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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十 回敦永好风月证盟

第 四十 回敦永好风月证盟

贺西池昆仑圆叙
《续镜花缘全编》卷之一
第一回拭明镜追溯前因感名花重提旧事
国朝李君松石所撰《镜花缘》一百回,繁征博引,感慨苍凉,妙绪环生,奇观迭出。惜全影难求,事仅得半。其书所传的是唐时武后专权,将中宗贬置房州,逞所欲为,荒淫无度。当隆冬之际,饮酒过醉,戏命百花齐放。百花仙子适与麻姑对弈,不在洞府,一时失察,群芳斗丽争妍,献媚取悦于下界的女主,致令时序颠倒,骇人听闻。上界玉皇闻知,便将众仙子降谪红尘。后来武后忽发奇想,大开女科,遍搜闺秀,考取才女百名同赴红文筵宴。一等五十名,授职女学士。二等四十名,授职女博士。三等十名,授职女儒士。今将百位才女姓名列左:
史幽探、哀萃芳、纪沉鱼、言锦心、谢文锦、师兰言、陈淑媛、白丽娟、国瑞徵、
周庆覃、唐闺臣、阴若花、印巧文、章兰英、田秀英、林书香、宋良箴、卞宝云、
阳墨香、郦锦春、田舜英、卢紫萱、邺芳春、邵红英、祝题花、孟紫芝、秦小春、
董青钿、褚月芳、司徒斌儿、余丽蓉、廉锦枫、洛红蕖、林婉如、廖熙春、黎红薇、
燕紫琼、蒋春辉、尹红萸、魏紫樱、宰玉蟾、孟兰芝、薛蘅香、颜紫绡、枝兰音、
姚芷馨、易紫菱、田凤翙、掌红珠、叶琼芳、卞彩云、吕尧蓂、左融春、孟芸芝、
卞绿云、董宝钿、施艳春、窦耕烟、蒋丽辉、蔡兰芳、孟华芝、卞锦云、邹婉春、
钱月英、董花钿、柳瑞春、卞紫云、孟玉芝、蒋月辉、吕祥蓂、陶秀春、掌骊珠、
蒋星辉、戴琼英、董珠钿、卞香云、孟瑶芝、掌乘珠、蒋秋辉、缁瑶钗、卞素云、
姜丽楼、米兰芬、宰银蟾、潘丽春、孟芳芝、钟绣田、谭蕙芳、孟琼芝、蒋素辉、
吕瑞蓂、董翠钿、掌浦珠、井尧春、崔小莺、苏亚兰、张凤雏、闵兰荪、花再芳、
毕全贞。
先是,女儿国储君阴若花回国,武后加封为文艳王,授枝兰音为东宫少师学士,黎红薇为东宫少傅学士,卢紫萱为东宫少保学士、护卫大臣,随了文艳王到得国中。女儿国王已经晏驾,众臣遂扶储君阴若花登了宝位。次后,众才女纷纷告假回籍于归。唐闺臣思亲念切,与颜紫绡结伴同上小蓬莱探访父亲,一去不返。田秀英、田舜英、宰玉蟾、燕紫琼随同丈夫勤王,临阵遇害。邵红英、戴琼英、林书香、阳墨香、谭蕙芳、叶琼芳,尽节军中。
后来中宗复位,死亡的诸才女并受阴封,奉旨俱入节孝词,春秋享祀。中宗系武氏所出,中宗虽然复了帝位,太后威权未替,又下一道懿旨,颁行天下:来岁再开女试,并命众才女重赴红文宴。预宴者另锡殊恩。懿旨一下,早又轰动了天下多少才女。此《镜花缘》前集书中之大略也。
镜不拂拭不显光明,花不栽培不能开发,于是记其缘起,重提一过,庶几朗若列眉。如今请诸君再观《续镜花缘》。有诗为证。诗曰:
世事纷争慨变迁,年来翰墨结因缘。
闻闻见见毫端绘,幻幻奇奇腕底传。
镜里看花添艳冶,花前对镜倍鲜妍。
残棋未了须终局,漫续新编愧昔贤。
却说江南道姑苏台畔有个致仕的乡宦,姓黄名华,表字友鞠,年逾知命。夫人周氏去世多年,继娶陆氏夫人生有一儿一女。儿名锡宝,尚在髫龄。女名蕊珍,芳年三五,出落得姿容绝代,聪颖非常,真是貌可羞花,才夸咏絮。夫妇爱之不啻掌上明珠。家中良田美产,富有资财。仆妇丫环,成群作队。府中请位西席,是个老年博学的通儒,叫做张子受,课读姊弟。二人极其敏悟,均能一目十行。宾主亦甚投机,常常论古谈今,吟风弄月。
一日,友鞠晚来无事,步到书房中与西席谈心。彼此相见,对坐言欢,十分契合。便命童儿黄福道:“今晚我在书房与师爷对酌,可添杯箸。”童儿答应。去不多时,送进肴馔。调开桌椅,宾主坐定,童儿在旁斟酒,开怀畅饮。饮酒中间谈及诗赋一道,张子受道:“令嫒近来的学问大有进境,较诸当今考取的才女,真可谓有过之无不及矣。友翁如谓过奖,请观窗作,便知弟非谬言。”说着,便起身,走至书案前,抽屉中遂将蕊珍近日所作的诗赋检出,送与东翁。友鞠接取展阅,只见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内有一篇不限韵的《灯花赋》,尤为灵心妙腕,得未曾有。其赋曰:
灯影兮摇青,花光兮照棂。含葩今灿烂,结蕊兮珑玲。映红蕤兮满室,流紫焰兮盈庭。
护重重兮翠幔,围曲曲兮晶屏。永夜焚膏,寒宵绚彩,绽出离披,攒成蓓蕾。起草频挑,敲
棋有待。半阶之朗月未沉,几点之疏星常在。
则有萧斋岑寂,小院迷离,笔情花发,书味灯知。蔗回经舌本,穗剪证心期,勤咀含于
子夜,记领略于儿时。更有绣阁沉沉,璇闺煜煜。柔情更向谁论,好事还凭他卜。兰吐粟兮
零星,麝凝煤兮馥郁。玉钗影动兮开心,宝髻光摇兮射目。
至若羁人望远,旅客情萦,剪窗西之烛,伴舍北之檠。辉偏流于四照,艳犹聚于三更。
剔去银红之焰,听残玉漏之声。
彼夫渔浦篱疏,钓滩屋矮,星澈叉鱼,月低捕蟹。非藜而白室余明,拟桂而金钱难买。
蚖膏未满兮灯昏,燕处自安兮饭罢。维时风清院落,烟漾帘栊,花开别样,花吐凌空。丝丝
晕碧,闪闪飘红。何处之琼箫送响?谁家之竹笛偏工?有客不来践约,无言孰诉深衷?
灯有花垂,花因灯吐。看列炬于金莲,疑缀霞于火树。翻杂记于西京,溯名言于前度。
雒诵当代之佳章,藉启后人之妙悟。
友鞠阅毕,便对子受道:“小女幸沾化雨,竿头日进。此皆先生诱掖之功也。他日再逢女试,大约亦可上国观光。”子受道:“岂但观光,恐怕还要出人头地哩。”宾主谈谈说说,饮到半酣,用过夜膳,又论论文,讲讲闲话,直至夜深始别。
一宵无话。次日老爷正与夫人谈叙家常,道及女儿的学问淹博,欣喜过望。忽见丫环传报:“陆府夫人同了小姐到来,轿子停在前厅。”夫人随唤丫环,到书房中去请小姐进来。夫人坐上抬身,轻移莲步,到了前厅。陆府的夫人小姐已经出轿,蕊珍小姐也到前厅迎接舅母。姑嫂、表姊妹至亲相见,甚是亲热。陆府夫人苏氏,小姐爱娟年方二八,才貌双全。当时丫环送上香茗,彼此叙了些寒喧。苏氏夫人道:“前日接得京中相公家信,书中提及太后懿旨:明年再开女科。诏书不日就要颁行天下。嘱爱娟女儿好好勤功,预备赴考。愚嫂特来知会姑娘,约甥女与小女同伴进京,路上可免寂寞。未识姑娘以为何如。”黄夫人道:“极承嫂嫂关爱,只恐小女学浅才疏,郡县考还不能入选。”陆夫人道:“既是至亲,姑娘何用客套?贤甥女素来聪明,定然高出吾女之上。小女不过粗通文墨而已,未必及得甥女。”姑嫂正在言来语去,黄老爷进内,与陆夫人见过了礼,陆小姐拜见了姑爹,请安已毕,陆夫人便将京中来信约蕊珍小姐同伴的话重述一遍。黄老爷道:“舅嫂所见不错,小姊妹叙在一处,彼此有兴。”陆夫人便把爱娟小姐近来所做的诗稿取出,送与黄老爷观看。黄老爷接过,从头细看。见是七律四首,咏的秋蝉、秋萤、秋蜂、秋蝶道:
独倚栏干思悄然,宵深漏静忽闻蝉。
迷离树色情千里,落寞秋心话半年。
尽许新餐分玉露,早将旧调换金弦。
嘶或柳苑三更月,孤唳偏能惹恨牵。
--秋蝉
轻携罗扇扑飞萤,秋气迎来入画屏。
一桁疏帘疑照月,半篙浅水讶流星。
残阳院宇浮踪寄,衰草池塘幻梦醒。
破瓦颓垣余点点,随风吹堕逐飘萍。
--秋萤
秋容肃穆意惺忪,到处还余逐队蜂。
黄褪影迷纤翅弱,红残痕约细腰松。
遥怜粉署春风静,转忆花朝午课慵。
阴老碧梧黄菊绽,芳菲一路寄浮踪。
--秋蜂
系恋芳丛直到秋,伶俜冷蝶忆侬不?
轻随燕子飞还怯,瘦逐蜂儿闹未休。
栩栩三春寻旧梦,蘧蘧一枕动新愁。
滕王画本描难似,丹桂香飘菊径幽。
--秋蝶
黄老爷看完了诗句,对陆小姐道:“内侄女的佳章写景摹情,清词丽句,真是才人之笔。”陆小姐起身道:“侄女涂鸦,怎当得姑爹谬奖?还求姑爹斧削才是。”黄老爷道:“老夫自是实话,井非虚誉。”随唤小环命厨房备酒,老爷有事往外去了。然后表姊妹叙谈,讲论诗赋,欢洽异常,彼此情投意合。不多时,丫环搬进酒肴,肆筵设坐。两位夫人与两位小姐饮酒谈心。公子进内拜见舅母,并与表姊作揖,彬彬礼貌,对答如流。黄夫人道:“孩儿今日陪伴舅母、表姊,就在内堂午膳罢。不要到书房中去陪先生了。”公子领命,就在旁侧坐下,周旋应对,不慌不忙。陆夫人称赞不已。用过中膳,姑嫂表姊妹谈谈说说,不觉日色沉西。陆夫人起身告辞。黄夫人再三款留不住,母女双双送出中堂,登舆而去。陆夫人随来仆妇丫环叩谢了黄夫人,随了夫人小姐回府不题。隔了不多几日,明岁重行女试的懿旨各道都已颁到。仍照上科之例,郡县试取中方准部试,部试之后再行廷试。此旨一下,各道的才女纷纷报名投考。且说黄蕊珍、陆爱娟两位小姐:黄小姐考吴县,陆小姐考元和。考毕县试,蕊珍是吴县的案元,爱娟是元和的案元,都得了文学秀女匾额。两府夫人各自欢喜。到了十月初二,便是郡考之期。各州各县的秀女都来郡城应试。姑苏台畔愈形闹热。黄府、陆府好在都住郡城之中,所以小姐进场考试极其便捷。届期就在府内起身,进了考场,都是一挥而就。午后完卷,各自出场。复试已毕,第一名文学淑女取中黄蕊珍,第二名文学淑女取中陆爱娟,纷纷报喜,亲友登门道贺,往来不绝。到了上匾之日,备酒宴客,各有一番忙碌,不必细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天气渐寒,葭灰飞动,过了隆冬,早又是新春时候。凡有天下十道取中的文学淑女,纷纷端整束装,进京部试。陆、黄两府的小姐,早已预备行装。黄府差了老苍头黄顺,并两名婢女,一名唤做春香,一名唤做秋蕙,还有张老师爷陪送小姐。陆府夫人命家人陆贵并春梅、秋菊两个丫环伏侍小姐。两府预先约定,雇了一号大船,择了吉日动身。蕊珍小姐拜别双亲,老爷、夫人各有一番叮嘱。爱娟小姐也到黄府拜别了姑爹、姑母,表姊妹一起动身。黄老爷亲送到船,嘱托了西席张子受老相公。陆小姐也见了张子受,趁着表妹称作先生。黄老爷又叮嘱了黄顺几句言语,然后上岸,乘矫回府。船家起艇,一棒锣声,顺风相送,扬帆而去。于路看山玩水,姊妹陶情,有时与张老先生讲论诗赋,对景抒怀,不知不觉到了京师。起岸,雇了驴车装载行李,找寻宿店。两位小姐又唤了两乘大轿,自有家丁伺应。歇宿一宵,次日进城,便到红文馆寻觅寓所。幸喜地方宽大,寻了一所大大的院落。蕊珍、爱娟两位小姐都有丫环伺候,铺设床帐,一应周备。
用了午膳,散步庭前,见对面也是一所极大的院落,已有应试的才女居住。原来是上科才女谢文锦之妹文绣、陈淑媛之妹淑仙、国瑞徵之妹瑞芬、周庆覃之妹庆春,同伴在红文馆居住。蕊珍小姐命春香过去探问明白,遂偕了爱娟小姐,轻移莲步,同来对院问候。四位淑女一一相见,各道姓名,被此十分倾慕。坐谈良久,方始告别。明日,四位小姐也来顾访。蕊珍、爱娟接进里面,丫环送茶,论古谈今,娓娓不倦。不一日,红文馆中又来了上科的几位才女重赴红文宴的,也来安歇,各带仆妇丫环伺应,闹热异常。众才女互相往还,情投意合。陆爱娟小姐本思到了京中要与表妹蕊珍同往衙门探望父亲,那知陆老爷已于一月之前钦差外省查办案件,故而不在京中。暂且按下,以待后文再表。
且说红文馆中诸位才女,到了部试之期,料理考具,整备进场。还有不住红文馆中的许多文学淑女,纷纷都到。点名给卷,题纸一下,静坐凝思。到了酉刻,交卷出场,俱有婢仆前来迎接,乘舆回寓歇息不题。那天下十道的众才女,个个专候放榜夺魁。要知部元果属何人,且待下回分解。
第二回二仙姬连登黄甲两公子同入红尘
话说天下各道才女,进京考过了部试,或在寓所,或在亲戚家中,或在红文馆内,静候榜信。到了二月二十四日放榜之期,陆爱娟取中了第一名部元,黄蕊珍取中了第二名亚元。凡寓在红文馆中的淑女,亦俱榜上有名,个个喜悦,彼此道贺。武太后传下懿旨,定了三月初二日廷试。众才女得了这个消息,简练揣摩,专心致志。转眼之间,已是三月初一日。到了晚上,凡有部试取中的才女,俱各早早安寝,三鼓起身梳洗。用些饭膳,家人雇了鱼轩,伺候入朝赴试。众才女纷纷进朝,点名已毕,接了卷子。殿上编定坐号,按次归坐。及至题目到来,俱各凝思静虑,振作精神。独有蕊珍、爱娟两位小姐敏捷非常,一辉而就。原来他二人一个是织女临凡,一个是元女降世,仙才与凡质自是不同,到了午后早已交卷,出朝回离。丫环先送过了香茗,然后端进佳肴,请用午膳。两位小姐用了些茶饭,略略歇息。一转瞬间,日色沉西,众才女陆续回寓,静候放榜。真是眼望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张子受先生到了京中,另行借寓。一日,来到红文馆中,探望蕊珍、爱娟两位小姐,并要讨取考作观看。两位小姐都道:“没有誊真。”黄顺送上香茗,子受略坐片时,起身作别。小姐送了先生,子受出了红文馆,仍回寓处不题。
到了放榜这一日当晚,各处才女上下人等,俱各不睡候榜。红文馆中更不必说。外面仆人呼群觅伴,聚集闲谈。三鼓之后,有的出去探听消息,有的坐在门前守候。将及黎明,纷纷报到。第一名殿元黄蕊珍,第二名亚元陆爱娟。国瑞芬中了第三名。红文馆中住的才女一榜尽赐及第,不必细述。门前高贴报单,家人叩贺道喜。部中行文知会众才女,今晚四鼓,齐集朝房,伺候朝见太后。并传懿旨,所有上科女学士、女博士、女儒士随后一体入朝。众才女得了部文,俱各预备进朝。此次廷试,共取了八十名。所有上科的百名才女,有的入山修道;有的随了丈夫出征,战死沙场;有的夫故殉节,而且出阁的甚多,并有因路途窎远不愿上京,所以到者更觉寥寥无几。
