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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五

第九回 鼠窃贼一朝得志 乌合众三路兴兵
词曰:
问他博具起何朝?怪杀那乌曹。幻将五木分卢雉,传流处,昏旦搢呶。不顾陶公痛低,却称刘毅雄豪。自然家业渐萧条,冻馁日嗷嗷。偷生觅个萑荷泽,呼同类,窃弄戈刀。震动王师歼灭,不教小丑潜逃。———右调《风入松》
话说李绩要晓得山鳌出身来历,便将柳俊叫到寓所,走进花厅向西坐下,便问柳俊主人始末。柳俊道:“家相公有一段不白奇冤,小人也有一节委曲情事,乞老爷屏去左右,方敢细说。”李绩真个把家人们都喝开了。柳俊乃将自己如何出身,如何依栖丁府,旧主人丁孟明与凌驾山如何相交,后来丁孟明因凌驾山看破了强盗书信,便挟仇陷害;自己如何报信,凌公子便进京避祸;自己因而弃邪归正,跟随至此;在路恐有追寻,乃改名换姓的始末,略述一遍。李绩方愕然道:“我说没有姓山的在绍兴做太守,原来你家相公是凌羽化先生的公郎———这凌先生也曾与我在都门会过。如今你相公避祸远出,可曾得知家中消息,还是怎么样了?”柳俊道:“自出门后,也无从探问消耗。”李绩道:“凌相公到京作何进止?”柳俊道:“家相公有一位年伯在京,要去投他图个北监,以便在京中肄业。”
李绩点头道:“这也才是。但是你原是丁家人,凌相公也未必便这般信任你;且又同你进京,毫无猜忌,这却叫我也有些疑惑。”柳俊道:“小人虽是下贱,颇具些意气。向在丁家,见丁公子作事好险,久欲相离。常见凌相公来,做人情性,相去天渊,久欲弃邪归正。凌相公也久有提拔小人心念,争奈不便举动。适值丁公子生此歹意,小人去报了信,想来再住丁家,倘日后察出,那时小人性命定难保了,因此竟随凌相公北上。凌相公推诚待物,况且素知我心,所以深相信任,并无毫发猜疑。”
李绩笑说道:“这也罢了。但是他系官宦人家,岂无一二得力家人跟随进京,怎么独叫你一个少年随着,这是何故?”柳俊道:“得力家人也有,那时因在忙迫,这些家人们恋家的多,不能一时就走;况且事起仓卒,也都有出外未归。相公恐叫动众人走了消息,又虑迟误不便。独有一个最忠义的,叫做魏义,愿跟随进京;相公又因丁公子那边举发,必要他在家中料理,所以小人独自随来。”李绩道:“你家相公多少年纪了?曾进了学没有?”柳俊道:“已进过学,今年一十八岁。”李绩道:“你家相公年纪尚小,你也大不多几岁,进京也有二千余里路程,万一路上遇了歹人,有些错失,如何是好?”柳俊道:“小人生长北方,弓马颇知一二。不要说这般清平世界,又且路近;纵就再远几千,兵马纵横的所在,我也走去不妨。那怕恁歹人,岂到错失地位!”李绩笑道:“原来你有这般本事!我听你言语,颇识斯文,想你也有些知书明理的了。”
柳俊忽然跪下道:“方才小人将家相公事情一总吐露,万望李老爷念他受冤的人,倘遇外客,求老爷断断不可说起。恐传闻到丁家,知了消息,家相公身上便不好了。”李绩扶起道:“我向来存心厚道,若还在仕途上,见此不平,定要替他申冤拔枉。况且凌先生存日,也与我有一面,他公子受此冤诬,流离失所,我不能替他排解,已是歉然,怎好走漏他的消息?你竟放心,不须多虑。”柳俊垂泪道:“小人见李老爷是位盛德君子,故将真情说出;若在他人面前,小人也不敢明白说了。”
李绩道:“看来你竟有些识人的眼力。早间我在大殿旁,见你气格超越常人,故此着人唤你;方才细细看来,你后来定有发迹之日,你今年多少年纪了?”柳俊道:“二十一岁了。”李绩:“道我颇知相法,若依你相看来,两额角黄气飞腾,早晚定有意外奇逢,或者随你相公进京时,有恁么好遭际,也不可知。”柳俊道:“小人是奴隶下贱,有恁用处?倘得如老爷所言,可知是好。”李绩道:“我相法断无差谬。你当自爱惜,不可自家暴弃。”柳俊连声应诺。李绩道:“如今贼未即退,你家相公便不得进城,你却焦躁无益。”柳俊道:“便为此事忧烦。家相公一人,没人看待,不知怎么样的焦躁哩。”李绩道:“你独在寓所,却也无聊,不如常到我这边来走走。”柳俊道:“晓得。”当下便辞了出去。
李绩心下沉吟:“看这小子,果然有些经纬,说话甚有条理,俱不失为忠厚。他说弓马颇知一二,必定晓得些武艺,料非漫然说谎。听他谈吐,竟似在斯文中淘鎔过来,这般人却也难得。我若有这般小厮,必提拔他一个出身,决不使他埋没。但看他的相貌,定非久居人下的,目下气色甚佳,自然决有遭遇。”心中只管把柳俊盘桓。又念他:“方才拜我,恐走了主人消息,便掉下泪来,一种为家主的念头,真是可敬。”便真个再不向人说起,连女儿丽娟面前也不说知。正是:
敬君忠义重,唯恐泄君言。
若得为吾用,须知不负恩。
一概搁过。却说这贼兵自何而来?为恁么这等猖獗?原来有一个大王在内。这大王姓苟,排行第一,原是这兖州府小户,幼时也曾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先生取他一个学名,叫做苟修文;长得一身顽肉,其黑如漆,两臂膊有偌大气力,人都称为“苟黑汉”,又叫做“苟铁臂”,把“修文”两字竟不提起。这苟黑汉幼时在村塾中,你道他有心肠读句书儿?有定心写个字儿?这两件那里在他心上。一味是舞枪弄棍,抛砖击石,封拳扯腿的顽耍。父母偶然见了,也着实打骂;扯去书馆中坐不上半日,只等先生转了背,原去顽了。若不耍拳弄棍,做这般大家伙,便去敲块瓦屑儿,与众学生弹筋筋,拉鸡坑;若先生撞见,便东跳西跳,捉来打了几下,便放声大哭,哭个不了,搅得你耳根边好勿清净。先生见这般训诲不转的,也不乐教他,却得自由心性。遂其所愿。
父母死后,便沦落在赌博场中,做那无赖勾当。原没有什么家业,看看赌完了,便做出一件奢遮的本事来。自古道:“赌与贼邻。”输极的时节,连衣服鞋袜都输去,大寒天气,飞雪满空,冻得狗叫,他也再不懊悔赌钱不是好事。只道:“我手里掷惯的是骰子,如今弄得没得掷了,却不济事,不如还到赌场中混去。”忍着饿冻,挨到赌场里来,讨两个头,抢两个孤注。人见他是个癞化子形状,也诈眼脱的让他。倘与他争论时,这苟黑汉便要放刁,抢了骰子要出首,又要去各家父母兄长面前说知;众人要与他打,又见黑汉力大,不敢交锋,所以恁凭他抢铜钱,不敢拦阻。一见他来,巴不得送两个铜钱与他,买静求安。这苟黑汉若是知事的,打转心来,一日价得了头钱孤注,也有一百二百文,可以用度过活,一人一口,尽有长余。因而积少累多,或者遂成家业,也不可知。他却一得了钱,又挨一脚去掷,掷不上一掷两掷,偏又掷出不好色面来,不是差便是七,把这几个有限的钱依旧送掉了。他便想:“似这般赌法,却不十分豪爽,虽则不怕别人不与捻头,然而终属厌事,惹人心里不快活,怎得一个法儿,常有大主钱财做赌本方妙?”终日是这般想。
一日,想出一件奢遮本事来。你道是何算计?却是做贼。苟黑汉不想做贼也还好,一要做贼时,手脚便零碎起来,捞东摸西,伺候没人,不管什么东西物件,顺手即便剿去。初先还是白日撞三只手,后来想:“不济事,偷这些,须不够做赌本,倘或有人见了,也为这些小财物坏了名声;不如夜里去做他一帐,却不道好几天消受!”因而想到一家,是个守钱虏。日里做下了眼,停当了撬门挖壁洞的家伙,到夜来身边藏了火种,撬开了门,摸进去,将门依旧掩上了。
踅到卧室处,用铁铲儿撬房门,才得两响,只听得房里有人说道:“妈妈,你试听么,昨儿是这般门响,今夜又是这般响了,不知是什么剥皮的畜生?”又听得妇人声音道:“是个猫儿,再有什么剥皮的?前日煮的肉挂在门头上两日,遇了斋期,没有吃,这剥皮的闻得肉香,却在此搅了两夜。”苟黑汉听说,便生出贼智来,学猫嘴里咕咕嚷嚷的叫,越发撬得声响。那人道:“这该死的!好恼人,搅得我睡不着,待我起去赶他。”那妇人道:“暗漆漆的,起去做什么?惊他走了便罢。”果听得地板上砰砰的响。苟黑汉便住了手。停一刻,又撬响起来,又听得地板上震响,又即住了。一连数次,那人焦躁得恨恨的。听得下床,黑汉便闪在一边,听那人开了门,把门闩向门外东敲西击,口里吆吆喝喝。黑汉心生一计,就地摸着一块砖片儿,向前抛去,打着瓮响。那人发怒道:“这剥皮的,还在那里作怪。”便摸出去赶打。黑汉约摸那人离了门口,便闪进他门里,摸逼床侧边,做一堆儿蹲着。只听得那人赶了一回,进来开了房门,上床睡觉。口里道:“这剥皮的若再来,明日做下一个筒儿轧住他,剁他十七八段!”妇人道:“吃斋的人,说这般作孽话!夜深了,睡着罢,明日好早起身干事。”只听得那人不多一时,便打呼声响,再听那妇人,也抽呼了。黑汉心里想:那人因起来赶猫,闹了一个更次,自然倦了。便身边吹起火种,略照一照,房中箱柜,了然在目,依旧将火种藏过。向柜边摸时,有一把锁在上,却喜未经落鐄,捵开了锁,掀开柜盖,把手四下一摸,早摸着一个包儿,约在手中,好些沉重,心上喜个不了,将来且搢在肚兜里。又摸着了两吊钱,箱笼里取了几件衣服包了,一总驮在肩背上。一路摸着原路,开了大门走了。
