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实录 | 二十四史 | 四库全书 | 古今图书集成 | 历史人物 | 说文解字 | 成语词典 | 甲骨文合集 | 殷周金文集成 | 象形字典 | 十三经索引 | 字体转换器 | 篆书识别 | 近义反义词 | 对联大全 | 家谱族谱查询 | 哈佛古籍

首页|国学书库|影印古籍|诗词宝典|二十四史|汉语字典|汉语词典|部件查字|书法大师|甲骨文|历史人物|历史典故|年号|姓氏|民族|图书集成|印谱|丛书|中医中药|软件下载

译文|四库全书|全文检索|古籍书目|国学精选|成语词典|康熙字典|说文解字|字形演变|金 文|历史地名|历史事件|官职|知识|对联|石刻墓志|家谱|对联|历史地图|会员中心

卷之二

第三回 舒素志笆壁言怀 应招贤华堂抵掌
诗曰:
五陵年少爱横戈,仇复当年锐不磨。
扣角有时歌慷慨,闻鸡忽起舞婆娑。
乘风破浪雄心在,勒石图形盛遇多。
往辙未遥堪继武,终军弱冠事如何。
话说李绩集众将收复之策,张达陈说一番,其意在招募贤豪,晓谕贼众,传檄江淮各路,然后进兵。李绩闻言,沉吟不语。只见阶下一人高叫道:“张将军所言不差,老爷可从其计。”李绩视之,乃是中军官柳俊。李绩道:“汝有何见?”柳俊道:“方才张将军所言,正合行兵之要。古人曾有此事:昔曹操兵攻黎阳,袁谭、袁尚合军拒守,曹操便欲急攻。郭奉孝但言缓战,谓我兵若欲速进成功,敌见事急,必背城一战,则胜负有所未知;若整兵以待其动静,彼一勇无谋之夫,静则事生,争端必起,自相鱼肉,我可收渔人之利,获胜必矣。此事足为今日之鉴。虽说贼非世守,我非初创,以天下之大,攻弹丸之地,不难克胜;然于行兵之机未可稍失,贼人乌合,急则连结,缓则相离。〔贼人初起,贵乎抚循有法,久则必当严诛,又不可不知也。〕今且暂缓进兵,一面传檄江淮各路,重兵严守,以扼其前;于贼境张挂榜文,明言大义,晓谕贼众,必有认义来归者;再于四路招募英豪,以分贼势。方才张将军之见,正与卑职相合。”李绩听罢,矍然起身,道:“二位将军所言,不独卓异一时,可以垂经万世。”便令书记连夜缮写檄文,移檄江淮,再写招贤榜文及谕贼告示,差人四路张挂不表。
且说石珮珩那日与魏义撞见乱军,意回马趋避,喊叫魏义可往西北上走,听得魏义答应一声,因走了数里,到一树林边,回头却不见魏义。等兵马过尽了,方走出林外。逃窜的民人还众,便在人丛中喊叫寻觅,并无踪影。天色又渐渐夜将起来,只得跑到一个村庄里面,下马牵着,向一个人家借宿。
那村庄上也晓得有土贼窃发,围了城池,见珮珩下马进村,在先只认做军兵,见身边别无器械,问知,乃是遇了乱军失散了同伴来借宿的,方放了心。便有一个姓王的出来招架,留珮珩住歇。〔驾山借宿便难,珮珩借宿便易,何也?盖珮珩久惯出门,熟知世务,驾山则从未与人上下惯也。〕珮珩随到他家里,放下行囊,解卸鞍搢。这人家是磨面卖的,家里有几头驴儿,有槽有料,珮珩便把料喂了马,到客房里安置。检看行李,却见盘费银两都在身边,尽可度日,但思念魏义身无钱钞,又无铺盖,叫他一路饮食宿歇从何措办?想了半夜,竟难安寝。
明日天明,起来梳洗,记挂着魏义,便到近村打听。都传说兖州一带都有贼兵,商旅甚难行走。乃想道:“既如此兵荒马乱,不好行路,且安心住在此地,探听路上太平了,方好起行,兼可寻觅魏义。他今并无盘缠,贼兵拥塞,决难前往,料也只在此地寻我。”算计定了,竟作久居。吃早饭时,主人家走来攀说,这主人家叫做王老二,年纪只好四十来岁,最是一个贪财爱小的人。珮珩与他说了长住数天,总算与他房钱饭食,王老二喜欢不了。珮珩又问:“此地离城多远?可有贼兵到来?”王老二道:“此地离城四十余里,贼兵未必远来。”珮珩也略安些心。
吃罢早饭,便骑马往邻近村庄打探消息,及找寻魏义,却并无踪影。及询知昨日所遇乱军,乃是济宁城中官兵,被贼人杀败,往汶上县借救兵去的。自后每日吃过饭,便出门前后左右四下找寻,或骑马或步行,各随自便。珮珩是个豪杰人品,举动落落托托,不十分与人周旋,且看着这班龌龊细人,有甚的与他招接?这村坊上人便向王老二说道:“老二,你家下的客人,那就这般大模大样的,小小年纪,却是恁地放肆。”〔处处有此等人。〕王老二道:“我也看来竟有些呆的。只是他住了数天也便去了,你们管他做甚。”
一日,珮珩寻了一回魏义,进屋坐下。王老二来坐下闲话,问道:“小客人,你贵处那里?同伴可寻得有些消息么?”珮珩道:“我是山西人,同伴却总没有消息。”王老二见好的道:“我们山东人最直,最好相与,我们这些邻居,吃软不吃硬的,客人若看见,须与他们打个和局儿。”珮珩心下寻思:“我又不久居在此,要与他们打恁的和局?但是此人来说这话,也是好意。”乃笑着道:“多承老哥指教。”王老二这一次讨了好,便不时来讲讲说说。
是日,珮珩晚间在他磨屋里看驴子推磨,磨完了麦,要挽磨扫面,两个后生用力挽磨,王老二也在那里相帮,还像吃力光景。珮珩道:“怎么这些小磨儿,你们却怎般张智?”一个后生向着珮珩瞅着眼道:“好自在话儿,看得恁般容易?你有本事你来拿拿看。”珮珩便道:“你们走开,待我来拿。”两个后生真个走开道:“你拿,你拿。”〔如闻其声。〕珮珩便把暑衣袖捋一捋起,走向前双手拿那磨儿,好似拿块方砖的光景,毫不着意。众人发声喊,都叫:“天神,怎么有恁般气力!真是眼中罕见!”王老二早吓出一身汗来。正是:
秦王举鼎称神力,乌获千钧不易求。
虽说有谋方是将,还须大勇佐良谋。珮珩等他扫完了面,依旧将磨子安好。后生们便在村庄上夸张小客人有气力,个个惊奇。王老二也惊诧不已。
珮珩食量素大,不常要买肉吃,开了银包,付王老二买肉———原是大脱落心性,不像小家子会遮遮掩掩———王老二见了那一包银子,约有十来两,又贪财起意了,〔小人情态。〕便向飒珩借银作本。珮珩心下想,原要与他房租饭钱,便不推辞,称三两银子付他;王老二还嫌不够,还要借几两,便又称付二两。此时飒珩才住得数天,一日的房几饭钱与喂马草料,总共算来不要得一二钱银子,今却趸付了五两,王老二的喜欢不消说得,他却绝无感激之念,反生出歹意来,把那飒珩的供给及喂马的草料,只管克减。珮珩见得供待都不像着已前,虽则疑诧,却也不在心上。
这王老二却有一个好妻子,〔好马常驮村汉走。〕便对着丈夫说道:“这小客人自到我家,你便分付说须好好供餐,昨日却又借了他五两银子,虽说将来除算饭钱,也是他的慷慨好处,若是个悭吝馊酸的人,那肯像这般预先一趸付出!〔宋时吴履斋出宿钱三文,或曰:“太少。”吴曰:“多与便是暴殄天物。”〕该应感他的情,供给加厚才是;怎么反待得他懒慢了。这是何故?”王老二道:“你们妇道家,不晓得我的算计。这个人年轻,竟有些呆的,不晓得铜钱银子的烦难,便一趸付了我五两银子。因此想个好计较,假意冷淡了他,他自然要与我争嘴头子,我便说前日的银两却被债主家逼了去,依旧乏本,日给都难。说得十分苦楚,他一定再肯借些。我看他银包里还有五六两银子,我有本事说发他的,不怕不一总归我。我少不得还有一个好算计撵他出去,不是这几两银子白归于我了!”〔王老二如此,世上龌龊细人便曰: “有思算,会生发。”若珮珩不以钱财为性命,辄骂为“呆”,此却与坐井观天曰“天小”者无异,反不足怪。〕妻子平素晓得丈夫做人不好,每每劝阻;今见他又使出这般歹意,便苦口相劝道:“鸟来投林,人来投人,他失了同伴,遇了荒乱,也算做一时有难的,不可如此待他。他若是呆子,一发该照顾他才是,怎么反去骗他?如今既骗了他银子,就该照常相待,不好再去算计他了。恩将仇报,于心何忍!”