且说当晚三鼓向尽,用过了半夜饭,众才女会齐进朝。暂息片时,忽闻钟鸣鼓响,太后登朝。众才女上殿谢恩。太后传旨:黄蕊珍等前列十名,列于一等,授为女学士之职。谢文绣等三十名,列于二等,授为女博士之职。周庆春等四十名,列于三等,授为女儒士之职。上科取中的才女,凡有女儒士升为女博士,女博士升为女学士,女学士升为女校书之职。授职加恩,各赐金花一对,仍循曩例,当下传出懿旨,命膳部大排红文筵宴。众才女济济一廷,武太后慈颜大悦。见那许多才女,容貌超群者十居七八,姿态平等者十之二三,然均楚楚可观。太后愈看愈喜,另又颁赐许多大缎异香、文房四宝。接连赐宴三日。众才女天天聚首,呼群结伴,彼此畅谈。非但人人熟识,而且极其亲密,每到席终分手,尚是喁喁絮语。众才女都道:“我们拜过老师之后,何不拣个宽敞去处,再行畅叙儿日?”于是议定,就在红文馆内大厅之上开筵宴会,取其轩爽高大,个个首肯。当时订约而别。至于谒师参相烦文,也不去题表。
且说红文馆中,才女往来,络绎不绝。这日黄蕊珍小姐宴客大厅之上。排开筵席,不一时众才女到齐。美酒盈樽,佳肴罗列,觥筹交错,畅叙芳情,论古谈今,猜枚行令,极尽一时之雅兴。明日又是陆爱娟小姐开筵。自此,接接连连,今日这几位才女邀饮,明日那几位才女留宾,红文馆前车马盈门,非常闹热。
足有二十余天宴会方毕。众才女纷纷请假回籍。书中单表黄蕊珍、陆爱娟两位小姐,传谕苍头黄顺、家丁陆贵,先去知会了张师爷,一同启行。仍旧雇了大船,收拾好了行装,出了红文馆,两位小姐升坐鱼轩,仆婢登车。一行人出了京城,会齐了张子受先生,次第登舟,竟向江南道进发。于路无话。
不一日,船抵姑苏。苍头黄顺先行上岸,到陆府去通报,然后回到府中,禀知老爷、夫人。两府各备鱼轩,迎接两位小姐。且说蕊珍小姐登岸乘舆,苍头黄顺命人夫搬运行李、箱笼物件,开发舟金。春香、秋蕙随了小姐回府。到了府中,拜见双亲。然后与公子姊弟相见。老爷便到前厅迎接张老先生,各道寒喧。随唤厨房备酒接风。友鞠致谢子受教诲之功,先生称贺东翁有女大魁之喜。彼此欢然饮酒,畅叙不题。
再说里面,夫人见女儿夺取状头回来,十分喜悦,忙问在京考试的事情。小姐一一告禀太后如何赐宴并颁赏赐,红文馆中大会同年如何欢叙。夫人听了乐而忘倦。
到了次日,亲朋闻信,纷纷登门道贺。黄老爷应接不暇。黄小姐到陆府去问安舅母,陆府夫人也是十分快慰,道:“难得甥女大魁天下。”蕊珍小姐道:“甥女真是偶然侥幸,其实平时的学问焉能及得姊姊?”陆夫人道:“贤甥女休得过谦。”爱娟小姐闻得表妹到来,坐上抬身,轻移莲步,下楼相见。表姊妹握手言欢,情投意合,自不必说。黄小姐在陆府盘桓了一日,家人提轿前来,迎接回府。
次日,爱娟小姐也到黄府探望姑爹、姑母,又有一番说话。黄府、陆府两处,各自择了吉日发帖邀客,备办盛筵,大会宾朋,异常忙碌。过了数日,方得清闲。书无紧要,不必细表。
词中要说到那宋素、文菘两位公于,自从陷在才贝阵中,被众神仙破了阵图,幸遇百果仙子指点迷途,度往小蓬莱山上修身养性,待时而动。山中自有仙桃仙果可当饔飧,毫无饥渴之患。二位公子逍遥自在,不知不觉过了几年。正所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大约已有四五年的光景,一日二人正在石室之中闲话,只见外面走进一个道童,骨格清奇,形容秀雅。二位公子起身施礼,各各相见已毕,便问来意。道童便向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道:“是唐真人寄来的,二位请看来书,便知分晓。”原来唐敖已经成了散仙。二人展开书信,从头至尾细读一遍,谓:“今上中宗皇帝气数将终,另有新君出治。应得你二人前去辅佐朝廷,重兴唐室江山,不可羁迟。作速下山,先至文芸府中。待到八月中秋,可用暗渡陈仓之计,不须多调人马,只须挑选一二百名勇敢的家将,四散埋伏宫外,静候消息,相机行事,并力诛奸,不得有误。”宋素、文菘看完了书信,道童便道:“如今二位要去助朝廷干功立业,小道无物可赠,当送一阵风云,取风云际会的意思,使二君早抵长安,以免道途跋履之劳,并可不致耽延时日。”宋素、文菘再三称谢。
当下三人出了石室,行不数武,只见那道童把手向空一招,两朵白云冉冉而下,道童便请宋素、文菘登云,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起!”道童拱手作别。二位公子驾起云头,直往西京进发。耳内只听得风声不绝,不知经过了多少高山峻岭、巨浪洪涛,转瞬之间,已到了西京的地面。二人按落云头,同去访问文芸的府第。
且说文芸自从中宗复位之后,封授公爵,以酬血战之劳,巍巍然公侯府第,自然一问便知。当下宋素、文菘到了府前,即命家丁通报。文芸闻报,疾忙抽身出来迎接。三人到了大厅,各各见礼已毕。正是悲喜交集,诉说别后衷肠。文芸便道:“宋素哥哥与四弟何以直至今日才来?”二人便将当日百果仙子渡往小蓬莱修道,嘱令静候天时,及唐真人倩道童寄信,道童相送,驾云而归,说着,随即取出书信,送与文芸观看。
文芸把书信观看一过,惊异非常,便道:“如今朝中甚是安谧,那得有此变故?”宋素、文菘都道:“此系天数,既蒙真人指示,不可不信。”当下三人计议已定,且待临时见机而作,万勿走漏消息。于是文芸便请宋素与四弟文菘耽搁府中,不可往外,就在书房安歇。暂且按下不题。
再说武太后之侄武四思早已阵亡,其余亦均逃逸。中宗虽然复位,武太后的威权仍旧未替,武氏弟兄内留下三思依然宠用。武三思且与那中宗之后韦氏私通,如漆如胶,固结不解,暗暗图谋大宝。月来日往,已非一朝一夕之故,由来久矣。
这日,武三思安排下了篡弑的方法,布置停当,潜进后宫。适值中宗往御花园中游玩未回,遂悄悄与韦后道:“今宵行弑之事吾已调拨停妥,包管万无一失的了。”韦后忙问:“计将安出?”三思道:“今宵宿卫的将士没有一个不是吾的心腹,断然不敢违抗。况今夕又是中秋佳节,娘娘正好与主上赏月,畅饮多杯,候其微醺,只须暗将毒药置于酒内,等到毒发,只说醉后中风晏驾。朝内众臣自然没有说了。然后再行图登宝位,可以逞所欲为了。纵有不测,现有心腹宿卫将士守御宫禁,何足惧哉!”韦后道:“此计甚善,可速行之。”
及至日暮,中宗游罢回宫,韦后奏道:“今夕中秋佳节,臣妾愿随陛下登楼玩月,以遣佳兴何如?”中宗闻奏,便道:“御妻之言,正合朕意。”送唤内监,召武三思进宫,并唤妃嫔、宫娥随驾,同登邀月楼赏月。到了楼上果见皓月当空,长天一色,琼楼焕彩,玉宇无尘。中宗传旨楼上排宴,饮酒作乐。饮至夜半,三思见中宗已有醉意,忙将毒药暗暗放在酒中,进上劝饮。中宗吃了一杯入肚,不多时帝容大变,跳起身来大叫一声,霎时跌倒,就驾崩在楼上,呜呼哀哉。
妃嫔、宫娥见帝暴崩,不觉大惊失色,喧嚷起来。外面太子久已防范着三思,是夜闻父王与三思在楼上饮酒,心甚不安。暗点御林军在楼前楼后探听动静。忽闻楼上喧闹之声,又见天星乱落如雨,明知有变,遂喝军士杀入。谁知三思亦暗伏军士在楼下,今见太子杀入,两军交战起来,喊声大振。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诛篡逆新君御极表勋劳贵胄封藩
话说武三思与中宗的太子在宫内交兵,两军正在混战之际,忽闻宫外喊声又起,不知何处兵来。看官,你道是谁?原来中宗之弟李旦系高宗的正宫皇后王娘娘所生,曩者曾与武后讲和,虽然偏安在汉阳,每每以天下为念,终年训练军士,积草屯粮,静待天时。这一日汉阳王升殿,正与军师徐孝德议论军机,军师奏道:“臣昨夜仰观天象,见紫薇垣中帝星昏暗,不久必有大患。主公一星光芒焕彩,当今的天下不日定属主公。又见那列宿环绕着主公的一星,必有谋臣勇将前来相助,重整唐室江山。”话言未毕,忽见黄门官进来,报称外边有一道人求见,请旨定夺。唐王传旨宣他进殿。黄门官传出钧旨,那道人闻说传宣,飘然而进,打个稽首。唐王赐坐,便问:“道长何来?孤家愿闻教益。”道人立起身来奏道:“臣系岭南唐敖,曾经中过探花。不意言官上了一本,言臣于弘道年间在着长安,同徐敬业、骆宾王、魏思温、薛仲章等结盟异姓弟兄,指为叛党。虽无叛逆之迹,终非安分之徒。当时武后准奏,仍旧降为秀才。臣因功名迍顿。因此厌弃红尘,遍游海外诸邦,入山修道亦已多年。今日特来通报主公天命攸归,事机早定。八月中秋半夜,当今皇帝有陨身之祸。天下该属主公,复兴皇唐社稷,气数已定,主公可暗暗兴师,不用多带军马。到了长安自有贤臣扶助。现有锦囊一个相赠,且俟到了长安,然后开看,见机行事。”
汉阳王闻奏大喜,传旨备宴款待。唐敖道:“贫道不食人间烟火久矣,请从此辞。”唐王再四挽留,愿求相助。唐敖道:“到时辅佐有人。”说着,又打了个稽首,道:“贫道去了。”一转瞬间,化阵清风而去。唐王与诸臣不胜惊异。
军师奏道:“唐敖定已成仙,今日来报主公,可预先准备。”唐王点首。当下散朝。日去月来,暑气已消,凉风渐至。到了八月初一日,汉阳王李旦传旨,挑选五百名精壮军士,命大将李贵、袁成紧守城池,自同了军师徐孝德等众臣随驾,扮作商贾模样,陆续启行,望长安进发。不一日已到长安,忙将锦囊拆看,方知早有宋素、文菘在此,遂命军师徐孝德去寻二人,将唐敖的锦囊密计传知,会合了行事。二位公子应命来见汉阳王,商议停妥。先使文芸带了百名军士,悄悄的埋伏长安城外,拿捉奸党,防其漏网。其余四百名军士并文府中的二百名家将,分作六十队,暗暗进城,四散埋伏,准备着中秋夜间相机行事。此时宫外的炮声,正是汉阳王李旦之兵伏军齐起,宋素、文菘并家将们等一齐杀入。
武三思一闻外面有人杀进,大惊失色,欲往御苑后门逃遁。手中提着宝剑,刚要下楼,适值中宗的太子上楼,方到楼门,不提防三思出来,手起剑落,竟将太子砍死,飞步下楼,慌忙逃出御苑后门。及至天色微明,出了南门,急急奔波约计十余里路,忽被文芸撞见,飞步赶上,把武三思拿住,解入城来。城内宋素、文菘并汉阳王随驾众将人等杀入午门,逢人便捉。
其时武太后年老,已经七十有余,正在睡觉,起来忽然听得喊杀之声,振动天地,大吃一惊,身躯抖战,登时一交跌倒,竟呜呼哀哉了。韦后见三思已走,慌忙下楼,正欲脱逃,却被文菘拿住。
不多时,天色已明,涌出一轮红日。军马稍定,各人拿住奸邪前来献功。汉阳王李旦逐一查问,单单不见了一个罪魁祸首的武三思,心中甚是不快。忽见午门外走进—位公爷,却是文芸,亲自拿住奸犯,正是大逆不道的武三思。汉阳王龙心大悦,也不审问,即令开刀。并着刀斧手碎剐其尸,只要留个首级悬在午朝门外示众。
当时宋素、文芸、文菘并军师徐孝德同众将,皆请汉阳王李旦早正大位。汉阳天再三谦逊固辞,众人固请,然后登金銮殿,即皇帝位,是为睿宗。受了群臣朝贺,三呼万岁已毕,天子传旨,着御林军将韦后绑赴法场,万碎其尸,以为弑君者戒。又将武曌的尸身扛出枭首,以报母后王娘娘之仇。韦后一家不论男女老幼,尽行斩首。凡有武三思的羽翼,亦皆斩首号令。武氏、韦氏如有漏网在外者,明查暗访,切实严拿。画影图形,颁行天下,务使尽绝根株,不留余孽,后文再行细表。其余百官,一概不问,各居原职。追赠王皇后为皇太后,立胡皇后为正宫皇后。封申妃为贵妃。立子隆基为东宫太子。封徐孝德为护国军师,晋秩太尉。宋素奏明前事,复姓归宗,仍为李素,本系亲藩,今加封为晋王;已故发妻燕紫琼追封勇烈王妃。封文菘为定唐王;已故发妻田秀英追封义烈王妃。封文芸为武安王;妻章兰英封武安王妃。随行将士各加爵赏,大赦天下。武、韦二族不在恩赦之例。蠲免一年赋税。凡有前日阵亡军将,及前朝被戮的功臣,俱各加封赐溢,子孙世受爵禄。又前朝所有功臣,及削去兵权闲住在家者,各加爵赏,调取入京,量材擢用。红文馆原系九王爷的府第,饬匠修造,仍作晋王李素的藩邸。武安王文芸本系公爵,当今天子传旨改造王府。文菘赐第,发帑起造定唐王府第。群臣叩首谢恩。睿宗就令以王礼收殓中宗,择日安葬。散朝之后,众臣退出。李素、文菘仍归文芸府第暂住。过了数日,内府发下帑银,起造王府,修整藩邸。工部奉旨,即饬属下司员命匠鸠工庀材,大兴土木,一面修理晋王府第,一面饬造定唐王府。举凡楼台殿阁,极其闳丽。并造花园一所,雕梁画栋,异草奇花,极尽人间之富贵。不上数月,两处工程俱已完竣。巍峨气象,焕然一新。工部造成府第复旨,睿宗即召晋王李素、定唐王文菘,赐第安居。当下二王谢恩出朝,退归武安王文芸府内共议。当即差遣属下官员,布置府中器用陈设一切。不数日,差官复命,诸事俱已齐备,恭请二位王爷进府过目。随唤扈从仪仗启行。一行人到了辕门,旗牌官站立两旁,伺候王爷大轿直至银銮宝殿,舆夫方才停下。王爷进了银銮殿,举目往四下一观,但见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甚为合意。
随后王公大臣纷纷来到两府道贺。两府择了吉日,备酒请客,大张筵席,先后延宾,接接连连,闹热了二十余天。暂且按下慢表。
再说朝廷起用旧臣,恩诏颁行各道。那江南道的致仕黄华,应调整备进京,便命老家人黄顺管理了姑苏的府第。雇定了数号大船,先将那箱笼物件、一切应用的器皿发下舟中,然后带了夫人、公子、小姐并家人、仆妇、丫环等众启行。到了大船之上,船主进舱叩见老爷。老爷即命起碇开船。一路扬帆,直望西京进发。船中无事,与夫人谈叙家常。老爷道:“孩儿年纪尚幼,亲事还可缓议。独女儿待字闺中,竟无才貌相当的佳婿可配,奈何?”夫人道:“老爷不必担心。据妾身想来,女儿女试已中状元,且为学士,到了京师,定有佳婿可择。老爷以为何如?”友鞠道:“夫人言之有理。”一路上绿水青山赏玩不尽,公子、小姐承欢膝下,又极欣慰。不知不觉,转眼之间已抵京师地面。者爷便命家人先行上岸择定了公馆,然后右爷、公子、夫人、小姐登舆,一竞进了公馆。只见堂宇宽敞,后面且有一座园亭,颇觉称意。过了数日,睿宗召见黄华,升授了户部大堂。谢恩退朝,接印任事。黄老爷爱这公馆舒畅,亦不迁往衙中。