明日那人家起来,见被贼偷了东西去,原是个爱财如命的,却不敢声张出首。为恁的?只因官府们不好,一味要钱,见人家失了盗贼,却把捉拿盗贼的心肠缓了,单把失主来炙诈。他想盗贼偷得起的人家,其家必是有钱的,必定用得两个起,因而官也要,书吏也要,差役也要,内而幕友家丁也要,外而地方保甲也要。那一个人家,先被盗贼偷了,自然去了好些东西,怎经得这般你要我要?把一个家计儿,自然做了“雨打浮萍”,一时星散。纵捉到盗贼,追出赃来,已是十去八九;先要衙门里承行东道,捕役盘缠,不知费了多少使用,所追之物,补得那一件?若还有等奸刁捕役,唆盗措扳,累及无辜,终累了那失事人家吃苦涉讼,耗费资财,真是失物领赃,余晦未绝。
苟黑汉偷了那银钱衣饰,有二十余金,心上欢喜不了,巴不得到天亮,好去赌场里下马。渐渐天色大明,便将衣饰藏在铺底下,将银钱缠在腰里,锁上了门,到赌场里来。把银钱解下,在台上一甩,众人吓了一跳,齐道:“黑汉今日那里来这注好大财香?”黑汉道:“你们管我则恁?料不是偷你们的。”众人道:“莫说闲话,大家来掷。”有个道:“丁拐儿罢。”有个道:“四子儿罢。”苟黑汉道:“好晦气!我黑汉有了这主大梢,却与你们做小家子事?”众人道:“有理,还是老快好。”因而数不筹马,呼吆喝六,喊金抢红,自早至晚,苟黑汉面前存不得两贯钱、二两多银子。众人要收场,苟黑汉那里肯放?众人道:“我们昨晚赌起,也要歇息一歇息。”苟黑汉就把骰子绰在手中道:“你们还是赌是不赌?若是赌,老子情愿一总输去;若不赌,我拚着自己三十板,将你们到县里大爷那边告去!”众人晓得苟黑汉性子的,见他这般发急,只得坐下再掷。果到黄昏左侧,黑汉面前真个半文也没了。众人道:“你又完了,我们也不掷了。你若要赌,须将梢来下马。”黑汉垂头丧气,不则一声,众人一哄而散。
黑汉走回破屋里,好没情绪。上铺去睡,扯那败絮中,摸着了一包东西,不觉拊掌大笑道:“惭愧!有这个衣饰在这里,明日往解库里也典得四五两银子,不是还有一日快活,愁他则甚!”当下安心睡去。到明日,真个去典了五两多银子,复身到赌场里来。众人道:“你昨日半文都没了,今日那里又撮来这梢?”黑汉道:“人能变财,那里料得定的。”摆下四脚,黑汉把大注子尽推出去,却不够一二十掷,不到晚,依旧一双空手了。黑汉便发起赖来,要两个头钱,有人道:“你下马的都要头钱?”有人道:“省些事罢。”没的凑出一百钱来,你二十我三十,凑足一百文,交与黑汉。黑汉接了道:“我不与你们多说,且将这钱去打角酒吃。”众人道:“有理,你去罢。”黑汉真个去打酒吃。在一个酒铺子里坐下,一头吃酒一头思量:“明日没有弄了,却向那里做那勾当去?”想一想:“又没便人家下手,不如还去讨个头儿,且过了两日再看机会。”约有醉意,还了酒钱,归家便睡。明日向赌场里拈头。众人晓得两日来赌的银钱是偷来的无疑。
黑汉混了多日,一日晚上,走过城隍庙巷口,只见一家厮嚷,众人团团围住。黑汉挤向前一看,原来是他的表兄王豆腐与妻子相嚷。黑汉便上前劝解,那妇人便向黑汉告诉道:“表叔,前日我见张妈妈拿一匹标布来,甚是精细,便买了他,做一件衣服。你的哥子就道我破费了钱钞,与我相嚷。那有衣服不要穿的?就做下一件,也不叫做花用了,为恁么便是这般嚷骂?你替我断断看。”苟黑汉道:“一件衣服所值几何?又不为大事,嫂子要穿,就待他做下,表兄也是多嚷的。”王豆腐在气头上,听得埋怨他,按奈不住,道:“你晓得屁!我们铜钱银子烦难,都是硬着脖子挣的;不像你使惯了没头钱,吃惯了没头酒,看得容易!”黑汉闻言大怒,架头啐了一口道:“你家夫妻相嚷,我好意来劝,到把我来伤犯,好一个不识高低的死囚!你家就打死了人,关我鸟事!”说罢便去。
一路思量:“好生恼人!好意解交,反受抢白,怎么设个法儿处他,方快吾意?”猛然一想,暗喜道:“妙哉!我如今要做那勾当,却恨没有熟脚人家,他方才不合骂我,就把他来试试。想他苦挣多年,自然有些积蓄;况且他家只得两间房子,沿街浅巷,撬进一重大门,便是卧处,方才立进他屋里,箱笼什物又都在眼里了,有何难哉?”算计停当,便身边取出数十文头钱,到一家酒铺子里买烧刀子吃。自斟自酌,掌灯时候才吃得完,微有醉意。
复从王豆腐门首经过,只见门扇都关闭了,听得里面说道:姐夫不要气他,总是自家人,不须介意,姐姐回去住两天儿就来。”又听得王豆腐声音道:“舅子回去问声妈妈,明日我来看他。”苟黑汉心下道:“原来是王豆腐的丈母闻得女儿在家闹吵,所以叫儿子来领女儿回去。”听见他关门,便走过一家闪着。肚里寻思:“一发好个机会。这婆子去了,自然带着两个小儿女去,止存这王豆腐一个,却不道更妙。”打一看时,果见一人提着一个亮子,婆子搀着儿女,往西去了。苟黑汉心下大喜,想道:“此时尚早,且回去睡片时,再作计较。”乃回到家中,在铺上略打一睡。
听得起了更,打到三更时候,起来拴束好,带了本行家伙,曳上了门,一径走到王豆腐门首。贴在门上一听,听得里面说话,却又不甚明白。苟黑汉心下惊疑,暗道:“奇怪!他没人在家,却与谁讲话?”再细听时,却只是王豆腐一个说的,都是梦话,所以含糊隐约,不甚明白。苟黑汉放下了心,身边取出家伙撬门。你想开豆腐的人家,有恁好门扇?不一刻撬开了门,摸到床面前。摸着箱子,掀盖起来,先把几件整衣服打做一包;摸到底下,不见什么东西,想道:“不在这箱里,定安放柜内。”复身摸着柜台,弄开盖来,四下里摸遍,也没有银包,止摸着三百多钱,先将钱揣在怀里。暗道:“奇怪!难道这王豆腐真个没有?”又一想道:“这王豆腐是小家子样做事,啬搢搢的,有些东西必放在枕根边。且待我去摸摸看。”因掩到床前,躬着身向里床两头一摸,果在枕根边抠着重重的一包。心上一喜,掉手过来,早在王豆腐鼻子上打了一下,惊得王豆腐直跳醒来,吓得苟黑汉掜着银包,望门外就跑。王豆腐晓得是贼了,连声打嗽,把胸脯乱拍,急忙披了衣服,跳下床来,乱喊:“有贼!”追将出来。不料失脚带住了一张豆腐架子,走的势猛,绊跌一交,就如半天里掉下一块大石,砰的一声,跌个够死。
早惊动了邻舍,大家吆吆呵呵,齐起来到王豆腐门首。有人带得灯笼,只见门扇开着,推门进屋看时,只见王豆腐磕伏在地上打哼,一时挣扎不起。众人搀扶起来,只见王豆腐额上血流不止;原来磕下去,磕在豆腐箱盘角上,额角边打了一个窟宠。当下扯块腐干袱,包了头。王豆腐说:“有贼偷了东西,往外走了。”众人道:“贼去几时了?”王豆腐道:“好一会。”众人道:“若是好一会,贼好到家了,你却向那里赶去?就赶也不知东西南北。”有人道:“王哥,方才赶贼,须好好儿的走,自己家里走惯的所在,恁反磕伤了头面?”有人道:“你且挣扎看看家伙,可曾偷去恁么东西?”因而大家同王豆腐照看。但见柜台上放下一个衣包,柜盖与箱盖都是开的。王豆腐看一回道:“衣服都在柜里,有三百多钱却拿去了。”众人道:“造化!我们也替你看,锅子铜杓家伙都没有动,止去得这三百钱,也还算大大的造化。你怎地一个惊醒了,却赶走了贼?”王豆腐道:“有恁么物件在我鼻子上打一下,方惊醒的。”众人道:“若是这般,到床上照照看。”王豆腐不照犹可,一照时,免不得到里床枕根边摸那平日积攒下的银包,伸手一摸,只叫得一声:“不好了!”众人道:“不见了什么?”王豆腐也不答应,只把床上被席翻了几转,众人道:“是不见了银子么?”王豆腐发苦道:“我挣了半世,积下十五两八钱银子,今日却被贼偷了去,我好命苦呀!”说罢哭将起来。众人弄得没法,内中有见识的道:“你莫哭,如今已被偷去,难道贼见你哭,便来送还你不成?大丈夫男子汉,却做这般儿女态。铜钱银子,人身上的垢腻,硬着膊子挣,再挣些起来。自古道:‘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怎么为这银子哭?如今捕役利害,失了窃,失事人家倒要赔钱使。好好儿住了罢,不要惊动了总甲巡逻的明日报官报府,累我们四邻使钱;就是你,少不得把窠坐儿却留不牢了。”众人道:“这都是好话,王哥你该听着。我们也要回去睡了,你好好的关着门儿睡罢。”便留下火种,一哄而散。