自古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只为夫妻是最亲信之人,比不得兄弟朋友;因他朝说暮说,男子心肠虽硬,被他劝阻,也要回心。所以说个“贤妻免祸”。若不贤的妻子,却是朝说暮说都是不贤的话,男子心肠虽软,也要被他浸润肤愬,潜更暗变,便做出不好事来,招灾惹祸,不可救药。可见得耳边之言语易倾听,〔枕边言虽明理,人亦不能免。〕贤晓的便为内助,不贤晓的便为恶妇破家。正是:
妇人识见从来陋,全在刑于好丈夫。
若使丈夫无主意,妇言是听便糊涂。
这王老二的妻子却是贤晓之人,亏他谏阻,王老二便也依了他说话,早晚供给石珮珩,乃能照常如旧。珮珩却也不在心上。
一日,又在外边打探,有人传说百姓恨知州不过,杀了他家丁,贼众已乘衅入城踞住,乃不敢近城行走。只好在村庄左右跟寻,总不见魏义分毫影响。忽然谣言贼兵下乡打粮,〔破了城,故下远村打粮。〕吓得合村居民东逃西窜,珮珩也随着躲避。乱了两日,幸喜贼兵没有到这村来。明日又有消息传闻,说巡抚李绩在兖州杀退了贼兵,已星夜起兵来收复济宁了;那巡抚标下有一个小年纪的将官,才得二十来岁,有一身奢遮本事,勇猛无比,凭你老练的将军,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把贼人杀败,前来恢复。珮珩听了,暗自叹惜:“我今年二十多岁,正是做事业的时候,虽没有什么抱负,却比那一班庸碌之辈也是不同。只恨生不逢时,不得显名当世。若官府有辟举之日,我决不穷处布衣。况目今贼人猖獗,兵戈扰乱,正英雄奋臂之秋,若得用我疆场,怕不会图功立业!”思量到此,不胜愤愤。
归来坐在房里,愈思愈不称意,无处发泄,便将几钱银子付与王老二,叫他买酒买菜。〔酒能浇块磊。〕这山东路上那有南酒?总是些枣烧、茹茹烧、麦烧等酒,王老二买了三二斤,又买些鸡肉果菜之类,却也落了好些银子。不一时整治得来,送进客房。珮珩自斟自酌,思量所说小将:“他何以便得遭际,有人提拔;我却无人知遇,今日还做个失路之人,在穷村陋室之下吃这几杯烧刀子?却不可羞可愧!”又思:“小将虽勇,料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天神,我若与他比较起来,也未见得便能胜我;但他今日已是口碑传颂,我却蓬茅阨塞,不见不闻,天地生人,何以这般不等!”〔天地待人,狠不等。〕一连吃了几大杯酒,一时愤气直冒起来,便扼腕大呼,走出客房,取了主人家记帐笔砚,在房里纸糊芦笆壁上写上四句道:
浪开万里驾长风,震物轰雷意气中。
尽是眼前谋肉食,不思岩壑有英雄。
写完,掷笔于地,叹气如雷,一时酒醉,便和衣倒床而睡。
吓得老二慌忙对妻子道:“这呆子发起呆性来了,这般大呼小叫,他的气力又大,不要撒泼打将起来,却如何当抵?”妻子道:“我又不曾得罪于他,他为什么便好打起来?你不要胡说。我看这人不是呆的,他或者有甚心事不遂意处,故此大呼小叫;或者是吃醉了,且是由他。”王老二捏着两把汗,摇着头道:“只是不妙。”〔总为拿磨子时吓坏了。〕少停,不见做声,妻子道:“可是安静了,我同你去瞧瞧看,便知端的。”夫妻两人便悄悄走到客房门首,却见房门半掩着,听得床上鼾呼响亮,不敢进他的房,大家在窗眼里偷瞧。妻子低低说道:“这笆壁上字,向来不曾见有,想是他适才写的了,你看他写些什么在上?”王老二道:“这字我也有些不识,但有什么‘肉’字在上边,必定是嫌肉少了,〔妙。〕要争嘴头子哩。”妻子道:“这也何难,明日吃饭,就多买了四两肉与他吃,就是了。”王老二道:“你看碗里肉菜都存着,只怕酒壶里还有酒哩,待我去拿他出来,不要被鼠虫吃了去。”妻子道:“这是他自己买的,拿他做甚。他睡醒时自然还要吃的,也便好算做夜消。”王老二点头道:“有理,有理。”便也各自走开了。珮珩一觉醒来,已是将夜时候,把存的酒菜吃完,方脱衣而睡。正是:
世间悭吝十人九,每扯眉皮盖脚跟。
一顿晚餐堪省得,有余酒肉且姑存。
珮珩一日吃饱早饭,走到前村打探,只见人纷纷传说:“巡抚用了那小将之计,烧死贼兵,贼主连夜逃去了。”石珮珩听了,半信半疑。再走过几个村庄,到一镇市,果然个个皆如此说,便想道:“既然贼退,我为何不到城中闲步,看兵燹之后,人民还是如何?”便一路问了路径,直走到南门大街。只见兵火之后,人家寥落不堪,乃走进城门。却见门旁城墙上挂着一张大告示,墨迹未干,心下寻思道:“这告示自然是新出张挂的,不知写何条约在上?”乃立近前一看,却不是恁么条约,乃是一幅收录贤豪的榜文。因而从头看去,其榜文略云:
昔者鱼盐版筑,钓渭耕莘,此数人者,天生圣贤,间出以治世者也。方其穷处之时,未尝一日忘天下。然不挟策干禄求闻诸侯者,岂矫强哉?盖其持身之道也重,故于出处之际则严。设非高宗汤文,卑辞枉躬,重之以三征九聘之礼,则亦终守岩壑,老死而无闻。然则为人上者,思天下之大,不能以一人之虑而任天下之劳,必有赖于辅弼百工,布泽导化,然后天下可得而治也。故宵衣旰食,勤觅贤才,征访闾阎,旁搜草野;名世之士,亦应时而动,致君泽民,行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
今也圣人垂拱于上,百僚宣教于下,设科举,兴学校,责郡县,旁搜贤士以待选用。夫其责郡县贡贤士,岂欲齐伊吕周傅之俦哉!苟如是,虽万世亦不得再睹也。盖其旁搜岩穴之意,非必求上圣之质,全备之才;亦以为人各有所长,舍短取长,成其一德而已。而有司于奉行科举之外,一切不问,兴学校则视为具文,搜岩穴则以为多事,岂所以仰体求贤之意哉?夫科举,诚取士之一术。盖居官在乎明理,明理在乎读书;科举者,取读书明理之人,以为国家之用也。然其中瑰奇之士,命世之英,文足安邦,武堪定国者,固不乏人。而雕文刻镂、徒托空言、毫无实际者,亦复不少;即武科,固常得将材,亦多有略习弓马、不娴娴韬略者,一时并进。以此辈任国家之事,无怪乎文则空疏无具,武则巽懦无能也。
且夫朝廷所以责有司者,于孝悌则举而旌之,于节义则表而彰之,以为一世劝;独不欲其得一二行诣超卓、经济宏裕者贡之于上,以为股肱桢幹之良耶!况今多事之秋,如贼寇马述远等,虽属小丑跳梁,未免大为民害。尤急须奇材异敏、晓畅军事者,以效疆场之用;若不亟为延揽,坐使天生豪俊寸长莫展,没没终身,与草木同朽,良可悲夫!
