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实录 | 二十四史 | 四库全书 | 古今图书集成 | 历史人物 | 说文解字 | 成语词典 | 甲骨文合集 | 殷周金文集成 | 象形字典 | 十三经索引 | 字体转换器 | 篆书识别 | 近义反义词 | 对联大全 | 家谱族谱查询 | 哈佛古籍

首页|国学书库|影印古籍|诗词宝典|二十四史|汉语字典|汉语词典|部件查字|书法大师|甲骨文|历史人物|历史典故|年号|姓氏|民族|图书集成|印谱|丛书|中医中药|软件下载

译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古籍书目|国学精选|成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字形演变|金 文|历史地名|历史事件|官职|知识|对联|石刻墓志|家谱|对联|历史地图|会员中心

3

  于是收拾了几件紧要的行囊,带了两个心腹的童儿,一个叫来喜,一个叫如意儿。一行主婢,三男四女,共是七个。声张出去,只说是“我家大爷选了陕西戴胜县知县”,恰好同山西德兴县,字音相近。就是先曾听说过的,以为传闻之误。这是兰仲的大才,好使得人捉摸不定的是恶计。一路晓行夜宿,有天已到永州地界。第一站叫做刘家屯,却是东南要道,热闹非常。铁二说的,只在第一站找个最大的客店住着等他。这里已是第一站了。便在连升店住下。过了三天,铁二到来。兰仲同六相娘子、凤娘小姐忙着问道:“怎样了?”铁二道:“幸不辱命。”便悄悄的道:“大奶奶教导的主意,按着层次行去,果然得手。如今神不知鬼不觉,都了结了。”说着又在怀中探出一包儿文书,兰仲忙打开看,是“户部执照”、“吏部文凭”。逐件验明,一点不错。铁二道:“如今小人身上的事完了。却不能投效大奶奶了。”
  六相娘子道:“我们正好一搭儿快乐哩。怎说这话呢?”铁二道:“小人自从犯案,得蒙大爷搭救性命之后,立意痛改前非,竭力想做个好人。如今又蒙大奶奶差遣,干了这件大事,委实是迫于奶奶之命,不得不然。究竟自问于心,有些欠通。不瞒大奶奶说,小人奉大奶奶之命,对小姨儿说:如今大奶奶、凤小姐,都服伺了兰大爷了。又吩咐如此这般,把大爷结果了。这官也是兰大爷去代做。如今你也伺候兰大爷去。大奶奶、凤小姐格外开恩,不分妻妾,三个儿一般的名分,一样的服侍,一样的称呼‘太太’。小人只道他听了这么的恩命,一定不知要欢喜的什么似的;感激大奶奶的恩德,也不知要什么似的。哪知这是不中抬举的人,倒说骂了小人狠狠的一顿,倒也罢了。还敢把大奶奶、凤小姐并兰大爷都瞎说了几句,又问小人的意思怎样?小人说:‘有甚怎样、哪样?既是大奶奶的命,怎敢不尽心行去。’小人说到这里,他竟回到房里去了,小人不便跟进房去。于是小人的妻子又劝谕了一番。“及至明日,小人到府上告禀起程之后回去,小姨儿还没起身。小人的妻子叫唤了一阵,只是不答应。因此疑心起来,挖开了窗儿,瞧是高高的吊着呢。”
  兰仲等听了,莫不惊骇。忙问:“救回来没有?”铁二又道:“小人同妻子两个,也几乎骇得个半死。又不敢声张,叫唤邻舍来帮救。倘然问起怎地弄出这件事来?难道好直说吗?小人的妻子主意说既是他心里不愿意顺从大奶奶的命令,倒是死了才得安心。不然只怕他口齿儿不谨走漏风声,连着小人同妻子的命,也须赔贴在里头呢。因此,决计不用救她。当时小人又干事要紧,交给妻子一个承办收殓小姨儿的事。小人的妻子胆儿最小,家里弄了个吊死鬼在那里,不知吓的怎样了?小人的公事已办到了,所以立刻要回去哩。好在大奶奶的厚赐,已尽够小人一辈子的浇裹哩。”
  六相娘子道:“嗄嗄!原来还有这一节。其实也是她的不识时务,好好的风光,没福消受,何苦来枉自断送了性命?常言道:‘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她死得比着鸿毛还轻的多呢!”兰仲道:‘他骂我们吗?哪样的骂法呀?也骂不出什么道理来呀。”六相娘子接过来道:“可是呢,她骂些什么来呢?”铁二道:“既是骂呢,自然没好言了。而且也没有按着情理骂的,不说也罢!小人决计立刻回去了。”六相娘子知不可留,便道:“你我原是一局的人,也不用嘱咐你了。我说还是带了家眷,到任上来,一搭儿过活的好呢。”铁二便胡答应,脱身出来,自去。暂且搁过。做书的料到列位读到这个分际,一定要叹道:“周妈倒是个节烈妇人,很该替他建一个节孝牌坊,表扬表扬。”
  做书的心里暗自欢喜:这篇文字还算做得一片灵机,竟把列位瞒住了。其实周妈依然好好的,在家里坐着,非但没死,而且也一点儿没有知道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就是封六相也安然无事。不过心里有些没兴头,正在那里巴巴望望的等一个人。你道等着谁呢?原来却是等着地头龙铁二。等他做什么呢?这里的原委非常秘密,不是做书的落了最卑鄙的俗套,大凡遇到要紧关子,不肯爽爽快快说出来,偏要从大转弯兜过来,隔过几卷书才得着隼儿,偏不肯说。要人家多花两个钱,多买几卷多。而且看书的,没有看到一起事情的结局,心里总不舒服。就是这起事情而论,总要看到究竟如何结案?并且大都是一样的心思,把六相娘子恨的要死,定要把他剐了,才觉爽快!兰仲也饶他不过。至于凤娘小姐,似觉可耍然而料想列位意想之中,有两般的恕法:一是凤娘虽是局中人,然而却不曾发一言、决一计。并且先前曾经阻止,何奈屈于恶嫂的势力圈中,没法奈何而已。天良未灭,自知罪大恶极,所以说:只好听其自然,拿条性命赔给了罢。只消如此便觉可恕了;一是多情的读者,因为做书的开头写凤娘的笔墨写得忒好了。据说胡老名公开头写薛宝钗的笔墨,也不过如此。所以心中意中,直把凤娘当做美女、才女的看待。须知女子家不谋而合,那怕貌比王、杨,文如班、马,总觉美而不美,才而不才哩。这多是闲话,又且迂阔,说他做甚?要问如今封六相究竟在那里?快点儿说了,好教我们安心呢!做书的原说并不是卖关子,要晓得我这部“官场秘密史”不是凭空结撰,却从实事编来。须按着事迹的层次,一个一个字写出来,积成句话,一句一句的接上去,积成篇幅。先前落后,都不由自主,要依着闹事的人的命令做去。接着这时节,封六相这人在那里?做书的还不该知道哩。如今未来先说,这一句“在这里”,直要到保定府大堂上,才有封六相的水落石出呢。做书的已是不安本分,漏泄天机。写这一句“在这里”,也对得住列公哩。
  那末如今要说些甚来?自然是说六相娘子一边的事了。若是并且过了,另找一件事来说,诸位更加要跳起来了。如今牵连着,想来看到剐他的时节也不远了。当时六相娘子调排兰仲道:“如今可以放出官派来了。”穿了四方马褂、尖头薄底靴儿,开口“混帐、横摆”,闭口“什么东西”,果然活像的一位知县老爷。本来他原是个刑名老夫子,装点官腔的是取之宫中然,一点儿不烦难。有天,到了省城,上辕禀到、禀见。一切规模,其实比封六相倒熟浏的多。原来德兴县是个肥缺,抚台委了他的小舅子徐开甲徐大老爷署事,刚刚到任的没多天。收漕的时节又不远了。若是就把兰仲饬赴新任,小舅子何尝沾到一点儿的光?而且这个小舅子,非同儿戏,原是九姨太太的哥哥。这九姨太太,抚台却宠极而生惧的一位姨太太,并且九姨太太曾经指名儿要把德兴县给他做一辈子。坎坎到任,就要调升,端的做不到。因此同藩台商量,封令是部选实缺人员,不便搁他来,先弄一个地方,叫他去署一署。藩台答应下来。刚好有个真义县出缺,便把封兰仲调署真义县。挂出牌来,倒正中了兰仲心怀:不到本任,却有多少好处。索性地头龙铁二也不去通知他。连忙禀辞到任。原来这真义县离省最远,在万山之中,极其荒凉,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去处。况且一路都是旱道,崎岖难走。六相娘子、凤娘小姐没曾经过这样的程途,心里懊悔起来。早知这么吃苦,谁高兴呢?不如坐在家里快乐呢!兰仲道:“我们都有轿儿扛着走,又不要走一步,吃什么苦呢?”
  凤娘道:“这种轿儿,一步一颠的,颠的骨节儿都松出来了!”兰仲道:“这条路,还不算难走哩。如今做了官,是料不定的。将来升到四川、云贵等处,难道不要去了?”好容易一天一天的捱到了本县。兰仲便择日到任,一应例行把戏,都串过了,才知道这缺坏到极处,原是赔钱的苦缺。民风又是刁横异常,奸盗的案子,倒一天总有好几起。本城有个开米铺的胡明德,手里有千余金的家私,已是真义县城乡四境的首富了。地面之枯、百姓之穷,可想而知了!要知封兰仲到任之后,有何政绩,且看下回分解。
  卷之十七车头儿藏奸弄县主封大令竭力媚乡绅
  话说封兰仲到任之后,访得真义县民风刁横,地面清苦。历任官员终是赔钱不讨好的去处,心里大为失望。对六相娘子、凤娘小姐谈起苦经来。凤娘小姐原是绝无计较的。一个未出闺门的处子,听了也不过攒眉嗟叹了几声罢了。六相娘子却不肯“奉天承运”了,终要使些力气把糟的事弄好了才歇手。一日,对兰仲道:“大凡做官要想发财,不见得天天坐着、睡着就会升官、发财的。须得找点事情来做做,那怕没风也要使他三尺浪,才是能为呢!”
  兰仲道:“实不瞒太太说,我虽然没有多大的能为,然而当幕友也算老手了。帮别人发财的发财,升官的升官,也不止一个了。其实临到自家身上,弄到这种的绝地,也叫没法奈何哩。最苦的是地方上没有一个奔走衙门的绅董来做牵引,而且自己又没曾带几个能干官亲帮着招揽主顾。究竟我是一县之主,百里之侯,不能让自己外面瞎跑,对别人招揽买卖、讲论价钱,所以益发的死绝了。”六相娘子道:“既没个得意的官亲慕友,就不妨降格以求。我看捕班上的车头儿还是个人才呢!”兰仲道:“说起这个车头儿,我想想有点儿好笑。他真真眼珠子都没有的人,也想在衙门里当公事?”六相娘子道:“车头儿这人倒还乖觉,怎说他不在行呢?”兰仲微笑道:“不说了罢,说了倒叫太太生气的,何苦来?省省罢。”
  六相娘子道:“要说尽管说,这么吞吞吐吐的,我是最不高兴的。你我相处了这么许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度吗?”兰仲道:“不是哇,但不过闲话罢了。其实也不要紧,我好笑这车头儿,他也不想想,我大老爷上房里放着这么天仙女似的一对儿太太,又有花朵似的两个丫头,眼见得别的意想是断断乎不会有的哩。他往往没人在眼前的当儿,假意儿指着没头没脑的公事,到我跟前扭扭捏捏,脸都忘了。真真可恼又是可笑,委实的可怜见的。回来他要再这么儿的时,我可不答应哩。打他二百狗棍,他可熬的祝”
  六相娘子听了,冲着凤娘冷笑一声道:“听他呢?我虽然不很知道衙里的勾当。想其情,外班的头儿不奉传唤,可以朝着签押房乱闯吗?哼!真所谓孽由自作,不打自招。我瞧这车头儿的神情,委实纳罕得很。因此拿话来他一,吃我出来了。”凤娘笑道:“那车头儿的脸蛋果然俊得很,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只怕二十岁还不到呢。”那如意儿接过来道:“据说车头儿的妹妹,叫做什么小美子,今年十七岁了。小美子的面貌同车头儿一模一样的。”
  这个当儿,兰仲一溜烟竟不知溜到那里去了。六相娘子、凤娘小姐都不曾觉着兰仲已溜过了。六相娘子诧异道:“奇怪、奇怪,车头儿有这个妹子,你怎地知道得这么精细?年貌都活画出来了,并且这‘据说’的两个字益发的奇怪了。究竟据谁说呢?”凤娘道:“果然诧异得很,这倒应该研究、研究的,你倒问问他看。”说着抬眼瞅兰仲,却瞅了一个空,道:“咦?哪里去了?”六相娘子瞅时,却不见了兰仲的影子,乃道:“罢了,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统共这几天,可知故事却玩的不少了。”又对如意儿和欢喜儿道:“我们这一起人,表面上算是主婢,其实底里是同盟。随便干什么事可以不用瞒避;若是瞒避起来,那就不是同盟的交道了,彼此乏味了。并且兰仲也不必这个样儿呢。”
  凤娘小姐道:“这话说的对针了。我们一共五个人儿,那么的的确确的所谓同命鸟哩。这个原因,索性大伙儿说说穿,大家不用遮三瞒四,倒是同心合意的图个升官发财的道儿才是正经呢。”六相娘子道:“凤妹这几句话说得对了,你平日间终是不言不语,无所可否,这儿肯说句话儿来,大家听听又是这么有理,真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谈论一回,收拾话题,过了一宿。次日,六相娘子对兰仲道:“我们如今仔细想想,你的聪明智慧终究及我不过。这里虽是地瘠民贫,我们做官的既然撞到这种地方,怎肯安心的坐以待毙?我想只消词讼多,就不怕没处捞几个呢。我倒访出个实在来了。这里的土著果然是穷很了,米铺老板胡明德不过千余金的家财,便算他一县之巨富了。如若在土著身上想法子,委实的没味儿,比如胡明德的家财,一古脑送给我们,我们还不在心上。整万的银子,老实说看的惯了。我在家里的时际,那一个月没有整万的租钱收进来呢。”
  兰仲道:“太太是富贵人家出身,自然眼界开阔了;我却眼界小哩,若说有上串的银子,也很高兴了。”六相娘子道:“你这句话说得没志气了,至于说我富贵人家出身,你又明明是取笑我了。我们家富则可矣,贵则未也。谁不知你家令兄梅伯先生,现署着彰阳兵备道呢,而且令伯大人直做到布政使呢。你们家才算得贵哩。”兰仲忙道:“太太生气了,我怎敢取笑太太呢?我同太太是一家人呀,我的哥哥就是太太的大伯子;我的伯父就是太太的伯公,怎地分判起你们家、我们家来呢?”
  六相娘子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说句话玩着,就吓得脸都黄了。昨儿晚上不曾朝你说吗,我们一伙儿是六亲同一命的,真真生死共之的一局儿。比如你到外边去,偷摸什么车头儿,什么小美子哩,我们也不该多一句话。就是我们在妇道上错了点子,你也只好一只眼儿张着,一只眼儿闭着,断乎不能放出刺来。综而言之,彼此都要想想根本上的点线。所以,我们一伙人只可以和气,所谓‘和气致祥’,不可以不和。闲话休提,我们且谈正经罢。方才不是说土著人身上断没有法儿好想,倒是寄居的客民很有些有钱的,置些产业在这儿,虽是群山万谷之中,那个月湖一带以及虎渡涧一带,客籍绅富都造着好多的别墅,当做避嚣的所在。”
  兰仲笑道:“太太可别说了,这个所在我也访明白了,同我们摸金主义的一门子,上可没个措手处,况且这般儿的绅富都是阔天阔地的。就是这个小琅,太太可知是谁准盖的别墅?”六相娘子道:“谁不知道呢,这小琅就是方相国的别墅。这会子休了回来,他原不曾回家乡去,就在这里静养着呢。”兰仲笑道:“太太既然也晓得的,敢是方相国身上可以摸几文吗?”六相娘子道:“你又糊涂了,他虽然住这儿,他过他的日子,享他的清福,又不来理我们,这便是风马牛两不干涉,那里有什么法子想哇!我的老爷,你怎的不把案卷查查呢?”
  兰仲道:“哪一案没有查过啊,只是没有肥料的案子,也叫无可奈何呀!所以不高兴去查哩。”六相娘子笑嘻嘻的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状词来,道:“这起案子倒可以发一个小小的利市,味儿虽不鲜甜,然而秀才却是宰相的根苗。恭喜,恭喜。”兰仲忙接过来瞧,是一件钱债讼词。原告是客绅陈至刚,被告是中江秀才石忍冰,串骗陈至刚银五千两,前任手里批的着公正人调处。搁下来的有一个月光景了。兰仲瞧了只是摇头。六相娘子道:“你且不要摇着头,认是没有味儿的,这一张书都在车头儿肚里,你去同车头儿商量,管叫你发个小利市。”兰仲便到签押房立刻传唤车头儿进来问话。
  一时车头儿已到。兰仲便把那张讼词给车头儿看了,又道:“太太说这当中有些原委,你且仔细的说给我听了。”车头儿回道:“小的在太太跟前都回明白了!”兰仲道:“太太说话很懒怠的,说的有几层曲折,原委很长,所以还是叫你说罢。”车头儿答应了几个“是”。便道:“这陈至刚大老爷是大名人,就是兵部侍郎陈大人的侄子。他自己却是个举人底子,捐了个户部郎中,也不到部当差,在这里造了一座别墅,娶了一位姨太太,住着别墅里快乐过日子,仿佛神仙一般,好不有趣。至于这个石忍冰乃是中江不知那一县的秀才,他老子是个富商。因为爱嫖,又欢喜买彩票,什么湖北票、安徽票、广东、浙江种种的彩票,拿着整注儿的洋钱神魂颠倒的狂买起来。他老子是一钱如命的人,这是商人的普通性质。瞧着儿子这么样的荒唐,便肉痛很哩,拿住了银权一丝儿不放松;那忍冰便死绝了,指望买在手里的许多彩票中一个头彩出来;岂知一种一种的彩票都开过了彩。那里有什么头彩在里头?指望了个空。那不就得了哩。刚好又遇着年终的关口,不要说挣足够嫖的钱,就是各种账目结算起来,没有五千洋钱,过不得年关。几乎把这个忍冰活活的急死。于是情急计生,把他老子的田房契据偷了一套出来,拿些字纸儿依样包了一个包儿放在里面。明知他老子这种东西难得查点的,即使偶然查点查点,不过把几个包儿瞧瞧就完了,也不曾打开来的。所以很得意,到底不至于败露的。于是拿了一套房契,想着有个朋友姓沙的叫做沙少安,是个名下孝廉,同陈至刚陈大老爷是最知己的朋友,因此找沙孝廉商量到陈大老爷那里抵押五千两银子。只说他老子因为货物没脱手,放出来的账款又收不下来,倒搁浅了。只消挪过年关,开春就本利一并奉还。沙孝廉想这种事情,商界上常用事,绝不疑心。便向陈大老爷抵押了五千银子。到明年过了元宵,那忍冰原深知沙孝廉的为人极是热心慷慨,最肯可怜人,并且最会钻别人的圈儿。他便使个计较跑到沙孝廉那里不问情由,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沙孝廉倒唬了一跳,忙问这是那么的把戏哇?忍冰哭的伤心,问了几次,才说道:‘兄弟该死,兄弟该死,兄弟的一条狗命就在老哥的手里,老哥不救时,兄弟只好死了。’沙孝廉道:‘这又是那里说起?到底闯了那么不得了的祸,干了什么过不去的事呢?还不爽快些儿说。我最不欢喜这种样子的,你还不知我的脾气吗?’忍冰呜呜咽咽的道:‘兄弟原也知道,老哥是直截爽快的人,但是兄弟这儿的事,闹得太坏了,叫兄弟也没脸说得。罢了,也不用说了,索性让兄弟拿根绳吊死了罢,倒还干净些。’沙孝廉道:‘你到底干了怎样无法无天的事,快说罢,只消我力量里做得到,最肯搭救人的。你也该知道我的性度了。’忍冰又磕了五七个响头,道:‘在老哥的力量却一点儿不烦难,只消一言之下,不但救了兄弟这一条狗命,但是兄弟这条狗命在石氏宗族很有关系,我既无兄弟又无儿子,兄弟一死,自作自受,原不足惜。倒是石氏香烟就此断绝了,该死!该死!去年抵押的一款,家父其实不知道的,这套契券也是私底下取出来的。本来却不要紧,家父不曾查点的,恰巧中江家里急电到来,祖母十分病重,家父要马上动身回去,这是向来的老例,遇到回去的当口,终要把各种的契券打开包亲眼过了目,交给兄弟收管,等家父来了,仍旧交还家父收管。这儿查点起来,不是要败露了吗?家父的家法利害,若是败露下来,兄弟决计活不成哩。要恳求沙大哥,担个肩儿,向陈至翁商量把这房契取一取出,顶多三日,依旧交过去,断断不会误事。兄弟素来诚实,老哥明鉴。’沙孝廉听了,愣了半天,道:‘你也太糊涂了,但是你去年要这票银两什么用处呢?’忍冰又撒谎道:‘其实兄弟也不是荒唐掉的,只因几个商界上的朋友,说做金子生意,稳稳的赚钱,不料去年大概都是折本的。这是沙大哥你也知道的。几个有名人物几十万几百万都是有的。就此一蹶不振的很有几人。兄弟是初开手,胆子小,不过花掉几吊银子,算运气很济呢!’沙孝廉道:‘这还是公罪,老太爷跟前也好交账的,何苦要瞒呢?只怕不是这么折本啊!我也听了说来,你在花柳场中,兴致其实不浅呢?’忍冰暗吃一惊,忙道:‘就为了这折本生意,当时卖出买进的当儿,这般商人都在花柳场中谈经济做事业,所以也曾应酬过几次,大不了花了几十两银子罢哩。后来折了本,便同这般人疏远了,花柳场中也就绝迹的没有去过呢。’沙孝廉道:‘你是著名的诚实人,我也素来知细,既是这么着,至刚那里就这么空手去取,想来他也信得过,取得出来,然而脸上太不好看了,须得拿一两吊银子去才觉好看,你有法子想吗?’忍冰忙道:‘叫我哪里去想法呢?这样时兄弟仍是活不成。’说着咕咚、咕咚的磕响头,沙孝廉一把拖起道:‘这算那里来的把戏哇,明早上你来取你的房契罢。’忍冰暗暗欢喜,再三感激而别。次日,忍冰起个绝早,就到沙孝廉那里去取这房契。沙孝廉已代他取出来了,道:‘我在朋友处挪了两吊银子去取的。你我的面子终算还好看,但是三天之期不可有误。’忍冰结实的道:‘若是误了,猪狗也不如了。三天之期还是近期远约呢。家父极迟明儿一早终要动身,只消饭后还现银也可,仍旧拿房契去抵着也是使得,老实说都是我的权柄了。’说罢又道:‘家父只怕要呼唤兄弟交代事情,这儿没得空哩。’匆匆去了……”
  兰仲听车头儿说到这里,叹道:“这沙孝廉沙少安,我也知道他是个好男子,他是江东人呀,果然热心很的,后来怎地搁下来,直到这儿还没还银两呢?”车头儿道:“大老爷明鉴,那石忍冰原是设计骗人,既骗到了手,还有钱还吗?这一件事情不过骗了沙孝廉一个人。三五吊银子老实还不要紧,余外还骗的人家不少呢!受到他的骗,还要说他的理性长;赖了人家的钱还要寻人家的晦气,此人是杀不可恕的一个恶兽。”兰仲道:“他既是坏人,别人怎地高兴上他的当呢?”车头儿道:“头里这石忍冰装得极其老实,说一是一,说两是两,而且应酬朋友也谦冲和气,手头阔绰。比如无论在茶楼、酒肆,惠钞终是他抢去。所以大家都说石忍冰是个好人,诚实不过的。岂知他心上老早打了主意了。”兰仲道:“这个石忍冰其实可恶了。”
  车头儿道:“这个石忍冰,知道了他的底细行为其实可恶,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细行为,终当他是个极本分的诚实君子。瞧他的容貌举止,说句话儿都矮矮缩缩的。然而小的演说这一点儿,还没有把他的恶处一齐显出来,不过十分之二三罢哩。如今陈大老爷同沙老爷的意思,钱却不想他还了,情愿请大老爷当堂出出他的丑,打他几百板子,办他一个诳骗的罪名,舒舒他们的气就是了。大老爷若是把这注银两本利都追齐了,陈大老爷是一个都不要哩,而且感激大老爷不尽呢。大老爷若是同陈大老爷,沙老爷拉个交情,能相互帮助帮助……恭喜大老爷,个里的好处说也说不来。别的且不说,如今沙老爷的太太在新店里当教习,信任的要不得,比之头里的玉小姐还要加一倍的有脸。”
  兰仲道:“呵,原是我知道,但是前任大老爷有这样的机会,何以倒批脱了?”车头儿道:“这里头有个原故,只为前任王大老爷太不近人情了,小的们很不高兴他,所以没有回他个明白。倒是石忍冰同三少爷一块玩儿的,因此三少爷同老子说的,就批脱了。大老爷可知前任王大老爷撤任的原故吗?原就是陈大老爷心上不高兴了,一封信写到省里,不消十天半月,颜色就变了,大老爷就荣任到这儿来哩。”兰仲听了,直跳起来道:“既然当地有这位客绅这么大的势力,我早该去拜会呢,你怎地不早早儿禀我呢?”
  车头儿道:“这倒不在乎的,就是方相国隐居在这儿,也不肯同地方官交接的。至于小西湖虎渡涧一带,犹之陈大老爷差不多的客绅、差不多的势力也不止一二十位。他们终不过一般差不多的。诗酒往来,琴棋消遣罢哩。就是地方官去拜会,终不过挡驾就完了。顶要好不过过一天,差人送个贴儿来,终算答拜过了。所以小的们没有回大老爷。这会子承太太的恩典,传唤小的进去,赐酒赐饭,小的无可报效,不得不把这件事在太太跟前禀明了。至于那些没良心的都约齐了,不把这件公事禀大老爷知道,等大老爷瞎地里去碰运气,若是大老爷开格外的恩典,他们沾了好处,那么再把这事禀明大老爷。小的委实的受恩深重,若把这件公事捺下来,陈大老爷又是不高兴,岂不要误了大老爷的前程吗?至于这里地面虽苦,然而只消得了诀窍,做起来还算上中的缺,并不坏呀。”
  兰仲听到这句话朝着耳根里直钻了进去,眼看着身边没有第三个人,拉了车头儿的手道:“老弟怪可怜的,怪不得太太欢喜你车头儿。”便着恭维了一泡,商量了一回。便立刻喊伺候,到浣花别墅去拜会陈至刚陈大老爷,送了门上大爷一百银子,替他周旋了一句,有极要紧的公事面禀陈至刚陈大老爷。明知是为了石忍冰一案,不便不见他,而且该当面说一声。究竟是地方官又是要他循点儿情分,便道了一个“请”字,就在内书房相见。兰仲守定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对付至刚,诸公可知道?兰仲守了一个怎样的主意?说穿了其实妙不过,只是瞧去却是很便当的道儿,然而干起来却又很不容易的事。不是做书的老着面皮夸句口,虽不是这门子的专家,然而也还可以勉强支持一回,不至于丢脸。你道怎样的一个主意呢?兰仲自居为一个嫖客,拿至刚当做一个有艺的婊子,既要想嫖他,又要想不花钱,反而要想人财两得的念头。媚也媚到一万分,丑也丑到两万分了。可知兰仲把这节的掇臀捧屁、吮疮舐痔的手段搬演得十分周致,直把一个陈至刚弄得迷迷糊糊,坠入五里雾中,嘴里没口子的说道:“兰翁是当今不可多得的能员,可惜屈于下位,兄弟连夜打电报到京里同家叔说了,弄个专摺密保;再打一个电报到省里,同家岳说了,也弄个专摺密保,内外夹攻,怕不平升三级吗?那个石忍冰其实可恶,别论他是个秀才,定规打他一顿板子,凡事有兄弟,不怕什么的。”
  兰仲没口子的答应着:“兄弟连夜照办。”连忙告辞回衙办理。至刚再三说道:“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须要常来走走,我们几个要好朋友也得叙叙。就是方相国,已有信息出来,快要起用了。兄弟同兰翁介绍介绍,很有好处的。方相国不起用则矣,一经起用,定是军机上有分的。”兰仲愈加丑态百出,巴不得拿身子来孝敬他。没口的答应,从今日起,天天过来伺候至刚。直送到大厅上,方才进去。据说陈至刚为人很是拿大,凭你是谁,终是书房相见,不作兴花厅上请见的,而且送客从不曾送到大厅上的。当时上下三等的人那一个不是诧以为奇事哩。且说兰仲,回衙立刻就点车头儿,立拿恶棍石忍冰到案。车头巴不得要讨老爷、太太的欢喜,飞也似的去到石忍冰的处所,吆喝着要人。原来石忍冰的老子也在小西湖上造了一所别墅,附庸风雅取这别墅名儿叫“咏梅山庄”。娶了个扬州寡妇做五姨太太,过几日快乐日子,以娱晚景。当时车头儿吆吆喝喝打进庄院,只喊着捉人,忍冰的老子究竟是个商人,经不得这么的风浪,已慌作一团,只是抖抖嗦嗦的道:“捉、捉谁?”
  车头儿道:“石忍冰的王八蛋快滚出来,大老爷立等着要人哇!”忍冰的老子愈加发慌道:“没、没在这里。”车头儿拿链子在忍冰的老子颈上一套,道:“不交出你的小王八蛋来吗?就锁了老王八蛋去罢,有没有你的小王八蛋,大老爷跟前去说,我们不知道,只晓得‘咏梅山庄’里捉人。”可怜这老头儿不曾受过这样的风波,直唬的哭了。还是那五姨太,扬州寡妇,原是扬州城里甘泉县衙门前开鸦片灯的出身,那般差役是见惯的,而且和甘泉县捕快徐头儿有交道的,所以差役的把戏识得十分精透,便走出来道:“上下担待些儿,我们有个缘故告禀上下得知,忍冰这不肖,因为不争气结交匪类,撒泼花钱,三年前曾经偷了房契田单出去,因此驱逐了的,不知如今又干了怎的罪犯,劳动上下来拿人?委实的早已不许进门了的,若要拿人时,我们原不曾存案,驱逐这不肖,果然推脱不得。好在有个着落在这儿,请上下自去拿他便了。”
  车头儿看这妇人说的话也还在行,原晓得这忍冰老子恨极了的。另外在哪里过活,不过不很知道在归里祝按理到来问一声住址是该的,晓得这老儿是个软壳,乐得诈上一票钱,因此便放和了许多道:“宅上既然这样说时,我们当公事哪里不积些阴德,那末这石忍冰现在住着哪里呢?犯罪其实不小,大老爷立刻要拿到他来办呢。”那妇人道:“不知怎样的犯罪啊?”车头儿道:“有工夫问话吗?”
  那妇人便掇转口来,假意搭讪道:“是,是。这犯罪犯得不小哩。他现在住着吊桶巷,第十三号门牌。同堂班里的大姐做人家呢。上下去拿他就是了。”忍冰的老子道:“大叔去拿他吧,放了小老儿罢。这个畜生,害煞人了。”车头儿微笑道:“我们链子上去极容易,要退下来却麻烦。”那老儿禁不住又要哭了。那妇人明知要钱的话头了,连忙取了十块洋钱,陪笑道:“上下方便些儿罢,有个茶东在这儿。”车头儿一看,只得十块洋钱,便乔张乔致的拖了忍冰的老子便走,发话道:“谁有工夫去拿小王八蛋,拿了老王八蛋去也是一样的,十块洋钱,我公事也办的老了,倒你们来戏咱老子,混帐王八蛋,不识高低的狗男女。哼!十块洋钱。”
  拖着便走。忍冰的老子双手捧住了一扇隔儿哭着央告道:“伯伯、叔叔、老爷、大老爷,要多少银子,小人终依伯伯、叔叔。说个数目,一丝儿不短欠。”车头儿死活的忍住了笑,恶狠狠的道:“拿一万两银子来。”那妇人却不慌张,陪着笑脸道:“上下请坐了,终可以商量的,我们寄居在客地,并不敢装穷,委实的拿不出一万银子孝敬上下。”于是好容易商量了五百块洋钱,一手交钱一手去链子。车头儿原不过想敲诈他二三十块洋钱,是打准了算盘来的,吃他一泡儿的吆喝、哄唬,直弄到五百洋钱,身上都放不了。兴冲冲的先把洋钱送回家里,交给老婆收了,便飞也似的来到吊桶巷,看准了第十三号门牌,正要打门进去,只听得里面一个苏州妇人的声音在那里哭叫。不知谁在那里哭骂,看下一回便知分晓。

卷之十八利欲薰心当堂笞秀才之臀大公无我默地探处女之阴
  话说车头儿得了一票意外之财,兴冲冲的回家去安放好了,重又飞快地来到吊桶巷捉拿石忍冰。说是住着第一十三号牌,却是一间沿街的房屋,气派却不很漂亮,正待打门,只听得里面一个苏州妇人的口音哭骂道:“你说三天就赎还,可是早过了,就是三百天也还不了,你这没良心的,把我的金戒子偷去,又去偷爹娘的,交了一帮狐朋狗友,骗钱的骗钱,一旦给县大老爷知道,要杀头唉!”车头儿听到这里,一声发喊,一脚踢开了门,大喊道:“石忍冰在这儿了,别跑!”说着“铮”的一声,把链子望着石忍冰的颈上一套。忍冰正受着阿银的唠叨,正没好气的当儿,而且还只道是谁人同他玩笑呢,因此怒道:“谁同你们玩,可知我秀才是真的,三寸毛锥,十年辛苦换来的,不是拿钱换来的。”车头儿拿出牌面来一照,道:“同你玩吗?”顿时把忍冰、阿银唬的慌了手脚,不知怎的才好呢。车头儿也不同他们多说明。知“银钱”两字再也休提,他已穷到这般地步了。于是拖着就走。忍冰也慌得迷迷糊糊了。
  须臾已到县衙。车头儿一面销差,一面发出内谕,发押流氓公所候讯。那石忍冰押到流氓公所,同流氓及偷鸡摸狗的一般在一起,竟气得非同儿戏,身上又一个钱找不出,一点儿情分做不得,好容易央求了一个跑腿的小子,许了重赏,叫他到一个叫什么小王的知己朋友那儿送信。一时小王到来,先问了犯了怎么的案子,弄到这般地步呢?忍冰道:“牌面上是陈至刚的原告,想来也不过就是那件案子罢,前任手里批脱了的,哪里又发作起来呢?”小王道:“就是那件事儿发作也不过钱债细故罢,何至于这么着的行径呢?其中必有道理。”
  忍冰道:“这倒不妨,我究竟是秀才底子,他也奈何我不得。审起来,终有个水落石出。倒是手里分文无着,其实应去设法弄点洋钱来使用才好。”小王满口应承,且说:“急难之中,是该朋友帮忙,不然要朋友来何用呢?酒肉朋友最靠不祝放心,放心。凡事有我呢。”说着出去了。忍冰直等到半夜,小王的影子都没来。流氓公所并无饭食,要自己出钱买吃的。忍冰身上找出找去,一个子儿都找不到,只剩五六个零钱,买不得一口饭。肚里又饥又饿,火又上升,非常难过。其中有个贩私盐叫做“飞毛腿刘方”的,着实看不过,便对忍冰道:“你来伺候咱老子一会儿,赏你一碗饭罢。”忍冰无奈,只得趴着地上,轻轻的捶了一回腿儿。刘方大赞道:“妙极,妙极,爽快得很。”
  接连多日却不提审,小王到底没有来过。忍冰却成日家伏伺刘方,哄的刘方高兴了,什么都要忍冰服侍,所以是大碗酒、大块肉没有一顿不是既醉且饱。忍冰竟乐不可支,只怕审问过了,便要释放出去,倒没的存身处哩。阿银那里,瞧光景也走不进了,并且她也两手空空,同我一样,就是依旧一搭儿要好过日子,也没味了。所以流氓公所倒是他的安乐窝哩。那一天,忽然提审了,忍冰只得跟了原差车头儿来到堂上跪了。兰仲问道:“你就是石忍冰吗?”忍冰磕了一个头回道:“生员便是。”兰仲喝叫:“掌嘴,掌嘴!”
