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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话 宋 王铚

2-四六話卷上
  四六話卷上

  宋 王銍 撰

宋元憲晚歲有詩云“老矣師丹多忘事,少之燭武不如人”,其後,元厚之作執政參知政事,一日奏事差誤,神宗顧謂曰“卿如此忘事耶”?明日乞退,遂用元憲語作《乞致仕表》云“少之燭武尚不如人,老矣師丹仍多忘事”,神宗讀表至此,憐其意而留之。歐陽文忠公《謝致仕表》云“雖伏櫪之馬悲鳴,難戀於君軒,而曳尾之龜涵養,未離於靈沼”。元厚之後作《致仕表》云“蹌蹌退舞,敢忘舜帝之笙鏞?翯翯歸飛,亦在文王之靈沼”。又,《謝致仕表》云“冥鴻雖遠,正依天宇之高華,微藿雖傾,尚遡日華之明潤”,其意謂萬物不離於天地,雖致仕亦不離君父也。子瞻為《筆說》,大以此為妙云“古人謝致仕表未有能到此者”。

元厚之作《王介甫再相麻》,世以為工,然未免偏枯,其云“忠氣貫日,雖金石而為開;讒波稽天,孰斧斨之敢闕”,上句“忠氣貫日”則可以襯“雖金石而為開”,是以下句“讒波稽天”,則於斧斨了無干涉。此四六之病也。元厚之取《古今傳記》佳語作四六——雖金石而為自開;《西京雜記》載揚雄全語也——日華明潤,李德裕《唐武宗畫像贊》也。四六尤欲取古人妙語以見工耳。

元厚之久作藩郡,後聞儂智高餘黨寇二廣,移知廣州而所傳乃妄,改知越州,厚之謝上表云“忽聞羽檄之馳,謂有龍編之警。横水明光之甲,得自虚聲;雲中赤白之囊,倡為危事”,用李德裕《獻替記•伐劉稹》“李石令中人石元貫奏『横水明光之甲曳地,何由取他』。德裕曰『從伊十五里,精兵明光甲曳地,必須破却此賊』,後所傳果妄,遂誅劉稹焉”。

神宗友愛嘉岐二王,不許出閤,固辭者數十,其後改封。先召翰林學士元厚之謂曰“卿可於麻辭中道殺,勿令更辭也”。略云“列第環宫,彌聳開元之盛;側門通禁,共承長樂之顔”。

四六有伐山語,有伐材語。伐材語者,如巳成之柱桷,略加繩削而已。伐山語者,則搜(搜山一作披山)山開荒,自我取之。伐材,謂熟事也。伐山,謂生事也。生事必對熟事,熟事必對生事。若兩聨皆生事,則傷於奥澁;若兩聯皆熟事,則無工,蓋生事必用熟事對出也。如夏英公《辭奉使表》略云“頃歲,先人沒於行陣;春初,母氏始棄孤遺。義不戴天,難下單于之拜;哀深陟岵,忍聞禁佅之音”。不拜單于用鄭衆事,而公羊謂夷樂曰“禁佅,此生事對熟事格也”。後永叔作《歸田録》,改云“義不戴天,難下穹廬之拜;情深陟岵,忍聞夷樂之聲”。夏英公《免起復奉使表》,世以為工,然其間一聨云“王姬築館,接仇之禮既嫌;曾子回車,勝母之遊遂輟”。此聯亦不減前一聨也。

先公言:本朝自楊劉四六彌盛,然尚有五代衰陋氣,至英公表章始盡洗去。四六之深厚廣大,無古無今,皆可施用者,英公一人而已。所謂四六集大成者,至王歧公、元厚之,四六皆出於英公。王荆公雖高妙,亦出英公,但化之以義理而已。

表章有宰相氣骨。如范堯夫《謝自臺官言濮王事責安州通判表》云“内外皆君”,父之至慈出處,蓋臣子之常節。又,青州劉丞相《罷省官謝起知滑州表》云“視人郡章,或猶驚畏。諭上恩旨,罔不歡欣”。又云“詔令明具,止於奉行;德澤汪洋,易於宣究”。愛其語整,暇有大臣氣象。劉丞相《守鄆謝表》云“雖進退必由其道,所願學者古人;顧功烈如此其卑,終難收於士論。”此真罷相表也。