王豆腐想一想,果真哭他无益,若惊动了地方,报知官府,便要用钱使费,那时真个窠坐都留不住,只得忍苦吞声,关上了门,藏了衣服,约莫只好四鼓,且上床睡。翻来覆去,好睡不着,平昔积攒这些银子,半分三厘,好不烦难,今日白白被贼偷去,好不懊恼,呜呜的又哭了一回。五更只得起来磨豆腐,有心没相的,做不得半作;开着大门,啬搢搢的唯恐有人风闻报官。直待过了两三日没事,方才放心。后来妻子归家,又被妻子埋怨,羞说了好几场。闲话搁过。
且说苟黑汉偷了王豆腐的银子,被他惊走,飞奔回家。睡到天明,将钱去买一顿酒饭吃了。看那银子,约有十五六两,却不敢去人家铺子里借戥儿称,只好约摸分下一半藏了,将一半放在身边,又到赌场里来。众赌脚里也有个略晓人事的,寻思:“这黑汉却又那里做了一帐来也?终久这般事必有败露日子,那时便要扳扯众人,不如早些避之为妙。”有等破落户,却不想到这地位;就想到这地位,他原是个无赖,怕恁么官司?总之落得受用。因而闹嚷嚷赌了一日一夜,苟黑汉又光光的完了。第二日,将所存的一半下了筹码,却也赢了四五两,到夜里依旧连本输去,原是一个光身。苟黑汉绝不懊悔,只因看得铜钱银子来得容易了,他道:“我苦了半夜工夫便有了十两念两,何足为奇。”况且两次都得了甜头,认道是一下便着,便不去拣择熟脚所在。
想到一个邻舍,那邻舍姓金,是一个大财主。苟黑汉心下说:“偷了小人家,不过有限;若偷了财主,金珠宝贝也有,铜钱银子也有,衣裳首饰也有,却不比小人家胜了万倍!”打算停当,到夜来就在家里上了屋,走到金家。跳下去,却是个堆柴房子。那知金家这夜烧烧酒,有家人在灶前烧火,只听得有人跳地响,便立起来瞧看。只见得有人隐进柴房里去,知道是贼,便提根短棍,卒地里照背后打来。那知苟黑汉眼快力大,忙掣转身迎住,左手架着棍子,右手向那人心窝里只一拳,那人撇了棍子,扑地望后倒了。那人虽则打倒,却早一眼瞥见是苟一,便大声喊骂道:“好狗弟子孩儿!把我捶这一拳,我认得你是黑汉苟一,众弟兄们,快来捉住!”苟黑汉见不济事,依旧跳上屋走了。众家人听得叫喊,一齐起来照看,那里见个贼来?那人道:“是黑汉苟一,方才打我一下,被我喊破了,他竟上屋走了。”内中有见识的道:“捉贼不如放贼,怎么道破了他姓名?教他做人不得,后来结成切骨之恨了。既然赶去,只索罢休。”
且说苟黑汉上屋飞走,跑到自家破屋上,踏在破洞里,一双脚擦得粉碎,跌将下来,磕坏了头面,好生气恼。偷又偷不着,浑身疼痛难禁,又被金家家人喊破,倘若传说出去,一发做人不成了。金家是财主,若去出首在官,那时更觉不妙。寻思一回道:“也罢,过这般苦日子,终非了局,就是偷摸些什么,亦非长策,若被人拿住,岂不白送了性命?前日盐船上有弟兄叫我去,我还嫌他非藏身之所,今日事已至此,只索上他船去,再作计较。”等到天明,把破衣服打叠了些,弃了破屋,下海去了,便在私盐船上勾当。
自恃膂力过人,又有些算计,混过数年,竟做了头目。同类盐船共有六十余只。其年海禁甚严,官兵日夜搜捕,海里藏身不得,一齐弃了船,在山中落草。一日,苟黑汉分咐众人道:“如今陆地不比在水中,海阔天涯,可以东流西荡,若无一个头脑统摄,终久是各条心肠,不关痛痒。不若你等推我为首,我设出许多号令来,互相帮助。无事,原去做买卖的做买卖,种田地的种田地;有急难时,我传一号令,即便齐集。既可以呼吸相通,又免了招摇耳目。”众人道:“有理。”便立苟黑汉做了大王,悉听约束。过了多时,也打劫了好几处村坊,无赖之徒闻风聚合,约有四五百人,山寨壮观,声口传扬。渐渐吹入官府耳朵里,将有剿捕之意。
苟黑汉见势事开阔,也要算计一个自全之策。一日,聚集头目道:“我向在海中,便闻东平州凤山上有个大王,姓李名可教;邳州黄石山上也有一个大王,姓马名述远,绰号飞天夜叉,两路都聚有千余人。那个邳州地方官将利害,争奈李可教山寨接连诸山,官兵来时,便躲向深山穷谷中,无从捉拿,所以长享富乐。那马述远却有奢遮本事,部下头目个个有万夫不当之勇,官府侧目,不敢正视。我今孤立无助,倘被官兵杀来,便难招架。意欲结连两路,相为党援。你等头目有何高见?再行酌议。”众头目道:“大王算计甚妙,我等别无良策。”苟黑汉道:“东平去路颇近,只愁邳州路远,谁人可去?”言未毕,坐中两个头目齐出愿往。一个是韩玉,一个是冯耀甫,俱系破落户出身。都善弓马,膂力过人。当下二人齐肯走差,苟黑汉大喜道:“你两人不须一路去,我写下两个龟儿,听凭拈着那一路便了。”乃写下“东平”“邳州”两个龟来,韩玉拈得东平,冯耀甫拈得邳州。苟黑汉又令书记写下两封书,搬出些礼物,打下两个包裹,付与两人。苟黑汉分付道:“我书中言语,是约他两路到我寨中来相会,还有话商议。须问了来的日期,山寨中好预先摆设,以便临时迎接。”二人领命,即便起程。
不则一日,到了两处。两处大王见了书札,俱各欢喜。受了礼物,也都写了回书,款待来使。分付道:“你先回报,我等分拨了寨中事务,即便来你大王寨中聚义。”二人前后回家。苟黑汉见了回书,分付:“合寨都要摆列整齐,明盔亮甲,不得错乱躲避,临期有误。”众人得令,自收拾衣甲去了。
不则一日,东平州李可教带了头目,赍了礼物,扮作客商先到;明日,邳州马述远带着头目,也备了土仪,扮作走差的公人也到。苟黑汉留吃饭后,领着两路满山游玩,遍观山寨。但见:
山岗作城,树林为栅,外如铁桶,内似金池。峰峦突兀,权做那望气军中上将台;原麓平铺,就算是较武阵门交战地。一个个明盔亮甲,摆列喽罗;看处处花簇锦团,飘飘旗帜。垒木炮石堆积山前,草料米粮贮屯寨后。正是:
猛虎负嵎声势利,猎人无术可能擒。
苟黑汉领两路观山已毕,李可教与马述远称赞不已,苟黑汉不胜大喜,杀牛宰马,大寨中摆下十六席酒:上边两席,马述远与李可教坐,马述远年长,坐了首席;侧边一席,苟黑汉主道相陪;下面十三席,共有二十六个头目,两个合一席,俱各坐定。三个大王乃将头目名胜。各相指示。苟黑汉作主人,先说手下十二个头目:“第一个史振,第二个韩玉,第三个张兴,第四个张芳,第五个李通,第六个王起,第七个尤勇,第八个彭文,第九个李上进,第十个雷冬生,第十一个冯耀甫,第十二个刘士魁”。苟黑汉通姓名毕。马述远拍着桌子,立起身来道:“小弟手下兄弟只得六个,连我共是七个,有名叫做‘七煞’。一个个儿都有一个表号,即如我叫做飞天夜叉”。苟黑汉道:“请坐了讲”。马述远乃坐下,指说道:“第一个名叫猫儿朱海,第二个盘山老虎吴有功,第三个一脚人熊王五伦,第四个着天黄鹞李武,第五个鬼脸钟馗田慕承,第六个蟹壳仙人周晋”。李可教便说手下八个头目:“第一个李秀,第二个金苗,第三个孙云,第四个许高,第五个黄良,第六个高天寿,第七个伍牛儿,第八个徐南”。各各说毕,喽囉斟上酒来。
行过三巡,苟黑汉向马、李二人道:“弟向日流落江湖,蒙众弟兄推举,做了山寨之主。近日兵精粮足,声口招摇,恐一日官兵杀来,寡不敌众。意欲先发制人,又惧独木不成火,故此邀请二位到来。一则结连党援,相互犄角;二则欲商议这件大事。不识二位尊意若何?”马述远不待说完,拍着手道:“我平昔便有此心,我见如今这些做官府的,口里读过孔圣人书,心里不知做那一家事,一味想诈人,品行十分不好;只要说是进士举人,便大家钦敬。我幼时曾在道里做效勇,有人道:‘你有这般本事,却不埋没着,何不去应个武举?’有等死忘八,叫我肚里不通,做不得。我便骂这死忘八奴才。做文官的,出身由科甲,要做文章,须肚里通透。若做武官,又不要做文章,有造化,一枪一刀,博个功名;没造化,一枪一刀,了了性命,这也是做武官的烈烈轰轰处,我却那得有这一日?如今承众兄弟们推我为首,雄踞一方,落得快活煞。强如那班儿官府,口甜心里苦,掜着两头不放松,满肚里是不长进的念头,外面偏假装着一个道德君子模样儿。朝廷与他贵爵厚禄,白白的养着他,不得一些儿报效处。我们若得这地位时,不论怎的,自然图个报效。旁人又道:‘你是个卤夫草包,官府中那有你?’然我看着这般官府,三下鼓坐了堂,审来的事都是冤枉。一味执着拙性,一偏之见,任自己的喜怒,把百姓的性命皮肉,做他的消遣法儿,我们看了活话的要气死。又道:‘不读书,不知道理。’我看这班读书人,不知道理。在那里做了秀才,便要诈人,矜才傲物,眼里好生看不得;反不如我们不读书的,倒有十二分忠义气。我们当初在衙门里,仰着面看这一班做官的,他的眼梢儿也不觑你一觑,想起来这样恼人!因此上落草为王,且稍舒目下,落得大碗酒大块肉吃个醉饱,搂着几个妇人取乐。取乐有何不可?虽如此说,终非久计,欲待大弄一番,争奈独力难支。今苟大哥既有先发制人的念头,小弟们便当协助”。苟黑汉大喜道:“马大哥与我一般的了。不知李大哥尊意若何?”