一日,公余之暇,正在书房中与公子讲书,忽见门丁传报陆老爷到了。看官,你道陆老爷是谁?原来就是黄老爷的妻舅,姓陆名炳,表字继辉,夫人苏氏所生一女取名爱娟,武后女试取中第二名亚元,曾经授职女学士,现在江南道本籍,尚未到京。陆老爷官为兵部,前次女试时奉差出京查办案件,后来又因从征突厥,赞画军机,如今班师回朝,升授同平章事,公务纷繁,不能分身。今日方得稍闲,前来拜会。黄老爷连忙迎接进厅,郎舅至亲相见,各道契阔。随唤家人到后堂请夫人、小姐、公子出来相见。家人答应,不一时,夫人、公子、小姐都到堂前,依次见礼,入坐献茶。黄老爷遂命厨房备酒,请陆老爷书房小饮谈心,共倾积愫。饮酒中间,黄老爷对陆老爷道:“舅兄现在京中供职,何不接取舅嫂夫人与贤内侄女进京,乐叙天伦,以免寂寞?”陆老爷道:“愚兄也有此意,即日修书去接家眷了。昨日武安王文芸提及晋王李素断弦未续,其弟定唐王文菘亦未续胶,佳偶难求,王妃虚左。晋王欲求贤甥女为配,定唐王欲求小女作配。特来与妹丈商议,尚未回复。”友鞠道:“晋王是金枝玉叶,王室宗支。小女蒲柳之质,何堪敌体?”继辉道:“妹丈也不必过谦,据愚兄看来,此亲甚是相当。”友鞠道:“舅兄既如此说,弟当从命便了。不知令嫒肯与定唐王作配否。”继辉道:“妹丈既与晋王愿结朱陈之好,弟与定唐王岂有不乐附茑萝之理?况女大须嫁,得此二王为婿,亦可了却向平之愿。”友鞠连连点首道:“舅兄说的不错。”当下郎舅二人议定,席散告辞。黄老爷与夫人说知,夫人亦甚首肯。
次日武安王先到陆府,得了陆老爷回音,即行来到黄府,求请蕊珍小姐年庚。又央黄老爷与定唐王文菘为媒,求请爱娟小姐年庚。黄老爷满口应承。武安王起身告辞。黄老爷随唤长班,提轿到陆府,去请了爱娟小姐的年庚,送至文府。武安王再三道谢。订定良姻,择吉先行聘礼,来春再行迎娶。于是晋王定了正月十六吉期,定唐王择了二月初二完娶。黄府、陆府闻知,预先置办小姐的妆奁,说不尽的丰盛。陆府夫人、小姐早于十一月初旬抵京,端整小姐出阁喜事,极形忙碌。要知以后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回结良姻王府续鸾胶逃法网男儿甘雌伏
却说晋王李素联姻吉期将届,残腊已尽,新春早回,竹报三多,梅呈五福。黄府嫁妆都是紫檀、花梨、红木的器具,奇工极巧,异样新鲜的绣彩,贵重非常,搬运不绝,遇到晋王藩邸,厚犒来使。寝宫陈设,耳目一新。到了十六日良辰,王亲国戚,六部九卿,满朝文武诸臣,个个前来晋王府内道喜。睿宗皇帝颁赐黄金千两,彩缎百端,以作贺礼。晋王望阙谢恩,排齐全副执事,黄府迎亲,半朝銮驾,仪仗鲜明,笙箫细乐,喝道鸣锣,绛烛高烧,銮舆结彩,一路风光,直到黄府迎娶王妃。黄府中文武官僚道贺,也有一番闹热,不必细表。且说王妃的彩舆,迎到了晋王府第,请新人出堂,参天拜地,花烛洞房,锦绣繁华。除了天子之外,真觉绝无仅有。蕊珍小姐生得天姿国色,容貌超群,又是闺阁奇才,莫不啧啧称羡。晋王亦十分欣慰,开筵宴客,大会亲朋。接连闹了半月方定。琴瑟静好,夫妇和谐,自不必说。
接着,定唐王文菘吉期又到,天子的赐第早已竣工。王爷先于去年迁居新第,迎娶陆氏王妃。陆府妆奁也是十分富丽,送至定唐王府中。五色迷离,光华耀目,铺设洞房如锦绣一般。当今天子亦赐黄金千两,彩缎百端,为定唐王续胶的贺礼。定唐王拜受,恭谢圣恩。朝中王公卿相,文武百官纷纷道贺,门庭如市。银銮殿上灯烛辉煌,排开全副仪仗并王妃诰命,迎娶陆爱娟小姐。銮舆到了银銮宝殿,点上龙凤花烛,与定唐王两下成亲。俗套烦文,不须细表。那陆小姐姿容绝代,态度风流,真算得仕女班头。定唐王见了王妃,如何不喜?亲戚故旧亦交相赞美。大张绮席,款待嘉宾,鼓乐钟和,夫妻敬爱,更不待言。又是闹热了半月光景,略略宁静。
如今且不说两家王府的繁华,再说朝廷严查逆党,自从诛了武三思、韦后之后,武氏、韦氏满门尽行抄灭,家产入官,务要尽绝根株,不留余孽。后来,朝臣查得武三思的本籍家中,尚有庶出之子武景廉,年将弱冠,当时不在京中,未获正法。韦后亦有庶出的幼弟韦利桢,庶侄韦宝应,亦均漏网在外。二人的年纪都是二十岁左右。随即奏明天子,颁下敕旨,分布天下,编查户口人数,按户稽查。并将三人的年貌籍贯画影图形,分行各道、府、厅、州、县,城乡镇市,到处张挂榜文。如有隐匿之家,一经查获,与此三人同罪。有人拿获送官者,每名赏银一千两。如有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该犯者,每名赏银五百两。谕旨官文,遍处张贴,风行雷厉,传说喧腾。先是武三思家中有一美婢,本姓周氏,名唤春梅,偶尔私识,便生了一子,取名景廉。后来别有眷恋,此婢恩宠日渐衰替。虽在金钗之列,不甚喜欢。故而未曾带往京师。景廉亦未遭刑戮。景廉虽是纨绔子弟,毫无骄奢习气,见人腼腆宛如处女一般。在籍读书,足迹亦不甚出外。其时年已一十九岁。只因门户高低不就,尚未对亲。这日正在书房闲坐,忽见老仆进来,气急仓皇,连称:“不好!”扯了公子的衣袂,一直跑到后堂高声叫道:“姨太太快快下楼,大祸到了!”楼上周氏闻言,疾忙赶下楼来。苍头见了周氏,便道:“姨太太听凛,老奴今日在外遇见胡宦家丁胡福,唤老奴至僻静去处,诉知他家老爷在京有信下来,说我家王爷与韦后同谋,弑了中宗皇帝。现在睿宗皇帝即位,我家王爷与那韦后娘娘已经万碎其尸,家产抄没。查得我家尚有公子在籍,韦后母家亦有弟侄二人未曾拿获,画影图形到处严查。千叮万嘱,教老奴不可泄漏,作速逃生。老奴想公子安分读书,从未为非作歹,速寻生路,万勿迟延。”周氏与公子听了老仆之言,如青天里打一个霹雳,登时惊得死去还魂,哭倒在地。两旁的仆妇丫环连忙扶起。苍头道:“老奴因念先代豢养之恩,故此特来通报。公子若不作速逃生,只恐官文一到就没有命了。”周氏与公子只是哭泣,默默无言。旁边走过公子的乳母道:“姨太大,老婢想得一个计较在此。”周氏止泪道:“乳母快些说来。”乳母道:“公子的面貌已经画影图形,若然逃往外边仍恐被人拿住。幸得公子生来容颜俊美,不如改了女妆,充作小姐模样,走到外面他人看不出来,方保无虞。”周氏听了,沉吟了半晌道:“乳母之言甚是有理。吾儿快去改扮起来,免得临时局促。到了晚上作逐逃生。”老仆道:“乳母此计甚善。公子迟疑不得了,快快去改扮罢。”公子想来想去,也别无他法,欲图苟全性命,不得不从。当时乳母牵了公子的手,急急登楼。周氏也忙忙的跟上楼来。到了卧房,先向箱笼内取了一套雅净的衣裙出来,乳母忙与公子除下方巾,宽了海青。周氏道:“我倒忘了,此去逃生非一年半载就能回来。里衬的衣裤也须带去更换。”随又取了女袄女裤。乳母催促公子登时更换起来。然后对镜梳妆,将头发解开,分作三把,抹了些香油,拖了后鬓,梳了一个时新云髻,插了一支银簪。乳母忙取引线,把公子的两耳穿了两针,带上耳环。公子惊魂不定,也不觉疼痛之苦。乳母道:“公子腮边现在虽没有髭须,倘他日生出来时如何是好?”公子道:“这倒不妨,我有朋友送的灭髭散,取来涂上就永远不生了。”乳母便将剃刀向唇上腮边,把汗毛也修削干净了,问明了灭髭散在何处。乳母连忙下楼,到书房中取了灭髭散,慌忙涂抹,余下的也收藏过了。到了晚间,再涂脂粉。周氏道:“吾儿这双大脚如何是好?”公子道:“乳母,你可有洁净些的鞋子?幸而你是大脚,可借我穿穿罢。”乳母连连摇手道:“不好,不好。你若穿了我的鞋儿,一来不像人家的小姐,二则行动举步恐怕看出男子形迹,反为不美。还是取你庶母的弓鞋来穿方为妥当。”公子道:“庶母的弓鞋只得四寸余长,叫我如何好穿?”乳母道:“公子你不要管,包你好穿就是了。姨太太快些取来。”周氏道:“乳母虑得周到,说的不错,我去取来便是了。”不一时,周氏取了一双四寸余长的元缎花绣弓鞋,一副脚带,一双上宽下窄妇人的凌波小袜。还有一件东西,如小小的两只圈椅一般,约有七八寸高,用四五分阔的竹片缝在布帛中间,约计有十余根竹片,围裹了三寸半厚的高底,交与乳母,乳母接了道:“天已将晚,公子不要哭了。快些将鞋袜脱去,我来与你缠脚。”公子无奈,只得依言。乳母取只小杌坐了,忙将公子左足放在自己膝盖上,拉开脚带,将脚趾排齐靠在一处,曲作弯弓之式,渗了些白矾末,重重缠裹。缠完之后,取过竹椅靠背的高底,装在凌波小袜之内。然后将缠好之足套入,穿上四寸余长的弓鞋,裹了湖色小舄,又将右足照式缠完穿好。即将裙裤遮盖好了,顿然变成了一双小小金莲。乳母道:“公子你试行几步,看是何如。”公子答应,连忙立起身来行了数步,宛似风摆荷花,只因脚下垫了厚厚的高底,行动不便,倒觉得袅袅婷婷。忙对着衣镜一照,见镜中一个丽人,云鬓朱颜,柳腰莲瓣,毫无一些男子的气象。乳母看了方才放心。原来这位姨太太是个粗使丫环出身,因他面庞生得俊俏,三思收做了偏房,所以也是七八寸长的一双大脚。收房之后,将金莲略略缠裹,垫了厚厚的高底弓鞋,装得四寸余长,宛然与小足无二。公子穿了周氏的高底弓鞋,恰恰正好。忙将男子的衣服鞋袜收藏过了。公子自此日改妆之后,竟难返本还原,终身永作女子,不能出头的了。
周氏忙去取了二百两花银并金珠的钗环首饰,妇女更换衣裳并妇人零星应用之物,连自己的睡鞋都放在包裹里头,一并打叠好了,分作两个包儿。周氏道:“儿啊,你且到乳母家中躲避几时。探听风声再作计较。”公子答应。改扮方好,已是黄昏时候了。周氏便唤丫环到厨房中去搬进夜膳,命公子吃了作速起身。又唤老仆与乳母也去吃了夜膳。不一时,老仆进内,在堂楼下叫道:“姨太太,天气已不早了。”周氏随唤老仆:“上楼取了包裹,快快与公子、乳母一起逃生去罢。”公子哭泣不止,不忍分离。周氏也是十分悲苦,顿足道:“这是父亲害你的。你自从十四岁上由京中回来,好好在家读书,这种逆天大罪你又并不知情。”苍头道:“公子快些走罢。若再挨延,恐难逃命。”公子道:“庶母在家,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周氏道:“孩儿不要管我。若再留恋不走,难以逃生。不如我先去死了以绝你的念头。”公子无奈,连忙拜了几拜,起身作别。周氏又嘱咐苍头、乳母道:“如今要改称小姐,切记于心。女儿自己也要认作女子,步步留心,不可忘形露迹,方能保得性命。”公子道:“孩儿晓得。”周氏道:“女儿,你此去逃生如何还不留心改口?使做娘的倒放心不下了。”公子道:“庶母放心,女儿牢牢切记便了。”周氏、公子、乳母、苍头一箍脑儿下了高楼。乳母在前,打从花厅侧首腰门开进后园,一径到了后园门首。苍头背了包裹,乳母催促小姐道:“如今已是初更时分,到老妇家中尚有七八里之遥。快快走罢。”连忙开了后园的大门。小姐依依不舍,含悲带泪道:“庶母,女儿去了(口虐)。”周氏道:“女儿不要哭了。快些去罢。你看那边有人来了。”小姐只得别了周氏逃生。
周氏见三人去远,方才闭上了园门,含悲进内。暂且按下不表。再说那假小姐同着苍头、乳母出了后园门,幸而月色明朗,不须灯火。行够多时,走了五六里路程。约计到乳母的家中还有一二里路远近。小姐扶在乳母肩上道:“乳母,奴家如今有些走不动了。”乳母道:“小姐且莫心焦,你看前面有座凉亭,且进内去歇息片时就好了。”原来假小姐今日把两脚缠了,又垫了三寸半厚的高底,穿了四寸余长的弓鞋,只有脚趾着地。虽然不把脚带狠缠,地下高高低低,走了五六里路,疼痛得紧,如何还走得动?挨到了凉亭,走进亭中,小姐连忙坐下。见四顾无人,忙将花鞋脱去,捧了两足哭泣不止。略坐片时,仍将弓鞋穿好,出了凉亭,乳母扶了小姐,急急望前行走。不多时已到乳母的家里。
乳母连忙敲门进内,苍头放下包裹。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是乳毋的媳妇。那媳妇便问道:“婆婆何不早些回家,缘何夤夜至此?”乳母道:“媳妇你且闭好了门,慢慢与你说明。”媳妇忙闭上了门,乳母便轻轻道:“京中我家的王爷犯了弥天大罪,奉旨满门抄斩。如今还要本籍抄家。这位小姐是姨太太的内侄女儿,暂在我家耽搁几天,就要去的。”媳妇殷勤问好,见那小姐生得容颜清秀,脚小伶仃,体态温柔,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忙问:“小姐可曾用过夜膳?”小姐道:“大嫂不须费心,奴家已经吃过的了。”略略坐了片时,乳母忙将包裹搬进房中,另外排了一榻,张了蚊帐,又取出新做的被褥、枕头,铺设停当。老仆就在外面打了个地铺。那媳妇与小姐道了安置。乳母即忙闭上房门,便道:“小姐行路辛苦,早些睡罢。”小姐道:“晓得。”乳母又道:“小姐,你看马桶就在那边。”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裙子解去,褪下小衣,上过了马桶。立起身来,洗好了手,卸去头上的簪珥。乳母轻轻道:“小姐,你耳上初穿环眼,带了环子睡罢。”小姐答应,脱去了外罩的衣服,宽去弓鞋,将身倒下,和衣而睡。一觉醒来,天已大明,连忙坐起身来。只见乳母头已梳好。小姐把金莲重新缠裹。乳母回头见了,轻轻的道:“小姐,你自己可会缠否?”小姐道:“奴已会缠的了。”乳母就在抽屉内取出白矾研成的细末道:“小姐,把这矾末渗些在脚趾凹内,干燥些儿。”小姐接过矾末,依着乳母之言,将两只大大的金莲缠裹完了,穿好高底,套上弓鞋,系好了鞋带。上过了马桶。走到窗前坐了,重理云鬟。乳母道:“我来与小姐梳罢。”小姐道:“奴家自己来梳,学会了也觉便些。”遂将青丝三把,一一梳通,重新抹上香油,梳就一个时新巧髻,插了一支金钗。乳母道:“小姐真真聪明,梳头裹脚都已会了。老身也好放心得下了。”那媳妇叩门送进脸水,小姐起身接取。乳母把水倾在盆内,又将脂粉盒取出,交与小姐道:“这是妇人家必需之物。”小姐会意,洗过了脸,略施脂粉,然后穿好了外罩衣裙,媳妇便请小姐去用早膳。苍头早巳吃毕,别了小姐,急急回去探听消息。去不多时,只见苍头跑进门来,气急败坏,喘息定了,便道:“小姐,不好了!老奴到武府,大门已经密密层层封锁的了。打听旁人,方知京中差了校尉,奉旨查抄。将姨太太打入囚车,解赴京师去了。并将仆妇丫环人等一并押去。查问公子去向,姨太太说半月之前出外游学,现在不知下落。拷问众人,与姨太太一般回答。各处都已张挂榜文,画影图形,拿促武府公子并韦府二位公子。填明赏格,捉到一名赏银一千两,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赏银五百两。拿解进京,难免身首异处。老奴与乳母幸得不在家中,不然也被他们捉去。小姐昨晚不走,今日也不免捉将官里去了。亏得小姐早走一步,真是侥天之幸。闻说还要编查人丁册籍,无论大家小户,到处严拿。老奴劝小姐离却此间,别投远处,免受许多惊吓。老奴也要远避去了。”小姐听了,只是哀哀哭泣,又不敢高声痛哭。那媳妇也再三劝解。小姐闻言,连忙揩干了眼泪,起身到乳母房中,取了二十两银子赏与苍头,作为路费之用。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武小姐死里逃生韦公子难中遇救
