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实录 | 二十四史 | 四库全书 | 古今图书集成 | 历史人物 | 说文解字 | 成语词典 | 甲骨文合集 | 殷周金文集成 | 象形字典 | 十三经索引 | 字体转换器 | 篆书识别 | 近义反义词 | 对联大全 | 家谱族谱查询 | 哈佛古籍

首页|国学书库|影印古籍|诗词宝典|二十四史|汉语字典|汉语词典|部件查字|书法图集|甲骨文|历史人物|历史典故|年号|姓氏|民族|图书集成|印谱|丛书|中医中药|软件下载

译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古籍书目|国学精选|成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字形演变|金 文|历史地名|历史事件|官职|知识|实录|石刻墓志|家谱|对联|历史地图|会员中心

首页 > 丛部 > 杂别 > 现代中国学术论衡 >

略论中国史学

略论中国史学

  (一)

  1

  中国思想之伟大处,在其能抱有正反合一观。如言死生、存亡、成败、得失、利害、祸福、是非、曲直,莫不兼举正反两端,合为一体。其大者则如言天地、动静、阴阳、终始皆是。

  今言前后。空间有前后,时间亦有前后。依空间言,眼前面前谓之前,一切行动必向前。倘须向后,则须转身,仍向前。但时间则过去谓之前,未来谓之后。人之一生,自幼到老,乃从未来向过去,始谓之向前。今谓人自幼童向青年,向中年老年,则成为从过去向未来,乃退后,非前进。成为由生到死,过一日则少一日,渐近死,渐离生,岂不成为人生之倒转。

  人生贵有积有成。生日积,则幼童成为青年,又由青年积成为中年老年,此之谓寿谓福。人生须多寿多福,待其死则此生已毕,非为由生进到死,乃为其生已尽,变而为死。但生死正反可合,实为一体。在我之前,早已有生。父母即我之前生。由父母生我,我乃父母之新生,父母乃我之旧生。亦可谓父母乃我之前生,我乃父母之后生。使无父母之前之旧,又何来有我之后之新。新旧有如前后,亦正反相合。中国人好言水源木本,木属有生,末不得离其本。水若无生,逝者如斯,一若其流日离其源以去,实则流即其源,无源则无流。故自然日新,而实永恒是一旧。人文亦岂得违于自然,则何可舍其旧,而新是谋。

  中国乃一宗法社会,一身小生命之上,尚有一家之大生命。我生以前,有父母祖宗。我生以后,有子孙传世。而旧尤重于新。家则必称旧家,人则必尊老人。人老家旧,中国人则谓之福。

  由人生之积而旧,乃有成,乃有史。一人有一人之史,一家有一家之史,一国乃有一国之史。以孔子为例,孔子一人有其史,其家亦有史。自孔子迄今,已传七十余世。自孔子以前,尚可推溯以至于商祖契,当亦有数十世。则孔子一家已历四千年以上。其实中国每一人每一家皆然,惟孔子可供作标准之一例。而中国亦已历五千年而长存。

  然则人生向前,乃向古老往旧之前,而日积日成。此后未来,胥当向此过去而前进。近人言历史不可变,人生则胥向此不可变而前进,即向此已成之局而前进。在其过程中,则不断有新的发现。祖宗乃一家之旧,子孙则此一家之新。一切新则胥向此旧而前进。故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倘无新,则其旧将失去,不得仍为旧。惟中国乃为举世其他民族中之最旧者,历世已五千年以上。即读一部中国史,例证显然矣。

  今人乃谓历史乃由旧向新,实则新在后,旧在前,历史与人生皆当向前,不当向后。若向后,则成倒退,乌得谓之前进。今惟当由未来前向过去,不当由过去倒向未来。因过去在前,已显已知,已有定有成,乃有意义与价值。未来则尚隐不知,无定无成,乃无意义价值可言。今一世人则群求鄙弃此已见已知有定有成之有意义与价值者,转身倒向于尚隐不知无定无成无意义与价值之一途而迈进,遂使此世界落实到今日不知明日之悲局,是诚大可浩叹矣。

  人之求知,亦惟知其过去之旧,不能知其未来之新。中国史学言鉴古知今,凡其所知于今后者,亦本于其知于前古者,而推以为知。故孔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苟于其前古一切不信不好,则自我创造亦惟无把握冒昧危险之一途,他又何言。

  故求深切体会中国民族精神与其文化传统,非治中国史学无以悟入。若如宗教、哲学、文学、科学其他诸端,皆无堪相伯仲,相比拟。

  今再以当前浅近处具体言之。今日人生已成为一机械之人生,如电灯自来水种种日常生活,皆赖机械。电脑尤然。非赖机械,人生将无以度日。现在世如此,未来世益然。百年前马克思已倡为唯物史观,此下唯物当转为唯机械。如太空飞行,近人乃谓当以征服太空。其实所能征服者,仅地球附近四围之太空,实亦未能真征服。外此尚有太阳系之太空,尚有不知几千万倍以上之整个自然体之太空,岂当前机械所能征服。当前机械之真所征服者,实乃当前之人生,亦即当前之人心。而人心终有所不甘。人心倘肯甘受机械征服,则核武器之发展当使人类不再有战争。今则一反其道,战争危机更逼前来。今人乃谓未来世向现在世挑战,实则仍是现在世在领导未来世。而举世人心于此终不悟,此因人心已受机械之奴役,人心亦已机械化,而不能再自主。则世界末日,乃机械征服人类。人类消灭,机械亦即告终。庄周言:"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但薪之为火,亦一自然。而人心之创为机械,迄至于今,实已违背了自然。故中国道家乃并求废桔槔,谓其启机心。机心起,则机械自亦随而起。

  马克思分当前人类为有产无产两阶级。实则人生不能无产。惟当前人类则凭机械为产,故人类当同分得此机械。马克思之意,亦仅至此而止。但如当前之苏维埃,拥有更多核子武器,则转成为人类之灾祸。此则马克思所不知。就当前论,主杀伐者,如核武器之类当废。主生产者,如电脑、电灯、自来水之类,则可不废,但当有所限制,不当求其无限之发展。当追随于人类之自然生活求发展,不当违反于人类之自然生活求发展。人类生产当求以农工为本,不当以商为本。农工乃系生产,而商业则非生产。故商业乃朝向于农工而前进,非农工朝向于商业而前进。此亦中西双方历史演进一分歧处。

  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人类从自然来,仍当重其自然,乃可望旧人类进为新人类。求能立,即立在此自然,即立在此过去与现在中,而始能领导主宰其未来,勿使未来之新来干扰损害毁灭此过去现在之旧。故必先能立,始能不惑。立此旧,始能不惑于一切未来之新。则人类之新,亦以完成此大自然之旧。此之谓一天人,合内外。则有因有革,虽百世而可知矣。

  孔子又曰:"富贵不可求,从吾所好。"富贵须求之于外与未来,所好则在己之一心之当前与过去。求之外与未来,中国人谓之欲。吾之所好,在己心,在当前,在过去,不求自得,中国人谓之性。机械则从欲来,不从好来。人生能从过去世、现在世以直达未来世者,此惟性,性则己之所好。因其性而有革,乃能趋向于更可好者,中国人谓之化。一切变,当在化之中。以所欲,变所好,则变而非化,中国人乃以此为戒。欲而违其性,自毁其旧以求变,变而日新,乃终不见所好,此则人生之悲剧矣。此理甚易见,善读人类已往历史,自能知之。西方人不重历史,此则其大失。近代科学日新,电脑核武器一切机械皆起于欲,非所好。中国人言立言达,立于所好,始能达其更所好,亦惟从其所好而已。孔子曰:"我欲仁,斯仁至",求仁而得仁是也。电脑核武器既非人性所好,非可于此立。非所立,又何所达。核子战争又岂人之所欲达。故现世所将达,乃无人能预言,亦且为人心之所惧。

  2

  中国人言,人惟求旧,物惟求新,人与物,大体乃有生无生人文与自然之分别所在。生命时间延续,新生命皆从旧生命中开发成长。物无生命,仅占空间,旧物已成,新物则待另制再造。故生命富共通性,而无生物则富分别性。中国人重农,日与生命接触,故中国人观念亦富共通性,生发性。西方人重商,售货牟利,货品多属无生物,故其观念乃多倾向分别性与创造性。

  抑且物供人用,如电灯助人视,电话助人听,电脑助人记忆,机器人助人操作,其用处各别,故贵专。生命则一体之内各部相通,又贵与体外相通。中国人言,人为万物之灵,灵即其通之尤者。故其于行为思想知识皆贵通。

  语言通达人心,但各地方言可各不同,又难长时间绵延不变。西方有希腊语拉丁语,以及现代诸国语,既无共通性,亦无绵亘性,亦如一物,日创日异,分别日增。其文字即代表其语言,西方文化正可据此推论。中国人则于语言之上更创文字,求其更相通,而更可久。而中国文字乃亦如有生命性。一部《康熙字典》所收字不到五万,而日常通用字亦不到四千,或可更减至一千字,而通用全国已达三四千年之久。新增事物,皆可用旧字配合应用,不烦再造新字。如电灯、电话、电脑、机器人等,一切新器物岂不只用几个旧字即够。现世然,后世亦将仍然。中国之得为一广土众民大一统之民族国家,文字之用亦有其大贡献。《中庸》所谓"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西方直到现代,仅于物上达到车同轨之一阶程。书同文,行同伦,皆非其所有。

  中国文字应用,尤贵其在人心观念之相通上。如身家国天下四观念,中国人沿袭承用已达三千年之久。中国古人已知于国之上当有更高一层之抟合,即为天下。当时中国人知识尚不知一亚洲,更何论于五大洲。但此天下一观念,至今仍可承用。西方人则于国之上并无一天下观,至今仍仅有国际观。国与国之间有问题,何从得解决,当前举世大乱即由此。