李可教欠身答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他们不犯着我,我便也不犯着他。事成则可,若不成时,便悔之晚矣。依我主见,不动为妙。”马述远听罢,焦躁起来,大喊道:“我等原系草寇,得之则荣,不得非辱。夺得一州两府,可守则守,不守原做我的事,退居山寨,取我的乐。谁敢在我寨前走一走,却不道饶了他两只腿!”只见众头目齐声道:“马大王说得有理,我们都愿做这勾当。”苟黑汉与马述远见众人都肯,不胜之喜。苟黑汉便道:“若得众兄弟齐心,肯出死力,那怕他什么官兵,却也不在吾心上。但一件:必须定一日期,三路都动,使彼首尾不能照顾,方得成功。”马述远道:“有理。”此时李可教做主不得,只好随声附和。苟黑汉便令书记写了起义日期的约单,各人押了花名。苟黑汉道:“弟还有一句话要说。”马述远道:“有话但说不妨。”苟黑汉道:“自古说:‘蛇无头而不行,兵无将而不动。’如今虽则三路各有大王,内中还要推一个为首。不是我夸口说,似我这般调度,才勇兼全,帐下头目又多。部下兵卒又众,便该推我做个盟主。”马述远一闻此言,心下便有不悦,然在他寨中,又当聚义之初,不好从中挠阻;且马述远是直性子的人,不会牵强,便起身率领李可教众头目,罗拜阶下,推苟黑汉为盟主。苟黑汉在上首受礼,不胜大喜道:“既承二位及众兄弟推举,我有一令相示:自今以后,凡一路有难,两路齐救,不得推诿观望,失了好汉同盟之谊。”众人齐声应诺。当下重写祝文,对神罚誓。于是苟黑汉坐了第一,马述远坐第二,李可教坐第三。其余照旧坐下吃酒,直至大醉方散。明日两路辞别,各归本处。
到了起兵日期,苟黑汉又使人赍书两路,去讫,隔晚便点齐喽囉。此时又招集了无赖亡命,共有八百余人,一总装束停当。到了明日五更时候,苟黑汉传令放起三个大炮,以壮军威,统领了头目喽囉,呐喊摇旗,杀下山来。一路乡村,无不受害。将及微明,已把四城围住,放火延烧近城居民房屋。号呼惨哭,声震四方。守城士兵在更铺里听得人声鼎沸,急出更铺看时,但见火光烛天,吃惊不小,向城外一看,只叫得一声:“不好了!”正是:
何处刀兵窣地来,鸣笳晨发不堪哀。
繁华便是风波地,岂独关门有堠堆。
守城士兵慌忙飞报各官,参将许景升大惊,忙传齐在城军士,守把四门,自己上城看贼。只见密密层层,四下围住。心下道:“这山贼闻说聚党颇多,今日果有千余人马”。便倚定护心栏,唤贼人打话。只见贼阵中门旗开处,一人全盔绣甲。身穿蟒袍,扬鞭指着许参将道:“我乃铁臂大王苟修文是也。只因山寨中缺少料草,欲于贵府借些钱粮,你若依言献纳,我便退军;若有一声不肯,我便打破城池,不分玉石!”许参将指着骂道:“本参府闻得你等草寇结连,不日便要出兵剿灭,你今日自来送死!待本参府遣将出战,把你们剿杀枭悬!”苟黑汉闻言大怒,传令放箭。许参将便下城来,分拨禅将守御之事。
连围了三日,许参将只不出战。知府等官俱道许景升惧贼,便齐集到参将衙门来催。许景升接进,分宾主坐下。知府开言道:“贼兵围了三日,百姓绝了樵采道路,沸沸扬扬,民心疑畏。许老爷既掌兵权,就该出城厮杀,怎么置之不理,不知有何高见?弟辈特来请教。”许景升道:“下官不是惧贼,不肯出城厮杀,量这些草寇有何难处。但兵家有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贼今势力方锐,又兼本城中兵不满五百,寡不敌众;再停两三天,贼见我兵不出,定生懈怠,那时然后出城厮杀,一战可破矣。”众官听了,虽似有理,然在疑信之间,乃各各别去。按下一边。
且说李可教自那日在苟黑汉寨中聚义,回家乃与众头目商议:“若不去打城,他们两路必笑我惧怯,惹好汉们谈论,若竟去打城,争奈官将利害,惹他不得,如何是好?”众头目道:“前日在苟大王处如何立约罚誓,今若反悔,便不似我们绿林豪客所为,断断要依斯举事,大王不宜过虑。虽已前两次官兵进山,原不曾与他见过一阵两阵,俱系自家先躲避的。如今不要管他什么,倚了我弟兄们本事,且与官兵杀一两遭,看是如何。若杀得不过,依旧退入山去,原做我们事业,原不折恁便宜,有何不可?为何只管狐疑,愁他则甚。”李可教想了一想道:“也罢,就依着你们这般做去。”到了日期,点起合寨喽囉,杀奔东平州来,把城池团团围下。
你道城中官将为何利害?原来此处是个要地,有一个分守将官,乃是省下总兵标部分司,这一员将姓张名达,山西大同府人氏,官拜游击将军,已纪功三次,带衔副将,统领一十二处营寨。才文交武,力过十人,性如烈火,御下颇严,因此军中起他一个诨名,叫做“张阎王”。这日见土贼围城,不胜大怒道:“我前两次搜山,总不见半个贼影,今日却自来送死。”便忙传齐中军牙将,点齐兵马,饱餐战饭,披挂停当,分下两路:令中军统一枝人马,从南门杀出;自己统一枝人马,从西门杀出。正遇李可教大队,更不打话,便是混战。张达大喊一声,一人一骑,舞动大刀,直入中军。李可教急挺枪抵住,金苗、伍牛儿两下帮助。怎当得张达势猛力大,三个人支架不来,李可教见势头不济,拨回马先望阵后飞跑。张达弃了二人,紧追入阵。后来贼兵分开一条大路,让他冲入。原来张达的马是良马,四蹄儿如风涌顺潮的浪头花,随落随起,不带一些儿飞尘;那李可教的马是劣马,走得势慢。张达斜刺里先跑在前边,勒转马来,与李可教打个照面。李可教心内慌张,调回不及,被张达一刀剁下马来,取了首级,回身剿杀余党。众贼见主将被杀,披靡大败。乱兵中杀死金苗、孙云、许高、高天寿、伍牛儿五人;止存李秀、黄良、徐南三人,同了百余喽囉,跑回凤山。正待收拾些辎重躲入深山里去,不料张达合了中军牙将大队人马,掩至山下,把一座凤山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正是:
武官如此才成将,不比逍遥河上人。
一战便教山寇灭,向传威勇果然真。
张达既定东平州,有分教:兵消一面,共羡此虎将威严;寇扰他方,却笑杀腐儒觳解。未知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谚云:“赌近贼。”苟黑汉之谓也。赌必破家,饥寒交困,势必作贼,小窃不已,去而为盗,于是死不旋踵矣。


第十回 大修斋刀兵加颈 小完聚灯火谈心
词日:
异端猖獗后,叹教处其三,正邪杂糅。无知愚俗纷求福,一任奸徒哄诱。堪嗟文士,也惑溺公然助纣;自道好守寂谈空,浪说禅机参透。佛理似是实非,看无父无君,便同禽兽。根源已缪,人何必舍命、争趋膻臭?都因自疚,反认做他能解救。却不思仁义存心,自邀天佑。———右调《玉烛新》
话说张达既斩李可教,进兵搜山,把那些党羽剿灭已尽,搁过不题。且说马述远约定那日打城,至期便整点人马,共计一千三百,同了六个头目,披挂完备,喊杀进城。天黎明时,已把邳州四城围住。