  两旁差役吆喝一声,一五一十的伏伺了忍冰五十个巴掌。忍冰本来自命高标,性情骄矜而且好辩,不作兴比别人少说一句话。他的道理辩的长了才肯罢休。朋友之间听他的说话墅蛮,不高兴与他说了,他自认为道理长了,益发的养成了他的气焰。今儿不由他分说,只开了一句口,就吃了五十个老大皮巴掌。禁不住咆哮起来,口口声声拿秀才来压制。兰仲笑道:“我不问你秀才不秀才,只问你怎么哄骗人家的银子,我今儿打你的是个骗子,不打你是个秀才。你咆哮,我又可打你了。”喝着:“笞一百板。”
  忍冰晓得事情弄糟了,平日的气概行不去,只得哀求顾全体面。兰仲想道:慢慢的收拾你罢。那个屁股一定保不住,终要响了才好交待陈至刚、沙少安呢。今儿就免过也罢。于是顾全体面戒责一百下,限三日缴银九千四百六十八两一钱零七毫。仍旧发押流氓公所。车头儿押了下来。只见阿银所说的什么田大少、周大少、五少,并且阿银也在那里瞧审事,只羞得忍冰没个地洞好钻。阿银赶过来招呼道:“哎呀,也就是知县老爷啊,可以拿住你,可以劈劈拍拍的打。”
  忍冰只低着头,手捧了脸,一言不发。那五少走过来道:“人家到这地步,还要嘲笑他,也不作兴的。”说着拿出二十块洋钱来递给忍冰道:“如今身上没钱是要不得的,有所谓: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并且虽在危难之中,非其罪也。至刚那里,你原也太觉说不过了。如今你且静心儿等几天,我去同他说,将就些儿罢。”忍冰良心发现道:“你也吃了亏,着实也不校还肯怎地成全,可想你是世所罕有的好人了。”五少道:“闲话,闲话。至刚那边,我终去就是了。但是你太毒了,既要赖他的钱,法儿也很多,怎地你信口雌黄,糟蹋起他的女公子来呢?”
  忍冰也无言可对。车头儿已连连催逼着,只得走开。忍冰想:有了这二十块洋钱,也好使用使用。岂知五少递给他的时际,让车头儿看在眼里。却待五少等散了,这二十块洋钱不在忍冰手里了,都是车头儿的冰钱了。忍冰走进流氓公所时,依然是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哩。一霎那间,三天期限就到了。这日,兰仲又坐出堂来,追究道:“石忍冰,把银子缴上来。”忍冰道:“没有凑齐。”兰仲道:“限你三天,怎地没有凑齐呢?既然没有凑齐,可想一半是有了,先把一半缴上来罢。”
  忍冰道:“告禀大老爷,这陈至刚的款本银是五千两,内中还不是小人一个儿使的,内中一千五百两是有个姓孔的用的,余外的四千多是利钱,不是正款。小人只有三千五百两是实。求大老爷提姓孔的到案一同追究,公侯万代。”兰仲道:“还有姓孔的合借吗?应该一并拿来追究是不差的。”说着借意把借据、状词翻来覆去看个不了,道:“姓孔的名字儿呢?写到哪里去了呢?你自己检来罢。”忍冰道:“借据上却没有姓孔的名字儿在上面……”兰仲接住道:“既没名字,怎好提呢?好放刁的王八蛋。”连连喝打,把石忍冰打了二百板子。须知衙门里,只要有钱花,那怕打二千板子也不妨,反觉抓痒似的有味;没的花钱时,那怕一二十板子也会血肉横飞,叫做开腿。忍冰却一个小钱都没花过,二百板子非同儿戏,直打的两腿上开了五七处窟窿儿,可知苦哩。兰仲又予了三天限期,如违从重处罚。依然发押流氓公所,
  刘方倒着实可怜他。如今忍冰非但不能伏伺刘方,反而刘方情愿伏伺忍冰了。这番却亏了刘方,不曾把性命闹掉,还算不幸之中大幸。且说兰仲对六相娘子商量道:“石忍冰一案,却是石子里榨不出油来的。陈至刚虽说不想还钱,只要坍坍他的台,出出气儿。如今石忍冰的台果然坍足了。据我的意思,终须榨得他本利俱全,显见得我有本事。”六相娘子道:“只消问石忍冰的老子要去,怕少了一个钱?”兰仲没口儿的说:“妙极!妙极!到底是他的儿子所干的事,应该责成他老头儿赔偿。”忍冰的老子果然吃不起威吓,没奈何打了九千四百六十八两一钱零七毫的一张银票。跟手具了一个驱逐出族不肖儿子石忍冰的禀帖立了案,自后各不相涉。兰仲也准了立案,收过银子,提出忍冰,当堂释放完案。兰仲高兴非凡,急忙赶往浣花别墅。到了别墅,回复陈至刚道:“老先生所委之案,幸不辱命,把石忍冰当堂责打,所有欠款九千四百六十八两一钱零七毫现已如数追到,丝毫不短,望老先生察收。”说着把银票双手捧上。陈至刚惊服道:“兰翁竟有通天的手段了。那石忍冰穷到如此地位,靠着姘妇过日子,他老子又不管,那里追到这注儿巨款呢?”
  兰仲笑道:“只此一朝,还算如意,朝后点,也无可奈何了。这会子的钱,不怕他老子不料理,还得说他教子不严,流为匪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老儿慌了,情情愿愿的把银子缴案,买静求安,不过那老头儿倒也刁恶,跟手具了一个出族的禀贴归成文案,以后那怕石忍冰谋反叛逆,也不与他相干了。晚生倒不能不准他,所以只此一遭,下不为例的。”至刚点点头道:“这老头儿果然是贱的,好几次同他商量三吊银子了结罢,他直说三钱银子也不管。借给谁的钱,问谁去讨。那末我同沙少翁两个想想,他倒没计儿捉弄我们,我们岂是吃别人捉弄的吗?问他讨的勤些儿了,他更好了,倒说在大庭之间,说我的小女佛保同沙少安沙孝廉暗地里有了话儿了,私孩子且生过一次。兰翁想,叫人家怎生受啊!”
  兰仲道:“真真放屁了,别个人家的女孩子,然且不可以瞎说呢,何况贵千金呢!这么着,打的他还嫌少呢,还该再去拘他来爽快的打他一顿。不要说老先生听了这等蜚言有关父女之情、门楣的清白,自然生气,就是晚生也觉饶他不过。老先生前此又没说明,晚生只知他信口雌黄的一句话,究竟不知他怎样的雌黄啊?”至刚道:“过了的事,就算了罢。如今也够他受用了,这注银两我老早说的,一个儿不收了的。应该兰翁收着罢,我这里也不客气了。”
  兰仲忙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来,老先生的银两是该老先生收着,晚生既滥竽一县之主,应当替老先生办些儿公事。”至刚道:“我说出了便不好收了的,若是收了,岂不是个妄人了!”兰仲道:“老先生既说到这里,晚生倒没有话说得了。”于是千恩万谢的辞回衙里,同六相娘子、凤娘小妞庆贺发财,并且赏了车头儿一百两银子,姑且搁一搁起。且说石忍冰吃了这一场单照官司,面孔、屁股都受了刑责。俗话儿叫做“两头利动”。于是做人不得又且没处安身。幸而在流氓公所结交着一个知己朋友,就是贩私盐的飞毛腿刘方。释放出来的当儿,刘方已知他底细,还是终身不释放倒是他的运气。如今释放出去却没有一处是他的安身之处。因给了他十来块洋钱,且说:“我也打点得差不多了,终在这几天里头也可以释放出去了。你且去那个三元小客店里住着等我来,是有道理。”
  忍冰自以为吉星高照,欢喜非常。依着刘方的指示找到三元客店住下。原来刘方却是贩私盐的大头目,吃官私、打板子只算得家常便饭,所以他的棒疮药十分灵验。忍冰敷了他的灵药不过两三天,腿上的五七个窟窿已痊愈了,行动自如同没有吃板子的时候,一点儿瞧不出。不过浴堂里去淋浴可以免了。那一大堆的板花仿佛云蒸霞蔚,五色纷披,十分注目。他在三元客店里住了一日,想起五少到底是个瘟字儿第一号的人。吃我胡赖了一票,还同我十分要好,又给我二十块洋钱,倒可以再去弄几个钱来使。这么瘟的人的钱不多弄几个来使连着我也瘟了。难为他面皮很老,仍然没事的一般。在茶坊酒肆、曲院歌楼转来转去找朋友,明知王少必在梨香院叫做玉观音的那个姑娘那里,于是一直扑奔梨香院来。恰好五少同着陈至刚、沙少安在那里小聚,玉观音也打横陪着。他便大步进去,陈至刚倒难为情得很,连忙避过一旁。玉观音只抿着嘴瞧着忍冰笑,忍冰也不管他,向着五少拱了拱手,就在陈至刚的座位上坐了,笑着说道:“诸位好高兴埃”
  五少只得说:“你今番委屈了,陈至刚也着实抱歉,沙少安也说原是封知县太顶真的。然而我倒替你恭喜,封县尊同陈至翁其实成全你不小呢!你平日的舌辩太能干了,别人不高兴同你辩论,只让你一个儿的高谈阔论,占尽便宜,你须知并不是别人家理屈词穷,说不过你,不过不屑同你辩论罢了。如今你也该知道,你的道理,如今现世界上是行不去的。我劝你改些儿吧。不是我说句迷信的话儿,良心摆得正直些到底不会吃亏的。所谓积善余庆原是。我道之言不是杨朱、墨翟异端邪说呢,而且一个人的羞耻是顶要紧的,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你光景是没有了的。何况你有脸跑到这儿来,陈至翁倒不肯见你,恐防你的脸没处放,所以避了你,你倒若无其事坐上来了,可想一个‘羞’字却忘的绝尽了。我们同刑余之人不同席的,请吧,请吧!”
  五少也和着沙少安的调道:“少安说的是,简直的太不识羞了。”那玉观音也笑道:“石大少的脸比我们还厚了好几层哩。”石忍冰到底也觉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冷笑道:“女儿偷汉子,倒不羞吗?”沙少安道:“哎呀,还在这么的乱说哩。”吆喝起底下人把石忍冰捆了,立刻一张片子送到真义县来。兰仲接到陈至刚、沙少安的名片,又把石忍冰送来,问差来的人:“为了什么缘故差来的?”来人回说:“不知底细,我们家爷请大老爷过去一趟,有话面谈。”兰仲只得答应了,仍把石忍冰押流氓公所。那刘方见了,好生诧异道:“老弟,你怎地又来了?”忍冰把缘由说了,刘方恨恨的道:“那就不得了哩,前儿的事已吃了大亏,我原想待我出去了,替你报仇的,我迟到明儿要出去了的,银子已进去了,那瘟官也收了,你倒又来了。但是那陈家的佛保小姐同沙孝廉究竟有这事、没这事?”
  忍冰道:“那是的确、的确。本来我同沙少安是第一个知己朋友,什么事大家都不瞒过,并且他同佛保小姐受了孕,他急得要不得,还是我传授他打胎方子。就是那个最便当方子,用不着两种药,只消一种草药就够了,也不过值得一个子儿的价钱。当时按着我的方子,把胎打了下来,还感激我的要不得哩。这是有凭有据的,怕他赖到那里去。老实说,索性羞他一羞,使他们在这儿做不得人,倒送上叫我报仇哩。”飞毛脚刘方道:“老弟使不得,你竟然这么着的供上去,不是我发个不吉利,稳稳的吃板子。老实说,你同陈的、沙的打官事,坐定又是单照官事。况且你在这个姓封的官儿手里,也打不得官事,终是吃亏的。可怜你无机会,又要吃苦了。我原叫你等在三元客店里,不要瞎跑,如今又闯祸了。”
  忍冰被刘方提醒过来,害怕得要命,商量一回也无完美之策,只得听其自然。且说兰仲连忙去拜会了陈至刚回转衙来,心生一计,对封六娘子道:“只怕又有大注儿的银子进门来了。”六相娘子道:“听说那个石忍冰又送进来了,不知道什么事。”兰仲道:“有趣,有趣。就是陈至刚的女儿,名叫做佛保的,今年说是十九岁了,那个石忍冰不是为了说这佛保同沙少安沙教廉两下不干净,就是前番索债,也是借题发挥,今儿那石忍冰又在那里说了,因此陈至刚同沙少安耐不得了,要狠狠的办他一办,保全女儿的名节。我在这里想我的气运,不知济到那么个样儿哩。方才瞧那陈至刚的言语之间,那个佛保小姐终究靠不祝只要她靠不住,我的财运就得靠住了。”
  六相娘子道:“我看就罢手吧,他给你做了一件好买卖,很容易弄进万把银子,难道说得出敲他的竹杠吗?这人情是乐得做的,留着升官的路子罢。”兰仲哈哈笑道:“你们妇人家到底见识不广,大凡有缝儿可以弄钱的地方,就该弄钱。随便怎么样的便宜,没有过于收现钱了,我有了钱,还怕找不出升官的路子来吗?你瞧着我摆布他们,不怕他们拿不出银子来给我。”说着便到签押房把石忍冰私自提来,诘问一番,愈觉得沙少安同佛保通奸是实。便对石忍冰道:“你尽管这么一口咬住,我终不难为你,就是喝打,尽管儿求,终给你求下来就是了。而且就是前案果然委屈你了,但是做官也有许多为难之处,你即是念书的,也得明白其中之处。我同你们到底无德无怨啊!所以可以设法的所在终要设法的,那就不愧为民之父母了。然而乘风使船,望气做事原是我们做官的要诀。”说着又取了一锭十两的银子赏给石忍冰。石忍冰感激涕零,不可名状。
  列公可知道,兰仲这番作用未免不近人情,做事如同儿戏一般,只怕做书的画蛇添足呢。其实,封兰仲的手段高强长于机变,又有脱卸,究竟石忍冰是个中江秀才,万一上控起来,到底压不祝虽有陈志刚拍着胸脯说,凡事由他了结,但兰仲不愿效劳于他,还要狠狠的敲他一记大竹杠,可想而后的交情,也不见得怎样了。还须防着石忍冰这一顿板子,或许发作起来,到底是担不起的。若把石忍冰结之从恩,怨气只朝陈至刚吹,委实是一举两得的妙计。这十两银子省不得的。安排已定,随即升坐夜堂,把石忍冰问了一回,忍冰便供打胎的方子还是他传授的,明明的证据,叩求讯传沙少安当堂对质。兰仲听了,也不问了,判还押候讯。次日一早,便来见陈至刚,故意堆了一脸忧愁的样子,摇头叹息道:“那石忍冰实在混帐,那供词愈发的不成话了。倒说打胎方药还是他经办,执定要同孝廉公对质。这案子倒难了,请老先生的示,怎的办法。幸而晚生坐的晚堂,观审的士庶却没有了,不然传扬出去,可是玩的吗?”
  陈至刚道:“若要沙孝廉对质,可使不得。不瞒兰翁说,小女委实无耻,终要请兰翁顾全体面。石忍冰那厮还可以用强力压之。”兰仲道:“晚生何尝不是这么想,但最可虑的是,眼前果然压服了,只怕不能管住他到上头去胡闹。晚生一官弃之不惜,老先生分上也说不得了,倒是老先生的清名有累,如何是好呢?”陈志刚原是做官的,岂不明白这是明明要敲他的竹杠了。不禁勃然大怒:你不想给你赚了论万银子了,还不肯白劳一点儿,倒好意思想图我的银子哩。再者,我们家只有敲别人家的竹杠,没有别人家来敲我们家的竹杠,这岂不是天翻地覆了吗?于是顿然间面皮都变了,青而白的颜色。要知陈至刚怎地对付兰仲,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十九赭衣人翻为座上客蓝袍人不是个中人
  按官场中,讳敲竹杠的名儿,叫做伸手。这“伸手”两字在普通社会上却是个很不好看的名词。比如讨饭的就叫做“伸手将军”,闭目而思其状态,其实宛然。又有一说叫做“棺材里伸出来手”,就是死要钱的意思。但不知第一等的尊贵人,何以取这极不好看的名词,做要钱的徽号,这个理想委实难解。大概居官要则,弄钱的政策,在利用安民的诸大端之上,决不肯自谦到如此地步。想弄几个钱就自为讨饭的死人,差不多个样子,决无此理,这便难解了。有的人说这不是官场中人自己兴出来的名目,大约是普通社会上刻毒官场中人的话头。此说似乎相近,然而其实却又不然,何也呢?做书的在少年时代从三吴两越间逆流而上,直至两川,跑了十年,无非是帮人家打算伸手的交道。当初帮人家伸手,似乎比别人的手伸的长些,所以东家的项珠不作兴不变色的。红的变不成绿的,总要变成了才肯歇手。这句话并不是做书的忽然说起笑话来,做书是第一件郑重的事体,规矩的营生。与自己的名誉以及他人的知识俱有关系。作兴游腔滑调的捉弄几句在里头吗?并且这部“官场秘密史”更其不好大意,虽是列传的贵人名儿姓儿,大半识了白字,故意弄了些鲁鱼豕亥之误。然而一经读过,哪个不知道这是某官、某姓、某某台甫,一目了然,所以只好少说一句话,万万不可多添一句话。何也呢?若是多添了一句好话,自然欢喜,差不多拿这部“官场秘密史”当做此公的家谱一般留着,子子孙孙据为家法,等到三百年后直可以算得典故了。此公的子子孙孙很以为荣耀,旁人也让他一步是个名宦后裔。若是多添了一句坏话,此公岂不要马上的跑来同做书的为难吗?做书的自己知道做了这一部书,怨也招的不少了,经不起列传诸公结了团体跑来。疙瘩只消有凭有据还来得及对付,一大堆的名公贵人若不罢休,那末倒霉了。然而呢,稗官野史无非是谎调谰言,那里作得准哇。几曾见说部上的毁誉,定个人的价值呢?
  闭言少去,正传编来。却说陈至刚听了封兰仲封大老爷的言语,大有伸手之意,心里好不自然。脸上便变了颜色,正待要使个标劲儿给他瞧瞧,反复一想,老大的使不得。究竟吊桶落在他井里,他官位虽小,强他不过是个知县衙门,公事办公理该质讯,休说沙少安大不了一个举人,就是翰林也抗他不过。若是少安同忍冰对质起来,那就糟的没收场了。那其间少不得仍要央他伸出来的手缩回去,倒周折了,而且闹得六缸水浑,洗刷不清,如今只好填他一填。连忙把火气死活捺了下来,堆上一脸的笑容道:“兰翁虑的不差,总要请兰翁……”说到这里。使着三个指儿说想个万全之计,周旋兄弟。兰仲情知上钩了,只是三个指儿太远许了,索性让我给他个数目罢。想罢,便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女公子是万金之躯,那里是千金体呀,断断使不得让一些儿错点落在外边……”说着伸个大拇指说:“老先生是也不是?”至刚瞧他手口相连,直是狮子大开口,要一万。心上“砰”的一跳,想他的心狠也不狠,这记竹杠敲的好不利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你狠我这里比你还狠些。便声色依然恭恭敬敬站起来,朝着兰仲深深一揖道:“兰翁这样周旋,兄弟感激不尽,不过兄弟还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要同兰翁商量。”
  兰仲忙还了揖道:“老先生吩咐晚生敢不从命。”至刚嗫嚅道:“我们明人不必细说,官场中却没有赊账的,终须现交,然而瞒不过兰翁,这里是个苦地方,钱铺子是没有的,须要到同德县才有钱铺。然而也没有殷实的铺户。兄弟这边虽有些往来,这样的巨款,他那里吃不住,所以兄弟只好出一张十天的支票,须等京里汇过来,才好现收。不过忍冰这混帐东西,可恶的很。若要早点结案,三天可来得及吗?支票一张,兰翁可信得过兄弟吗?”
  兰仲听了,这是明明搪塞的话,一言蔽之,要见了颜色才肯拿钱。若说同德没有大钱铺,忍冰的老子不是同德利记钱铺子的即期票吗?立刻兑出论万银子不成问题。只需使人坐了火车,来回不过三个钟头的时分,一张票子去,两抬白花花凸肚翘的元宝不就来了。既是他这样,我这空头人情落得做,怕他拔了短梯,少了一文?但是支票却要拿了走的。想罢,便道:“老先生笑话了,那里说到信得过、信不过的来呢。至于结案,哪里要三天,就今儿也来得及。”
  至刚恭维道:“兰翁的才能确实不同寻常了,兄弟其实佩服,这么着最好了。兰翁请坐一坐,兄弟告个便。”说着里间去了。须臾拿了一张支票出来,却是陈至刚记,支利记钱铺九八规元计银一万两。双手呈上,连连说着“费神”、“费神”。兰仲便不客气接了,兴冲冲的回到衙里。也不落签押房,三脚两步的直跑上房来。可然作怪,房门紧紧的,那如意儿听到脚步响,忙着迎过来,一把拖住道:“那边去,那边去。”
  凤娘也迎出来,对着兰仲招手儿,兰仲便顺步走至凤娘房里道:“那边谁在里头?”凤娘抿着嘴儿笑,问了三遍,只是不说。兰仲又问欢喜儿那儿去呢?凤娘只是抿嘴儿笑,一手向六相娘子的那边指着。兰仲情知是了,“嗳”的一声,叹了口气。凤娘忽然把眼一瞪道:“咦,奇了,叹什么穷气,难道你便忘了前儿的话吗?倒累得你叹气了是的。”
  兰仲道:“不是这个道儿,我也没有叹气呀。”说罢,拿脚往下就走。到了签押房坐着,想道:这案子那么着,便可糊涂了结。想了一番,也不说要坐堂了。仍旧把石忍冰私下提到签押房来,非常谦虚的叫忍冰坐了,忍冰倒着实的不好意思,只是说:“小人不敢。”兰仲道:“你不要这样,我公事公办,这儿是私见,原可以随随便便的。”忍冰道:“大老爷公事公办便是小人的造化了。”这一句却钝得兰仲日月无光,少不得脸上发起红光来。这儿倒要哄小孩子似的,哄他远走高飞,一辈子不敢再到真义县地界来。便不敢发威,只得受他的奚落的话。因此堆下笑脸来道:“老兄果然好舌辩。佩服!佩服!但是你我都是秀才底子捐的知县,不过老兄没有到省,兄弟就多花了几个,拿了印把子了。你我总算没有见过面的好朋友,那一处不该照顾些儿,但是在这儿想,老哥同至刚两个,何苦把鸡子往石头上去撞呢?兄弟替你老哥筹出条极好的机会来,老哥肯听兄弟一句话吗?”
  忍冰忙道:“小人……”兰仲便抢住道:“老哥这就不成话了,小人、大老爷的称呼,从此以后,不作兴再提了,我们是同班呀!”忍冰只得自居是个秀才,便道:“生员是个穷而无归的人了,老父台谕下生员,生员敢不从命。”兰仲欢喜道:“老哥的气运否极泰来了。兄弟的伯父现署着关外的彰阳道,那里虽是个苦地方,其实做官是很有味的,就是同前几年的东三省一个样儿,无分上下的,就是没有功名的人也可以投效到那里去当差,何况你老哥是有功名的呀。兄弟如今写封信,你老哥到家伯那边去谋点事情,岂不胜在这儿吗?而且从此风云际会,万里前程也是意中的事。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你老哥在这当儿,也着实受点艰苦哩,怕不是老哥将受大任了,所以老天故意的使老哥受点委屈呢。”
  这一套话直说得这个石忍冰心花开放,收都收不拢来,妄想的念头又“别别”的乱动,把怨恨兰仲的心想一齐消灭绝净。而且只有感激封兰仲的心想,竟不知要什么样才好。但是列位须把石忍冰这个人记清了,只要得了一点别的好处,就把这个好处又一笔勾销了。至于以怨报德,是唯一的名利好手。只消看这一下子的行为,就知道了。那个飞毛腿刘方,石忍冰却是心底里发出来的感激,这会子对兰仲的好处更胜于刘方了。于是没处可他的好,便道:“老父台,刘方的一案敢是将就了吗?听说差不多要释放他吗?”
  兰仲呆了一会道:“刘方本来也没有什么样的罪案,不过他终非善类,历任官员初到任视为老规矩,要同他纠缠一下子才算合适。”忍冰道:“生员蒙恩深重,既有所闻,不敢不说。”兰仲道:“他在那里说些什么来呀?”忍冰道:“这个刘方委实不知好歹的坏东西,老父台却是开了天高地厚的恩典,正待释放他,他倒是成日里的在那儿搁起了大脚,无帝无天,目无法纪的叫喊着:‘这么糟的瘟官、狗官,咱老子的眼珠里其实瞧不上,放不下。咱老子有的是钱,不怕这狗官不送咱老子回府去。咱老子回府了好叫这混帐的小崽子小心一点儿!’”兰仲听了,微微一笑道:“由他罢了。”忍冰一团高兴倒收了这个没意思,连忙转过口来恭维兰仲道:“老父台这等宽宏大量,真所谓大人不计小人之过了。”
  兰仲心里却把忍冰鄙薄万分了。但是瞧这局面,不得不把忍冰远远的弄他离开了这里,以杜后患。于是写了一封信,提了三百块龙洋给忍冰做盘缠,当日就打发他起程去了。次日,便去回复了至刚。光阴易过,不觉已是十天,那张支票已到期了,使人去收时,回说银根没到,例不照付。一连三日,终是这个样子。兰仲心上慌了,只得去拜会至刚,又不见客。又是三天,终没有见过一趟,情知上了至刚的当。这一气,气得发昏。六相娘子道:“我原说落得做个人情,如今倒弄得情又不曾做得,银子却落了个空,很不上算哩。”兰仲道:“我拿住他的支票,不怕他赖去。既然不做情,定规不准他漂了账去。”六相娘子道:“钱在他手里,他不拿出来,你也无可奈何呀!”兰仲道:“有了,有了。我同钱铺理论,不付银两,封掉他的铺子,等铺子里找至刚去。”六相娘子道:“真义具的封条封不了同德县的商家。”兰仲道:“行文该县。”六相娘子摇着双手道:“不兴不兴,同德县怕不帮至刚的忙吗?”兰仲道:“依你说这一万银子丢了吗?你倒好的不同我找个主意,倒同我说这风凉话,其实不作兴呢。”
  六相娘子道:“你倒说起这样的话来了。你自己想去那一天,你从至刚那里拿了这张支票回来,我刚同欢喜儿两个在房里头,不好放你进房来,所以如意儿撮弄你到凤妹那边去,你就不以为然,居然叹气。你原知道我,叹气是平生第一忌讳的事。明明倒我的蛋。于是,偏偏犯我的讳。你想凤妹那边离我这边隔着三间屋子,你竟叹的好不煞野。我在恰好的当儿,这不祥的声浪直钻进我的耳根里去,我听的发抖,身子都瘫了。到后来,我终念到夫妇之情,依然同你高兴,你倒成日家装了一脸的不高兴。同我不高兴倒也罢了,你什么缘故同车头儿也不高兴了,就是车头儿的妹妹小美子……”
  兰仲听到提起了“小美子”三个字,恨恨的一跺脚道:“太太将就些儿罢。千不是万不是终是下官不是。我以后不敢了,求太太不要往底下说去哩。”六相娘子瞧这情形不禁又气又笑道:“这么不吃唬的人,也算忝居民上,这么没见识的人也要想弄钱,岂不可笑。”兰仲笑道:“你主意却不曾使出来,倒又奚落人这么的一泡。咳,如今我明白了,下一世去,我宁可做个女子,不情愿做男子哩,做男子怎地可怜。”
  做书的写到这里,忽然大有所悟。封兰仲这两句话是极有至理之言,非是封口儿的空泛言语,不过这两句话却不配封兰仲的心坎上想来,嘴巴里说出。何也呢?这种理想,凡是瑰奇特达之士,缚束于女子小人之手,言语行动不得自由,老死户下,与草木同朽。每每有此设想。至于封兰仲这个人,正是纪文达所谓至短于才者也,不当存此想,发此言。诸公以为然否?吾且把封兰仲为了收不到陈至刚的一万银子多方设计,定要收来,到底弄出大事来了,收场不得,只得央求伯父封梅伯封观察。同他打斡要到这个时际,算起来还有好些时呢。
  如今且说石忍冰取了盘缠信札,又置了些些行装,连夜赶赴彰阳。非止一日,已到彰阳,却是个极繁盛的区处。华洋杂处中外一家的是中国版图上的头等商之战场,较这我们上海过之无不及。忍冰便下了旅馆,身上的盘缠倒还有余百十来块洋钱。于是脸子上很有光彩。老实说,石忍冰身上拿得出一块洋钱的日子已两年余没有了。这会子有一大卷的洋元,腰背子又挺的什么似的。便一迭连声的唤叫掌柜的来问话。掌柜的连忙过来陪着笑脸答应。忍冰道:“这里道台衙门在哪儿呢?”掌柜的道:“道台衙门在南门里面的,马车、东洋车都可以去得。”
  忍冰道:“我同封大人是亲戚,今儿已来不及了,明儿一早替我预备一乘马车,派个在行些的茶房跟我拿贴子拜客去。”掌柜的连忙答应下来,知是本道的官亲,便应酬的周到些儿。忍冰也做了好些的乔张致,开口封大人闭口也是封大人,在大厅上高谈阔论胡言乱语。一众客家,暗笑他的也有,羡慕他的也有,还有一种老世事的,明知他是吹牛皮的,一路人跑来撞木钟的。内中有一个穿蓝缎袍的道:“石忍翁既然是同观察是亲戚,回来说话的当儿,忍翁可以上一个条陈。”忍冰道:“说什么上条陈哇,只消地方上有益的事,竟然叫敝亲怎样办就是了。不是兄弟夸口,兄弟一路上来,进了彰阳地界,便留心留心官员的名声如何,地方上的利弊如何,等兄弟封敝亲说了,整顿整顿改革改革,那便不负这一趟探亲的宗旨了。”
  那穿蓝缎袍的道:“忍翁真有心人也。至于晚生的意思就是,我们中国各有所造的银元,譬如:甲省造的银元拿到乙省来用,便不能通用了,叫什么要贴水的。一个银元,省分隔的远些竟然打八折、五折的都有,倒是墨西哥的洋元各处通行,反而比中国银元价钱来得高贵。即如这里彰阳,目今的市价,墨西哥的洋元,每元换铜子一百三十四个,合钱一串三百四十文。本省的银元,须短二个子儿,只换得铜子一百三十二个,可是理上说不去吗?至于别省的银元,就参差不一。譬如:僻省所造的银元,换不了一百个子儿的地是有的。”
  忍冰道:“可是真的这样吗?兄弟如今身上有的是山西省造的银元,不知要吃亏多少呢?”那穿蓝缎袍的道:“山西省的银元还不算吃亏,大约九折还可以多些,一吊二百五十文光景,换得来的。”忍冰道:“哎呀那就吃亏了,这是那些钱铺子的荒谬,故意弄出这些参差不一的市价,以济其奸。明儿等兄弟同敝亲说了,出示严禁以规划一就是了。容易、容易,这些事情算得什么?”那穿蓝缎袍的道:“不兴不兴,忍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刚才说的还没曾说到官场上去呢。就是如今收漕的时节,这时的上下两忙,都是钱码的,假如一亩田完若干钱,然而拿钱去上兑,柜上却不要的。”忍冰道:“那么他们要什么呢?”