  国与国之间,有共通事,有相互事,非列国分别所能解决。如唐虞时代之洪水为灾,此乃列国共通事,乃共同朝向中央政府,积尧舜禹三帝之力而得解决。又如虞芮相互有争,乃朝向于西伯昌即后世所称之周文王以求解决,所谓虞芮质厥成是也。中国古代于列国诸侯之上有天子,其实天子亦如一诸侯,仅治其王畿之内之本国事。惟为其他诸侯所朝向,乃兼管天下事。惟此一共同所朝向者,亦必历时而变,故言朝代。唐虞夏商周,或禅让,或征诛,有朝即有代。秦以下,中国全国仅一中央政府,但如汉代唐代,皆有代,故中国人言自古无不亡之国。惟尚有天下在其上,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顾亭林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也。实则中国人之天下观,亦如西方人之社会观。惟西方则社会在一国一政府之下,而中国之所谓天下,则犹在国与政府之上。国有别,而天下可无别。故中国人在野尤尊于在朝,而道统则尤尊于政统,此则非西方人所知。

  以现代国际形势论,如举世一百五六十国,果使共同朝向于美国,苏维埃亦仍是一国,仍可处理其国内事。惟遇国际共通事,或相互有争,则由美国为之平定。倘美国不胜任,举世改朝向苏俄,此则另是一代。但美国则仍是一国,仍得处理其国内事。中国古代之封建政治乃如此。苟能为现世慕效,岂不举世可得和平。中国古人则称之为大同太平世。列国分治,则仅得有小康,不得有大同。故中国于治国之上又有平天下一大道。中国之行同伦,必达之于天下,即《大学》所谓明明德于天下是矣。

  春秋末,孔子墨子以下,中国士人尽不守国别观,而均趋于天下观。百家群兴,历两三百年而乃有秦代之统一。西方中古封建时期,有神圣罗马帝国之理想,庶或相近。但耶稣言凯撒事凯撒管,主政教分。中国先秦诸子,则主政教合。故中国开创有秦汉以后之统一,而西方之神圣罗马帝国则终成一空想。至如现代各国知识界,则各抱国别观,均无天下观。苟使无如中国历史上战国一段之演进,则何能由中国唐虞三代之封建政治,走向秦汉以下郡县之大一统制,乃可举世有一最高中央来领导,此即中国人所谓平天下之大道,非今人之所能想望矣。

  主要病症,在举世西化,重物而轻人,喜新而厌旧,不知以现在世来宰制未来世,而都求以未来世来改变现在世,本末颠倒,虚实混淆,人尽待之未来之虚,又于何处用力。抑且中国政治必尚礼,礼则本于人之性情,亦富生命性。西方政治重法,法则必仗权力行使,本于外,非可归之内,无生命性。故礼亦心,法亦物。故中国文化可谓之乃一种人本位之人文化,亦可称人伦化,乃一种富于生命性之文化。西方则为一种重物轻人之器物化、唯物化,进而为机械化,无生命性。此则其大异处。详研双方史学而可知。

  中国史学有所谓鉴古知今,亦即一般学问之所谓温故而知新。朱子诗:"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涵养转深沉。"新知即从旧学来,此旧学新知之一贯相承,即自然科学亦不能例外。亦可谓学惟求旧,知惟求新。岂有废弃旧学,乃能开创新知之理。故学必贵有旧传统,而知乃始有新启发,新旧自有其一贯融通处。惟自然科学重在物,史学、人文学重在心。物则重在能分别,心则重在能会通。非通古人之心,焉能知古代之史。故称万物,亦称一心。物称万,故曰物惟求新。心贵一,故曰人惟求旧。万物各别,其会通处则在数学上。人事亦多变,其会通处则在人心之德性上。中国史学重人品观,即人之德性观,此乃其最精邃处。德性则只分高下,并不能分新旧,此一层亦当明辨。

  (二)

  1

  历史记载人事,人不同,斯事不同。人为主,事为副,未有不得其人而能得于其事者。事之不完善,胥由人之不完善来,惟事之不完善,须历久始见。中国史学重人不重事,可贵乃在此。

  事有外形同,而内情必不同。一人不能独成为一事,必集众多人之情志以成,而其事乃更复杂。亦有单独由一人兴起主持其事,其他人乃无情无志而追随,则其事之意义价值亦只在一二人。要之,事之重要性,常在少数人,不在多数人。中国历史重人,尤重少数人。此乃中国史学一特色。

  管仲相齐桓公,霸诸侯。桓公为君,管仲为之臣。然孔子则仅称管仲,曰:"微管仲,我其披发左衽矣。"此为中国史学精神,最值深研。如孔子开门授徒,弟子贤者三十许人,《论语》载其事。孔子之教各不同,诸弟子之学亦各不同,细读《论语》而可知。孔子为中国一大教育家,亦中国历史上一最大人物,而《论语》亦不啻为中国一最有价值之史书。孔子之教,与西方古希腊苏格拉底不同,知此,斯知中西人事不同,而主要则在人不同。今人称孔子与苏格拉底同为一哲学家,斯失之矣。

  中国正式第一大史学家,当首推汉代之司马迁。其为《史记》,乃自称上学孔子之《春秋》。其中有深义,当加阐申。最重要者,乃为其重人更重于事。其书自五帝三代起,春秋战国,其往事仅撮其大要,不详记载。如《管晏列传》,有关齐国大事均略,而独叙管晏二人遗闻轶事三数节,非以详其事,乃以见其人。凡其人之事业,则胥从此等小节琐事上树立基础。此正中国文化传统大道精义之所在。孔子曰:"我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诸葛武侯言:"先帝知臣谨慎,故临终寄臣以大任。"中国人认为,细行能慎,始能负天下之大任。马迁此一篇《管晏列传》,近似文学小品,实涵哲学大义。为中国一史学家,又岂止于记载往事而已。

  又如战国时,迁书记孟尝、信陵、平原、春申四公子故事,均不见于《战国策》。而如孟尝君门下之冯煖,信陵君门下之侯嬴,平原君门下之毛遂,此皆三公子三千食客中所希遘难得之杰出人才,然世人亦仅知有孟尝、信陵、平原而已。自经迁书之详载,乃知孟尝、信陵、平原之得为孟尝、信陵、平原,其背后乃大有人在。此乃一番绝大提示,绝大指点。使处亲贵之位,而欲有所作为,当先知其所用心,而岂广揽宾客,餍其饮食群居之所欲,而即能有所成就。

  迁书所详,乃在汉初开国以后。其先刘项相争数年,军事胜败,寥寥几行字即尽。然于项王沛公之为人,性情隐微,则钩划如见其肺腑。而于两人之部下,则叙述尤备。项王部下,仅范增一人而不能用。沛公部下,则有如张良、萧何、韩信,又其次如陈平、曹参、樊哙,更其次以至黥布、彭越、陆贾、叔孙通等,开国功臣,迁书详者,不下二十人。其各人之性情才智行为功业,可谓备矣。当知汉祖开国,非汉祖一人之事,乃其一集团二三十人之事。至于开国之大业已成,分封功臣,不再详载。西方晚近始有史书,仅只记事。中国史起源甚早,又必详其事之成败所由。其所由则尽在人。一事之成乃有不尽于一人者。并有无其事,而许其人,则犹见中国史学之深义。

  即如秦始皇帝,其削平六国,统一天下,其事亦不在秦始皇帝一人,抑且亦不始于秦始皇帝之时,而尚远在其前。细读马迁书亦可知。今人则误谓秦祚始于秦皇一人,汉祚始于汉祖一人,则秦皇汉祖,宜可专制全国而有余。此亦不细读史书之误。汉祖之得天下,一曰不嗜杀人,又一曰善用人。而迁书之传项王,则有三大事,一曰邯郸之战,一曰鸿门之宴,又一曰垓下之围,以及乌江之自刎。项王为人可爱处,实多于沛公。此又见中国史取人之宏,与其教人之深。而迁书此等处,遂成为千古妙文。中国文学善于写人,故一部良史,同时必是一部好文学。不通人生,则无以读中国之文史。能通文史,始乃得为中国之通人。秦汉以下中国之学,即谓之乃文史之学,亦无不可。而司马迁之大功不可没矣。

  又秦末群雄竞起,论其事,则陈胜、吴广最先发难。然迁书未加重视,亦非以成败论人。田横身败流亡海上,应汉祖召,骤站自刎,在汉初开国史上可谓无影响。其随亡者五百人,则更无姓名可考。秦末汉初之际,死者千千万万,迁书乃独详田横及其宾客五百人,成为千古文学佳话。此下一部中国二十五史,类此者不绝。若果以今人之史学眼光加以衡量,则此等无关历史大局之记载,岂不认为繁文琐节,滥充篇幅乎。

  继马迁,有班固作《汉书》。断代为史,又中国史学一大进步。自古无不亡之王朝。后一代起,为前一代作史,盖棺论定,语无忌讳。而历代新王,亦许其如此,是亦心知其子孙之不得永有其国矣。此亦中国史学一特有精神所在。班书有李广、苏建传,实为李陵、苏武合传,上承马迁魏其、武安等诸合传来。同一时同一事,而参加之人不同,人与人之相比,是非高下,最易从此等处显。李陵以八千步卒当匈奴五万骑,可谓不世出之将才矣。苏武北海牧羊,事若平易。孔门以回赐相比,又以赐商相比。彼人也,我亦人也,彼能是,我何为不能是。以事论,则海上牧羊与两军抗衡难易不能相比。以人论,则李陵之与苏武,一相比而确见其为两人。中国史学伟大,亦正在此等处。