话说武小姐取出白银二十两,赏与苍头,苍头叩领道:“老奴素来也有些积蓄,如今府内查抄,前门后户都已封锁,身边没有了钱钞。只得拜领小姐的了。小姐保重。老奴就此去了。”彼此依依不舍,只得洒泪而别。苍头去后,小姐又取了十两银子,交与乳母的媳妇道:“大嫂,这些银两且请收了,作为奴家食用之费。”那媳妇再三推让,方才收受。
过了两日,乳母出外去,要买些零星物件。买了回来,忽闻道路行人三三两两纷然传说严拿钦犯,按户稽查,要编造人丁册籍。家中多了一人,无论男女,均要查究根柢,与武氏、韦氏有亲戚牵连者,亦须拿去查问,务要究出三个钦犯,以正国法。百姓被扰,到处不宁。乳母听了这许多言语,吓得魂不附体,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暗暗想道:“公子虽然改扮小姐,看不出是男子。只是邻里人家已知小姐是武府的亲戚,如何是好?我的家中也住不得了。”慌慌忙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家里,见媳妇正在厨下煮饭,便道:“我去将外面门户闭上,你煮熟了饭时,速速搬到屋子里来,大家吃了有话与你商议。”媳妇答应。不一时,饭已煮熟,连忙搬进婆婆房内,与小姐一同用毕。乳母便将出外买物回来,听闻旁人传说之事一一与小姐说明,并与媳妇说知,实是武府的小姐,并非姨太太的内侄女儿。小姐与那媳妇听罢,都惊得呆了。停了半晌,媳妇道:“婆婆,媳妇有个计较在此。离此百里之遥,有一家亲戚,是媳妇的舅母,住居的地方极其乡僻,地名唤做燕贺村。村中无多几家,男子都是远出营生。舅母的儿子航海生涯,常常不在家中。他的媳妇去年又死了。婆婆与小姐且到那边去躲避几时,再作道理。好在都是旱道,一路不须船只。待等丈夫回家挑了行囊物件,送小姐、婆婆前去。只是那边有十余里路不通车辆,小姐脚小伶仃,如何行走得动?”小姐道:“这倒不妨。”乳母也点首称好。原来乳母的儿子唤做成祥,在外佣工,不能常常归家。一日闻得武府抄封,回了主人,只说家里老娘有病,告了五天的假,急急赶回家来。到了门首,慌忙叩门。那媳妇开门看时,见是丈夫,随手关上了门,一同进内。成祥见了母亲,方才把心放下。便问母亲道:“这位是谁家的小姐?”乳母轻轻道:“就是武王爷府内的小姐。”遂把前晚如何到此,今日如何风闻,媳妇如何算计到他舅母那边去的话几说了一遍。成祥也道:“不差。倘若查到咱们家里,那就不得了哩。儿子今日就去雇定了驴车,明日清晨起早动身,以便赶路。老娘与小姐快些儿收拾行囊包裹。天色将晚,儿子去雇了车子就来。”成祥说着往外去了。
那媳妇连忙端整晚膳,吃了好早些安睡。成祥去不多时,回来道:“车已雇定。老娘与小姐须五更起来用饭,天明就要动身。”当下四人吃过了夜膳,各去安歇。到了五更,小姐先自起身,装裹好了两只金莲,然后梳了云髻。乳母也起来了。外面早已端整饭膳。媳妇便来叫唤。小姐连忙开了房门,洗脸用膳。诸事方毕,天已微明。驴车早已到了。成祥便去开进,驴夫将被褥、行囊、包裹装在车内。然后小姐与乳母坐在中间,成祥坐在车沿,别了媳妇。驴夫加上一鞭,赶路去了。
约莫走了四十余里程途,已是傍午时候,前面有一小小市口。驴夫停鞭问道:“客人可要打尖?”成祥知道驴夫口渴,便道:“咱们也用得着了。”就请小姐与娘亲下车,到了一个小小的茶室内坐下,吩咐茶博士泡了四盏茶。又向车内取出点心,连驴夫共是四人把来分吃了。只见门前大张告示,又见三个钦犯的图形俱是公子模样。小姐看了,心中惊跳不止,暗暗想道:“今日若非改妆,定然难免。”坐了片时,驴夫催道:“客人好起身了,还要赶路哩。”小姐坐上抬身,出了店门,与乳母、成祥上了驴车。只听茶店里头有人说道:“那位姑娘生得甚是俊俏,那面庞与画图上面的一个钦犯倒有些相像。”对座一人道:“老二你又来嚼蛆了。可曾看见他裙下的一双小小脚儿么?闻得海外有个女儿国,男子都要穿耳裹足。这里天朝地方,那里来穿耳裹足的男子?”那人道:“老三说的不错,咱也不过在此瞎猜罢了。”小姐听了方才放心,暗暗感激乳母,幸而把我的脚来缠裹,垫了高底,装做小足。不然险些儿被他们看破,性命休矣。如今犯了这等逆天大罪,若能保全首领,情愿一世做个妇人罢了,那里还想出头的日子。譬如上了脚镣铁锁,今后只得把这两脚终身缠裹,那高底鞋儿也不敢一刻离他了。还要学习些女工针黹,以便自己做些鞋头脚手。
小姐正在心中暗想,乳母见小姐默默无言,愁容满面,便道:“前面是景德镇。歇宿一宵,明日还有十余里路不通车辆,要步行的了。”说话之间,已到宿店门前。只见也是三个钦犯的图形。小姐下了驴车,小二忙来招接。成祥使唤驴夫将包裹行装搬往里头,开发了车力酒钱,驴夫回去不题。成祥便与小姐、娘亲同到里边,拣了一间小小的卧房,成祥就在外面安歇。不一时,小二送进夜膳,小姐与乳母用毕,然后成祥也吃过了。忽闻外面人声嘈杂,原来官差到店中搜查钦犯。成祥正要出去探问,只见公差进内查看。成祥连忙答应,公差问了姓名,成祥回说姓周。那公差见里面一个老年的妇人,一个少年的女子。看了一看,也就不问怎么,竟往外边去了。小姐方才安心。宿了一宵,次日天明起身,梳洗已毕,用了早膳,备了些点心,算还了房金饭费,成祥挑了包裹行李,别了店主人,便与小姐、娘亲出了店门,一径往东行走。小姐扶在乳母肩头,慢慢行去。
走了多时,渐渐人烟稀少,满目荒凉。约计走了十里之遥,走得小姐脚趾疼痛,寸步难移。便对乳母道:“可有息足所在?歇歇再行。”乳母道:“小姐喏,这里有个枯庙在此,且进去坐坐罢。”三人进了庙门,见殿宇倾侧,坍毁不堪。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座花神庙。见案前有个木拜单儿,小姐跪下深深礼拜,暗暗通诚道:“念武景廉生了一十九年,从无一毫过失,自知罪在不赦,但求天可怜见,终身愿作妇人,保全首领。”拜罢起来,就在拜单上坐了。乳母也就坐了下来。成祥歇下担儿,便在铺盖上坐了。忽听得窸窣之声,不知在着何处。成祥连忙立起身来,四处查看。只见供桌底下伏着一人,神厨底下也伏着一人。成祥见了便喝问道:“青天白日你二人在此作何勾当?还不快快出来!”二人听了,只得爬了出来,身躯抖个不定。小姐吃了一吓,也顾不得脚痛,连忙立起身来,对着二人仔细一看,见他翩翩年少,都是俊俏郎君。衣衫虽是蓝褛,举止不俗,面庞却与画图上一般无二。便对着二人道:“你二人好生大胆。明明都是钦犯,还敢逗留在此做些甚么?”二人听了,吓得面如土色,泪下纷纷,双膝跪下,连连叩首,都道:“小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万望不可声张。”小姐道:“你二人且自起来,细细实说,奴不声张便了。”二人道:“此处倘有人来不好说话,请小姐到后面去告禀。”小姐道:“既如此,你二人先走一步。”随后把手扶在乳母肩头,走到里边。只见满地青草,比人还长,大大一个天井,两旁有两条石凳,二人便请小姐坐了。小姐道:“你二人也坐了好讲话。”二人就在对面石凳上坐下道:“不瞒小姐说,我是韦后的庶弟,名唤利桢。他是韦后的庶侄,名唤宝应。咱们是叔侄。当时宫中变起,我二人在着朋友人家,得了信息不敢回家,慌忙借了些银两,逃出禁城。行了无多几日,各处画影图形,只得拣荒僻去处藏躲,昼伏夜行。这两日搜查严密,无处存身,连饭也不敢买来吃了,只得忍饿吞饥。刚才远远望见小姐到来,故而躲在供台之下。言言是实,句句非虚。万望小姐大发慈悲,救我二人性命。没齿不忘大德。”小姐听了这番言语,谅来是真。见他们慌急异常,真正是同病相怜,十分不忍。只是不敢将自己的行藏透露。沉吟了半晌,二人又苦苦哀求。小姐道:“二位公子不必惊慌。奴家虽有一计可救目前之急,但恐公子不肯耳。”二人道:“只要苟全蚁命,断无不肯之理。”小姐道:“既如此,奴家的包裹中带有妇人衣裙,二位公子速速扮作妇女,与奴家认做姊妹同行,到了燕贺村再作计较。”二人听了甚是感激,连忙拜谢。小姐便对乳母道:“快去与成祥说明,不可泄漏。若有行人进来,早些知会。将那大些的包裹取了来。”乳母答应。不多时,取了进来,拣了两套衣裙,送与二位公子。二人慌忙穿换起来。小姐又道:“乳母快快与二位公子梳个髻儿,再借两双你的鞋子与他。”乳母也是慈善心肠,一一答应,取出木梳,草草与二人梳了云髻。又把七八寸长的两双花鞋与他二人穿了,宛如乡间的妇女一般。小姐道:“天色将晚,二位公子快些走罢。”又对乳母道:“到了你媳妇的舅母那边,切记不可说破。”乳母又叮嘱了成祥,只说是姊妹三人。成祥姚了行李,出了庙门。幸而四顾无人,行不多时,见月色已上。小姐又叮嘱二位公子道:“裙子须要系来低些,行走也要迟慢些儿。到了那边,行动举步,处处留心,不可露出破绽。”二人诺诺连声,都是感谢不尽道:“我二人与小姐萍水相逢,蒙小姐如此恩待,真是粉身难报。”小姐道:“奴家不过是恻隐之心。二位公子太觉言重了。”小姐慌问成祥:“到那边还有几许路途?”成祥道:“此间已是燕贺村了。那边四扇大门就是舅母家了。”
一行人到了门前,乳母连忙叩门。婆子开门,接了众人进内。成祥母子说:“三位小姐是武府亲戚,恐有牵涉,你老人家的外甥女儿教咱们到此躲避几时。房饭资明日相送。”那婆子道:“这个不消得的。”成祥道:“舅母可有被褥借两床来?”婆子道:“有。”即忙进内取出两床被褥,另外一副是成祥睡的。婆子道:“只是没有蚊帐,亵渎三位小姐。”武小姐道:“妈妈,不妨事的。咱们明日自去置备便了。”到了里面,见是大大一间空房,有四五个床铺,桌椅灯台,色色俱全。乳母铺好了被褥,成祥取进包裹,然后婆子叫唤请用夜膳。众人用毕,成祥就在外间安睡。乳母与三位小姐一同进房。闭上房门,武小姐忙去取了两副耳环,付与乳母道:“你去取出针来,与二位公子穿了耳孔,带上环子,免得明日被那妈妈看出破绽。”乳母答应。不一时俱已穿好,带了耳环。二位公子忍痛穿过了耳,各各和衣而睡。天明起来,婆子送进茶水。武小姐便问婆子道:“妈妈,此间要置办些衣服布匹等物,不知要走多少远路。”婆子道:“不远,不远。离此五里之遥便是县城。城中店铺甚多,件件都有。”小姐道:“妈妈可有纸墨笔砚?借来一用。”婆子便往外面,忙去取了进来。武小姐开了一篇账目,取出三十两银子交与成祥,叮嘱他照账购买,速去速来。成祥答应,出门去了。武小姐又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婆子,那婆子推之再三方才肯收。三位小姐与乳母用过了午膳,正在房中盼望,只见成祥背了大大的包裹回来。好在成祥识得几个字儿,账上又开得明明白白,故而毫无遗漏。打开包裹看时,见蚊帐三顶,衣裙袄裤两套,还有布匹、针线、脂粉零星物件,一并交与武小姐点收。又将余下的三两有零银子也交代了。小姐又去凑足了五两,赏了成祥。小姐便将买来的袄裤衣裙分送二位公子。二位公子感激涕零。又命乳母将蚊帐早些张好,把那些零星物件收拾过了。乳母一一答应,铺设完备。到了晚上,小姐等他二人睡熟了,将蚊帐放下,方敢把弓鞋宽下,重新缠裹金莲。见那脚趾已略略有些屈转。换了些白矾细末,一层层缠裹完了,重将高底的凌波小袜穿好,换上睡鞋,又将裤脚牢牢扎缚,惟恐二位公子要将他调戏,两夜不敢合眼。故而谨慎提防,然后将身裹入被中,方才倚枕而眠,沉沉睡去。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燕贺村三人同梦牛魔岭群盗窥娇