  那穿蓝缎袍的道:“忍翁,是这个样的。由知县衙门定出一个特别章程来,单是完粮所用,名儿就叫漕价。却是开征的那一天,发出来的,这会子的漕价定的凶哩,百姓们不知要吃多少亏呢。喏,墨西哥的洋元又叫英洋,英洋一元作铜子一百八个,合钱一串零八十文。本省银元作铜子一百三个,合钱一串零三十文,不是已短了五十文吗?以英洋为本位,姑准搭本省银元二成或铜子二成。譬如说:上兑十吊钱,就拿十封铜子去,岂不彼此不吃亏?何奈法令森严,总算已邀了两成的恩典了,搭了银元就不准搭铜子了。然而要搭兑这两成,那就该死了。譬如:银元就有许多为难,疙瘩声音总是不会好的,不是太呼了便算是铜的了,盖上老大的一个印花,把银元都打的翘了,掷还来换一个上去,或是声音低了便算哑板了,也要盖印换来,不怕你不拿出英洋来。吃他盖了这么的一个硬印,打的翘了还好使吗?至于搭铜子上兑的情形也不用说了,即使搭上了,其实吃亏不到十倍决不要想搭得上去。所以漕柜上银元、铜子这两项只有找出、没有收进,这是不能说商人的弊端,实是官场中自己弄出来的坏处。以中国的币权操于外人之手。忍翁是高明不过的,我们二十二行省都是中国的版图,银钱原是流通之物,铜元银元上都铸着中国的国号,倒彼此不承认了,英洋上铸着几个外国字,倒着实信奉它,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心上存着那么的意思呀。无知的百姓倒也罢了,何足深责。可怪那一般做官的,受朝廷的恩典;领地方的责任;做百姓的表率,也是这么的胡闹,使得自己所造的铜元银元,猜其意思,直要抑勒得市面上不兴才高兴呢。到底想不出他们是何居心哇。”
  忍冰道:“这是我们家乡也要是这个样子的,不单是这儿呀。只怕二十二行省,没一处不是这个样儿的呢。然而其中有个道理,老哥没有身历其境,却不知细。须知州县官连忙这样的苛刻百姓,还且赔贴的不少呢。”那穿蓝缎袍的笑道:“忍翁是官场中人,自然说官场中的话了。可知二串四百文合银一两,匪唯没有耗费很有限哩,综而言之,做地方官也不过靠着这一笔是正项的进款罢了。要是我们中国的百姓好说话,肯吃亏,见了官长就仿佛见了蛇儿、虎儿、蜂儿、螫儿。这么的心胆也惊的破碎了,还敢多一个不字吗?要晓得铜元、银元明明是准其完粮纳税,有案可稽,有示谕可凭,叫没有高兴多说话罢了,所吃亏者不过那些小民,至于乡绅大户,包揽钱粮,个里也有好处的,肯多说一句话吗?乡绅不肯说了,小民敢说吗?我们这里有个顶坏的东西,却是个举人,就算绅士里头很漂亮的。曾经有个里正同他说过这个漕价,定的不通。何以外国洋钱倒值钱,本省银元贴了水还不肯收,这是什么道理呀。那个坏东西说这是时运在那里转呢,横竖吃亏也有限的。不是可笑吗?独不想到国体上的关系也是有限的吗?兄弟还有一件很不谓然的事体要同忍翁说,忍翁在观察跟前也该提起一句的。”忍冰道:“请教、请教。”
  那穿蓝缎袍的又道:“自治公所原是立宪的基础,地方裁判的起点,我们这里开通的最早,得风气之先,所以这个公所成立了多年了。至于表面上看来呢,神气十足、气象万千,不知里面的腐败,委实的难以言语形容,如今别的不用去论他,单说这个裁判的一门,按理是没有刑责了,所以谓之地方自治公所,不叫做衙门;所以谓之裁判处,不叫做皇上家的。法堂名目已截然不同,明明两样然而何尝其一,些儿宪法的规模竟然比着法堂之上,严厉之多。就在这两天里面的裁判现象说两件来议论议论。”忍冰又道:“请教、请教。”
  那穿蓝缎袍的道:“我们这里有个豆腐铺子,这豆腐铺子的老板叫做随意。这个随意头里的老婆死了,只留着一个女孩子,叫做什么昭弟,今年也十六岁了,那随意去年又继娶了一个老婆,似乎姓王,不知三画王呢,草头黄,也模糊了,不必去深究她,就算她草头黄罢。这黄氏大约二十五六岁,本来倒是规规矩矩的,脸蛋也还齐整,性格倒还驯良,所以夫妇之间十分和气,就是那个昭弟同这个晚娘也很说得来。一家三口和气过日子。不料有个叫什么小钱、小钱的,也不知道是个哪么样的一等人,大约是个不上台盘的一流人物。吃饱了饭没什么事干,专一的兜圈子,瞧女人过日子,岂知一瞧竟瞧上了这个黄氏同昭弟母女两个。这小钱只道是姑嫂两个,没想到是母女,至于姿色,委实昭弟在黄氏之上,并且年事又极恰好,然而那个小钱却别有一个设想,女孩子身上摸不出钱来,这钱权自然在这个妇人手里拿着,只看他虽是一个豆腐铺子,瞧那妇人身上却有几件绸衣的穿着,还有些儿金饰,指儿上还带着一只天蓝宝石金镶戒指儿,一只赤金的戒指儿。小钱瞧了有点委决不来,豆腐店老班娘娘只怕太开阔了些。于是仔仔细细的一打听,吃他打听出一个实在来了。”忍冰道:“内中还有别的缘故吗?”那穿蓝缎袍的道:“缘故是有的……”要知怎样的缘故?那穿蓝缎袍朋友说话也说的不少了,口也渴了,力也乏了,且让他息一息力,喝杯儿茶慢慢的说罢。
  卷之二十莲花庵妖尼施毒药彰州城迷妇返清心
  话说石忍冰在彰阳旅馆的大厅上,同一位穿蓝缎袍的客官谈了一回铜元、银元,收漕不收漕的一套闲话,虽是几句空议论,然而倒是切中时弊的话头,不可当做他闲谈的看待呢。接着又谈到自治公所裁判的话儿,提起豆腐店随意的妻女一起奸案。已说到奸夫小钱打听黄氏的出身底细了,原来那黄氏却是本处黄乡绅家的婢女,那黄乡绅当初也做到监司大员,及至告老回家,年纪已六十七八了。老而不衰,就把这黄氏收在房里。那时节,黄氏只得十五岁,倒也服伺了黄乡绅差不多十年光景,黄乡绅伸腿去了,岂知黄乡绅的儿子,早瞧上了这黄氏,黄氏很懂道理,决计不从。
  那黄乡绅的儿子想等到老头子死了,不怕她不依,及至等到了这时分,黄氏仍是不肯。因此黄乡绅的儿子不高兴了,不容她留在家中,就给了这随意做老婆。黄氏服伺了黄乡绅这许久,自然手里也积了一两吊银子,衣服也有两箱。随意喜出望外,得了这么大一注的妻财,自然铺面也放阔些儿,叫老婆坐在豆腐架子旁边应酬主顾,天天坐在铺子里瞧着街上来来往往有些年轻美貌的郎君,看了好不有趣。头里服伺黄乡绅的时节,成日里伴着一个白头翁,倒一心一意的,没有半点儿邪念,及至嫁了随意,又想着自己因为有志节,不肯从小主人的缘故,所以嫁到这里来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为何大老爷们不称赞有志节呢?所以虽则看看这随意年纪也嫌老了,脸儿也丑了,言语也不知趣了。然而一想前情,断不敢起一些儿邪念,依然规规矩矩和气过日子。须知妇人家心,原是水也似的,提防的严密,尚还无端的决了,何况这时节,黄氏的提防虽是表面上果然完好,却不道里面被蝼蚁吃空了的,只消微有些儿冲激,立刻决了。刚好这个小钱打听得明明白白,又知其手里还有一二千金,如此肥美怎肯放松一点。无奈越足这等人家的妇女越难下手。成日成夜老婆、女儿盘在一块儿,而且又是豆腐店。难道穿了很齐整的衣服,天天跑去买块豆腐做进身之计吗?只好在他们门前兜个圈几。但是小钱也没有特别簇眼的俏皮衣衫,所以黄氏眼瞟也没瞟过一次。如此一月有余,小钱无计可施。
  一日,合当有事,恰巧莲花庵里的姑子唤做妙云的,在豆腐店里同黄氏说话。他便触景生情。原知道妙云的色戒已破,他那里不三不四的把戏,暗地里着实干了不少。他既是同妙云认识,只怕妙云身上有个计较哩。于是便到莲花庵等着妙云回来,待说了来意,妙云道:“只怕不成功的。我同她是道义之交,极平常的。不过就是她在黄府时,同太太、奶奶一起搭了我这里的莲船会。这会期是每年的八月十六日,今儿分送个贴去吧。”小钱道:“等是等到八月十六日有会期,那一天她要不来呢?”妙云:“说不定,她在黄府上不过来了两次。去年她嫁了随老班,她也没来。方才瞧她的意思也不见得来哩。会分钱,也给了我。”小钱道:“会分钱既已送过了,决得定不会来的了。我知道你的本事非常之大,能去撮弄她来,我情愿捐助十斤灯油,好吗?”妙云笑道:“十斤灯油能值几何?也要不了一元洋钱呢。”小钱笑道:“罢也,就是捐了十斤灯油,撮弄的她来了,然而正经的事干,不过看着罢哩。假如没做理会处,这一注钱,也是白白的送给你的。”
  妙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常言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你若捐一件花青绸道袍来,包你成功就完了,不过长久不长久,我却不管的。”小钱喜出望外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所谓包做媒,包养孩,原来没有的事。只消你牵了我们拢来,我自有手段笼络她。”妙云道:“如此就是了,这倒用不着会期那一天了,你听我的就是了。”小钱再三嘱托了一回。过天,便去打探消息。妙云笑道:“光景你们的缘分,前世里已种下了,吃我三言两语,话出她的真情来了。还且一箭双雕呢,不过她的意思,在三尺地面上闹些话柄出来,是不肯的。要是索性远走高飞到别处去安身,另做人家,只消你答应了,她便安排她的去路了。今世界上,是再容易没有了的。如今钱路通行,不消一刻功夫,便几百里路远的地方就到,而且各处车站,那里旅馆林立。床账被褥都是现成,又且清洁,不消携带一点东西,只要有钱,就各式全备了。不比当初闭塞时代,有许多为难呀。”
  小钱道:“这句话,你提醒了我了,这里本府那里我原有个相识的去处,不如同她母女两个,本府城里去住几天,再做道理罢。准定时儿三班火车站上相会罢。”订约已定,小钱也安排了一回,次日三班火车,是在未正开的,预先一步在火车站上等着。须臾,只见妙云引着黄氏、昭弟匆匆的到来,黄氏手里拎了一个大包裹,约摸是几件衣服,面上一个方方的盒儿,光景是首饰盒子哩。可想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小钱忙同黄氏招呼,黄氏不过点头而已,昭弟也不言不语。看她母女两个,神色之间很有些举止失措,不似平常的光景,总疑她是偷背私奔,心上不免担着惊恐,岂知这私奔的一局戏,本不是黄氏的本心。那妙云却是个妖尼,她存一种迷人的药,中了这药的毒,便凭人捉弄,不得自由,直要七天之后,方才清醒回来。若是黄氏本没有一点邪心呢,她也不敢捉弄的。只是那一天受了小钱的嘱托,便假意儿指着莲船会的因由,要重改章程的话头,去对黄氏说。黄氏便留她房里去议论一番,说到中间又说道:“奶奶是福气,嫁了随老班,过快乐日子,却该在菩萨面上多花两个积些功德,保佑平安。”
  原来黄氏心上却有嫌厌随意的意思,不免露出怨望的话头。妙云是何等的精怪,便拿住话头,牢牢的不肯放松半句话儿,一句一句的紧跟上去,顶得黄氏没有了主意。慢后来妙云索性把小钱的意思都说出来了,又把那小钱说得天花乱坠,如子都之姣,宋玉之美,只怕还比不上小钱哩。黄氏只低了头,不言不语,不置可否,及至吃妙云缠不过,只说了一句:“耳目多的很,况且昭弟这孩子跟牢住的,别的念头,空想一阵罢了,断断做不来的。”妙云明知黄氏心里是愿很哩,也不说了,提个当儿,下了一些迷药在茶杯内,恰好昭弟走来,便捉弄她母女两个各喝半杯茶。妙云道:“你们安排些儿要紧的东西,明儿我来接你们罢。”黄氏道:“很好,很好,一准明儿罢。”
  你道这迷药又是做书的,故神真说了,不过我们苏松常镇一带,是没有的。所以听了以为诧异。至于西北边陲;瑶苗峒番杂处的去处,却视以为寻常。那妙云原是瑶种,彰阳地方虽是不常有这种的害人物,然而到底不是不有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不似我们苏松一带的人,听了也有些半信半疑哩。若说这种迷药凑合起来,非常容易,并无希奇难致的东西,做书的当年到宁夏去,那里是接近苗瑶的所在,传授了解决的法子,预防着受人捉弄,所以知细这个性质,且往下说不得了。如今我们上海那种轻狂的孩子,太多了,专门研究那一种科学叫什么钓蚌珠,靠着约蚌珠过日子,风俗都让他们闹的翻转来了。若是把修习这号迷人质性,毒药的法子,顺笔儿写了出来,岂不是倒授了这般轻狂孩子钓蚌味的利器吗?要是让他们陕甘云贵去跑一趟,或者也有人传授,不过做书的不是跑去玩的,所以有人传授,是向来的老例,你们这般哥儿弟儿,没领着紧要的公事,去白跑了这么老远的一趟,可别说吃做书的哄了。花了一大注的盘缠还是小事,倒是这一趟吃了千辛万苦,几乎把性命都送掉了,可是合不来呢。
  闭言少叙,且说黄氏、昭弟母女两个,中了迷药之后,自己也不觉着,别人也瞧不到,不过她俩心上,终以为妙云的言语句句是好说话,很情愿依她指点。于是收拾了几件紧要心爱的东西,等到妙云来了,便同了妙云一路来到火车站,和小钱相见了。心上也有知不合,何奈妙云师父,要好费了这么一番心计,原是为了自己,并不是为了他人,只得由他们布置罢。一时火车已到,便别了妙云,挈了昭弟,同着小钱上火车,望本府进发。不过一个时间已到了,下了火车,进了旅馆。往下的事,不言可喻。光阴荏苒,不觉过了五天,黄氏、昭弟迷药的毒性已过,心里顿然明白,失惊道:“此事如何做得?妙云害人不浅了,我前两天不知怎地昏到如此地位呢?”昭弟道:“娘,我们跑了出来,不知道爹在家里急的什么样子,这里又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呢?”母女两个暗暗的哭了一常恰好那小钱,找相识去了,料得有好一顿功夫才来。于是母女两个商量出一条计较来了。要知怎样的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一冤声载道裁判员调差阔气冲天理刑厅莅驿
  话说随意的老婆黄氏、女儿昭弟,母女两个,遭了莲花庵妖尼妙云的迷性毒药,被轻薄儿小钱哄到本府城中高升旅馆,点污了身子,及至迷性毒药的药性已过,清醒过来,知是遭了妖尼妙云同滑头小钱的骗局,恨的妙云什么似的,母女两个痛哭一常可怜妇女家的身子一经受了玷污,凭你是落人奸计,并非愿意干的交道,到底是一辈子说不清白的了。犹如一块羊脂白玉,一失手打碎了还有本事仍旧弄的完全吗?只怕仙人也办不到的事,做书的不怕讨列位的厌,又要说几句头巾气的酸腔了,然而这句酸腔并不是说着玩的。伏唯诸位听了这几句酸腔,时时刻刻安放在心坎上。至于“节操”两字,如今黄氏母女虽不是本性遭人家的捉弄,然而到底终竟失了节了,一生一世算不得是个完全妇女,似乎失节的一句话头,只是妇女的一方面才有,我辈男子的一方面就没有,可知这便错了。操守清节恰正妇女的一方面,比着男子的一方面倒觉可以将就些儿。所谓三代以上谁为失节者,至圣大贤,通儒达哲的理想的目的,守身的真不真,操节的清不清,委实不在股儿中间的凹窍儿上。可以收名定价的,既是不关那话儿,就不偏重于妇女身上了。终不过去圣贤时代,愈远世风愈薄,邪说愈横。由三代而降,及汉晋隋唐,迄乎炎宋。那就牛鬼蛇神的现状,不经叛道的谈锋,充塞乎天地之间,弥漫于六合之内。说甚么饿死事小,失身事大。此说一兴延祸迄今。被文明诸大邦,讥我贱我黄农神裔,为无教之国、半教之国,溯踪寻迹,竟委穷源,实肇于这个两句话、八个字。列位听了只怕要说这种议论竟不是酸腔,直是奇谈了,荒谬得很。可惜这是小说不能够细细的说出原委来。因为不是几百字可以说的完篇,若是细说起来倒要占了五七卷书,岂不是合适了吗?横竖抱冰老人校刊的《天公旷议》,可以翻出来瞧的,瞧了便明白了。于是足证我辈男子的操守,万万不可将就。毫端纸上的浮华,又是万万靠不祝杨子云、蔡伯喈这两位老先生,空头话说的未尝不好听,然而讲到操守上的题目,未免认的不清不真了一点儿。试问当时的结果有味吗?后人的清议可恕吗?然而这还是远话,若讲到眼面前,呵呀,说不得了,要把题目认得清、识得真,不能够了。倒要把题认得越浑、识得越错,那便才算是个真男儿大丈夫。嗳,能够领略这种酸腔的是谁呀,没奈何只得丢开不说,还是说些没要紧的,正经罢。
  且说黄氏、昭弟哭了一回,母女两个计较道:“我们既是知道错了,就不该由着尽错下去,须得设法儿挽救回来呢。”昭弟究竟还是孩子家,有什么主意,只是哀苦而已,倒弄得黄氏无可商量,瞧着旅馆大人施大仁。施老班倒是个有年纪的正经人。正待要去找施老班诉明原委,求个计较,恰正施老班走来。其实施老班早瞧着这三个人的情形有些合不上来。据这个姓钱的说呢,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女儿,若说母女呢不过差了十岁光景,算她是个晚娘,然而父女两个的年岁越发的合不上了。何也呢?那姓钱的,大不了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光景;这个女儿倒差不多十六七岁了。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委实的没有这等的能干朋友,六七岁就会养儿子了,光景娘是晚娘,爹也是晚爹了,这两门子的晚,凑着一搭儿,个里的蹊跷就不可思议了。施老班已诧异了这几天了,问又不好问明白,然而独断起来,“奸拐”两字难逃乎天地之间的了。若然闹出事来,虽不和我关涉,然而究竟也是没味的事。这会子忽然听他们母女两个,呜呜咽咽哭的着实悲伤,因此想趁这机会问个明白,所以慢慢腾腾的顺步儿走将进来。黄氏这时节把这个施大仁施老班当做救命菩萨似的一般,看见施老班走将进来,忙拭着泪,站起身来,迎着道:“老伯伯里边来请坐。”
  施大仁道:“大嫂,怎的这么着的悲伤,请教些个原委,可使得吗?”黄氏便接过来道:“奴遭了人家的骗了,原要求老伯伯大发慈悲,搭救则个。”施大仁便道:“我也瞧出了几分蹊跷了,大嫂若不把我当作外人相待,只要力量来得及,请大嫂放心就是了。”黄氏忙道了个万福,含着一眶儿的泪道:“老伯伯,奴是彰阳黄官家的侍女,老主人故后,蒙小主人遣嫁出来,嫁的开豆腐店的随意做填房,已有两年之久。”说着又指着昭弟道:“这是前妻所出的女儿,名叫做昭弟,今年十六岁了,我们夫妇之间十分和顺。不料莲花庵的妖尼妙云,光景受了这个姓钱的嘱托,把奴母女两个用迷性毒药迷住了本性,吃他哄到了这儿,连女儿都遭污辱。”说着不禁又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道:“奴同女儿两个都是规规矩矩的,并没一点儿的邪念,都是这个姓钱的,同妖尼妙云设计陷人。奴就是寻个自尽,丈夫跟前也不能明白奴的心迹,只道是愿意做出没脸耻的事,况且女儿是已经许了人家的了,如今甚么着好呢。别人家不知道,终说奴是侍女出身,少不得轻狂了。还且把女儿都引坏了。真是有冤没伸处,活便活不成,死又死不得。老伯伯叫奴什么样才好哇。”说罢又痛哭,昭弟也哭的十分悲惨。施大仁听罢大怒道:“这个妖尼妙云,同这个姓钱的,杀不可恕了。我也知道,却有这种迷人性质的毒药。”说着又搔着头、摸着耳想道:“这便什么处,这便什么处……”
  施大仁虽是很有热心的人,然而终竟是个不学无术的老实忠厚人。虽则竭力替黄氏、昭弟母女两个打算设法,直把肚肠都翻过来,心思都挖空了,终究想不出一条万全妙计。想了好一顿工夫,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大嫂同令媛千金马上回家去,想来尊夫跟前总说得明白的。这个姓钱的回来,他也不敢向我硬要人。他终竟是心虚的。假如尊夫怕事,将就了便宜了这个混帐东西便罢,若是不的,横竖尊夫终有主意呢。依我的主见,你大嫂同着令媛去罢。这时节火车是末班都开过了,至于航船,着实来得及,还是趁了航船去罢。你大嫂意怎样?”黄氏平日也没甚好主意的人,这儿方寸已乱,更是乱糟糟的。听施大仁说好,她也就好了。连忙慌慌张张的,也不算给房饭钱,拿了包裹拉了女儿就走。施大仁道:“大嫂不慌,乘航船的去处,想也认不得哩,等我派个茶房陪着大嫂去。”
  一语提醒了黄氏,不觉暗自失笑,忙站住了脚道:“奴真昏的要死了。”于是施大仁派出一个茶房来,安排黄氏母女两个,趁夜航船,回转彰阳去。次日绝早,航船已抵彰阳,黄氏不禁叫起苦来。原来黄氏从船埠上回去,却认不得路,虽有热心的人细细的指示去路,然而母女两个还是马马虎虎。上得岸上去,只管慌慌张张的乱撞,这个时节,时分儿过早,路上还差不多没人行走。黄氏却背了一个累累堆堆的大包裹,母女两个神色仓皇,只顾乱撞,那站岗的巡警,疑是卷逃的妇女,便拦住盘诘。母女两个愈加发慌,支支吾吾的,对答不来,一看倒是好几件金珠首饰,约值三百两银子,一口指定是偷窃来的。便马马糊糊的仍旧装进盒儿去,带到警务处,禀明情由,断定是卷逃妇女。倒该解送裁判。那裁判员姓杨,不知道叫什么名儿,年纪大约三十左右。这一天,升座判案,头里先问了别的三五起案子。这叫有味。这个杨先生问的案子,不作兴不喝打的,一喝打,三五百起票。所以这个裁判问案时,飞出来的声浪,号呼哀叫之声,比着各省臬台衙门的法审处还要加着五千四十八倍的热闹。掌刑的头儿,没一天不要出两三身大汗,衣服都映透了。及至提到黄氏、昭弟,母女两个一齐跪下,这时儿,黄氏倒吓醒了,并不慌张,从头至尾细诉了一遍。杨裁判听了口供,大喝一声道:“打打打!”
  黄氏忙道:“大老爷,小妇人并不是愿意干这无耻的,是受了妖尼妙云迷药的毒,求大老爷恩典,立拿妖尼妙云、淫棍钱姓,到案严办。小妇人并没错儿,求大老爷免打。”杨裁判道:“多嘴就该打。”便把黄氏责了二百皮鞭,又把昭弟倒责了三百皮鞭,比黄氏却加了三分之一,并官媒看管黄氏、昭弟母女两个。出于意外受了这顿刑责,哭的死去活来。那穿蓝缎袍的说到这里,发议论道:“忍翁想呢,如今预备立宪的时代,问刑衙门已废除刑审,何况这是地方自治的裁判处呢?至于裁判章程未曾研究出的实情由,案子未定,且无羁禁之权。休说刑责了。就是有几处问刑衙门,请准上台,暂不免刑,也不过承审盗劫巨案,刁恶棍徒。不是已而用之。逼供尚且三令五申,严禁滥刑哩。忍翁是明白不过的,假如如今预备立宪的一句话,抗过了不用说他,就把当初野蛮时代的问刑程法论起来也不至于就动刑责,何也呢?究竟是非,还不过听他一面之辞而已,也研究不出实在来,所以兄弟到底找不到黄氏该责的理由。这也不用说了,黄氏责二百皮鞭,昭弟责三百皮鞭,这个道理更是没意思了。若说首犯从犯的理由,所以分出二百三百的差数,那么首犯决该是划黄氏,按情度理,只有晚娘拖浑了女儿,到底没有十五六岁这点点年纪的女子反把晚娘拖浑了水的。到底没有这种道理。即使果然是昭弟先同姓钱的有了奸了,于是把汉子来孝敬晚娘,晚娘公然受领,因此干出卷逃的勾当,也该先要治黄氏失教之罪,从犯反做首犯,这么断法才觉合法。就是奸未及年的幼女,虽和亦作强奸论,就是这个意思。”
  忍冰点头簸脑了一回,做尽了乔模样道:“这是刑事裁判就该动动刑了,所以谓之刑事。杨裁判并不曾违犯文明法律呀。”旁听的许多人一听忍冰说的偏护且又不通,都道:“呀,呸!原来也是个糊涂虫,高兴同他说吗?别理他吧,不要理他哩。”忍冰道:“大凡官场中人,终是差不多的。”
  那穿蓝缎袍的又含笑道:“横竖没有事,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也不落脱了什么。既是忍翁说这是刑事诉讼,若是不动些刑责,就算这刑字落了空了。还有一个做小钱铺子生意的,亏了往来人家一吊一百两银子跟手缴上八百五十两银子,还差二百五十两银子,求限三天措齐。这是民事诉讼了,为数又极微乎其微,不该刑责哩,怎地杨裁判也打他三百板子,这又是那么说呢?”
  旁听的人都说:“真真混帐了,于今预备立宪时代,那里容得这种野蛮酷狠的裁判。地方上的绅衿怎不动个公禀,禀掉他呢?”那穿蓝缎袍的道:“何奈封道台当他是个能员,很器重他呢。虽然我听说商会里也不答应他了,只怕终有点举动哩,所以我想忍翁既是封道台的至亲,不妨在封道台跟前提头一句。这杨裁判委实不洽同情,若是商会里存禀帖上去,终要给一点商会里的面子。若是商会里也收了没意思,恐怕事情儿闹得制台跟前去,反而不妙了。如今我们的这位梁制台,倒还有点立宪的性质。若是制台准了商会的禀词,封道台的脸便丢够了。”忍冰听说记在心上。须臾,各自散去。
  次日,石忍冰居然衣冠齐楚,坐了马车,备了手本,写着分省知县的官衔。来到道辕号房里,挂了号,先把封兰仲的信札同手本一搭儿递了进去。原来封梅伯封观察,是个好好先生,看了兰仲的信,知是侄子荐来的。这信上写的又是非常的结实。心上先存了看重忍冰的意思。便道了个请字,忍冰犹如奉了将军令的一般,并且际遇在此一刻,若然第一遭儿先弄僵了,后面的妄想也休提了。于是加上一万倍的小心,按着蜀员礼节,磕头请安,又加上一万倍的恭敬。也是石忍冰的时运大来,封梅伯封观察一看了这石忍冰,五官不整,口鼻歪斜的一副恶形,倒着实对针。正所谓赏识于牝牡骊黄之外了。谈了一回,立刻许他辕上文案的差使。忍冰也出于妄想之外的侥幸,连忙请安,谢了栽培。兴冲冲的回到高升旅馆。便由得他大吹牛皮哩。过了一顿工夫,封观察的札子已送到了。忍冰开发已过,马钱却加倍浓重。拿着这札子传观不已。
  于是石忍冰就在彰阳道封观察辕上,当文案差使。列位记清着。如今要说这个杨裁判,原是江南人,名儿唤做鑫甫,是个纨绔班子。他老子做过湖南巡抚,如今是不做官了。只有这个儿子,原不想要他做官,就在家里玩一辈子倒也罢了。倒是这鑫甫高兴,吵了好几年要做官,他老子说年纪太轻哩,就是要做官,慢慢地罢。那一年,鑫甫已是二十七岁了,委实的等不及了。于是在老子跟前,七蹊八跷的不安静。他老子也就没法子,只替他捐了一个县丞。鑫甫大失所望,满心起码捐个道台来玩一阵,无奈他老子决计不肯,且说他自己也是县丞起家。只消有本事,不怕不会升起来。他四十岁还是县丞哩,不过十来年工夫,巡抚了,六十岁就告老还家,安耽享福,岂不有趣。鑫甫也就没奈何,只得到省,混了三年,如今过班知县,同封观察本有点渊源,又把封观察的脾胃摸的滚熟,没一件事不要同这杨令商议。一回了行,出去才觉安心的,真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
  他本是道辕上的签押课员,又兼着这个自治公所的裁判差使,只为舆论太不好听,封观察虽有所闻,终是别人的话,说的过分,杨令为人到底不坏,这会子石忍冰到来,把外面的口碑一齐对封观察说了,封观察于是知道杨令,差不多犯了众怒了。齐巧商会里的禀呈上来,封观察明知这会子,若然再不把杨令鑫甫撤委,众情要不服了。因此便把杨鑫甫同彰阳厅同知对调。那彰阳厅同知,倒是个好差使,又是问刑衙门,札发之后,杨老爷跟手交卸,赶赴新任。封观察嘱咐道:“如今虽是理刑差使,然而如今立宪时代,问案也要客气些,再不要闹的人家动公禀,请撤任,那就脸上难看哩,”
  杨鑫甫于是唯唯答应。等到到任之后,竟然改变方针,同以前的杨鑫甫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似的哩。到任一个月有余,并无可说的事。一日,离城三十里有个地名,唤做邓家堡,那里的地保来城禀报,未婚妻谋害未婚夫的命案,例请莅验。杨老爷接到禀报诧异道:“未婚夫妇,怎地谋杀起来呢?其中的缘故,必定有出于意外的情由哩。他请的刑名老夫子,叫做华兰卿,这位华老夫子,是浙江人,顽固达于极点,至于现行新律例,这位老夫子的尊目里头,从不会光鉴过一会子。他只微懂点平平仄仄,并‘望江南’、‘长相思’这几个调调儿,又自命为才子。刚接到这个禀报却是事关奸杀案,例该是刑名老夫子的批答。”
  杨老爷也跟着来到华老夫子房里商量道:“这件案子却诧异哩,老夫子高见,怎生办理才好?”华老夫子道:“东家且请验过了死尸,问了口供,再研究办法不迟。如此糊糊涂涂的,一句总关子,什么未婚妻谋死了未婚夫,究竟里面有无奸情,也未可知呢。”杨老爷道:“奸是一定有的了,不然那会做出这种事来呢?”华老夫子道:“其实却也难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并不是为了奸情而是为了别的缘故,也是有的。东家请验尸去吧。”杨老爷便听了华老夫子的指点,立刻传齐刑房书吏、马步三班、检验公差等人,张伞鸣锣,不下百十人吆吆喝喝一路飞奔邓家堡。杨老爷坐在蓝呢大轿之中,高兴得心花怒放,想道:这么体面的架式平生第一遭啊!就这样边想边乐,转眼已到尸场,时际已差不多下午时分。欲知此案的缘起,且听下回再说。
  卷之二十二凤仙娘巧制游仙曲薄命女悲题绝命词
  话说彰阳厅离城三十里,有个邓家堡,这土堡里头,共有二三百有家,一二千男女人口,一古脑儿都是姓邓,不作兴有第二个姓儿。滥厕其间,这还是聚族而居的意思。这邓家堡里最阔的是叫做邓子通,做过一任华州司马。所生一子、一女,那儿子叫做龙官,那女儿小名儿唤做凤奴。那凤奴小姐姿色倒还平常,原来内才却是一等。诗文词曲、书画琴棋无所不会,无不精通,有女才子之称。可知那一个不慕凤奴小姐的名。大凡年纪相仿没有对亲的小官,那一个不想攀这头好亲事呢?若说这凤奴小姐的才华,做书的也形容不来。只记得她有套曲子名叫做“游仙梦”,共是十三套,最是传诵一时,大江南北直达皇都,一般负名才子,公子王孙,无不慕其风采,想一见为幸。做书的,不要传这凤奴小姐则已,若要传这凤奴小姐,这十三套“游仙梦”曲,不得不写在这儿,列位看了若是知音的,自然爱不释手哩,若是马马糊糊不懂这门子的调调儿,只怕也觉着字句清新,玲珑可爱呢。
  游仙梦曲一十三支
  第一支金蕉叶愁长恨长天,样大门庭怎故就其间,有话难详,天天天,怎的我老,相公一时无恙。
  第二支小蓬莱八十身为宰相,如今几个时光,猛然惆怅,丹青易老,舟楫难藏。
  第三支胜如花寒窗苦滞,选场瘦田中,蹇驴来往。猛然间,撞入卿门平白地,天门看榜命直着。簸箕无状,手爬沙,去开河运粮,手提刀去胡沙战场,险些儿剑死去阳,贬炎方受瘴,又富贵,八旬之上;算从前,劳役惊伤;到如今,疾病炎殃。
  第四支胜如花你年过迈自度量,说采战混无修养,为朝廷处理阴阳,自体上不知消长,这一病可能停当。老夫人言词太抢,老相公尊性儿厮强,俺孝顺儿郎,爹爹拣口儿,咱尽情供养。服了药,进些无恙。算从前,劳役惊伤;到如今,疾病炎殃。
  第五支滴溜子骠骑的,骠骑的,驾前排。当领圣旨,御医前往,直到平章宅上,他病患有干系,无虚诳,俺比他富贵,无聊百寮之上。
  第六支榴花泣书生何德,毫发圣恩光垂老病,赐仙方。微臣要挣挫,做姜公望,八旬外恁的郎。当天恩敢忘?原来生做鬼,也向丹墀,傍保家门。全仗高公纪功劳,借重同堂。
  第七支急板令尽余生丹心,注香盼阶前,斜阳寸光,待亲题奏章。便战战兢兢写不成行,你整整齐齐记了休忘。从今后,大古里分张,穷富贵在何方。
  第八支急板令老天把相公命亡,老爷爷俺天公寿丧,且立起容堂,且立起容堂。把一品夫人哭在中央。列位官生哭在边旁。从今后,大古里分张,穷富贵在何方。
  第九支二郎神难训想,眼根前不尽的繁华,想当初,是打从这枕儿里去,枕儿内有路,分明留去向。向其间打滚,影儿历历端详。难道这一惺惺都是谎,怎叫人不护着这枕儿,心怏忽突,帐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米黄粱。
  第十支玉莺啼你堂餐多饱,鼻尖头还新厨饭香。可知的,这黄粱是水火句。当好枕儿边问你,那崔氏糟糠,可还挑黄粱,半箸与你儿郎豢养,终不然,水米无交,早滚熟了山河半饷。你希迷想,怎不抱来时路,玉真重访。
  第十一支御林风风流帐,难算场;死生情,空跳浪,埋头午梦人,胡撞刚。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什么张灯吃饭才停当,罢了功名身外事,似黄粱浮生,黍米都付与滚锅汤。
  第十二支啄木儿成惊慌忒匆忙,敲破了枕函,我也无伎俩,可知你虽然寐语捱星怕,猛然间,旧梦游扬,你果然比黄莲苦辣,能供养比餐,刀痛涩,能回向,也要请个盟证,先生和你议久长。
  第十三支滴溜子跟师父,跟师父,山悠水长,那证盟的,证盟的,他何人?那方不离了邯郸道上,一匝眼,煮黄梁锅未响,六十载光阴,喏好是忙。尾声俺识破了也,求仙日夜忙,喏这个小庵儿,唤做蓬莱方丈,待你热黄粱,又把俺一枕游仙耽误的广。
  这一套“游仙梦”曲是凤奴小姐的平生第一个快心的笔墨。真是设词命意,飘飘欲仙。因此她自题个外号,叫做“小游仙子”。哎!这位小姐文才是超一流的,但是品行上头,不免落了俗套。就是老底子的那许多野蛮小说上的,像是才子佳人。这一句话也信奉的甚么似的。她既然这么着的一位佳人,少不得要干些风流掌故,她便对针了。“落难书生中状元,私订终生大团圆。”这一十四个大字,所以就落了俗了。做书的曾说:大凡女子家,凭你有了才情姿色,一经白璧上遭了微瑕,便是才不才,佳不佳了。这位凤奴小姐在做书的愚见看来,就所谓不才、不佳的一流人物了。列位若不相信,请看下文的故事便了。虽然埋没她的才情,也不是爱才如命的人的作为。所以这套“游仙梦曲一十三支”便替她编入这部“官场秘密史”里头。这“官场秘密史”原来有个规例,凭你有十分好的尺牍词章,不许纂人落了别的小说书的俗套,唯有这个却实在免不来,只得破例了。做书的,待这位凤奴小姐,也算得至矣尽矣的了。
  闲言少叙。且说那凤奴小姐,有个表兄姓尤,就是第一卷里的尤心迥尤中书的侄子,这是娘舅家的表兄,叫做味兰,比凤奴小姐的年纪大着一岁。还有一个姑母家的表弟,姓白名於玉,却比凤奴小姐小着一岁。那味兰却是忠厚老成,内才外貌,但都比不上这於玉。原来这白於玉,容姿俊雅,骨里凤骚。所以凤奴小姐同於玉两个说得投机的,见了味兰却有点惧之。那一年,邓子通做了一任华州司马,就不高兴做官了。回到家里,看女儿已是十九岁了,应该婚嫁之年了。但是女儿的才名远大,不肯轻易许人,就在亲戚中找个深知底细的儿郎,招个女婿,也是合适的。合当有事,恰好白於玉、尤味兰一个知道姑丈回家来了,一个知道舅舅回家来了,都特地到来探望。探望犹如约定似的,却在一个时间到来。
  原来白於玉的家离着邓家堡九十里;尤味兰却远哩,直有三百六十里路。刚好差不多的时间到来,邓子通非常喜欢,便留在家中住着,却起了择婿的意思。岂知,不用你老人家费心,令媛千金早已使着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权,自己择定了丈夫了。而且私底下行过夫妻的大礼好些时了。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姑母家的表弟白於玉。而且还有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兜在身上。却是凤奴小姐自从她老子出去做官了,倒住着姑母家的日子来得比着自己家里住得多。这会子听说老子要回来了,日子已定了,所以回到自己家里等着,回来的不过五七天罢了。
  你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兜在身上呢?说来也极不雅。原来她身上已受了三个月光景的胎气,原是白於玉的嫡血,正在没做商量处。岂知她老子邓子通跑回来,偏偏把这个尤味兰越看越爱,绝不容商量,竟然把女儿许给他了。也不容他回去,一面写信给尤味兰的老子娘知道,一面留住了择日招赘成亲,并且叫白於玉也住着喝杯喜酒。那就不得了哩,做出天翻地覆的事情来了。那凤奴小姐听说老子作主,把自己许了尤家表兄,招赘的日期又是很速,但不知老子是什么意思,尤家、白家二位表兄弟的人品、才情,白家表弟那一件不胜过了尤家表兄呢?一块在家里住着。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难道比较还不懂得,怎配做人家的老子,自由自主替女儿选女婿。
  别的都是闲话,就是家计上头,白家是财主,尤家是个穷读书人家,或许就是他的叔叔尤心迥名望儿漂亮,总之是个穷官吧。现在虽则在四川捐了候补道,听说也很不得意,还算得他文名很不差,所以得了个学务上的差事,钻进了学务一门,苦了他,巴到署个提学使。一来很烦难,二来即使巴到了,也不是发大财的营生,终究是他的叔叔呀,不是他的老子呀,所以做到督抚也不和他相干。我的傻老子敢是为了这一点点鄙陋的思想,所以替奴招个木偶似的女婿吗?哎!我们中国的同胞姊妹就是这点子的不得自由,不能自己选择可意的郎君,可不苦楚吗?别的终究是闲话,倒是肚子里的一点孽障不得了。正想到这里,恰好白於玉掩进房来。只见他含着一眶子的眼泪,巍巍浪声说道:“阿姊,大喜了,那像兄弟比方陌上人一般了。”
  凤奴小姐听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由不得眼泪如同珍珠断线,往下直流了一脸,颤着声道:“兄弟,你别把话来坑我,我不是这般样无情薄义的人,只是不能把我的心呕出来,交给你瞧哩。”白於玉道:“阿姊,你这么空心汤团教人家吃不得,若是不忘兄弟往日的可怜样儿时,难道也就这么着算了。那是尤家嫂子哩,兄弟也不敢了。阿姊,到底兄弟的一块血肉寄着阿姊肚里呢!兄弟是可以忘的,将来孩子终究是尤家不肯认帐的。那时,阿姊好做人吗?”凤奴小姐一把握了白於玉的手道:“你这孽障要怎样的坑我呢?我何尝就算这么着罢了,叫我那么着才好呢?无奈只得死了吧。我的好兄弟,亲爱的郎君,我一死报答了你,你可容得我的心,明白了吗?”白於玉道:“阿姊,那便枉是才女了,这点小的事就料不来了。”凤奴小姐道:“兄弟,你叫我怎样的料理呢?你若是有料理得来的法儿时,快教导我吧。”
  白於玉道:“阿姊既然动了一个‘死’字的念头,那便顶容易料理的了。常言道:拚死无大难。倘是就这么死了,可不合算吗?万一侥幸成功,天赐你我的一段良缘,做了地久天长的夫妇,可不是因祸得福,遇难成祥吗?”凤奴小姐忙道:“你说怎么样才得了呢?”白於玉顿了一顿道:“说不得,说不得。你也决不肯依我的。我说也是徒然,横竖不在一时三刻的事,且待你把心决了再说吧。”说着,一溜烟跑出房去了。
  这时节的凤奴小姐,竟仿佛痴了似的一般,唯有死的法儿,要算天字第一号无上上策。至于才女的举动,到了临死的当儿,终有几首绝命词,还且要把存着的文儿、词儿、诗儿、曲儿的稿儿,须要检点一番,该留的留的,不该留的删了。这位凤奴小姐也少不得张致一会儿。等到更深人静之际,提起笔来,滴了几点眼泪放在砚台上,磨成了墨,醮饱笔墨在花笔上,挥就而成三首绝命词。这诗果然做得好。做书的既然破了例,少不得也要编在里头,使读书的哀其才而怜其遇,又怒其无状,更且使野蛮家庭有所感悟:结婚的事体,断断不可不使女孩儿家失了自由的特权,以致酿成不可思议的祸端。有才如凤奴小姐,事到其间也不得然了。就把绝命词记在下面:
  绝命词
  春风入樊圃,徘徊柴荆林。绕树有幽鸟,相求怀好者。阿侬若微省,三叹感苔岑。时荣慕桃李,累世非独今。枝干忽摧折,斧柯谁见寻。灵禽尚无感,何与草木心。莹莹桃李花,城东媚春日。掩映琼玉姿,?丽信无匹。杂沓车马来,争慕艳阳质。旋惊蜂蝶希,只觉流光疾。不知弱女心,零落肯相失。无言尚成蹊,含意睇秋实。繁阴易茂树,群动交飞鸣。奋翔一黄鹤,自谓人无争。不知婆卢子,百韧犹营营。稻粱淡无慕,鼎鼐潜相倾。冥鸿却远引,不谅儿女心。岂徒青云路,薮泽宜销声。
  刚要写第四首,忽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了几弹,明知是白於玉来了,便放了笔,轻轻的把房门开了,默默无言。白於玉也是默然。拿起那三首绝命词,咿唔了一回。其实还有几个字领略不来,便假做在行道:“阿姊,你的心兄弟知道了。至于料理这件事的方法,非凡之容易。”凤小姐不禁欢喜道:“好兄弟,快说呢,快说呢。”要知白於玉说出怎样的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三白於玉深宵设计尤味兰一命呜呼
  话说邓家堡邓子通的女儿,凤奴小姐,题到第三首绝命词,正待要写第四首,忽听得房门上轻轻的弹了几弹,明明知是舅舅家的表弟白於玉来了,就停了笔悄悄的开了房门,相对无言了一回。白於玉拿起花笺,把三首绝命词反覆咿唔了五七遍,便道:“阿姊,你的心兄弟知道了,至于料理这事很容易。阿姊你不用烦恼。”凤奴小姐听到这儿,顿然欢喜道:“兄弟,你快说吧!”白於玉道:“‘擒贼先拎玉’,阿姊你懂吗?”凤奴小姐顿了顿口,道:“什么叫‘擒贼先擒王’呀?”白於玉笑道:“阿姊,兄弟原说是你白是个才女呀,这点子你还想不上来,岂不要让人家笑死吗?但说一死罢了,一死罢了,就这么马马虎虎的死了,一来死的不明不白,没个名目,再者不但死的不值得,不合算,而且要受天下人的耻笑,一辈子给人当话靶儿,假如一样拿性命不抵拼,何苦来只是一个儿死呢?”
