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莊子注卷六
莊子注卷六 晉 郭象 注刻意第十五【音義曰以義名篇】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彊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夀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夀考者之所好也【此數子者所好不同恣具所好各之其方亦所以為逍遙也然此僅各自得焉能靡所不樹哉若夫使萬物各得其分而不自失者故當付之無所執為也○枯槁若鮑焦介推赴淵若申徒狄熊經若熊之攀而引氣也鳥申若鳥之嚬呻也道音導】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脩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夀【所謂自然】無不忘也無不有也【忘故能有若有之則不能救其忘矣故有者非有之而有也忘而有之也】澹然無極而衆美從之【若厲已以為之則不能無極而衆惡生】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不為萬物而萬物自生者天地也不為百行而百行自成者聖人也】故曰夫恬淡寂漠虚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非夫寂漠無為也則危其平而喪其質也】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休乎恬淡寂漠息乎虚無無為則雖歷乎險阻之變常平易而無難】平易則恬惔矣【患難生於有為有為亦生於患難故平易恬淡交相成也】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泯然與正理俱往】故其德全而神不虧【夫不平不淡者豈唯傷其形哉神德並喪於内也】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任自然而運動】其死也物化【蛻然無所係】靜而與隂同德動而與陽同波【動靜無心而付之隂陽也】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無所唱也】迫而後動【會至乃動】不得已而後起【任理而起吾不得已也】去知與故循天之理【天理自然知故無為乎其間】故無天災【災生於違天】無物累【累生逆物】無人非【與人同者衆必是焉】無鬼責【同於自得故無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汎然無所惜也】不思慮【付之天理】不豫謀【理至而應】光矣而不耀【用天下之自光非吾耀也】信矣而不期【用天下之自信非吾期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一無所欲】其魂不罷【有欲乃疲○罷音皮】虚無恬淡乃合天德【乃與天地合恬淡之德也】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至德常適故情無所槩】一而不變靜之至也【静而一者不可變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其心豁然盡乃無纎介之違】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物自來耳至淡者無交物之情】無所於逆粹之至也【若雜乎濁欲則有所不順】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物皆有當不可失也】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欝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象天德者無心而皆會也】故曰純粹而不雜【無非至當之事也】靜一而不變【常在當上】淡而無為【與會俱而已矣】動而以天行【若夫逐欲而動人行也】此養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劒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况敢輕用其神乎○吳有谿名干谿越有山名若耶並出善銅鑄為名劒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夫體天地之極應萬物之數以為精神者故若是矣若是而有落天地之功者任天行耳非輕用也】化育萬物不可為象【所育無方】其名為同帝【同天帝之不為】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常以純素守乎至寂而不蕩於外則冥也】一之精通合于天倫【精者物之真也】野語有之曰衆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與神為一非守神也不遠其精非貴精也然其迹則貴守之】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苟以不虧為純則雖百行同舉萬變參備乃至純也苟以不雜為素則雖龍章鳳姿粹乎有非常之觀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而親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鞟庸得謂之純素哉】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繕性第十六
繕性於俗學以求復其初【已治性於俗矣而欲以俗學復性命之本所以求者愈非其道也】滑欲於俗思以求致其明【已亂其心於俗而方復役思以求明思之愈精失之愈遠】謂之蔽蒙之民【若夫發蒙者必離俗去欲而後幾焉】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恬靜而後知不蕩知不蕩而性不失也】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夫無以知為而任其自知則雖知周萬物而恬然自得也】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知而非為則無害於恬恬而自為則無傷於知斯可謂交相養矣二者交相養則和理之分豈出他哉】夫德和也道理也【和故無不得道故無不理】德無不容仁也【無不容者非為仁也而仁迹行焉】道無不理義也【無不理者非為義也而義功著焉】義明而物親忠也【若夫義明而不由忠則物愈疎】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仁義發中而還任本懷則志得矣志得矣其迹則樂矣○樂音洛】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信行容體而順乎自然之節文者其迹則禮也】禮樂徧行則天下亂矣【以一體之所復一志之所樂行之天下則一方得而萬方失也】彼正而蒙已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各正性命而自蒙已德則不以此冒彼也若以此冒彼安得不失其性哉】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隂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羣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任其自然而已】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物皆自然故至一也】逮德下衰【夫德之所以下衰者由聖人不維世則在上者不能無為而羨無為之迹故致斯弊也】及燧人伏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世已失一或不可解故釋而不推順之而已】德又下衰及神農黄