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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一语惊魂星沈福禄寿 千秋立祀鱼跃微山湖

13 一语惊魂星沈福禄寿 千秋立祀鱼跃微山湖

  年关近了。方冉武因为新卖了田,手头宽裕,“过年”的兴致颇高。从腊月初八日吃“腊八粥”开始,揭开了过年的第一幕。月半起,厨房里就没有闲时候了。各房里丫头老妈子,凡能抽得出空来的,都临时调到厨房里作活。大小馒头,各样荤素馅子的包子,年糕,用大蒸锅昼以继夜的一笼笼蒸出来,凉透了,收到人一般高的大瓮里。这一面预备赏赐佃户穷人,一面留了自己家里吃,要得够从正月初一吃到二月初二。像方居易堂这种大户,至少也得蒸满四五十大瓮才够。

  方家的习惯是不吃牛羊肉的,也很少用鸭和鹅。肉食以猪和鸡为主,有各种作法,整锅烧出来,用大瓦盆扣在背阳的阴地里。方镇地方整个正腊月都是结冰不化的。老天给有钱的人家这一便利,让你尽量办下熟菜,比放在冰箱里还可靠,决不会坏掉。

  腊月二十三日晚上是“辞灶”,这一晚上“灶班爷”上天朝见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年中每一个家庭里的情形,作为玉皇大帝对于每个家庭的考绩数据,以便降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奖惩。灶王爷此行,方镇的居民都给予相当的重视。老例:一支腊月就有卖“灶马”的。这是一张有光纸木板套色的灶王像,像的上首是第二年的月份表,印着每年十二个月的二十四节气,种田人家按照节气播种或收割,这是必不可少的依据。方镇的人叫这个月份表为“灶马头”。灶马头再上首,印着一个素描的灶王爷骑马像,马作奔驰状,这便是“灶马”。买灶马不叫买,而曰“请灶马”。二十三日晚上,把上端素描的灶王爷骑马像裁下来,放在米缸里一会,算是“喂马”。月份表裁下来,贴在门后头,预备第二年看,套色的灶王爷像贴在大锅灶上,前置供桌,点两支红烛,一炉香。供品用干果,而必不可少的是麦芽糖。家家户户,一年到头,谁也不敢保不说一句错话,不做一件错事。而灶王爷上奏玉皇,是有闻必录的。于是大家在给他老人家饯行的时候,请他吃一点麦芽糖,糊在他的口,让他见了玉皇,说不清话,含糊了事,免得恶有恶报。(好像没有人希望善有善报。)

  供品上好,红烛点上之后,循例应由家主人亲自上香,叩首行礼。但灶王爷在方镇的大户人家,其地位要打折扣。这些大户,似乎并不很看得起他,都不肯亲自给他上香行礼,而仅由厨子或老妈子代表,敷衍了事。之后,从米缸里把灶马取出,连同纸箔一起烧掉,灶王爷就上天去了。他这一去,要到正月初三才回来。那天早晨还有一个“接灶”的仪式,和“辞灶”的情形差不多,但供品改用荤菜,并有酒,大约因为他“上天言好事,回府降吉祥”的缘故,特别慰劳的罢。

  对于那张灶王爷像的处置、大户小户人家也不相同。小户人家是一直贴在灶上,长年供奉的;方家大户则不然,接灶的时候就烧掉了。其原因无可考。大约灶君司食,穷人家吃饭难,不得不对他老人家特别恭维。大户则满仓满廪,陈陈相因,吃之不尽,用之不竭,对于灶君也就不必太买账了。

  年前还有两件要准备的事是“春联”和“年画”。这要是穷人家,还多一件,就是作新衣服。大户则平日就都在穿新衣,箱子里又有的是新衣,所以没有赶在年前里作新衣服的必要。“年画”是一种套色印的木板昼,大张,纸质粗劣,是本地产的土货。从上海来的道林纸精印的屏条,虽是大户人家也不大要。土货年画取材分两类:一类以福禄吉祥为主,如招财进宝耄耋富贵之属,另一类为流行的京剧,如翠屏山,[虫八]蜡庙之属。这些都是乡下人所熟悉,所喜欢的。上海出品,则多为高跟鞋或光腿女人,方镇的人认为有伤风化,不许其登堂入室,怕女孩子们学坏了。