  凤奴小姐道:“是呀,我是一个儿死,果然不合算,应该你我两个一块儿死呢!正是拼命鸳鸯甘为情死,这么着倒不算遗臭万年,却是风流韵事,竟可以流芳百世,假如韦痴珠、刘梧仙也不过这个样儿罢了。”白於玉听了,愣了一回,想道:她倒算可恶哩,索性合着我一块地同她寻死路哩,这个死的一件正经,又不是快乐有趣的事,便道:“阿姊,你弄错了,不是这个意思,兄弟是不可以死的,并不是……”凤奴小姐忙抢住道:“好好……我今儿才知道你的心,怎地狠的要不得哩。我就不是生命这等不值钱,你就死不得的了。正是痴心婆娘负心汉。说什么不错,咳!罢也罢也!懊悔也迟了。”
  白於玉连忙分解道:“这是阿姊你冤了兄弟了。兄弟不是这等样的人,并且兄弟也不是爱生惜死的人。既是阿姊这等说时,事情就容易了,阿姊说方才兄弟说‘擒贼擒王’的一句话,只消把尤味兰治死了,岂不是万事都没有了吗?”凤奴小姐愕然道:“好端端的人,怎地可以把他治死呢?”白於玉道:“这个容易,而且尤味兰是马马虎虎的人,我们是有心计害他的,他却没有防备。我们的意思更容易料理了。”凤奴小姐道:“这是吓死人的事,教人怎样做的到呢?”白於玉道:“不要紧,兄弟自有道理。”说到这里,天已亮了,凤奴小姐忙催着白於玉出去,别使人瞧着了。如今更不比从前了。白於玉道:“横竖总在这三天之内,必定要使个计策出来就是了。”于是白於玉悄悄地回到前边书房中去睡了。一日,尤味兰、白於玉在书房中坐地闲谈。於玉笑道:“哥哥,你顶喜吃的是牛肉饺儿,里头凤奴姊姊又是最擅长做的黄牛肉大饺儿。兄弟闲时常到这儿来,也曾吃过几顿,兄弟还是不喜欢吃这东西的哩。然而吃了凤奴姊姊亲手自造的黄牛肉大饺儿,委实的忘不了这好味儿。馅儿又斩的细,卤汁儿又浓酽,水又透鲜。如今是做了尤府上的大嫂子了,这饺儿只怕一辈子也没福到口了。”
  味兰原是忠厚不过的人,接过来道:“呀,老弟,你不说起牛肉饺儿,我倒忘了。这会子倒是你提头了,敢是作怪了。”於玉笑道:“哥哥你说得发笑吗,饺儿那会作怪呢?”味兰道:“不是啊,从前我们来这里住时,常有顿牛肉饺吃的,这会小住了十多天了,却没有牛肉饺儿的消息哩。可不是作怪呢?”於玉笑道:“哥哥,你倒别担心,回来做了亲,成日家的有得吃哩,只防着吃的腻烦哩。兄弟想哥哥该拿几个体己出来,交到厨房里去,虽然不怕不是凤奴姊姊亲自动手,做出好饺儿来,让兄弟吃一顿送终的饺儿呢!”
  味兰大笑道:“送终的饺儿吃不得,吃不得,吃了送了你的终,倒是不好呢。”於玉道:“比如侥幸这会子吃几个儿,以后就不敢妄想了。还不好算送终的饺儿吗?”味兰大笑道:“馋儿可怜,馋儿可怜。别着急,等我拿几个钱出来,想个法儿,请你吃一顿吧。”於玉道:“你快不要哄我,我也不想吃这饺儿了,如今她是尊嫂了,兄弟敢劳动她吗?”味兰道:“你休这般说,你既这般说了,我倒不好拔短梯了。”於玉说时,心上早已打定主意。这会子尤味兰一口承应,果然中定了他算定的计策。于是约定明日味兰做东道,请吃黄牛肉大饺儿。白於玉便捉个当儿,一溜烟溜到凤奴小姐房里。对凤奴小姐道:“兄弟想了好几天,竟想不到一个妙计来,刚刚才想出一个千妥万当的计策来,包你姊姊做到一点儿不担惊,容容易易、顺顺溜溜的把那眼中之钉、蜂上之刺拔的干干净净。”凤奴小姐忙道:“只消不在我手里,等他自己去死,我终做的到。你快说吧。”
  於玉道:“这个计策是好的很哩。他不是顶喜欢吃的是你姊姊亲手自造的黄牛肉大饺儿吗?这会子却没曾请他吃这一顿,让我瞎说了一阵,说得他情愿拿出钱来,交到厨房里去,做这饺儿,做个东道。横竖做到这饺儿,少不得要姐姐亲自下厨哩。”说着在身上摸出一个小包儿来道:“这就是鹤顶血,只消放一点儿在馅内,等他吃了不怕他不死,姐姐你只消记清楚了,只消三五个饺儿,里面放一些儿鹤顶血在那里就是了。”凤奴小姐沉吟了一回道:“不妥,不妥,倒不如放在汤里罢,若使放在馅儿内,一时间缠错了,岂不大误。又不好把这三五个放鹤顶血在里头的,另外做一锅呢。万一缠到别人肚里头,已是不得了,竟然你吃了那末拉倒哩。”白於玉轻轻的一拍掌道:“照呵,照呵,好姐姐果然有心计,作得稳当,横竖由你姐姐一个儿安排就是了。” 
  次日尤味兰果然拿出一两银子,交与小厨房里的李妈妈,说明原由。李妈妈道:“银子却不敢收,饺儿等我回了老爷,做出来就是了。”味兰道:“不用惊天动地,我请白家少爷吃一顿体己东西,只请回一声姑娘,好好的做出来罢。”李妈妈只得答应了。连忙拿了一两银子到凤奴小姐房里,说了一遍尤味兰尤大少爷的话,又笑了笑道:“歇几天是姑爷了,不是尤家少爷了。”凤奴小姐看着这一两银子,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连忙忍住了。但说:“知道了,停儿我下厨来做就是了。”李妈妈只道是凤奴小姐,因为是姑爷的差使,有点儿怕羞,所以这个样儿的,那怕仙人也疑不到,有别的命意所在嗄。等到饭后,李妈妈先把牛肉麦粉等物,整顿完备,又笑嘻嘻的来到凤奴小姐房里,拿眼把凤奴小姐瞟了一瞟,含着笑说道:“姑娘做牛肉饺儿的作料预备得完全哩,请姑娘的示。”
  凤奴小姐瞧这情形,暗想道:你这个糊涂虫,不知缠到那里去了,认是我怕羞吗?所以倒来同我玩耍哩。那知我心上的难处呢?这个关系非同儿戏,万一弄得不好,败露出来,我赔贴了一条性命,还是一点儿不希罕,理所当然的事。倒是邓氏门楣就此不香了。有些儿腥臊倒胃的味儿。并且老爷子的体面,吃我剥削的绝尽了。想到这儿,委实的仿佛有几百个绣花针儿在心坎上扎了不知多少窟窿儿,好不难过呢。只得又说了一声“知道了”。那李妈妈哈哈地笑着弯着腰,答应了一声“是”,退出来。自言自语道:“真真笑煞笑煞,姑娘家的面皮到底来得薄嫩。这会子不过没有成对儿,替姑爷当这个差使,竟然做尽了这么许多的乔张致,要是一经成了对儿,又是面皮老的要不得。这真真笑煞人哩。”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尤味兰、白於玉吃过了黄牛肉大饺儿,白於玉故意的说着:“好鲜哇,好鲜美味。”说犹未了,只见於玉双眉紧皱,只喊着肚子痛。这一喊,别人却不留意,只有里头的凤奴小姐,听说白家兄弟在那里叫喊肚子痛。这一惊,直惊得灵儿冲破了天门关。常言道:贫不择妻,渴不择饮,饥不择食,忙不择路,急不择言。因此慌道:“谁叫肚子痛呢?”众人都说:“白家少爷。”
  凤奴小姐道:“你们弄错了,定是尤家的……”说到这里,连忙咽住了。刚好她老子邓子通在里头听到外边沸反盈天,连忙跑到外面,恰听到凤奴小姐说这一句话,也没工夫去诧异她,一路跌跌撞撞到外边。却见尤味兰痛的滚在地下,白於玉却手捧了肚皮弯做一团。尤味兰面皮紫黑,白於玉依然唇红齿白。瞧了一眼,便道:“到底怎样的事情呢?”他儿子龙官回道:“今儿尤姐夫做东,请白家哥哥吃牛肉饺儿。刚吃了时,白家哥哥先是肚子痛的要不得,正在乱时,尤家姐夫又是这个样子了。”子通道:“谁做的饺儿?”尤官道:“姊姊做的。”
  子通也就不说了。瞧了瞧女婿,尤味兰躺在地上,却不滚动了,只是眼里、鼻里都滚出黑血来。子通直跳起来道:“这是中了砒毒了,谁谋害我的女婿!”嘴里虽是这般说,心上却还想:饺儿却是女婿做的东,又是女儿亲手自造的,“谋害”两字到底说不上去。忙呼叱一众男妇佣仆、家人小厮儿施救了好一顿工夫,尤味兰竟呜呼哀哉了。连忙发一个大大至急的电报到尤味兰家里。味兰的老子、娘接到电报,吓得半死。这时节,彰阳一带都有火车通行,三百余里路,却不消半日工夫,便可到了。只是接到电报已近黄昏,当夜却无火车开行了。味兰的老子名叫心斋,是个老贡生,心机狡猾,万笔精通,专替人家包打官司。外国人叫做大律师。是顶高贵的营生。我们中国人叫做“讼棍”,是干法纪的道儿。可想这个尤心斋可不是个好东西。且说尤心斋接到邓子通的电报,连忙打开一看,只见是这么着的几个字。心斋瞧了,惊得目瞪口呆。心斋的老婆褚氏原也识几个字的,看见丈夫看了这封电报,不知是那里来的,直发出这么最可怕的样子来。要是吃抚台送了访案吗?不然哪怕天塌的事情,他终不会心慌到如此地步。因此斜着眼看去,直吓了一大跳,说道:“呀!儿子好端端的,怎地会死了呢?”
  心斋道:“原是这般说呀,所以我在这里不懂呀!”褚氏道:“这也不是商量的事情,快打点了行李,明儿乘头班火车去邓家堡就是了。索性带了女孩子仙姐一块去。”心斋道:“这是自然。我们去呢,终有好多天耽搁,放女孩子一个儿守着家吗?她年事已是个当儿了,可是不妥当哩。”
  原来仙姐儿今年恰好一十六岁,举止之间,很欠些稳重,虽只得五七分人材,其实很有能耐装饰,成日家的装得窈窈窕窕,做出许多袅娜娉婷的样儿,致所以老子、娘都信她不过,送到眼里很不舒服。当时,仙姐也知道了哥哥味兰的凶信。老子、娘要带她去邓家堡,心上好不有趣。连忙替老子、娘打点几件紧要随身的物事。等到天明,三个赶到火车站上,恰好头班火车尚未开行,买了三张中等的车票,不消一顿工夫,已到了邓家堡车站。早有邓家的家人在车站上接待,于是慌慌的跑到子通的庄院上来。子通已知道心斋的一家子都到了。在大厅上,心斋气喘喘的同子通相见了,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问了一声儿子是什么病?褚氏母女两个便急急的揭开白纸,把儿子的尸身颜面看了一看,便怪叫起来道:“这血迹那里来的?”这当儿,心斋也走来,听说有“血迹”两字,忙抢步上前一瞧,到底他做惯“讼棍”的。《大清律例》、《洗冤录》等书,肚子里看得滚熟,立刻断定是中了“鹤顶血”的毒。不由分说,一把扭住了子通道:“好呀!你假意招我的儿子做女婿,其实是谋害他的性命。我同你那一件事体上过不去了,下这毒手啊!”子通忙分辩道:“别冤屈死人,你的儿子便是我的女婿,都是一般的关系,岂有丈人谋掉女婿的性命的吗?也从没有这么的奇事呀!”
  心斋道:“原是这句话呀,所以知道你的心狠哩,假意儿招了女婿,便疑不到你谋害女婿性命的道儿。老实对你说罢,我尤心斋是何等样人,这种把戏是不受的。”于是,褚氏、仙姐儿也和调起来,凤奴小姐只得两边劝解。尤心斋咬定牙关,要报官相验。子通又气又急弄得昏了。这事儿果然不报官弄不清楚的了。心斋原想吓得子通急了,弄一大注银钱来使。儿子的死活同银钱比较起来,银钱似乎可贵了许多。有了银子,没了儿子,却便宜多了。而且子通做过一任华州司马,又是有天大的家私,最怕的是惊动官府,打官司。别的官司还容易应酬,这件人命官司断断应酬不得。终想听到要报官请验,自然而然得拿出银子来打圆常不料也说须得报官,才弄得明白,心斋倒软了。子通受了一场委屈,弄得七颠八倒。立刻唤了地保来报县请验。那地保心上很不高兴,地方上出了命案,县里下来相验,这是赔钱的交道了,劝了一番,却劝不明白,只得预备报县。这当儿的凤奴小姐,几乎疯了。仔细想来,只为他一个,闹出这等的风波来,若是一经官府相验,验出致命的缘由,缉拿凶犯,真所谓官法如炉,那里保得住不败露呢?将来败露出来,终究性命难保,倒害得父亲担惊受怕。且不如说明了,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先止住了官府下来相验,免得出乖露丑,岂不是便宜得多了吗?想定主意叫小丫头去请老爷进来。须臾,子通来到女儿房里,也不知女儿叫他进来做什么,只见他女儿“噗”的上前跑在地下,扶了子通的双膝哭道:“父亲,救女儿一命,女儿不肖,闯出非常的大祸来了,如今事到临头,女儿不得不说了。”
  子通心上早已弄得七颠八倒,如同在梦里的一般。这儿又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只光着眼说不出话来。那凤奴小姐也知道父亲吃尤家的老子、娘、儿三个,闹昏了。便又道:“父亲别气苦。尤家哥哥原是女儿使的毒药,如今是错了,念头断乎瞒不祝女儿做了天大的祸事,该死的罪犯,终要求父亲设个法儿,救女儿的性命呀。”说罢,呜呜的哭个不祝子通这当儿倒恍然醒悟过来:“难怪方才你说只怕弄错了,不是白家的肚子痛,定是尤家的肚子痛。哇!这祸闯得太大了,叫我也收罗不来。到底为了那么的缘故,才弄出这桩穷祸来呢?我也明白,一定是不雅致的事由哩。你说,你说。事体犯到这个分际,也说不得怕羞了。”
  原来,邓子通喜欢这凤奴小姐是出乎寻常之外者。这时儿还不恨怒这凤奴小姐,反而捧了凤奴小姐的脸哭着道:“我的心肝宝贝,你别慌。你说了我舍着这一分家私,终要替你设法儿弄的没事才罢。常言道:‘天大官司,斗大银子。’横竖我有的是银子,尽我花就是了。”这时儿,凤奴小姐心上又是悔恨,又是感激,禁不住失声大哭,子通连忙把凤奴小姐双手一抱,掩住了哭,说:“哭不得,别使人听到了,倒费手脚哩。”
  凤小姐却也知道,死活的把哭忍住了。就把始末根由说了一遍,竟然把现在身上有孕也说了。子通顿足道:“你何不索性同我明白的说呢,你既然同於玉有了终身之约,也是很好的事。咳!你同於玉终究是孩子家,不晓得事体的轻重,太胡闹了。如今是事关谋命,叫我也做不来主。有所说的‘解铃还得系铃人’,你还须去求尤家的二位。只消他二位救得你的罪犯,我什么都肯依他们哩。你放心,我先去探个消息来。”说着,径直来到前边厅堂上,只见尤心斋还在那里喧嚣。子通便对心斋拱了拱手道:“心翁,借一步说话,事体有点眉目了。”
  心斋原是正在弄尴尬的当儿,忽见邓子通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话,不似方才的样子:恼的他说我们借尸索诈,倒是他喊地保报官相验,弄几个盘缠的念头一点儿指望都没有。这会子,他同我来拉拢,倒不好冷淡他。于是,稍微露了一些的笑容便道:“那里去说话呢?”子通便在前引着,把心斋引到凤奴小姐的房里,凤奴小姐迎着跪在心斋的面前,弄得心斋摸不着头脑起来,一迭连声的道:“小姐请起,小姐请起。”子通道:“心翁呀,小女犯了弥天大罪,只有心翁肯搭救他,就没事了。”心斋道:“这个我委实的不懂了。凤奴小姐是我最痛爱的,没有不答应的,快请起来说。”这当儿,心斋毕竟不是呆徒,心上早已有七八分明白,不过为什么原由却想不来。于是又拍着胸脯道:“快请起,快请起,什么天大的事都在我身上,小姐放心,放心。”
  凤奴小姐暗暗的心上说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如天之幸。含着泪站起身来。子通也私自庆幸,便把前因后果对心斋说了一遍。心斋听了,倒弄成他惊出一身冷汗来,道:“这么说来,不是我埋怨你,你竟枉空是个才女了,其实不才之至了,这么的事,岂是儿戏的吗?咳!所以一个人要正经啊!凭你绝顶聪明的人,一涉邪气就心都昏了,什么都干的成,须知这不是寻常的人命呀!你同我的儿子两个虽没有做一对儿,然而夫妇之名分已定,也是谋杀亲夫,该剐的罪呢!嗳!糟了、糟了,倒是你老子事体做实了,叫地保报县请验,倘若不是这样呢,我们终可以商量。如今那么好呢?小姐,你别怨我不肯救你,你须怨你老子,他太高兴了,倒说我借尸索诈,一定要动公事,当我流氓办。那么真所谓‘自搬砖儿自压脚’了。”子通直跳起来道:“坏了,坏了,我自己弄糟了。”说着飞也似的到外边去,派了一个得力家人叫做邓光的,骑着马追那地保回来。
  谁知那邓光,却是个千刁万恶的人,别人还没知其中的循环曲折,只有他已是一明一白,早已在心上打算了。追不到四五里路,已把那地保追着了,便同那地保计议道:“如今有如此这一般缘故,在里头尤家的老头儿已允许私和了,你看怎样?”那地保道:“如此最好了,不瞒我老哥说,我们当地保的,最怕是遇着这种事情。可知本官下来,验一个尸,这笔尸场费却是地保的晦气,五六十吊钱,眨眨眼就不见了,既是做得到私和,恭喜我的气运就济了。不但不要赔钱,还且可以弄两个哩。我那大小犬,今年已二十二岁了,对的媳妇又比大小犬长了两岁,不是二十五岁了吗?那位亲家太太又是好几趟的叫媒人来催好日子。我不怕你老哥见笑,委实的手里拮据的很,推调了好几时了。这会子端的万难推调了,只得应许他今年里娶就是了。说却这般说了,娶媳妇的浇用,还不知在那儿哩。刚刚又碰出这件倒霉事情来,所以我方才在邓老他跟前劝了好一回,偏偏劝不过来。我既是当公事的人,又不便十分硬劝。如今是顶好了,娶媳妇的浇裹也不用熬煎了。”
  那邓光听了地保的一番唠叨,禁不住叫笑起来道:“当地保的人,终是狐狸似的一般儿,像你老哥这么忠厚老实,端的找不到第二个来哩。我同你说,依我的主见,包管你不但娶个媳妇的浇用有了,竟可以起个大大的庄院,买几百亩田,眨眨眼更是骡马成群,呼奴使婢,俨然做个富翁,也在这一会儿。”那地保听得嘻着嘴,眼都合了缝道:“据你老哥什么样呢?”邓光道:“咳!不是我没良心,忘恩负义,公报私仇。”要知邓光说出怎样的忘恩负义、公报私仇的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四尤贡士尸场递和息杨理刑烟榻认干爹
  话说邓光追了那地保,计议道:“不是我忘恩负义,公报私仇。我想当时跟在华州任上,他做官的果然有钱,图名不图利,情愿赔贴几个,横竖打定主意:只消拿到一回儿印靶子就算了,预备回来享福了。我们当家人的,原是没钱了,所以才当家人呀!也好叫我们不摸几个回来受用、受用吗?我邓光还算争气的,虽说也是个穷光蛋,然而不弄几个回来,也不要紧。比如没有这趟差事。至于讲到‘女色’两字,大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那怕高贵到皇帝,贫贱到叫化子,终究男女肉欲断乎免不来。所以,皇帝要生出太子来,叫化子出会生出小叫化子来。可想至尊莫如皇帝,微贱至于乞丐,讲到一个人情儿,所谓无贵贱也。难道我们做家人的,不就是个人了吗?我邓光在华州任上,那一件不称了他做官的心,三吊钱,工食之外从没有一个外快钱到得腰里,终算守规矩的很哩。不过勾搭了一个贫家的女孩子,端的是两厢情愿,他家的老子娘都当我女婿一般的看待。可知我邓光原不曾犯法。那一天,让做官的知道了,生生的说我强奸民女,拿了我,把腿儿上打成了两个大窟窿,调养了三个月才得平复。这点子怨气,我是忘不了的。今儿天开眼,他的女儿干出这一件弥天大罪,依我的主意时,你老哥若是想多摸几个钱呢,你老哥仍旧报官去。那怕官下来验过了尸,研究出罪犯来,那做官的决不肯放自己的女儿受罪吃刀的。决定是顾惜不得家私,尽拿出来打点,替女儿买命。那时放一个知县老爷在中间,伸手就不是三五吊银子的话儿了,狠狠的可以消耗他一大半的家私,你我的进项就很肥了。”
  那地保听了有得多进好些的钱,哪里不依邓光的主意,便道:“我仍旧报官去,只说没有追到就是了。”邓光笑道:“还待你教导我吗?”说罢各自分头赶路去了。且说邓光慢慢的一路回到家来,只说赶了十来里路,赶不到来。撞着从城里下来的熟人,都说老早见那地保飞马进城去了。因此追到城中,想已止不住,徒然的了。子通听了,着急道:“那便怎么办?”心斋尽摇着头道:“事体糟到这个分际,可想一个人万不可以自己太相信了自己,以为我们家谁要谋死我的儿子,一定是我的派赖,想敲你的竹杠,所以我说了一句‘报官请验’,你就拿住话头,是你高兴立刻叫地保来,同我打官司。须知尸身上是明明显显的中了鹤顶血的毒,所以七窍流着黑血,你又不是没有眼珠子的。早应该和我放软些儿,我们到底是至亲呀,什么都好商量。如今地保一进了城,知县马上要到了,并且这儿新调的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名声儿很是不好。不听到他当初当地方公所裁判员的时际吗?真是铁匠做官,一味的滥刑刻毒。弄到这位凶神下降,可知要弄到鸡犬不宁哩。”
  子通听了,愈加发慌道:“这便怎么办,终要想个法儿才好。心翁是很有才情的,终要费心一点儿,事体舒齐之后,没有不好说的话。你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
  心斋道:“这不成至亲的话了。如今只有一法,等到杨理刑到来找我不着,我出去拦验,只消具一张甘结,终算了结哩。说不得定要验的,可是没有的话。”子通道:“如此最好,我也知道这个规矩,大凡尸亲具结,拦验就销案了。”安排已定,不一时,听那边庄客报道:“知且大老爷来了,不过离此三里路光景了。”于是邓子通穿起五品公服,拖着一支花翎。尤心斋也穿戴了,不过秀才本色罢哩。穿著已毕,已隐隐听到的锣声喝道,投上庄来。须臾已到,一乘四人蓝呢大轿直进尸常心斋便上前拦验,呈上甘结。那杨大老爷进庄的时节,却听得那些人谈论子通家的凤奴,原是个女才子,怎地做出这般天大的事来呢?如今大老爷验了尸,一定要链子锁了,带着轿子后面去吃官司哩。这些人哪里知道的呢?原来这是邓光散布开去的。所以,杨鑫甫听了“女才子”三个字,忽然记起邓家堡上有个凤奴女史,做“游仙梦曲十三支”,传诵一时,名动公乡。难道就是这位女学士,是她闹出这般穷祸来吗?若果然是她,我有道理。因此,看了尤心斋拦验的呈状甘结,对心斋看了一看道:“这尤味兰是你的儿子吗?”心斋打了一躬道:“是。”杨理刑道:“既是儿子,被人谋死,怎说不要辩了。”心斋说:“儿子原是疾病身亡,非被人谋害。”
  杨理刑冷笑一声道:“有了银子,儿子就不要了。”心斋一时口钝,说不上来。子通也打了一躬道:“尤味兰是治生的未婚女婿,本是至亲,在家读书,忽然病亡。尤亲家远在家中,闻信到来,起初因疑,以致口舌。及至说明,自知鲁莽。岂有女婿被岳家谋害者乎?”杨理刑看是五品冠带,便知是华州司马邓子通了。此人仗了女儿的名望游于公卿、士夫之间,广有声气,如今要算计他的女儿出来,同他硬做,恐怕使不得。本来他原想不准拦验,托名“亲访”,当场拿到凤奴小姐,带回衙门,便由得他受用了。这儿一想,只怕他老子发了急,跑到京里、省里去做些手脚,倒不见情了,于是翻然变计。于是放了十分和气道:“子通先生请回,兄弟立刻到府奉谒。”
  子通便又是一躬到地,退出尸场,连忙端整茶点筵席。这里杨理刑立刻准了尤心斋的呈状,收了甘结。那尸场原搭在子通家打麦场上,就是大门之外。机理刑便站起来,一手挽了尤心斋,堆上笑道:“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了。我们瞧瞧子通先生去。”这个当儿,子通已抢步出来,迎到大厅上坐了。杨理刑道:“久慕老先生高义,贵千金贤声,兄弟承乏于斯,屡欲登门奉谒。一则公务缠身,再则风尘俗吏,不敢冒味。今者颇慰平生之愿矣!”