  自唐杜佑作《通典》,于断代史之外,又有通史。此又为中国史学一大进步。《通典》为书,即从马班之书志来,取材相同,用意大别。朝代易,而制度相承,此亦马迁所谓通古今之变也。孔子言:"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又言三代因革,而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孔子此意,为后代史学家所承袭。故治儒家言,必读《论语》,又必读马班杜氏书。否则无以为通儒,亦无以治史学。

  南宋郑樵继杜佑作《通志》,扩大为二十略。又为中国史学一大进步。马班之书重人,杜氏之书则重事,然亦非一般人之所谓事。至郑樵,则不啻欲为一部文化史,尽包一切人文而通之。然传统重人不重事之见解,固犹保守无失,亦可谓大而化之矣。清初顾炎武有《日知录》,其书包容广大,亦即史学。非写史,乃论史,而亦寓有郑樵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日知录》一书,亦足为天下兴亡负责。亦可谓马班杜郑之书,亦莫不为天下兴亡负责。能知此意,乃能知中国之史学。

  施耐庵《水浒传》,亦可谓师法马迁。忠义堂一百零八位好汉,尤其是三十六天罡,性情各别,才智互异,而宋江独不见有奇才异能之表现。其高踞忠义堂之首席,乃为沛公型,非项王型。一百八人外,先之以王进一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亦迁书七十列传以伯夷为首之遗意。但就中国人传统心情言,读其书,虽亦情节动人,终嫌其事出虚构,不真实。中国人喜脚踏实地,在实情实节上下工夫,此即《中庸》之所谓诚,孟子之所谓有诸己之谓信。空议论,假故事,中国人向不重视。金圣叹力赞此书,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之著作同称为才子书。然庄屈马杜终不得仅目其人为才子。《水浒传》亦终不列入为中国文学之正统。《西厢记》则仅儿女私情,更不能与水浒忠义堂相比,不待论。而圣叹之言,亦终不为此下学人所共认。此乃有关民族性情大纲,自诚明,自明诚,主要先在一诚字。而诚又须合内外。耐庵此书,纵谓其亦诚于心,但不能诚于事,所以亦终成为小说家言。

  抑且耐庵此书,纵谓其能教乱世,但终亦不能教治世。传之江湖山林,不能传之廊庙官署。感于草莽,不能同感之于衣冠。其书成于元明之际,而明祚一统,其书终见不适。于是罗贯中即继之有《三国演义》之问世。全本三国实事,然为通俗,求取大众爱好,则情节不得不有委曲。如曹操,兼擅政治、军事、文学,为一时代杰出人物。而广揽人才,尤为难能。其善待关羽,更可见。荀彧至晚年始离异。操之立意欲为周文王,必待其子始受汉禅。但终谥为武帝,其子丕乃谥文帝。即此小节,可见中国乱世亦与其他民族之乱世有不同,故广土众民,得绵延五千年不绝。试读曹操之《述志令》,此亦见吾民族之传统性情,惟诚伪有辨而已。杜甫诗"将军魏武之子孙",则操之为人,唐代犹见尊。司马光《资治通鉴》,亦仍以正统归之魏。朱子《通鉴纲目》,始有魏蜀正统之争。然朱子书法,自谓乃慕效曹操,则操之为人,即就理学大儒言,亦尚不深嫉。《三国演义》出,曹操乃成一不足挂齿之乱世奸雄,一无是处,则又何以处曹操手下之群才。诸葛亮一生谨慎,而演义中之诸葛,则纶巾羽扇,俨是神仙人物。其于鲁肃、周瑜,又尽失其真。当时三国之所以得成为三国者,演义书中皆失之。而关羽则以演义一书出,社会群尊为武圣,其地位尚在岳武穆之上。然论三国真史迹,关羽不能遵诸葛东和吴、北拒魏之外交大政方针,三国形势起了大变动,此皆演义一书无当史实之大者。其实《演义》一书,亦承朱子争魏蜀正统一意见来,与《水浒传》同为效忠教义之书,无失儒家大传统。然中国人为学,最贵在通。《演义》违背史实,亦终为小说家言,宜亦不得列入文学之正统。

  史学明与文学有别。然如司马迁、班固、陈寿、范晔之书,中国治文学者必所诵习。曾国藩继姚鼐《古文辞类纂》后,编为《经史百家杂钞》,则中国之经史百家,尽皆文学也。其为《圣哲画像记》,虽寥寥一短篇,然所列圣哲,则已尽包容了经史百家之学。而更要者,为学必志于圣哲。曾国藩乃一文学家,其人则亦如曹操之政治、军事、文学皆所兼擅。与诸葛亮、王守仁亦相类似。而曹操为人与此三人比,则判若天壤,绝不可以相提而并论。则中国史学之重人不重事,即此亦见其大义之所在。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此非为纣申冤,乃重其上下流之辨。流言其品德,但亦可言其趋向。曹操为人,亦终易教人趋于下流,是以亦众恶皆归之。故中国人之为人为学,主要在辨其高下,辨其诚伪,辨其流,亦必明其统。如读《水浒传》《三国演义》,读者之心亦每易趋于下流,不易登入上流,故亦终不得为文学之正统。

  今人则据西方人意见,史学重事,文学则重在其能通俗大众化,故小说戏剧乃成文学正统,而不知其弊。欲专意为一文学家,则可尽摒经史百家于不顾,鄙圣哲而不为。人之为学,虽固为己,亦当为人,为后世,而岂仅逞其一人情趣之所好,而又争惟此乃始为正统。不以事论,而以心论,心即其为人之主。中国人之为人为学,自亦有未可厚非之处矣。国人其以忠恕之道平心而思之。

  然而中国史学,此下终当有所变。惟求变而当不失其大统。人才众起,列传一体势难网罗,此一也。事态复杂,端绪繁,曲折多,马班之书与志,杜佑之通典,郑樵之二十略,皆难详尽,此二也。已无朝代之更迭,写史何始何终,此三矣。是则中国旧史体例已不能守,如何成新史,此须有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者,创为新例,有如司马迁其人者出。或有三数人出,分工合作,以共创此新体,而已非一人之力之所能为。此皆非当前之所能预知。然当会通群学以创成为新史学,仍当重人,又当重其人之性情,则旧史学之大统所在,宜当善守之而弗失。此则仍当揭举以为新史学之纲领与宗主,可无疑义。姑悬余言,企以望之。

  2

  余曾谓历史记载人事,而事必出于人,故中国史重人尤重于其事。一美国史学家当面质询,果使其人为历史人物,则其事又岂得见于史。余答,此乃中西双方历史一大不同处。中国史籍中,更多非历史人物,有超出于历史人物之上者。此非细读中国史,无以知之。

  今姑举一例,如近代平剧中有韩玉娘其人,乃载入《明史》及《新元史》,然实为一不知姓名之女性。近人造为平剧,乃姑以称之为韩玉娘而已。此人之不得为历史人物即可见。中国史学此一端,当值深论。

  即如中国古史中之有巢氏燧人氏,其人姓名,乃从无知者。西方史学称石器时代铁器时代,谁始用石用铁,则可不论,惟知其时代之为石器时代铁器时代则已。中国人则不称巢居时代火食时代,而必特举一人以为此时代之创始,此即中国史学重人尤更重于事之一证。

  中国人论人,则必分好坏善恶,即君子小人贤奸之辨。善人君子贤人固得见于史,而小人奸恶亦得入史。如夏商两代,禹汤固必详,而桀纣亦必及。其他帝王,或仅存其名,或并其名而不载。近代人重多数,其实一部美国史,开国以来两百年,总统五十人皆有其名,其他姓字不详者何啻亿万倍。是西方史学亦重少数,惟贤奸之辨,西方人似不以为意。

  人分贤奸,斯事有褒贬。褒贬乃成中国史学之要纲。未有不分贤奸,不加褒贬之史学。史之褒贬,亦不始于孔子之作《春秋》。齐崔杼弑其君,齐史臣执笔直书,而见诛。其弟承袭史官位,又续书,又见诛。第三弟再续书,乃免。有史臣在野者,闻其事而来,则史笔已定矣。当时列国史官,由西周中央政府派任,其职世袭。周之东迁,天子声威扫地以尽,而史官守职,执笔直书,置身家死生于度外,有如齐史之所为者。其实齐君亦非崔杼亲杀,而终必正其名曰崔杼弑其君。此乃中国传统史学精神,亦可名之曰中国传统民族精神。然当时史臣之具此精神者,已不多见,故孔子作《春秋》而曰,此天子之事也。孔子非任史职,乃因鲁旧史作为《春秋》,褒则褒,贬则贬,游夏不能赞一辞。此可谓由孔子之《春秋》而见中国之史学精神民族精神矣。但此亦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一端,而岂孔子之自我创造乎。

  今试舍《春秋》而读《左传》,此乃集合当时两百四十年列国中不知姓名之作者所记载,而汇以成书。而其人物之贤奸,人事之褒贬,亦已至详具备矣。孔子当亦对此等材料,信而好之,承而述之而已。继《左传》又有《国语》,有《战国策》,此等书皆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惟知其决不出于一人之手而已。然而所载人物多无职无位,而贤奸褒贬,则既详且备。其事则亦多无关于君国之大,此皆中国史学精神民族精神之随时随人而流露,为并世其他民族所无有。近代国人读之,则曰此乃封建社会事。如读崔杼弑其君,则谓此乃专制政治下尊君观念之表现。则试问何以在封建社会之上犹得有专制政治。近人必以西方史学来治中国史,则恐终难理解矣。