城中刘知州与李守备,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你道这刘知州是何出身?原来是乙未科进士,名希圣,心性的迂拙处,希诧异常,真是天地间少有的。少年做秀才时,曾做先生,教人家子弟。那学生们受他拘束,原是该的,但他立法教人,出人意表,大异于常人情性,学生受他磨折,苦不可言。即如偶然走了一步快路,便大声叫将来,骂道:“狗骨头!步须端方,怎么不循规矩,却是这般乱走?”便自己走了两步,叫学生也依他样子。因而弄得满书馆学生子,都变做陈仲子的模样,一摆一摆的,惹人笑话。众人一见这般走路的,便晓得是刘秀才的学生。有等学生出走街坊,受人耻笑不过,回来向先生说道:“我依先生的走法,出去便被人耻笑谈论,必有不妙处,请先生再教一走样。”刘希圣拍腿道:“吁嗟!是所以正‘道之不行’也。”乃责骂学生道:“汝不依先生之正道,乃耻市井之笑谈。彼市井之小人也,不知圣贤之学,所以见行正道者反以为异。汝从事先生久矣,而志气未定,其欲入道可乎?”便拿着棒要打。又复缩住道:“先生扑作教刑,不过勉人之耻心已耳,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若将此重棒责之,岂不至伤其肌肤而使彼贻忧日后耶?古人有‘蒲鞭示辱’,则可矣。”遂令书童取蒲作鞭。欲鞭背,乃思五脏附于背,不可鞭;欲鞭腿,则近于罪人受杖之刑,非所以作养斯文体面;展转思量,乃立鞭头之法:凡学生有过,遂将蒲鞭鞭头。一日远行遇雨,自忖道:“宁可湿衣,不可乱步。”用两手抠衣,一摆一踱,大雨之中,偏不向人家檐下躲避,任他淋淋漓漓,衣服巾帽一总粘紧身上,就如落汤鸡一般。众人晓得是刘痴子,群聚笑说,他低昂自若。遇这雨后,生起伤寒病来,医生道:“邪热未清,不可饮食。”刘希圣大骂道:“狗屁!夫饮食所以养生,岂可绝之以自苦耶?”偏要吃饭,家人劝阻不省。吃了饭时,果然又病起来。幸有顽福在后,得以不死,方悔悟医生说话不差,乃嗟叹道:“夫食犹水也,水可以载舟,可以覆舟;食可以养生,可以伤生,今而后知食非佳物也。”平昔食量最大,病后只吃已前一小半,令学生们也要减食;又恐其父母不从,一总令各家送饭到书馆中来,亲自监看,斟酌多寡。有等食量大的,被他监住,不得如量,都饿得七死八活。
说话的且住,既有这等刘呆子,为何人家还将子弟从他?只因这刘呆子八股里边最精,习举业的除了八股,别无进身之术,所以人家情愿将子弟从他。这刘呆子迂拙处只此几节,已可见其大概。其余待家中妻子、弟侄、家人,以及外边邻里、乡党、朋友的奇诧异样,不近人情处,不可胜纪,此处不便烦絮。选知州后,审问事情,更有大奇、大可笑、大可痛恨事,不一而足。
一日偶见佛书,忽然惊异道:“佛教超脱空虚,不为造化所缚,即君子能自造命之说。我今功名既成,便当皈依佛教,脱离生死。”遂于衙署后供起佛像来,朝夕焚拜。又见《法华经》内“普门品”有许多念彼观音力的好处,乃于佛像之旁塑一观音像,早晚堂略理事件,便退入衙中念佛。时常木鱼钟磐之音,朗念赞颂之声,自内彻外,百姓皆知为刘知州修行也。
再说这李守备,你道是何等样人,可比这刘知州好些?却原来正是一对。原出身贡生,名字单叫一个李丕。曾做到杭州府通判,贪鄙异常,被进士官府做个戏具,后被巡按纠参革职;又去京中做些手脚,选了苏州府吴县县丞;又因贪,降了典史,准准做了半年,又为盗案革职。复入京中谋干,那部里营干的人见他是个小前程,又不肯十分出钱,甚是惹厌他,不来招揽。争奈这李丕日逐去求告歪缠,那部里人道:“你这般样做官不起,文官是谋不来了,武官或者去做一个。”李丕道:“不管什么,只要官做,就是武官也罢。”那人便引去兵部里谋干,援引上那一条例,便谋得了邳州守备。你道一个典史官怎便谋补到守备?原来此时承平日久,看得武官甚轻;又道他们是武弁蠢夫;又道是武官虽至一品,抵不过文官二三品,以此相轻。却不道:
仕宦无过武与文,和衷才见不忘君。
文诚重武韬钤业,武自推文翰墨勋。
武官若无过失便罢,若有一些儿差池,那些文官便如群鹰搏一雀你也揭他,我也揭他,你又道他不好,我又道他不好,那做武官的真是口众我寡,无从置喙。旁观或为之不平,他自念势不相敌,只好由他文官播弄。你道武官为恁么便受这般苦?只因文官由科目出身,都有同年故旧、师生世谊许多照应。同年中第一个是状元,便入翰林,就要巴入阁的;其余也有在六部的,也有在科道的,也有在外做抚按的,也有做司道,深相固结,就似骨肉一般。那座师之类,又都是些在朝大臣,又道是我手里中拔的,便加一分看顾。若一人有事,同年老师等群起帮助,决不至黜败的日子。倘有个铁铮铮的正经官府,不管他的同年老师居显要,只论品行,不论声气,把这些不好的官儿参处,他的同年世谊中早来庇护了。所以做官府的都道:“仕途窄狭,有处相会,姑徇些情面罢。”但此等俱系趋势利的时务人,却也怪他不得。
若说武官,虽一般也有举人、进士出身的,然而实是无权。头一个是武状元,狠气做一个河漕、三边、两广的中军,实授一个游击;进士只做个守备;举人只做个千总。在任上也略有些体面,若不做官时,文秀才便要傲慢他,动不动叫他“不是正途出身,算不得什么的”。一班没节气的武进士举人,方将做方的帮闲,凑他寡趣还愁依附不上,怎敢得罪分毫?况且同年出来,都是这些小武官,便受司道府厅管束;还有等轻薄上司官府,偏偏寻事,拿来捆打,出你的丑。极顶做到总兵,就象文官入了阁了,却又受抚按节制;况且天下有得几个总兵?能有几个做到总兵地位?那做武场的座师房师,就像害羞的,绝口不谈;若有人称贺他,他便道:“这是朝廷点定的,与我何干?”竟像武气沾了他,连他都没体面的光景。
还有一等,自己不是文进士、文举人秀才名色,也要轻薄武科甲。若有人说话间或提起某人也是武进士、武举人,这人便道:“哦,他算得什么!”我不知这等人的心肝如何生的!若索性自己是个文进士举人,去轻薄那武的,也还有一说;今既是个白衣,偏要去文武中分个轻重,见了文武出身的,偏要分个恭踞,真正惹厌之极。这班惹厌人,若见文进士、举人交通地方官诈人,说是过付,这班人便替他遮掩道:“有了前程,自然要交游,自然要尊贵,就替人官府中说事,得几个恩钱,也不为过。”若诈人十分恶薄,事迹败露到出丑的地位,这班人替他遮掩不过,只得说道:“自己有前程的人,出去做官时,那怕没有钱赚?何苦贪着小利,做这等事,不自爱惜斯文体面!”然而这等话还是左袒他的。倘若武进士、举人略有些儿与地方官来往,或于众人中也下一脚,分些东道,这班人便道:“何物也者,也要与官府来往,也要想装幌子,也要想出头出尖去诈人!”倘若败露时,这班人就像拾着了金珠宝贝的光景,欢喜不了,拍手大笑道:“何物也者,却去诈人,今日天理昭彰,露出马脚来了!平昔惹厌不过,今日且去受受累儿。”若文进士、举人做身做分,轻欺亲戚朋友、邻里乡党,这班人便道:“他是这般贵显了,也是该的。”甚至有等刻薄放肆、奸贪凶厉,及迂腐酸呆、固执乖戾诸般不近人情之事,这班人便道:“他是读书人,是这般性子的。”倘若武进士、举人略有些儿做身分,便极口骂他道:“何物也者,也要大摇大摆,若到文的里面不知挤向那里!”弄得这班武的进又不得,退又不得,方将求众人欢心之不暇,那敢还做不近人情之事?总之文的如在九天,武的如在九渊,正不知历来治国以文武取士,为何单恨武的?若是这般可恨,请你竟上一道本章,把武的名色尽行除去,便消了你等之恨了。但是这班人俱系矮人观场,随声附和,概不足责。