话说成祥送武小姐与母亲等到了燕贺村内舅母家居住,置办好了衣物交代小姐,次日别了母亲与小姐,奔回家内,仍去佣工不题。再说武小姐在燕贺村耽搁,与韦氏叔侄二人日渐亲热,喜得村中不来查问,地方真是乡僻。三人方始放心。叔侄二人感武小姐救援之恩,窃窃私议。韦利桢道:“贤侄,咱们二人若没有这位小姐设法相救,如何得保首领?此恩此德不啻重生父母,不知作何报答。而且不名一钱,毫无吝色,真是难得。”宝应道:“叔叔,世上要觅第二个像这位小姐的好人恐怕没有了。倘若生心调戏他,真是禽兽不如了。”利桢道:“贤侄说的不错。即使他来挑逗咱,咱也断不敢去惊动他。”宝应道:“不要说叔叔有此念头,小侄也在这里如此想。”不说二人暗暗感激,绝无邪慝心肠,且说武小姐本是男子,如今改了女妆,与二人同居一室已经半月有余,动静起居诸多不便。欲想说明情节,又恐人心难料。转辗踌躇,想成一计,以便试探他二人的心迹。终日画眉掠鬓,弄粉调脂,装出许多风骚模样。试了利桢,又试宝应。有时让他二人睡了,坐在他们床上,依依肘下,谈谈说说,直到天明,方去和衣而睡。试了几遭,叔侄并不动心。小姐感他二人都是志诚君子,方将自己的行藏从头至尾一一说明。
二人听了,还不肯信,道:“小姐既是男子,如何缠了金莲?”小姐道:“奴家也是初缠的,二位公子若肯缠时,垫了厚厚的高底装做小足,像了闺秀模样。况且那日奴在途中茶店打尖,有人道奴的面庞与画图上钦犯相像,几乎识破机关。旁有一人道奴的脚小,那有男子缠足之理?奴家虽是毁伤了两足,保全了首领,岂不还是便宜?”二人道:“小姐,如此说来,咱们二人也情愿缠脚了。”小姐便将前日成祥买的布匹扯了几副脚带,向那包裹里头取出两双弓鞋,两双上宽下窄的凌波小袜,两双竹签子的高底,都是周氏做来自己替换的,公子改扮了小姐逃生的时节,周氏都安放在包裹之内,如今小姐取出交与乳母道:“你来,快与二位公子把脚缠了。”乳母依言,把二人的脚一个个都缠裹好了,穿了竹签子的高底四寸余长的弓鞋。三位小姐竟是一个样儿。二人大喜道:“咱们虽遇公差,如今也不怕他看出来了。”小姐道:“二位公子,奴有一说,不识肯容纳否。”二人道:“蒙小姐如此恩待,与重生父毋一般。如有吩咐,敢不从命?”小姐道:“别的罪名希图恩赦,篡逆不道,罪犯弥天。咱们三人一世也不能出头的了。何不学习针黹,做些女工,自己认做女子看待,保全性命,了此余生。咱们三人结义,拜了姊妹,人前背后都自姊妹称呼。”宝应道:“小姐,咱们本是叔侄,尊卑各别,如何使得?”利桢道:“你又来了。如今认了姊妹是女子了,把那男子的名分一概抛开罢了。况蒙小姐如此情谊,如何好违拗他?”景廉听了大喜,便命乳母去备了香烛纸马。到了晚上,待那婆子睡了,供起纸马,点上香烛,就在神前结拜了姊妹。各人立了千斤重誓,改了闺名,韦利桢改作丽贞,今年二十岁,称了大姊姊。武景廉改作锦莲,今年十九岁,做了二妹妹。韦宝应改作宝英,也是十九岁,月生比锦莲小些,称作三妹妹。当夜结拜过了,宝英小姐就呼丽贞为大姊姊、锦莲为二姊姊。锦莲小姐呼丽贞为大姊姊、宝英为三妹妹。丽贞小姐呼锦莲为二妹妹、宝英为三妹妹。三人结义之后,情同骨肉,与嫡亲姊妹一般。武小姐起居动作也不避他姊妹二人了。
一日,武小姐早晨起来因有些脚痛,褪下了高底,重将金莲缠裹。丽贞小姐见锦莲小姐虽是七八寸长的一双大脚,他的脚趾已经缠得弯转了好些,便道:“二妹妹,你把他缠紧了不怕痛么?”锦莲道:“大姊姊,缠足是妇人分内之事。前日妹子在花神庙神前立誓,但求保全首领,终身愿作妇人。如今要做妇人,只得忍些痛了。”丽贞道:“二妹妹说的不错。愚姊与三妹妹也要紧紧的把脚缠裹了。”后来,三位小姐都缠得脚趾屈转,穿了高底鞋儿,宛似窄窄的金莲了。久而久之,三位小姐自己都忘了是男子,行为举步都变做了妇人。及至嫁到女儿国时,竟与妇人一般无二了。姊妹三人有时做些针黹,挑花刺绣件件皆知。
那晚姊妹三人用过了夜膳,同在灯前拈针弄黹,做的是湖绫花绣软底睡鞋。三人都是一个样儿。将次完工,宝英道:“二姊姊真好手段,又是聪明又是快捷,才得三天已经做好了。妹子与大姊姊做了五个黄昏,今晚方得完工。况且妹子做的那里及得二姊姊的鲜明光洁!”锦莲道:“三妹妹不要性急,慢慢儿学习起来,自然也会做得好的。”丽贞道:“愚姊看这睡鞋做的太小,倘穿不上时岂不白费了辛苦么?”锦莲道:“大姊姊,包管你穿得上。妹子这个样儿与庶母的睡鞋一般,那竹签高底也都是庶母的。庶母的足与咱们姊妹三人差不多儿。”宝英道:“咱们睡时且试穿穿就知大小了。”姊妹三人说说做做,及至做好了睡鞋,夜已深了。各人卸下钗环,上过了马桶,宽去了外罩衣裙。锦莲坐在床沿,脱去弓鞋,换上了睡鞋,恰恰正好。裹了绣舄,宛似一双尖尖的小足,甚觉可爱。丽贞、宝英也学锦莲穿那睡鞋,都道略嫌紧些儿。锦莲道:“咱们睡罢。”
锦莲刚才欹枕,只见许多宫娥彩女,捧了九凤珠冠、龙裙凤袄、玉带蟒袍,齐齐跪下道:“启禀娘娘,奉国王圣旨宣召娘娘进宫。请娘娘更换了吉服,早早登辇。”锦莲道:“姊姊们请起。”宫娥站起身来道:“请娘娘梳妆。”走上几个袅袅婷婷的宫娥,与锦莲梳了个盘龙宝髻,对镜匀了粉面,画了两道细细的娥眉,点了绛唇,耳上换了龙凤珠环,头上戴了满头的珠翠,真觉得倾国倾城,十分美丽。足上穿了一双盘金花绣红缎弓鞋,然后换了凤袄龙裙,披上蟒袍,系了玉带,众宫娥簇拥上了玉辇,一径到了宫门。忽闻内官宣旨,进入内宫。只见殿上君王年轻貌美,锦莲深深万福,躬身跪下道:“臣妾武锦莲朝见陛下,愿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上排了花烛,两傍赞礼官上殿赞礼。锦莲便与那君王参天拜地,交拜成亲。进了寝宫,正面设着一座龙床,那君王道:“御妻快些睡罢。”锦莲听了娇羞满面,只得卸去钗环,解带坐在床沿,脱去了大红弓鞋,换上睡鞋,拥入锦被。见那君王也宽了冠袍,脱下乌靴,又褪去绫袜,露出了一双七寸肤圆的白足。那君王便是阴若花,为储君的时节,恐防西宫暗害,故而十四岁上随了林之洋逃至天朝。只因天朝的风俗与女儿国各别,若花无奈,把脚略略缠裹,也是垫了高底。及至十六岁中了才女。回到女儿国即了宝位,仍把脚来放了,返本还原,依然是一双天足。锦莲认道君王是个男子,心中战战兢兢,恐受那君王的枘凿之苦。正在担忧疑虑,那君王催道:“爱卿为何还不睡下?”锦莲又羞又怯,勉强与那君王共枕而眠。谁知这君王并不是男儿,竟是个女子,反来俯就锦莲,共效于飞,成了百年之好。锦莲被那君王勾了粉颈,颙颙细语。正在情浓之际,忽然耳畔一片声响,顿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仔细听时,却是猫儿捕鼠。心中暗想梦境道:“若得有此一日,也不枉做了一世妇人,真个好侥幸也。”
锦莲正在摹想那君王的容貌与那梦中的美满恩情,只听得丽贞床上唤道:“二妹妹,你如何到这里就做了正宫娘娘?”锦莲接口道:“姊姊,妹子在这里,不做甚么正宫娘娘。”丽贞道:“咦!奴在此做梦。”锦莲道:“姊姊得何梦兆?”丽贞道:“贤妹不要说罢。说起来羞人答答不好意思。”锦莲道:“姊妹之间说说何妨?”丽贞道:“愚姊梦见出嫁,身上穿了蟒服朝裙,戴了凤冠,满头珠翠。嫁了一个当朝的宰相。成亲之后,过了三朝,进宫谢恩,见那君王与二妹妹并肩而坐,居然正位中宫。所以愚姊失口问了一声,却被贤妹听见。”锦莲也将刚才所梦述了一遍。丽贞道:“愚姊梦中见那宰相,也是小小金莲,故而没有吃吓。”锦莲正要回言,只听宝英床上“阿唷”之声,忽然惊醒,听得二人言语,便道:“大姊姊、二姊姊说些甚么?”二人都道:“咱们在此说梦。你为何声喊?”宝英道:“妹子嫁了一个宰相,十分恩爱,那宰相缠得尖尖的三寸金莲,面庞略略黑些。成了亲时,进宫去朝王后,那王后便是二姊姊。旁边锦凳上坐着大姊姊。及至谢恩出宫,登车时,忽然失足,因恐别落高底,故而叫唤。”二人也将所梦说与宝英听了。三人各各称奇不置。不多时,天色已明,姊妹三人起身穿衣。乳母也起来了,便道:“三位小姐起得甚早。”宝英道:“奴因睡梦中惊醒,听得大姊姊与二姊姊说话,也睡不熟了。”锦莲道:“奴家也是梦中惊醒的。”乳母道:“小姐得了甚么梦兆,可肯说与我听听?”锦莲含羞道:“乳母你不要笑话,奴便说与你听。梦中嫁了个外国王帝,奴家做正宫娘娘。”遂将梦境细细说了一遍。乳母道:“恭喜二小姐。”锦莲含羞不语。乳母又道:“大小姐、三小姐是怎么梦兆?”二人也将梦境细细说了一遍。乳母道:“又要恭喜大小姐、三小姐了。”外面婆子听房内说得闹热,忙送脸水进房。三位小姐洗过面,匀了粉,整理云鬟,大小姐、三小姐也学了二小姐,加意修饰,打扮得十分窈窕。用过中膳,乳母道:“二小姐可取些银钱与我,去买胭脂、花粉、香油、鞋料、花线等物。”锦莲忙取二两银子交与乳母,出去买物,便道:“大姊姊、三妹妹都穿了奴的鞋儿,奴家没有替换。趁此无事,各人做双花鞋替换替换。”丽贞、宝英答应。便在窗下,尖尖十指各自拈针,做了半日,停针罢绣,乳母还不见回来,甚是悬念。丽贞道:“二妹、三妹,咱们何不同到门前去探望探望?”锦莲、宝英都道:“使得。”遂轻移莲步,婷婷袅袅,到了门前。远远望去,只见青山叠叠,绿树森森,夕照西沉,啼鸦历乱。宝英道:“妹子今朝把脚缠紧了些,在此作痛。立不动了,不如进去罢。”锦莲道:“贤妹能如此要好,愚姊甚为欣慰。”
正在说时,忽见那边来了几个长大汉子,姊妹三人慌忙缩进里边,心头犹是惊跳不止。不多时,见乳母回来,方才放心。且说那几个汉子你道何人?原来是牛魔岭上的喽罗。牛魔岭离燕贺村百里之遥,山上有三个为首强徒,一个唤做甘史,一个唤做潘望,一个唤做陶直。聚集了三五百喽罗,订家劫舍,放火杀人,无恶不作。虽有官兵捕捉,只因山势险恶,也不敢上山。前日差了几名喽罗下山探听:“如有美貌妇女速来禀报,好待咱们去抢来做个押寨夫人。”喽罗得令下山。这几个长大汉子,就是牛魔岭上的喽兵,见了三位小姐,便道:“大哥你可看见,三个姣姣好不生得美貌,都是小小的脚儿。咱们去禀报三个大王,将他们抢上山去,每人分了一个受用,定有重重的赏赐。”众人道:“兄弟说的不错。咱们快快上山去报罢。”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唐闺臣修真得道颜紫绡捍患御灾
话说牛魔岭的几个喽罗,见了燕贺村这姊妹三人生得美貌,忙忙的回山去,禀报大王前来抢劫,暂且按下慢表。
如今要说那前集书中的唐闺臣与颜紫绡,到小蓬莱去寻父亲,唐敖一去不返。原来姊妹二人到了山中,到处寻觅,毫无影响。后来遇见了一个两鬓苍苍的樵夫,肩头上掮着一柄斧子。姊妹二人正要问信,只听那樵夫道:“来的二位仙姑,可是唐闺臣、颜紫绡么?”二人闻言不胜诧异,都道:“老翁,你如何晓得咱们名姓?”那樵夫道:“唐真人知你二人到此,托我寄封书信在此。你们把书信看了,自然明白。”说着将书向怀中取出,付与闺臣。闺臣接过书信,看了封面,再要问那樵夫时,一转眼倏然不见。闺臣只得把信拆开,同紫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方知书中之意,道是既然勘破红尘,何必定要聚首。各自修真养性,待至功行完满,大罗天上自有位置。于是唐闺臣、颜紫绡寻了一间石室,同参玄妙,静养天和。夙具慧根的人自然容易入道。况一个本来是职司百花的领袖,一个本来是司凌霄花的女中侠客,早已立了入道的根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领会真诠。
那日,唐、颜二位仙姑正从那泣红亭前经过,见那石碑上字迹俱无,忽然另外现出几行字来。姊妹二人仔细看时,却是阴若花与武锦莲、黎红薇与韦丽贞、卢紫萱与韦宝英俱有姻缘之分,应当完聚,使颜紫绡为之作合。唐闺臣屈指一算道:“姊姊,他们三人有难,快去相救要紧。”紫绡道:“咱也在此推算,他们虽是逆臣之后,生平从无过失,安分循良。况自知有罪,愿甘雌伏。既有天缘注定,自然该去救他。愚姊就此去了。”说着,就嗖的一声,将身一撺,登时不见。
再说牛魔岭本是一座荒山,极其高峻,顶上一块平阳之地,约计有一二百亩的地位。自从强徒霸占之后,久绝樵采。始初不过数十人盖了几间草屋。后来愈聚愈多,竟有三五百人了,又盖了许多草房,日渐横行。三个为首的称做大王。这日大大王甘史对二大王潘望、三大王陶直道:“二位贤弟,咱们自聚义以来,山中日渐兴旺。打劫的金银财宝、绫罗缎匹、衣服首饰,般般都有。终日大碗酒、大块肉,甚是快乐。官兵不敢奈何咱们。孩儿们又肯听号令。只是没有押寨夫人,嫌得寂寞些儿。”潘望道:“大哥前日命孩儿们下山去打听,想来不久就要回来了。”陶直道:“若是抢了一个,听大哥受用。抢了两个,应得让与二哥。抢了三个,咱兄弟自然也有分了。”甘史道:“抢了一个大家公用。咱们弟兄三个一宵一轮,省得二位贤弟垂涎。”潘望、陶直都道:“大哥真称得公道大王了。”三个强徒正在胡言乱语,忽见前日差下山去打听美貌妇人的那几个喽罗回山禀报道:“奉大王将令前去探听美貌妇女,那日傍晚打从燕贺村经过,见有三个姑娘都是俏俏的脸儿,长长的身儿,小小的脚儿,生得十分美貌。若去抢上山来,三位大王都有押寨夫人了。这个村庄又是僻静,人烟又是稀少,倒是个绝好的机会。”三个大王听报大喜,连忙点选一百名精壮喽兵,备了三乘小轿,准备夜来到燕贺村去抢那三个美人。暂且按下慢表。