  西汉司马迁作为《史记》,乃取法于孔子之《春秋》,其记事多采之《左传》《国语》《国策》诸书,而有取舍,又有增益,兹不论。姑论其载楚汉之际,乃及西汉开国后事,则所略而不备者多矣,而乃特载田横其人与其事,此亦特见中国之史学精神民族精神处。至于汉之立国,是否为一帝国,汉之为政,是否为帝王专制,此皆可据迁书而论定。今人则必依据西方史学观念与成语来加之中国史,则迁书亦可束高阁矣。

  余于中国史学重人物,既多论列,然犹有不尽于是者,试再加申论。

  中国人死,骨肉埋于土,立一木为神主,期死者魂气之常驻。祭之拜之,孔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木偶陪葬,孔子则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恶其薄生人以为死人也。古埃及为木乃伊,藏金字塔中,重得复生与否可不论,其尸其塔则历千古而常在。希腊人雕石为女形,藏之大建筑中。建筑雕刻长存,斯止矣。人生之安与其美则似转不深求。中国之诗则曰:"窈窕淑女。"窈窕安于幽居,斯美矣,不在其体貌与宅第。此即中国重人西方重事之又一证。

  《战国策》苏代告孟尝君,有土偶人木偶人之喻。《史记》《说苑》皆载之。堆土为人,无伤土质,雨淋仍为土,亦仍得堆为人。雕木梗为人,已伤木质,或遭打击焚烧流荡,此木梗将失所归,亦将失其为木梗。以历史言,中国史如一土偶人,西洋史则如一木偶人。唐虞夏商周下及宋元明清,朝代兴亡,中国则仍为一中国,中国人亦仍为一中国人,故中国历史乃有其共同性。西洋史则惟见分别性,希腊各城邦,即各自分别。雅典人、斯巴达人即互不同。罗马继起,更有别于希腊人。现代国家兴起,又更有异于罗马人。尤如英法德意,大小各国,亦各相异。中国史同为一块泥土,西洋史则各别各成一条木梗。

  中国人重在人群中做人,再由人来做事。西洋人则在做事上来做人,在人群中乃看重个人主义。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曰:"若圣与仁则我岂敢。我学不厌,而教不倦。"学则学于人,教亦教于人。而所学所教,则即此人群中相互共同所应有之忠信之德。老子亦曰:"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在人群中做人,为人与人,而仍能己愈有己愈多,亦即见群己之一体。西洋人重事,而他人则为之工具,为之奴役,或为之牺牲。工商业之发展,宁非如此。

  即如宗教,教徒与教外人别,新旧教牧师与神父亦有别。政治严权位之别,社会严贫富之别。故西方有宗教战争,有民主革命,有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分裂斗争。即如学术,科学哲学文学美学,事业分,人亦别。牛顿与康德远相异,莎士比亚与贝多芬大不同,人为事缚,乃不见有人类德性之大同。

  至晚近世,学术益分益细,而史学与政治学两项乃终不占西方学术中之重要地位。政治家多从人事出,绝少从其专治政治学来。而史学则仅记往事,又若与当前实际人事无关。在中国学术界,则政治学史学正为一切学问中心主要两项目。孔子即为其代表。中国人言学以成家,乃指其上有师承,下有传人,如一家之相承,仍指其共通性,与西方之个人各业相别各成一专家大不同。故中国经史子集四部之学,乃可由一人兼而通之。如此宋欧阳修,即其例。经史则其学,子集则以教,而治平大道则为其总目标。故中国学与西方异,人则亦异,而史亦异。欲治中国史,不通其人其学,则一堆往事尚何意义价值之有。

  人从天来,今从古来,故司马迁作为《史记》乃曰:"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西方宗教科学哲学亦若为求通天人,西方社会学法律学经济学军事学则亦若求通古今之变,但岂能囊括而无遗。故中国之史学乃为集大成之学,而人为之本。圣贤豪杰,亦即集为人之大成。

  中国人重为人。惟有人,始有事。不成人,何成事。故中国人于事,每主退不主进。如孔子,甚为鲁哀公季孙氏所重视,苟能相与,和衷共济,于鲁国当时之政,必当有所成。但孔子之为人则必将由此而有损,则其所成亦不能大。孔子退而去鲁,遂完成孔子之为人,而其影响及于后世,则有胜于尧舜文王周公之上者。亦可谓非知孔子,则无以知中国史。非知中国史,亦无以知孔子。其他历史人物皆然,惟有其正反损益广狭久暂之不同而已。读西洋史,则当从其一事一事论,不得从一人一人论。希腊罗马迭兴迭亡,此为事。周公起,孔子继生继起,此为人。人存政举,人亡政熄。亦可谓其人存其史举,其人亡其史熄。惟治中国史,乃能明其义。近代国人群慕西方事,尽鄙中国人。不幸而世界第三次大战续发,核子武器逞威,一部中国史庶可获我国人之重加反省,此诚无可奈何之事矣。

  (三)

  1

  《易·系辞》言:"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是而已者也。"朱子注《大学》:"物,犹事也。"中国人每事物连言,物上必有事,事中必有物。如人生食衣住行,食则五谷百蔬,鸡鱼猪羊。衣则蚕桑丝织,麻布棉裘。住则洞幕巢宅。行则车马桴筏。岂不皆因物见事。即至近代,电灯电话电脑,凡属科学发明皆然。此即《易》之所谓开物成务也。近代国人群尊《易》为一部哲学书,但《易》书中亦多言及科学。中国学术传统,本无哲学科学之分,即《易》之一书而可见。

  《易·系辞》又言:"是兴神物,以前民用。"神物连言,天地亦神亦物,亦以供民用。是西方宗教,以《易》书言,亦与哲学科学融成一体。《系辞》又言:"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神属宗教信仰,然如《易》言,则电灯电话电脑皆可谓之神,则科学岂不与宗教相通。《系辞》又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器并言,亦属一体。形上形下为两端,而形为之中心,所谓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舍其形,又何以见形而上之道。故言事则必言物,言器则必言道。犹之言天则必言地,言德则必言业。形上形下,则必通而言之,以见其为一体,则哲学科学岂不亦相通。近代国人乃以形而上三字译西方之哲学。但如牛顿之万有引力,此乃西方科学上一大发明,亦即形而上者。万有乃其形而下。万有引力即由形而下见形而上。无此万有,即不见此引力。故引力即属天、属神。自中国人观念言,亦科学哲学宗教同可会通合一之一例。故在中国学术传统中,无此三者之分门而别类。

  近人又分自然与人文。子贡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是孔子只言人文,不及自然。《论语》又言:"子不语怪力乱神。"神亦为孔子所不言,是孔子亦不言及宗教信仰。庄周道家喜言自然。《易》之为书,则兼儒道以为言。庄周言:"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薪乃一物,属形而下。火犹道,属形而上。天地万物,变化无穷,即在此无穷变化中见道。火只是一燃烧,一作用,一业。薪能为火,乃薪之性。则庄周此番话,可演绎成宗教哲学科学三方面,而庄周则会通言之。

  《系辞》又言:"神以知来,知之藏往。"又以神知连言。但此神字,已非孔子所不语之神。今人慕效西方,竞言知识,实则知识仅以藏往。往乃已然之物。即如电灯电话电脑,皆就已然物中发现其性能,而加以利用,则科学知识亦仅藏往而已。人类使用电灯电话电脑后,其后影响于人生者,则科学家亦不详加计及。如核武器可以大量杀人,当前是否将有美苏核武器大战,则其事岂不亦为美苏人所不知。果使有核武器大战,共产主义、资本主义究竟孰存孰毁,抑两者俱灭,岂不仍为全世界人类所不知。孔子曰:"如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是孔子乃《易·系辞》所谓知来之神矣。

  《易·系辞》又言:"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方静而圆动。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皆有形象。蓍则运用数字之变以为占。数无定形,又易变,故蓍属圆,卦属方。中国人言天圆地方,然天地和合成为一体。蓍动卦静,非有卦,则蓍亦无所用,故蓍与卦亦和合成一体,则神与知亦当和合成一体。非藏往之知,亦无以见知来之神。今亦可谓西方科学亦方以知,宗教则圆而神。苟以易道言,则宗教科学岂不仍可和合成为一体。而西方则此二者显相分别,形成对立。

  西方人重具体现实,故重于知,而忽于神。科学勿论,即其哲学亦重知,不言神。所谓经验主义,固重藏往。即所谓理想主义,亦只在具体现实上提出一理想来求改造,而于其将来之演变,则仍所忽。故西方人重空间向外之扩大,不重时间向后之绵延。中国人言世界,世乃时间,界则空间,时空和合为一体。近代西方始有四度空间之说。即言宗教,上帝、天堂、灵魂,实皆言空间,并不涵时间义,亦即无变动义,只此一静定之具体存在而已。故其宗教信仰,亦只是一种方以知,而非中国人所谓之圆而神。

  西方哲学,古代柏拉图言理想国,乃就当时现实情况加进其一番理想之改革。但此理想国实现,则当永远是此一理想国,再不有变。近世如马克思之共产主义,亦就当前提出一理想。但此下亦永远是一共产世界,再不有变。可见西方人之哲学思想,实一静定性,不涵时间性。一如宗教上之上帝天堂,永只如此。