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安之於其所安而已】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淳散朴【聖人無心任世之自成成之淳朴皆非聖也聖能任世之自得耳豈能使世得聖哉故皇王之迹與世俱遷而聖人之道未始不全也○□古堯反本亦作澆】離道以善【善者過於適之稱故有善而道不全】險德以行【行者違性而行之故行立而德不夷】然後去性而從於心【以心自役則性去也】心與心識【彼我之心競為先識無復任性也】知而不足以定天下【忘知任性斯乃定也】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文博者心質之飾也】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初謂性命之本】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夫道以不貴故能存世然世存則貴之貴之道斯喪矣道不能使世不貴而世亦不能不貴於道故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若不貴乃交相興也】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今所以不隱由其有情以興也何由而興由無貴也】隱故不自隱【若夫自隱而用物則道世交相興矣何隱之有哉】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莫知反一以息迹而逐迹以求一愈得迹愈失一斯大謬矣雖復起身以明之開言以出之顯知以發之何由而交興哉祗所以交喪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此澹漠之時也】則反一無迹【反任物性而物性自一故無迹】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此不能澹漠之時也】則深根寧極而待【雖有事之世而聖人未始不澹漠也故深根寧極而待其自為耳斯道之所以不喪也】此存身之道也【未有身存而世不興者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任其真知而已】不以知窮天下【此澹泊之情也】不以知窮德【守其自得而已】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為哉【危然獨正之貌】道固不小行【遊於坦途】德固不小識【塊然大通】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自得其志獨使其心而無哀樂之情斯樂之全者也○樂音洛下皆同】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全其内而足】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在外物耳得失之非我也】故不為軒冕肆志【淡然自若不覺寄之在身】不為窮約趨俗【曠然而得不覺及之在身】其樂彼與此同【彼此謂軒冕與窮約】故無憂而已矣【亦無大歡之喜也】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夫寄去則不樂者寄來則荒矣斯以外易内也】故曰喪已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營外虧内其置倒也】
秋水第十七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言其廣也○秋水水生於春壯於秋白虎通云水涯也古亂反涇音經涇徑也直度曰徑】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已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已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知其小而不能自大則理分有素尚之情無為乎其間○河伯姓馮名夷一名水夷一名己見太宗師運命篇一云姓呂名公子馮夷是公子之妻盡注忍反北海故云東海之北是也目盳莫剛反又音旁又音望本亦作望洋音羊盳洋猶望洋仰視貌向若向音嚮許亮反若海神】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氷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夫物之所生而安者趣各有極】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以其知分故可與言理也】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虚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隂陽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窮百川之量而縣於海海縣於天地則各有量也此發辭氣者有似乎觀大可以明小尋其意則不然夫世之所患者不夷也故謂大者快然謂小者為無餘質小者塊然謂大者為至足是以上下夸跂俯仰自失此乃生民之所惑也惑者求正正之者莫若先極其差而因其所謂大者至足也故秋毫無以累乎天地矣所謂小者無餘也故天地無以過乎秋毫矣然後惑者有由而反各知其極物安其分逍遙者用其本步而遊乎自得之場矣此莊子之所以發德音也若如惑者之說轉以小大相負則相傾者無窮矣若夫視大而不安其小視少而自以為多將奔馳於勝負之境而助天民之矜夸豈達乎莊生之旨哉○尾閭泄海水出外者也】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體乎【小大之辨各有等級不可相跂○礨力罪反空音孔小穴也一云小封也稊徙兮反小米也爾雅稊以稗】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不出乎一域】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物有定域雖至知不能出焉故起大小之差將以申明至理之無辨也】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物物各有量】時無止【死與生皆時行】分無常【得與生皆分】終始無故【日新也】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各自足也】大而不多【亦無餘也】知量無窮【攬而觀之知遠近大小之物各有量】證曏今故【曏明也今故猶古今】故遙而不悶【遙長也】掇而不跂【掇猶短也】知時無止【證明古今知變化之不止於死生也故不以長而挹悶短故為跂也】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察其一盈一虚則知分之不常於得也故能忘其憂喜】明乎坦途【死生者日新之正道】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明終始之日新也則知故之不可執而留矣是以涉日新而不愕舍故而不驚死生之化若一○說音悅】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所知各有限也】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生時各有年也】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莫若安於所受之分而已】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以小求大理終不得各安其分則大小俱足矣若毫末不求天地之功則周身之餘皆為棄物天地不見大於秋毫則顧其形象裁自足耳將何以知細之定細大之定大也】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目之所見有常極不能無窮也故於大則有所不盡於細則有所不明直是目之所不逮耳精與大皆非無也庸詎知