沈存中緣永樂陷沒,謫官久之。元祐中,復官分司,以表謝曰“洪造與物,難回霜霰之餘;聖恩及臣,更過天地之力”。又曰“雖奮竭之心,難伸於巳廢之日;惟忠孝之志,敢忘於未死之前”。皆新語也。

錢易希白子彦遠字子高、明逸字子飛,俱以賢良登科。族人藻、醇老既應說書進士俱中第,又應中大科。熊伯通以啟《賀藻知制诰》曰“七年三第,閱賢良文學之科;一門四人,襲潤色討論之職”。四人謂易,惟演明逸及藻也。

蘇子瞻作翰林,林子中方以言者去國。在外以啟賀曰“父子以文章名世,盡淵雲司馬之才;兄弟以方正決科,邁晁董公孫之學”,與其後為中書舍人謫二蘇告詞之語異矣。

子瞻幼年見歐陽公《謝對衣金帶表》而誦之,老蘇曰“汝可擬作一聯曰“匪伊垂之而帶有餘,非敢後也而馬不進””,至為頴川,因有此賜用,為表謝云“枯羸之質,匪伊垂之而帶有餘,歛退之心,非敢後也而馬不進”。後為兵部尚書,又作《謝對衣帶表》,略曰“物生有待,天地無窮。草木何知,冒慶雲之渥采;魚鰕至陋,借滄海之榮光”。雖若可觀,終非其有。四六至此,涵造化妙旨矣。

文章有彼此相資之事,有彼此相須之對,有彼此相須而曾不及當時事,此所以助發意思也。唐人方有此格,謂之互換格,然語猶拙。至後人襲用講論而意益妙,如楊汝士《陪裴晉公東雒夜宴詩》曰“昔日蘭亭無艷質,此時金谷有高人”,止於此而已。至永叔和杜祁公詩曰“元劉事業時無取,姚宋篇章世不知,二美惟公所兼有,後生何者欲攀追”。其後蘇明允《代人賀永叔作樞密啟》曰“在漢之賈誼談論俊美,止於諸侯相,而陳平之屬寔為三公;唐之韓愈詞氣磊落,終於京兆尹,而裴度之倫實在相府。然陳平裴度未免謂之不文,而韓愈賈生亦嘗悲於不遇,蓋人之於世,美惡必自有倫,而天之於人,賦予亦莫能備此”。又何啻出藍更青,研朱益丹也。後至荆公《賀韓魏公罷相啟》略云“國無危疑,人以静一。周勃霍光之於漢,能定策而終以致疑;姚崇宋璟之於唐,善致理而未嘗遭變。紀在舊史,號為元功,固未有獨運廟堂。再安社稷,弼亮三世,敉寧四方。崛然在諸公之先,煥乎如今日之懿。若夫進退之當於義,出入之適其時”。以彼相方,又為特美。此又妙矣。

譚昉,曲江人,荆公少年仕宦韶州之友也。特善牋表。荆公在金陵稱其一對云“車斜韻險,競病聲難”。競病二字,曹景宗故事也。白樂天與元微之書曰“何處春深好,詩以斜車二字為韻”,往來幾百篇。

王荆公父名益,以都官員外郎通守金陵,而元厚之作金陵幕官,其契分久矣。荆公既相神宗,欲慎選翰林學士。時厚之久在外,老於從官。荆公對曰“有真翰林學士,但恐陛下不能用耳”。上固問之。因道姓名。上久之曰“元絳在外,久不以文稱,且令為制誥如何?”荆公曰“陛下果不能用爾。況已作龍圖閣直學士,難下遷知制誥”。遂自外徑除翰林學士,中外大驚。既就列,有稱職之譽,不久遂參大政,故厚之深德荆公。其後荆公居金陵,厚之以太子少保致仕,歸平江以啟謝荆公曰“眷林泉之樂,方遂乞骸;望衮繡之歸,徒深引脰。”

丁晉公文字,雖老不衰,在《朱崖荅胡則侍御書》曰“夢幻泡影,知既往之本無;地水火風,悟本來之不有”。在《海外十四年及北遷道州謝表》云“心若傾葵,漸暖長安之日;身同旅鴈,乍浮楚澤之春”。又《謝復祕書監表》云“炎荒萬里,歲律一周,傷禽無振羽之期,病樹絶沾春之望”。人亦哀之。

唐張籍用“裴晉公薦為國子博士而東平帥李師道辟為從事”,籍賦《節婦吟》見志以辭之云“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纒綿意,繫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持戟明光裏。知公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先子元祐中除知陳留縣,唐君益帥荆南方,董辰沅邊事辟先子通判沅州,先子已得陳留而辭之,以啟謝君益曰“抱璧懷沽,雖免匹夫之罪;還珠自歎,空成節婦之吟。”