  中国孔孟庄老言道则必有变,但变中又必有常,有时间性之绵延乃可联贯会通而成为一传统。《中庸》《易传》则又会通儒道而更有变,但仍不失其传统。《易·系辞》所谓"化而裁之谓之变",天地万物只是一化,于此一化中加以裁割,乃见为变。如人之自幼而老,同是一生命之化,加以裁割,乃见为幼年中年老年。而西方人则谓幼年人、中年人、老年人,过分重视其分别性,不再注意其联贯性、融通性、共同性,则有变而无化。故西方之宗教科学哲学,虽分别为三大项,但有一共同精神,即各顾当前,不计将来。凡其观念苟有成立,皆求不变。如上帝天堂,永是此上帝天堂。如柏拉图思想,则永是一套柏拉图思想。倘有变,则如亚里斯多德所谓"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故亚里斯多德则另有一套思想,而不再是柏拉图思想。当前科学发明如电脑机器人核子武器,各是一套。倘别有发明,则又是另一套。故西方科学哲学虽多变,实亦一如宗教,皆求其不变。换言之,即不存有时间观。即如文学中之小说戏剧,艺术中之雕刻绘画,亦莫不然。每一成立,即是一永恒,即是一无变,埃及金字塔可作为代表。故西方人好言变,即因其不知变。西方人言变,则必是另一套,无中国人之所谓化。化则同一存在,而有时间性。变则在同一存在中各自相异,其相互间无和合无联贯、无时间性。故西方独无史学。西方史学之起,乃近代事。因史学最富时间性,虽历变而仍有其联贫胜,依然是一体。而西方人则缺此观念。中国史学之兴起乃甚早,并最盛行。

  《易·系辞》又言:"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草木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庖牺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磕。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系辞》此章,在论史学,而有甚深妙意,有待阐申。《易·系辞》言中国史始于庖牺氏。而庖牺氏之所得,即一套哲学,即今人之所谓宇宙论,而极近于宗教,又兼包科学。融通此哲学宗教科学三者,而开始有人类史。人类即处天地万物中,不通于天地万物,又何得有人类及其历史。而自庖牺氏以下,述中国历史演进,又更偏重于科学一面,即上引所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也。舍却物与器,舍却人生各事务,又何有所谓道。舍却道,又何有历史之演进。而述及黄帝尧舜,中国史已形成,有其不败之基础。而《易·系辞》所述,则依然仍在一套哲学观念上。而此一套哲学观念,又依然上通宗教,下通科学。此下述及其他之变,又依然详于开物成务之科学方面。

  2

  其实先于《易·系辞》,已有战国时之阴阳家言。阴家亦会通儒道两家以为言。主五德终始,以尧舜三代历史演进配合金木水火土五德之运行。此又中国古人会通宗教哲学科学三项以成其历史观念之一证。

  下及西汉,司马迁遂为中国此下史学所宗。其著史之意,自称乃求"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此两语,亦可谓囊括中国史学大义而得其要矣。有人道,有天道。但人道不能违逆于天道,否则无以长存于天地间。人道乃自天道演出,明天人之际,即求明自然与人文天道与人道之异同分际也。明天人之分际,乃可以通古今之变。纵有变,而仍有其不变者存,故曰"鉴古知今"。此为中国史学之大纲领所在。

  司马迁《史记》,除本纪世家列传及诸表外,尚有礼乐、律历、天官、封禅、河渠、平准等八书。首为礼书,礼即中国人会通天地万物与人类和合为一之一种具体表现,亦即宗教科学哲学之会通,而见之人生,融为一体。《大学》一篇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项目,其书亦收入《小戴礼记》中。此下凡史书无不言及礼。直至清代,有秦蕙田之《五礼通考》。此下治礼有得者,直至清末,不绝其人。故不通礼,无以明中国之文化,亦无以治中国史。但今国人慕效西化,言及中国古礼,不斥为迷信,则归之专制政治与封建社会之两项。而传统之礼,在今全国上下亦将扫地以尽。今日国人好言大同,此两字见《小戴礼记》之《礼运篇》。非礼之运行,又何道得臻于大同。今日国人之所谓大同,乃指中国之全盘西化,尽废中国人,以追随西洋史,乃所谓以进大同也。然即观当前世界形势,其离大同之境,岂不过为辽绝乎。

  次为《乐书》。中国礼乐合言。今日国人则谓礼以拘束人,乐则供人娱乐。则中国传统乃以供人娱乐者来拘束人,其中涵义亦值深究。

  次曰《律书》。乐必有律,五声十二律是也。法律之律,即从此引申而来。若礼即为法,则中国法律即从礼乐引申而来。此一涵义,亦值深究。

  次曰《历书》。四时运行有其律,即历也。政府注意明历,本为民间农事,故曰"授民以时"。中国人之重时观念,即为农业民族一特征。而中国历史上之一统,即表现在历法之所谓奉正朔。有夏历、殷历、周历,孔子曰:"行夏之时。"而孟子则尊孔子为圣之时者。孔子既言行夏之时,又言"乘殷之辂,服周之冕",是孔子虽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而古亦有变,所信所好亦有选择。《易·系辞》言"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辂与冕皆形而下之器。历法既定,与人共知,此亦形而下。孔子又言,夏礼殷礼周礼各有损益可知,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礼既定,使人共遵,此亦形而下,亦即器矣。惟器必在道之中,道亦必在器之中。《易·系》所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也"。故中国史学有其形而下,器物礼法皆是。同时即有其形而上,司马迁所谓"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则是矣。而孔子实已先之。司马作《史记》,即承孔子作《春秋》来。而孔子作《春秋》,亦即承周公之制礼作乐来。治史即所以治道,明史亦即以明道,岂徒诵往事之谓史乎。

  时之一字,极融通,极规律。治历学必先通数学。《易》书有两要项,一曰象,一曰数。《系辞》所谓"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即象数之别也。西方科学以数学为本。几何学则为象。宋儒周濂溪《易通书》《太极图说》,偏重象。邵康节治《易》偏重数,乃以其数学来考定古史年代。其流如推背图等,不得谓非夹杂以许多迷信,但数学与时间观,其在中国文化传统及史学中,极占重要地位,此亦一证。

  又次为《天官书》。掌历亦天官。政府中设天官,则宗教科学岂不尽纳入行政范围内。史官亦属天官下。以中国古代行政机构,较之同时其他民族,诚可谓大巫之与小巫矣。

  次则《封禅》。如登泰山、祭天地,则由天以及地,为一国之大礼,即政治大统所在。此等制度,亦有其用意。

  又次为《河渠书》。中国以农立国,故治水为民族一大业。自大禹以来,历代奉为一大政。清初胡渭之《禹贡锥指》,特举其要略而已。此可见科学在中国行政系统中之地位。

  最后曰《平准书》,则专关经济。中国人非不知经济之重要,而司马迁列之八书之末,而以礼为之始,其义深长矣。

  班固《汉书》易《史记》八书为十志,曰历法,曰礼乐,曰刑法,曰食货,曰郊祀,曰天文,曰五行,曰地理,曰沟洫,曰艺文。大意一本之史迁,而以历法为先,礼乐为次。又改律书为刑法,又以食货为第四位,其皆不如迁书之寓义深远。惟增地理艺文两志,则极为重要,后世莫能废。

  此下二十五史有志与书,不详论。而南宋郑樵《通志》有二十略,则更为详备,尤见杰出。首为《氏族略》。中国乃一氏族社会,氏族观念为中国人生之大系统,文化之大本源,亦并世诸民族中最特异最杰出之一端。近代国人惟慕西化,氏族观念沦胥已尽,而五千年社会习俗,则仍有留存。求变求新,其难如是,亦足深慨矣。

  次曰《六书略》。中国文字与语言分歧。中国民族之可大可久,其文字亦有功。汉初以《论语》《孝经》《尔雅》三书为小学必读书。孝为氏族之本,尔雅为识字之要。东汉许慎为《说文》一书,其学术地位乃与郑玄之括囊群经相抗衡。郑樵二十略,首举《氏族》《六书》两略,可见其史识之深远。今人又以西化为尚,重语言,轻文字,提倡白话,甚至倡废止汉字,改为罗马拼音,并以中国文字为不科学。然中国文字终亦仍存。鉴古可以知今,此乃中国史学中一绝大意义,五千年传统,又岂能一旦废绝。则诚中国一甚大悲剧矣。

  第三略曰《七音》。余尝谓中国科学艺术化,又谓道德亦艺术化。而音之一门,尤为中国艺术中之最上乘。郑樵以《七音》继《氏族》《六书》为二十略中之最先三略,其史识深远,更难阐寻。

  其次为《天文》、《地理》、《都邑》,又次为《礼》为《谥》为《器服》,又次为《乐》。郑樵以礼乐次天文地理之后,与史迁用意又别。而礼之中有器服,则科学制造亦为礼,亦为道。又添谥之一目,更见中国礼之深意。孝乃私德,死而有谥,则为公道。谥成康,或谥幽厉,非继统承嗣之君所能主。礼之有谥,即孔子《春秋》之有褒贬。韩愈言"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史岂仅记载人事,亦即此可知。

  其次为《职官》、《选举》、《刑法》、《食货》,皆政事之大者。更次则为《艺文》、《校雠》、《图谱》、《金石》,皆为班氏《艺文》一志之展扩。北宋欧阳修为一史学大家,早于此三略特加注意。清儒之学,尤于此三略有发明。而《图谱》一略,更属重要。即如家谱一项,亦为中国史学一大流。次为《灾祥》,承班氏《五行志》而来。天之变有其义,应其变亦有道。变属天,应变属人。即如当前有空气污染水污染,乃人文社会事,岂专属科学家事。而中国五行家言之属于史学,则远始战国以来。若讥之为迷信,则近代科学之发明核子武器,岂不更属迷信之大乎。

  最后为《昆虫》《草木》两略,《诗》三百为三千年前中国文学鼻祖。孔子亦言,读《诗》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三千年来之中国文学,无不涉及鸟兽草木。郑樵以此略为二十略之殿,则中国史学之兼含并包天地万物为一礼之义,亦于此见矣。西方则一虫一草,皆由生物学家专精研究。晚清人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此亦有一番用意。果能以中学为体,则如核子武器之类,当必归入灾祥一略。而科学亦当归属于中国之史学,亦即可知。