  年画是贴在内室里的,一年一换新。大户家爱惜墙壁,不用浆糊贴,用钉钉。年前选购年画,也是一件极要紧的事。姑娘太太们常要自己挑选。售画人把样本送进内宅去,有时等了大半天,才拿出来,还不一定卖得上一张两张。在这种时候,赚大户人家极少的几个钱,反而极不容易。

  春联,穷人家上街买两副现成写好了的来贴上了事。有时候上下联颠倒贴了,联文意思该贴在内室里的他却贴在大门上了,都由他,都不碍事,不知者不见罪,于是而百无禁忌。传说有个人家贴横档“春光明媚”,第二年贴“五世其昌”,纸短了一点,媚字的女旁未曾盖没,成了“五世其娼”了。大户读书人家把这来传为笑谈,为之喷饭。穷人家不认字,则根本不知道这是可笑的。人家都贴那么一个横档儿,我们也贴了,这就算了。别的,一概不管它!

  方家大户则不然,他们是读书人家,对于这事异常重视,纸张要讲究,联文要讲究,写得更要讲究。把上好徽墨,砸碎,连同碎细瓷片,一同装在粗瓷瓶里,加上米,塞住瓶口,抓在手里尽量地摇,至溶化为纯细的墨汁为止。写的时候,倒在碗里,隔水炖热,才挥洒自如。因为年前的天气寒冷,冷墨化不开,写不上纸去。

  方冉武的老太爷虽然是进士出身,方冉武本人书却读得极少。他小时候不喜欢读书,长大了依然不喜欢读书,他一生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他读过三字经百家姓之后,老师给他讲了一章上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就辍学了。因此,他对于文墨上极不熟悉。年年家里要请人写春联。

  账房冯二爷老早记着这件大事,纸墨都预备好了,和方冉武商量找什么人写。方冉武道:

  “上年找天心,今年还找天心罢。”

  “人家都说天心大爷写的不行呢。上年他把南学屋一副对子,欲除烦恼须无我的恼字,写成了脑袋的脑字,好不教人家见笑!”

  “那么,你酌量着找谁呢?”

  “今年,两位饱学,祥千六爷和珍千七爷都在家里,还是找他们罢。”

  “怕他们不肯。”

  “你自己去求他们,再好好送点礼。我听说七爷也抽上这个了。”冯二能把右手做一个六字式,向嘴上比了一比。

  于是方冉武亲自去拜求祥千与珍千这两位老哥哥。方珍千看在一大包烟上的分上,没有法拒绝,方祥千也祇好答应了。从第二天开始,兄弟两个或早或晚,或单独,或相偕,到方冉武家去写春联。方冉武倒认真地招待这两位写家,大厅里生下两大盆炭火,凉床上铺下虎皮褥子,摆上大烟灯,按时候还有一桌酒饭。三四个跟班的伺候着。老太太听说两位老侄子来为春联,也扶着小丫头到厅上来招呼,说闲话儿。

  “年头越来越不太平了。”老太太说,“老六,你在外面多年,想必看得出来,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了局?”

  “这个,”方祥千笑笑说,“我也看不出来。你老人家守着这样大的家业,管他干么。他再乱也乱不到你老人家头上去!”

  “不是这么说,老六。常言说,天坍了砸大家。真要天下大乱了,谁还能保得住家业?所以我总还是望个太平。那古话说,宁为太平狗,不做乱世人。想必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可以不信。──我说,老六,听说有个什么张中昌来做督军了,这个张中昌能把我们这里治得太平吗?”

  “妈,你不知道呢。”方冉武插口说,“这个张中昌就是个土匪。他来了,地方更要乱了。”

  “那是你胡说。土匪怎么能当督军!”

  “倒不是大弟弟胡说。”方祥千说,“这个张中昌是个老粗出身,一个字不认识。听说他一生有三不知:一是不知道自已有多少小老婆。他有好几十个小老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确数。二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三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凭这三不知,他的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我倒不明白了。像这样的人,为什么要他来当督军?”

  “因为现在国家掌权的,都是像他这样的人,所以就祇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当督军了。”

  “劫数呀,”方珍千刚写好一个大福字,放下笔说,“这种人来当督军,我们这里是遭殃定了!国家气数尽了,老百姓有了受罪的日子了。”

  “老七,我听说你会相面,你替我相相,看我还有几年活,老了不至于饿死罢。”老太太算是说了个笑话。

  方珍千细一着老太太的面部,觉得她嘴巴上面左右两条纹,有点像那相书上所说的“饿纹”。人生了这种饿纹,将来要没有饭吃。心里不觉疑惑:难道她这种大富户,会得饿死?于是顺口说道:

  “你老人家这两条纹生得好,这叫『寿纹』,有了这种寿纹,定主寿至耄耋。”

  “你这是夸奖我。人活得太老了,未必是福气,还是早点死了好!”