孫賁公素,除河東轉運使,託先子代作謝表,蓋河東,堯故都之地,曰“富歲三登,有唐叔得禾之異;輿情百樂,興堯民擊壤之歌”。末云“過太行回顧雲下,義感親闈;望長安遠在日邊,心馳帝闕”。公素讀之笑曰“公乃末篇寓忠孝之意也。”

先子嘗言四六須“只當人可用,他處不可使,方為有工”。邵篪自陜西運使移知鄧州,先子以啟賀之云“教實自西,浸被南明之國;民將愛父,竚興前古之歌”,乃邵氏自陜移鄧之啟也。

廖友明略作四六最為高奇。嘗謂僕言:“須要古人好語。換却陳言,如職名二字,便不可入四六,如上表云“初見吏民,已宣條教之類”,真可憎惡爾。”明略《賀安厚卿啟》曰“遠離門墻,遁迹江湖之外;闚望麾葆,榮光河洛之間”。又《賀張丞相啟》云“中台之光,下飾萬物;前箸之畫,外制四夷。進有德而朝廷尊;用真儒而天下服”。又云“日月亭午,信無邪隂,山川出雲,亟有時雨”。又《謝厚卿荅書之啟》云“寂寞江濱,若戎車之陷淖;棲遲嵓邑,信塞馬之依風。”暐然晨光,照此蔀屋。《許安世少張自蜀漕責房州倅謝執政啟》云“賤貧於有道之邦,自知愧恥;負犯於可封之日,無足哀矜”。議者謂“引咎歸已,不文過以自矜,得責降之義”。

閻令洵仁善四六,而一字不肯妄下,必求警策以過人。《謝再除陜西轉運使表》曰“識道重來,端同老馬;操刀却視,若宰全牛”。《謝復官表》曰“悲未見於齊羊;笑中分於鄭鹿”。臨死作《發運使表》曰“轉輸九路,回泝萬艘,過冒軄名,出持使旨。夢游帝所,驚晬色之回春;來自日邊;覺容光之照水。漸浮楚澤,回望堯雲。伏念臣:少也羇孤,長而疵賤。學宗論語孟子,粗識指歸。仕遇神考泰陵,俱蒙奬擢而臣志未伸,於每剉恩不報而逾深髀消。乘傳之餘,心折號弓,之後侵尋晚景,辜負明時。頃畢通喪,適逢初政,饟軍西塞,賜對中宸,曲荷聖知,徑除宰屬,忽除怨府,升寘儒林。未勉螢牕之瘽,但愧桑榆之晚,三光倒影,自一壺中。萬里提封,幾半天下。然而,承平既久,積弊日深,公私困於盜攘,官政習於涵養。偷安則如抱薪救火,欲速則如以堇療饑。必待更張,庶能漸正。然恐:約束未周於郡縣,謗傷已達於闕朝。明月夜光,寧無按劍。高山流水,自有知音。仰恃聖明,俯殫勤拙。矢心論報,沒齒為期”。天聖中,劉子儀《賀五王出閤啟》云“芝函曉列星,飛降天上之書;棣萼晨趨嶽立,受日中之字”。皆隱用五字、王字也。

唐鄭準為荆南節度使。成汭從事,汭本姓郭,代為作《乞歸姓表》云“居故國以狐疑,望鄰封而鼠竄。名非伯越,浮舟難効於陶朱;志在投秦,出境遂稱於張禄。未遑辨雪,尋涉艱危”。其後范文正公以隨母冒姓朱,以朱說既登第後,《乞還姓表》遂全用之,云“志在投秦,入境遂稱於張禄;名非伯越,乘舟偶効於陶朱”。議者謂“文正公雖襲用古人全語,然本實范氏當家,故事非攘竊也。”

元豐末,劉誼以論常平不便,罷提舉,官勒停。遊金陵,以啟投王荆公。令其再起,稍更新法之不便於民者。荆公荅以啟,略曰“起於不得已,蓋將有行;老而無能,為云胡不止。”

盧多遜丞相謫海外。國史載其《謝表》,末云“流星已遠,拱北極以無由;海日空懸,望長安而不見”。又其孫載作《范陽家誌》,附其臨終自作遺表,略云“昔日位居黄閣,衆口鑠金;此時身謝朱崖,蔓草縈骨”。雖有五代衰氣,然亦可哀矣。