  中国人言《明体达用》,又曰"全体大用"。凡学皆以明其体而达之用。西方则凡学皆各自分裂以求用,故用与用必相争,而还以伤其体。如史学则仅记往事,不见有大用,故不得与宗教科学哲学文学诸项并列,最属后起,又居次要。中西学术相异,史学则益显。

  自太史公河渠书之后,遂有如郦道元《水经注》之类。自班孟坚地理志之后,遂有郡县志寰宇记各省各县志,乃至如无锡之《梅里志》之类。于是名山有志,如《庐山志》。古刹有志,如《洛阳伽蓝记》及《西林寺志》之类。又名园有志,古墓有志,要塞军冲有志,书院学校有志。以朝代分,则自然附见于人文。以方舆分,则人文附见于自然。至如《史记·世家》之后有家谱族谱。《列传》之后有年谱。于时令则有荆楚岁时记之类。要之,中国历史记载,于时间空间社会人物四要项,分别以述,而无不可会通以求。操笔者非能人人抱有一套历史哲学,而实有一套共同的历史哲学,于不知不觉中流露。何以得此,诚中国传统文化之精妙所在,所当心领而神会者。

  孟子言知人论世,中国人又常言世道人心。当知世道即本于人心,而人心亦必通于世道。今人每以孔子与古希腊之苏格拉底相比。希腊本未成一国,苏格拉底仅居雅典一城市中,其心恐亦仅存一雅典。孔子生鲁之曲阜,其时鲁之立国则已历五六百年之久。曲阜外,至少尚有费、郈、郕三都。鲁之外,尚有列国。孔子曾至齐,其后又去卫,又周游陈楚诸国。是则孔子心中,实有当时一天下,又存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唐虞三代文化相承历时两千年一传统。此两人又乌得相比。或又以孔子与耶稣相比。然耶稣为犹太人,犹太人之流离播迁则有年矣,其时则受罗马之统治。耶稣生海滨一村落中,相与往来,渔夫牧人为多,又岂得与孔子相拟。宋代理学家言道体。孔子当时,唐虞以来之中国,是即一道体。孔子则生此道体中。若谓苏格拉底与耶稣亦各自生于一道体中,又岂得与孔子所生之道体相比。所谓历史哲学,即在认识此道体,与此道体中所有之种种变。孔子之学,与此下中国之史学皆是。若依西方之所谓历史哲学来寻究讨论中国史,则宜其失之远矣。

  (四)

  1

  历史传统中必有不断之现代化,每一现代化亦必有其历史传统之存在。惟当前之现代化,则由西方传统来。若依中国传统,则不致有今日之现代化。今日国人乃谓中国传统为旧,当前之现代化为新,群相喜新而厌旧。不知中国历史中已早多现代之新。如国民兵役制,西方起于近代之普鲁士,而中国则自古已然。秦汉统一,依然不变。唐代之府兵制,明代之卫所制,皆由此来。故国民兵役,西方乃一新,而在中国则一旧。

  又如自由工商业演成资本主义,在西方现代是一新。而西汉时代之盐铁政策,则为抑制此一发展而起。或以比之西方近代普鲁士之国家经济政策,则岂不又是西方一新,乃为中国之一旧。

  又如共产主义,亦西方现代之一新,但在中国古代有井田制,农民由公家授田,老而还之公家。百工皆由公家授廪,商人亦然。则中国古代早以无产阶级奉行公产制度。较之西方,乃若新而又新。

  又如民主选举,乃西方现代之一新。但中国西汉已有贤良方正孝廉之选,东汉加以考试,魏晋以下仍有九品中正司其选,隋唐以下乃定为科举考试。孙中山先生欲用传统之考试权代替西方之选举。是选举在西方为一新,在中国又为一旧。

  又如科学。战国初,墨翟为木鸢飞空,三日不返。三国时,诸葛亮创为木牛流马。岂不又是西方之新,乃为中国之旧。又如尸体解剖,新莽时代已有之。道家有铅汞之术,流为西方之化学。亦皆西方之新,乃中国之旧之一例。又若火药炮弹。在中国宋代已先有之。其他之例,见于现代英国李约瑟所著《中国科学史》一书中者,不胜举。

  又如远洋交通。现代中国人到非洲,尚在西方人之前。或传中国僧人到美洲新大陆。则更在前。

  又如中国有修齐治平之旧,而西方之新,则仅知有治国,无平天下之想。希腊之与中古时期,则并不知有国。故中国之旧,有礼有法。西方之新,则仅有法而无礼。中国之旧,有仁义礼智信五常。西方之新,则仅有宗教之信。亦有礼,仅对上帝。中国人之信与礼,则对全社会,全人类。西方人对国际,无信而有礼,但其礼则为军礼。中国对国际交往,则仍为衣冠拜跪日常人生之礼。

  又西方人言自由,国人群认为乃一大可喜之新。然中国之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岂非一大自由。麦克阿瑟统军在韩。奉总统命不得派飞机炸鸭绿江大桥,卒以总统命以一老兵退回美国,而板门店和约遂定。又中国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岂可谓中国军人一人不自由。西方军队可以数十万人集体投降。拿破仑一世之雄,乃亦两次投降。又岂得谓西方军人一大自由。孰荣孰辱,孰高孰下,则必有明辨之者。

  以上聊举数例,以见中国旧历史,乃有更新于当前之现代化者,可见新旧观念之不可拘泥。昨日之新,乃成今日之旧。婴孩之新,乃成耄老之旧。则是先有新,乃有旧。中国人言"原始反终"。始是过去,是一旧。终是后来,是一新。但终必随其始,乃成其为终。新必依于旧,乃成其为新。苟无始,何有终。苟非旧,何来新。惟始终一贯,新旧一体,故曰:原始反终。往前则必原其始,后顾则必反其终,此之谓相反而相成。抑又有终在先而始在后者,故原秦汉之始,必反之战国之终。原当前美苏对立之始,必反于往年英法鼎盛之终。岂不新必由旧来,而仍必成为旧。此之谓循环往复。死生存亡,亦即其例。今国人一意喜新厌旧,则是厌其生而喜其死,厌其存而喜其亡矣。此岂人情之常乎?有明日之未来,始见今日之可喜。有耄老之未来,乃见婴孩之可喜。惟能立有旧,始有新可达。当前之现代化,则仅知求变求新,究不知明日之将为何日,则又何今日之可喜。

  中国人言史,鉴古而知今。能掌握有传统,始能有现代化。绵亘五千年,其为一广土众民大一统之民族国家,乃由其有不断之现代化而来。如唐虞三代之化为秦汉隋唐以迄今是已。西方史,希腊变而为罗马,又变而为中古时期,又变而为现代国家,而有英法之鼎盛,又变而成当前美苏之对立。以无传统为传统,有新而无旧,则明日又乌得有此美苏之常相对立。鉴于西方之古,可知今日西方之新之不可常。可喜抑可厌?惟其可厌,乃不可常。

  今人又言,历史不可变。则西方此下当常为一部可厌之历史,中国此下当仍为一部可喜的历史。余之对中国前途抱乐观,对当前世局抱悲观者,亦在此。中国史可喜何在?西方史可厌何在?则在读其史而知。再言之,就中国人立场,当由中国之旧传统而现代化,不应废弃旧传统,而慕效为西方之现代化。不当喜新厌旧,而当由己之旧而达于新,乃始得之。司马迁言:"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当会通政治制度社会经济文教武备科学艺术一切以明变,又当会通宗教哲学天文地理史学生物诸端以求通。此非专家一人之为家,乃有古今承袭得其传统以生以长之为家。中国之史学正在此。而岂仅载既往,得即成为史学乎。

  当前而求现代化,则当安于弱小,不争强大。德国第一次大战失败,举国好读老子书。使真能遵老子,不出有希特勒,欧洲其他各国相互间仍当有争,仍可有第二次大战,而德国或可避其冲,不作祸害之首,转臻强大之运。当前强大者,倘尽能以七十年来之德国为戒,则世界亦宜可渐趋于和平。

  国如此,人亦然。庄周为宋漆园吏,其友惠施为梁相。楚亦聘庄周为相。庄周言,龟骨藏于宗庙为国宝,不如生而曳尾于涂中。遂拒不赴。但既得为龟,生虽曳尾涂中,历千年而死,其骨仍必藏宗庙为国宝。庄周至今岂不仍为中国一国宝乎。老子更沉沦,并其身世而不详,但至今亦为一国宝。故庄老之道,中国人虽未认为乃人生之至道。仅为人生处乱世之道,而其道则常存。故中国人尊孔孟,亦尊庄老。西方无孔孟,亦无庄老,故治必终于乱,乱则不能复返于治。比读中西史自知。故欲保全中国旧传统,而求其现代化,不能遵孔孟,亦当遵庄老。则国必求弱小,人必求隐退,以暂避现代之乱,期待再一现代之来临。此即中国人所谓之乐天而知命。命可转,天不可转。天有常,而命则无常。故惟中国史,乃能昭示天命天运,而与人以共知。西方史则凯撒事凯撒管,非上帝所得问。故一部中国史,乃由人代天。而一部西洋史,乃以人争天。此其异。

  兹举一小节言之,西方人爱狗,中国人则重羊。马牛羊鸡犬豕称六畜,羊在上列之三,而中国人尤重马。乾象龙,坤象马,中国以龙马并称。治礼军礼祭礼皆重马。骥称其德,不称其力。中国人历代养马,可写一长篇考证文。牛更耕稼所需,而羊则一无用之畜。然中国文字,美字善字义字祥字皆从羊。犬则在下列之二,犹次于鸡。如言鸡鸣犬吠,鸡犬不宁,鸡必在前。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祖逖有闻鸡起舞之故事。鸡司晨,从睡梦中唤醒人,不啻师教之木铎。犬虽多能,能守门户,能助狩猎,但供使用,故中国人重鸡尤更重于犬。俗则猪狗连称,如猪狗众生,猪狗不如,狗更在猪后。中国群字从羊,独字从犬。羊能群,犬则否。即此一别,更见中国国民性爱好之所注。