本部院奉命讨贼,自愧庸愚,欲思得奇杰之士,同赞机宜,灭此朝食。古人有云: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岂以河北之大,曾无一义士耶?如隐伏待时者,见此募文,不妨躬赴本部院,面陈才艺,毋有所隐。若建伟业,即当题请圣恩,分茅锡爵。尔等毋自暴弃,甘效隐沦。本部院虚席设帷,以临珠玉。
石珮珩看罢,大喜道:“不意今日果有此举,真是三生有幸。”言未毕,只见立过两个军校来,你道此军校是谁?原来是李绩差来看榜的,曾受李绩分付:“若有人看榜,形动举止言语间有些奇异,即便引来见我。”今日却遇石珮珩,英气不凡。又见他出言自负,便向前道:“你看了这张告示,为何说‘三生有幸’?”珮珩道:“你有所不知,这不是告示,是招募豪杰的榜文。我素欲效力朝廷,因不习举业八股,无由可入,今既开贤路,便可进身,不觉自喜,因此上说个‘三生有幸’。”那军校道:“既然是巡抚老爷挂榜招贤,你喜适逢其会,便该去辕门献策。”石珮珩道:“这何消说。”军校道:“既然要去,我们两人原是抚标军官,便同你去。”石珮珩大喜道:“若蒙引领,自然相谢。”便随他过了几条街巷,方到部院公署。
但见官员伺候,军士趋跄,甚是闹热。军官道:“你且在此站着,待我进去禀知。”不移时,那军官同一个官长出来道:“老爷分付,开门进见。”只见鼓吹一番,吆喝开门。石珮珩便把衣帽整顿整顿,随着军官过了头门、二门,遥见堂上巡抚高坐,四边站着几个衙役,阶下摆列许多武士。珮珩从旁边小路正欲上前,却被武士吆喝一声,叫“站住”。飒珩端立不动。只听得上面传说:“上堂拜见。”珮珩方趋至檐下,不疾不徐,拜毕,乃跪禀道:“山西太原府阳曲县民人石琼,在济宁经过,闻老爷收罗豪杰,琼敢以马骨先投。”
李绩在堂上一见石珮珩走来,神采英发,气宇轩昂,已识他是一个豪杰人品;又见他举止端详,出言不俗,先有喜意,便叫:“站起来,上堂讲话。”石飒珩便走上堂来,柱旁立着。李绩道:“山西、济宁,千里之隔,你为何事来此?”珮珩道:“祖父为客江淮,也就暂籍扬州;今因入京少图事业,故从济宁经过。”李绩道:“若欲入京为谋干事业,必是抱负奇才,胸藏经济。本部院正在求贤,只不知你所长何事?”石珮珩道:“除八股诗赋之外,唯老爷所试。”李绩道:“八股系腐烂时文,诗赋乃雕虫小技,都是无用之学,并非经济,试他何用!”乃命左右备一张桌子,放在一壁,摆上纸墨笔砚,李绩自己取了一幅纸,写了一会,令军官递与石珮珩,道:“着他做来。”军官依言,付与石珮珩。珮珩走到桌子边立着,接来一看,但见上面写着道:
马述远,一盐徒也,何以遂至拥重兵,据郡县?郡县各有武备,何以略无守御便没于贼;遂使邳州、邹、峄三处皆为贼有;宿迁被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亦在不保?今本部院奉行天讨,或以剿,或以抚,二者必有一;得宜剿乎,抑宜抚乎?如剿之道,其计安在?幸熟筹之。”
珮珩看毕,略停一会,即舒纸砚墨,援笔而写。不一刻写完,亲自至公案边献上策稿,便有军官前来接去,到李绩公案上展开放着。李绩见他写得敏捷,已是欢喜,今见写得济楚,更加钦羡,便从头细观道:
“古语云:‘治则事文,乱则事武。’方今寇烽燎炽,淮北动摇,执事擐甲行间,自必谋维剿弭,虽草窃乌合,不难平灭。然运筹决胜,亦赖其人,故执事有收罗豪杰之举,愚即敢以管见上渎。
夫贼人相聚,不过因旱涝不均,民无所赖,以致相率为盗,劫掠乡村;其初,止为求食而已,夫求食,亦何事不可为,乃不思勤力营生,竟敢于聚徒肆横?亦知群丑窃发,自然万死难逃,因欲残喘之苟延,遂敢多方以抗拒。此马述等所以窃据州县,有如螳臂之挡车也。今执事奉行天讨,料蕞尔小寇,岂能当此大兵?一鼓之下,立见俘馘。
然体上天好生之仁,还宜兼剿兼抚。方今贼势猖狂,据有郡县,宿迁被围,内外无救,朝不保夕,诚足忧虞。第宿迁为江淮喉舌,宿迁破,则江淮震骇。宜先檄江淮,拥兵固守,以遏其锋,使不得前;执事统重兵,先攻邳州,以摇其本;再分兵攻邹、峄,以分其势,使贼首尾受敌,不能两顾,擒之必矣。然后推其魁首,枭示天下;余无辜可原者,仍令归农,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兴利除害,教以礼节,则民皆知自惜,不蹈邪回。此既事之后,可以使之改恶从善,若欲于未事之先,安其俗业,则在赈赡茕独,问视疾苦,则下皆爱戴其上,焉敢为乱一隅!
愚不敢以肤辞渎听,若于疆场斩将搴旗,指率军士,愿血膏草野,上报君恩。冒死妄言,求执事释其罪,开其愚,采择左右,以备使令。”
李绩看毕,拍案大叫道:“我只道草茅之内,无经济实学之士,谁知今日见你奇才!观汝所言,使我洗然心亮,何异洛阳封事!”便走下堂来,执着石珮珩手道:“你有如此经济大才,却不从科甲出身,真是豪杰之士,耻为章句之学。本部院言之不谬。”乃令左右设个小凳在檐下,叫珮珩坐下。〔如今居显要的,自己看得尊贵得了不得,那肯如此!〕自己复位坐定,便差军官传各将官到来。众将原在外厢伺候,闻命趋进。李绩乃与众官说知此事,随即退堂。一面令众官与石珮珩相见,一面分付设宴款待,将石珮珩的策稿与众人观看。张达、柳俊二人见此生谋略与己相符,亦觉欢喜。移时酒筵完备,各各序坐。散后,李绩便留石珮珩衙中宿歇,细问材艺,大加称赏。
到了次日,便佥石珮珩做了储将,言养其将材,以待举用。另将一所民房与石珮珩做了寓处,又拨着四个士兵服侍。
珮珩乃差人到乡间寓所取行李马匹。这寓所主人王老二见两个军人到来,说石客人被巡抚老爷收用,做了官了,吓了一跳,寻思:“这人有恁般气力,眼见得有本事的!”〔已前那不见说?如今人总则成败论英雄,何况此等细人。〕急往槽上牵出马来,取了行李,交与军人拿去。想前日还亏没有得罪怠慢他,倘有差池,今日却如何是了?这又亏了妻子劝阻,不然便要弄出事来。〔过后思君子。〕王老二虽幸无事,然为已前借他五两银子,今就除去饭银各项,尚透收他二两有余,倘他差人前来追取,只索要退出还他;但见有人进门,便心头突的一跳,镇日怀着鬼胎。〔小人心事如见。〕直待过了多时,方才放心。
且说李绩又令石珮珩到衙后隙地,面试弓马,件件皆精,李绩不胜大喜。当下便给盔甲刀仗马匹,石珮珩要显露精神,便立刻去打造一副束发紫金冠,一枝画杆方天戟,在寓住下。也有各官到寓拜访贺喜,便只等李绩起兵日期不表。
且说马述远与朱海并十来个头目逃出济宁,不敢停歇,连夜急走,到邹县城下叫门。守城小兵慌忙报知主将。王人杰忙传令开门,率领手下头目飞马到门边迎接。进衙相见过,问询起居,马述远将致败缘由一一细说,王人杰口中不言,肚里寻思:“当日起义之时,何等英雄锐气;今日一遭丧败,便觉气势隳败。看来反叛之人,终非好事。曹明、田慕承俱系响马出身,都有极奢遮本事,尚且一总被杀,我的本事远不及此二人,倘亦被官兵杀了,身名俱丧,有何好处?”便存了改邪归正之心。当下设宴款待过。