做武官的,由科目者少,只因他弓马不精;由行伍出身的多,因他是刀枪上搏来的富贵。若是由科目的,肚里也还通晓,不至受文官笑谈;若是由行伍的,连到字也不识,晓得什么文理?这班轻薄官府,便把来做件取笑的家伙,扮他鬼脸,健自己脾胃,弄得来好没趣。倘若被参处了,审问时,叫他晓得什么分辩?直性子的人,直头话儿说了两句,不晓得该说不该说,委宛不委宛。这班文官便吹毛求疵,将他的话搂他的短处,又加他的罪名;文官做惯八股,有弄笔头的手段,增减一字便有褒贬在里头,所以能花言巧语,文过饰非,拗曲作直,以非为是。这班武官苦恼,晓得恁么来?真是天地间大不平事。所以做武官的常有一句话,佩服在心,你道恁话?道是:“武宫出不得文官手。”盖为此也。
历代皆由征诛而得天下,初定时,也还文武并重;到后来承平了,道武官没用处,空费钱粮,今日议裁,明日议削;原有节制者更加严切,未经节制者属于某官,所以弄得武官渐渐缩小,欲大不能。当时因承平日久,武官总不成体面,典史便可与都司相抗。这李丕补个守备还算平平升补,他出身是贡生,那里晓得武职里面事?又不会射箭,又不会兵器,生性最贪,今做了武官,无处有钱赚,方懊悔不该做他,却也迟了。便搜求千百总,要他节礼寿礼,千百总名下空粮,各兵名下扣除朋银,一总自己吃在肚里。放一关粮,还要分外扣克。武官没事管,甚至是清闲。李丕却有一件事做,你道是什么?原来他最佞佛,闲了便跪倒佛前,敲着木鱼,高声朗诵。自幼儿便佞佛起,直到而今。这守备衙署与知州衙署,只隔得一条搢,刘知府向轻欺武官,不礼貌他,若有公弄事,或岁正月朔相见,其余你为你,我为我,绝不交接。只因这李丕是贡生出身,又兼佞佛,投其所好,便道是“会中人”,遂至深相结纳。刘知州又于朔望日,唤几个僧人在堂上拜佛念经,邀李守备一同做佛会。前后设着两单,刘、李在前一单,僧人在后一单。刘、李二人也都会敲打磐儿钹儿,也跟着僧人手敲口诵。吏书皂快及百姓见了,个个替他羞耻。他二人恬不为怪。一逢朔望,便在堂上闹了,家中妻子劝他不消如此,他愈觉要做得勤些,一月之内要做十日。吃的叫做什么“准提斋”,逢吃斋日便做。
这日见土贼围了城池,吓得魂不附体,二人聚在守备衙署中,下牢实商议军机重情。刘希圣道:“贼之此来,是窥我城中之兵虚也。李老爷知兵有年矣,平居讲武,当存安不忘危之虑,今戎马在郊,李老爷自有成算,当以何法御之耶?”李丕战抖抖道:“弟出身履历,刘老爷自知其详。整饬兵丁,不使暴横生事,在弟治之,则绰有余能;若与敌人对垒,斩将搴旗,则非某所敢为也。且去传千百总到来,以此任责之,或有一得之虑。”刘知州仰面摇首道:“发号布令,全在主将操权,事不旁挠;又是行军秘术,李老爷不自操纵,而欲藉千百总微弁之谋,岂有是理乎?岂有是理乎?”李丕被刘知州阻住商议,议不出计策,好生发苦。
只见报说苗千总同薛州判来见,大家相见坐下。苗千总向李守备道:“方才卑职分付兵丁四门把守,上城看贼兵四下围住,竭力攻打,势甚凶猛,老爷作何计较?”李守备打颤道:“便是作何计较?”苗千总见这班人不知天东地西,好生气他不过,争奈是大家干系,又不得不说,便道:“如今有两般计较:一是战,一是守。若战,便该出去厮杀;若守,可令人往邻县请兵相助,好里应外合,夹攻破他。本城中兵卒,也要州库里支粮给发,好等他出力守城。但在城兵丁不满三百,守把不来,刘老爷可派拨民夫上城协守。这也是一个算计……”话犹未了,只见刘知州举起两手,如蟹举螯相似,大怒喝道:“你既怀这般算计,方才走来就该直谈,为何故意设难先问?把这样哑谜儿却与谁猜?你既为武弁,或战或守,是你等职分之所当为,便宜踊跃从事,怎么反欲令百姓守城,这是何意?放肆极矣!可恶!可恶!”苗千总气得目瞪口呆,敢怒而不敢言,欲要再分辩几句,只见刘知州立起身来“搢”“唗”连声,两手如螳螂前脚,赶来打苗千总;苗千总不敢抗拒,只得走了出去。
薛州判系吏员出身,也是直性子,见刘知州这般呆气,说话不着腔,肚里一股气按捺不住,便道:“堂翁不消发急。苗千总方才又不曾得罪,不过是大家计议的话,为何待他这等不堪?堂翁昔只是念经拜忏,做那无益之事,把正事毫不经心。今日贼兵临城,就该召集众官商议战守之策,还要采集众议,择善而从;堂翁计不出此,反叱骂苗千总,塞进言之路。依堂翁这般主见,只是袖手旁观的局面,难道这邳州到是苗千总的干系么?他要百姓守城,也为兵少原故,也没有什么不好念头,何至打骂地位,成何官体!成何局面!”刘知州听了,气倒在椅子上,大骂道:“好放肆奴才!你不过是胥吏出身,我本州抬举你,你今日便敢挺触堂堂进士的堂官,毫不存些规矩。你那知道我不经心正事?怎么样袖手旁观?这般放肆,本州立刻参处你!左右的,把他打出去!”薛州判也大怒,立起身来骂道:“你这班无用进士,朝廷空与印官你做,真是尸位素餐,人已是入墓的了,还敢骂人!”拂袖而出,与苗千总大家好气。然地方是大家干系,只得忍着不平,去四门守把不表。
且说刘知州当下气个不了,李守备觳觫不安,着实解劝。刘知州迁怒立在旁边的衙役,叫他们不曾救护得本官,每人重责三十板,稍得气平。乃向李守备道:“方才薛判官奴才叫我正事毫不经心,又道袖手旁观,我今有一妙算在此,却偏不要与他们说。”李守备喜道:“刘老爷有何妙算?”刘知州道:“《观音经》上云:‘念彼观音力,盗贼自消灭;念彼观音力,刀兵尽断坏’。我今堂中铺设法坛,令僧人来大家拜观音忏,志心皈命,自然贼兵不日消灭了。”李守备拊掌道:“刘老爷好妙算。”疾忙就做,连夜在堂上铺设道场,僧人们十分兴头,大家高声朗诵。刘知州主坛敲磐,李守备悦众打鱼。正是:
呆子官员真呆杀,急来便去抱佛脚。
古时曾有这般人,闭户修斋王钦若。
薛州判等见这两个痴呆子又是这般做作,到因平昔见惯了,也不十分在意。
马述远在外狠命攻打,邻县闻得盗贼四起,唯恐复有窃发,只好自家守护,不敢出兵救援。又因承平日久,民不知兵,俱生惧怯之心。马述远晓得城中兵微粮少,便令朱海攻东门,李武攻西门,吴有功攻南门,自与王五伦攻北门。又令田慕承、周晋统兵三百,扎寨圮桥之北,一则拒北援之兵,一则为犄角之势。一连攻打三日,城中惊惶无措。百姓们平日恨知州痴呆贪恶,作事不近人情,怀怨已久;兵丁们恨李守备克减军粮,巴不得他坏事,总无心守把。有一班无赖百姓,从不懂天理王法的,亦派在城看守,他们恐城破遭殃,反空出一路,让贼登城,冀图免死。岂知黑夜,早已混杀在内。苗千总亦巷战身亡,薛州判逃避去了。
早有衙役报知刘知州与李守备。时二人正同着众僧百般高兴,在那里做夜功课。一闻此信,众僧人搬下鼓钹家伙,一哄奔散。李守备也丢了木鱼要跑,被刘知州一把扯住道:“不须跑躲,我有一计在此:贼兵一来,我与你料跑不去,若死,徒死无益,不如且诈降他,等他认真了,然后私下逃往邻县,借兵恢复。既可保全性命,又不丧失封疆。此计如何?”李守备战抖抖道:“有理,有理,就是这般罢。”