  至于飞禽走兽,中国人好凤凰麒麟。至如山中狮虎,天上鹰隼,则非爱好所及。中国人主言性,性乃天地万物之一种自然动向,观其所爱,亦可见其性之所向矣。

  尤如草木植物,中国人爱梅兰竹菊,又好松柏梧桐,皆可见性。更如院庭布置,林园部署,一水一石,一树一草,荟异为同,集众成一,更见中国人之政治长才与处群特优之天性。凡此诸小节,皆有传统。今日国人则一变故常,小之如家家知养狗,大之如经营观光区与开辟公园动物园,皆追步西化模式,不知传统情义所在。然积数千年之习性,岂能一旦骤变。其心不见内在所爱好,则亦无安乐可言矣。

  又如赌博。中国流行麻雀牌,西方则有扑克牌。玩麻雀牌只求手中持牌得和即胜。扑克牌则不问手中所持,专尚出奇制胜。此尤中西双方人性不同一显例。岂得谓麻雀乃落后,扑克始前进,必使国人尽废麻雀改玩扑克,始为中国之现代化。此属小节,宜可置之不论。即如今日国人各种运动,已尽趋西化,然犹尚有舞龙舞狮走高跷与踢毽子放风筝等流行。惟以此较之西方,一则可资比赛,一则仅供娱乐,此亦双为心性传统之异。乃吾国人心胸宽大,不再一一加以苛责。严其大,恕其小,斯又吾国人美好心习之一传统也。又岂必尽求其现代化。往古旧习,能保则保,国人贤达,固早知之矣。孟子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今亦当谓好古念旧之心,亦人皆有之。无他,达之而已矣。前途希望其亦在此乎,其不在此乎。余日望之矣。

  2

  近代国人好言现代化,却似不好言传统。因现代化实指西化,而传统则仍陷在守旧中。惟西方人亦未尝不尊传统。

  姑以民族情感言,民族即一大传统。美国人多自英伦三岛移来,积两百年之久,激于赋税问题,奋起独立,不复认英伦为祖国。然美国门罗主义,仅求南北美和平相安,不愿问外面世界事,避不与英帝国有冲突,此即其深存有民族情感之一种表现。及第一次世界大战,本属西欧德意与英法相抗,美国仅可处身事外,但法国巴黎沦没,国将不国,而英国亦岌岌可危,美国拔刀相助,虽其与德国亦有几许争端可言,其实是沉深之民族情感,乃为其投入战场之主因。

  及战事胜利,凡尔赛和谈,英法仍以主人自居。美总统威尔逊离席归来,西欧事一任英法主张,置而不问。不久第二次大战继起。美国在太平洋已因珍珠港偷袭与日本兴起大战,欧西战役大可不再插手。然而巴黎陷落,英伦告急,美国终于派兵前去。艾森豪所负责任,若更重于麦克阿瑟。此非美英间一分深厚之民族情感,不致有此。

  及战事平息,美国人对西欧继续经济援助,亦巨大惊人。可知美国人在其内心深处,实永不忘其祖先之来自英伦。亲英,遂亦连带亲及西欧。西欧之在美国人心中,世界其他各地乃远不能相比。此无他,惟民族情感一念可作解释。即英国人之对美国,亦何独不然。最近十几年来苏俄海空军及核子力量急起直追,已将凌驾美国之上,而国际间美苏争端,英国必站在美之一边,亦惟民族情感一辞可作最恰当最深入之解释。

  此所谓民族情感,不仅英美,不仅西欧有之。即如犹太人,分散各地,从未建立一国家,直至第二次大战后,西欧人始为建立一以色列。此几十年来,全世界犹太人乃无不奉之为祖国,爱护无微不至。美国有犹太人三百六十万,其来美国,多在以色列建国前,有三四百年之久。有足迹未履以色列国土一步者。乃其身在美国,心向以色列。凭其财力可以影响总统选举,美国人不得不重视。于是美国遂为以色列一不叛不变之盟友。除英国外,以色列常在美国人心中,不易舍弃。此亦惟犹太人之民族情感一语可解释之。

  阿拉伯人亦何尝不有其传统民族心情,惟局势不利,乃若隐若现,不甚显著。今突以石油力量,而其民族情感乃趋发扬。即如两伊战争,伊朗乃波斯后裔,伊拉克乃突厥后裔,亦有民族间之潜在界线。然则全世界一切纷争,一切事变,民族情感为之作主要原动力,逐时逐地,可资举例,不烦详及。而民族情感则显为各民族一大传统,则更无疑义。故传统可以现代化,而现代化则终不能脱离传统,此乃事实,可资深论,却无可否认。

  民族传统之外,又有语言传统,可以连带述及。欧洲文化,最先必溯源于希腊。罗马人起,希腊人转为奴,但罗马人仍多奉之为师。惟拉丁语代希腊语而起。语言传统同时即代表民族传统,此亦极自然而又无可奈何之事。北方蛮族入侵,罗马帝国覆亡,语言乃亦随而变。虽同奉耶教,各地群以自己方言翻译其经典,于是德意法英各国语,遂代替了拉丁语。今日欧洲之不能融和凝成为一国,则语言分歧为其一主因。语言又非历史一大传统而何。

  但民族传统,终偏在自然方面。语言传统亦然。不出数百里之远,数百年之久,而语言必变。但语言乃由人文化成,故语言属自然,亦属人文。西方文字追随语言,未能超然而独立,故其人文化之里程亦短而暂。独中国文字其人文化之里程乃特远,故中国民族乃能广大悠久,日进无疆。论其传统,乃与西方特异。近人谓中国人重传统,不知西方亦重传统,惟其为自然所限,乃若与中国有异耳。

  中国人于语言文字,特重雅俗之分。俗即限于地,限于时。而雅则不为其所限。西方人好言变,时地异则必变。而中国人则好言常,必超于时地而有常。非不有变,而其常尤超于变之上。故知常可知变,但仅知变则不定能知常。有变而无常,今日不知明日,此地不知彼地,则人道大同又何由而立。中国人好言通常,通于地,通于时,斯知常矣。故通常乃人生之大道,中国人好言通常日用,斯见中国人生观之特为广大而悠久矣。

  中国古人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斯又见中国文化传统之特深特异处。西方人则适相反,似乎必求书尽言,言尽意,姑不论其可尽与否。而连带以起之其他变化,则有需深加讨论者。

  中国人主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故其著之文字,出之语言,仅略道己意而止。其未尽者,则待读吾书听吾言者之自加体会。其赞成与反对,亦待其自加判定。即师弟子之间亦然。故言教每言化,此待闻我教者之自化。如阳光甘露,万物化生。教者则如春风,学者乃如桃李。桃李在春风中自化,非春风能化出桃李来。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此待学者听我言而自修自习,自问己心悦乎不悦,非孔子所能强。至于何以学而时习能悦,而孔子言所不尽。不如西方人必言尽己意,以强人之信。于是乃若言者为至上,听者为至下。闻师言而不尽信,则惟有曰:"我爱吾师,我尤爱真理"矣。在言者,一若真理已尽,无可疑,无可辩。在听者,惟有自求一新。哲学思想乃亦务于变,务于创,而无传统可言。在中国则言不尽意,书不尽言,尚待他人以及后生之续加思讨,续加论辩,而遂成一传统。此在西方为个人主义,而在中国则为大群主义,即此一端已可见。

  然如柏拉图《理想国》一书所主张,后代欧洲人虽绝未接受,但亦有其传统可寻。一曰重职业。二曰重商重军,富强二字,为立国之大本。此两者,岂不为西方之思想传统。

  中国文化传统中有士,而西方无之。中国之士曰志于道,不志于业。而西方哲学家如柏拉图乃可谓其志于政,乃有哲人王之想。但非凡哲学家皆尽然。哲学亦成一职业。耶教后起,乃始离于政而传道。然教士亦仍是一职业。西方有大学,肇于教会。大学初兴分四科,一曰神学,二曰辩证学,不信者则仗辩证说服之。三曰法律,四曰医学,律师医生亦各自一职业,惟为己亦以为人。此下大学变而有文学院理学院等。大学教授尽成一职业。西方政教分,大学教授亦鲜有志于政治,理乱不问,黜陟不知,职业在此,生活亦在此,而文化大传统则亦只在此各人之职业与生活上。政治宗教科学,各成职业。惟谋生要途则在商,立国大本则赖军。西方文化传统,大体言之,乃如是。

  中国士人志于道,故曰:"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故虽亦志于政,而有进有退,有出有处,有仕有隐。不为君而为师,而师道犹在君道之上,道统则犹在政统之上。此为西方观念之所无。老子曰:"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老子言政治乃如此。岂如柏拉图《理想国》,缕举详陈,连篇累牍之所指。老子又曰:"信不足,有不信。犹兮其贵言。"为政者高高在上,而在下又有不信,岂言辞之所能为功乎。中国人看重对方地位,不以言辞强人必信,不仅政治如此,即教育亦如此。故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自述己意止此,其另一半则待他人自加体验,自加判定。故次之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心所存,获得他人同验同认,此诚一大乐事。然曰诸朋,则师弟子乃属平等。自远方来,非强之来,故曰:"有来学,无往教。"然来者亦未必尽体认如我,则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老子则曰:"知我者稀,斯在我者贵。"岂强人以必知。