明日早晨,马述远升堂坐了,各将参见,乃分付王人杰道:“周晋、胡恩攻打宿迁,未知胜负;我又差吴有功往助,亦无消息报来。我今同朱海前往宿迁。此地当紧要之处,官军一来,首先受敌,我今留下韩威、汤达两个头目,他两人都是骁勇汉子,可与你协守此城,务须谨慎巡逻,不可懈怠;倘有缓急,立即申文知会,便当发兵救援。”又分付韩威、汤达道:“官兵到来,须听王人杰调遣,不可违他号令,从中挠阻;都要计议妥当后行,方无错失。若违吾令,取罪不小。”王人杰等唯唯依命。马述远便分一百军兵,同朱海等统领,望宿迁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王人杰心下大有投顺官军之意,只等马述远去后,便好斟酌行事。又见留下两个头目碍手绊脚,甚是懊恼。平素也知这两人十分勇猛,在此自然不妙。送了马述远去后,只得拣一所民房,送韩威、汤达在内住下,又拨三四个兵丁服侍,一面差人传送供应并床帐等物,一晚无话。
明日王人杰起来,心事不宁,正在内衙纳闷,忽见有伏路小兵在城外揭了檄文进来,王人杰展开一看,原来是李巡抚招安贼兵的告示,乃从头看道:
“巡抚部院李,为晓谕事:照得马述远以无赖盐徒,素横江海,一旦啸聚流亡,弄兵作乱。譬若居白日之下,量魑魅焉能现形;然睹我赤子遭殃,为民牧焉忍坐视!是用奋扬威武,翦灭么魔。推体好生之仁,不忍尽加诛戮;再念无知之辈,亦有迫于饥寒。为此合行出示,晓谕贼中人等知悉:倘有豪杰英俊,因一时之不悟,便效凶顽,想平旦之良心,自应未泯。或擒魁首以来降,反邪归正;或复疆场而讨贼,慕义抒忱。邀将来爵秩之宠荣,去从前寇氛之蠢恶。〔真道学。〕速宜自省,毋贻后忧。特示。”
王人杰看毕,不胜暗喜道:“我已有心归降,只虑官将不容。今既出示招安,便好乘机投顺。但有这两个祸种在此,当思一良策除去了他,方好做事。”便将告示藏了。才收拾过,只见小兵报说:“韩、汤二头目到门拜见。”王人杰随即出堂,迎入坐下。韩威道:“马大王去了两日,官军不见到来。附近这些地方,将军可该出军攻取,倘若再得了一州一县,也好使豪杰闻风响应;我的兵威一振,官军便不敢小觑于我。方才与汤兄弟计议了,故此来与将军说知,不知可中尊意否?”王人杰不等说完,笑道:“此城单弱,兵马不及一千,大王前日又分了一百兵去,目下官兵即日便到,还敢去出兵攻打旁邑?若二位有这本事,便请领兵出去,我只好在此守城。”韩威顿觉乏趣,道:“我原不知军务,为此要来商议。”坐了一回,同汤达作别去了。
这汤达却有些见识,回到寓中,乃谓韩威道:“老哥,你方才可看得出老王形状有些蹊跷处么?”韩威道:“我不曾看出,你何以知之?”汤达道:“方才初进去时候,看他就像有慌张之状,必是心中有甚事故,像要瞒人耳目的情景;所以见了你我去,似有急遽举动。后来听了老哥说话,把脸向着别处,眼睛斜视出神,不等说完,便冷笑不止,说话里边又有着冷破的声口,大有不耐烦之意,其中必有原故。”韩威道:“我与他说话兜搭,没有留心看他,你旁观者清,自然有见。但想来他是大王起手的人,难道便好改变心肠,敢生出别样原故?”汤达道:“人心那里论得?我与你留心体察,便知分晓。
正在议论,只见王人杰差兵送了供应到来,汤达便叫住问道:“王将军今日可曾发落什么事件?”差兵道:“没有什么事件发落。”汤达又问道:“今日可曾接得那里文书?”差兵道:“也没有什么文书到来,只有城外探子揭了一张告示进来,是有的。”汤达道:“我便要问这告示是那里来的?”差兵道:“是官军李巡抚的告示,来晓谕我们军中,要招安的意思。”韩威道:“你何以知之?”差兵道:“小的识字,告示上字也大,故此看见晓得。”汤达道:“王将军看了,有何说话?”差兵道:“王老爷看了,没有说什么,却好二位老爷到来,便收过了。”差兵伺候二回,见无话回答,便别了去。
汤达对韩威道:“何如?我说老王有些蹊跷,所以我善于鉴貌辨色。他今为这招安告示,便颜色有异,又不与我们说知,必怀二心,再无可疑的了;不可不报与大王知道。”韩威道:“我亦此意。事不宜迟,速差人去报知方可。”当夜二人便写了密书,封好,叫一个服侍兵丁,把好言奖慰一番,又赏了几两银子,分付把书藏好,待明早有打柴火的兵丁出城,可出城去,不必与王将军得知,竟望宿迁进发,献与大王,回来时还有重赏。兵丁依言办事。
且说王人杰为韩、汤二人来议论一番,颇觉不快,心下寻思如何说化心腹,合心协力投顺官军,方好设计除此二贼;又虑此二贼气力雄猛,恐斗时两败俱伤;又想不如明日设宴请他,暗下毒药,不怕他不丧命。算计停当。明日,便传齐心腹,到内衙密商此事。尚未开言,只见监城门的小将来请验放兵人出城打柴,〔关节自然。〕王人杰便带了从人,到南门城楼上坐下,点拨五十个军人,都带了刀斧绳索匾挑之类,验放出城樵采,自己望着城下,再行点数。只见有一个兵丁,不带打柴家伙,空身行走,王人杰看了奇怪,叫人下城追转那空身的兵。不移时,带上城楼,当面跪下。王人杰熟视一刻,知是拨去韩、汤那边服侍之兵,便问道:“汝欲何往?”兵丁道:“韩、汤二头领差小的往宿迁大王处投书。”〔韩、汤二人分付此兵不曾十分遮掩,故兵丁亦便说出;然兵系王人杰所拨,主子问话,自无所瞒。〕王人杰吃惊道:“投什么书?书在那里?”小兵怀中取出呈上,王人杰拆开一看,但见写着道:
“部下头目韩威、汤达奉书大王座前:李巡抚传有招安告示,来到邹县,王将军看了,绝不与闻。恐官军虚张声势,我们军中或有二心之人也不可料。乞即发能干将官,速来协助,庶免他变。为此上书奉闻。”
王人杰看了大惊,事急计生,便执过了书,回顾左右心腹,大叫道:“不好了!这韩、汤二贼他竟要夺我将军座位,密送此书与大王处,要拨兵前来害我,连汝等都要诛灭。今既搜获泄露,万难迟缓,汝等作速随我到他寓处,出其不意,奋勇杀进,剿此二贼,不可坐受其害!”说罢,拔刀上马,飞走下城。众心腹共有五六十人,各执器械,蜂拥而来。
到了寓所,王人杰跳下马,奋勇当先,众人一齐随进,直到内室。韩、汤二人正在那里吃早饭,听得门外喊声,还疑是官兵到来,故此城中喧闹。随听得哄进中堂,只见王人杰当先,众军随后,风轮电转,奔上阶来,韩威知非好兆,急起身拔出腰刀,要来招架,早被王人杰一刀剁着肩膊,韩威还待转身抗拒,又被一刀砍中胸膛,血像喷筒,众心腹刀枪齐上,才得倒地。汤达也正拔刀迎敌,被众勇士抢上乱剁,两人话都不曾说得一句,登时一总剁成肉饼。正是:
为人尽命似无辜,若抗王师便可诛。
堪笑愚人不知义,也称报效肯捐躯。
王人杰令拖出尸骸烧化,乃向众人道:“此事不好了,止有投降官军,还有生路!”〔好。〕立即回衙,写了降书,差一能干心腹,藏了书扎,星夜趱行到济宁元帅处投降,立乞拨兵前来,恐马述远闻知未便。心腹受命,飞马而去。王人杰分付四门竖起降旗,专等官军来到。
这心腹顾不得马力,负命奔至济宁,到巡抚行署,投了降书。李绩即遣张达统本部人马前往邹县受降;又恐贼人其中有诈,随令柳俊统军接应。