且说燕贺村上那婆子的孩儿叫做吉庆,素来航海营生。这日卸去货物,获利而归,连忙来到家中看望母亲。那婆子正在厨下煮那下饭的菜蔬,乳母在灶下烧火。吉庆问了母亲安好,那婆子便对儿子道:“这是你表妹的婆婆,在武王爷府中乳哺公子的。只因王爷犯了大罪,恐怕累及亲戚。三位小姐是姨太太的亲戚,又是过房女儿。你表妹叫他婆婆陪伴小姐,在我家躲避几时。承二小姐先送二十两房饭银子,做娘的推却不过,只得权且收下。”吉庆道:“三位小姐现在那里?”婆子道:“就在那边房中。你去见过了小姐,好吃饭了。”吉庆同了母亲到房门口,婆子道:“小姐,今日老身的儿子吉庆回来了。”三位小姐正在那里做鞋,婆子便对儿子道:“这位是大小姐,这位是二小姐,这位是三小姐。”吉庆见那三位小姐打扮得都是如花似玉,美貌异常。请过了安,又谢了二小姐,便往外面吃饭去了。乳母也端进饭来,大家用毕。锦莲道:“那个吉庆在外做甚么营生?一年回家几次?”乳母道:“他在海船当舵,又贩卖些货物,一年不过三五次回来。这一次大是得利,嫌了好些钱回来。他妈妈甚是快活。”锦莲道:“原来如此。”乳母便把碗碟搬去,揩抹了桌子。姊妹三人仍到窗前,各人去做那自己穿的花鞋。到了傍晚停针,用过夜膳,锦莲道:“大姊姊、三妹妹,咱们今夜晚些睡,把这鞋儿做成,明日好换新的穿了。”丽贞道:“愚姊也要做完了去睡。”宝英道:“大姊姊、二姊姊要做完了方睡、妹子也只得做完睡了。”姊妹三人手不停针的做,及至做就,约有三更时分。上过了马桶,正要卸妆,忽听门外人声嘈杂,把门乱敲,声如擂鼓。吉庆从睡梦中惊醒,慌忙披了衣服,急急下床,出来大声问道:“半夜三更那个在此将门乱叩?”门外强徒应声道:“咱们牛魔岭上三位大王要娶押寨夫人,你们家里头现有三个姣姣,何不早早送出?免得咱们动手。”吉庆听了,那里敢开?慌忙进内叫唤母亲、小姐,快开后门逃避。那知哄咙一声,门已打倒,走进许多强盗,明火执仗,手内都拿着雪亮的钢刀。吉庆见强盗人多,不敢与他们对敌,只得先往后门跑走了。且说那许多强盗奔进里面,见那边门内尚有灯光,甘史把眼向门缝一张,正是三个美人的卧房,不禁狂喜,举起脚来不上两三脚,已将房门踹倒抢将进来。甘史拿了锦莲,陶直抱了丽贞,潘望背了宝英,众喽兵把乳母推跌尘埃,把包裹物件掳掠一空。到了门外,把三位小姐纳入轿中,众强徒抬起,簇拥了呼啸一声,飞奔牛魔岭去了。三位小姐在着轿内,如腾云驾雾一般,都唬得死去还魂,啼哭不止。心中都在那里想道:“今番性命决然难保的了。不知前生作了何孽,不死于王法,难免死在强盗手内。”姊妹三人都是说不出的悲苦。
到得牛魔岭上,已是涌出一轮红日。三个大王道:“孩儿们快将三个美人暂且送往后面屋子里头。咱们今晚都要成亲。快去端正酒席,以备庆贺。”遂重重赏了出力的喽罗。
且说三位小姐被众喽兵抬到后面草屋,推了出轿,仍将空轿抬去。姊妹三人哭得都像泪人一般。丽贞道:“二妹妹、三妹妹,如今也不用哭了。哭也无益。躲来躲去总是个死。只是不曾报得二妹妹的恩德,终觉抱歉。”宝英道:“大姊姊,妹子与你就此拜谢了二姊姊,快些寻个自尽罢。倘若挨延,外面强盗进来就死得不干净了。”说罢,韦氏姊妹跪在尘埃。锦莲见姊妹二人拜他,也就跪了下去道:“大姊姊、三妹妹不要拜我,咱们三人相处一场,今日死在一处,到了阴司也有伴侣。不死于刀剑之下还算侥幸的了。你看这里屋梁甚低,垫了个凳子,生了绳子,不如自缢了罢。”丽贞、宝英都道使得。姊妹三人急急爬起身来,各去傍边取了个凳子垫脚,见那边有许多麻绳,忙去取来环在屋梁之上,把结打好。正要将头钻入圈中,忽闻背后嗖的一声,姊妹三人回头看时,只见撺进一个红红的人来,吓得在凳上立足不稳,登时都跌了下来。仔细一看,却是个美貌佳人,头上戴着渔婆巾,身上穿着紧身红袄,腰系红裤,下边露出小小的三寸红鞋。只见他轻启樱桃道:“你们姊妹三人不要投缳自尽。咱颜紫绡持来救你。”三人见了,连连叩拜,拜个不住。紫绡道:“不要拜,不要拜。快快起来好与你们讲话。”三人听了,方才立起身来。锦莲道:“何处仙姑,得蒙相救?”紫绡道:“咱在小蓬莱山上修真,因你与女儿国王有姻缘之分,他二人与女儿国的两位护卫大臣也该配合。况你三人居心良懦,并无过犯,自知罪在不赦,情愿毁伤肢体,缠裹两足,伏处深闺,甚是可怜。却喜女儿国的风俗,女作男装,专治外事;男作女装,主持中馈,与你们姊妹三人的行为恰恰凑巧。咱来送你们到岭南林之洋家中去,待明年到海外成亲。”紫绡正与姊妹三人说那缘由,忽然走进三个大盗,见了紫绡都哈哈大笑道:“那里又来了一个美人?”甘史抢步上前,先要去搂抱紫绡,只见紫绡不慌不忙,身边拔出宝剑,举手一挥,甘史的头颅已经落地。潘望、陶直飞跑往外,取了大刀阔斧,急急进来。姊妹三人吓得魂不附体,紫绡便把宝剑一指,两个大盗都把刀斧向自己的头上砍去,登时跌倒尘埃,早已呜呼哀哉的了。姊妹三人见那三个大盗都死,方才放心。重又跪了,向紫绡拜谢救命之恩。丽贞道:“若无仙姑援救,咱们姊妹三人都已魂归泉壤了。”紫绡道:“不要拜,快些起来罢。”说着,就提了宝剑往外去了。外边的群盗各执器械来捉紫绡。只见紫绡把剑一挥,前面的百余个喽罗纷纷跌倒,后面那许多喽罗有见机的,知道紫绡的利害,连忙跪下叩头,都道:“女大王请息雷霆之怒,咱们愿奉女大王为寨主,乞留蚁命。”紫绡道:“你们若要保全性命,须要听咱吩咐。”众喽罗都诺诺连声的称是。紫绡道:“既如此,你们可将那些打劫来的东西速去尽数取来。”众喽罗连连答应。不一时,将那许多金银财帛、绫罗缎匹、衣裙首饰、箱笼物件尽行取到。便唤喽罗:“速去请那三位小姐出来。”喽罗答应,去不多时,见丽贞、锦莲、宝英都到面前。紫绡道:“你们姊妹把金银取了一半,其余的东西各处去拣了些装在箱笼之内,以便送你们往岭南去。”姊妹三人答应,先将自己被强徒抢去的包裹检了出来,然后各将金银财宝、首饰衣裙满满的盛了六个箱笼。还有绫罗缎匹并许多男子的衣裳,一概不取。紫绡命将余下的东西并那一半的金银叫众喽罗自去分派开了,便命两个喽罗:“快去唤了船只,送咱与三位小姐前往岭南。速去速来。”喽罗领命下山去了。不一时,便来覆命道:“船只已经雇定,价钱亦已讲明三十两银子,连饭食一应在内。”紫绡点头道:“知道了。”又命喽罗将轿子抬了三位小姐,扛了箱笼,快把山寨烧毁。众喽罗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引起火来,将那群盗的尸首都推入火内。紫绡站在空阔之处,见山寨已毁,然后回身下山。未知紫绡与三姊妹到了船上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灭凶恶船户丧身发慈悲仙姑送美
话说颜紫绡到牛魔岭上救了姊妹三人,又除了三个盗魁,制伏了群盗,分散财帛,先命几个喽罗扛了箱笼,抬了轿子,送三位小姐下山到船,又命喽罗拖出尸首,点上一把火,将山寨巢穴概行烧毁无遗。众喽罗取了分拨定的财物,纷纷散去。忽闻嗖的一声,紫绡倏然不见。有不曾去远的喽罗见了,都是吐出了舌头缩不进去。再说三位小姐到了船上,众喽罗将箱笼物件发下,船家接去安放。颜紫绡也到船上了。喽罗抬了空轿自去。紫绡刚才进舱,三位小姐连忙立起身来,都道:“仙姑来了。”紫绡忙摇手止住道:“你们不得如此称呼。可称咱为姊姊。咱称你们妹妹。此去岭南水程有二千余里,倘遇逆风路上耽搁,必需一月有余。船中朝夕盘桓,你们称作仙姑咱反不喜。不如姊妹称呼,倒觉顺口些儿。”三人依言,诺诺连声。紫绡便命船家就此开船。船家当下答应道:“是哩。”这只船上三个船主两个伙计,共有五个人儿,一个唤做梅才,一个唤做周虎,一个唤做赵能,三人本是一党。原船户系张乙夫妻两个,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儿。张乙雇他三人撑船,那知他三人见张乙之妻有些姿色,私下密议,将张乙谋害,奸占其妻。后来张乙死了,其妻不从,将刀杀死,连那小儿一并撩在江中,这只船就算是他三个的了。隔了几时,又添了两个伙计,一个叫李二,一个叫张三,也是个凶恶之徒,结成一党。有人雇他们的船时,见有资装富厚、行李沉重的,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这日颜紫绡恃恰坐了他的船。五人窃窃私议,梅才道:“为何他们四个轻年美貌的姑娘,没有一个男子与一个老妈子伴他?”周虎道:“他们的箱笼沉重异常。”赵能道:“咱倒有个计较在此。”众人忙问是何计较,赵能便道:“咱们今晚都进舱去与他们成了亲,这箱笼内的东西怕不是咱们的么?”李二道:“不妥当,不妥当。倘他们不肯从顺,势必将他杀却,甚是可惜。”张三道:“俺倒有个万妥万当的计较。只须到了晚上,把蒙汗药搀些在饭内,他们吃了都要昏迷不醒。你们四个进舱去,各自拣了一个,任情取乐,不费一毫气力,岂不有趣?俺的肚腹上生了个大大的疖儿不能行动,让你们四个取乐。得了财帛多分一份与俺就是了。”四个奸徒听了大喜,俱道:“张三哥的妙计比诸葛亮还胜几倍哩。到了晚上如法炮制,明日咱们请你吃喜酒便了。”看看天色已晚,连忙端整夜膳,送进舱去。丽贞道:“颜姊姊请用饭罢。”紫绡道:“咱自到了小蓬莱山上,便不食人间的烟火。贤妹们自去吃罢。”姊妹三人还自燕贺村吃了夜饭,已经饿了二日,见紫绡不用,便各自吃了两碗,方得一饱。搬去碗箸,又吃了些茶。正要收拾安睡,忽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立脚不牢。姊妹三人一齐倒了。紫绡见了甚为诧异,屈指一算,方知奸徒设计图奸。便立起身来,尖尖玉手把姊妹三人扶在一边,看那些凶徒怎样进来。不一时,只听得前面有挠挖舱门的声音,便将宝剑拔出。周虎已将舱门掇开,探进头来。紫绡把剑一挥,周虎的头儿已不在颈上了。李二在后听得声息不好,喊得一声“阿呀!”剑锋过处头已落舱。那梅才将后边的舱板挖开,正在蛇行而进,月光之下见李二、周虎都做了齐颈公,吓得魂不附体,刚要将身退出,紫绡走上手起一剑,把梅才分作两段。赵能叫得一声“不好!”那“了”字还没有喊出,紫绡又是一剑。下面伙舱内的张三听得上面一声“阿呀”一声“不好”,慌忙爬到上面要来探看。紫绡一剑飞去,张三的头滚在舱面,张三的身躯已跌下舱底去了。俗语说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五个凶徒恶贯满盈,都一个个死在紫绡之手。这正是他的报应。紫绡见那些凶徒都已杀却,犹恐尚有余孽,手中提了宝剑到处搜寻一遍,见一个影也没有,方才走进舱中,将身坐定。停了半晌,见那姊妹三人的身躯略略转动,把眼睁开。先是宝英启口道:“阿呀,颜姊姊,妹子记得吃了夜膳,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不知如何跌倒了,就睡在这里。”丽贞也道:“姊姊,妹子也是这样。现在身躯还动弹不得。”锦莲也翻转身来叫道:“颜姊姊,妹子记得夜膳吃毕之后,正要收拾卧具,请姊姊安睡,咱们姊妹三人往后舱去歇宿,不知怎么都倒在一处。”紫绡道:“贤妹们还没有知道,这船上的船户也是强盗。将那蒙汗药撤在饭食之内,希图前来奸污你们。吃下腹中自然要昏迷不醒了。幸而咱是不食烟火,方能察出奸谋。如今把他们都已杀尽了。”姊妹三人听了,回过头来四下一看,见那首级尸身分作几处,都吓得身躯抖颤。只见紫绡在身边取出一个小小葫芦,倾出了些药末来,将指甲弹在血模糊的头上,停了片时都变成了清水。又把剑尖将一个个尸首都挑起来抛在江中。姊妹三人慢慢爬起身来,已是云鬓蓬松,衣裙不整。锦莲道:“今晚又是颜姊姊救了咱姊妹三人的性命。此德此恩如何报答得尽?”紫绡道:“咱若望报也不来救你们了。只是如今倒有一件难事在此。此去岭南约有二千余里,没有人驾舟把舵,贤妹们如何到得岭南?”锦莲道:“姊姊,妹子等藏身燕贺村吉庆家里,那吉庆素来航海营生,前日方才回家,晚上遭了盗劫,不知可曾遇害。妹子的乳母也在那边。”紫绡听了屈指一算道:“贤妹既这等说,咱去招他,再唤几个船伙来便了。”说着走出舱外,嗖的一声,往上一撺就不见了。且说吉庆当夜见强盗打进门来,忙向后门逃遁,打探得声息静了方敢回来。先到婆子房内,见母亲安然无事。方到那边的房中去看时,见门已踹倒,三位小姐不知去向。房中物件掳掠一空。乳母还挣在地下,抖个不住。吉庆忙来扶起道:“妈妈受惊了。三位小姐那里去了?”乳母哭道:“都被强盗抢了去了,不知性命如何。你母亲那边可曾受惊?”吉庆道:“母亲那边强盗没有进去。不知这许多强盗是那里来的。”正在说话,天已大亮,那边婆子也过来了,遂同到外面去烧水洗脸,吃了早膳,各各坐定。婆子猜道:“老身想着了。数日前妈妈出外买些东西,去了许久不回。三位小姐等不耐烦,都到门前去望了些时,不要被那强人看见生得姣艳,故而前来抢劫?”吉庆道:“母亲猜的不错。一定是的了。不然我们家里又没有甚么金银财宝,他们断然不来。如今没有别的说了。”乳母只是愁眉泪眼。隔了一日,吉庆母子与乳母正在那里吃饭,忽见一道红光,撺下一个人来。三人吓得都跳起来。紫绡道:“你们不须惊恐。”遂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又将来意说明,催道:“快些前去开船,以便早到岭南。”吉庆诺诺连声。紫绡道:“咱先去了。”嗖的一声,把身往上一撺就不见了。吉庆道:“这位小姐若非仙子定是剑侠。我去合了伙友,雇了小舟,妈妈可去收拾收拾,陪送三位小姐同往岭南,不可迟误。”乳母答应。吉庆遂去合伙雇舟不题。
