淮曰“东会于泗、沂”;漆、沮合流入渭,而导渭曰“东过漆、沮”,敌故不可以偏举也。江、汉之水所受皆数十百川,势均力敌,相持而东,不容举汉而略江,亦不容据江而遗汉。故导江云“入于海”,导汉亦云“入于海”,明二水之不相下,二名之不可以偏废也。伊、涧皆小於洛,《导水章》文皆统之於洛,然《豫州章》犹云“伊洛、涧既入于河”;况江、汉同为大川,《导水章》固已不相统,安见入海这不可以并举也哉!济之入于河也,《经》曰“溢为荥”,何以知溢者之为济而非河?其伏于荥也,《经》曰“东出于陶丘北,”何以知出者之仍为济而非他水?然则禹固有以别之矣。圣人之於水也,固不蕲于其味,然亦未尝不辨其性。禹能别济於河,岂独不能别汉於江;禹能於荥与陶之相隔数百里者而知其为一,岂独不能於江、汉之合流者而知其为二!谓必辨味烹茶为口腹计而後江、汉可分,则禹之别济於河,系陶於荥,又何说焉?惟以豫章江(即鄱阳)为南江,则未有以见其必然。何者?此水既与江、汉并列,不应《经》无一语及之(彭蠡非鄱阳,说见《导江汉条》下;且既为北江,亦不得复为南江)。见於《经》者,惟九江为大。《荆州章》云:“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扬州章》云:“三江既入”。其文亦似相首尾者。恐所谓南江者当以九江为是。然《经》既无明文,揣度而言之不如不知而阙之也。且江之称为三,犹其称为九也。朱子、蔡氏之於九江既皆主胡氏洞庭之说矣,洞庭之水未尝不合流也:彼合流则可以云九,此合流则不可以云三,何其事同而论异乎!盖南方之水多呼为江,故“三江”之名楚、蜀、黔、粤之间往往有之,不但震泽下流然也。即水之入海者,大江以南亦无虑数十,岂得以其“实有三江”即当必为此文之三江邪!古者河东、河内、河南谓之三河;而今顺天府亦有三河县,潼关西又有三河口。周世宗取三关,在今高阳、雄霸之间;而山西之雁门、宁武、偏头,直隶之居庸、紫荆、倒马,亦称三关。由是言之,即《吴都赋》之三江果如庾氏所注,亦不得遂指为《禹贡》之三江也。至於“既入”之文,记已然之事耳,不连下为义也。《雍州》章云:“弱水既西;泾属渭。”弱水去泾数千里,其悬隔辽,岂但如大江、震泽而已哉!其他若“九江既道”,“荥、波既猪”,“漆、沮从”者甚众,皆自为文义。而冀州“恒卫既从;大陆既作”之下,乃次以“岛夷皮服”。由是言之,“三江既入”之文与震泽之“定”毫不相蒙,不得以下文有震泽遂牵帅三江而属之松江也。历观说三江者,大抵四方之士多主《禹贡》,惟东南吴、越之间率主庾注。(自朱子、蔡氏以後,若明归氏有光、夏氏允彝等皆然)无他,但据其所见闻而不求之於经传也。故舜之历山、河滨、雷泽,晋人以为在晋,齐人以为在齐,浙人则又以为在浙。余乡临古淇水(汉以後呼为白沟;隋以来称为御河),近世舆夫舟子往往以卫呼之,(泉水俗呼为卫河,驾舟者皆由泉水入淇,或遂并淇亦呼为卫;幕友书吏不能辨也,故文移书启中皆称为卫河:详见《大名县水道考》中)而修县志者遂误以为《禹贡》“恒、卫既从”之卫,修府志者遂谓淇水不知所在。此岂非由目验而得之者,而舛误乃如是!故论地理於今,当验之以目;论地理於古,仍当断之以《经》:若信目而疑《经》,非余所敢出也。朱子、蔡氏以中江、北江之文为误,详见《夏禹篇导江汉条》下。
“荆及衡阳惟荆州: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土梦作。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屯栝柏,砺砥丹,惟苦,三邦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玑组。九江纳锡大龟。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书禹贡》)
【备考】“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遂伐楚,曰:‘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寡人是征!’”(《左传》僖公四年)
“荆河惟豫州:伊、洛、、涧既入于河;荥、波既猪。导菏泽,被孟猪。厥土惟壤,下土坟垆。厥田惟中上。厥赋错上中。厥贡漆。厥篚纤纩。锡贡磬错。浮于洛,达于河。”(《书禹贡》)
【存参】“荥,今塞为平地;荥阳民犹谓其处为荥泽。”(《书正义》引郑云)