無形而不可圍者哉】夫精小之微也埒大之殷也故異便【大小異故所便不得同○埒普囘反盛也殷衆也】此勢之有也【若無形而不可圍則無此異便之勢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有精粗矣故不得無形】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唯無而已何精粗之有哉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無也故求之於言意之表而入乎無言無意之域而後至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大人者無意而任天行也舉足而投諸吉地豈出害人之塗哉】不多仁恩【無害而不自多其恩】動不為利【應理而動而理自無害○為于偽反】不賤門隸【任其所能而位當於斯耳非由賤之故措之斯職】貨財弗爭【各使分定】不多辭讓【適中而已】事焉不借人【各使自任】不多食乎力【足而已】不賤貪汙【理自無欲】行殊乎俗【已獨無可無不可所以與俗殊○行下孟反】不多辟異【任理而自殊○辟四亦反】為在從衆【從衆之所為】不賤佞謟【自然正直】世之爵禄不足以為勸戮耻不足以為辱【外事不擾於心】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故玄同也】聞曰道人不聞【任物而物性自通則功名歸物矣故不聞】至德不得【得者生於失也物各無失則得名去也】大人無已【任物而已○已音紀】約分之至也【約之以至其分故冥也夫唯極乎無形而不可圍者為然】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各自足也○惡音烏下同】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此區區者乃道之所錯綜而齊之也】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已【斯所謂倒置也】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覩矣【所大者足也所小者無餘也故因其性足以名大則毫末丘山不得異其名因其無餘以稱小則天地稊米無所殊其稱若夫觀差而不由斯道則差數相加幾微相傾不可勝察也】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天下莫不相與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為斯東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與為脣齒脣齒者未嘗相為而脣亡則齒寒故彼之自為濟我之功弘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無者也故因其自為而無其功則天下之功莫不皆無矣因其不可相無而有其功則天下之功莫不皆有矣若乃忘其自為之功而思夫相為之惠惠之愈勤而偽薄滋甚天下失業而情性瀾漫矣故其功分無時可定也】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覩矣【物皆自然故無不然物皆相非故無不非無不非則無然矣無不然則無非矣無然無非者堯也有然有非者桀也然此二君各受天素不能相為故因堯桀以觀天下之趣操其不能相為也可見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絶湯武争而王白公爭而滅【夫順天應人而受天下者其迹則争讓之迹也尋其迹者失其所以迹矣故絶滅也】由此觀之争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就其殊而任之則萬物莫不當也○梁麗小舩也一云屋棟也淮南子鴟夜聚蚤察分毫末許慎云鵂夜聚食蚤蝨不失也一本作蚉音文】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夫天地之理萬物之情以得我為是失我為非適性為治失性為亂然物無定極我無常適殊性異便是非無主若以我之所是則彼不得非此知我而不見彼者耳故以道觀者於是非無當也付之天均恣之兩行則殊方異類同焉皆得也○師是或云師順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天地陰陽對生也是非治亂互有也將奚去哉○舍音捨下同】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簒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俗之所貴有時而賤物之所大世或小之故順物之迹不得不殊斯五帝三王之所以不同也】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貴賤之道反覆相尋】無拘而志與道大蹇【自拘執則不夷於道】何少何多是謂謝施【隨其分故所施無常○謝代也施用也不伐其德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不能隨變則不齊於道】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公當而已】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天下之所同求○繇音由】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泛泛然無所在】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掩御羣生反之公内而乎往者也豈扶疎而承翼哉】是謂無方【無方故能以萬物為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莫不皆足】道無終始物有死生【死生者無窮之變耳非終始也】不恃其成【成無常處】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不以形為位而守之不變】年不可舉【欲舉之令去而不能】時不可止【欲止之使停又不可】消息盈虚終則有始【變化日新未嘗守故】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欲不可執而守】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若有為不為於其間則敗其自化矣】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耶【以其自化】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已【知道者知其無能也無能也則何能生我我自然而生耳而四肢百體五臟精神已不為而自成矣又何有意乎生成之後哉達乎斯理者必能遣過分之知遺益生之情而乘變應權故不以外傷内不以物害己而常全也】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夫心之所安則危不能危意無不適故苦不能苦也】非謂其薄之也【雖心所安亦不使犯之】言察乎安危【知其不可逃也】寧於禍福【安乎命之所遇】謹於去就【審去就之是非】莫之能害也【不以害為害故莫之能害】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天然在内而天然之所順者在外故大宗師曰知天人之所為者至矣明内外之分皆非為也】德在乎天【恣人任知則流蕩失素也】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此天然之知自行而不出乎分者也故雖行於外而常本乎天而位乎德矣】蹢䠱而屈伸【與機會應者有斯變也○蹢丈益反䠱音濁】反要而語極【知雖落天地事雖接萬物而常不失其要極故天人之道全也○要於妙反】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乎服牛乘馬不可穿絡之乎牛馬不辭穿絡者天命之固當也苟當乎天命則雖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