  子通原本就是老实人,不过杨理刑太谦恭了,是为了竭力拉拢他。尤心斋原是个“讼棍”,奸刁龌龊之徒。看那杨理刑的举动有些作怪,只得摸不着他的主意,只得和调其间。须臾,天色已晚。杨理刑假意儿便要辞回衙去了。子通道:“好远的路,决然来不及了,不嫌秽亵时,小庄上已端整了。”杨理刑道:“初次到来,岂敢这么叨扰。既如此,不瞒二位说,兄弟有几口烟的,如今世事不同,这种很舒服的东西倒变了禁物了。子通先生,可有密室吗?”子通道:“有,有。父台何不早说,晚生也有几口的。”
  杨理刑笑道:“如此最妙了。这叫着‘瞒上不瞒下’,倒是我们还得舒舒齐齐的抽几口。那般小民就苦了,不但抽的不舒服,一个不留心,就要吃当公事的胡话了。还且土价层层飞涨,如今一吊钱抽不了三四钱膏子,真真比银子还贵些呢。”说着,便叫底下人拿烟具来,“留心不要让人瞧见了,仔细打断你的狗脚。”底下人答应着。子通连忙止住道:“晚生现存着的膏子,还可以将就抽得,不用拿了。”杨理刑笑道:“又是一门子的叨扰。”尤心斋本不抽烟,因此避过。邓子通引着杨理刑,曲曲折折到了里面抽大烟的那间密室。里面收拾得非常清净,中间斋额上写着“餐霞”两字。这原是浙东哀公写的魏碑上的字体。杨理刑羡慕不已道:“老先生真神仙中人也。”
  大凡烟榻上最容易拉拢,渐渐的谈起肺腑来。不消五七口烟,杨理刑、邓子通仿佛一人之交,处此恨相见之晚。邓子通年长,杨理刑还不过而立之年,便要拜子通做干爹。做书的编到这儿,不禁失笑,大概官场中,拜门生是极不为奇的,至于拜干爹,同内官交接也极平常。未有现任官员拜在籍绅士做干爹者。官场中可谓无奇不有矣。然而杨理刑不是糊涂虫,拜干爹有拜干爹的作用呢。且说邓子通听说杨理刑要拜他做干爹,忙道:“不敢,不敢。既然合机,拜个把子吧。”杨理刑道:“干爹齿德俱尊,儿怎敢同爹称兄道弟起来呢?”不由分说,便爬在烟榻前拜了个不祝口口声声只叫干爹。倒弄得邓子通没主意了。只得含糊答应了,拉杨理刑起来。杨理刑便一面替子通烧烟,嘴里却干爹长、干爹短的谈的很热闹。慢慢的说到尤味兰身死的一节,“怎地满庄上都说是妹妹谋害的呢?这种谣言须得禁止才好,还得把这疑影去了,使得别人都明白不是谋死的,委实的是病死的。倘不然谣到外边去,让报馆里的访事晓得了,载到报上去,岂不是乏味了。而且孩儿是这里的理刑官,让上司知道了,也吃不祝”
  子通听了,吓了一大跳,道:“外边那里知道,怎说起小女谋害来呢?”杨理刑道:“干爹还不知道吗?满庄上都是这般讲。孩儿在路上就听得有人在那里讲了。况且众口一辞的,说未婚妻谋死了未婚夫,这是逆伦重案了。千不料、万不料这么斩六刀的罪犯在女才子、女状元身上,岂不是可惜吗?这且不用说,就是地保报案,也是报未婚妻谋死未婚夫的案由呀!”子通听了,惊得一身冷汗,道:“这是那里说起,地保如何知道其中的仔细情由呢?不瞒你说,如今既是一家子了,都可谈得。这谣言委实是事出有因的。”心斋也说:“明白了,将就过去,外边的谣言倒不可不息,但是这谣言从何而来呢?”
  杨理刑道:“地保也是这般说,所以孩儿头里不知道是妹妹的案子,原要秉公办的。这是逆伦重案,风化攸关,怎敢马马虎虎的过去呢!及至到了尸场,见了干爹想起凤奴妹妹来了,孩儿便决定是谣言,不足凭信了。妹妹何等样人,能干这么天大的事吗?这会子干爹说事出有因,孩儿倒又糊涂起来了,说不得妹妹真有这事吗?”子通叹了一口气道:“嗳!说起也惭愧,这事情果然是小女闹的不好。”便把因由发酵细细说了一遍。杨理刑故意吃惊道:“只怕弄错了,不是这个样儿的呢?”子通摇着头道:“那里会弄错呢?如今倒是杜息谣言,是第一件要紧事情。”杨理刑沉吟一回道:“干爹,孩儿想来,既是地保也是这么的说,就从地保身上追出谣言的原因来。狠狠的办几个人,不是谣言自息了吗?”子通道:“很好,很好,这么办起来不错的。”杨理刑又道:“如此妹妹担惊了,我们既属兄妹,礼该相见,待孩儿安慰、安慰妹妹。那么妹妹可以放心了。”这当儿的邓子通又弄得六神无主了,便道:“该的,该的。我去叫他出来。”不知凤奴小姐可肯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二十五卖风流意在迎奸谈因果心存劝世
  话说杨理刑杨鑫甫大老爷,在烟榻上,拜了邓司马邓子通做干爹,就该请干妹子凤奴小姐出来,拜见干哥哥。还需做干哥哥的安慰安慰干妹子。干爹邓子通,听了干儿子杨理刑的话,便道:“该的,该的,我去唤女儿出来,拜见拜见。”岂知凤奴小姐不住的使心腹丫头,往来探听。及至杨理刑进了餐霞室。这餐霞室隔着凤奴小姐的房,只是三间屋子。凤奴小姐便悄悄的隐在窗外偷听杨理刑的种种举动。都听得明明白白,想道:“这位干哥哥倒要十二分的巴结他,天大的把柄在他手里。”只见她父亲一径跑出来,望着房里直撞的撞将进来。连忙跟上前去低低的唤道:“父亲、父亲。” 子通回顾头来道:“咦,你在那里来呢?我同你说……”底下的话还没说出,凤奴小姐便接过来道:“女儿知道了,可是杨理刑哥哥要叫女儿出去拜见拜见吗?”
  子通道:“一点不错,你已知道了是最好了,你心上怎样?还是出去见呢?还是不见?我想起来,倒要见的才是道理。”凤小姐道:“父亲说的是。果然该应拜见哥哥,如今既是哥哥妹妹了,不是外人了。女儿想起来索性请哥哥到这儿来拜见,愈加见得亲热了。譬方亲哥妹似的,不是更好了吗?”子通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那么你还该收拾收拾。我去请他进来哩。”说着又兜兜的跑出来,重复回到餐霞室,同杨理刑堆上一脸的笑容道:“你的妹妹说如今哥哥不是外人了,索性请哥哥到房里来相见。你说好吗?”杨理刑一听这两句话,心花怒放,仿佛臭监生题名金榜似的高兴。算起来,还得加上五千四十八倍哩。直竖起来道:“很好、很好。”拿脚就走。子通道:“稍微等一等,让她预备、预备,换一件衣服,我们且抽几口烟,那么彼此舒舒服服些。”
  杨理刑只得又说了几声“很好,很好”。于是爷儿两个各抽了三口烟。子通道:“如今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罢。”杨理刑巴不得这一声,连忙答应着,放下烟枪,站起来,整整衣裤,跟着子通到里边去。凤奴小姐已站在房门首,伺候着,竟不像第一遭相见,很是脱略。陪着笑道:“哥哥请过来呀。”杨理刑得意非凡,接着叫了一声:“妹妹。”刚跨进房来,已作了两三个揖了。凤奴小姐说着:“小妹邓凤奴拜见哥哥。”
  一路说着一路拜将下去。杨理刑慌着也跪在地下,磕了四个头,方才一路儿站起,谦逊一回,彼此坐下。坐下之后,自然彼此有几句普通呆板的开场白,这几句普通呆板的开场白,列位料想起来,虽不中,不远矣。大约也差不多的几句话,做书的要偷懒了。倒要把凤奴小姐和杨理刑只在心上想的,嘴里说不出的话写几句出来。你道他心上想的什么话呢?原来杨理刑打谅这邓凤奴,定然是个容颜绝世,美丽无双的一位女子。不然那里有这么锦心绣口,倜偿风流的好文字,流传的这么大名气。岂知这凤奴小姐的人材,并不见得十分漂亮,也不过粗枝大叶的一个人。而且还脱不了些些的村气。不过这一对眼波,果然比众不同,美秀而长,黑白分明,所以聪明绝世,灵警非凡。杨理刑的心上正是这样掂掇着。凤奴小姐却也有个意想,头里听说这杨理刑,酷毒异常,想其情,定是阎罗似的一个丑汉。黑薰的面皮,一脸的矮胡子,又粗又厚的腰背儿,岂知方才在窗隙儿那里张时,虽则模糊影响之间,约略看去,倒是个清秀少年,语言动止,亦极不亢不卑。很觉得出诸意想之外。这会子,对面看来,的确是个青年文秀的儿郎,眉眼之间,倒还有三五分神似於玉兄弟的样儿。不觉心上怦怦的跳了几跳,低了头不言语。这时儿已有一顿功夫,普通的开场白,早已搬演完结,杨理刑便欠了一欠身子,堆着笑容道:“妹妹是何等样的身价,那里肯做出不近情理的事来呢?要是偶然不留心,落了一点什么,含着毒质的东西,在那个饺儿里面,恰恰的尤味兰吃了,外边不知轻重的人,便捕风捉影附会起来。妹妹自然是问心无愧,然而悠悠之口,不可不塞,横竖如今有做哥哥的在这里呢。妹妹放心不要紧的。”
  子通在旁答应道:“凤儿,你听到吗?你哥哥叫你放心着呢。须知你哥哥是我们家的一座紫薇星呢。若是换了别一个时,那末倒完了。不要管他。事情儿真不真、实不实,便要想几个回去,害子孙哩,不要说别人哩,就是尤心斋头里还想倒我的蛋哩。”凤奴小姐道:“父亲说的是。”只此一语,底下就没的话了。杨理刑暗暗点头,忽地又变了一个方法,搭讪了几句,仍旧退回餐霞室,抽了一阵鸦片,又坐过了筵席,直忙了一个整夜。次日一早,便道:“衙里事忙,就要回去了,请干爹同妹妹,停一日到衙里来住一阵,以尽干儿子供奉干爹和妹妹的一点儿诚心。”子通看他说得恳切,便一口答应,说:“过几日,我们爷儿三个来看你呢。”
  但是邓子通,如今是干爹的身分了,倒不好十分客气,便叫儿子龙官送了这位做官的哥哥。直送出邓家堡三里之外。这里邓子通兴冲冲的对尤心斋道:“这是那里说起,真真睡梦里也想不到,有这件事情出来的。我从来没有收过干儿子,今儿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收了这个现任的掌刑官。可知高兴哩。常言道,因祸得福,遇难成祥。这话儿不是白说说的,果然是有这种事情,你说是也不是?”心斋听了,手拈着几根小胡子,闭着眼沉吟不语。子通又道:“你想什么?”心斋摇着头道:“我瞧这情形,很有些儿作怪,只怕其中还有别的缘故呢?”
  子通道:“这也有甚作怪,大凡注定的缘分,到那间自然而然是凑合拢来的。”心斋道:“其实不然,这位杨理刑,名声儿很是薄薄的,却是心高气傲的一位公子班,督抚司道,还不在他的眼里,怎地同你这么的谦卑,一见如故。不说拜老师了,倒说认干爹,你又不是什么了得的阔老。我算起来,一定别有个什么主意在他的心上呢。”子通笑道:“心翁你又多虑了,若说他是心高气傲的公子班,督抚司道都不在他眼里,可知我的名声身价,果然比着督抚司道,还要很上几倍呢。我是靠了女儿的光,端的是目今一等的才女的老子。你想体面吗?”
  心斋听了,笑着指了子通的脸道:“呸,体面吗?还是我赏你的脸哩。老实说,我就马马虎虎的不追究了,替你们拦验处和息,若是定规不过去,要究个水落石出,你就益发的体面了,你竟是……”子通忙把双手乱摇,剪住心斋的话,说道:“算了,算了,别说底下的了,你又要刻毒人了。我劝你少点儿。这样吧,如今你也是富翁了,那么须得存点儿忠厚的心肠,做些积德的事情。拿儿子性命换来的财富,保的长久些,可知没有第二个儿子,碰着这种机会顿时立刻起家发迹呢。”
  心斋道:“我们原是至亲,分甚么彼此,横竖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好算就是你的。然而我却知道你的心想了,当然要保全名声性命的当儿,什么都肯答应。天地良心,我也马马糊糊算什么,原来是至亲,多说就不像了。二一添作五,逢二进一十,那就马马糊糊的,过去了。如今是没事了,我知道你有些心痛了,只怕还要拔短梯哩。”子通笑道:“笑话了,我说的是金玉之言呀,大概一个人不论富贵贫贱,至于立心,第一要忠厚,要正大,万万不可尖刁刻薄,设计害人,骗人财产物。若是忠厚正大,那怕命运不济,处到最不顺溜的地位,遇到很艰险的当儿,是有出于意外的帮助,平平稳稳的过去了。我说一个证据给你听。”心斋笑道:“倒又惹你的谈兴起来哩,还是有证据哩,只怕是你的杜撰哇。”子通道:“断断不是杜撰,而且说起这两个人你也知道的,还且你见过这两个人,也论不定。一个姓朱的,名儿叫做召和。”心斋接过来道:“朱昭和吗?认得,认得,我同他的伯伯是老朋友了。听说那召和吃一个朋友骗了一注钱去,弄得走头无路。如今好几年没见他哩。不知那儿去哩?光景出门去了。”
  子通道:“就是这个事情哇,如今召和端的很得意,已回来了一年多了。上半年到我这里来过一次的。据说一项在汴梁周中丞幕里,顿了足足两年。他本是保过特科的,遇上黄河上开保的当儿,保了一个河工同知。他做官的意思原本没有的,所以回来仍旧享他的清福。这就是一个人须得立心端正,忠厚老实,到底不会吃亏的。你方才说骗他一票的朋友,就是长盛茧行的小老班。”心斋道:“在这里了,那长盛茧行的小老班,叫甚么陈子苕的,是也不是?”子通道:“不是这个陈子苕还是谁呢?”心斋道:“这陈子苕不是个秀才吗?”子通笑道:“不光是个秀才哩,他自以为候补知县哩。”心斋道:“这又是奇谈了,难道他自以为候补知县,别人就不算他是候补知县吗?”
  子通道:“你别忙,听我慢慢儿的说呢。这个陈子苕,委实是绝无人格的一件糟东西。若说他怎样的缘故,挖空心思自以为是个候补知县呢?头里把他老子的钱,私府下偷光了,没有交待。那末急死了。常言道,急则智生。同他一个甚么样的朋友商量,商量出这个计较来了。不知那一个赈捐局里的司事,同他串通了,填出一张大八成知县的执照来。据说这张执照却花了几百洋元呢。拿去哄他的老子,只说私底下花掉的钱,并不是因为嫖赌的缘故,所以亏空下来的。其实是要挣气,显亲扬名的主意。现在大八成知县很便宜,不过花了两万洋钱。因为捐局里有知己朋友在里面,不然这个价钱那里做的到呢?他老子虽然老实人,却曾经看过捐例的章程哩。因此说道:‘我记得大八成知县的价钱,不要这许多呀。’那陈子苕说:‘爹你不知道,如今实官捐是停止了呢。那怕花二十万洋元,都捐不成。这就有知己朋友,在捐局里,买伏了局里的委员司事账房,一切上下人等,做了手脚。倒填日子,爹看呢?这日子不是上年正月二十五的日子吗?二万洋钱端的便宜不过。如今有个张某、王某,我们一般儿都是要好朋友,然而他俩情愿在五万两银子,也要照这样倒填日子。捐一个大八成的知县。捐局里还没有答应,一定要十万洋钱,才肯。少一个钱,老实办不到。那姓王的朋友已经答应了。洋钱都舒齐了。捐局里的委员司事账房,想想终不敢再弄这手脚了。到底捐不到这官哩。爹想呢?如今我这大八成知县,虽则多花了一倍的价钱,真真这个便宜也说不得哩。’他老子听了子苕的编谎,顿了一回道:‘说起来呢,你也不是荒唐的事干,然而我这分家私,一齐结交你了,通在你这个大八成知县上了。可知这一张大八成知县的执照,饥不能当食,寒不能蔽风。岂不是没算计吗?我们家是向来没有做官的,你做了一个秀才,也十分体面了。’那子苕便道:‘爹不用着慌,如今赚钱的买卖,只有做官要算一桩好事,的是名利双收的道儿呢。如今这么着,爹,再设法三四千银子给我,进京引见出来,大八成知县,是不会搁起来的。同翰林进士的班子一样硬气。三个月里头终要得缺的。爹不知道官场中的规矩,进士出身的叫做老虎班,我这么拿了大注儿的银钱去捐的大八成,就叫做麒麟班,名字儿取的很新鲜,又很促狭。原来牛身上贴满了的钱,捐大八成的,却是有钱的牛哇。’子苕这倒并不是呕苦人的话儿,端的是尊重有钱捐官的好名式呀。那老子道:‘这种通是闲话,你说还要三四千银子去引见,如今我银子却一厘都没有了,只剩了我这一条老命在这儿哩,你若是有处儿换钱时,你就拿去做引见费罢。’说着拿那一张执照,收了道:‘横竖没有引见费,还做不成功什么官哩。这东西我收着不用你拿去。’这当儿陈子苕慌急的状态一齐堆放在脸上来了。瞧着他老子的气色却不很高兴,只得出来,同那个出主意的朋友商量。那朋友说道:‘这张执照只限着三天要交还的,如今吃你的老太爷收了去,眨眨眼,三天之期快的很,没有执照交还他,这不是儿戏的事呢!万一闹出来,端的是杀头的罪犯,经不得你的老太爷拿了这张执照,跑到局里来查对查对,不要说被老总知道了,不得了;就是被同事知道了,也是个不得了。如今须要弄一注钱去,把合局的同事通通买嘱了。这一下倒不可不防,何以呢?你老太爷要拿这张执照去,做甚?无非是心上终有些疑影,却料到这执照靠不住,若是对真了,引见费就有了。’子苕大惊失色道:‘如此说来,一定要弄出穷祸来了。没法子,只得去偷了出来,免得闹出把戏来。况且这种事情是要真就真,要假就假。认真起来,果然脑袋要拿下来的事情呢。可怕可怕,不是这么办法倒好了。”
  “那朋友说道:‘若是去偷他出来,恰是自己露出虑心来了。你别慌,让我算计哇。’闭目凝神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只消这么着说,就可以取回来了!’子苕忙问道:‘怎样说呢?’那朋友道:‘只说这张执照还是捐局里的执照。名儿叫做实收,须得京里吏部衙门,同户部大堂去调换真正的执照。那末就有了大八成知县的真正的凭据了。今儿恰好有个知己朋友进京去,一时筹不到三四千两引见费,就托这朋友把部里的文凭调换出来。那就不妨等到有了引见费再打算出山,就是了。这么的一套鬼话说上去,不怕你老子不相信,而且还可以哄他二三百洋钱,只说托朋友部里去的使费。三四千弄不到,二三百终可以弄得到哩。就是二三百两银子,到堂班里报效姑娘,摸牌喝酒,也有好几天的热闹,岂不是也是好的。’陈子苕便大替那朋友计较儿,设的周密。到老子跟前如法炮制起来,果然不曾落空,滑头五十两银子去。于是故意叫那朋友写几封信,写着子苕明府大人的款字,寄到家里去。使他的老子看见就晓得他儿子果然是知县了。所以朋友往来的信札,都称着明府大人了。签条角上也写着一行小字,写的是‘即用县正堂陈’。他老子果然相信,子苕也自以为的确是一位候补知县哩。”
  尤心斋听着叹道:“这陈子苕果然太荒唐了。人家说笑话有的,只好骗骗你的老子。原是说笑话呀,并没有真的。有这种事情呢?这陈子苕果然真的做出来了,真真不当人子了。”子通道:“你听我说呢,这陈子苕,老子跟前哄不到三四千两银子,就去哄我的那年交,朱召和了。召和虽是有钱,然而却没权柄的。都是他老子娘管的。召和原是热心人,听说进京引见的使费,是人家为功名上的紧要开销。便替他在老子娘跟前周旋,何奈他老子娘,执意不肯。说这个陈子茹不是规规矩矩的人,专一的犹如滥污婊子似的,媚惑人好好的血性男子,可是这种下流的吗?人家朋友往来,原是有的。终是白日来来往往,谈了一回,爽爽快快的走了,你瞧他终是半夜三更悄悄的跑来,这是朋友吗?委实是个兔子的调调儿。假如别人瞧见,不知道底细,只道这人家养的汉子哩。至于走了,还要在门儿口说个不了。两三个时都会尽说过去的。这种人以后也只宜远点儿,不可亲近他。借钱的一句话,再也休提。那召和不防碰了笆斗大的一个顶珠,似乎老子娘太煞瞧错人了。因此自作主张,挪了三千两银子,借与子苕,进京引见去。岂知子苕哄到了三千两银子,进京引见去的话,却不提了。召和倒觉着是骗局了,连忙同他索龋好容易索到了一小半,跟手被召和的老子娘知道,免不得要把召和说了。召和本是高傲不过的脾气,受了这一场委屈,负气汴梁去了。一去五年,方才回来。那陈子苕已是落魄的不成样儿了。成日家在茶坊酒肆,烟馆歌楼,找朋友借零钱过日子。有几个忠厚朋友还肯可怜他,究竟是个茧行小老班,念书的。多少给几个铜子。那一天朱召和在那一家歌楼上,恰好子苕到来,委实的蓬头垢面,一时认不得了。及至仔细认了出来,大为叹息。岂知子苕一见了召和心上‘别’的一跳,想着:不好了,又是一个债主来了,利钱不算,本钱还欠他差不多两吊钱子呢。这样罢,赖了罢。便道:‘前儿那一笔,你该找还我三百两银子,横竖银子便着。找给了我,终算了结了一笔账。若是不便呢?我们老朋友说不得,你坎坎回来,就要同你索债。’召和听了,诧异道:‘甚么说?倒是我欠你的钱了。’于是争论了一阵。子苕说:‘既是我欠你的钱,你到衙门里去告状罢,横竖我不怕吃官司,只消你告的便宜。老实给你说了罢,我欠人家的钱,不是一个,通共还有一万银子多呢。都有借钱的笔据。这好多日子,没一个来向我索借。有个缘故,我老早说了,若有人同我打官司,我说他们是赌棍,局骗的。玩钱输了好几万了,这是勒写的笔据。看着罢,还是原告押起来呢,还是被告押起来。你一向出门着,不知道我如今的利害哩。这会子老实给你说了,要板面孔就板面孔,请你的便。银子三百两你该找我。’召和听了气的发昏过了一回,道:‘银子你欠我,我欠你,有账可查。综而言之,我瞧你这个样子,旧欠两字,我心上倒勾销你。你自己去拿镜子来照照看呢。不是上你的气,看到你一辈的话,只怕你有一天拿钱出来还债,本是本,利是利,一笔清楚。光景要过了三百年,还得看光景哩。我也没有这么长的寿命,到三百年后,看你还钱。说呢?这么着的说,难道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朋友们丧和气,别的都可以,若是为了钱财丧朋友的情分,我是最为可耻的事,断断不肯做出来。所以你叫我去告官司,你放心,我朱召和断断不会给官司你吃的。不过休要缠错了,道是怕你诬说赌棍了,怕了,不敢了。综而言之,看着罢,到底有人告你的。不然看你可怜通融些儿,倒还可以。既是你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便不客气了。可想老子娘的见识到底不差呢。’过了一月余,有个姓姜的,被陈子苕欠去两三吊银子,五七年本利无着,发急了,便控告起来。陈子苕便想把赌款两字弄出来。岂知不兴,判了个押追。然而钱债官司没甚打头的。岂知不然。押了一月有作,忽然严厉起来,当时还是长白公祖手里呢。比了两堂,人家很以为诧异。至于两三吊银子,数目又不多,怎地这么的对针起来呢?不管你是生员职员,本县知道你是乖东西,不是好人,骗人家的钱,本县打你是个骗子哇。”
  心斋道:“这是原告运动了。”子通道:“原告并不运动,姓姜的也是我的朋友,倒着实不忍,终竟是体面人,弄到这个地步,一辈子不好做人了。反而要求和息哩。何奈长白公祖不答应。如今已是两年光景了,还押在里头呢,不知怎地才了呢?其实可怜头里大家都猜度不来,这件官司,原告有这么的面子。于是东猜西测,到底不明白。上个月里头,偶然得了个仔细哩。”心斋道:“一定有人在里运动。”子通道:“一点不错,真真所谓横里闸出程咬金来了。”说着叠了三个指头一扬。心斋道:“嗄,原来是慧夫人。”
  子通道:“外边不要多说,直到如今,召和还没有知道哩。若是召和知道了,弄成他一对儿,又要费气了。”心斋点了点头道:“召和果然不肯使这暗箭的。然而呢,也不冤枉陈子苕了。这么着,方知道天理是有的,不是没有的。”于是叹息了一回道:“别人的闲事,倒驿住了我们的正文了。”
  卷之二十六评红楼梦才女具慧心赠碧玉环贼官露马脚
  话说邓子通闲话之中,说起了陈子苕的一件事情。说罢,同尤心斋两个叹息了一回。可知一个人的心术,断断坏不得。并且瞧那陈子苕,这个人的心术之坏,竟坏得异乎寻常,出于意料之外哩。所以也够他吃些异乎寻常、出于意外的亏哇。循环报应,如应斯响,你想可怕呢不可怕?谈了一回,尤心斋道:“别人家的闲事,倒剪断了我们的正文了。我看杨理刑的这番举动一定有个缘故在里头,不过光景是玄奥非凡,一时猜测不来罢哩。横竖我们处处留心着就是了。”邓子通却不以为然,顿了一回道:“按理我们须得送一份见面礼物给他,终算干老子的一些体面。”心斋笑着点头道:“果然该的,做干老子原要难为些儿呢。”子通道:“将来干儿子的孝敬日子很长呢。这是以一服八的道儿,你可明白?”心斋笑道:“明白明白。”
  过了一日,邓子通备了一份礼物,足值二百银子。还是邓光能耐些儿,把书信礼物一一交与邓光,送到理刑衙门去。邓光知是优差,兴冲冲地一路进城。到理刑衙门一打听,知道杨理刑彰阳道台衙门去了。还须一二日才得回衙门。邓光便住了客店等着,这须得面交的。直等到第三天,方才等到杨理刑回衙门来。这回是第一次,宅门上花了十两银子,便把书信礼物送了进去。跟手把邓光传进内宅,见了杨理刑,磕头、请安已罢。杨理刑十分谦和,叫邓光坐了,好谈谈。邓光那里肯坐呢。杨理刑道:“干爹那里来的总管哥哥,岂有不坐之理。所以敬其主及其使。当初卫大夫蘧伯玉使人到孔夫子那里去,孔夫子也请人坐了说话呢。何况总管哥哥是干爹府上的体面人呢。”
  邓光听那杨理刑叫他总管哥哥,十分诧异,便道:“大老爷……”杨理刑忙遮说道:“不好叫我大老爷呢。该加上一个“少”字,叫我少老爷,其实也很不敢当。何以要叫少老爷呢?因为干爹在上,不得不加‘少’字。”邓光心上暗笑,只得叫少老爷了。这里杨理刑先把那封书信拆开来,抽出信来,便直站起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看了一遍。把八件礼物也过了目,于是坐下,堆着一脸的笑道:“我正要请干爹同妹妹到这儿来玩几天,不料道台有公事,叫我去了这五天,今儿才得回来。倒是干爹爹先叫总管哥哥来瞧干儿子。又是许多好东西,真真叫我也说不来了。”
  邓光搭讪了一回,又说了一套闲话。杨理刑便吩咐厨房端出酒饭来。杨理刑亲自陪了邓光喝酒,闲谈。倒弄得个邓光局促非凡。慢慢的说起,那一天在府上瞧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姐是谁?邓光想了一回道:“没有呀?我们只有一个小姐,要是丫头不是小姐。”杨理刑道:“不是丫头的,定是小姐。那个长容脸儿,瘦瘦的身材,比着我的妹妹瘦小些儿;穿的衣服不是这里的样儿,很是时式的。”邓光顿然想起来了,道:“不错不错,有的有的,这是尤家的仙姐儿、仙小姐。就是死过的姑爷的妹妹。”杨理刑道:“嗄,原来是尤家的,叫做甚么?”邓光道:“真真的名字叫做宝仙,然而大家不叫她宝仙小姐的,都叫她仙姐儿、仙姐儿的。”杨理刑道:“她叫仙姐儿,果然如仙子一般,好极,好极。”又闭着眼,着实模拟了一回,想道:这个仙姐儿,轻盈流利,美丽的极了。我那凤奴妹子,却端凝厚重,不多言笑。我先前在家里念书的时节,同一般的同窗朋友,议论那《石头记》上的人物。大家都说林黛玉是灵光仙子,是全书之胆。却不道,编那《石头记》的胡老名公,只许他是有希世之俊美,具盖代之华。至于德性言语,种种动止,颇多贬辞。薛宝钗,更是深恶而痛疾之。要说第一等人物,要算史湘云。所以同窗朋友,闲叙之间,大家各言其志。譬如娶妻,要娶那一个姑娘,娶妾娶那一个丫头。都要限在《石头记》上的。那一天共是十六七个朋友。大家都说娶妻自然是林黛玉最好了。难道还有第二个可以盖罩的吗?稍有别致点的说,薛宝钗果然是落落大方,有丈夫气。却不道恰恰成了一个反例。曾见批评家批王熙凤,是知足以谋天,奸足以欺世,力足以服人,批的果然恰当,然而移之于薛宝钗,没有一字落空呢。至于丫头,是有的说是鸳鸯最好了,有的说小红也好的,最多的是袭人。还有自以为读的《石头记》熟些,参的透些,见识别致些,说佳蕙是头等人物,玉钏是有义气的丫头,柳五儿是晴雯的小照。纷纷聚讼,莫衷一是。累的我好笑的很。同窗朋友瞧着我只在一旁冷笑,没有开口,都赶我诘问:“据你的意思,怎样呢?”我便说如以探春为妻,则以香菱为妾;如以湘云、宝钗等为妻,则以平儿、紫鹃为妾。同窗朋友都笑起来,道:“你直是一个儿占了三双,好贪心呢。”
  我笑道:“这原是心上的幻想,嘴上的空谈。不过见得人,是否善于调停妻妾,处置闺门罢哩。有甚贪心不贪心哇。若是如今果有这大观园,这许多美人,容得你到大观园中去和大众的美人亲近,只怕那个希望,何止这三双呢!只怕十双还不止呢。歪辣王熙凤也有贾瑞其人,希图妄想,何况别个了。至于探春何以要配香菱,湘云、宝钗何以要配平儿、紫鹃,其中也有个道。三姑娘探春,精明干练,善于持家,所以要谨饬如香菱者为妾,足以的了。假如以史湘云、薛宝钗为妻,湘云一块天真,宝钗恂恂儒雅,须得练达如平儿,精细如紫鹃为妾,方足以襄助内政。诸公以为何如?”