“华阳、黑水惟梁州:岷、れ既艺;沱、潜既道。蔡、蒙旅平;和夷绩。厥土青黎。厥田惟下上。厥赋下中三错。厥贡ギ铁银镂磬,熊罴狐狸织皮。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书禹贡》)
“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氵属渭、。漆、沮既从,沣水攸同。荆、岐既旅,终南、物,至于鸟鼠。原隰绩,至于猪野。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厥赋中下。厥贡惟球琳琅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同上)
“丰水东注,维禹之绩。”(《诗大雅》)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诗小雅》)
△《禹贡》作于舜治定功成之後
唐宋学者承《伪孔传》之说,皆谓禹别九州之後,舜复改为十有二州。而稽之《经传》,夏称“九牧”,商咏“九围”、“九有”,其数皆不符;则又曲为之解,以为禹即位後复改之为九州。《纲目前编》因之,遂以尧之八十载为禹治水告成,定九州贡赋之年;八十一载为舜“肇十有二州,封山,川”之岁;舜之三十三载,禹既摄政,乃复九州。余按:禹之治水,大事也,唐、虞之政未有大於此者,果在“肇十二州”之前,史臣不应不书;九州既平无事矣,明年肇十有二州乃忽书曰“川”,然则其所者何川邪?吕氏知其不合,乃以“水平复安不忘危”之言曲为之解。夫既平之与未平之孰为轻重:何为於其轻者反记之而於其重者反略之乎?圣人立一代之制未有苟然者:既定为九州矣,舜无故分之为十二,未数十年,禹又合之为九,是苟然而已。合为是,则舜不当分;分为是,则禹不当合。圣人立法不如是之轻易也。且田赋之制,九等之差,竭十数年之经营始成此画一之法,谓宜万世由之而不改也;行之甫逾年而即取而易置之以为十二,其纷更孰甚焉!盖凡论唐、虞之事者,皆误以禹之治水为在尧世,是以其说颠倒舛谬而不能合。今但以《经》为据,则禹之平水土自舜即位後事,舜摄政之初固无有所谓州者,自舜肇设之。而是时洪水方横流,疆宇分裂,道路不通,故舜因其地势之宜分之以为十二,──故《汉书》云:“尧遭洪水,怀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及水患既平,则向之泽薮或为平陆,向之险阻或为坦涂,故舜复并其三而为九,──故《汉书》云:“水土既平,更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唐、虞之事,先後之次,本自了然分明;但唐人拘於功令,咸遵《伪孔传》之说以为取科第计,而不求之经,不求之史,自宋以後遂相沿为固然,以致圣人经世之苦心大略尽为其所掩耳。至於《禹贡》之作,尤在最後:不但不在尧世,亦并非水土初平时书也。何以言之?《兖州章》云:“作十有三载乃同。”则是九州成赋之後又历十三年以外乃著此书矣。《雍州章》云:“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则是三苗分北之後又数年或十数年乃著此书矣。况三壤之则,九等之赋,必历数年而後高下可较;珠玉金贝贡篚之属亦非巢窟甫离之急务也。然则此书乃舜治定功成之後所作。故其末章云:“东渐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声教讫於四海。”盖舜之命禹虽重於平水土,实兼夫宅百揆,故禹於水土即平之日,遂相舜以定贡赋,布声教;待夫经制大定,治化大行,而後可以告成功也。故今於“九州”、“五服”之文悉载之“熙绩”、“分苗”以後。说并见前《肇十二州》及《舜命禹》条下。
“九州攸同,四奥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书禹贡》)
此结上九州平水土及导山导水之文。
“六府孔修,庶土交正,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书禹贡》)
此结上九州土田赋之文。
“锡土,姓。‘台德先,不距朕行。’”(《书禹贡》)
此结上九州贡篚包之文,以起下分五服之意。
“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方将,帝立子生商。”(《诗商颂》)
“诞後稷之穑,有相之道。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α,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诗大雅》)