不一日,张达到了邹县,果见城上降旗高颭,王人杰同偏裨头目卸甲徒步出郭跪接。张达令拨与骑坐,一同入城。军民人等都香花沿途迎接。王人杰请张达到自己署内升座,复行拜见。少刻,柳俊人马也到,王人杰也出城迎接,进衙参拜。张达便同柳俊出榜安民,点视库狱城池。搜寻前日杀主将献城的乱兵,拿下几个,其余也有自尽、预逃的,无从捉拿;被杀主将的家口也有死的、躲的,俱访出葬埋周给,诸被害之家俱遣人存问。料理毕,便着两个牙将,统了五百兵丁守邹县,带了王人杰一干降将,并手下军兵及因的乱军,一总到济宁来。
李绩大摆军容,开了辕门,放炮升旗,然后令王人杰一干降军到阶下叩见。李绩叫王人杰上堂,奖劳了一番,给赏酒食,佥做带衔守备,随在军前听用,有功升补;偏裨牙将给与把哨等官,军士编入队伍,〔井井有条。〕乱军凌迟处死,被害之家俱官给口粮养赡。一面传集大小将官上堂,面谕道:“昨日江淮一带俱有报文前来,已俱练兵固守,可无南顾之忧;今王人杰又认义来降,贼人势散,便须起兵征进。明日五鼓,在教场操演分拨,后日即便起兵。汝等星夜整理军务,不得有误。”众将奉命而退,便都传齐部下,连夜整顿,以便明日教场亲阅。正是:
阃外元戎大纛开,威如风雨疾如雷。
适才一令传将去,顷刻千军唤得来。
因这阅武点兵,有分教:
未知伎俩,两雄角力争先;
既识根由,一霎倾心输服。
未知点兵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为上官者,若肯实心做事,功效比在下司者更速。如李绩肯提拔人才,才有柳俊,随有珮珩,故当有为之势而不能为者,直曰“尸位”。今则坐镇雅俗,粉饰太平,又以不为者为是。
珮珩穷途寥落,一种志趣自豪,故终得功名利达。可见为人志气,不当自隳。
僖负羁盘餐置璧,妻之教也;王老二不慢搢珩,亦若是乎?虽其人不伦,而妻贤则一。世上不乏是辈,但厄塞无人表扬耳。


第四回 较武艺柳俊识根由 炼黄金道人弄幻术
词曰:
英雄一样胸襟,两相钦。别有疑端探问,语深深。事有证,心相印,是知音。岂若奸贪相聚,只图金。———右调《相见欢》
话说李绩分付众将起兵,明日统了合营兵丁,到校场中操演弓马。点齐了队伍,宰杀猪羊,大犒军士。自己南面坐下,各将俱依次列坐两旁,众兵卒依营逐队,把给赏的东西领去分散。堂上酒至三巡,食供五套,李绩向众官道:“今日诸君皆奉命讨贼,戮力王朝。明日起兵征进,必须定一先锋,以为前部。诸君可比较箭法弓马,高者得挂先锋将印;既可以增壮军威,又见得各人武艺。诸君以为何如?”众官齐出席道:“唯命是听。”李绩道:“既然如此,须下堂听点。”众官乃各各下堂,整束停当,立阶前听令。
李绩令把公座移至檐下,取先锋将印一颗,置于旁边案上;于演武厅左边立一箭的,离箭的一百二十步为准;然后令众将自守备以上向前听点,〔搢珩、柳俊身分地步不同,故比较武艺其法各异。〕其余千旗哨把点不得先锋,总不必上堂。当该吏捧上众将花名册籍,乃点将云:
“第一员,镇守山东东平一州,兼辖平、阿、汉、寿、阳谷五县副将,仍管游击事张达;
第二员,分守山东兖州府城守营参将,管游击事许景升;
第三员,山东巡抚部院标下领旗署守备事中军官柳俊;
第四员,山东兖州府城守营参将中军,滋阳县守备曹虎山;
第五员,山东济宁州北城营守备唐可法;
第六员,山东东平州汶上县左角营守备郭从超;
第七员,山东巡抚部院标下储将官石琼;
第八员,投诚军前调用,加守备官仲大德;
第九员,投诚军前听用,带衔守备官王五伦。”
点将已毕,各将俱跨马伺候。军政官把红旗在将台上一招,台下鼓吹齐发,〔军容可想。〕摆营兵丁打三声呐喊,旗鼓手擂鼓三通。发擂罢,张达便当先出马,拈弓搭箭,加上一鞭,拽满雕弓,看清箭的,叫声:“中!”飕飕一箭,正中红心,两旁军士喝采。〔此叙平平喝采。〕张达回马,正待来案上取先锋印,只见马上一将喊道:“张将军的箭固不虚发,但是这般平射,谁人不会?且待卑职来射个回身背放,姑把这先锋印留下!”李绩视之,乃是领旗中军官柳俊。李绩便道:“武艺高者,得挂先锋,张达姑留此印,看他箭法何如。”张达见李绩分付,不敢违拗。但见柳俊把定弓,搭上箭,觑清箭垛,扯足弓弦,把马一拍,那马疾走如飞;他却扭翻臂膊,身藏鞍鞒,手过肩窝,背放一箭,喝一声:“着!”箭随声到,早已射在红心,〔此叙郑重。〕喜得两旁军士齐声喝采。〔齐声喝采,又一法。〕李绩看了,赞妙不绝。柳俊回转马来,下马正欲取印,只见队中一骑飞出,大叫道:“你且留下,先锋待我来做!你这背射一箭何足为奇?我能一发两矢,也是翻身背射!”只见他把两枝箭儿齐搭在弦,轻轻扯定,跑至场中;马疾弓圆,翻身一放,只见那两枝箭儿似双燕归巢,不前不后,齐中在红心之内,〔此叙轻捷。〕只哄得满场军士大叫:“好箭!”〔哄得满场喝采,又一法。〕齐视此人,乃山西太原府阳曲县人也,姓石名琼,字搢珩,现做巡抚麾下储将。有《二郎神》词一首,赞着搢珩箭法好处,其词曰:
穿杨神箭,算自古由基名布。看中虎落雕,夸上将、发弓矢,万无一误。应是天生灵手眼,尽羿术,深知审固。奇绝处,破丝贯虱,书籍传来有素。堪慕。须知此技,学焉难赴。羡应运英豪,名世士,肯让与前人独步?双燕归巢真善射,料谁敢争雄嫉妒!但堂上尊官,场中健卒,人人惊顾。
石搢珩点将时是第七员将官,还轮不到他射箭,为何争先出马?只因见柳俊是第三员的官,已经僭了许参将;且武官不比文官,宜于鼓勇向前,最忌萎靡落后;况当角技赴斗之时,不是平居习射之礼;再兼本事高强,何必埋头多逊。
当下李绩看了搢珩一发两矢,兼之背放,齐中红心,不胜大喜,立起来拍案叫绝。石搢珩便下马上堂,禀道:“老爷曾言,箭法高者得挂先锋,卑职合该取印。”〔看他下马上堂,何等舒徐。不就取印,盖已稳到手,料无人出其右者。〕时柳俊虽未取印在手,然已料定稳稳一个先锋;今见石搢珩又高过于他,心上未免不快,因也禀道:“石储将一发两矢,固是绝技,理合挂先锋将印;但卑职尚有些未服,待卑职再与石储将比较刀法,若果能再胜,便让他做去。”石搢珩听得柳俊说这般话,便欣然移步下堂,李绩急止住道:“不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刀剑利器,岂宜轻视?况今正在用人,岂可自相凌并!本部院前日一见石琼,便识他是一个将材,今日果出柳俊之右,先锋之任,非此而谁!”因向柳俊道:“本部院因才授任,赏不私亲。今日效力王朝,各宜相护,不得因此负气,致生嫌隙。你二人若各统一营,恐有临事推诿;不若就佥你做副先锋,使你二人朝夕共事,宜同心协力,不可坐视观望,妒功嫉能,有失军机,取戾非小。”二人连声应诺。
李绩便令左右取先锋将印上来,亲自捧了,递与石琼,搢珩跪下接受;李绩又将案上令旗一面付与柳俊,柳俊也跪接了,便各交与手下裨将。李绩又各亲递酒三爵,〔用将原该如此,便可感发人报国之心。〕道:“你二人今日同事讨贼,建功立名,他日同列朝廷,尊爵厚禄。在本部院,也自喜识拔得人;在你二人,也是个千里知己。”石搢珩与柳俊又跪下拜谢。