且说武锦莲姊妹三人见紫绡去后,便对丽贞道:“大姊姊,咱们姊妹三人在牛魔岭上,自问万无生理,不想颜姊姊竟肯前来相救。”丽贞道:“愚姊与三妹妹都靠二妹妹的福。二妹妹将来要做女儿国的正宫王后,故此得遇救星。”宝英道:“大姊姊你也不要说二姊姊了,妹子与大姊姊也是女儿国的相国夫人。”丽贞道:“三妹妹,亏你羞也不羞!”宝英道:“奴是不怕羞的。你若怕羞不要嫁到女儿国去就是了。”丽贞说他不过,也就不说。锦莲道:“贤妹,大姊姊比你怕羞,你就不要说他了。咱想颜姊姊虽当咱们姊妹相看,咱们比父母还要敬重他才是。”宝英、丽贞俱道:“这个自然。”姊妹三人正在谈论,忽见一道红光,紫绡已撺进舱来道:“你们说的话儿咱已听得明白。三个姊妹都是良善性成,故而得到女儿国去享受富贵。”锦莲道:“这都出自颜姊姊所赐。”宝英对着锦莲、丽贞道:“颜姊姊是神仙中人,可以不须饮食。妹子腹中又有些饥饿了。二位姊姊可用得着么?”丽贞道:“咱们姊妹三人都是一天没有吃饭了,怎么用不着?还是愚姊去取来罢。”说着便往后舱,要到伙舱内去取饭食,不想立脚不稳,竟跌了下去。丽贞本是宦家的公子,船上如何行走得来?如今又缠了脚,穿了高底鞋儿,真是可怜。锦蓬听是跌仆之声,慌道:“大姊姊,可曾跌痛么?”丽贞道:“不妨的。你们不要来了,愚姊已在此取水烧煮,待煮热了水,取些昨晚吃剩的冷饭来,把水冲了,胡乱吃些罢。”停了一会,丽贞道:“三妹妹,你来将那些吃的东西接取上去。”宝英答应。丽贞先将冷饭并热水送上,宝英将手伸下去接了上来。丽贞又寻着了一碟子盐韲,一碗咸鱼,宝英又将手去接了。丽贞方欲爬上舱面,争奈站立不定,又跌了下去。丽贞忙又爬起,宝英把手去拉,那里拉得动他?忙道:“二姊姊快来!”锦莲也到后舱,见丽贞在下面爬不上来,慌忙也来拉他。那知二人拉他一个仍是拉不起来。忽见紫绡走来道:“妹妹,你两个站开些。”便伸手向下,将丽贞的手臂一提,就提了上来。丽贞道:“颜姊姊真好神力。”紫绡便与姊妹三人仍到中舱。三姊妹吃了些开水泡饭,收拾过了,便往后舱铺好了三个被褥,又到中舱也将被褥铺好了。宝英道:“请颜姊姊安睡罢。咱们也要后舱去睡了。”紫绡道:“妹妹你拘束了。后舱狭窄,三人如何好睡?中舱宽大,反让咱一个人安睡。”锦莲道:“姊姊,这是妹子等一点敬畏姊姊的心肠。并不是拘束。”丽贞道:“二妹、三妹,咱们都往后舱去罢。”遂辞了紫绡,竟自去了。紫绍见他三人一片至诚,真是难得,愈觉可怜。到了次日,吉庆合了船伙,同了乳母,乘了一叶扁身到来,都上了大船,打发小舟回去。吉庆与乳母都到了中舱,紫绡道:“你们都称咱做颜小姐,不许乱叫。”乳母、吉庆叩拜过了,又见了三位小姐。锦莲便对乳母道:“若无颜小姐相救,咱们姊妹三人早已死在牛魔岭上的了。”紫绡便对吉庆道:“你去知会船伙作速开船。”吉庆答应退去。锦莲吩咐乳母夜间陪伴颜小姐睡在中舱,又道:“你去同吉庆查看伙舱中食用之物可有现存的留下。此去岭南路途杳远,倘然缺乏,须要备足了开船。”不一时吉庆回道:“船中只有一二日的粮了。”锦莲听了,便去箱中取出白银三十两,交与乳母,去命吉庆上岸办齐了食用的东西,随即开船。吉庆领命,带了两个船伙上岸。去了半日,把食用之物都已备齐,搬运上船,连忙启碇,乘风破浪,直往岭南进发。姊妹三人对着紫绡敬如师保,畏如神明,耿耿于心,不忘大德。紫绡见他姊妹三人真如深闺弱质一般,并且知他们的心迹。因此日渐亲热,与姊妹一般看待,有说有笑,也不拘束了。不一日,到了岭南地面。吉庆命船伙将船停泊。紫绡道:“妹妹,你们可把箱笼等物收拾好了。船资赏银也可预早交付吉庆。这只船也赏给了他。咱往林伯伯家去,知会他们前来接你姊妹三人便了。”说着便走出中舱,只听得嗖的一声,一道红光就不知那里去了。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双亲认义惜多娇众美感情爱幼弟
且说林之洋自从女儿婉如嫁了田廷,中宗复位之后也得了个公爵,不数年间中宗被弑,睿宗登极,虽仍录用旧臣,田廷早已告假还乡,逍遥自在,不在朝中伴驾了。婉如得以常常归宁,父母所生一个幼弟,年方八岁,乳名唤作馨儿。这日婉如回家,正与母亲吕氏提起:“闺臣姊姊,自到小蓬莱去后,音信杳然,不知可曾成仙。女儿甚是记念。”忽听得嗖的一声响,撺进一个红红的人来。原来却是颜紫绡。婉如见了大喜道:“想杀俺也!”只见林之洋从外面进来,紫绡便先拜了林之洋、吕氏夫妇,二人连忙扶住道:“颜小姐,那得你来?”紫绡道:“今朝特地前来。”便转身又与婉如见过了礼。婉如便握了紫绡的手,一同并肩坐下。林之洋道:“自从那年送小姐与闺臣甥女动身的时节,还是八月初旬,开了海船都向抄近水面走去。还在船上过年。直到了四月下旬,那时才上小蓬莱。及至你们去后,俺等了二三个月不见回船。每日上山探听,毫无踪影。后来遇着个采药女童,接得两封书信。正要细细盘问,那知女童就不见了。忽然来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与夜叉一般,大吼一声,奔上前来,俺只得飞跑下山,奔回船上。那知夜叉吼叫连声,要向俺的船上撺来。众水手只得急急开船,吓得俺生了一场大病,回到岭南还没有全愈。究竟闰臣甥女现在何处,小姐可说与俺知道。”紫绡道:“林伯伯,你吃那采药的女童哄骗了。那夜叉就是女童变化来的。”林之洋道:“女童为何变了夜叉吓俺?”紫绡道:“恐林伯伯缠住盘问,若不吓你,那里就肯开船回来?”林之洋听了哈哈大笑道:“原来学了神仙就会变化的。这倒有趣的很。”吕氏道:“如今甥女可在小蓬莱由上?贤侄女与他可在一处?”紫绡道:“咱与闺臣贤妹都在山中,常常聚处,静参元妙之机,渐入精微之域,功成在指顾间耳。那日在泣红亭经过,见那石碑上透露天机,知若花妹妹与武锦莲有姻缘之分,红薇妹妹与韦丽贞、紫萱妹妹与韦宝英亦当匹配为婚。武锦莲、韦丽贞、韦宝英姊妹三人虽是男子,实与闺女无异,秉性良懦,生平并无过恶。只因父兄大逆,罪当灭族。他三人知画影图形查拿严密,无处藏身,欲图保全首领,改了女装。自愿穿耳缠足,深闺伏处,永不出头。恰好他三人的姻缘又在女儿国内。女儿国的风俗,本是女子男装,男子女装的,岂不是天缘凑巧么?第恐天涯海角,会合难期。咱因特地送来林伯伯府上居住儿时。待林伯伯出洋的时节,带他姊妹三人往女儿国,作合此三段良缘,也是成人之美的义举。他们现在船中,就请林伯伯着人去接他来罢。”说着,便立起身来作别。婉如见紫绡要去,忙伸手去拉紫绡,要细问闺臣姊姊的踪迹。只觉得眼花缭乱,一道红光,紫绡就不见了。林之洋对着婉如道:“女儿,你那里留得他住?你不听见他说么?女童会变夜叉。你若拖住他时,更要吓人哩。如今且着人备了三乘轿子到码头上去,接他们三人来家。但是接了他三人来,当他男子看待好呢,还是当他女儿看待好?”婉如道:“父亲你还不知道么?现在画影图形访查严紧。若是当他男子,走漏消息,祸患不小。据女儿看来,除父亲、母亲、女儿三人之外,其余都要瞒住。好在此时没有他人在这里,只说是过房的女儿。况他们俱已穿耳缠足,倒是当他女儿看待的稳便。而且当了他是男子,叫他把脚放了,难道到了出嫁到女儿国去的时候叫他再行缠裹么?”林之洋、吕氏听了婉如的话,便道:“女儿说的不错。”林之洋又道:“到底考过一等、做过女学士的见识比人高些。”婉如道:“父亲又来说笑话了。”于是命人唤了三乘轿子,去接三位小姐。只见馨儿从外面跳跳舞舞的跑进来,对着吕氏道:“母亲,三顶轿儿接那个的?”婉如道:“去接三个姊姊来与你顽耍。”馨儿听了大乐道:“好了,好了。如今家里要闹热了。”说着跳舞而出,又往外面去了。不一时,只见外边来了三乘轿子进来,后边抬着六个箱笼,还有零星物件,跟着一个婆子。到了堂前停下轿子,揭起轿帘。婆子便来扶了三位小姐出轿。林之洋、吕氏、婉如见他们三人都是姿容美丽,裙下的金莲一样四寸余长,亭亭玉立,妩媚动人,恐神仙也看不出他是男子。锦莲先自走上前来道:“伯父,奴家有句语儿告禀。咱们姊妹三人孤苦伶仃,毫无依傍。想颜姊姊已来说明的了。不揣冒昧,欲求收作女儿,不知肯容纳否。”林之洋笑道:“俺恐没有这个福气。”锦莲使唤乳母移上两把交椅,设在居中,丽贞推了林之洋,宝英扶住了吕氏,锦莲连忙跪下拜了八拜,方才起来,又福了两福。夫妻二人被姊妹二人扶住在交椅上,只得说道:“阿呀呀,不敢当的,不敢当的。女儿快起来罢。”锦莲拜罢起身,便道:“大姊姊,你也来拜。妹子来请父亲受礼。”丽贞答应,也照锦莲样儿拜了,起来便对宝英道:“三妹妹,你也快来拜了,奴来搀扶了母亲。”宝英忙来拜了八拜,方才各自放手。林之洋、吕氏都立起身来道:“你们妹妹三个这样拜法,不要折了俺们的福。”婉如忙谢了,三人也见了个礼。姊妹三人都称婉如做姊姊,婉如称做他们做大妹妹、二妹妹、三妹妹。只见馨儿在着旁边嘻嘻的笑,吕氏道:“孩儿快来,与三位姊姊作个揖儿,见个礼儿。这个你叫他丽姊姊,这个是锦姊姊,那个是宝姊姊。”馨儿一一答应。乳母也来叩见了林之洋、吕氏。吉庆便将箱笼物件交代明白。锦莲又取了二十两银子,于船资酒力外,另酬了吉庆。又道:“这只船没有了主顾,颜小姐说赏给了你罢。”吉庆再三称谢而去,开船自回燕贺村不题。
再说林之洋的丈母江氏,向来住在女婿家中,这日被亲戚人家邀去,到了傍晚方回。姊妹三人都称他做外婆,一一拜见过了。林之洋就在丈母隔壁房内安顿了三个寄女儿,就命乳母陪伴三位小姐。喜得这间屋子甚是宽大,将那带来的箱笼物件都放在里头,窗前摆了个梳妆台并几个杌子,中间又摆了个方桌。傍边还有洗面的面架,洗脚的脚盆。一人一个马桶。这些妇人应用的东西,都是吕氏去当心置备。姊妹三人见寄父母十分周到,甚是感激。外边江氏招呼同用夜膳,林之洋、吕氏、姊妹三人、婉如、江氏连馨儿共是八人,团团一桌。乳母与佣妇另在灶间内吃饭。饭毕之后,略坐片时,婉如道:“贤妹,你们在路上辛苦,早些安睡罢。”姊妹三人答应,方才立起身来,辞了寄父母并外婆、姊姊,回到房中。丽贞道:“乳母,厨下可有热水?洗洗脚儿。”锦莲道:“奴自燕贺村到这里,已经一月有余没有洗过。”宝英道:“妹子这两足也痛得走不动了。”乳母道:“三位小姐这等说,都是要洗金莲了。索性去烧他一锅罢。”锦莲道:“这倒使得。”乳母答应了,忙到厨下去烧水。停了一会,只见乳母提取两大桶水来,锦莲便把房门闭上了,乳母忙取了三只脚盆道:“三位小姐都来洗罢。”姊妹三人先向妆台卸去钗环,宽下了外罩的衣服,褪下了裙子,坐在小小的杌子上,脱去高底弓鞋,扯下脚带,洗那七八寸长的金莲。丽贞见锦莲的两足虽是长长的,已经拦尖了好些。锦莲道:“不是妹子说你,大姊姊这两只莲船为何仍是五趾分开,与没有缠裹的一般?怪不得你穿的弓鞋粗而且阔,不是窄窄的。还是三妹妹略略尖些。”宝英道:“大姊姊再不把脚缠小,嫁到女儿国去岂不要被姊夫憎嫌么?”丽贞道:“三妹妹怕妹夫憎嫌,不怕疼痛么?虽是狠狠的缠裹,也不会缠小的了。”三姊妹说说笑笑,锦莲道:“大姊姊虽如此说,劝你把脚带收紧些罢。”丽贞道:“二妹妹说的不错。”三姊妹把脚洗毕,仍旧装裹好了,方才各自安睡。居中的床让了丽贞,左首锦莲,右首宝英,乳母住在后面半间。次日起来梳洗,整理青丝,盘了个时新巧髻,脸上抹了些香粉,唇上又点了些胭脂,又取出牛魔岭上带来的许多钗环首饰,姊妹三人分来插戴。各人换了衣裙,穿了新做的高底花鞋,打扮得姣姣滴滴,然后到寄父母那边去问安。吕氏道:“女儿,你们起得甚早,头也梳好了。”林之洋道:“船上你们不惯,不得安睡。如今到了家里,不妨多睡些时。”馨儿道:“三个姊姊不到这里来,俺也要来敲门了。”锦莲道:“贤弟,明日省得你来叩门,今晚你来与锦姊姊同睡好么?”馨儿道:“怎么不好?锦姊姊不要骗俺。俺真个要来同你睡的。”锦莲道:“那个哄你?”林之洋喝道:“孩儿,你不要胡缠。睡在这里还睡得不好么?”锦莲道:“寄父,贤弟要与女儿同睡这又何妨?”婉如正走进房来道:“馨弟不要与锦姊姊胡缠。俺来陪你同睡。”馨儿道:“姊姊就要家去与姊夫同睡的。”婉如道:“小油嘴。锦姊姊明日也要去嫁姊夫了。”馨儿道:“锦姊姊嫁了姊夫还有丽姊姊,丽姊姊嫁了姊夫还有宝姊姊。那里嫁得完?”宝英道:“兄弟,他们都嫁了姊夫,我来陪你同睡好么?”馨儿道:“好好。”说着就跳跳舞舞的往外去了。吃过早膳,馨儿便往塾内去读书。到了夜间定要到那边房内去睡。吕氏止喝不听,只得由他。锦莲连忙伏侍馨儿睡了,伴他和衣而卧。有时要与宝英同睡,有时要与丽贞同睡。姊妹三人待馨儿甚是爱惜,如嫡亲兄弟一般。馨儿也与他三人甚是亲热。馨儿要甚么妹妹三人就依他做甚么。馨儿的衣服、鞋袜,三姊妹都会剪裁缝纫,替了吕氏许多的手脚。吕氏见他姊妹三人个个真情爱惜兄弟,又替了许多手脚,也如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竟忘了他三人都是男子。后来天气日渐炎热,林之洋对吕氏道:“馨儿快唤他这边来睡。他们姊妹三人的形迹,倘馨儿不知轻重传扬开去,不当稳便。”吕氏听了丈夫的言语,当晚就骗馨儿仍到自己卧房安睡,方才放心。光阴易逝日月如流,姊妹三人到林之洋家里住了刚才一年光景,林之洋贩些货物,又要到外洋去碰碰财运,并送三个寄女儿到女儿国去就良缘。姊妹三人早将在牛魔岭上颜紫绡命他们分取大盗劫来的金银都交与寄父林之洋,都替他三人一个样儿办了金珠首饰、锦袄绣裙、妆镜奁具,嫁时所需之物尽行完备,装了许多箱笼。姊妹三人备了三份,无分高下。林之洋也贴了好些银子。吕氏道:“还有衣厨、大箱、盘盒零星等件如何不备?”林之洋道:“三副嫁妆船中装载不了,且待到了女儿国再行置办未迟。”吕氏连连点首。林之洋把诸事料理停妥,收拾完成,家中仍是丈母江氏照管,又预先约了多九公。到了出行的吉期,林之洋、吕氏、馨儿、丽贞、锦莲、宝英、乳母另坐小船。到了海口,众水手早将所贩之货并箱笼物件一并都下了舢板,渡上海船。然后,林之洋等也到大船之上,趁着顺风,就此开船,扬帆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林之洋送女于归武锦莲中宫正位