△锡土姓之一例
按:封商、封邰,所谓“锡土”也。立子,所谓“锡姓”也。盖姬姓始於黄帝,故於稷不言赐姓;子姓则始於契,故独言之也。唐、虞锡土姓之事盖亦多矣,顾经传缺略,不可详考;惟此二事因商、周而传。故录之。一隅可以反三,一斑可以窥全也。
“象至不仁,封之有庳。”(《孟子》)“象不得有为於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同上)“不及贡,以政接於有庳”(同上)
封象亦锡土之事,故附录於此。
△有庳非鼻亭
说者谓今道州、鼻亭为古之有庳国。按:孟子谓“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道州在九州之极南,北去帝都三四千里,安得源源而来!然则有庳当去帝畿不远;好事者因鼻与庳同音故附会之耳。今不取。
“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钅至,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书禹贡》)
【备考】“邦畿千里。”(《诗商颂》)“天子之地一圻。”(《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附论】“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孟子》)
“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书禹贡》)
【备考】“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书酒诰》)“小臣屏侯甸,矧咸奔走。”(《书君》)“周公乃朝用书,命庶殷侯甸男邦伯。”(《书召诰》)“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书大诰》後错简)“庶邦侯甸男卫。”(《书康王之诰》)“曹为伯甸。”(《左传》定公四年)“卑而贡重者,甸服也。”(《左传》昭公十三年)
“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书禹贡》)
【备考】“先王居杌于四夷,以御魑魅。”(《左传》昭公九年)
△五服里数以绝长补短计
《蔡传》云:“每服五百里,五服则二千五百里。然尧都冀州,冀之北境并中、涿、易亦恐无二千五百里。藉使有之,亦皆沙漠不毛之地;而东南财赋所出则反弃於要荒。以地势考之,殊未可晓。但意古今土地盛衰不同,当舜之时,冀北之地未必荒落如後世耳。”余按:《禹贡》山川,以今地图考之,具在也。“淮海惟扬州”,“荆及衡阳惟荆州”,东南之地未尝弃也。恒山、碣石而北,别无山川见於《经》者,沙漠之地未尝不荒落也。孟子曰:“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说者亦谓周之王畿,丰、镐八百里,郏、辱阝六百里,共为百同以成千里。然则古之所谓千里百里皆绝长补短而计之,非必四面八方截然不可增损於其间也。盖九州之地约方三千馀里,故孟子云:“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记》云:“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内除甸服千里,故侯服、绥服共二千里。然则侯、绥二服乃九州以内地,所谓“州十有二师”者也。其外羁縻之国则附於九州而谓之要服。又外则来去不常,圣人听其自然,不勤於远,不受其贡,谓之荒服。其远近略与内地等,故亦以二千里计之。然则要、荒二服乃九州以外地,所谓“外薄四海,咸建五长”者也。由是言之,五服之地盖南有馀而北不足,综计之为五千里耳,非拘拘焉必四面皆二千五百里,无少欹斜,无少有馀不足而後可也。《蔡传》又称《周官》九畿,四方相距万里,《汉地理志》东西南北亦弥万里,禹服狭而周、汉地广:疑荒服之外别为区画,如所谓“咸建五长”者。余按:冀、扬有岛夷,青有夷、莱夷,徐有淮夷,梁有和夷。夷也者,要服也。要服仅附见於九州,若荒服则又在外矣。荒也者,远也,略也。荒服已属区画之馀,不在九州之内,安得荒服之外复别有区画,别有所谓“五长”者乎!《周官》一书,本非周公所撰,所载封国之制乃至方数百里。春秋以後吞并之馀,鲁、卫、陈、蔡尚仅二三百里,况建国之初安所得此地而封之乎!至《汉志》所言乃驿道之远近,非经界之广狭,先儒所谓“以人迹屈曲取之”者是也。大名之距京师,南北不逾八百里,而驿道则千有一百馀里。至隔大山洪川,所差尤不止此。若之何据驿道之里数疑经界之定制哉!余恐圣人体国经野之制不明白於後世,是用剖析其故如右。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书禹贡》)