当下已有了先锋,其余众官亦各各考过弓马,中与不中,俱不必细述。考罢,复上堂,照原位坐下饮酒,半酣方散。各营将士俱整理行装去了。
柳俊归到公署,便令该值的备下酒筵,令该班人来请石储将。石搢珩也不疑忌,随即轻衣便服,带了两个从人,骑着一头骏马,到中军公署前来。该班人先入内报知,柳俊直走出大门迎接。搢珩下马,相携至厅中施礼,分宾主坐定。柳俊道:“吾兄武艺绝伦,小弟肉眼不识,敢于造次,出言唐突。今特具薄酌,一则奉贺,二则为同事会面之私,三则赎场中放肆之罪。”石搢珩欠身道:“蒙上台谬奖,得罪吾兄,弓箭偶尔侥幸,只怕其余武艺定自不及。理宜推让,恐道小弟邀誉,故竟直率受印。其罪正无可谢,反承相召,何以克当!”柳俊道:“吾兄又来取笑,小弟实是倾心输服,不敢面谀。”左右便摆上酒肴,时天已黑了,便点上灯烛,两人对面坐下,军士伴当们在旁斟酒服侍。
二人先讲些兵法,大是投机,两心喜悦;后说及世事,攀今吊古。讲够多时,将及一鼓前后,酒意各有五分。柳俊忽然拍着腿道:“吾兄材技既精,又通书史,将来功名正未可量;如小弟黔驴之技,卑不足数。他日望兄麾盖所至,迎拜道侧,真是云泥之隔了。”〔要愁。得知这般愁法,才是有志气人。〕石搢珩道:“吾兄何出此言?我等正在少年,凡事努力,自可步步前进,又非日暮穷途,何必生此感慨。只怕他日兄高官贵爵,不肯提挈小弟为忧耳。”柳俊道:“吾兄尊庚几何,料也与弟相仿?”石搢珩道:“小弟今年二十有二,吾兄却是二十有几?”柳俊道:“小弟今年二十一岁。”乃道:“大凡人生相遇,必有夙缘,实非泛事。弟与吾兄萍水之遇,今日同事讨贼,又值年岁相等,大非偶然。意欲与兄结为兄弟,以藉余光,日后倘命各不齐,丰兹啬彼,庶使偃蹇者不至落寞,不识吾兄肯提挈否?”石飒珩道:“吾兄不弃,足见厚爱。”因思及凌驾山结义之事,〔过脉自然。〕他今飘零何所?我又羁绊在此,不得会面;魏义又不知作何下落?自家妻子又在浙省极边之地,不知近来两老人如何光景?见我不去,定有许多焦躁,只道我是没品行的。招惹下许多烦恼,都是与凌驾山结义中生。今日见柳俊说及结义,怎不触发着根苗?因而不觉的喟然长叹。〔光景可想。〕
柳俊道:“吾兄有何心事,何以忽然长叹?”搢珩道:“触事伤情,感怀思旧,难于默默,故形于口吻间耳。”柳俊见说,乃叱退左右,道:“大丈夫肝胆相照,有言则言。若兄有旧事在心,何不与弟略为一述?”搢珩道:“因兄言及结义,故追曩思囊昔。今既知己之遇,若不厌烦,不妨为兄从头一述。”此时服侍人役一总斥退,连斟酒小厮并不在侧,柳俊也停酒不饮,洗耳倾听。飒珩乃把自己家乡世业始末,及后借债被逼报仇逃命的一段事情,如此如彼,细细述了一遍。柳俊听到郝龙凶恶,不胜发指;听到石搢珩父母一时惨亡,切齿痛恨;后听到黑夜报仇,了结郝龙夫妻性命,乃拍案大喜道:“世间为富不仁者颇多,焉得尽吃吾兄之剑!吾兄真英雄大侠也!小弟不胜欣慕。”石搢珩乃把父亲梦中指点,逃到扬州遇凌驾山,一见即便待为上宾,结为兄弟的始末,细述一番,道:“因吾兄言及结义,故思及此。”
柳俊听得说及凌驾山,不胜惊愕道:〔聚合得果奇,无怪各相惊讶。〕“这凌某,莫不是扬州凌知府的公子么?”石搢珩道:“正是。”柳俊道:“若是这位凌公子,我在扬州时,也曾与他相识,那时为何不见尊驾?”石搢珩道:“弟在他家里住不上二十日,便往福建去了。”柳俊道:“往福建去却为何事?如今这凌公子近况如何?尊驾又为何事在此?”石搢珩道:“他有一个亲戚在福建,彼时有流贼作乱,未知亲戚家曾否遭难,因而托弟去的;比及回来,这凌驾山忒也晦气,却被人诬作窝盗,逃去他方,家中弄得瓦解冰消,人离财散。弟至此地,亦为跟寻而来;不意又逢土贼窃发,羁留在此,不得与凌驾山相会,又不知他下落。闻得说他却反与对头人家的小厮同行,不知是祸是福,教我一路来寻思,好生放心不下。是以衷心耿耿,不能释然。”
柳俊听得确真,不等说完,矍然起身,向搢珩扑翻身便拜,道:“小人愚昧,敢于放肆,望乞宽恕!”搢珩大惊,慌忙也拜下去,扶起道:“这是为何?”柳俊乃将自己出身,丁家收用,凌公子与丁公子如何相交,凌公子如何觑破强盗书札,丁公子如何暗算谋害,自己如何两番报信,如何商议出避难之策,自己如何去邪投正,又如何同行的话,述了备细。搢珩方骇然道:“原来你就叫做湘烟的么?〔写两人情状、心事可想。〕但今凌相公却在何处?你又在此军中做官,这事好叫我委决不下。”柳俊乃将兖州报恩寺中留寓,凌相公见了楼上女子,眷眷不舍,后往瑞光寺游玩,以图散心北上,不意遇土贼窃发,便至隔绝;自己如何为李巡抚收用,如何杀退贼兵,又如何托报恩寺住持,留书相公,及留盘费的始末,述了一遍。
搢珩不见凌驾山,便有疑心,今见柳俊说来,情节虽是近理,然也不便遽信为确。乃道:“我只道凌驾山已入京中,原来又有此阻,却在兖州居住。但你既杀退贼兵,何不就去见一见相公,却托和尚转寄,这是为何?”柳俊道:“那时退贼,李公便欲乘胜,克复济宁,军事倥偬,不能刻离;相公又在城外瑞光寺里,往返料理得快,也须一日盘桓,因此不曾出城;止叫得报恩寺中住持到来,将相公托他照顾。那住持名唤觉性,最是走势利的人,其实见我做了军官,在李公跟前听用,了不得趋承周到,故此将相公托他,料他决不敢怠慢。我书中曾说,待班师时,便同相公进京,自然在报恩寺中住下。”
搢珩见柳俊说来,果然不曾亲往瑞光,未经三面托付,心下老大起疑,乃道:“你在丁家既已有年,待你也自然情厚,既丁公子要算计这凌驾山,你何不将凌驾山出首在官,报与丁公子得知,你的功劳不小!那时你要家私,要好妻子,凭你要什么东西,那怕丁公子不与你;何苦潜踪匿迹,逃窜他乡,担受此无益惊恐?你今显荣身贵,有力有势,更可以做得。前日我从福建回来时,闻得丁家捉拿你甚是紧急,捉住时要碎尸万段;你今何不趁势缚了凌驾山,我同你一齐去,献与你主人,也可带挈我得些好处。你心下如何?”柳俊一闻此言,心如刀割,睁了眼睛,籁籁地乱滚下眼泪来,向搢珩跪下道:“我只道你是凌公子的义兄弟,原来却有这般背盟不义的念头!但是如今凌公子,虽是我叫他在兖州住下,但料他决不停止,自然往京中年伯薛吏部家去了。你若要讨丁家的好,就将我捉去丁家。我是丈夫说话,决不皱眉!”〔只是正在为官灭贼之时,如何捉去?〕说罢,拜倒在地,哭不出声。
石搢珩见了这般光景,听了这般说话,定非做作得出的,不觉感动,亦吊下泪来,忙扶起柳俊道:“你原来果有这般忠义,果是磊落丈夫,千古罕遇,我一时暗昧,却错认了你!”乃将江都越牢,杀了节级,救出魏义,魏义寄托了妻子,然后同他一路行来,又在此地遇了乱军冲散的始末,细说了,道:“但不知魏义作何下落,不知他竟往京中寻凌相公去,又不知还在此处寻我?若往京中,凌相公却还在兖州,无从寻觅;若在此处,我又无从寻他,且他身边并无盘费,如何度日?叫我心上也记挂着,好生难过!”已前忆着驾山,如今得知驾山下落了,却又忆着魏义,真是人生世上,慰心处少,忧心处多。〔至言。〕