二人正待迎出来,早见贼兵打进州衙,为头一骑盔甲鲜明,随后一骑金袍灿烂,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为头一骑便喝道:“众孩子,把那两个官儿拿了!”众喽囉蜂拥上前,不由分说,一索绑翻。不移时,阶下堂上挤得满满的,都是贼兵。把些佛像经桌鼓架之类,一总打去。马述远坐在堂厨里,叫:“带过两个官儿来。”众喽囉押二人当面跪下,马述远喝道:“你是什么官?”二人齐应道:“知州刘希圣,守备李丕,叩见大王,情愿投降。”马述远大喝一声道:“我在山寨中便知你二人一味痴呆贪酷,略不以正事在心,专去修斋念佛,做那无益之事,致万民唾骂,百姓流离。今我统兵临城,既不出来杀一两阵,又不早早纳款,直打破城池,无处逃避,却把假话哄我投降。我大王岂是被你哄的!朝廷白白与官你们做,却做得恁么事来!我要留你这蠹国害民之贼何用?左右,速行斩首!”刽子呐声喊,牵将出去。须臾,献首阶下。马述远出令安民,将二官妻妾子女,好的自用,其余发与众人。可笑刘、李如此佞佛修斋,指望盗贼自消灭,刀兵尽断坏,却落得身首异处,妻子遭淫,不知临死亦有悔心否?正是:
梁武舍身同泰寺,后来饿死在台城;
几声贺贺已无救,不见慈悲佛力宏。
话说马述远既破下邳,四方盗贼响应。乃分兵五百,令李武、朱海统领攻,邹县;又令吴有功、王五伦统兵五百,攻峄县;令田慕承、周晋守邳州;自统大军,为两路救应。李武、朱海围了邹县,尽力打破,官府或逃或死,城中闹个沸反。朱、李二人入城安民毕,马述远大军也到。便令朱海统本部人马前往峄县,助吴有功、王五伦。不数日,叉报破了峄县,马述远不胜大喜。是时下了三处,声势大振。又收贼将四员,乃是胡恩、曹明、仲大德、赵茂。马述远便令赵茂守邳州,调回田慕承、周晋,军前听用。令王五伦守邹县,李武守峄县。分拨已定,便思:“起兵以来,半月之间,三城随下,不趁此时乘势杀去,更待何日?”乃令周晋做元帅,胡恩为前锋,统领本部一千人马,前攻宿迁;自己统领朱海、吴有功、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五员大将,点兵一千五百,望济宁杀来。浩浩荡荡,不则一日,已到济宁。城中已有准备,马述远乃令朱海攻东门,田慕承攻西门,吴有功攻南门,自同曹明、仲大德攻北门。按下一边。
且说石飒珩与魏义二人逃出扬州境界,便望京中进发。一路上晓行夜宿,急急趱程。魏义在路上问及吴探花家的消息,石珮珩便将吴探花父子俱已丧过,凌驾山姑母亦经身故的始末述了一遍。魏义听了,亦觉感伤,乃道:“如今家事如何了?”石珮珩道:“如今家事也还撑持得来,当家的是吴探花孙子,世事尽能挡砺。见了你相公书信,晓得母舅与舅母亡过,也着实悲痛;有一封回书,在鞘马子里。”魏义道:“流贼作乱,那方曾被害否?”石珮珩道:“我曾问来,大亏了地方官调护,又亏了按察司李某入贼中招抚,方得平靖了。吴家未经受害。”魏义道:“原来如此。这也是那方合地的福了。”石珮珩又把仙霞岭诛盗成亲之事叙说了一遍,魏义大喜道:“怪不道石相公去了许久,原来有此好事。但是稍嫌路远,将来来往,觉得费事些。”石珮珩道:“他家曾对我说,要去接他来扬州住,倒也凑我的便。”魏义道:“裘家既等着石相公去接他,今却又往京中,好也耽延多日,却不误了他家的事,累他悬望,如何是好?”石珮珩道:“我且往京中会见你家主人,然后转来接他未迟。”魏义口中不说,心上好生感激。
夜住晓行,不则一日,行到济宁界上。一路来已闻得山贼窃发消息,今又听得有贼兵围了济宁,魏义道:“如今贼兵阻路,设使遇着不便,还是住下,还是从别路过去?”石珮珩道:“到那厢看光景,再作计较。”迤逦行来,离城约有三十多里,只见前面男女纷纷逃窜。石珮珩道:“魏义你看,光景不好,莫非是贼兵杀来?我且与你退下去。”魏义道:“正是,疾忙走罢。”魏义步行在前,石珮珩骑马在后,走不得百步,只见西北角上尘头人起,逃窜的人,一篷风望着东南角上跑。说时迟,那时快,早见一队军马,如风滚至。可怜逃窜的百姓,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冲得四分五落,叫叫喊喊,哭哭啼啼。但见:
人人忙乱,个个奔逃;金珠怀袖,细软打包。抢前岂顾幼小,挨倒谁扶二毛?父携子,兄携弟,老弱牵连,只愁脚慢;姑随嫂,妇随夫,女人沾滞,甚是心焦。中途共挤,两地两抛。急走含啼,那念你弓鞋纤小;忙趋带跌,谁管你大哭号啕。但愿那尘消烟散,鼓角迢遥;顾恁的河边港畔,水势湍滔。一隙可投,便是我祖宗保佑;三生不幸,却与他兵马相遭。事急且相随,仇怨僧尼做伴时,即如亲戚;心忙不择路,峦林川泽无军处,便是云霄。任你是高官显爵,富室豪家,到此时也难做势;任你是绮阁兰闺,红颜翠袖,这地位何处藏娇。妇人髻散堕钗钿,谁拾翠羽?男子魂飞骇风鹤,如闻夜刁。我与你,太平时,坐享安乐;想古来,乱离日,何等悲惨。所以仙家不肯留尘世,一片白云海外高。
却说魏义二人被军兵赶来,仓皇之中,只顾了脚底,跑了一程,听得背后喊杀声远了,回头却不见了石飒珩。心中发急,举头四望,那里见个影儿?便在那逃难百姓的队中前后喊叫。看看那逃窜的男女走得尽了,只不见石珮珩的人影马影,心上好生焦躁。日又西沉,踌躇不决,欲要前去,又见盘缠都在石珮珩马上缠袋里,自己身边止有零用一百多钱,一路如何过活?欲要住在此处寻石珮珩,却不知他在何处?又恐他竟往京中去了,我便在此抓寻无益。盘桓一回,只见天色渐渐夜来,心口商量:“我今且决计望京中前进,寻觅相公。将此钱将就过了两天,若无盘费,只得沿途求乞,也说不得了。”便拽开步前行。
到一庄家,买一顿饭吃饱。时值仲夏,夜行也不寒冷,且兼原无行李,便乘着星光,一夜急走。幸喜盘过了济宁城界,到天色黎明,身子困倦,权借一人家檐下暂歇。清早时候醒来,又买一顿饭吃了。走到兖州府界上,闻得也有贼兵围城,便于村落中半行半伏。看看走到日色西斜,肚里又渐渐饥饿,欲要再买饭吃,摸身边止得四五文钱,济不得事。想道:“我魏义生长五十余岁,不料今日在山东路上讨饭。”想到此处,一阵心酸吊泪。然到此际,也无可奈何。
四下一望,见西北上有一个村庄,树木稠密,却也热闹。便走向前来。到一柳树下,见一个老人家在那里取凉,便向前叫声:“老爹。”那老人家回头一看,魏义即作一揖道:“小可是往京中探亲戚的,只因作昨日在济宁遇了乱军,同伴失散,身无盘费,只得向老爹求告些粥饭,望老爹济困扶危则个。”说罢,只见那老人家开言道:“你既然是遇难的,我须做些方便。你且在此等着,我拿饭来你吃。”魏义不胜大喜,真个立在柳树下不动。只见老人家进一个墙门走了。不多时,有一个小厮,拿了一大碗饭、一小碟搢菜,从墙门里出来,对着魏义道:“是你要饭吃哩?”魏义应了一声,忙向前接了,便在沿石上坐地了吃,不一刻吃完。只见那老的背叉着手,慢慢的走出来,见魏义吃得快,便向小厮道:“你进去再取碗饭,这人饿极了。”小厮接着碗去。魏义正愁一碗不能充饥,听说再取,喜个不了,起身作揖相谢道:“难得老爹恁般好心,老爹姓名,伏乞相示,待小可进京转来,定到尊府报谢。”那老的道:“你莫多礼,我褚老汉从来行些方便,岂图你的报谢。且问你是那里人?进京有何公干?”魏义道:“小可姓魏,南直扬州人氏。因进京寻一亲识,故此从贵府经过。”那老的道:“你也是扬州人?”只见小厮又拿饭来,魏义接饭吃毕,正欲谢别,那老的道:“我且问你,你虽与同伴冲散,你的行李却在何处?”魏义道:“小可一家,有两人同行的,还有一个牲口,行李都在一处。”那老的道:“原来如此。你今身无行李,又无盘费,又兼逗著我这个穷乡僻壤,转眼天又夜了,还到何方去住?不如就在我这里宿了,明日走罢。”魏义听得,不胜大喜,早籁籁的抛下两点感激泪来,乃道:“既承赐食,又来搅扰尊府,真是感恩不尽!”