【存参】“水土既平,更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贡。”(《汉书地里志》)
△本录义例四──《禹贡》分隶两录
此篇《史记》载之《禹本纪》中,汉儒因而谓之《夏书》。余按:别九州,弼五服,乃舜体国经野之要,四海会同之实,不容於舜之世略而弗载。且既各为一篇,不相联属,是以後人失其先後之次。故今详加考核,置於《尧典》命官之後,以见舜经制之大凡。惟《导山》、《导山》二章,事专治水,时在初年,而《九州》诸章亦足以互见,无庸复举,故仍列之於《禹篇》中,以见禹治水之梗概次第。非敢割裂圣经,惟欲时事相从,使後人易考耳。
○舜治定功成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後德让。下管鼗鼓,合止,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书益稷》)
△《韶》乐与夔言
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传》曰:“先王以作乐崇德。”则舜德化之成莫如《韶》矣。《皋陶谟》记皋陶之交赞於帝前,他官皆不与焉,而独载夔之言二章,盖非地平天成,上下同流,莫能有此乐也!故以此为治定功成之验。
【附论】“吴公子札来聘,见舞《韶Ω》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於斯也!’”(《论语述而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论语八佾篇》)
△辨拟作之舜歌一
《尚书大传》载舜时作《大唐之歌》,其词曰:“舟张辟雍,相从。八风回回,凤皇喈喈。”又载舜之歌云:“卿烂兮,纟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和曰:“明明尚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宏予一人!”帝乃载歌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於予论乐,配天之灵。还于圣贤,莫不咸听。{鼓长}乎鼓之;轩乎亻无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余按:此数歌者,浅而无味,泛而不切;惟“{鼓长}乎”以下四句颇有意义,而语意又与上文不伦,盖录他人之作而不知其不合者:其为後人所拟显然。试取“元首股肱”之歌比而熟玩之,则知其伪矣。而唐、虞之时但有十二牧九牧之官,亦无有所谓“八伯”者也。乃近世言诗者竟有录此诗於唐、虞之世者,殊可笑也!
【备览】“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乐记》)
△辨拟作之舜歌二
俗传舜《南风之歌》云:“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余按:赓载之歌词浑厚而意深远,此歌则词露而意浅,声曼而力弱,不类唐、虞时语,盖後世工於琴者所拟作,正如韩子《拘幽操》之拟文王,《履霜操》之拟伯奇耳。传之既久而浅识者遂以为舜自作,误矣。且所谓“歌《南风》”者,谓其声之协於南风耳,《传》所称“节八音而行八风”是也;非其词之为“南风”也。遂以南风为歌,亦属附会。故今不载。又按:《乐记》此文下云:“夔始制乐以赏诸侯”。石梁王氏曰:“夔制乐,岂专为赏诸侯!”其言良是。故今删之。
【备览】“昔有<风>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实甚好龙,能求其耆欲以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畜龙以服事帝舜。帝赐之姓曰董,氏曰豢龙,封诸川,夷氏其後也。故帝舜氏世有畜龙。”(《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左传》述董父