柳俊见石搢珩说出越牢救人,何等胆气,又何等义侠,方识石搢珩是个奇男子,所以有杀郝龙报仇的手段;晓得方才搢珩一篇说话,必是反来试我,因把一肚疑心都皆消释了。听得石搢珩说魏义在牢中受苦,受道官惨刑,并不说主人实在踪迹,深感他忠心为主。
是时二人都立着讲话,搢珩坐下道:“虽则跟随凌相公,如今你却有了前程,将来凌相公待你,也不好同前一般相看;何况我与你并无统属,且今日共事,效立王朝,或者将来同为国家臣子,不宜露此形迹,有失观瞻。”柳俊见说,不敢对坐,把椅子略扯在下边坐了,便重叫伴当们来服侍,重新暖酒,二人洗盏更酌。
石搢珩道:“你既与凌相公一路行来,难道并不曾提起我结义之事?”柳俊道:“起初一路趱行,心急行速,又唯恐丁家知风追赶,怀着鬼胎,并无暇说及闲话,理论别事,到后来在兖州报恩寺寓下,又有楼上女子之遇,因此也不曾说及。”石搢珩笑道:“究竟此女子是谁,相貌如何?”柳俊见有斟酒小厮在旁,不便显言,乃把箸蘸酒画字,写“即李公之女”,乃道:“天下才色两绝,也只怕无出其右了。”因将传词之事略叙梗概,道:“他所作词句一首,我还一总记得。”遂念与石搢珩听。飒珩便想到自己妻子,惊诧道:“原来这般女子却也不少!不信此老却有这般怜才之女。”柳俊道:“石爷说‘却也不少’,想是亦从那里见过这般人来?”飒珩不便说明,便把别话支吾过去。心下想:这柳俊其实聪明,出口不俗,必定晓得文理;怪不得凌驾山十分相信于他,看来果然可取。乃道:“你书中说直待班师时然后进京,但是凌驾山进京的念头,据魏义说,原为秋试功名起见,今去剿贼,未知迟速,倘过试期,便无及矣。”柳俊道:“到那时,想这些土贼也自然平灭了,李公回京覆命,待相公挽他,或者别有斡旋,亦可图取功名。”珮珩道:“他的念头,是必欲从正途出身,岂肯别走捷径?只好待下科的局面。”乃问道:“李公既然同在寺中作寓,自然识面的了?”柳俊道:“不曾识面。相公正去拜李公,因李公有恙,未经相会;后病愈欲见,相公却在瑞光,土贼围城,便致隔绝了。”搢珩道:“原来如此。”当下漏下三鼓,酒已够了。搢珩就在柳俊衙中宿歇,二人同榻而寝。
却说柳俊与搢珩虽未八拜定交,却已肝胆相照。明日五鼓,起身梳洗,各饱食拴束停当。天黎明时,柳俊传齐各营将官,统领本部标兵,总到元帅衙门伺候。少顷,巡抚升堂,石、柳及诸将都进见参谒。李绩令许景升领兵三百,驻守济宁;将兵马分作两路,以张达为主将,郭从超、王人杰为副,统领本部人马,前往克复峄县。张达当堂领了军令,先辞起行去讫。乃以石、柳为先锋,以唐可法、仲大德为左右翼,曹虎山为合后,自总中军,便望邳州进发。
按下一边,且叙前话。且说张玉飞往南京探亲,一月有余,方才回来。才晓得凌驾山被强盗扳做窝家,已经逃出;家人魏义被道官捉去夹打,问了主谋,监禁在狱;又听得说魏义供称家主往苏杭游学,官府又传檄苏杭缉拿。玉飞听了,不胜惊骇。念驾山平昔何等端方持重,此事从何说起?却是何人陷害?乃急到凌家看时,只见道官封条封了门户,去寻凌家家人问询,却一个都不见。寻了两日,遇见了一个姓赵的,问他始末根由,也只说得:“道官忽来提捉,相公避了出去,便把魏义捉住,解到道爷衙门,说是窝顿了强盗,又差中军官同江都县大爷,到家将人口尽行赶出,将东西什物一总起去,算做盗赃,封锁了门户,闻说还要缉访我家相公,并捉拿我等,故此一总避开,不敢出头惹事。”玉飞便问:“你相公避往何处?”姓赵的道:“相公出门,我们也不晓得去向。如今闻得道里老爷要传檄苏杭捉拿,不知是真是假。魏义的妻子住在小巷里,张相公去问他,或者晓得。”姓赵的说罢自去。
玉飞便到小巷里来问沈氏。沈氏乃将丁公子家有强盗的书信,相公适然去看见了,故此丁公子便行陷害的事情,悄悄略叙梗概。玉飞不胜大恼:“孟明怎么如此丧心凶暴!”然也还在半信半疑,便问道:“你相公今既避出,却往何处?”沈氏道:“连我也不晓得避往那里去。听得如今道爷着处缉访,不知将来怎么样哩。”玉飞便不再问,乃道:“你们放心,你相公的事,有我在此,决不使你家相公牵涉在盗案里。”沈氏道:“只是如今现有文书在外,四路捉拿,张相公怎么说不涉在内?”玉飞道:“不妨。”便别了沈氏。回来细想:“此事又不便向丁孟明理论,且四下里察探口声。”果然“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都有人议论着这桩事,俱丁孟明所使,始信为真,不胜切齿。欲要赶到丁家闹他一场,想未曾拿住他形迹,将何指证?且于驾山身上亦属无补,反要自惹祸殃。乃自恨往日为之介绍,引他相见,以致今日受其茶毒,暗里替凌驾山叹了若干闷气;算计必要替他伸冤,方不负相知友谊。
想了多日,想出一个计较:乃拉集了最相契几个同庠朋友到家,众朋友走来,只见堂中设了供桌,上供神明纸马。众人奇诧为何缘故?玉飞出来相见,乃开言道:“今日请诸位到来,不为别事,是为同庠之谊。〔见得驾山寡交也。〕虽诸位或有识与不识,然我辈好义之心,素皆抱负,自然同具不平,理宜大家出来解纷,不可使斯文扫地。驾山凌兄,知名庠序,闭户读书,忠信谨恪。凡我同袍,素推德器。不料近日忽被奸人所害,唆盗指扳,虽则远避他所,他的家人魏义现监禁在狱,业已自认主谋,与主人无涉。无奈当事吹毛求疵,不肯放开一面,必要一网打尽。我等谊属同袍,焉忍坐视?是以请诸位到来,对神立誓,弟愿做呈头,往司道府县处具呈,替驾山辨明冤枉,诸位谅有同心,故此相请。”众人见说,亦有欣然的,亦有迟回的,玉飞道:“见义不为,非勇也。总之弟作呈头,烦诸位相帮鼓舞;凡有衙门使费,出外盘缠,即我辈茶酒饭食,总在弟一力任之。”众人见玉飞如此恳切,便都从命。〔只怕未必为恳切上起见。如今世上真有为不公平事要动公呈,众人皆打退厅鼓,谁肯勇往?若得玉飞一般人,开心见诚,一身独在,则趋合者如市矣。〕玉飞已做就祝文,取出来与众人看过,各押了花字,拜过神像,将祝文一同烧化。当下饮酒而别。
明日,玉飞故意去拉丁孟明与名,丁孟明托病不来,玉飞便也由他。备写了情节呈词,请同众人往各衙门具控。大略申说:“生员凌某,平昔忠慎谨恪,折节下帷,宗族乡党皆知为端方之士,毫无间言;或家人愍不畏死,非分妄为,在凌生员或一时昧于体察,不能整饬。为民上者,也要推原本人平昔举动若何,不可慨为求备;何况凌生员先已游学出门,家人所为何由晓得?且今家人魏义自认主谋,情真罪重,则魏义自为盗首;盗首既不涉及主人,严讯之下亦无异词,于情于理可以释然。且凌生员系阀阅后裔,清白素传,身列黉门,埋头书史,纵家人情罪可诛,为民牧者尚存投鼠忌器之念,作养斯文;何况家人业已自认,岂可执意诛求?”玉飞将这等议论哭陈宪司,各官为之惊动。府县官可以到希宁面前说得话的,都来与希宁说,求他不必追求。张玉飞又声言出门往抚按告理。
