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陶菴全集卷二十
陶菴全集卷二十一
明 黄淳耀 撰
陶菴自監録三
日間無所用心之時太多則不當用而用者有矣今卻立定課程早起看時義數篇粥後看時義經義十數篇飯後看史記十葉文論二十葉餘功臨舊帖一紙或静坐凡事間斷總不好
記誦欲精不欲博此向日誤用功夫今猶不能驅好博之病
李習之曰六經創意造言皆不相師故其讀春秋也如未嘗有詩也其讀詩也如未嘗有易也其讀易也如未嘗有書也其讀屈原莊周也如未嘗有六經也如山有岱華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榮不必均也如瀆有濟淮江河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淺深不必均也論文有至理
山谷與李仲幾帖云諸經史何者最熟學者喜博而常患不精汎濫百家不若精於一也有餘力然後及諸書則涉獵亦得其精盖以我觀書則處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而茫然朱子深喜之以為有補於學者誨門人曰讀書理會一件便須精此一件此件看得精其他文字亦易看山谷讀書法甚好又曰人做功課若不專一此心先散漫何由看得道理出須是看此一書只在此一書讀此一章更不看後章讀此一句更不看後句此一字理會未得更不看下字如此則專一而功可成一循序二無欲速
或問學書之法對曰今人非不欲字好只是潦草處多吾生平雖作一小柬亦不苟且程子謂即此是學王荆石先生與林秀才書曰射策取名一禀於氣氣者受於冥冥不可為也不可言也然機在得失之際足下試揣之胸中能老至不憂否能人不知不悔否能獨絃哀歌不落莫否有一於此皆足折傷壯夫之氣故思將抽而若斷辭欲前而且卻不得不出於脂韋軟熟以幸無敗而不知騏驥之敝策不如覂駕之得路也荆石此言真文章家妙訣不獨為制舉業而已
春前看二程書發學道之志遂將舉業看得輕了不知父母之心如何望汝汝卻悠忽如此即此一念便不可以學道
張文定公幼時讀書限定課程惟節日稍寛以息其力今我亦限定做去早起看周易一卦随筆録主意看經文選四書文文限閱五十篇看史記蘇文三六九作文兩篇此今歲課程來歲尚欲精密憶謝象三謂三六九作文必宜三題兩篇亦不濟事向來所以不熟者只坐少作之故爾今當次第益之限定不完者罰抄時文十五首勤則不匱
呂東莱曰今人讀書全不作有用看且如人一二十年讀聖賢書及一旦遇事與閭巷人無異或有一聞老成人之語便能終身服行豈其語過六經哉只緣讀書不作有用看故也此言切中末學之病可謂深錐痛劄矣余嘗謂今人於六經四子之書童而習之究其所用則止以應科第而已而於釋氏書則尊之曰内典嗚乎六經四子外典云乎哉
經學之不明自不務實始也近見人有舉於鄉者聞座主澹泊寧静語刻以遺人予為之一歎彼平日所讀何書豈無一句可行者必至是而始聞此語耶東莱所謂讀書不作有用看者益深有感於俗學之弊矣
朱子曰這一件理會未得又理會第二件第二件理會未得又理會第三件恁地終身不長進
先儒論格物義云一事上窮盡他可類推此貫通覺悟之機也吾謂讀書法亦然
又云今日既格得一物明日又格一物工夫更不住地如左脚進得一步右脚又進一步右脚進得一步左脚又進接續不巳自然貫通
顔之推家訓云吾七歲時誦魯靈光殿賦至於今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年之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某四歲誦周興嗣千字文今猶記憶十歲以往為俗學所困經史大意皆未通曉今欲稍從學問而轉眼便成三十許人矣記曰時過然後學則勤苦而難成追誦顔公之言以為歎息
方正學曰日坐静室未嘗樂人談有相過問者可語語之不可語辭謝而已又云自少惟嗜讀書年十餘歲輒日坐一室不出門當理趣會心神融意暢雖戶外鐘鼓鳴而風雨作不復覺也又云習静既久不能效時俗往復語言文飾之事不復能鳶肩羔膝卑聲詭笑曲身俯首稱誦人美而求其喜悦居則直情任意簡默而已此三則語深得習静讀書之趣吾與人交既疏節不能委蛇或目為傲而語言任拙又多脫失眼前諸人又鮮與吾同志尚者規過砭疾既無其人而時俗之文又不足多論論亦不解祇應閉戶讀書耳覽方先生語歎息久之讀書至鐘鼓風雨不復覺始為得趣余自覺心雜所以向來少益葉熙時讀書雖呼之不覺其精專亦不可及
讀書作文既無果銳精強之力又無優游漸漬之功所以日就荒落
今日偶取舊日時藝觀之大抵氣多不貫意多深棘詞多冗長此吾向來病也疏通以養氣條達以命意鮮榮以措詞此吾今日治病之藥也
用心於帖括誠可謂作無益之事耗有涯之生然今日進退無據勢不得不濡首於此且莫當作閒事莫看作難事
吾少時為文頗不至底滯惜此時師友不得力年馳歲流加以人事牽率今遂忽忽無所成就念之可懼自今以往宜刻刻儆醒勿嬉戲過日
為文於未握筆先横一畏難之念於胸中困苦堙鬱精采氣勢皆消鑠矣安得有文曩日婁子柔先生謂予曰子文太精緻不如放縱為之使氣昌詞流則必勝矣此余良藥也
高山無窮太華削成鸞鳳一鳴蜩螗革音涵古茹今無有端倪鯨鏗春麗驚耀天下栗密窈眇章妥句適精能之至鬼入神出長江秋注千里一道詭然而蛟龍翔蔚然而虎鳳躍鏘然而韶鈞鳴日光玉潔周情孔思千態萬貌平澤於道德仁義炳如也此劉夢得李習之皇甫持正李漢稱誦昌黎之文也握筆時當作此想不可自安凡陋
為文固不可以易心掉之若凝斂太過則嵼而乏氣象
文章小道耳然以氣為主氣弱者雖為之不至也試看古人擺落萬物高蹈獨往文章安得不妙