尝疑此事近於荒诞;後思《经》言“凤凰来仪”,“百兽率舞”,圣人之德之感鸟兽如此,则此亦容或有之也。德可以致凤,何独不可以致龙乎!且但言龙归之而不言帝赐之,但言畜之而不言醢之,与刘累事亦似有别。故列之备览而附於“凤凰来仪”之後。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书益稷》)
△赓载之歌
按:舜之致治旷古今而独绝矣,然治定功成之後犹君臣相敬戒如此,宜乎其久而弥盛也。故《皋陶谟》以此终焉。
△舜无禅禹之事
自秦、汉以来,世之论者皆谓尧以天下与舜,舜以天下与禹。故世所传东晋《古文尚书大禹谟》云:“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汝惟不怠,总朕师。’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率百官若帝之初。”余按:尧以天下与舜,诚有之矣;若舜以天下与禹,以《经》考之则殊不然。尧之禅舜也,《经》书详矣。曰:“帝曰:‘咨,四岳:朕在位七十载,汝能庸命巽朕位?’”是尧未得舜而久欲以天下与人矣。曰:“师锡帝曰:‘有鳏在下,曰虞舜。’帝曰‘我其试哉!’”是尧举舜之意即欲以天下与之矣。曰:“帝曰:‘格汝舜:询事考言,乃言可绩,三载;汝陟帝位’,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是尧既试舜,欲与以天下,舜让不肯受,而尧乃使之摄政也。自舜即位以後,但记其询岳,咨牧,命官,考绩,而禅禹之事未有一言及之者,则舜未尝以帝位授禹明矣。以天下授人,千古之大事也。尧之授舜也,言之详,词之累;舜果亦以天下授禹,何得终舜之身略之而不记乎!《典》者,所以记事也;《谟》者,所以载言也。《典》犹《春秋》也,事无大小必书;《谟》犹训诰之文也,取其言之足以为世法而已,其人之事不载之於篇中也。故《尧典》於二帝四岳九官之事无不书者;《皋陶谟》则但载皋陶之言而明刑作相之事皆不列焉。舜果尝授禹以天下,其事当载於《典》,不当载於《谟》明矣。今《典》反不言而《谟》反有之,然则是伪《尚书》者习於世俗所传舜禅於禹之言而采摘传记诸子之文以补之耳,乌足为据也哉!孟子曰:“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於畎亩之中,将胥天下而迁之焉。”又曰:“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而独於舜、禹未有一言及其授受者。孟子曰:“尧以不得舜为已,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已。”於舜之得人乃以禹、皋陶并称,则舜、禹之事与尧、舜之事固不得而同矣。盖自舜崩之後,天下诸侯皆归於禹,皋陶、稷、契皆让於禹。禹辞之不获而遂受其朝觐,治其讼狱耳。故禹终身不称“帝”而称“王”。何者?二帝之德难以为继,禹谦不敢,遂陟帝位与尧、舜齐;但以天下无主,姑称王以镇抚之,所谓“天下归往谓之王”也。不然,尧以帝位授舜而舜帝,舜亦以帝位授禹而禹何以独不帝而王也哉!曰:尧既以天下授舜矣,舜何为不以天下授禹?然则舜之圣将不逮尧乎?且舜既不授禹,将授之商均乎?曰:天下者,天之天下也,非天子之所得而予夺之者也。是以唐、虞以前天子未有以天下授人者,各自以其德服之而已,不强身後之天下使之从一人也。惟尧以洪水未平,生民未安而礼乐亦未兴,己不能终其事,故举舜而授之,使代己治天下。若舜之世,则洪水固已平矣,生民固已安矣,礼乐固已兴矣,初无所待於人之终其事也;身没之後,听天下之自归於有德可也,舜不必挟天之天下而自授之人以示其恩也。盖尧之禅舜乃创前古未有之奇,故二帝合为一书而统名曰《尧典》。明乎两帝之犹一代也,不可以此为例而谓有一天子必复传之一天子也。晋羊祜欲伐吴,未及而卒,荐杜预以自代;预既克吴,不闻荐人以代己也。何者?事未毕而自择代者,臣之忠也;事已毕而听君之择所以代者,臣之分也。必人人自择夫代者,是臣侵君权也。夫尧、舜之事天亦若是而已矣!且尧之使舜摄政也,在位七十二载,其年固已老矣,而舜年始三十有二,故尧以身後之事属之。若禹之年则与舜相近,舜没後甫十年而禹没矣,舜安知己之必先禹而没,而预以身後之事属之也哉!尧之世,大臣贤者莫如四岳,尧固已让之而辞之矣,共、之属则罪人也,其馀无可与舜肩随者,故舜之受禅无嫌焉。若禹、皋陶、稷、契、夔、益之伦则其年与名位略相埒,虽禹之功德尤茂而亦比肩伯仲也,即舜独拔禹而授之帝位,恐禹此时亦未必遂受也。由是言之,尧之禅舜,特也;舜之未尝禅人,常也,自古天子皆然者也。後人但见商、周之继,而遂以为自尧以前亦然;但见舜、禹之相继天子,而遂以为尧传之舜,舜传之禹。舜既然矣,禹何以独不然,由是传贤传子之疑纷纷於世。故必明於舜、禹之事,然後禹、启之事可以迎刃而解。故今不载《伪大禹谟》之文而为之辨。说并详前後《尧启》篇中。