故曰無以人滅天【穿絡之可也若乃走作過分驅步失節則天理滅矣】無以故滅命【不因其自為而故為之者命其安在乎】無以得殉名【所得有常分殉名則過也】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真在性分之内】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衆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物之生也非知生而生也則生之行也豈知行而行哉故足不知所以行目不知所以見心不知所以知俛然而自得矣遲速之節聦明之鍳或能或否皆非我也而或者因欲有其身而矜其能所以逆其機而傷其神器也至人知天機之不可易也故捐聦明棄智慮塊然忘其為而任其自動故萬物無動而不逍遙也○求龜反一足獸也黄帝在位諸侯於東海流山得奇獸其狀如牛蒼色無角一足龍走出入水即風雨目光如日月其音如雷名曰黄帝殺之取皮以冒皷聲聞五百里蚿音玄馬蚿蟲也廣雅云蛆渠馬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一足蚿多足蛇無足風無形目形綴於此明流於彼心則質幽為神遊外】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鰌一作䠓】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衆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恣其天機無所與爭斯小不勝也然乘萬物御羣才之所為使羣才各自得萬物各自為則天下莫不逍遙矣此乃聖人為大勝也】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輟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將明時命之固當故寄之求諱○孔子遊於匡衛人誤圍孔子以為陽虎虎常暴於匡人又孔子弟子顔尅時與虎俱後尅為孔子御至匡匡人共識尅又孔子容貌與虎相似故匡人共圍之】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無為勞心於窮通之間】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情各有所安】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聖人則無所不安】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命非已制故無所用其心也夫知於命者無往而非逍遙矣故雖匡陳羑里無異於紫極間堂也】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生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公子牟隱機大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塪井之鼃乎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吾跳梁乎井榦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掖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蠏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塪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此猶小鳥之自足於蓬蒿○塪井壞井也井榦井欄也諸詮之音西京賦作韓音甃側救反如闌以塼為之著井底闌也虷音寒井中赤蟲也科斗蝦蟇子也】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明大之不遊於小非樂然】於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塪井之鼃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以小羨大故自失】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蚉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物各有分不可強相希效○蚷音巨商蚷蟲名北燕謂之馬蚿】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塪井之鼃與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言無不至也跐音此】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夫遊無窮者非察辨所得○索所白反】是直用管闚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非其任者去之可也】且子獨不聞夫夀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以此效彼兩失之○夀陵邑名未應丁夫為餘子邯音寒鄲音單趙國都也】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竟内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性各有所安也○呿起據反司馬云開也濮水陳地水也】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捜於國中三日三夜【揚兵整旅】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耶【謂所好不同願各有極○鵷鶵鸞鳳之属嚇怒拒聲恐其奪已也詩箋云以口拒人曰嚇】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欲以起明相非而不可以相知之義耳子非我尚可以知我之非魚則我非魚亦可以知魚之樂也○鯈音由白魚也】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舍其本言而給辯以難也】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尋惠子之本言云非魚則無緣相知耳今子非我也而云女安知魚樂者是知我之非魚也苟知我之非魚則凡相知者果可以此知彼不待是魚然後知魚也故循子安知之云已知吾之所知矣而方復問我我正知之於濠上耳豈待入水哉夫物之所生而安者天地不能易其處隂陽不能囘其業故以陸生之所安知水生之所樂未足稱妙耳】
至樂第十八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忘歡而後樂足樂足而後身存將以為有樂耶而至樂無歡將以為無樂耶而身以存而無憂○樂音洛篇内下出者皆同】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擇此八者莫足以活身唯無擇而任其所遇者乃全耳○惡烏路反】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夀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天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凡此失之無傷於形而得之有損於性今反以不得為憂故愚】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内其形者知足而已】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故親其形者自得於身中而已】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