  中国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要旨乃在此。孔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上一句自古皆有死五字已足,不烦如西方人之三段论法,必曰人必有死,苏格拉底是人,苏格拉底亦当死。下两语之意,其实已在上一语中。人有不信,则亦任之,以徐待其信,何必要增此下两语,以强人之必信。至于孔子民无信不立五字,此中尽有深义,尽待发挥,然孔子亦仅五字自述己意即已。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亦当知对方可畏,焉知听吾言者之决不如我,而必喋喋以尽言,视对方如一至愚乎。如是则转不易使听者亲之誉之,转而畏之侮之,则奈何。为教然,为政尤然。中国政治上,言者在下,读历朝名臣奏议可见。在上则少言,读历朝帝皇诏令可见。为政治最高领袖最戒多言。近代西方民主政治,总统竟选,奔走道路,有如是之多言,岂不转使人侮之。

  中国人言商,则曰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又曰信义通四海。信不信在购者。在己则当在货上价上,求真求实,求信求义,何待广告,何待宣传,迹似欺人。今之为政亦务广告宣传,所谓民主,亦商业化,则又何信之立。

  政治如此,学术亦然,宗教信仰亦然。若果此宇宙间真有一上帝,老子言"太上不知有之",中国人若不知有上帝,斯为最高最善矣。耶教之上帝,使人亲之誉之。回教亦有上帝,乃使人畏之。穆罕默德一手持可兰经,一手持刀,不信者死,岂不使人畏之。回教流传,终不如耶教之广。耶稣上十字架,而转增耶教之流传,但岂如中国之不知有之乎。

  以中华民族较之西方,显见为中华民族乃一和平柔顺之民族。苏格拉底在雅典下狱死,耶稣在罗马十字架上钉死,此两人讲学传道,亦惟少数人相从,未见有犯法违纪之事,然皆陷于死。故争取思想自由,乃成西方一传统。在中国则绝无此等事。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周武王谓其乃义士而释之。周有天下,而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之山。此乃伯夷叔齐之自由,非周王室逼之如此。而孔子尊之为仁,孟子尊之为圣。孔孟亦尚在周代,不闻其反周武王,而尊伯夷叔齐有如此。后世亦永尊之,亦可谓乃尊二人思想行为之获得其高度之自由而已。

  孔子在鲁以一平民擢用为大司寇,在政府中踞高位,仅次于三家。然孔子弃官而去之他国,周游天下,备受崇敬。其欲杀之者,惟宋司马桓魋一人。实则如卫如陈如楚,皆非能用孔子,而敬礼之不衰。孔子周游不得志,而鲁之君臣终敬礼迎归,老死于鲁。果使孔子而生于雅典罗马,其得罪获辜,恐当不亚于苏格拉底与耶稣。一尚礼,一尚法,此又中西政治传统相异之一征。

  秦始皇焚书,如伏生之徒,皆得归隐。坑士乃坑方士,然后世永詈秦始皇为暴君。汉廷儒臣劝汉帝当让位被杀,然继起言者不已,汉终让位于王莽。此可证思想自由之在中国,早有传统,但不尽如西方之言自由而己。

  西方人好争成功,但成功之后,即继之以失败。全部西洋史尽如此。中国人不争成功,但求不失败。争成功必裹聚群力,而被裹聚者丧其自由,故争自由乃为西方一大传统。即如商业,劳工裹聚始成资本主义。劳工被裹聚则起而争集体罢工,成为近代西方一大潮流。中国人求不失败,但家国天下不能无盛衰兴亡,乃先求个人之不失败。伯夷叔齐之饿死首阳山,此非失败,乃成功。孔子称之曰"求仁而得仁",求之而得,非成功乎。孔子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不仕无义。"孔子周游求仕,乃孔子之自由,亦即孔子之成功。道不行,则非孔子之失败,故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杀身舍生非失败,成仁取义则其成功。全部中国史,乃一部成功史,在个人则成圣成贤,为孝子,为忠臣。在大群则五千年来成为一广土众民大一统之民族国家,至今而仍屹立在天壤间,举世无与匹。此即其成功矣。

  楚汉相争,项王兵败于垓下,单骑突围至乌江亭下。亭长舣船待,促速渡。项王曰我率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今一人回,何以见江东父老。闻汉军悬赏得我头,今以赠君,可持往取赏,遂自刎。项王年尚壮,渡江东回,焉知不能负隅再起。然项王求成功之心,终不胜其愧惭失败之心为大。持我头往领奖,临终慷慨,此情此义,亦可长在天地间,获后世之同情矣。此亦一成功,非失败。

  田横亡齐,流落海岛,从者五百人。汉祖召之,曰,横来非王即侯,不来当派兵围剿。横应召至洛阳汉王所在前一驿。告其随客两人,曰:我与汉祖同起兵为王,何面目以一荒岛亡人往见。遂自刎,命两人持头往。两人往见汉祖,亦自刎。岛上五百人闻之,皆自刎。田横英名乃垂百世,长为吾中华民族一人物。此亦一成功,非失败。

  诸葛亮高卧隆中,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刘先主草庐三顾,遂许以驰驱。及辅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视曹操司马懿魏晋开国,其荣何啻百倍。此亦一成功,非失败。故知中华民族不争成功,而常能于失败中得大成功。史籍昭彰,难以缕举。即如关岳,尊为武圣,岂不俱在失败中得大成功。失败在一时一事,成功则在此心此道,可以历万劫而长存,经百世而益彰。故似西方历史多成功人物,中国历史多失败人物。然成功则终归于失败,失败乃常保其成功。此又双方历史传统一大不同之点。

  惟其求成功,故常务进取。惟其慎失败,故常务退守。务进取者必牺牲当前,以企图将来。将来复将来,牺牲又牺牲,乃永不见有成功,此乃一种功利观使然。能勿失败,保之益谨,守之益坚,只辨是非,不论得失,则为一种道义观。故尚进取则每蔑古,尚退守则每尊古。蔑古则使后亦蔑今,尊古则使后亦尊今。蔑其前,斯求变。尊其旧,斯求守。即如政治,开创乃一时事,守成则有绵延。西方历史开创复开创,乃无成可守。即如今美国,建国仅两百年,其先十三州,今至五十一州。其先尚以门罗主义自守,今则一跃而为世界之元首,举世事无不闻问。富益求富,强益求强。进取愈进取,如骏马千里,乃不知税驾之所在。中国则如一匹驽马,五千年治乱相乘,乃已不啻十驾,而尚得缓步向前。各有其传统,亦各有其得失,而岂有是非之可定。

  今日国人好言现代化,憎言传统。所谓现代化,乃指西化言。其实西方亦自有其传统,而中国历史亦各有其现代化。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其言因言继,即言其传统。其言损益,即其当时之现代化。夏商周三代,何尝非当时之现代化。孔子已早知必有继周而起者,但又知其仍必因于周,而亦不能无损益,秦汉以下是已。所因少,则传统弱,而不能常。如秦,如新,如三国魏晋,以下如隋,如五代,皆是也。所因多,则传统强,而能常。如两汉,如唐,如宋,如明是也。其间如五胡,如北魏,如辽,如金,如元,如清,因于中国者多,则能有常。因于中国者少,则无常。至其所损益,亦一依其所因之当否而定其得失高下。善治史者,自能知之。

  至言学术思想,孔子亦有所因,有损益。故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乃上承周公而现代化。孟子曰:"乃吾所愿,则学孔子。"孟子亦上承孔子而现代化。荀子亦然。而孟子与荀子之所损益于孔子者则各不同,而孟荀之高下得失亦于是判。两汉以下,中国全部儒学史,无不如此。同因于孔子,同有其损益而现代化。故吾中华民族绵延五千年来之历史,乃所谓人文化成。或可谓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创之,而吾五千年之国人则因而损益之。今则欲尽弃故常,一扫而空以为损,一因西方以为益。则西方传统纵其尽善尽美,亦恐无以益于此一空之我矣。其然,岂不然乎?

《现代中国学术论衡》 相关内容:

前一:略论中国心理学
后一:略论中国考古学

查看目录 >> 《现代中国学术论衡》



高安朱文端公校輯藏書(朱文端公藏書)十三種 高安朱文端公校輯藏書(朱文端公藏書)十三種 五經揭要 五經揭要 周易揭要三卷 五經揭要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邵武徐氏叢書二十三種 御纂七經二百八十卷首十一卷序三卷 邵武徐氏叢書二十三種 英法義比志譯畧四卷 海國圖志一百卷首一卷 世界地理志不分卷 瀛環志略十卷 瀛環志略十卷 海國圖志一百卷首一卷 列國地說二卷 漢西域圖考七卷首一卷 海國圖志一百卷首一卷 東南海島圖經十卷 雞峯普濟方三十卷 德意志國志略擬稿不分卷 海國公餘輯錄六卷雜著三卷 問齋醫桉五卷 海國圖志一百卷首一卷 海國圖志一百卷首一卷 藤香館啟蒙草一卷 抗希堂十六種 吳門治驗錄四卷 顨軒孔氏所著書七種 問齋醫桉五卷 海國圖志一百卷首一卷 湖山便覽十二卷 吳門治驗錄四卷 回春錄二卷 式訓堂叢書四十一種 館律鴛鍼四卷 湖山便覽十二卷 [宣統]奉天備志五卷 莫愁湖志六卷首一卷 憑山閣增輯留青新集三十卷 [康熙]瀲水志林二十六卷 莫愁湖志六卷首一卷 洪北江全集二十一種 洪北江全集二十一種 洪北江全集二十一種 洪北江全集二十一種 
关于本站 | 收藏本站 | 欢迎投稿 | 意见建议 | 国学迷
Copyright © 国学大师 古典图书集成 All Rights Reserved.
免责声明:本站非营利性站点,内容均为民国之前的公共版权领域古籍,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研究。
内容由热心网友提供和网上收集,不保留版权。若侵犯了您的权益,来信即刪。scp168@qq.com

ICP证:琼ICP备2022019473号-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