此时天色真个夜了,便随着老的进了墙门。到起坐下,魏义道:“蒙老爹施恩照拂,敢问老爹贵号!”那老的道:“我叫做褚守拙。”便叫魏义坐了,进去取出灯来。
你道此老是谁?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原来就是褚愚。这时候凌驾山睡在厢房里,褚愚放下灯,便到厢房里叫醒凌驾山,道:“相公,有一个扬州人进京去的,在济宁分散了同伴,在此讨饭吃。我见天色夜了,留他宿歇。相公可肯同他吃顿晚饭么?”凌驾山道:“总在客边,又是我们同乡,有何不可?”褚愚道:“方才我见他是个扬州人,有意要留他来住,相公若要知家中消息,或者问这人有些晓得,也不可知。”凌驾山一想道:“不可。我出门是避祸,设使那人走了信息,丁家知我下落,万一追风捕影,如何是好?”褚愚道:“哦,我早忘了这一段原委。如今这人在起坐下,相公且去瞧一瞧看,若相会时,相公只说不是姓凌,我也自会随机应变,且看如何。”凌驾山便真个走到起坐下,隐门边来瞧。不瞧犹可,一瞧时,正是:
家乡离别一身孤,愁绝无由有便书。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凌驾山在隐门边向灯下看那人,却便是家人魏义。心下惊喜交集,慌忙赶出来,叫道:“魏义!你何由到得这里?”这边魏义睁眼一看,却见是主人,不觉失声叫道:“相公!”忙跪下道:“小人几不能见相公金面!”便放声痛哭。凌驾山亦挥泪不止。褚愚知是他主仆相会,着实欢喜,自不必说。凌驾山扶起魏义,魏义带哭道:“相公怎地却在这里?湘烟怎么不见?”凌驾山道:“你且住了哭,你且对我说家中备细,我再向你说我的原委。”魏义收了哭,只见褚家小厮托出夜酒来,褚愚道:“小子进去再收拾一桌晚饭来,与魏叔吃。”凌驾山道:“不消了。我正要问话,况且在客边,便等他坐了这一次罢。”褚愚必定叫去收拾,凌驾山着实阻住。
当下凌驾山上坐,褚愚下陪,魏义就在旁边拈个小凳角儿坐地。驾山一面吃酒,魏义便将家中始末说道:“自从相公别后,便有道里差人来,提将小人,着实严讯;那两个强盗,一口咬定是我叫他去的,道爷不审真伪,逼勒供招,小人一时熬不得,只得自己认了。因把家中什物尽行起去,算做盗赃。”凌驾山道:“你一认便决撒了,可曾波及我身上?”魏义欲说又住了口。凌驾山道:“你莫疑忌,这褚老爹你还不知他的原委,你竟直说。”魏义便将道官传檄苏杭缉拿的缘由,细说过,把家人走散的话也说了。凌驾山道:“你在监中,却如何便得脱身?”魏义便把越牢之事瞒过,只说是用了银子买脱的:“正遇石相公回来,便同他进京寻访相公。至济宁遇乱军冲散,料石相公必进京去了,故小人也连夜走的。到这所在,闻得也有兵马围城,因此上落乡行走。不认得路径,便走到这村里来。肚里饿极了,却好遇着褚老爹,承褚老爹与了饭吃,又好心收留过夜。万幸遇见相公,真是天缘凑巧。倘若错过时,到京里却向何方寻抓?若再不遇见石相公,一发难了,连到饭也没处讨吃哩。只不知相公缘何在此?湘烟为何不见一同来?相公身体平安的么?”
凌驾山道:“原来你同石相公上来的,他倘若还在济宁地方寻你,如何是好?”魏义道:“两人一同走路,小人步行在前,石相公骑马在后,乱军过尽时,便不见了石相公。急在逃难百姓中喊叫,又到高岗上探望,那里见个影儿?心上原打算在那里寻的,又恐石相公进京去了;即如未必进京,也在那里寻我,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原是寻不着的;况且值此兵荒马乱的时候,在那里东撞西撞,大有不便,不如进京寻相公罢,因此上竟走了。”凌驾山道:“这也是没法的事。幸亏盘费都在石相公身边,庶可免途中饥饿。我同湘烟那日起身,因恐有追寻的来,便改了名姓,湘烟复了本姓,叫了柳俊,幸喜一路身体平安。到这里因鞍马劳顿,要寻一个清闲处暂住几日,柳俊便向我说,这兖州府有一座报恩寺清幽,原与来往官员士商做寓处的,因而寓下。前日往瑞光寺游玩,散心两日,也正要起身进京。不料那日因天晚了,宿在瑞光寺里。明日午后入城,闻有土贼窃发,有许多沿城的村庄百姓一总逃窜,便放马跑到这里。”魏义道:“彼时柳俊同行的么?”凌驾山道:“我叫他寺中看了行李,我同寺中和尚往瑞光去的。如今柳俊在城中,不知怎么样的忆念着我。我到这里村上指望借宿,却好遇见褚老爹,得以安心住下。今日你又遇见,全亏褚老爹好心。若不然时,不知飘泊在那里去了。”魏义正欲开言,只见褚愚道:“魏叔,你不知我的根底。”便将前情始末如何如何,细细说了一遍,魏义方才晓得,深感他周全主人之德。褚愚也赞叹魏义赤心为主。
凌驾山又说:“一路多亏柳俊扶持,如今围在城中,叫我时刻挂念。今遇见了你,得知了家中消息,虽是万千之喜,却又忆念着石珮珩,又添一番烦恼。”褚愚道:“相公,这那里挂念许多。万幸魏叔遇见,就是天大喜事了;其余且放开怀抱,不必提起。”凌驾山道:“我与石相公义深骨肉,柳俊陌路从我,竭忠效力,而今同遭此颠沛,叫我怎不挂念?只不知石相公去吴家消息如何。”魏义道:“石相公在路我曾问来,吴家太爷与姑爷、姑娘都亡过了。那方流贼也不至十分大害,吴家家事也还好。当家的是小相公,世事也尽能挡励。有一封回书,还在石相公身边。”凌驾山愀然道:“不幸姑爹、姑母都去世了,真是六亲同运。”当下又添一番伤感。魏义又把石飒珩仙霞岭地方诛盗成亲之事,也述了一遍。凌驾山也替珮珩着实欢喜,道:“不意石大哥有此美事!然在他人,定做不出;这都是他胆识上博来的,真可敬可贺。”时讲了一个更次,酒也多了,褚愚在旁,听到入情处,也一番喜一番悲,说到丁孟明,也着实痛恨。吃完晚饭,褚愚又在厢房里另支架个床铺,等凌驾山睡了,方才别去。
魏义乃将越牢始末说毕,道:“方才在褚愚面前不便直讲。”驾山吃惊道:“越牢已是险着,今天又杀了他一个节级,这事体一发弄大了,如何是好!你今逃来,妻子却安顿何处?”魏义道:“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小人在监中,妻子常来送饭时,曾说有张玉飞相公来问相公下落,肯替相公出呈辨冤。妻子尝见这张相公同了一班秀才在道里衙门口群聚,不知可为着这件事,妻子也不便去问他。”凌驾山举手加额道:“多承玉飞好心,我意中想来,也只有得张玉飞可以患难相与。你一路来,曾将张玉飞事说与石相公么?”魏义道:“一路怀着鬼胎,唯恐有意外不测,竟不曾提起。如今事体大不大,也顾不得了。只要巴得相公到京里,中了时,凭你什么大事,便索罢休。况且道官待缉获相公时,方申报部宪,今遇了这事,地方官都是有干系的,或者反去掩灭了,也不可知。相公请放心。”凌驾山道:“事已如此,愁他无益。”
魏义道:“小人有一个弟兄,姓华,与石相公一般有义气的,初先为事时,小人妻子被道官着令赶出,无处存身,便是这华兄弟赁屋居住。一凡动用日给,都是他付与盘缠,小人牢中使费饭食,也都是他的同墙门弟兄。何曾有一人来牢中看觑?还唯恐波及了他,一总躲得绝影。小人同石相公上来时,悄悄把妻子寄托他家,却也放心无虑。”驾山道:“越牢杀人,若不是石相公,也再没有第二个人做得来。这般仗义胆气,叫我庸人如何补报!可见他在家报仇泄忿,实实如此,并无一毫着谎。这仙霞岭不平诛盗,竟是他分内事了。全是豪杰意气;谁人学得他来!即如褚愚这人,肯以德报德,也是难得。何意我与你俱在他家完聚。若不是昔日老爷救他,今日我与你这般颠沛流离,不知飘泊何所。可见行善获福,果无差谬。”正是:
昔年但晓拔沉冤,却有阴功到子孙。
请看难中无救者,只缘平素不施恩。
【凌驾山与魏义相别于患难之时,相遇在乱离之际,殊出意外,也算一小小完聚。但驾山意中尚有石飒珩、李小姐及柳俊三人,尤为关切,刻刻不忘。不独驾山不能忘,即看官因石、柳二人,从前许多恳款激烈,隽爽不凡,定知将来各有一段豪杰性情,惊天事业,照耀千古。至李小姐,绝代佳人,自与才子凌生为耦,但南北异地,萍梗相遭,不知天公如何作合,或得即遂于飞,抑或别生波折?即侍儿兰英,若无小姐在上,便当独擅美名,似此佳丽,终归谁氏?身为侍女,如何便得扬其蛾眉?若丁孟明,陷害驾山,刻酷已极,不知有无报应?以上各人或英雄发迹,极尽恢奇;或闺秀迍邅,终邀天佑;或奸徒丧败,大快人心。作者实有一种隽思曲笔,逗成异采,详具《二集》续出呈教。】
烟波钓徒评阅至此,系以诗曰:
儿女情怀义侠肠,写生入妙两芬芳。
且从离合看悲喜,别有雄奇寓慨慷。
笔阵闲来聊顿挫,文波再起自汪洋。
此如觅得桃源洞,花里秦人又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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