張文潛曰學文之端急於明理如知文而不務理求文之工世未之有也夫決水於江河淮海也順道而行滔滔汨汨日夜不止衝砥柱絶呂梁放於江湖而納之海其舒為淪漣鼔為波濤激之為風颷怒之為雷霆蛟龍魚鼈噴薄出沒是水之奇變也水之初豈若是哉順道而決之因其所遇而變生焉溝瀆東決而西竭下滿而上虚日夜激之欲見其奇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河淮海之水理達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溝瀆而求水之奇此無見於理而欲以言語句讀為奇反覆咀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
世俗之學雖鄙陋可厭然今日既未能決去便須於此汨沒沉浸一番庶幾有自拔之日若只如此悠悠過去恐進退失據徒自苦也
韓子曰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言氣得所養則律度自我出文斯妙矣柳子亦曰文以氣為主文字從肺腑中流出自然峻拔不羣
老泉與歐陽子書曰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絶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灝流轉魚鼈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逼視執事之文紆餘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閒易無艱難勞苦之態評三子皆精當讀之亦可得文訣
經之以杼軸緯之以情思發之以議論鼔之以氣勢和之以節奏人人之所同也出於口而書於紙而巧拙見焉巧者有見於中而能使了然於口與手猶善工之工於染也拙者中雖有見而詞則不能達猶不善工之不工於染也【蘇伯衡論文】
予歸見友人作時藝有刻意趨時者句摹字放讀之厭憎盖為其義理不明掩題便不知何物也噫士君子有義有命時藝小道勿使至背時可矣何至效顰學步如此充此一念何所不至
杜牧之序兵法謂盤中走丸丸之走盤横斜圜直繋於臨時不可盡知其必可知者丸不出盤也蘇子瞻論文如萬斛泉原不擇地皆可出於平地滔滔汨汨一日千里及與山石曲折随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二公所論事不同而比擬之意甚似知用兵之法則知行文之法矣吾人拘拘為時俗之文觸地罣礙如著敗絮行荆棘中其故安在當思之
燈下閱東野集中有讀張碧集詩曰天寶太白歿六義已消歇大哉國風本喪而王澤竭先生今復生斯文信難缺下筆證興亡陳詞備風骨碧詩固皎皎者耶今其集未見行世當時苦心吟諷安在不同鳥獸好音之過耳也因思唐人能詩而不傳者甚多昔人以德言功為三不朽夫言固有因其人而不朽者矣言何足以不朽其人哉昔宋末王氏遭亂嚙指題詩清風嶺投嶺下死後每遇隂雨則血書濆起後人立祠嶺下李孝光為文泰不華書之今其詩傳矣然固王氏傳之也若夫張睢陽之聞笛一篇文宋瑞之正氣諸首今皆炳炳在人耳目然使二公無詩其人不傳耶傳不傳何足深論吾悲夫蹋壁苦吟之士其意本欲有聞於後而名湮沒不彰者比比也士固有志奈何以小道自處耶
空色不映水秋聲多在山昔友人徵上句於予余未有以應也偶思此句不過言空水如一耳從來作者卻無如此虚妙覺映地為天色遠不逮矣
謝康樂池塘生春草得之夢中評詩者或以為尋常或以為淡妙皆就句中求之耳單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其云卧疴對空林衾枕昧節候乃其根也褰開暫窺臨下歷言所見之景而至於池塘草生則卧疴前所未見者其時流節換可知矣此等處皆淺淺易曉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識讀詩者何必就句中求之也
昔人謂韓退之因學文而見道余謂學詩亦何不可以見道古聖人之論詩曰詩言志又曰思無邪此萬世言詩者之根本準則也詩人各言其志而一本於仁義忠孝和平淡泊之旨則無論世代之升降體裁之奇正而均之乎追古之作也彼規摹聲調寸步不失如優孟之學叔敖而自命曰古既非言志之義乃若蔑棄規矩一憑胸臆其流至於為險為怪為誕為纎為鑿為俚又安所稱無邪也善夫元次山之論詩曰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詞不知喪於雅正彼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汙惑之聲於私室可矣若令方正之士大雅君子聽而誦之則未見其可近之為詩者承李何七子之弊或變而之郊島或變而之宋元險怪誕纎無所不至而竟陵二子起而矯之學之者復將至於為鑿為俚盖其所斤斤自得者不離乎句字之間昔人之所謂激而求奇者非真奇也嗚呼力矯時習一歸雅正如唐之沈千運孟雲卿其人者已不可得况進而之李杜耶又况進而為漢魏三百篇耶
讀唐詩至賞心處欣然忘食乃知此道最易沒溺人近鍾伯敬云平生精力什九盡於詩歸一書此僅賢於飽食終日者耳
作詩文摹畫兒女情態為後生狂藥其罪不細吾今生戒之
陶菴全集卷二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