△引李绂语辨《伪书》“人心道心”之说
《伪尚书大禹谟》舜命禹之言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朱子云:“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於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矣。”余按:人之心一而已矣,若道则安得有心!道也者,日用当行之路也:今以人心为道心已不可况谓人心之外别有一道心乎!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谓心有操舍思不思则可,谓有两心则不可也。圣贤之教曰:“存心”,曰“尽心”,曰:“仁,人心也”,所存所尽皆此一心而已,未有以人心为不美而於此外别求一心者也。惟庄子、佛氏乃以心为己累,而谓去之忘之然後可至於道。然则蔑视人心而别立一道心之名者,乃异端之说而必非圣贤之教也明矣。余少读《尚书》及《中庸序》时,固已疑其语之不经;今二十馀年,得李巨来绂《古文尚书考》,而後知其语果本於道家也。因录其文於左:
【李巨来《古文尚书考》】“古《古文尚书》,凡《今文》所无者如出一手,盖汉、魏人赝作。朱子亦尝疑之,而卒尊之而不敢废者,以‘人心,道心’数语为帝王传授心法而宋以来理学诸儒所宗仰之者也。余友万编修云:‘即此数言,可证其赝。’“危、微”二语出於《荀子》;而《荀子》又得之於《道经》,非《尚书》语也。梅尝言之矣。余覆考之,盖《荀子解蔽篇》言‘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之危,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荀子之论危微者如此,而引《道经》以为证,则《尚书》必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语。何也?荀子为李斯之师,其所著书在《诗》、《书》未燔之前。荀子凡引《诗》、《书》并称‘《诗》云’、‘《书》云’,而此独称‘《道经》曰’,则秦火之前荀子所见之《尚书》无危微语也。杨亻京勉强迁就,注云:‘今《虞书》有此语;而云《道经》者,盖有道之经。’不知汉以前从未尝称《易》、《诗》、《书》、《春秋》为经;《论语》、《孟子》所引亦无经字。且孔、孟为儒家而黄、老为道家,自战国至汉无异辞。道家之书则曰经,如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列子《冲虚经》、关尹子《文始经》,皆是。《道经》之非《尚书》也明矣。”
按晋王坦之作《废庄论》,亦引“道心惟微,人心惟危”二语,而不言其本於《虞书》;且与《庄子》“吹万不同,孰知正是”二语连举,则此语之出於诸子明甚。盖道家者流小仁义而外形骸,故分心以为二;荀子以性为恶,采之亦不足怪。若舜,则必无此言明矣。朱子宗孔、孟之道,辟异端之说,而乃以道家之言为圣人传心之要旨,无怪乎明季讲学者之尽入於禅也!故今不载。
△引崔迈语辨《伪书》伐苗之说
《伪尚书大禹谟》,禹既摄政之後,舜命禹伐有苗:三旬,苗民不服;禹乃班师,舞干羽於两阶,七旬而有苗格。余按:《尧典》曰:“窜三苗於三危。”是舜未即位前三苗固已服罪而迁之矣。即位以後,虽禹有“顽弗即工”之语,史有“分北”之文,然亦止於旧俗未改,是以分而迁之,使之渐渍王化,正如《多方》、《多士》之於殷遗民然;非尚据险自恣也。果据险自恣,舜安能分北之乎!至其後“三危既宅,三苗丕叙”,则固已革心而从化矣。及舜末年,尚安得有负固不服之三苗哉!圣人举事未有苟然者,况征伐尤天下之大事乎!使苗而可以德感也,舜必不轻命禹征之;使苗而当伐也,则当遂平之。周公东征至於三年之久;伐苗仅三旬耳,师未老,财未匮,何以遽班师也?且舜之敷文德六十馀年矣,即干羽之舞亦非始於此时,然卒不能感苗;七旬之间,有苗何以遽格?苗之去帝都远矣,七旬之内,何以遽知其有干羽之舞乎?