且说林之洋开船之后,天气甚好,行了几日,到了大洋。林之洋便道:“女儿,你们开了船窗散散闷怀。”姊妹三人听寄父吩咐,便推开了船窗,四围眺望,眼界登时一宽。只见水天一色,浩渺无涯。行了多日,顺风飘去,绕出了门户山,又走了不知若干水程,过了东口山就是君子、大人等国。又行了几时,便是犬封、白民、淑士等国。沿途销售了些货物,无不利市三倍。歧舌国过了方是智佳国,智佳国过了方是女儿国。水程与旱路绝不相同,在路行程约计有九个多月,姊妹三人在着海船无事,有时拈针弄线,有时教馨儿读书写字,有时吟诗作赋,请多九公指点。并闻寄父母说那女儿国的风俗:男子个个都穿衣裙,最喜缠足,无论大家小户均以小足为贵,脸上的脂粉无论老少都是不能缺的,插戴穿着更是讲究。锦莲听在耳内,便暗暗叮嘱丽贞、宝英道:“女儿国以小足为贵,咱们姊妹纵不能缠小也要缠得狭些,穿了高底鞋儿方能混充得过。”当年林之洋在女儿国被宫娥用力狠缠,不顾死活,是活捉生鸡捕的。如今他们姊妹三人因作了男装不能活命,都是自己情情愿愿甘作妇人,况且嫁到女儿国去不得不缠,慢慢把脚拦尖起来,将及二年都将脚趾裹得屈了转来,脚面已是窄窄的了。虽是七八寸长,穿了高底鞋儿倒也尖楚,既无脓血亦不腐烂。所以,同是缠足,林之洋与他三人就是两样了。
且说林之洋的船到了女儿国,把船停泊好了,忙与多九公商议。九公道:“林兄可先细细写书一封,就将颜小姐送来三个寄女都是天定良缘的情由,一一述明,不可遗漏。命人送到国舅府中转奏国王阴若花。等候回音,再行定夺。”林之洋道:“俺是写不来的,还是九公代俺写写,明日请你多吃杯喜酒罢。”九公答应,便去磨起墨来。挥毫落纸,写了好一会方才写完,与林之洋看了一遍,然后封好。拣了一个能事的伙计,把书信交付与他,又教导他一番言语,命他送往老国舅府内投递。伙计连连答应,便把书信揣在怀内,下了舢板,渡上海岸,登岸进城,一路问到了老国舅府中。门上司阍问明了来历,船伙忙将书信向怀中取出递与司阍。司阍接了便道:“大嫂请少待。”持了书信将身就往内去了。停了一会,只见那司阍人出来道:“大嫂送来的书札,在下呈与主人,主人说明日早朝奏上国王方有回书。大嫂请回。”船伙听了,拱手作别,回船复命去了。
且说女儿国的国王阴若花在天朝中了才女,武后封作文艳王,乘了飞车从长安起身,赶到本国,那知国王已经崩逝,诸臣扶立若花登了宝位,做了女儿国王。枝兰音、黎红薇、卢紫萱都封为护卫大臣。这几位才女到了女儿国为官,都改了男装,枝兰音又敕授了东阁大学士,黎红薇升作文华殿大学士,卢紫萱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国王自御极以来,风调雨顺,物阜民康,虽为藩服之邦,不减天朝之贵。国王勤修国政,佐理得人,只是内助尚虚,未得昭阳正配。虽纳了两个偏妃,一个唤作梅妃,一个唤作李妃,只因颜色平常,不甚临幸。
这日正值早朝,老国舅坤成入朝启奏道:“老臣有事奏闻主上。”国王道:“舅舅有何事故,可即奏来。”老国舅便将林之洋送来的书信呈上。若花见是寄父的音书,玉手尖尖忙将书信拆开,铺在龙书案上,从头至尾细细的看了一遍,方知天朝的许多情事。便宣枝兰音近前,将书与他观看。枝兰音也细读一过,奏道:“主上青春已富,今年已是二十有三,正该敕立中宫以资内助。既系天缘注定,又承颜紫绡姊姊的美情,况林之洋舅舅不辞跋涉之劳,不远数万里的送来。据臣愚见,主上可即敕下,差几个能事的官员准备一所大大的公馆,请林之洋舅舅随来的一行人都迁居其中。择定了吉日,迎娶国后娘娘,方为合礼。黎红薇、卢紫萱两大臣另择吉日,也应早早完姻。未识主上以为然否。”国王点首,一一准奏,即命枝兰音为媒,先到林之洋船上去知会。又差了两个官儿、八名内使,速速准备公馆并公馆中所用的桌椅器皿、大大小小一切杂物东西,须要件件完备,毋得疏忽,以备迎娶中宫王后。旨意一下,各各应命而出,忙去分头办理,国王驾退回宫不表。
次日,护卫大臣东阁大学士枝兰音排了全副仪仗,鸣锣开道,坐了八人大轿,一路上威风赫赫,去拜林之洋。到了岸边,早有跟随职役前去通报。林之洋忙命水手把渡船开上迎接。枝兰音下轿渡上海船,林之洋接进中舱。见枝兰音头戴金翅纱貂,身穿大红刻丝轻纱蟒袍,腰围玉带,脚踏朝靴,丰采非凡,姿容秀丽,即忙恭身跪下道:“舅舅在上,甥女拜见。”林之洋连称“不敢”,慌忙扶起。又与多九公见过了礼,兰音便请吕氏出舱拜见,馨儿也来作揖,嘻嘻的笑。兰音道:“贤弟数年不见已如此长成了。”林之洋道:“贤甥女可曾大喜?”兰音道:“尚未。前日老国舅坤成有女名唤蕙芳,拟赘甥女为婿。现在尚未定夺。今日甥女奉主上之命,特来为媒。已差两个官儿、八名内使准备公馆、要请舅舅迁居公馆,以便迎娶娘娘。因此甥女前来通知。”林之洋连连答应。兰音又道:“甥女意欲请三位姊姊一见,不知可使得否。”吕氏在旁听了道:“这又何妨?”便往后舱唤了三个女儿出来道:“这位本是姊姊,如今在这里女儿国内为官,可称作哥哥罢。”兰音抬头一看,见他们姊妹三人都是一色的打扮,梳妆雅淡,袅娜轻盈。其时天气炎热,头上梳着空心的玲珑宝髻,插支翡翠钗儿,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耳坠珠环,身上穿着雪青宫纱衫,下穿青纱裤儿,腰系元色纱裙,裙下露出四寸余长的金莲,穿着蓝缎花绣弓鞋。真个女儿也未必有此娇媚,不信天下竟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姊妹三人便深深万福,都道:“哥哥在上,妹子等拜见。”兰音回礼不迭。姊妹三人起身告退,往后舱去了。兰音略坐片时,也就告辞上岸,乘了八人大轿呵殿而去。
且说内使奉旨准备公馆,忙寻了一所大大的房屋,通知了林之洋便去复旨。国王约计林之洋迁进了公馆,这日早朝便宣东阁大学士枝兰音、文华殿大学士黎红薇、武英殿大学士卢紫萱上殿,道:“孤家今日用过午膳,着卿等随驾,亲往寄父母那边去探望。卿等回衙用了午膳早些来到朝堂,以便同孤家前去。”当下三位护卫大臣都称“领旨”。国王退朝,回到宫中用了御膳,便传内使速速摆驾。护卫大臣已在朝堂伺候。国王乘了金根玉辂车,一路浩浩荡荡,寂静无哗。行不多时,到了林之洋的公馆。枝兰音先自进内知会林之洋。林之洋遂与多九公并吕氏、馨儿都到外边迎接。国王下了龙车,传旨:“黎红薇、卢紫萱随孤家进内,其余均在外面伺候。”只见枝兰音同众人迎了出来,接进后堂。国王仍要照前在天朝的时节行礼,林之洋、吕氏连忙止住道:“国王己即正位,断乎不可再行此礼,有损国体。”辞之再三,若花那里肯听?已经拜了下去,问安了寄父母。林之洋夫妇也拜了下去答礼,拜毕起来。国王又与多九公见过了礼,然后枝兰音、黎红薇、卢紫萱俱各上前拜见,众人一一答礼。末后馨儿也过来见了个礼,各各入座。若花问了些别后的情由,并婉如阿妹与岭南结义众妹妹的安好。林之洋也问若花回国的时候飞车行了几日,如何即位,现在后宫有几个妃子。若花一一告禀。林之洋又禀明颜紫绡到过家中,“送一位王后、两位夫人与俺认了寄女儿,在俺家中住了一年。俺因是天缘注定,故而特地送到这里与国王、学士成婚”。若花再三致谢寄父,红薇、紫萱也是称谢不尽。兰音道:“舅舅,主上已命钦天监择定吉期八月十二日行聘,十五日迎娶。甥女先来咨照。黎学士与卢学士也是甥女作伐,吉期大约在重阳前后。舅舅也可早些整备,免得近期匆促。”林之洋、吕氏点头称是,使唤厨子整治酒席。若花君臣都因天色太晚,再三辞谢,俱各起身作别,传旨摆驾回宫。林之洋夫妇、多九公、馨儿都送至大门之外。若花坐了金根玉辂车,红薇、紫萱、兰音护卫了国王,骑着金鞍白马。还有许多随驾的大臣,都是前导簇拥而去。多九公、馨儿、林之洋、吕氏回到后堂坐定,便商议置办嫁妆。姊妹三人都是一样的八顶大橱,十六对官箱,还有天然几、湘妃榻、八仙桌、眉公椅、大衣架、小衣架并那些盘盒、脚盆、马桶零星等物。办了半月,俱已齐备。
到了行聘之期,御媒枝兰音先行打道到林府,国王派出内使四十名抬送盘盒,送上黄金万两,彩缎千端,凤冠霞帔,玉带宫袍,龙凤宝钗,珠串金饰,说不尽王家的富丽。林之洋受了聘礼,重赏内使,款待御煤,自不必说。
行聘已过,转瞬便届吉期。自国王宫中起大张灯彩,异样鲜明,直至朝门。自朝门外起,一路盖搭彩棚,沿途的百姓家家结彩、户户悬灯,直到林之洋公馆之内。林之洋公馆内也是披红挂彩,铺设整齐。文武百官贡献贺礼,纷纷不绝。吕氏十分忙碌,端整寄女儿出嫁。锦莲也因与寄父母聚处了年余,泪眼愁眉,甚是依依不舍。丽贞、宝英也因姊妹情深,更自泪落不住。吕氏含泪劝道:“你们姊妹不过暂时分别,过了几时,仍旧可以聚首。好在你们的丈夫都是女儿国的宰相,又是国王的护卫大臣。你们姊妹是好到宫中去探望的,尽可不用悲伤。”正在劝慰,忽见外面林之洋进来,对着吕氏道:“朝中文武大臣都已齐集大厅,迎亲的彩辇将次要到门了。”吕氏尚未回言,只听得连连炮响,鼓乐喧天,外边走进许多宫娥彩女,都是内家装束,先叩见了娘娘,又叩见了国太,然后请娘娘开脸梳妆。锦莲举目看时,见那许多宫女的容颜虽生得不其美丽,裙下的金莲都是尖尖的三寸。自己垫了许多高底还比他们长了寸余,转觉得有些羞愧。梳妆已毕,脸上匀了香粉,唇上点了胭脂,头上戴了九凤珠冠。身上穿了盘金的蟒袍,腰间系着八幅的大红宫裙,裙下露出凤头金绣高底弓鞋,丁当玉珮,香气袭人,穿戴齐整。宫娥搀扶了娘娘,拜辞寄父母。馨儿跟着哭道:“锦姊姊,你去了几时回来?”锦莲道:“贤弟你不要哭,明日就来的。”遂取了两锭黄金给与馨儿,哄他去买果子吃。丽贞、宝英连忙走来,相送锦莲,姊妹三人彼此依依不舍。又见几对宫娥手中执着绛纱灯,进来禀道:“吉时将届,请娘娘就此升辇。”众宫娥簇拥着锦莲,来到外面大厅,登了宝辇。文武大臣见国后娘娘升坐启行,便别了林之洋,上马升舆,先往朝中去贺喜。国王这里排齐全副仪仗,满朝銮驾、提炉内香烟袅碧,纱灯里烛影摇红,一路笙箫迭奏。音韵悠扬。不一时到了午门,国王业已散朝。众宫娥推了凤辇,直到昭阳宫的正殿停下凤辇。宫娥卷起珠帘,忙来扶了娘娘下辇,轻移莲步,到了殿中。国王离座,双双并立,参拜了天地。国王重又升座,锦莲深深万福,跪了下去,行过君臣之礼。然后殿上排了御筵,合卺交杯。若花举目看那锦莲时,只见眉画春山,眼含秋水,面似桃花着雨,腰如弱柳临风,深感紫绡姊姊多情,得与如此美人匹配。锦莲也偷窥国王,见那国王生得面如博粉,唇若涂朱,体态轻盈,风流潇洒,头戴闹龙金冠,身穿赭黄锦袍,足踏粉底朝靴,腰围玉带,堂堂仪表。心中暗暗想道:“做了丈夫那里娶得到这种妻子?况不改女装早已捉将官里去了。如今嫁了女儿国王,也不枉做个妇人了。”那国王的面目宛与所梦无差。两旁宫娥斟上美酒,替娘娘代敬国王。国王一边的宫娥也斟了酒,代敬国后。国王、国后俱饮过了交杯酒,吩咐撤去筵席,各王妃都来贺喜。国王的两个偏妃见那国后娘娘生得十分美丽,相形之下自傀弗如。然后老少宫娥齐来叩拜贺喜。锦莲望下一看,见这许多王妃宫娥,无须的十之五六,其余有的黑须,有的白须,有的长须,有的短须,也有的是胡子。心中暗暗好笑。且待过了数日,奏知国王,取出那天朝带来的灭髭散,遍给宫中的妃子、宫娥,将那髭须削净,涂了此散,自然颏下光光。后来两位相国夫人见相府中的有须妇女,也用此法。传至民间,争相仿效。打听得此散出自天朝,便托那飘洋的海船带买。海船上得了这个消息,那贩卖灭髭散的无不利市三倍,遂美其名曰西施散。弄到后来,女儿国内的妇女没有一个有须的了。国中妇女素尚缠足,都以脚小为贵。后来知道宫中的国后娘娘并两位相国夫人都是大足,用竹签子做成的高底,装成小足,有爱惜女儿的人家也不肯狠缠了。再后来把那木头削成三寸金莲,裹了绣舃,缚于足底,并可不用缠脚。此法传至天朝,凡有戏班内做小旦的,都要用他。国中的妇女真正小脚也就少了。可知那小旦穿的跷,倒是女儿国的遗制哩。闲文少叙,当时众宫娥请娘娘进了寝宫,随后国王也就进宫,内使、宫女重整御筵。国王、国后卸了盛妆,国王斟酒,亲自送与国后。锦莲含羞,只得立起身来,接过饮干,也自斟了一杯亲手敬与国王。若花满面春风,接过金杯一饮而尽。然后双双坐下,仍自宫娥斟酒,连饮了数杯,用过御膳,撤开筵席。众宫娥前来替娘娘卸了满头珠翠,宽了袍带,捧上银盆脸水。锦莲洗过了脸,宫娥又进上粉缸脂盒道:“请娘娘整妆。”锦莲只得重匀粉面,再染朱唇。又见两个宫娥把热水倾在脚盆,请娘娘用水。那锦莲不比前时林之洋的外行,这些妇女的情事都已件件习熟的了,遂宽去宫裙,用过了水。宫娥又与国王宽了袍服,方才退出宫门。报时钟已鸣两下了,国王道:“夜色已深,御妻来与孤家早些睡罢。”锦莲含羞答应,走近床前,取了睡鞋,坐在床沿遮遮掩掩的换了,连忙拥入锦衾之中。国王也上了龙床,放下罗帏,软玉温香,异常恩爱。遂成了周婆之礼。锦莲想起了燕贺村梦中的欢好,真是一般无二,就在枕上把那前此梦中的情景轻轻都说与国王知道。国王道:“御妻,如此说来,真是天缘注定的了。”夫妻二人絮语绸缪,不知不觉渐渐天明。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未知明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续镜花缘全编》卷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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