  那一般同窗朋友,没有一个不说此论为切当的。我看凤奴妹子,倒是湘云、宝钗的一流人物,表面上果然这样,然而看她做出来的事情,歪辣突过于王熙凤。可知表面上看来是看不出来的。我看那仙姐儿,凤流倜傥,比着凤奴妹子,要高出万倍了,若是不然,停一个不得法,也请我吃一顿鹤顶血的黄牛肉大饺儿,那就该死了。我早知道尤味兰有这个妹子,尤心斋有这个女儿,我何苦来低头屈膝,认起邓子通做干爹来?真真倒宠的很了。那邓光瞧着杨理刑沉沉的呆想,邓光原是猴猕似的作怪的人,已瞧透了杨理刑的主意了。却想怎样的法儿,可以巴结巴结他。然而说话又是不可以唐突,显然的同他拉皮条。模拟了一回,陪笑道:“少老爷,现在的世界不比十年前了,风气愈弄愈坏了,不论孩子、姑娘们,知识竟愈开愈早了。假如小的们,当初二十来岁的时际,委实的男女交道的一门,一些儿没知道;如今的孩子们,十三五岁就精通的要不得,见了姑娘的状态,麻烦的什么似的。然而孩子们倒还好,倒是如今的姑娘们,端的令人可怕,说说呢,那里作兴一概而论。譬如乡绅仕宦之家,闺门严肃,谁敢口齿不整齐,哼出半儿的错字,其实也靠得住的,真真千中难选其一。就是我们家的凤姑娘,如今也瞒不过老爷了。这倒不要说她,究竟年事已是分际了。即如所说的那位尤家仙姐儿仙姑娘,今年还不过十六岁,外边的三三两两,风里来、水里去的,闲言闲语;是十三岁的那一年,已经很有些儿的编派了。少老爷想呢?这不是风气的愈来愈下吗?倒不要尽责备做老子娘的糊涂,失于教育,端的是天意了。”
  杨理刑听了邓光的这套言语,明知道仙姐儿是个风流人物,得风气之最先,开情窦之极早者,益发的心旌摇摇,大难把握,一缕情丝却从十里之外,纽结住了。瞧着这个邓光是个坏达于极点的一个怪物;我结识了他,端的很有帮助。我索性同他说明白这缘由,他终竟是下一等的人格,决不至于吃他责备,说我不规则的举动,被他看轻我。想罢,便替邓光斟了一杯酒,陪着笑道:“总管哥哥,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同总管哥哥,说也奇怪,不知怎的,你我虽是今儿第一遭儿相遇,然而很是投机,你我不妨把无所谓的礼教,什么尊卑名分的混帐话头,一概排除了,实行平等主义。总管哥哥,若不嫌弃时,我们拜把子,结个异姓手足。”
  邓光已把杨理刑的设想,瞧透了五七分,便故意站起来道:“少老爷……”杨理刑忙也站起来,遮说道:“你还是这么的称呼,明明是见外了,那便拒绝我的一片意思了。”邓光连忙答应了几个“不敢不敢”,“既这么着,就是做兄弟的幸福了。”杨理刑道:“按着年龄,你是哥哥,我是兄弟,就这么各饮一杯儿的酒,就算了。这个样儿,比着寻常的拜把子,岂不是益发的脱略了。综而言之,我们的作为断断不要落了俗套,若是一落了俗套,就不成其为你我的志气了。”邓光连说着:“很是很是。”于是各饮一杯酒,坐了。杨理刑道:“这会子我们就可以畅谈肺腑了,彼此都不许隐藏着一点儿,那便生分了,不成为有义气的兄弟哩。”
  邓光又连忙说了几个“很是很是”。杨理刑又道:“我却不瞒你说,外边不知我府里的呢,那个不羡慕我在境界上,第一有趣的人,世界上第一有福分的公子,家私门望上头,也算得上上等的了。虽是算不得我们南边头等的富家,然而终算上百万的家计了。祖上的功名,尚书宰相也不止一个,至于现在活着的老子陈臬开藩,护理了两次抚台,官阶上头,也可以了,可不是‘富贵’两字也可以哝哝的了。就是我年纪还不上三十岁,巴巴到这分位了。然而我跑出来做这个芝麻大的官儿,何尝是心里高兴呢?照我的志向,起码捐个道台来玩玩。奈何老子不许,要捐道台须等到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何以故而有这作怪的意思呢?他老人家说的也是不差,据说要捐呢,索性捐他到任;若说候补的苦楚,竟有难以言语形容呢。轻飘飘说一句,索性捐一个道台到任,银子不是十吊八吊呢?假如花了一大注的本钱做不了一年半载,我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的时节,替皇上家出力办事,费尽心血,身体是老早衰乏疲惫的什么似的了。忽然白白眼,伸伸腿,不是要闹出丁忧的乱子来吗?岂不把一大票的本钱搁起来么,所以要等他老人家归天之后,才使得捐个道台玩玩。若是要紧出山,只许弄一个起马官,你想我这样人家的少爷班,高兴跑出来做磕头虫吗?何奈老婆凶的很,意思又合不来,家里头端的住不得了,只得就小点的哝哝罢……大凡一个人,不论穷富贵贱,夫妇一门子,合不来了,万百样终究乏味的了。一经说破,哪里是世界上第一等的有趣人,第一等的有福人哇。端的是世界上的第一苦恼人哇。我们家的那一位的脾气,生得出奇的乖僻,器量又是异样的狭窄;我家里头该了这种样的一位奶奶。老实说,住不得了,只得将就些跑出来混他一阵哩。”
  邓光听了笑说道:“只怕未必是令正夫人的脾气乖僻,器量狭窄;倒是你不老成,所以要多句闲话了。”杨理刑瞅了邓光一眼道:“你倒太聪明哩。可是似乎你瞧见的。然而一半呢,果然是我的荒唐,一半也是她有激而成的。不是说句不雅致的闲话,至于女子家端庄稳重,原是个美德,然而也要看分际的。该应端庄稳重的分际,自然要端庄稳重,才是大人家妇女的气派。若是夫妻俩个在房中的分际,也该风流的一点儿,并不要叫她做出粉头儿似的轻狂样儿,只要说笑都有,我已心满意足的了。至于夫妻两个的正经事干,更是提起了,心上又气又笑。”邓光听到这里,已呵呵的笑起来道:“怎样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呢?”杨理刑道:“不是我说粗话,在背后谈论奶奶的短处。其实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的一件蠢货儿。就是那件话儿,竟似一个活死人。眼都闭了,动也不动,这么着可是乏味了。问她动动儿,虽然不会,然而眼何致于要闭着呢?她倒说羞煞人的,还使得开着眼,瞧这丑态吗?”
  邓光不禁拍手大笑。杨理刑道:“没有什么好笑,你真真幸人之灾,乐人之祸了。不该呀,不该呀。虽然这么乏味的事,老实说谁高兴呢?但是到了这分际,少不得要聊以解嘲了。还且要苦苦的央告,十次里只好应允两三次。真也是前世里的冤愆。遇到这位奶奶,可想我处这境里,还有生趣吗?我们家丫头仆妇又是一大堆。少说些也有二三十个,都是青年貌美的,脸蛋儿村的,年事儿过的,还不算在里头哩。若是一古脑儿算起来,一百个没有,七八十个是只多不少的。至于在我们家年事过了三十,脸蛋儿不甚妖艳,就做不到主子跟前的事了,若是放在平常人家去呢,已视为美女了。不是夸句儿口,相府里头,非同小可哇。”
  邓光点了几点头道:“这端的不是瞎说,不要说你这样人家,这么的势派,就是我当初在马侍郎马大人府里当差,他们三等的仆妇,比着秀才家的娘子,还齐整得多呢。据说里头有四个丫头,名儿都有个‘香’字的,因此叫做四香。竟然瞧不到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那一个不是绢人儿似的。我们在外面当差的,是何曾见过一面哇。”杨理刑道:“可不是我说谎,大人家的气派,终是差不多的,我们家头等丫头,有八个哩,名字上都有个‘仙’字的。所以就叫做八仙,有些说趣话的,说起来道这就是八洞神仙。”邓光笑道:“趣极,趣极,八洞神仙,切极切极。但不知你游过几个洞府呢?”杨理刑笑道:“不过游了一个洞儿,游出来穷祸来了,我们家的仙。四个是服侍老太太的,两个是服侍妹妹的,两个就是服侍奶奶的。妹妹身边的一个叫做雅仙,竟是八仙中的尖儿顶儿。我好容易哄的到手,坎坎的不凑巧,吃奶奶撞破了。雅仙说起来呢,不过一个丫头罢哩,然而我们家的头等丫头呀。岂比寻常哇。吃奶奶羞辱了一场,叫她那里搁得住呢?半夜里吞了个金戒指,可怜死了。”邓光道:“可怜,可怜。至于大人家的丫头做房里人,也寻常得很呀。何至于弄出这样的恶果来呢?”
  杨理刑道:“原说是奶奶的不近人情呀。所以然者,我立誓不进奶奶的房了。可想我还有甚么味儿在家里过日子吗?而且老子娘又是欢喜这种蠢货儿,因此越扶越醉,管得我同随便哪一个丫头,都不许说一句哩。叫人闷也不闷,恼也不恼。于是只得捐个功名出来,跑开点,省得令人惹气。眨眨眼已经六年了,也没有回去过一趟。”邓光道:“原来有这层曲折,然而这几年里头,快心的了。姨太太有几位呢?”
  杨理刑道:“姨太太没有没有。不过弄了几个湖南女子,消遣消遣罢哩。如今我的意思,并不在娶个姨太太,我索性当她没有的了。我竟在外边另做一分人家。要访一个才貌双全、风华盖世的一位姑娘,一样的大排场,按着正室的礼数。但是访来访去,访不以一位合适的姑娘,有福的小姐,所以一年一年的拖沓下来了。且住,你可知道我说这一套话儿不嫌烦琐,可有什么意思吗?”
  邓光原是一目了然,如见肺腑的了。故意的说道:“这就是你我两个知己谈心呀,有甚别的意思哇。”杨理刑睁睁的眼看着邓光道:“你、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枉恐瞧去是个灵利人,其实骨里也是个糊涂虫。”邓光道:“我不糊涂,你才糊涂呢。”杨理刑愕然道:“我糊涂甚么?”邓光笑道:“你自己以为很聪明,一点子没有糊涂,我有个比方说给你听了才知道果然糊涂了。假如人家有个姑娘名声儿坏了,旁边一人想道:“她既然不是正经人,就容易了。便一厢情愿的跑去勾搭这姑娘,岂知白费劳心,到底不成功。这是甚么道理呢?别人勾搭成了,我就勾搭不成,须知其中的道理很容易见得到的。大凡不论男女的真情只有专一没有两用的。并且夫妇之间倒未必是有真情,何也呢?原来我们的立法不好,叫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婚姻的正当款式,不管他一对儿的性情脾气合得来,合不来。如天之幸,合得来的不用说了,倘然合不来,就是你夫妻两个的现象了。”杨理刑听到这一句其实合意,道:“一点儿不错,你真是洞悉人情的言论。”
  邓光又道:“就不过夫妇之间,意见协商,没有闹点别的故事来,也还算如天之幸哩。若是闹点不雅致的事情出来,岂不是关系重大了吗?这不要说他,只说偷汉子的一道,内中也有两层解说。若是人尽可夫的,这是淫。--儿我也没功夫去议论她,若是只偷一汉子,没有第二个的,这是情。犹如卓文君一流人物。虽难说是正式夫妻,然而也合着从一而终。君子偕老之义。再者,不是我发一个创论,至于酿成谋杀亲夫的妇女,倒并不是淫。只为她一缕真情盘结住了汉子,所以不顾前后,什么都干得来。你自己去想罢,还是我糊涂呢?你糊涂嗄。快点儿收了这心罢。”
  杨理刑拍手道:“终竟还是你糊涂呢。”于是细说道:“头里的主意呢,瞒不得你了。果然在你家的凤奴姑娘身上,我只道是才貌相称的。及至见了,大失所望。瞧上去,也是木木痴痴的一个人。而且姿色上头还没有脱尽了村气,所以也就不是甚么样了。倒是尤家的仙姐儿,瞧去趣味浓的多了。我所以顿然变计了。好哥哥,说不得,兄弟要求你设法儿成全了呢。”邓光只瞧着杨理刑笑着点着头儿。杨理刑道:“好哥哥答应呢。为什么不说话了?”
  邓光道:“我原在这里不懂,你是个何等样的人,现掌着一州三县的刑名,又是堂堂相府公孙。直是同我这样,蚂蚁也踏得死的一个人,拉交情,拜把子,端的难死了中国人。哪怕如今顶讲究平等的新学家,也未必能够这么着的实行嗄。我知道了,只消你的目的达了,这把兄弟也没了。综而言之,其实也何必假着把兄弟的名词,老实要我拉皮条罢哩。”杨理刑没口子的说道:“这是你好哥哥太疑心了,兄弟不是这等样的人。横竖瞧着后来罢。若是兄弟有口没心时,兄弟要被众人诅死的。”邓光忙遮说道;“说句话玩罢哩。何必这么的着慌嗄。这多是闲话,不要说他,你既是当我一个人,瞧得起我时,我终须设个法儿来,报效你。”杨理刑忙站起来,作了个揖道:“全仗大力。兄弟一辈子不忘你好哥哥的大恩大德。”
  邓光道:“这会子你既然改变了方针,这法儿就容易了,按着你起初的主意,那是效劳不来的。你想呢,她心中意中端的是只有一个白於玉,甚而至于天地都不知道了。听了白於玉的怂恿,这样的事都情愿干了,可想她的心哩,还有甚么法儿可以想吗?真是南山可移,北海可枯,惟有我心不可改,此志不可夺的了。但是一句话,先要说明白的,这位仙姐儿小姐,年纪虽只得十六岁,然而名声却薄薄的了,就是方才说的大有人尽可夫之概,所以若说要事情儿成功呢,想来也并不烦难,不过是可以一竹竿到底,恐怕没有的事,不是我口轻,只好当做她个玩儿票似的姑娘,玩一阵罢哩。”
  杨理刑听了沉吟一回道:“索性请个媒人出来,明媒正娶她过来,她就该一心管念了。再不会起不规正的心哩。你瞧妥当吗?”邓光道:“不妥当,不妥当,我却知细她很的。她有个心上人,却是个穷酸子。专靠着这位小姐帮贴过日子,但是这位小姐手里一个钱也没有的。本来她老子也是个穷酸子呀。不过靠着扛帮打官事,弄钱过日子,叫她那里来的私蓄呢?因此养几个有钱的汉子,以资挹注呀。”杨理刑道:“这么说来乏味很了。”
  邓光道:“人生行乐耳,管他甚么,先图个眼前快乐就是了。九九归原,外边干的勾当,算不得正经。尊夫人究竟现存府上呢。按着这个主意想来,假如万一侥幸,我们家的凤小姐吃你做到了,那么后文就难了。倒不如仙姐儿容易打发。呼之即来,揖之即去。没有后患的。你想我这议论不错吗?”杨理刑恍然道:“幸而你提醒我来,不然我还在这里糊涂呢。如此请教好哥哥,计将安出?还是单把言语去说呢?还是先要送些礼物去?”邓光道:“这岂是白说说就会来的嗄,自尊自贵,也不是十吊八吊钱的东西哩。”杨理刑连连答应道:“这个自然,要东西我尽多着。”于是引了邓光到里面的一间,开了那个十景橱道:“你来瞧呢?这里头的东西尽拣罢。”
  邓光瞧是都是古董宝玩,满满的一橱。心上想到:到底是阔公子,气派与众不同的。我的女儿阿物不过没有仙姐儿的姿色,凤姑娘的才华罢哩。然而姿色上论起来,比仙姐儿自然不如,比凤姑娘倒没有村气的。至于文字上头,凤姑娘自然不好同他比了。只怕同仙姐儿比起来,谁高谁低呢?综而言之,比着我,终竟通得多了。她服侍了凤姑娘五六年了,终该识字的多了。若然侥幸,我做了他的丈人,不是还要风光吗?不吹牛皮的话,我那阿物,倒是靠得住呢。杨理刑瞧着邓光呆呆的,不知他心上盘算些甚么来?只道是这一橱的东西,都不合用。因道:“这里的不合用,里边还有呢。”
  邓光忙道:“很合用,很合用,只消这个碧玉环,已足够应用的了。”杨理刑道:“这碧玉环算不得希世之宝,然而一时头里,要这么着的没一点斑驳的,一湖西水的碧玉连环,端的很不容易。”说着便取了出来,安放在那个锦盒之中。邓光道:“你还须写一封信儿,我同你拿去,捉个当儿交给她。大约三天之内,必有喜信到来呢。但是将来你可别忘了我的情。”杨理刑一迭连声的道:“你还是尽管不放心,我方才怎样的立了重誓呢?”邓光笑道:“我不过顺口说句话儿玩罢哩。我原知道你不是这等样的嚣薄人,所以我才高兴推心置腹的,同你办事嗄。”杨理刑道:“这才是哩。若说要我写封信儿,敢是写给仙姐吗?”邓光笑道:“你心上爱谁就写给谁,我心上却好笑你,枉恐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眼界儿怎地狭窄。”杨理刑诧异道:“你说谁眼界不广?”邓光笑道:“除了你,还有谁?”杨理刑道:“我吗?眼界儿敢是不广吗?倒要请教这不广的缘由哩。”邓光道:“你且把信写了再说罢。”杨理刑道:“你先说了,我写。”却不知邓光要说杨理刑的眼界,为甚不广的缘由,看下文便知分晓。
  卷之二十七家主家奴尊卑失序阿爹阿女伦理沦亡
  话说邓光道:“你的眼界里头委实没有见过齐整的女子的。仙姐儿这样的一点姿色,你直是颠倒得这种样子,仿佛当做天上无双、人间独一似的。不是我在你面上吹一句牛皮,我的女儿只怕还胜于她哩。若是见了我的女儿,不知什么样才好呢?”杨理刑一撇嘴道:“不是我上你的气,谅情也有限的。常言道:‘癞痢头儿子终是自己的好。’你真真上了话谱了。我却不信,倒直笑我眼界不广哩。”邓光笑道:“不信由你,如今我也不高兴同你辩,过几天看吧。你且把信写起来,但是仙姐儿是不是将就识几个西瓜大的字的。虽没有我家凤姑娘一般的名高望重,然而也不输于凤姑娘呢。”
  杨理刑笑道:“这又是你捉弄我了。想哄的我吓得一跳吗?老实说我是个风流才子,就是同凤奴妹妹两个弄弄笔头,不怕她不五体投地,从心底里佩服我埃你别慌,看我写。”于是,端整了一幅花笺,磨的墨浓,沾得笔饱,拂来拂去,拂了一顿饭时,那幅花笺上仍然一点子笔迹都没有。嘴里却哼个不停。邓光笑道:“这个调调儿,高大的不妙呀,怎么哼来哼去,还没哼到纸上去呢。”杨理刑把笔儿一搁道:“让你一搅,竟乱了我的文思了,我心上已打定了一个很好的稿儿却跑掉了,那末又要我重新想起来了。你别瞎闹,听我哼呢,你是不懂的,我虽是这么着的胡乱哼哼,然而这哼不是容易哼的,很有许多的调调儿呢。”邓光笑了一声道:“如此,我外边去走走,尽你哼到个分际吧。”杨理刑道:“这便顶好了。”
  于是邓光便顺着脚儿一步一步的只顾闲逛,不觉踅进了上房那里,却见一个女子倚着窗上,一手拿了个茶杯儿放在嘴边,却不喝茶,呆呆的闭目凝神,光景在心上思索什么似的。邓光忙止住了脚,知是杨理刑的姬妾了,须得避过。一想,瞧她没有觉着有人走来,乐得偷她一眼,其实也不算失了什么礼体。便又聚精会神的放眼一瞧,暗叫一声道:咦,这女娘好生面善,不知在哪儿见过好多会哩。列位可知道邓光眼里见的那个女子是个哪么着的一个样儿呢?瞧那女子,年可二十四五,细长身裁,非常鲫溜,横眉插鬓,俏目含波,婀娜之中,勃然露英爽之气;那双小足儿又尖小瘦,娇娇的一双凤头鞋,大红缎绣着满团花,白绫袜儿,嫩黄膝裤,镶着三寸宽的青缎如意,扎得笔也似的挺,一望而知是燕赵佳人。邓光想道:她不是南方人呀,这女子一定是京津一带的人。这眉目,这装束断断不是南边的。况且这女子我不是刚刚的见过一二回,不过近来多时不见了。前儿三不两时见她呢。她是谁?一路思索着慢慢的退将出来。满肚皮的一想,忽然想起来了,暗叫一声“奇”。这是解妓柳燕儿呀!怎地在这儿呢?岂不是作怪呢?又自言自语道:“这也没有什么作怪,要是他喜欢这柳燕儿,花几吊银子要了来就是了。我管他呢。”反复一想道:“大凡这种跑解的女子,性格儿终归刚的很,又是偏急的要不得。他身边有了这样的一个人,只怕仙姐儿的事情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就是我那阿物也不用妄想了。”不觉已到书房。杨理刑笑道:“让我一个儿静静的,不是已写了好吗?”说着递给邓光瞧。邓光接来瞧了,其实也瞧不到什么好坏来,顺口儿道:“很好,很好。”杨理刑道:“不是我吹,端的写得到这样的书法、方理,差不多也没人盖过了的。”邓光笑道:“我老实是个没字碑,尽你卖弄吧,不要让这受信人笑就是了。”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过了一天,邓光便回来到邓家堡上,在子通跟前销了差。便想法儿替杨理刑的那封信和碧玉连环,怎的送到仙姐儿那里去。仔细想来,也没有第二个法儿。只有交给女儿阿物,顶是妥当。横竖仙姐儿这位姑娘不会闹脾气,冒失点儿也不要紧。恰好,凤奴小姐叫阿物来探探邓光的口气,不知道杨理刑可有什么言语。原来凤奴小姐一见了杨理刑,不知端的,未免有情,因此嫌厌这白於玉。一则他心肠太狠,逼得干出这个危险的事来。于今,虽则没事了,然而脸也丢尽了。这是一辈子的破绽,决计同於玉断绝交情。不要说别的勾当,不高兴同他干,就是话也不情愿和他说一句了。肚里的一点孽障也决计打掉他。倒是仙姐竭力阻挡,说这是要不得的。至于打胎,原是伤天地之和,断断不可。原来凤奴小姐同仙姐儿非凡之莫逆,无话不谈,彼此心上的事也商量。当初,凤奴小姐的娘没死的时际,同仙姐儿的娘褚氏,却是嫡亲姊妹。姊妹两个最是合得来。尤心斋家计不很宽舒,所以褚氏带着女儿在子通家过日子,反倒比着自己家里多些。仙姐儿便跟着凤奴念书,做针线。白日里一搭地起坐,到了晚餐一块儿睡觉。仙姐儿的年事要小着凤奴小姐整整的十岁呢。并不是秉性轻狂,就是十三岁的那一年,让凤奴小姐一拉,便下水去了。白於玉居然一箭双雕,好不有趣。未几,凤奴的娘死了,褚氏母女两个就不便常来住着了。于是,觉得亲情疏了好些。仙姐儿一经吃凤奴拉下浑水去,邪魔凑合得不由自主。于是弄出种种的不雅致的现象来,胆子儿也渐渐的大了,面皮也慢慢的老了,厚了,不识羞了;名声儿也越闹越丑了。但不过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仙姐儿却是被凤奴小姐拖累的。不要说别人,就是彼此的老子娘且不知道呢。咳!凤奴小姐枉恐担负了这样的大名望,哪一个不钦慕她的才名,其实底里,却说不得了。闲言少叙。且说邓光的女儿阿物,就是凤奴小姐的心腹丫头,也曾沾过白於玉的恩,又是主子的重赏。这会子奉了主子的命来见她的老子。邓光正巴望着他女儿出来,恰恰来了,非常凑巧,便道:“有件奇事同你说。”
  阿物只道是杨理刑在主子份上的关系,一想这真是缘了。岂知听老子逐层逐节的说来,头里果然不错,及至后半截,忽然变了卦了,心里好生没趣。邓光说完之后,便道:“好孩子,你看这事做得到吗?我的主意是既已叨担下了,这封信、这个盒儿交给你收下,捉个当儿试一试看,想来那仙姐儿是好说话的。即使没意思,也不致于闹出没意思来的。”
  阿物盘算道:看老子非常出力。光景杨理刑终贿了他上百的银子了,所以这么出力。银子倒是你一个儿享用,事情都管着我肩儿上一放。虽是爷儿两个,论不得这门子上去。然而如今的天理人情,却不作兴的。也该不论多少,分些儿才是正经。于是沉吟道:“事情倒不小,这担子我却担不祝虽然呢,朝廷不差饿兵,重赏之下,必有勇人。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消合得来,拼性命去试一试吧。”邓光听得明白,道:“好孩子,你弄错了,这事情若是干到了,还怕没有出息吗?且我同他拜了把子了,即使要弄他几个钱来使,也须得换一个题目,索性冠冠冕冕弄他一票,百数是不要的,起码要上千呢。”
  阿物听了,笑了一笑,叫声“爹”,“年纪还没老的龙钟,怎地受人家的哄呢?可知道于今世界上的人,还有点样子吗?做官的更是要不得。这时节要央我们,自然说是天花乱坠,等到事情或是成功、或是不成功,用不着我们了,还同我们拉交情、拜把子?爹!不是我说句讨厌的话,他是现在的官爷,我们终是奴才吧。这阶级也差得不知什么似的哩。”
  邓光听了阿物的一顿说话,半天开不得口,想了一回,只得说:“你的话呢,说的也是。但是我已允许他了,无奈你看老子分上,白劳了这一趟吧。”阿物想了一想,道:“那末东西拿来我看。”邓光认是女儿答应了,便连忙到枕头边去找出那封信儿、那盒儿交给阿物,阿物接来揣在怀里,笑道:“东西在我这里了。爹,不是女儿心狠手辣,爹拿一百银子来给我,包管得事儿成功;若是不的,把这东西回老爷去。” 邓光一听,直跳起来道:“哎呀!那里可以使老爷知道呢?”阿物笑道:“不慌,杨理刑决不止给一百银子的使费呢。爹终究不是笨的,弄钱的手段也不很低呢!”邓光没口子的道:“天在头顶上,端的没有拿他一个钱。我的主意,原要慢慢的弄他一个大注儿呢。”
  阿物道:“我不管,综而言之,赊账是不做的,现钱交易,事情却干得妥当。爹,平日里弄人家的钱也发了,人家卖孩子的钱也使得不少。难得今儿这巧当儿,弄到自己头上来了。”邓光跺跺脚道:“端的如今也不知什么世界了,孩子逼起老子来了,反了,反了。”阿物笑道:“利之所在也,怨不得什么‘三纲五常’哩,现在世界上也不是我一个呀!我们做奴才的还没有什么不在道理上的事体做得出来呢。”邓光道:“闲话不用说了,我这里积着的几两银子,都在这包裹里头,你且拿了去。这些儿就算了最好。若是不能发,将就待我慢慢的张罗起来,不少你就完了。不过事体要干得妥当,三天之内终要有个着实的信儿给我。”阿物瞧那包儿,光景有三十余两银子,笑了一笑道:“如此先收了你三十两银子,明儿再算吧。”说着走了。邓光忙追上叫道:“这一包银子共三十六两二钱有零呢。”阿物已不听得了,一脚奔至里边。须知这一番要闹出天大的风波来,毕竟是那么的一台戏文,就在下文分解。
  卷之二十八露真赃满纸胡言启疑心一条妙计
  话说邓光的女儿阿物,就是凤奴小姐的心腹丫头,拿了那包银子并杨理刑的情书和表记,一脚奔至里边。凤奴小姐瞧着阿物的神情是很有兴头的样子。仙姐儿原是爽快不过的人,凤奴小姐还没开口,她先抢出来道:“这光景很有些道理了。”阿物笑道:“正经的倒没些指望,睡梦里也预料不到的,却情书、表记都送来了。”瞧着仙姐儿道:“恭喜你,招着个好姑夫。”凤奴小姐道:“我们谈正经事儿,你终是由着她胡闹,到底怎样,你家老子可有什么话说来呀?”阿物笑道:“姑娘这会子并不是和仙姐儿混闹呀,事情儿真正诧异。”说着把那信儿取出来,笑着:“仙姐儿,你许我多少银子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凤奴小姐瞧着阿物不提防的当儿,顺手把那封信儿一抢,抢到手来。仙姐儿忙过来瞧时,只见信封上写着的却是:妥呈尤仙娘敬收,名内具。仙姐儿瞧了道:“咦,谁呀?给我的这封信。”凤奴小姐道:“这几个字写得滥俗可厌,光景是做生意人写的,要是念书人写的,凭你写得不好,究竟不会这么俗的可厌,一点清秀之气终有的。”仙姐儿笑道:“如今倒不是这等的说了,这种样的字,端端是国文程度极高的,留学生千中选一,可以算得上这几笔书法呢。”凤奴小姐笑道:“啊!原来你竟维新了,光景同当今的一般儿中国主人翁交接,瞧你不到,倒是个未来中国的主人婆哩!失敬,失敬。”
  阿物道:“二位姑娘,不要尽说着玩话哩,这事体其实很有点子关系,我们到里头套间去密谈吧。”凤奴小姐和仙姐儿瞧着阿物说得郑重,心上都弄得忐忑不定,忙一块儿来到里头套间,三个儿一起坐在一张金漆青凳上。于是,阿物把老子邓光的一番言语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遍。凤奴小姐一路听着,一路把头慢慢的低下了,及至阿物说完,还低着头一声儿不言语。仙姐儿攒着眉道:“呀!这事体委实希奇,并且三不知就写起信来,送来东西,也不管人家脸上搁得注搁不住的吗。这种人,好不冒失,世界上委实少有出见的。须知我又不是射影的,乃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说着瞧了瞧凤奴小姐,又道:“姊姊,你说是吗?他竟不知道当我什么人哩,真是混帐,好不叫人惹气吗。”凤奴小姐心上正盘算着,因此答应了一声道:“可不是呢,原是这句话呀。”阿物道:“且别计较,先拿这信拆来瞧了,不知他怎样的措辞。”
  仙姐儿也以为然,随手把封皮拆开,抽出那一幅花笺,只见写着:前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参议军国重事,赐谥毅和。杨讳可达之长孙,前本省布政使司布政使,两次护理巡抚部院杨德麟之长子,钦加蓝顶花翎,本省抚台特赏人员,候补知县,曾委地方公堂裁判员,调委此地理刑厅杨表字鑫甫诚慌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于我尤氏仙娘妹妹之前曰……仙姐儿看了这开首的一长篇,拍手大笑,直滚到凤奴小姐的身上来,笑得话也说不成哩,但叫着:“姊姊、姊姊,快看这是什么样的信札,从没见过来。”
  凤奴小姐正在没趣的当儿,瞧着仙姐儿这个样儿,少不得接来瞧瞧,也禁不住放声大笑。阿物瞧了也笑得打滚。凤奴小姐道:“凭你怎样的灵通,也决不至于谬到这种地位。”阿物道:“这人一定是道士先生出身,你瞧这‘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这几句调调儿,可不是道教里头‘上天表’的话头吗?”仙姐儿道:“这个钦加蓝顶花翎是什么官衔,几品的前程呀?还不知明蓝呢?暗蓝呢?就是特赏人员也算履历吗?”
  凤奴小姐道:“光景底下笑话,谬谈着实不少呢!倒快瞧吧!”于是三个儿凑在一处,笑着瞧着,写的是:“敝宪。”只看了这“敝宪”两字,三个儿不约而同的哄然大笑道:“出色,出色!可称绝无仅有的大文章了,倒不好看轻他滥俗文字呢!”笑了一阵,又瞧是:敝宪行年二十又七,一介书生,素负大志,区区一官,本不情愿,想敝宪乃宰相长孙,中丞嫡子,报捐观察恰是合宜,所以就此下位之故。我仙娘妹妹可审问邓光,该邓光相应申覆为曾经将此情形传论,该邓光之故也焉哉。凤奴小姐笑道:“‘也焉哉’算用着虚字眼,用得奇怪不通,也达于极点了,甚么还有一勾哩。这倒是八股名家,既然晓得八股的是端的要算极通的文理了,益发的不可小觑了此公哩。”说着又惊奇道:“看呀,看呀,底下又换了一个腔调了。”
  仙姐儿竟又笑着高声朗诵道:盖闻美人者,才子见者必爱者乎;才子者,美人见之岂有不动其情者乎。余也不才,民人许余为才子。我妹其真真美人焉,是故余胆如斗,敢吊膀子矣。然而吊膀子非我辈才子、佳人所宜吊也。前日,余排齐道子,开锣喝道,四个夫役抬一肩大轿。夫轿子之中端坐着,谁耶?呜呼阔哉!做官之才子杨某鑫甫是也,并无闲人干涉其中,此朝廷之法律如是。我美人见之亦当高兴,倘不嫌我貌丑,结下露水姻缘,我之轿子即你之轿子也。夫荣妻贵,其斯之谓,何况不光是区区一轿子之荣而已哉。所有碧玉连环一盒,此是家中镇宝之物,以送妹妹笑纳之下。大局定矣,专候玉体前来办理公务。要紧要紧,愈速愈妙。至于黄道吉日,我是维新公子,不必不必。跪请金安伏唯,朗照不一。杨夫君鑫甫叩首。再有批者:“此信是脱手写成,并无草稿亦无差字,以明文不加点,非才子不能也。此缴。”
  凤奴小姐同仙姐儿并阿物,三个一起看罢,笑得打跌。仙姐儿道:“真真全是放屁了。那里说起,现世界上有这种样荒谬绝伦的人呢!我曾听说上海地方有种叫什么‘洋场才子’、‘租界诗人’最是爱弄笔头,自命为一代文宗,词坛健将。然而肚子里头一点儿墨水都没有。放出来的东西比着狗屁还要香的利害些。其实比起这位杨鑫甫大老爷,果然直可以算得才子哩,诗人哩。这么着却便宜了一般儿的‘洋场才子’、‘租界诗人’,由得他耀武场威了。何也呢?今而后,可以免得被一般真名士嘲笑了。现世界上还有不如我们好多倍的纱帽头名士,向雅负盛名的邓凤奴女士那里班门弄斧哩。”
  凤奴小姐道:“咦,这封信是给你的,又不是给我的,干我甚事?倒说在我这里班门弄斧呢?”仙姐儿笑道:“其中有个缘故,你还不知吗?”凤奴小姐思索了一回,道:“什么缘故,我倒一时间想不到,你且说说看。”仙姐儿没曾说出,已笑得“格格”起来。阿物道:“未说先笑,不是好调。我倒明白了。但这会子也不是玩的时候,商量个什么计较来对付他,才是正经。”凤奴小姐笑道:“有什么商量,立刻请这位天仙女似的美人去才子那里,启建无遮大会,参一个欢喜禅,偈谛谛波罗偈蒂麻里摩……”凤奴小姐底下的还没说出,仙姐儿笑着滚到凤奴小姐的怀里,一手握住了凤奴小姐的嘴道:“好啊,好啊,你这么的编派我,欺负我是何道理,我原是名声儿不完全的,女子家的规则错了的。然而你自己去想吧,我今年还只得十六岁,那一年第一遭失错的勾当是谁作成我的,啊,这会子你倒是软的唇儿,硬的齿儿,这样的刀也似的尖利刻毒的话儿,不管人脸上搁的住,搁不住,尽把我奚落着,你安心何忍呢!若是我翻过来呢,还你一句,把柄在我手里,端的可以一句话儿说得你没脸做人。”说着,不禁流下泪来,道:“我那苦命的哥哥啊!冤沉海底一万年也没处伸的了。”
  凤奴小姐不由得直跳起来向着仙姐儿连连陪罪,认错道:“阿呀,阿呀,好妹妹,好妹妹。这是我的不是了,委实的不是有意欺负好妹妹,安心刻毒好妹妹,我定规一辈子没有好日子,今生今世没有家公,做一辈子的孤鹰只凤,死于水火里头。”仙姐儿听到这里,益发的一阵心酸,噗簌簌的眼泪直流下来,又连忙掩住了凤仙小姐的嘴道:“好姊姊,快别这样说,并不是我说话真器量小,吃不住玩,好姊姊的话虽是令人难受,然而我也知道哪里是有心说的呢?”