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盖舜自中年以後,治定功成,万邦宁谧,道德一而风俗同,是以恭己南面而乐极其盛;若待末年使禹摄政时而苗尚未服,岂得谓之“无为”、“尽善”也哉!《伪书》此文,乃采之《韩诗外传》而增饰之者。《外传》云:“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请伐之,而舜不许,曰:‘吾喻教犹未竭也。’久喻教而有苗请服。天下闻之,皆薄禹之义而美舜之德。”此本亦揣度之词,非当时事实,然但云“舜时有苗不服”,未尝以为舜末年禹摄政之後也;但云:“禹请伐之而舜不许”,未尝以为轻举大众,无功而遽班师也;但云“久喻教而苗请服”,未尝以为干羽之舞所化,七旬之内所格也。是其事尚近於情理。自《伪书》增饰之而遂为天下必无之事,岂不谬哉!《传》曰:“誓诰不及二帝”又曰:“夏人作誓而民始叛”,是舜之时尚未有誓明矣。《汤誓》之文古於《牧誓》,《甘誓》又古於《汤誓》;此文又在《甘誓》前,乃反卑靡芜弱出秦、费二誓之下,然则其为秦、汉以後文人之所拟作无疑也。余弟迈《讷笔谈》中亦尝辨之,今载於左:
【《讷笔谈》一则】“《战国策》云:‘舜伐三苗。’又云:‘禹伐三苗。’而作《大禹谟》者遂撰一禹承舜命往伐三苗之事。其数三苗之罪,如‘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等语,皆想像郛廓通套语,与‘苗顽弗即工’及《吕刑》所言皆不类。至於‘敷文德’、‘舞干羽’而‘有苗格’,盖仿文王伐崇因垒而降之事,而此独觉迂阔可笑。《尧典》云:‘窜三苗於三危。’《吕刑》云:‘遏绝苗民,无世在下。’则三苗非干羽可感格,而刑窜有不能已者也。”
余谓《左传》子鱼之言固过其实,而伐崇之事究与此不类。崇,敌国也,虽不能服之而不得不伐之,虽伐之而原不期於一举而即灭之,岂得以之例舜也哉!况云:“复伐”,则亦非不用师而自格也。故今不载征苗之事。说并见前《分北条》及《周文王篇伐崇条》下。
“舜生三十徵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书尧典》)
△舜自举迄崩之年
《史记》称舜三十而举,五十而摄,五十八而尧崩,六十一而践位,践位三十九年而崩。《伪孔传》言舜三十徵庸,三十在位,服丧三年,为天子五十年,寿百一十二岁。《蔡传》言舜三十召用,历试三年,居摄二十八年,通三十年,乃即帝位,又五十年而崩。余按:《经》云:“五十载陟”。孟子云:“舜相尧二十有八载。”则《史记》之误不待言矣。《二传》之说皆为近理,但《伪传》增服丧之三年,与《经》文似微异;《蔡传》无服丧之三年,於事理亦颇乖。窃疑古文皆约言其梗概,故於舜事以十计之,未必无奇零也。且古所谓”三载,皆兼首尾两年数之;然则历试、摄政、服丧,实止三十一年。如此,则舜当於六十一岁践位,百一十岁而崩,於《经》文事理皆可通矣。但年世久远,载籍缺亡,不知其果然否。姑附识之於此。要非大义所关,亦不必深究也。
“舜生於诸冯;迁於负夏;卒於鸣条。(《孟子》)
△引韩愈文辨舜崩苍梧之说
《戴记檀弓篇》云:“舜葬於苍梧之野,盖三妃未之从也。”《史记》云:“舜南巡狩,崩於苍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伪孔传》云:“‘方’,道也;升道南方巡狩,死於苍梧之野而葬焉。”唐韩子《黄陵庙碑》,宋司马君实《史剡》“皆尝驳之。《史剡》之说未安;今载韩子之说於左:
【韩子《黄陵庙碑》】(节录)“《竹书纪年》,帝王之没皆曰‘陟’。陟,升也,谓升天也。《书》曰:‘殷礼陟配天’。故《书》纪舜之没云‘陟’。其下言‘方乃死’者,所以释陟为死也。地之势东南下;如言舜巡狩而死,宜言‘下方’,不得言‘陟方’也。”
余按:《尧典》之记巡狩皆至四岳而止。苍梧,百越之地,在九州之外,乃古荒服,舜不当远涉於此。孟子之说近是。《戴记》之文本多驳杂,而《史记》则又采诸《戴记》,《伪传》则又因《戴记》、《史记》之文而曲为附会者,皆不足信。韩子之辨是也。故今但载《孟子》之文,馀悉不录。
【附录】“舜有商均。”(《楚语》)