夀者惽惽久憂不死何之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夫遺生然後能忘憂忘憂而後生可樂生可樂而後形是我有富是我物貴是我榮也○惽音昬】列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耶誠不善耶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善則過當故不周濟】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唯中庸之德為然○蹲七旬反】故夫子胥争之以殘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故當緣督以為經也】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耶果不樂耶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羣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舉羣趣其所樂乃不避死也○誙亡耕反】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無懷而恣物耳】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夫無為之樂無憂而已】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俗以鏗鏘為樂美善為譽】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我無為而任天下之是非是非者各自任則定矣】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百姓足則吾身近乎存也】請嘗試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皆自清寧耳非為之所得】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不為而自合故皆化若有意乎為之則有時而滯也】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皆自出耳未有為而出之也○芒李音荒又乎晃反下同芴音忽下同】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無有為之象】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皆自殖耳】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若有為則有不齊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得無為則無樂而樂至矣】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鼔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槩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未明而槩已達而止斯所以誨有情者將令推至理以遣累也】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崐崘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蹷蹷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斯皆先示有情然後尋至理以遣之若云我本無情故能無憂則夫有情者遂自絶於遠曠之域而迷困於憂樂之塲矣】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钺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卧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舊說云莊子樂死惡生斯說謬矣若然何謂齊乎所謂齊者生時安生死時安死生死之情既齊則無為當生而憂死耳此莊子之旨也○髑音獨髏音樓髐苦堯反從子用反縱也】顔淵東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囘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耶孔子曰善哉女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禇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故當任之而已】吾恐囘與齊侯言堯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内求於已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内求不得將求於外舍内求外非惑如何】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栖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䱔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為乎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各隨其情○爰居一名雜縣舉頭高八尺樊光註爾雅云形似鳳皇】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實而適故條達性常得故福持】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女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各以所遇為樂】若果養乎予果歡乎【歡養之實未有定在】種有幾【變化種數不可勝計○種章勇反】得水則為㡭得水土之際則為鼃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欝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黄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此言一氣而萬形有變化而無死生也○得水則為㡭此古絶字音絶今讀音繼萬物雖有兆朕得水土氣乃相繼而生也本或作斷又作續斷得水土之際則為鼃戶蝸反蠙步田反又音賓之衣言物根在水土際布在水中就水上視不見抄之可得如張緜在水中楚人謂之鼃蠙之衣生於陵屯阜也言物因水成而陸產生於陵屯化作車前改名陵舄也一名澤舄隨燥□變也然不知其祖言物化無常形也人之死也亦或化為草木之精或化為人也陵舄得欝栖則為烏足欝栖蟲名烏足草名生水邊也言欝栖在陵舄之中則化為烏足也一云欝栖糞壤也言陵舄在糞化為烏足也烏足之根為蠐音齊螬音曹一本作螬䗲云蝎也其葉為蝴蝶音蝶蛺蝶即蝴蝶也草化為蟲蟲化為草未始有極蝴蝶胥也一名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得熱氣而生也其狀若脫它括反新出皮悦好也鴝其俱反掇丁活反乾音干沫音末口中汁也斯彌蟲也食如字一本作蝕醯許反蝕醯若酒上蠛蠓也頤以之反輅音路一音洛黄音况頤蟲名九猷音由九宜為久久老也猷蟲名也瞀莫豆反芮如銳反腐音輔蠸音權亦蟲名也爾雅云一名守瓜一名忿鼠也羊奚比毗志反箰息尹反羊奚草名根似蕪菁與久竹比合而為物皆生於非類也青寧蟲名青寧生程未聞程生馬馬生人俗本多誤故具録之】
莊子注卷六
<子部,道家類,莊子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