  老太太心里很喜欢,却故意这样说。一边,她看见跟班的在拉大桌子,摆杯筷,一时高兴,说道:

  “告诉后边去,我也在这里吃饭,陪陪两位爷。”

  方珍千这时已经躺在烟榻上烧烟,接口道:

  “你老人家教自己子侄们作点小事,用不着客气。你请先来抽口烟罢。”

  “我也不是客气,不过好玩罢了。”

  抽过两口烟,坐下吃饭。冯二爷原是在这里陪饭的,因为老太太在座,他回账房里吃去了。老太太看见有一盘焦皮糖醋鱼,联想起“湖鱼”来。问道:

  “你们那边今年『轮供』了吗?可曾定下湖鱼?”

  “我们今年轮供五世祖,”方祥千说,“用十二斤重的湖鱼,已经定下了。”

  “那很好。今年我是轮到供始祖,用二十斤重的呢。定是定了,鱼贩子没有敢十分答应,定钱也没有收。他怕湖上没有这么重的,回来交代不下来。我告诉他,你给我尽量找去了,祇要有,那怕五两银子一斤,我也要你的。”

  原来方镇这个地方,向南距海边祇有百十里路,吃海鲜鱼类极其方便。贩鱼的车子一早从镇上出发,傍晚赶到海边,那放海捕鱼的船这时也回来了。把鱼从船上卸下来,装到车子上,连夜赶回。黎明时候赶到镇上,立刻进鱼市发卖,不但东西新鲜,价钱也便宜。穷人家吃不起肉,吃不起青菜,但多数人都能吃得起鱼和盐,因为这两样东西最便宜。这里正是所谓鱼盐之乡。

  但大户人家却有个奇怪的规例。他们平常也吃海鱼,祇有过年祭祖,规定一定要用湖鱼。这种湖鱼产于徐州附近的微山湖。微山湖距方镇一千余里。方镇的鱼贩子,从腊月初头推着车子动身往湖上去,到了产鱼地,把鱼打在席包里,缚在车子上,泼上水,连包带鱼结成一个冰块。回到方镇的时候,刚巧在年前,供应方家大小各户买了去祭祀祖先。

  方家祖先死后大都将所遗田产划出一部份,作为祭田,由子孙按照房分大小轮流管理,每房轮值期为一年。轮值人的责任是经收并享受祭田的租收,于清明端午中秋元旦及忌辰诸日上祭,并管理祭器。元旦一过,即将田籍清册规例清册和祭器移交给下一轮值的人。

  祖先的地位亦并不完全相同。有的因为生时官位高,科名高,死后祭田多,祭品也就讲究。而其中最为族人注意的就是这一条湖鱼,看是否够规定的重量。如果规定用二十斤,你用了十八斤的,这等于偷工减料,就算犯了家法了。犯家法的人,由族中长辈主持,可以送进祠堂里去,跪在祖宗神主面前打板子。这种板子,每个祠堂里有两条,供在神龛的两侧,其名即为“家法”。

  但这种重量的湖鱼,有时确实因为湖上没有,是真买不到,就祇好用次重的代替。如果轮值人是大户,这就没有一点问题。要是小户呢(方家子孙自然也有小户),就要受到长辈的申斥和同辈的揶揄,说他把上祭的钱省下来填了自己的肚皮了。至于打家法的事,倒也并不真有。据说仅有一次,有人用条小鱼,拦腰斩断,中间接一段面粉,油煠之后,铺上装饰的配料,摆上供桌去。但那样长大的鱼,头尾不应当那么小。被人发觉出来,闹得真真打了家法。

  这时谈起湖鱼来,方珍千感慨的说:

  “祖宗传下来的事情,有的固然是好,有的也不对。譬如湖鱼规定重量,就不合理。要是真真买不到那么重的,怎么办呢?这不是明教轮供的人为难吗?”

  “老七,不是那么说。”老太太说,“要不规定重量,真有那种下作不成材的,会拿巴掌大的鱼去上供,那还成什么样子!还是有这么规定的好。”

  “供始祖,”方祥千说,“要是买不到够分量的湖鱼,你老人家打算怎么样呢?”