  阿物忙解劝道:“二位姑娘都是玩惯的,彼此没有什么意见的。如今打算事体要紧呢!不要说二位姑娘相倚相依的,就是奴才也打伙儿过日子呢。”凤奴小姐道:“可不是吗。”仙姐儿也说:“原是呀,如今一笑丢了开吧!大家不许说道这种没干系的闲话了。”阿物便把那碧玉连环的盒打开来道:“我们且把这东西瞧瞧,这是宰相家的镇家之宝哩,不问可知是件了得的东西了,倒要开开眼界哩。”说时已把古香色绫子的小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字宋锦的盒儿。揭开了盖,只见萍也似绿的一串三个连环,原是一块上雕的。那花式中间的却是九条龙,头尾相接,盘成一圈。上面琢的五只凤盘旋成的圈儿,下面的琢的六只鹤也是盘成的圈儿。果然是神工鬼斧,细巧非凡。仙姐儿没口儿的叫道:“好东西,好东西,端的是稀世之宝了。”岂知凤奴小姐定睛看了一回,忽然怪异起来。要知是何怪异,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二十九邓凤奴游戏示奇谋尤仙姐凄凉感陈迹
  话说凤奴小姐瞧了那个碧玉连环,忽然大叫道:“奇怪,奇怪。”仙姐儿和阿物都呆了脸,睁睁的瞧着凤奴小姐。凤奴小姐又把那碧玉连环翻来覆去的瞧了一阵,不住的只叫着:“奇怪、奇怪,这可不是奇怪吗?”仙姐儿道:“奇怪什么来呢?”凤奴小姐道:“端的奇怪,这东西不是我家的东西吗?怎地会到他那里去呢?”仙姐儿同阿物都诧异起来道:“这是怎样说起呢?”凤奴小姐又端详了一回道:“断乎不会错的了,这碧玉连环原也是少有的,不是我家的,是谁有这东西呢?这件事儿,你们自然不知道哩,还是十年前我家祖老太爷在京里开解库的当儿,听说花好几吊银子哩,才得着这个碧玉连环。未几,被贼偷去了。一共有好几十件贵重的东西哩。光景值得四五万银子呢!当时开具失单,禀请查缉,直到如今还没有破案。这碧玉连环原是赃物之一。这事儿发生时我已是你们这样儿的年纪了,所以明白仔细的很哩。”
  仙姐儿十分诧异道:“这东西可认清楚了没有?”凤奴小姐道:“何尝不清楚呢。这事儿倒要查究。”阿物道:“那也没甚诧异,既是被贼偷去了,定是那贼拿去卖给他相府里的。也查究不出头绪来呀。”凤奴小姐沉吟了一回道:“不是我多疑虑,其中委实有点蹊跷。只怕这杨理刑不是真的。”仙姐儿同阿物都好笑起来,道:“这话端的作怪了。杨理刑难道也有假的吗?”凤奴小姐道:“杨理刑自然是真的,没有假的。只怕杨公子有些靠不住呢!你们想呢,既然是真的杨公子,一点儿气派终有的,也不见得一见了人家就肯认别人做干爹,其实还算罢了,还且邓光虽是有脸,究竟是奴才呀,一见之下就会拜把子,称兄道弟,这是算甚么。自己的身份都忘了想了。拜了主人做干爹,又拜奴才做兄弟,这个伦理在哪里呢?”
  仙姐儿同阿物一想:果然不错。若是有身份的公子,到底不会乱到这种地步呢!仙姐儿道:“这倒不差,果然杨理刑太不讲究身份了,但是这件事怎样的办才好呢?”凤奴小姐道:“我想这样,你们瞧着怎样,这事儿索性要通天的了。这个碧玉连环到底不会认错的。拿这个碧玉连环同这封信一并交到父亲那里去,等父亲说怎样办理,就怎样办理就是了。”阿物道:“这个恐怕使不得,我父亲岂不吃亏。”仙姐儿道:“也有一个计较在这儿,把这两件东西叫你父亲去交与老爷,总算被杨理刑逼着叫将来的。如今仔细算来,不拿出来不好,拿出来更是不好。所以交与老爷,请老爷主裁吧。这么一来,岂不是没有干系了吗。”
  凤奴小姐点了点头道:“也是一个计较,除了这样,不然邓光总要担些不是呀。这样稍微可以脱卸一点儿。”说着瞧了那阿物道:“你分上却不好,让你老子担着吧。”仙姐儿道:“不是这样,他爷儿两个的处分,老子的处分比着女儿轻些。何也呢?这么混帐的信儿,她老子到底不能够传到我们这里来呢。”凤奴小姐道:“不错呀,不错呀。这么着,仍旧把这信封好了,我这里只算没有知道哩。你仍旧拿了出去,交给你的老子,说明其中的缘由,将来查究出来,非但没罪,而且还有大功哩。”阿物按着主意,悄悄的同她老子邓光说明袖里。邓光“别”的吓一大跳,道:“这事闹出来,我可吃不祝”
  阿物道:“二位姑娘也同你开了一条路子了。你只说杨理刑要叫你干这件事,你自然拒绝他,及至他取出这碧玉环来,仔细一认,却是当年被窃之物,直到如今,还没破案。因此将计就计,允许了请老爷瞧瞧,是也不是。若是不错的,或者因此可以查出根蒂来。这是秘密事件,方才不敢回老爷,所到直到这时分来回呢。这说法果然很通,你索性等到夜深点儿去回吧。”
  邓光头里见了这碧玉环,其实马马虎虎的。一经提醒了,顿然想起前儿偷去的东西来,道:“奇了!他橱里的那个白玉观音也很像我们家的,事情端的有些蹊跷。并且那跑解马的柳燕儿并不是好东西呀。横竖一会儿逐层逐节的回老爷就是了。”一会儿,夜饭之后,又延俄了一会,打探得子通饭后的鸦片烟瘾已过足了。便拿了那封信、那盒儿,一路奔餐霞室来。阿物已在窗外蹑足潜踪的窃听了。那邓光推开了餐霞室的门,探了一探头,只见子通靠着烟灯看那新闻纸,听得推门响,随口道:“谁呀?”邓光便接过来道:“是邓光来回事。”子通道:“什么事,直到这分际才来回,不要紧的事,明儿回吧。”邓光道:“很要紧的秘密事件。”子通听说很要紧的秘密事件,只道是凤奴的事又出了什么枝节,连忙竖起来道:“什么事,快说呢。”邓光便按着方才的一番言语,宛转说明。子通听了,发了几个寒噤。忙把那盒儿打开,看那碧玉连环,果然是自己之物。又将那封信打开看了,不觉又气又好笑。想道:他既然是这样人家的公子,不该这样不通字迹,又这样恶劣。心上好不疑心。盘算了一回,对邓光道:“你且去吧,等我想个计较来。”
  邓光答应了几个“是”,便退出去了。子通又着实吹了一阵鸦片烟,闭着眼盘算。那阿物在窗外徘徊不定,不知子通的心上打的什么主意。便假意提了壶,进去冲茶,又倒了一杯茶送到烟盘里。子通仍是呆着不言不语。阿物搭讪道:“这个连环吗,倒好环的很。”子通笑道:“你倒还识得好坏,你瞧到这个没有?”阿物道:“没有拿去给姑娘瞧瞧?敢是老爷新买来的。”一语提醒了邓子通,顿然想起来,凤奴最有见识,何不同她商量商量。横竖瞒不过她的。而且也叫她认认看,到底这个东西是也不是。大凡差不多的东西原是有的。于是说着:“不要拿去,你去叫姑娘来瞧瞧吧。”阿物忙去叫了凤奴小姐来。凤奴小姐也假意儿认了一认,道:“咦,这是前儿窃去的东西,这会子从哪里查出来的呢?”
  子通也不言语,把那封信援过来,凤奴小姐接过来瞧了两三行,便笑起来道:“这是甚么话儿,既不是信札,又不类履历,更是不通达于极度。”子通道:“你瞧下去再说。”凤奴小姐其实已默诵,也可以一字不差了的。须得假意儿逐行逐行的瞧去,只是摇着头说:“荒谬、荒谬。那里来的这样荒唐的东西呢?这碧玉连环同这信一块来的?奇极了,奇极了。”子通道:“这个碧玉连环你可认得真?是不是我家前儿被窃之物?”凤奴小姐道:“这是希有之物,怎地认不清楚呢,的的确确是前儿偷掉的东西,还且这个锦盒是我亲手造的,难道会认错吗?”子通道:“这么看,一定无疑的了。但是怎样的办理呢?”
  凤奴小姐原来早已打算妥了,便道:“这样吧,父亲你明儿带了邓光去他衙里仔细看看,据邓光说不是还有几件东西同白玉观音也是前的赃物?即使瞧得明白,也不用露出一点口风。只消同他盘桓着三五天,我这里自有布置了。最要紧的叫邓光悄悄的同他说:仙姐儿姑娘很情愿,但是一时头里脱卸不得,因此先送一张照片给你,见了小照,犹如见了人一样的;且说也要你的小照一张。哄到他的小照便当些儿,假如哄不到他的小照,虽然也可以布置,不过周折多了。”
  子通道:“你如何布置呢?”凤奴小姐道:“据我看来,只怕里头还有一件绝大的案子哩。父亲怎地忘了杨公子的‘落花词’了?”邓子通顿然记起这个杨鑫甫来。虽是没有见过他的笔墨,却见过多次他的诗号,不就是“琴镜楼主人”吗。“即是这么着,哪里写出这样狗屁不通的书信来呢?不对了,其中必定有不可思议的什么在里头了。但是你说的布置究竟是怎样的布置呢?你且说来,看妥不妥当。”凤奴小姐道:“如此这般,父亲说使得吗?”子通点了一回子的头道:“也只有这么着的一法了,还算近情些。”凤奴小姐道:“既然父亲说使得呢,就按着次序办去。”又说了一阵闲话,凤奴小姐回到房中,和仙姐儿商议起来。仙姐儿道:“如此我们拟一个底稿起来。”凤奴小姐道:“这底稿倒不好马马虎虎的,如若拟的不妥当就徒劳了。”仙姐儿闭着眼,思索了一阵道:“据我的意见,竟不用打电报,索性我同你亲自走一遭,好在如今铁路已通,虽有二千余里的远,然而往返程途不过四天,已足够了。即使那边耽搁一二天,最多一个礼拜,绰乎有余的了。”
  凤奴小姐道:“事体呢,这么最妥当,但是那混帐东西,倒要好好的稳住她。常言道:做贼人心虚。她必定处处提防着。这会子也是他该倒运,一动了肉欲的心,不觉昏了,拿这东西显露出来,只怕他一时觉查过来,就不容易捉弄他了。然而只有这一计,随便他怎样猴子似的乖巧,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哩。”仙姐儿道:“怎样的天罗地网呀?”凤奴小姐瞧着仙姐儿笑了一笑道:“须得你去迷他一迷,使他昏的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仙姐儿愕了一回道:“敢是你一个去办事,叫我给他玩捣去,是吗?”
  凤奴小姐笑着点了点头。仙姐儿一扭身道:“你去给他玩捣,你才配给这狗贼玩捣呢!你去,我不去。我好意儿帮你家办事,这东西又不是我的,将来查究出真赃来,又不肯分给我一点儿的,倒好意思说这种话来。你真的当我婊子一般的人了。岂有此理,何苦来欺负我。”凤奴小姐一听,忙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既这么着说,我点点头儿和你玩呀,斗个趣儿的事体。如果然是这个意思,只是只空心汤团。你只消写一封回信,狠狠迷他一迷。你也犯不着落个真名字,只消署个别号,他既是冒着‘琴镜楼主人’的名字竟当做他真的用哩。你若肯时,我代你写,你竟一点儿不落痕迹。即使这信失落开去,原是我的笔迹,并且故意写几个别致的字体,谁知道呢?”
  仙姐儿道:“也好,只消事体有益,我总做得到。”凤奴小姐笑道:“足见盛情。”说着,又顿了一顿口道:“你知道吗?”仙姐儿道:“知道什么?”凤奴小姐道:“方才我兜着一句话,似乎你父亲把你许了我家兄弟龙官了,我父亲也答应了。”仙姐儿点了一点头,面皮一红。凑着凤奴小姐的耳低低的说道:“前儿曾经原有这一说,你父亲面子上却推托,说我年纪比着龙官大了三岁,太差得多了,其实骨子嫌我名声儿不雅,身子闹坏了,又太轻狂些,怎地如今又答应了?难道我年岁缩小了吗?身子又修补完整了吗?”说完,凤奴小姐大笑起来,道:“你既然老实说,我又不好欺你呢,你可知彼一时、此一时埃其实是我干了这件混帐事体,上了白於玉这该死的囚徒的当,倒作成你的这段姻缘。你父亲说为了这混帐事体,我父亲原允许分一半家私。你父亲盘算盘算是个孤老头子了,要这许多家私给谁?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未必见得稳稳的生男育女哩。倒不如因仇成好,结了这门亲事,靠女婿养老送终,岂不是两全其美,因此我父亲极其感激,一口答应了。”说着又笑道:“可惜龙官还只得十三岁,须得待三五年才得好日子。说不得只好耐着些儿吧。老实说,别的勾当还好意思再干吗?”
  仙姐儿道:“你说说,终说不出话来,狗嘴里生不出象牙来。快点儿写你的信吧。”凤奴小姐笑了一笑,提笔写道:琴镜楼主人,久饮盛名,未观豪慨,欲谱求凰之曲,先施引凤之章。五中欣慰,六脉调和。仙姐儿看到凤奴小姐把“五中欣慰”对起“六脉调和”来,不禁失笑道:“笑煞人了。怎么叫做‘六脉调和’呀?真真油腔滑调,到这个地步也只有你写得出了。”凤奴小姐笑道:“只求对仗精工,也管不得别的了。然而话儿没有说错呀!她的心中、意中只指望‘六脉调和’的一件事体啊!”仙姐儿笑道:“你到底不愧为才女,样样儿研究得精通,我只知道快乐,却不知这一点儿方寸之地的关系,只可以引动全体的六脉都会调和的。”凤奴小姐把笔尖儿指着仙姐儿的脸上乱画道:“小油嘴,你会说得很。”仙姐儿不提防让凤奴小姐画了两三条很粗大的黑条,恰好画在嘴几边,仿佛髯须似的。不禁拍手大笑。仙姐儿笑着说道:“是了,是了。假如六脉不调和,肚子那会高起来呢?其势膨胀达于极度,这是六脉调和的现形,六脉调和的结果了。这几句新名词用的恰当吗?”凤奴小姐脸一红道:“不同你说了。”
  说着,又写道:妾以蒲柳之姿,粗庸之品,自惭贞淑,有愧衾绸,延承不弃,岂敢投梭。谨领奇珍,快期异趣,奈何邓氏耳目众多。妾就君,君就妾,两多不便。恰好邓氏全家将有赴某家祝寿之举,嘱妾留后。大约下月初旬前后便可图良晤矣。一切问邓光便悉。草草不尽,恭请金安,诸希期照不宣。碧梧楼主万福。写罢笑道:“你瞧好吗?”仙姐儿瞧了瞧道:“前半篇写得很整齐,后半篇就不精致了。”凤奴小姐道:“不须精致,也须打谅打谅他这种不通文理的人,叫他看得明白吗,不得不把要紧的说话写成几句直落点的,使他容易懂得。不然,只怕他又缠错了,起什么疑心。”
  仙姐儿道:“本来写的太典雅了,既如此,须给你父亲知道,可以预备着说下月初旬,要到那一门子的亲戚家去拜寿呢。若然说话之间接不着上文,反而不美了。”凤奴小姐道:“这原是至要至紧的关键,我都理会得。”说着便去餐霞室,同她老子子通说个明白。子通道:“这么着办法,果然妥当哩。”商量已定。且把邓子通和杨理刑那边的事暂且搁一搁起。只说凤奴小姐收拾了一副简洁行装,同仙姐儿两个装着女校生似的模样,各提了一个革包,背拖着一条油松大辫。凤奴小姐的辫儿上拌着一个用十八颗黄豆大的、雪也似白的精圆珠子扎成的扎根。这十八颗珍珠足值三千两银子,非常之耀眼,一经这么着的装扮,却把那些村气一齐掩饰过了。仙姐儿的指上也戴了一个价值在五千两银子以上的金刚钻石的戒指儿。这是凤奴小姐不心爱的,丢在一边用不到的东西。胡乱给他装个好看罢了。只此一端,足见凤奴小姐的势派了,邓子通家的殷实了。整顿已毕。又打算这会儿的盘缠,其实有限。仙姐儿道:“算起来果然没甚用处,然而可有余,防着有什么算不定的用度呢。”
  凤奴小姐瞟着仙姐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心照,心照。”仙姐儿脸上烘的一红,低头不语。一宿已过。次日便搭了头班火车,一路向信州进发。当日傍晚,流过了黄河,又行了一个整夜。天将破晓,已到集龙镇停车常凤奴小姐同仙姐儿下了火车。仙姐儿道:“好个热闹的去处。”凤奴小姐笑道:“你究竟没有游历过一回了,眼界浅了,见了这里的一点儿市面就算很繁盛的去处了。这里算什么,前儿没有通火车的时节,这集龙镇是个荒冷堡。于今终算是南北火车的要道儿,设了这总车站。方才兴起的这一点儿儿的市面。去年我到这里还很不像样儿哩。这会子似乎又兴旺了些了。你瞧呢,这贴着的不是戏园子里的报吗?光景戏园也有了。”仙姐儿瞧着那海报念道:“文明歌舞场特请京都内城府,超等名角李处准演‘大伐子都代金殿’。这是武老生叫李处。‘伐子都’这套戏倒很好的。”
  凤奴小姐笑道:“你又在这里做假名士了。这是京城里唱的气派,同你我家乡的草班是大有不相同呢!假如码头上到了一个班子,有人高兴发起大家小户有钱的,派他几百文,没的,三十五十文也是好的。好容易纠成了二十吊钱,搭台唱戏,大众儿乐一天,瞧着这种草班戏,已是大开眼界了。不是我笑你,你说这套‘伐子都’的是好戏文,你没瞧到李春来、吕月樵、夏月珊这班名角唱这套戏哩。”仙姐儿笑道:“唱戏也罢哩,有甚么特别的唱嗄。”凤奴小姐道:“你没瞧过呢,自然想起来,终差不多的罢哩。譬如这么着的说,李春来唱那一套‘花蝴蝶’,别的不用去说,他单是袍儿,要换到一十三件。休想草班里一古脑儿,只怕也没有这许多的袍儿嗄。”仙姐儿原没见过世面的人,只好让她游历过上海、北京、汉口、香港等处的人,说大话、吹牛皮了。也说不上什么,只得答应着。凤奴小姐又道:“总而言之,若是要游山玩水,欢喜风雅的一路,只有浙江省的西湖最好的了。说来呢,苏杭并称,然而苏州的虎丘,也不见得什么。况且也毁坏了。就是那梳妆楼、响屉廊,著名的胜迹,于今是痕迹都灭了。”仙姐儿道:“我记得生公石就在那儿呀?”
  凤奴小姐道:“在文字上看来呢,不知道这生公石是难以形容,不可仿佛的一件奇灵神物。若便见了,不觉付之一笑罢哩。原来最靠不住的是文人的笔墨。不要说这么没要紧的文章、札记哩,就是记载帝王的大经大法,也未必靠得祝所以宗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仙姐儿点头道:“这论的极是,我平日间也是这么想。譬如南齐苏小小,当初也不过多识了几个字的一个妓女罢了。被后人慢慢地替她吹牛皮,吹到如今,这牛皮吹得比气球还大。别的且不要说,她总而言之到底是个妓女呀,只消花几个银子,立刻衣宽带松,玩一套丑态百出的把戏,有什么希罕。并且曾经瞧过那一家的文字,一时间倒记不上了。但记得描慕这苏小小的容状,似乎她的身量是很短的,又不瘦小,面盘极大,嘴巴极宽,大略情形仿佛明季的李香君一个样子。你想呢?大抵美人的真致,第一个紧要关头是在‘苗条’两字,这么说来,不是成了一个矮胖吗?矮胖同苗条却是个绝对的反比例。至于容姿之美,足见未必了。就是‘文才’两字,只见别人说她,没见她说别人呀。”
  凤奴小姐笑道:“你说的虽是不差,然而也未免言之过甚,议之太苛。不过那一年,我游历上海的时节,只听得东也说李萍乡、李萍乡;西也说李萍乡、李萍乡。我也不知道李萍乡是个甚么?还不知这李萍乡是件东西呢,还是个人?想起来呢,管情是个人,决计不会是件东西。不过不知道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一日吃我探听的仔细了,不觉哑然失笑。”仙姐儿道:“怎样的好笑呢?”凤奴小姐道:“这个人只怕你还记得呢?”要知此人是谁,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三十话到前尘分明因果谈来现象洵是淫昏
  话说凤奴小姐道:“这个人只怕你还记得他哩。”仙姐道:“谁呀?”凤奴小姐道:“就是邓光的妹子,素娥。你终没忘记呢。”仙姐儿想了一回道:“我记起来了,这素娥是胖胖的面盘,长长的身材。稍微有几点俏白麻疤儿的,是不是?这个人却是邓光最小的妹妹。就是阿物的姑姑哩。”凤奴小姐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素娥。我记得的。他比我年事大着五岁,今年该是三十岁了,他从小儿就派在我身边服侍,陪着念书。因此也稍微识几个字,但是他性质不很灵利。倒比不得这儿的阿物。可以写几个很整的小楷。就五七言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也将就可以应酬应酬。如今上海诗人,什么生、什么客、什么词人、什么室主,其实还没有我家阿物的一点点的才调哩。”
  仙姐儿笑道:“你说到这么的分际,一定要拉扯到上海的甚么‘洋场才子’、‘租界诗人’的一流儿的身上去。这又何苦来呢?这一流儿洋场租界的才子诗人,须不是你的冤家对头,又没曾吃这一流儿的假名士,糟了身子,坏了名节,吃了苦水。不是我帮他们说一句公平话,他们虽然胡闹不识羞,然而这种人自命不凡,竭力摹调,尽他们闹去。若说社会公德上的关系是没有的,还算是一群安分的动物哩。”凤奴小姐抢说道:“我的妹子不说也罢。你终竟没有到过上海,眼大略说了。再说这个罢。”这个当儿恰好走到一个很光昌的旅馆门首,却见招标上写着:风仙旅馆。又挂着五七块代写各口轮船客票的牌子。凤奴小姐道:“且慢,我们问问他们看,今儿下游去的甚轮船。是不是招商局的轮船,房间宽大,饭食精洁,伺候周到。虽则多使几个钱,然而舒服的好多着呢。”说着把那轮船牌子,一块一块的瞧去。都是明儿、后儿开的轮船。偏偏今日是没有的。恍然道:“今儿是礼拜日,没有轮船开的。”
  仙姐儿道:“那末多耽搁了一天了,就在这个旅馆里住着罢。”凤奴小姐也道:“只得这样了。”于是进了这风仙旅馆。那凤仙旅馆里的招待员,瞧是二位女校生,连忙堆上一脸的笑容,招呼着。凤奴小姐原是游历过来,稍微知道些旅行的经验。便装做女校生的气派,哈了哈腰道:“今儿没有下游的轮船吗?给我们挪一个好些儿的上等房间可有吗?”那招待员一迭连声的道:“有有。”又知道女校生旅行,不作兴有累累堆堆的行李的。终不过一个大革囊,一古脑儿都装进了。所以用不着问他搬远行李的老调儿。但只消引看房间。说:“楼上房间妥便些。”凤奴小姐、仙姐儿跟着那招待员,一路上楼。看定了一间福字官房。居然都是西式器具,清洁非常,很为合意。招待员自去不提。凤奴小姐叫茶房来,倒了一盆脸水,泡了一壶香茶,同仙姐儿洗过脸,解了一会的渴,使把房门掩了,斜倚在床上道:“我们谈天消遣罢。”
  仙姐儿也靠着道:“素娥的一段历史,还没有谈呢。这会子最好谈谈,解解闷儿哩。”凤奴小姐道:“可不是吗,这儿却是铸就的,谈些没由来的闲话的当儿哇。我同你说这素娥不是逃走的吗?”仙姐儿模拟了一回道:“这些事当时我究竟年幼很哩,如今一点影象都没了。但不过说起这素娥来,约略似乎长长的身材,胖胖的面盘,这么着的一个人罢哩。”凤奴小姐道:“当时你过五六岁左右,到底记不得了。这素娥却是轻狂不过的人。我家的小厮儿,通共不过十来个,倒说六七个是他的汉子。弄得个不成样子了。争风吃醋,飞短流长。头里只瞒着老太爷、老太太一对儿老人家。最坏的是我父亲也同他不干净,所以把他的胆子儿,越弄越大,事情儿越闹越荒唐了。”
  仙姐儿笑道:“你说的也是,荒唐了。既然姨夫也同这素娥好上了,这素娥就不该再与那般小厮儿胡缠了。并且小厮们倒有点志气,互相吃醋拈酸。姨夫却度量的很,肯把自己爱过的丫头,同小厮们公同享用。这不是讲究公共道德的理想。太认真了些?”凤奴小姐不禁发笑起来,把仙姐儿的脸,握了一把道:“你也太会调笑了,怎地叫讲究公共道德的理想,太认真了呢?”仙姐儿笑道:“倒不是吗?”凤奴小姐道:“你还说呢。”说着又顿一顿,攒着眉,叹了一口气道:“嗳,不是我又是小题大做,发这议论,并且我也是个不规则的女子。虽则我这心自信不是个淫荡女子,然而一经失足,到底洗不清楚的了。更且又干这种遣臭万年的勾当。按着法律,端的不能饶恕的罪犯。就这点事迹,假如不知道的呢?居然仍是个尊严华贵的邓凤奴。若是一经知道我干了这件神人共怒,天理不容的事体,还肯当我是个人吗?只怕猪狗还比我高贵得多多哩。”
  仙姐儿道:“好姐姐,别这等的说这事体。虽然不合做来,其实何曾是好姐姐安心要做出这样来嗄。你说神人共怒,天理不容。我尤仙珠,第一个就肯原谅你好姐姐。这句话,却不是我面子上的话,委实出于本心,发于至诚呢。”凤奴小姐道:“好妹妹,你这样的体谅我,知我的心,只怕现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来。你我两个,一辈子不许分拆开来。死活终要相守在一处。不是我说句不识羞的话,那怕偷汉子的私情勾当,彼此不许隐瞒一点儿。同心合意,互相周旋。”仙姐儿俏俏的偎着凤奴小姐的脸道:“这倒不是面子上的话,心里已做出来哩。”凤奴小姐瞟了仙姐儿眼,笑了一笑道:“我们说正经罢。这个白於玉,不要提他了。不但我自己心上悔,而且替你抱怨,吃这种混帐东西糟了。一言蔽之,我的不是哇。”
  仙姐道:“也不好抱怨你的。终竟我自己也是愿意做的事体,又不曾勉强一些。前儿的事,一概撩开,不许提了。只消竭力补救。前儿的错误也尽来得及,没有迟嗄。”凤奴小姐着实感叹了一回,方才说道:“并不是我父亲不同小厮们吃醋,委实没有知道呀。及至知道,这素娥淫贱达于极点。成日家和这许多小厮儿,都有话儿的,自然不高兴了。但是拉开场面,主子奴才争一个丫头,你想脸上搁得住吗?只好闷在心上,一言儿不发。一个一个的找错儿,假公济私,倒他们灶。因此素娥就站不住了。头里原想把爱上的一大堆汉子,割绝了爱情,一心注意的服侍我父亲。我当初已很懂点事情哩。记得那素娥哭着笑着软厮缠我父亲,做出异样别致的淫情浪态,打起了千百样的精神,多方挑逗撩拨。但是我父亲不知道便罢,既已知道了,就没意思了。定规板着面孔,摇头不理。”仙姐儿笑道:“这是你想当然罢。难道你瞧着不成?”
  凤奴小姐道:“如今索性说个爽快罢,你想我原是晓得些纲常大道理的女子,受过闺门教育的姑娘,那里会得同白於玉,干出这盲词小说上的风流勾当呢?并且男女的那话儿,老实说也不知道,就是我父亲,那一天白日里同素娥……”仙姐儿笑道:“素娥怎样呢?”凤奴小姐又道:“素娥……就是这样那样罢了。也没有别的花样呢。”仙姐笑道:“我也明白的,然而你我虽是这么的知心识意,什么话都说得出,究竟那话儿,到底也难出口,只好这样那样,算名词的代表哩。”
  凤奴小姐道:“并不是我怕羞,说不出这句话来,须知你我所干的许多事体,现今世界兴的小说。这小说,的是开遍风气,变化人心的利器,一般热心志士,以提倡风俗人心,补救社会上的公益为己任者,竭力经营,编辑小说。所以没些影响的,尚且凭空结撰,何况你我两个端的有这么一番历史。觉得定不消一年半截,就有人编你我两个的小说哩。我倒要试试当今的小说家程度如何?还是一味的导淫,使人看了高兴;销售得多,做一注好买卖。不管他隐着无穷之流弊。”
  仙姐道:“你说到那里去了?凭空的说起做买卖来哩。和我们谈的正经有甚关系。怎说又是小说家的程度哩,社会上的有益哩,流弊哩,赚钱哩,拆本哩,怕不是你在这儿说梦话吗?”凤奴小姐道:“我好端端的说很有意思的话儿,那说是梦话嗄。我说着一篇言语,原有个讲究在这里头。假如替你编这小说的阿哥,编到这里把笔扣住了,含混过去,乃是有心世道,风俗人心的;有意思的哥儿并不是只顾编辑得惹看,令人欢喜,看了无端的感动……。”仙姐笑道:“感动甚么来呀?”凤奴小姐正色道:“喏,就不是好了,还问得出感动甚么来嗄。”仙姐自知不合,忙道:“这是我的不是了,跳过了这一节,只说底下的罢。”
  凤奴小姐道:“你我两个呢,不要说嘴上说说,却没甚要紧。那怕做出这么丑的形状来,也属无妨,你我到底都是女子呀。假如编小说的,一牢一实,编在书上,那就坏了。可知这流弊,更甚于画像。这罪孽定规不浅呢。我说这一套言语,你去想罢。不懂事的人,只怕还要笑我赶阔哩,假充君子哩。”仙姐儿道:“这套言语的评论,就要看评人的志趣哩。”凤奴小姐道:“你说的是。且说当时节,吃我偷看了这个现状,颇为诧异,然而很有趣味,因此把偷看这现状,当作了一件正经事体。于是酿成白於玉的一段丑事来。你想呢?这段丑事的结果,直断送了你哥哥的命。可怕也不可怕嗄。”
  仙姐道:“这一段历史,却很可以警戒。世界上的人,大凡做家主人的,断断使不得有一点不规则。可笑那些混帐男子,畜生似的家主,倒说家里的丫头、小子,乃是砧上之肉,囊中之物,偷摸偷摸,似乎应分的事体。而且还有一种最下流的阿物,说假如家里有了年事恰好的齐整丫头,不去闹坏他,倒说是个蠢虫。可情你的令尊大人,不肯做个蠢虫了。却不道,把自己的千金小姐,暗暗里受累了。常言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须知低三下四做人家的丫头、小子,但不过穷了些儿。然而一样的人呀,一样的子女呀。”
  凤奴小姐听了仙姐儿这几句言语,着实感叹了一回道:“后来我父亲知道,这素娥同一般小厮们闹得个不成样子了。便就此不高兴理他了。他便自知不合。和小厮们斩断恩情,一心注念的服侍我父亲。我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的。何等执一。那里能够哄得他心回意转呢?于是素娥明知没想头了,就此同最要好的一个小厮,唤叫棋儿的,一溜烟走了。当时各处找寻,竟找他们不到。直至那一年,我游历上海,只听得谢金莲(应为“李萍乡”,后同。编者)的名字,大的了不得。那些新闻纸上,没有一天不载着,诗妓谢金莲的词章哩、新闻哩。不知那一位名士,赠他一个斋匾,写的是‘天然阁’三个大字。取天然风韵的意思。因此就拿这‘天然阁’三字,当做名字了。当时节,上海嫖界诸公,若是不知道天然阁谢金莲,这个色艺双全的名妓,是很丢脸的。假如某人叫到了天然阁谢金莲的堂唱,是无上之荣幸。比着酸臭的东西,中了状元还要体面。他们上海人同妓女打交道,叫什么落相好。”
  仙姐笑道:“这‘落’字,倒很新奇。说他通,其实没有什么意思,而且解释不圆;说他不通,然而意会过去,也很有‘落’字的一段神情。不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呢。”凤奴小姐道:“说起来这落相好的‘落’字来,这么一路的奇新字面,他们上海人很有几种哩。我上海去了这一趟,吃我都记的熟了。只有他们上海人,最多这一门子的奇新名词。”仙姐儿道:“倒好耍子,你说给我听呢。”凤奴小姐道:“你听仔细了,第一个就是这个‘落’字。大凡是长三书寓,上等妓女,叫做落相好。这是刚才说过的了,不用细说了。第二个名词,叫做‘拿’。这拿姘头,不光是同妓女的交道了。假如骚娘姨、俏大姐,都可以拿得姘头。至于好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也可以找个标致小官,拿个姘头。怎样叫做拿姘头呢?就是租了一所小房子,也有一个聚集之处。大抵在六马路一带居多。如今听说这界域,开拓得广阔了。什么闸北哩、什么坟山路哩、宝昌路哩,还有海甯路哩。最阔的小房子却在新马路一带。那个势派仿佛候补道的公馆,还要体面。这专门靠着拿姘头当做正经公事干的,却是那一般女工。综其大纲,就是湖丝阿姐,不过最著名,最多数,就是了。其实内中的支派也着实有几种。湖丝阿姐,就是湖丝厂里缫丝的。原来缫丝娘从古以来,很有风味的。可是不错的。‘玉集’,‘长庆集’,‘辋川集’都有题咏的。至于近代的‘小仓山房’,‘雨当轩’,‘疑雨集’,‘留恋阁’,‘花团锦簇楼’,很有几首极得神的诗词曲。”
  仙姐儿点了几点头道:“缫丝娘不但是诗料,而且还入画哩。”凤奴小姐又道:“第一等是湖丝阿姐,第二等是纺织厂、织布厂,第三等是鸡毛厂、洋火厂。至于拣茶叶、剪桂圆、滚毡帽、行鞋底、刺鞋帮、洗衣服、点单子、搭锭、捎裂,这许多都是下等的了。”仙姐道:“且慢慢儿的说。这么拣茶叶、洗衣服,我都明白。那个点单子、搭锭、捎裂,是什么工业呀?”凤奴小姐笑道:“这三种名目没有到过上海,果然不知道。然而近年来,就是上海人,只怕未必知道了。何也呢?这三种工业衰落了。做这工业的女子也很少了。这简点单子,却是画家的附属品;上海人家,画的神影。”仙姐儿道:“我又不懂哩,什么叫做神影呢?”凤奴小姐道:“你端的是笨伯了,这神影两字义,也可以会通的了。虽是他们上海人的俗谈,然而意义却很普通。就是我们家影堂里张挂的,祖先的遗容呀。”仙姐儿笑道:“嗄,就是行乐。”
  凤奴小姐道:“正是呢。他们上海人画的却很考究,不但光是画一个人,就算了,底下还要画一张地毯。那地毯五彩花纹,都是一点一点点成的,点得越细越齐整,价钱越贵。虽然这是呆板的,耐着心思,不算功夫,不算日子,慢慢的点去就是了。于是画家起了花纹的稿子,雇了女工,细细儿的,慢慢的点去。当时节,靠着点单子做营生的女工,上海直有几千人呢。如今却兴了油画、照相。这女工就少了好些,然而二三百人还有呢。”仙姐儿听了摆头咋舌的道:“上海地方真真难说了。”凤奴小姐又道:“搭锭就是糊纸钱,捎裂就是成衣匠的附属品,专做衣服上的裂缝的,大抵是滚毡帽的女工,兼做的,何也呢?捎裂只在夏天才有,纱葛衣服,这裂要捎,棉夹的衣服不用捎,滚毡帽夏天却没的。毡帽要滚,这是冬令的营生。所以这两门子的女工,可以一人兼做的。你可知道吗?”