【备考】“少康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於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左传》哀公元年)“郑子产献捷于晋,曰:‘昔虞阏父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赖其利器用也与其神明之後也,庸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诸陈,以备三恪。’”(《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存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故周赐之姓,使祀虞帝。”(《左传》昭公八年)“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齐矣。”(《左传》昭公三年)
【附论】“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论语泰伯篇》)“孟子曰:‘尧、舜,性之也。’”“孟子曰:‘由尧、舜至於汤,五百有馀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并《孟子》)
△尧、舜、孔子不可轩轾
宰我曰:“以予观於夫子,贤於尧、舜远矣!”程子曰:“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夫子贤於尧、舜,语事功也。”後世学者尚论古圣,往往以宰我之言为实然。余按:世道民生所赖莫不始於尧、舜:安居乐业,尧、舜之奠之也;礼乐教化,尧、舜之开之也;天地万物之宜,尧、舜之乎成经理之也;禹之继治,继尧、舜也;汤、武之拨乱反正,反之乎尧、舜也;孔子之述而不作,述尧、舜之道也。尧、舜何遽不如孔子哉!尧、舜为天子,权可以施之,则创制显庸以垂万世;孔子为布衣,权不足以施之,则修明《六经》以垂万世。其功之殊者,其遇之殊也。尧、舜,孔子,易地则皆然。非孔子则尧、舜无以传於後;非尧、舜则孔子亦无所述於前。故谓禹、汤、文、武、周公之不逮孔子,或然;谓尧、舜之不逮孔子,则吾未有以见其必然也。孔子曰:“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闻《韶》,曰:“不图为乐之至於斯也!”其称尧、舜至矣;虽甚盛德,其蔑以加於此矣!此或圣人谦衷,过於推崇前圣。若颜渊、子贡辈,其称孔子可谓极矣,然“弥高,弥坚”之喻何殊“巍巍,荡荡”之称,“立、道、绥、动”之功何异“无为而治”之效,“犹天之不可阶”即所谓“惟天为大,惟尧则之”也。颜渊、子贡之尊孔子,亦不过如尧、舜而已。惟《孟子书》中载宰我语以为“贤於尧、舜”,而子贡、有若之言亦似有所轩轾者,皆与《论语》所言不类。窃疑其皆七十子之徒所追述而甚其词者,其意但欲致崇於此而遂不暇复顾於彼,犹论舜者及於称舜而遂无地以处尧耳,岂必皆的论哉!孟子论圣人,於夷、惠、伊尹皆言其不若孔子;而叙道统,於尧、舜、孔子无轩轾焉,固未可以宰我一言为定论也。程子之言虽未免於回护宰我,要其意尚近於持平,若之何後人置其不异者而但取其异者轩轾之也!盖战国之俗好为大言,杨、墨之徒莫不自尊其师,非尧、舜,薄汤、武,而远称黄、农以驾乎其上;儒者较为醇谨,不敢放言高论,然亦不免染於风气,故欲尊孔子而遂不免於卑尧、舜。汉、晋以降,异端横行,其说益诞,其言益无所忌,又以尧、舜为不足卑而卑天地;故奉佛教者谓未有天地以前已先有佛,奉天主教者谓天地皆天主之所造,而生於後世者特佛与天主之化身。嗟夫,嗟夫,吾不意世俗之诞妄乃至於如是也!夫宇宙之间莫大於天地;自有天地以来,其德之崇,功之广,莫过於尧、舜。孔子以尧、舜之道教天下後世,是以其圣与尧、舜齐。尧、舜犹太祖也,孔子犹太宗也;尊尧、舜者必尊孔子,《礼》所谓“尊祖故敬宗”者是也。若谓孔子别有一道加於尧、舜之上,则杨、墨、佛氏、天主之教皆自谓别有一道,不但藐尧、舜,抑且藐天地,亦何以见道统之正而服异端之心乎!故今於《唐虞录》通考圣贤先後所论而权衡之,而《洙泗录》中宰我、子贡、有若推崇之语仍载之《孟子》言中,不使与《论语》门人之言相混,庶学者可以察其故云。说并见《总目》、《唐虞》、《洙泗录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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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考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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