  “我是告诉鱼贩子,拿顶大顶大的送到我这里来,有一百斤重的最好,价钱我不计较。这要是再找不到够份量的,那也没有法子,祇好我到祠堂里挨家法去!”

  “所以我说还是像他们穷人家好。”方祥千说,“让祖宗三代和灶王爷坐在一张桌子上,有什么吃什么,倒来得实在,显得亲热。”

  “是呀,老六。”老太太说,“讲规矩,摆架子,还不都是因为有两个臭钱吗?一旦穷了,规矩也不讲了,架子也不摆了,但求有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就因为这样子,趁着现在还讲得起规矩,摆得起架子,就讲,就摆罢。『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就是抱这个主意。能玩能乐,就先玩先乐。谁能知道以后的事呢?”

  “你老人家这样达观,正合乎命运论。一切都命定好了,再也不必去瞎愁。”

  说这个话的是方珍千。

  饭毕,散座,大家吃茶,老太太到后边去了。

  大除夕一到,家家户户更紧张了。方冉武家,冯二爷起了一个早,招呼打杂的听差把全宅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早饭以后,开始贴春联。大哨门上贴一副全幅红纸的大字联,文曰:

  忠厚传家远

  诗书继世长

  这几乎就像方家的“家训”一样,凡是有大哨门的人家,一律都采用这个联文。他们觉得这十个字,祇有他们方家可以当之而无愧,别的人家是不足以语此的。事实上,他姓人家也都不用这副联文,成为方家的专利品了。

  老太太上房门上贴的是──

  寿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北海水长流

  同样,别姓人家也不用这副联。他们很客气,觉得除了方家大户的老辈,谁都不配用这副联。因此,这也成了方家的专利品。

  大哨门对面,隔街是一个大草场。里面大堆的高梁秸,谷秸,都是佃户们按例缴纳的,方镇以这为主要的燃料。大草场上也有一个大哨门,同例贴一副七言对联,文曰:

  福禄寿三星共照

  天地人一体同春

  把宅里各房门上都贴完之后,冯二爷带着人来贴大草场门上的这一副。贴好之后,冯二爷看看联文有点不对,道是:

  福禄寿三星蹦跳

  天地人一齐发昏

  这是方六爷的笔迹。冯二爷吩咐马上撕下来。重写是来不及了,因为墨要好几天才干。冯二爷祇得亲自跑到街上去,买了现成写好的一副回来凑数。自然这种现成买来的,纸张差,字也写得差。冯二爷心里一直纳罕,怎么得罪了祥千六爷了,他给开这么个大玩笑,明年倒不敢再推荐他了。

  傍晚,祭祖的供桌开始摆设起来。这分两部分:

  近代的,自曾祖以下,都将木主从祠堂里请回,设祭在外面的厅房里,迎面正壁上悬遗像画轴。贴壁设长条几,几前纵列大八仙拼桌两张,上铺红毡。几上安木主,桌上设祭品。荤菜在后,以湖鱼为主居中,高装干果(饤坐)在前。桌头上挂大红绣缎桌围。上面是二尺多高的钖香炉,烛台,花瓶,执壶,尊爵。花瓶里插柏叶和竹叶。桌前亦铺红毡,预备跪拜用的。

  曾祖以上,祭桌设在祠堂里。始祖祠在南门里路西朝南,有着高大的门楼和围垣。所谓始祖,是指方家在方镇最先发迹的那一代,时在明之初叶。祠内两棵白松,高数十丈,粗约四人合抱,二十里外即可望见。树大荫大,罩得整个祠堂里阴森森的。有那会看风水的人说,祇看两棵树这般茂盛,就知道方家是怎样的兴旺了。

  方冉武带着跟班的,抬着大圆笼,将祭品送到祠堂里来。看祠堂的早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开了大门,在门外恭候着。他紧走两步,迎着方冉武打个杆儿。说道:

  “请大爷安。”

  方冉武点点头,一径走进祠堂去。跟班的把“拜垫”铺下,方冉武向神龛上香跪拜,然后烧化纸箔。他踏着一个方凳,爬上神龛,拉开铜闩,开了门,恭恭敬敬地将始祖爷爷和始祖奶奶两个木主上刻有鸡心孔的小门打开。下来,桌上铺了红毡,祭品摆好。二十斤重的湖鱼就是用在这里的。方冉武再上香跪拜,化纸,放一条大鞭。接着,就有本族的人陆续来烧香叩拜。