熙寧中,彗星見。是歲交趾李乾德叛。邕州二廣為之騷動,朝廷遣郭逵、趙卨討之。荆公作相,草《出師勅榜》,有云“惟天助順,已兆布新之祥”,為彗星見而出師也。《行年河洛記》:王世充假隋恭帝禪位,策文云“海飛羣水,天出長星,除舊之徵克著,布新之祥允集”。荆公用舊意為新語也。

楊子安侍郎坐黨籍,謫官洛陽。其《謝再任宫祠表》云“地載海涵,莫測包荒之度;春生秋殺,皆成造化之功”。邸報至丹陽。蔡元度在郡見報,驚歎諷味之。

熊伯通任金陵,為王荆公幕府官,代公作《立貴妃表》云“有警戒相承之道,無險詖私謁之心”。荆公取而用之。後人因用此一聯,相聯不已。

鄧温伯知成都,《謝上表》云“捫參歷井,敢辭蜀道之難;就日望雲,愈覺長安之遠”。自後凡官兩川者,謝表相承用此一聨。

滕元發光禄,受知神宗,最在諸公之先。以議政與荆公不合,遂出為帥。又以妻黨李逢事謫知池安二州。既罷安州,許朝見,至國門,將復用之。又中飛語,再謫知筠州。是時尚艤舟國,東普照寺也。先子實公之客,是時在京師,托撰陳情表自辨。先子為公草之,盡載於此,曰“人情不問賢愚,莫不畏天而嚴父,然而疾痛則呼父,窮窘則號天,蓋情發于中,而言無所擇,豈以號呼之故,謂無嚴畏之心?今臣之所患,不止於疾痛,而所憂,有甚於窮窘。若不號呼於君父,更將赴愬於何人?伏望聖慈少加矜察,臣本無學術,亦無材能,惟有忠義之心生而自許。昔季文子見有禮於君者,事之如孝子之養父母也。見無禮於君者,誅之如鷹鸇之逐鳥雀也。臣雖不肖,允蹈斯言。但信道直行謂人如巳。既恃深知於聖主,肯復借交於衆人。任其疎愚,積成仇怨。一日離去,左右十有餘年,攻臣之言何所不有。偶因疑似,直欲中傷。至如臣頃在京東,謬當帥路,材微任重,禄過災生。驗凶人始造謀之年,乃愚臣未到任之日。其時,陛下特遣親信就以體量,在於臣身並無詿誤。言事之臣不知本末,或罔臣以失察,或誣臣以黨姦,欲於寛大之朝,為臣終身之累。幸賴聖君之照鑒,力排衆議以保全。爰自偏州,漸移節鎮,昨因考滿,許赴闕廷。中書既不外除,交代又巳到任,官為近侍,理合朝參。實欲叙愚臣久蒙含垢之恩,謝陛下稍復善藩之賜。況臣素無黨援,唯祈一望清光,今者纔入國門,復除江郡。戀闕之心徒切,見君之日無期。拜命徬徨,不知所措。尋觀誥意,復領裝錢,方悟此行,非緣重譴,臣是以敢陳危,懇上目天聰,輒希行葦之仁曲,軫遺簪之眷。竊緣筠州,闕次尚在來春,鄉里田園,素來微薄,家貧累重,四方無歸。臣非敢别有僥覬,更求録用,但患難之後,積憂傷心,風波之間,畏怖成疾。伏望皇帝陛下,愍餘生之無幾,究前月之異恩,改授臣潁壽湖潤一郡,稍便醫藥,漸謀歸休。異日復得以枯朽之餘,一瞻天日之表,然後退歸田里,歌詠太平。自述臣子之遭逢,歸詫鄉鄰之父老。區區之願,求畢於斯。”滕公讀至“戀闕之心徒切,見君之日無期”,起執先子手,揮涕,曰“此予心欲言而不可得者也”。表入神宗。大悦。以滕公知湖州。湖乃公所乞也。是時林子中作禮部員外郎,與公壻何洵直邦彦。同曹聞滕公得湖州,以詩賀邦彦曰“清風樓下兩溪春,三十餘年一夢新。欲識玉皇香案吏,水晶宫主謫僊人”。謂公初登第時倅湖州,距是三十年矣。(先子為滕作陳情表手簡尚在。今乃誤印在東坡市本文内)。

  四六話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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