  仙姐儿道:“懂了,懂了。这一个拿姘头的‘拿’字,直说了两车子的话。第三个又是怎样的奇怪字眼哩?”凤奴小姐道:“这‘拿’字,还没讲完呢。”仙姐儿笑道:“‘拿’字的意义还没尽吗?真所谓大拿而拿了。”凤奴小姐道:“你听着这‘拿’字的一道,也有一定不移的常理,最上等的是一般太太、奶奶、小姐、长三、书寓中的婊子,公馆中的姨太太、姨奶奶,或是坐马车吃大菜,戏园子里去听戏哩,总会里去摸牌哩,都可以拿得姘头,而且还有一件势所必然的事体。假如爱听戏的,就拿唱戏的小旦;爱坐马车的就拿拉缰的马夫;爱吃大菜的就拿伺候的细者;爱摸牌的就拿总会里的账房。这都是超超等的勾当。至于次等的,犹如湖丝阿姐之类,他们的世界,却在说小书的书场里头。说大书的书场上,却没有的。”仙姐道:“说书竟说书了,怎地又要分出大书哩,小书理?”凤奴小姐道:“你不懂得,听我说呢。”要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三十一客馆中不堪回首舞台上引动春魂
  话说凤奴小姐道:“这说书的一道,我们这里是没有的,只有上海最兴。所以你不知道的了。至于怎样叫大书哩,小书哩?大书就是开讲《三国志》、《水浒传》之类。小书却是用三弦子,弹着唱着,按着腔调,唱七言词片,唱的都是淫书。犹之‘南楼传’、‘玉蜻蜓’、‘双珠凤’、‘描金凤’之类。倘是浓廉芳唱‘南楼传’;朱耀笙、朱耀庭哥儿两个唱‘双珠凤’;钱幼卿唱‘笑中缘’,这么着的淫秽盲词,那一般要想拿姘头的滥污女人,一窝蜂都到了,于是一般下流男子仿佛苍蝇赶着狗矢似的,累他们忙心的要不得哩。这个去处虽说是次一等聚处,然而上等的也作兴有的,并不是没有,这就是‘拿’字的大概情形。还有叫做打、撩、跳、跌。怎样叫做‘打’呢?就是打野鸡。”
  仙姐儿道:“野鸡吗?可是羽族中味儿最嫩最鲜的雉儿吗?”凤奴小姐笑道:“差远了,野鸡者乃流妓之别名也。妓界中在长三书寓之下,花烟妓女之上。若说这个‘跳’字,叫做‘跳老虫’,就是花烟妓女那里去,使二百文钱,快乐片刻儿。他们上海人就叫甚‘跳老虫’,这‘跳老虫’的一件事体,却是最失体面的。稍微齐整点的男子,断断不肯去跳一跳老虫。即使实在耐不得,身上又没有一个银元,够不上打野鸡资本,那末不得已而去跳他一跳,但是跳了一回来,又断断不肯对别人说。那些拉东洋车的,码头上挑杠子的,黄浦里摇划子的,这么样的一流人,那是跳老虫算极体面、最荣耀、很风流的事,须要骄其同类了。说不吹牛皮,昨儿晚上喝了几杯酒,恰好走过一洞去,跳了一只大老虫,的的确确是扬州人。吃我一捎,直捎了十分钟,花了二百文,端的便宜,那一般同类就的企慕得要不得哩。”
  仙姐儿笑道:“可不奇吗?这么着的丑事,你怎地知道呢?就是到上海去玩了一回,也不至于知细到这种地位呀?”凤奴小姐道:“大凡事体,只消留心瞧着、听着,哪一门子的把戏,不可以体察出来嗄?至于说到这个‘撩’字,那是最坏风气的事。按理,官场中可以禁得的,有种客栈,专做这勾当的。怎样叫做‘撩’呢?撩些什么来哇?叫什么‘撩躺白’。”仙姐儿听到“撩躺白”三字,益发的诧异起来道:“真是愈奇了,这是‘撩躺白’的名词,奇的很哩。又不知作何解说呢?”凤奴小姐道:“头里我只听他们上海人说‘撩躺白、撩躺白’,不知怎样叫做‘撩躺白’,端的研究不出一个道理来。只得去请教那些老上海。其实作怪,我头里自然就问我的那一个。”仙姐道:“那一个是谁呀?”凤奴小姐瞅了仙姐儿一眼道:“亏你问得出来,那一个就是那一个了,难道还有别个吗?”仙姐儿道:“咦,奇了,你的那一个,我又不知道,就是你到上海去,交接些什么人,你到底不肯同我说,这会子倒似乎说我问得不该了。”凤奴小姐笑道:“我昏了,前儿你我虽则要好,却没有这时节的密切。这个人,没曾同你说来。”说着附着仙姐儿的耳说了一句。仙姐儿含着笑点了点头,伸着三个指道:“就是此公了,所以方才你说,料定有人拿你我的历史编做小说哩。但是谁同你介绍的呢?”说着又转口道:“我也昏了,自然是我们一路上的那个了。这么说着我假如上海去,现放着东道主人哩,听说如今头发也留起来了,不知真有这事吗?”
  凤奴小姐道:“大家都这么说,想是不虚呢。当初我到上海的时节,他还光着头哩。且说这‘撩躺白’的一节,上海社会倒说不懂的。你道诧异也不诧异。那懂得的又说不出其中的原委,自然也写不出这三个字来。后来我细细研究,从事实上才定出这个名词来,你道怎样叫做‘撩躺白’呢?这却并不是这勾当过日子的。很有好人家的妇女,偷背着公姑丈夫,叔伯爷娘,干这伤风败俗的事。”说到这里,顿了顿口道:“不说也罢。”仙姐儿慌道:“这么有味儿的事,你偏偏不肯说了,方才说了两车子的话,却是差不多我也明白的事儿,有甚好听,不过你品评得新奇些。老虫叫做‘跳’,相好叫做‘落’,野鸡叫做‘打’,姘头叫做‘拿’,蚌珠叫做‘钓’,汉子叫做‘偷’,一样的干不正经的事。长三上叫做‘偷局’;么二上叫做‘上局’;野鸡窝里叫做‘做局’,综而言之叫做‘夜镶’,不知道镶什么隼儿嗄。”
  凤奴小姐笑道:“你倒也是个名家,上海还没曾去,已经一古脑儿通统知道的了。老实说,花样多得很哩,可知道还有关房门、撤烟盘、移枕头、放帘子、卸头面,半开销,这都是长三书寓里的把戏。么二里头,还有一个六跌倒的名目哩,然而六跌倒,却算很体面的事。长三书寓里面,要算撤烟盘最下流,假如吃人知道了,死过祖宗三代,直要骂得活转来呢。”仙姐儿直听得忘形了。凤奴小姐还要接二连三的说过去,可恨那不知趣的茶房,端了一盘夜饭进来。凤奴小姐、仙姐儿只得收拾起谈兴。吃了夜饭,没个消息。仙姐儿道:“我们听戏去,好吗?”
  凤奴小姐道:“也好。”于是一块儿来到歌舞场,买了二张头等票。恰巧是玉蝴蝶唱的“桂娟送灯”这一出混帐不堪的戏。而且这玉蝴蝶又是最下流的花旦,仿佛郭蝴仙差不多儿。这“桂娟送灯”唱罢之后,又有点戏的,点了玉蝴蝶的“来富唱山歌”,益发的混帐了。仙姐儿只是心头“突、突”的乱跳。凤奴小姐虽然老到的很,然而也有点自己做主不来。只低了头,没意思抬起头来。及至戏毕散场,凤奴小姐、仙姐儿回到凤仙旅馆,唱了一杯凉茶,便搂抱着睡了。被窝里还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直到天明,却没睡熟。须臾只听得一般旅行的闹将起来。仙姐儿却吓了一跳,莫不是走了水吗?仔细听了,却是下游的轮船到得过早,所以下游去的旅客一个个手忙脚乱收拾行装去搭船呢。仙姐儿听的明白,直竖起来道:“快点儿呢,我们却错不得,扣着日子干事的。”
  凤奴小姐急道:“闹死人了,慢一点儿呢,你竟不顾人的死活。”仙姐儿舌头一伸,连忙缩进了被窝,一丝儿纹风不动道:“你做什么?”凤奴小姐道:“你还怕识得我的身子吗?瞧去还算不弱,然而是虚的很,不似你的一竖就竖起来了,我却不兴,须得慢慢儿的,不然就得了头眩眼花,很不爽快。”仙姐儿笑道:“我也觉得了,何苦来哄小孩子似的哇。”过了三分钟才得忙着收拾起身。做书的做了这一篇满足文字,却很爽快,就是看书的,也万不料续《官场现形记》中,有这一段旖旎风流的文字。犹之读《水浒传》终,只道摇撼泰岱的气象,那知道潘金莲之后,还有潘巧云哩。不但这两段浪荡风情,而且阎婆惜一篇,益发的惹人高兴哩。不过吾书中,只有这仙姐儿和凤奴小姐的这么一段,若要找第二段是没有哩。既已读了有味的文字,也该让做书的歇一回再写。
  卷之三十二一场好梦等空花八集新书正结束
  话说凤奴小姐和仙姐儿乘了下游的轮船,不消一日,已到乐州。杨中丞就在城中住着。那乐州却是通商巨埠,种种规模,同我这里上海一个样儿。热闹繁盛也差不多儿。也不用细细的交待哩。且说凤奴小姐、仙姐儿上得岸来,就在中西旅馆要了一个上等官房,安放了行李。凤奴小姐道:“到却到了这儿了,但是预备着的办法,究竟妥也不妥,若使没些影响,你我这一趟辛苦,却是何苦来呢?”仙姐儿道:“既已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犹豫,尽按着方针做去,才是道理。”凤奴小姐道:“不是我三心两意,然你我两个究竟是年轻的女子,在别人眼里看来,最容易惹人疑惑。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人。”仙姐儿笑道:“这个倒不用多虑,假如只是我一个儿,果然容易惹人疑虑,可知你邓凤奴三个字,漂亮的很哩。杨老头儿,想情也知道。如今世界上有你这么着的一个人呢。”凤奴小姐笑道:“只怕未必吧。”于是探听了杨中丞的住宅,却在东门内,阁老坊。凤奴小姐道:“如此我们去瞧杨老头儿的光景怎样,再做道理吧。”
  仙姐儿便端整了一个小包儿,放着小皮包内,同凤奴小姐一路向东走去,问了好几回路,才望见城关。城厢里头拥挤非常。进了城内走不得一箭之遥,那阁老坊已在眼前。却是个街牌楼,一所阔大门楣,一道围墙,瞧去不知极处,只怕有半里之长。凤奴小姐道:“光景就是这儿了,你瞧这不是相国府第吗?”仙姐儿道:“决定是了。但是我在这儿,想当初杨相国在日,居官很有清廉、正直的好名声。并且谁不知道是寒士出身?姐姐你瞧呢,这所庄院,直占了这条大路,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哩。试问他不是索诈民财,买卖官爵,不然是那儿来的钱哇。”凤奴小姐道:“你竟不懂事了,杨相国这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很可说一个钱不要,只饮民间一杯勺,那就论千万的家私。不知不觉的有了,你还没瞧见。但不过做了一任极贫极苦的知县,又清又廉的官声,不知不觉,几百万银子,搬运到家里去了。这还算明来明去的钱哩。你可知道,近今又出了一个怪东西哩。”仙姐儿道:“怎样的一件怪东西哩?”凤奴小姐道:“这怪东西的名儿、姓儿,宁可别要说他,何也呢?这怪东西最会哄人,如今社会上没知识的人都恭维赞诵他的。却是个忠臣孝子。要算二十世纪社会上的无双人物。我如今直说他是曲学陋儒,矫情镇扬的伪君子,假道学。一般达者,自然是说不错的。诛心之论,何奈达者能有几人哇。”
  仙姐儿笑道:“你不说人已明白了,不是那个甚么公司的总理吗?若是此人呢,你却不要说,世界上的人都是糊涂东西。吃他哄的颠颠倒倒,只当他是个忠孝子,却不道,如今也都醒悟过来了,不上人的当了。这个关我们屁事。说他做甚,我瞧去,这所大屋子未必是杨相国的府第,或者是别的大老官的家里呢。” 凤奴小姐道:“我说决意不错的,横竖问个信,也使得。”于是问了一个信,果然是杨中丞的府上。凤奴小姐笑道:“如何?”仙姐儿便不言语,踅进里边,只见门房里坐着一个老门公,年纪大约有六十多岁了。胡须雪白,正在那里打盹。还有几个年轻的,却在一个儿弄骨牌消遣。鸦雀无声,寂然大有消极的气象。凤奴小姐心里纳罕道:“怎地演出这个景象来呢?”
  仙姐儿也觉很不像中丞府第。如此荒凉,宛似一所没香火的冷庙。且不管他,便咳了一声嗽,这嗽却是一缕娇滴滴的声音,顿然把那年轻的抬起眼来,瞧瞧着二位绝色美人,连忙把骨牌一堆,站起身来,堆上一个脸子和气道:“二位姑娘来找谁?”这个当儿那老者也不打盹了,笑微微的瞧着。凤奴小姐便道:“我们是彰阳到来,有要事求见你家老大人的。”
  仙姐儿便向怀里找出二张楷儿,递与那年轻的。那年轻的接了那楷儿,皱眉道:“我家老爷是不见客的。”说着对那老者道:“伯伯你想呢?就是上去也是白劳劳的。”那老者就在那年轻的手里把二张楷儿瞧了一瞧道:“不瞒邓姑娘和尤姑娘说,我家老爷,不要说二位姑娘有甚公事,要见我家老爷一面,就是本家亲戚也见不到的。”凤奴小姐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呀?”那年轻的陪笑道:“二位姑娘口音不是这里呀。老远的请过来,想来一定有很要紧的公事。何奈姑娘们没有知道我们家的内容,所以望门而来。按理呢?自该上去回一声,那就我们的职分也尽了,姑娘们也不怪我们不肯上去了。姑娘们若不嫌亵渎时,请进门房里来坐一下,喝杯茶。待我们说个大略。”
  那老者也说:“不是我们不上去回,只消姑娘们瞧这光景就明白了,我们家也算得数一数二的大绅士人家了,却应该门上有点儿热闹的样子。这样子不成了个冷朝吗?姑娘们不知道只认得是我们懒惰哩。”凤奴小姐见那两个门上的一老一少,和气的很,而且端的有些诧异,便含着笑就在门房里同仙姐儿坐了道:“掌家的唤做甚么名字?”那老者想道:倒别致的很,怎地叫我们掌家的呢?瞧那楷上却是彰州人,要是彰州的风俗如此,也没的好说。便陪笑道:“我叫杨福,这兄弟叫杨寿,请问哪一位是邓姑娘?”凤奴小姐道:“我便是姓邓,这位是尤家小姐。不知你家老大人,怎地不肯见我们。我们端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更且是你家少大人,再三的说我们姐妹两个路过这儿,须得面见老大人,有句紧要言语哩。”杨福、杨寿一听了“少大人”三字直站起来道:“二位姑娘敢是我家见过来吗?可别弄错了,不是我家公子哇。”仙姐道:“你家公子,不是表字儿唤做鑫甫吗?”
  杨福一迭连声道:“着着着,我家公子却是叫做鑫甫,现在那儿呢?咳!我家老爷为了这位公子,直寻到这个地步,只道是在外边,三长两短的了。原来还在。兄弟你快去回一声太太罢。老爷是木头似的人了。回他也没做理哩。”杨寿飞也似的里面去了。凤奴小姐道:“你家公子怎样的一张脸呢?”杨福道:“说来也话长,横竖见了太太,自会知道。”约有半个钟头,杨寿方才出来,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花面丫头,笑嘻嘻出来。杨寿道:“二位姑娘同小春妹妹进去罢。太太请呢。”小春也道:“太太请姑娘们有话说呢。”
  凤奴小姐、仙姐儿便跟着小春,一路走去。想到按着这样人家的规模,该势派点儿哩,其实也觉寻常的很。不觉过了两三层屋子,虽是高大房廊,然而索然没一点儿生气,竟似败落乡绅的样子。又进了一层便是房厅了。小春便请凤奴小姐、仙姐儿坐了。须臾,只见太太扶了一个小丫头,从侧首里出来。凤奴小姐、仙姐儿便站起来迎上一步,请了个安。太太忙回礼道:“二位贵千金少礼,少礼。”瞧着凤奴小姐道:“这位是邓家小姐了,久慕小姐高名,如雷灌耳。”凤奴小姐谦了一回。太太又道:“尤家小姐府上也是彰阳吗?”仙姐儿道:“回伯母的话,敝处犁州。”太太呆了一呆道:“犁州吗?还是城里呢?乡居?”仙姐儿道:“东门外。”太太道:“嗄,嗄,也是东门外吗?小姐的府上同尤心迥是一家吗?”仙姐儿道:“可是现在署提学的?”太太道:“原是呀。”仙姐儿道:“这是奴的胞叔。”太太失惊道:“这么着小姐是心斋的女儿吗?”仙姐儿好生诧异道:“是的,太太怎地知道呢?”太太笑道:“小姐认得老身吗?”
  仙姐儿仔细端详了一回,其实不认得。太太笑道:“怪不得小姐认不得老身了,就是老身也认不得小姐哩。假如不说起,那里想得到就是小姐嗄。当初老身到村上的日子,小姐还只得三四岁哩。如今已是十余年了。”仙姐儿满肚摸索,终竟想不起是谁。凤奴小姐也听得呆了,便道:“太太怎地到过我家妹子的家里呢?”太太笑道:“小姐们却断然想不起的了。当初先夫在日,却在犁州黄学士村里处馆,有二十余年之久。尤小姐的叔父心迥原是先夫的门下。那一年,心迥中举人,开贺,老身也到府的。直喝了二天酒。”
  仙姐儿沉吟道:“叔叔的先生,听说是姓缪呀,没有姓杨的。”太太笑道:“老身原来姓缪姓呀,并不是姓杨。这是老身的娘家。自从先夫去世之后,先夫却是一个寒儒,亲族又没一个。老身只得还来娘家依靠着兄弟过日子。这儿是老身的娘家,并不是正主儿,这闲话,休要说他,不过弟妻已亡故了。兄弟自从致仕回来,事情儿很不如意。最是不如意的事,兄弟只生一个儿子,为了一点闲气,使性儿出门去了。媳妇因为丈夫出门之后,杳无音信,存亡未卜,成日家吵闹不休。弄得个不成样子。说起来,着实可羞,也不必去说了。综而言之,杨氏家门不幸,稳稳的不顺溜,所以我的兄弟气坏了心经,如今痴痴癫癫的主持不得家事。因此老身权理着。恰才小姐们说,曾经见过我家的鑫甫侄儿哩。如天之幸,我家兄弟得了这天大的喜信只怕心病马上要好了。不知道如今在那里?既是相烦小姐们特地到来,可想于今悔过了。然而父母原有爱子之心,当时节,他干错了事,自然要训责训责的呀。”
  凤奴小姐和仙姐儿听了太太的这遍言语,一点儿头脑找不到。太太又道:“如今鑫甫侄儿,在什么所在安身?怎样又同小姐相识起来?既然同尤小姐相识了,难道没有说起心迥吗?若然说起了心迥,想必要提起先夫哩。”终竟还是凤奴小姐有些见识,便道:“太太我们特地到来,原有很难索解的一段事体。先要请问令侄出门的时节,太太可知道随身有多少行李、多少盘缠,有甚么要紧的物件?”
  太太见凤奴小姐问得诧异,顿了一顿道:“当初侄儿出门的时节,原是使性儿,不别而行的。休说老身没知细,就是他爹娘妻妾,也没有知道,至于行李、银两却没有的。不过他平日间,随身揣带的一个小皮包儿,就是有些银两,零用的罢哩。”说着又转口道:“银两却有的,我记那一天,一去不回的日子,却是他捐官去的。”凤奴小姐忙问:“捐的什么官,到底捐了没有?”太太道:“捐的是县丞,可是到了最后捐了没有,委实没有知道。”凤奴小姐又道:“如今据太太说来,令侄是不别而行,可想古董玩器,益发没有携带一件的了。”说着对仙姐儿瞧着道:“这关系可不小哩。”太太忙道:“什么关系呀?”凤奴小姐道:“不忙,且请太太细细地说,我们听令侄出门的缘由是怎样的。”太太既是这么着,可想其中必有道理,虽然不雅致,也只得直说了:“我那侄儿是娶本城中进士的第三个女儿,姿色其实平常,又是抽鸦片烟的,而且做女的时际,已有了话把的哩。倒是那侄妇的妹子,五小姐很有点儿姿色,当时还只得十五岁,娇模娇样,着实不安分。我那侄儿却爱上了小姨子了,私底下有了话儿,及至肚子高起来了,可是不得了吗?幸而中进士。倒很好说话,索诈了一万银子,给侄儿做妾。我兄弟是不肯浪费一个钱的人,但是事到其间,也没有法子,只得忍着肉痛,拿出一万银子来买静求安。狠狠地把儿子训责了一常且说一大堆的银子,做老子的拿出来了。至于你会作乐得趣儿,该小老婆,你有本事自去养活他,不许住着一块儿。你自去租屋子立门户。当初亲戚们劝了好几次,终劝不成,于是另立了一个门户。不觉三年有余。侄妇又闹出乱子来了,这却污了姓杨门楣了说也可丑,爱上一个没头发光郎。”
  仙姐儿插了一句道:“没头发的光郎是个甚么东西?嗄,敢是留学生了。”太太瞅着仙姐儿,微微一笑道:“当时节,还不兴有这种样的。叫什么留学哩。这是十年前的事情哩。却是白蟮庙里的当家和尚。” 仙姐儿道:“和尚有甚么味儿,譬如我;是老实说,宁可闷死了,到底不高兴的。”说得太太笑起来,眼泪直流。凤奴小姐跺跺足道:“你疯了吗?这里是甚么所在,也是这么的胡闹。”仙姐儿顿然回过来,这儿是客家,怎地忘情到如此地步。直羞的没个地洞可钻。太太道:“尤家小姐还是小孩子家,欢喜说说笑话的。当初老身做孩子时,也是这个样儿的。”笑了一阵又道:“那侄妇既是做出这件事来,被阿公逐回娘家去。岂知夫妇的爱情还好,因此姐妹住在一块儿,侄儿却一妻一妾,另立了一个门户。侄儿是读书公子,没有赚一个钱的本领。那姐妹两个就不安分了。不三不四的尽干去,却应了一句俗谈,叫做‘香火赶出和尚’了,只得在老子跟前磕头求拜。回家来,又是三年,所谓父母终有爱子之心,重又娶了一个妻子,又替他捐一个大八成的县丞,就是兑银子的那一天……嗳,又败露出一件事来;哪知侄儿同二姨娘私下往来两三年了,方才被老子知道,可知这个乱子没收拾了,因此使性儿一走,直到如今,存亡未卜,生死不知,已是十年光景了。如今到底在那里呢?我兄弟只此一子,想念的要不得。最可恶的是,后来娶的那一位,也是不争气的。自从丈夫出门之后,倒和钟家的姐妹两个做一路儿,听说如今在城外开了一所旅馆,专做那精致不过的不端事体,竟是婊子的别派了。”
  凤奴小姐听了叹息一回,便把碧玉连环的根由底细,细细说了一遍。太太听着直惊出好几身冷汗,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忽地一拍手道:“小姐,小姐,我那侄儿,却有一个老大的记识的。他的眉心里头有赤豆似的一粒红痣的。”凤奴小姐、仙姐儿异口同声的道:“那却没有的,没有这红痣的。”太太笑道:“这么着,这理刑厅是谁呀?为什么要冒充我的侄儿呢?”凤奴小姐道:“太太,奴早已疑在心里了。若然果是你家公子呢,万事全休。然而他写的信,如此不通,决定不是你家公子了。何也呢?你家公子的笔墨,奴曾见过来,端的是现今的小名家。这是第一个疑团。至于既已认了我父亲做干爹,又同奴才拜把子,这么没伦理,岂是公子家的行为?这是第二层疑影。仔细算起来,为什么要冒着你家公子呢?其中必定藏着一条命案哩。不过天底下没有这么大胆的人。不提防败露吗?于是又委决不来。头里原想备细的。打一个电报到来,仔细想来,终不妥当。因此还须亲自走一趟,终竟妥当的多了。”
  太太道:“小姐们不嫌跋涉,这么老远的到来,端的是为了我们杨家的事。我们感激不尽呢,既是承小姐们的好意,但不知那里做官的到底是不是我家的侄儿嗄。若是不的,我那侄儿那儿去了呢?我那兄弟又是弄得这么木居士的样儿了,就是同他去说,瞧光景也是徒然的了。不然该当亲自彰阳去走一趟。瞧瞧那个理刑厅,究竟是谁?到底那么着的一桩公案嗄。”凤奴小姐道:“我们亲自到来,原想请老大人同我们去瞧一个水落石出,据太太这样说来,不是仍是徒然吗?就是老大人不能办事了,府上边终有可靠的人呢。”
  太太沉吟道:“事体呢,终须我们这里派个人去,查究一个明白。我们兄弟是端的不成功的了。但是派谁去呢?我们虽这样人家,其实房族凋零,亲戚也少,并且我兄弟病了这几年,益发的与世不通了,要是我同小姐们去走一遭罢,然而我也不过只能认看认看,到底是不是我那侄兄罢哩。若然不是的,内中一定有非常的变故,在里头了。老实说,我是一点儿没行用的人。叫我弄些什么来呢?”仙姐儿道:“太太同我们去是最好的了,只消太太认一认是不是就完了。其余的事,都由我们替太太就是了。”
  凤奴小姐道:“是呀,太太认一认,却是你家公子,我们自然帮着劝他回家来。省老大人朝夕想念。只怕老大人一见儿子回来,病马上就好了。若说不是你家公子呢?里头的事情多哩,也不烦太太费一点的心,包管着我们身上,查究出你家公子的实在来。至于感激我们的话,再也休提。我们同府上,虽是没来由,按着新学家说起来,都是同胞呀。”仙姐儿笑道:“这句话姐姐说错了,放着孔夫子的道理不说,倒替那般没头魂增起光来了。四海之内皆朋友也,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到底按着天理人情的事,终逃不过我们孔夫子的说法。”
  凤奴小姐笑道:“吃你摘了字眼去了。但是这事情非常紧要,延待不得。请太太马上动身,就趁着今夜的轮船,横竖如今也便的要不得,用不着累累堆堆的行李。到了那里,我们家里少了那一件嗄。”太太道:“今儿只怕来不及,请小姐们耽搁一宵,我们也尽一点敬意儿。”凤奴小姐道:“不是这等说,假如果是你家公子时,不要说耽搁一宵,就是十天也不妨。据我瞧去,其中必定有非常的事端在里面呢。若说要尽一点儿敬意,还是将来事体完了,我们索性打搅府上一年半载倒可使得。今儿一定要请太太动身的。何也呢?倘是冒充你家公子,这人也不是平常之靠,决然是机警万分的人,倘使漏出一点破绽,让他预备了,那么就费事了。”
  太太瞧瞧着凤奴小姐说得直捷,只得收拾了一个简洁行装,当日三个儿,一搭地起程,水陆并进。第三日,已到彰阳大埠。邓光却扣准日期,已在码头上等候。凤奴小姐道:“这位是杨府上的姑太太。”邓光便请了个安,太太着实谦和,站起身来堆下一脸的笑容道:“管家少礼,据贵小姐说来,我们这事儿多亏了管家爷儿两个的功劳,将来我们终知道呢。”邓光又请了一个安,答应了几个“是”。凤奴小姐便道:“老爷在衙里吗?”邓光道:“事体通端整了。”凤奴小姐道:“如此很好。”这当儿,邓光已雇了三乘轿子。凤奴小姐、仙姐儿、杨家姑太太坐着轿子,一溜儿进城,向理刑厅衙门来。须臾已到,邓光把带来的三五个小么儿暂且稳住在宅门上,便去报知杨理刑:“我家姑娘同尤姑娘到了。”
  杨理刑正同着子通谈天说地。一听着仙姐儿到来,心上十分诧异;既已约着等他们拜寿去了,叫我到他那里去的,今儿但不过说妹妹要来,怎地一块儿来了?想来等不得了,要紧同我相会了,只怕他也想到衙里来,到底容易做事,本来他信上的计较不很妥当啊!心上这么想,早已直站起来道:“妹妹来了,快请太太出来迎接。”说着,一路迎出来,只见三乘轿子一溜儿歇下。柳燕儿只在房厅上等。杨理刑瞧着三乘轿子,想是一乘是丫头哩,及至一个个出轿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太太,心里诧异万分,不知是谁。凤奴小姐先上前来叫了一声:“哥哥哎,你家的姑母到了,快快迎接呀。”
  杨理刑心上一凛,还不曾回来,太太已走近杨理刑身旁,一瞧道:“你是谁呀?你可是杨相国的孙子,杨中丞的儿子杨鑫甫吗?”杨理刑却钝口道:“你是谁啊?”太太笑道:“我便是杨相国的女儿,杨中丞的姐姐,杨鑫甫的嫡亲姑母呀!”这当儿,邓光已瞧着光景,情知不是,便把手一招,那三五个小么儿一拥而进。柳燕儿最是灵利不过的,看出风头便想把大衣脱去,越屋而遁。邓光笑道:“嫂嫂,不要走。”说时小么儿把预备的索子向柳燕儿的脚上一绕,柳燕儿便站不住,横躺下去。邓光忙扶住道:“你不认得我了,怎不想想在京城里的时候呢!我倒没忘记你是跑解马的柳姑娘呢!”这个当儿,杨理刑已面色如灰,情知脱身不得,只得向邓子通跪下,子通不忙道:“不慌不慌,我终不负你,你只消把仔细根由说个明白,我终替你设法儿,保你没事。我们上房去谈,省得传出风声去,不好听呢。”于是一群人押着那一对儿贼男女到上房去审出情由。原来这杨理刑是个偷鸡摸狗的一流人物,叫做什么“赛时迁”曹么,他老子也是著名的“三只手”,从这营生上居然很积几文钱。这曹么,从小机警万分,诈伪百出。子通家的一案还是他老子干的事,未几死了。曹么已是三十岁左右了,所干的事比着他老子还有能耐,志向又比着老子高大。原想花几个本钱,捐一个小老爷来做他一回。若是赚钱便弃行换业,就此做官;倘使乏味,再做他的家传行业。一想捐官,何苦花着血本呢?何不偷他一票来捐呢?恰好那一天,就是杨公子拿着银票去兑银子,露了他的眼。便想道:一定是拿去给那婆娘的,那是算得定的。再过一会子,这票银子不姓杨了,便姓曹了。于是记在心上,及至黄昏时分,忽又遇着杨公子搭上真州的小轮船,只认是有事体到真州去,所以带了好些银子,但是一个儿却没底下人,又有些奇怪。因此也搭上轮船,假意殷勤,探出杨公子心事:因为私通父妾,败露了机关,端的要不得,所以逃走。于是起了个不良之心,到了真州把杨公子的性命害了。岂知包里头只有百十两银子,倒有捐现存的一张县丞执照,看那年貌相同,便假名儿到省做官,端的一路顺风。不过这几年就到这地步了。凤奴小姐道:“我料的不错吗,犹如眼见的一般。”
  子通道:“你胆也太大了,不防到杨府上打听出来吗?”曹么道:“有这缘故,既是为了这样不端的事逃出来,他家里也气极了,三年五载里头不会寻访,并且到省的时节,部照上已改了一个名字,就是表字外号都已改了。这会子也是天败。要想在尤小姐面前拢点阔气,所以露出破绽来了。这样看来,淫欲之心断断动不得,假如头里不想邓小姐,没有尤小姐的一局,我做我的官,邓小姐就没事了。想到这一点的好处,邓老爷终要周旋小人呢!”子通喝道:“放屁!既由尸亲拦阻,你也没有什么权柄了,你自己投在网里。老实说,说谎话逗你玩呢!尤味兰原是急病死的,你去想吧,我们是何等人家,我女儿是何等样人,肯做半些儿的错事吗?你不说我到这事上,我能可怜你,求求杨府上姑太太将就些儿;既说到这事上,不要说杨府上姑太太将就饶恕你一些子,我就不答应。我们爷儿俩个同尤家父女费了如此一番心血,查究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说到这里,曹么、柳燕儿一齐磕头。子通的心不禁一软。太太原是没注意的人,并且听着这样的骇闻,已经吓糊涂了。这个当儿,彰阳道台衙门传到一件紧要文,不知是何公事。做书的并不是不肯说,说起来情节很长,时间又放不落手。索性回家去料理一番。空出身子再编一部后集吧。

《最近官场秘密史》 相关内容:

前一:2

查看目录 >> 《最近官场秘密史》



关于本站 | 收藏本站 | 欢迎投稿 | 意见建议 | 国学迷 | 说文网
Copyright © 国学大师 古典图书集成 All Rights Reserved.
免责声明:本站非营利性站点,内容均为民国之前的公共版权领域古籍,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研究。
内容由热心网友提供和网上收集,不保留版权。若侵犯了您的权益,来信即刪。scp168@qq.com

ICP证:琼ICP备2022019473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