  方冉武转到本支祠堂去,将他父亲和祖父的木主请回家去,供在大厅上。曾祖由别家轮供了。

  晚上,各处都点上红烛,甬道上都挂灯笼,发着闪闪的光,照射出新年的喜悦。吃过年夜饭之后,大家互相访拜,说些吉利的话,名之曰“辞岁”。小孩子们的压岁钱,就在这个时候从长辈的手中拿到了。

  这一晚上,为了守岁,大抵都不睡觉,或少睡觉。大户家,在四更左右的时候,家人小厮们就轻轻把晒得干透了的芝麻秸撒在甬道上。待次日元日二早,主人家开门出来,走到那芝麻秸上,发出辟辟巴巴的声音,像小鞭爆一样,是象征快乐的。每一道门上,左右摆两块长条木炭,中腰间缠一道红纸,其意义不甚明了,大约是代表守门的神。每一个门上,还要横放一根粗木棍,名为“拦门棍”,是防备有邪神恶鬼闯进门来的。

  这一晚上,是天上百神下界,鉴察人间善恶的。所以都小心说话,怕说得不对了,要受到神的处罚。为了怕小孩子们口无遮拦,说出没有分寸的话来,所以有的人家还要贴一条红纸,写着“童言无忌”。

  方冉武家的老太太一边抽着大烟,一边守岁,她是澈夜不睡的。纸窗上刚现鱼肚白色,方冉武穿得整整齐齐进来了。

  “妈,我给妈拜年来了。妈守岁到这时候吗?”

  “你倒早。”

  “不早了,天快亮了。”

  这时候,四面八方远远近近,传来一阵阵长长短短的鞭爆声。进宝忙从烟榻上跳下来,给方冉武打个杆儿。说道:

  “大爷早。给爷拜年。”

  方冉武点点头。方家拜年,不说“恭喜发财”这句话,他们认为这句话是商人市侩或是穷人们说的,而商人市侩和穷人说的话,自然不足以登乡宦大雅之堂。

  服侍老太太的两个老妈子也跟着方冉武进来了。她们照例先拜了年,然后给老太太梳头,换衣服。老太太说:

  “我们也『发纸马』罢,冉武你去!”

  方冉武出来。“站台”上已经扎好一个临时的小席蓬,蓬子里条桌上放着一满斗小麦,黄表纸写的“天地三界之位”神牌,就插在这斗上。祭品三牲是猪头全鸡全鱼,还有每个三斤重的大馒头,三堆十五个。“纸马”是有光纸木板套色的一张画,上面中间坐一个带胡子的神,左右两位夫人,面前许许多多珊瑚元宝之类的宝贝。这张画被当作桌围挂在桌子前面,上香跪拜之后,取下来和纸箔一同烧掉,这就是“发纸马”。

  方冉武在天地三界前上香跪拜之后,跟班的把纸马发了。同时一条大鞭已用麻绳吊在院中的大柏树上,方冉武请示了老太太,吩咐一声“点!”这支鞭就被点上了,辟辟巴巴一直响了一顿饭时候才完。老太太从房里出来,看院中烟气弥漫,火药香扑鼻,脚踏在那又干又脆的芝麻秸上,心里着实的喜欢。她向天地三界拜过之后,就带着冉武到前厅里拜祖。她在冉武父亲的祭桌前静默了好大一会,才回到内宅去,接受家人和各方面的拜年。

  方冉武在老太太房里喝了两口酒,吃了几个水饺,就有跟班的跟着他出去,各祠堂里烧香,各家拜年。你来我往,彼此彼此,一直到傍午时候才回家来。方镇老例,正月初一日早上一定要吃素馅水饺,水饺之中有几个里面包着小铜钱。据说谁能吃到包铜钱的水饺,谁就有一年的好财运。但大户人家,包钱的水饺,总是下人们吃了去。因为包了钱,重,沉底,而先捞起的上面的总是主人先吃,下人们后吃,就轮到包钱的了。

  像别的地方一样,方镇上过年期间的一件大事,就是赌。从正月初一一直赌到二月二,听说有赌输得倾家荡产了的,但没有听说有谁赢得发了财。

  初二早上,各家仍然有一次互相的访问,但这不是拜年了,而是“道乏”。意思好像说,年过了,你有没有过年过乏了,我为此很挂心,特地来慰问一声,如此而已。

  初三早上,撤祭,把神主送回祠堂里去。仍然是上香跪拜烧纸钱放鞭爆那一套,年这就算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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