自古道:“秀才如狗,”若有公事,一淘来一淘去,〔妙谑,情态逼真。〕在官府面前,指手画脚,摇头播脑,之乎者也,连片的通出文来。大凡读书人,极会翻驳议论,转转折折,百般的绵搭絮歪厮缠;一若说话一落破绽,这遭入了他们套中,便高兴极了,撩衣扯腿,把身子乱摆乱踱;这个才说得完,那个又接上来说,甚至大家都来说,七张八嘴,闹得你个“发昏章第十一”,官府都禁他不得了,所以说这班秀才们再惹他不得的。
这张玉飞日逐拉集了几个同心之人,在道里衙门上闹吵。希宁被这班人闹不过,又被各官来说,也有些良心难昧;又闻得合学朋友要往抚按那边告去,也有些怕事,便向过龙的吏书皂快们说,叫他安顿张玉飞等。张玉飞见希宁有些活动,心上寻思:“这些吏书们都是希宁第一等赚银钱的心腹,虽则他的本官如此说,这班人若在中阻挠,便至改变了;不若以利结之,等他们没得反悔。”张玉飞家事原富,便取出数百金,〔谁人肯?〕在道衙门上下使用,并各衙门可以用力之处,无不嘱托周到,要他们在官府面前帮衬,出脱驾山。
从来涉讼事的送银钱与衙门里人,都是为体面上过意不去,不好白白烦劳,故此馈送酬谢,原无实际工夫。假如官府立定了主意,吏书们敢赞一辞?但是吏书们服事官府,深知情性,冷中一句,或好或歹,投机合拍,竟要做了中病根苗———这些涉讼人家送银钱与衙门中人,全乎为此。今日张玉飞将银买嘱这些衙门里人,虽已前得了丁孟明的东西,似该全然为他;无奈道官已有放宽凌生员之意,落得两下见情,早晚在官府面前自然都走了松路,果将凌驾 山 姓 名 不 入 口 供,申 详 上 司,都 不 曾 干 碍 一 个“凌”字。张玉飞又去叮嘱,要他撤回传檄苏杭的文书,这吏书等道:“如今到部文书,没有涉及凌驾山,他一身便已干净了,那个檄文不足为害。我这边,一等部文批准,自然行文书去撤回。请诸位竟各安心,不必挂意。”
张玉飞见做成了这桩事,虽则凌家没入在官之物,如房屋什物等项,不能挽回,然于驾山身上一毫无碍,也不枉为朋友的一片心血,心上也觉欢喜。独恨丁孟明凶恶,忍做出这般事来。有时在朋友家遇着,丁孟明故意说道:“前日吾兄约小弟与名,替凌兄分辨,适值贱恙,不得扳附,至今中心歉然。吾兄具此义气,慨然自任,果把凌兄出脱,如此待朋友,真是千古一人,小弟辈汗颜无地。”张玉飞见他到是这般说鬼话,反气他不过,乃道:“小弟此举,实是义气激发。既为知己,若知己有难,不替他出一分力,这人便非人类,有忝面目,何以立天地间?凌兄此事,必有仇家陷害,〔此句太凶。〕小弟做了这事,纵使那仇家知之,料也无怨于我。况且凌家一家弄得星散,又害了他家人性命,也可出了那仇家之气了。”丁孟明听了,便顿口无言,脸色都变。张玉飞虽则一时恼头上说了,然心上寻思:“凌驾山前车不远,足为殷鉴,岂可暴其底里?倘亦受其暗算,大非明哲之人。”〔张玉飞有作用人。〕因而已后深自韬晦,或遇见时,绝不提起“凌”字的影儿,就在众朋友面前,亦俱不说。过了数日,闻得魏义在狱身故,结了案件。
是年正当大比,玉飞便辞了母亲,移往红桥庄上用功读书。一则避了尘嚣,可以静养用功,以待秋试;一则离了丁孟明,可以避其暗算。他这山庄,背山面水,树木繁多。时炎热渐至,读罢书,便将书楼北窗开了,移榻相近,松竹之风,拂拂吹入。闲时,或掬泉煮茗,或汲水浇花;〔真乐境。〕耳不闻市廛之声,眼不见粗俗之气。入林听好乌赓歌,临池看锦鳞戏跃;更有那雨过山光,月明水色,霞辉落照,烟散曙天,都足以开畅心神,聪明耳目。正是助学问的风云,资笔墨的烟雨。享了无限的清福,领了无限的静趣。〔真快活。〕有诗为证:
昼长人静爱山居,卧听沧浪午梦余。
门外不知些个事,案头唯对五车书。
做书的且住。张玉飞既如此出力,出脱了凌驾山,魏义自该晓得,何以魏义自出狱之后,与搢珩在路走了许多日子,又在褚愚家里遇见主人,竟总不曾说及玉飞用力之处,这是何故?〔一段补叙有力。〕原来张玉飞做事,不过吾尽吾心,岂欲邀誉?魏义在狱中,无人送信,何由得知?即沈氏曾见玉飞同了许多斯文人在道前,亦经疑心,不知可为着我家主人之事?然止腹里转念,没有当面问明。纵使华英或者得知,他又是一个谨慎的人,是非之中不便东说西说。所以魏义、沈氏,都但知有张相公曾有肯替主人出呈辨冤之语,其已后得以出脱的原委,却不晓得。
闲话休提。且说丁孟明见玉飞拉集了几个同学替凌驾山申辨,心中虽恼,却不敢出来作对;且见凌驾山已经逃避出去,魏义又问实在监,家私又已罄尽,看书的仇恨也尽可发泄了,故也听其自然。但可恨湘烟逃去,决是他送信凌家,心下十分恨怒,差人四下缉访,竭力搜寻,并无踪影,过了些时,也便丢开。
一日,只见巫仙来报道:“魏义于本月二十三日已经暴病身故,县官检验是实,拖出掩埋,相公可趁此料理,好发放慎明二人出狱。”孟明因取些银子,付巫仙将去。真个钱神有力,慎明二人俱得从宽发放,杖罪问徙。孟明又在配驿所在央人斡旋,雇人顶替,原在江中行劫。
孟明初先见强盗事破,虽则几番把凌驾山弄得他家人离财散,自己却也用了好些东西,镇日也怀着鬼胎,唯恐别有枝节,兢兢业业,一日巴一日的光景。今见官司结局太平无事,放开怀抱,照旧胡行。然而所交的朋友,总有些晓得凌驾山被害原故,皆丁孟明所为,有几个具公道心肠的,都恨其为人,渐渐疏远;止剩那一班无廉无耻、油唇花嘴的朋友,终日群聚一处,谈论闺门,赌博饮酒。
内中单表一个,姓王,名继先,其父乃是乡榜出身,曾为邑宰,肚里八股颇通,却有一桩僻性,胶固不拔,你道这僻性怎么一个样子?原来痴想成仙作祖,但凡见了一个游方道士,便去请他进来,不问他有德行没德行,有法术没法术,一例敬重,高台供祭,极其奉承,要学他内运气火及符搢烧炼之事。虽常被那般方上道士撞骗了,心上也不懊悔,但说道:“这都是神仙来试我。人若爱惜银钱,便不得入道;若为着银钱,生了退悔的念头,不肯精进向慕,便生千万年,终久不得入道。”所以他屡被游方道人千变万化的法子,骗了银钱去,还只道是该的。〔愚必迷,迷则不悟。〕因此方上之人,便都学些小法儿来耸动他,为入门之诀;甚有等医卜星相,在方上摇唇鼓舌的,也都假扮做道士,在他家门前踅来掠去,只要撞见了就是生意上门,便好骗他东西。朋友亲族见他迷而不悟,多方譬喻,劝他不须如此,争奈这王举人真是匹夫之志,牢不可夺,由你百般开导,只是不改,反道:“你们不知就里。当初杜子春有仙风道骨,不爱惜钱财,因而有云门道人来试他,三次助他家资,动逾万计,杜子春只把来费用荡尽;那道人见他有真性具存,不为物染,所以度他成仙,得以白日飞升而去。倘杜子春那时一得赀财,便去算计经营,累百求千,累千求万,如此则以外物染移,灭了真性,不能返本还元,那得成仙作祖?所以我今不吝钱物,不管他是骗是试,自然得一个真仙下降,到那时你们立在红尘中,看我白云上,岂不快哉!”〔想头也亏他有,话头也亏他说。〕众人见他这般愎谏,晓得他中病已深,心都偏了,不可救药,听其自然。
这王举人到五十五六岁上,却来了一个烧外丹的道士,叫说会烧金丹,名为“白雪黄芽之药”。白雪,却是元铅;黄芽,乃是硫黄。配了药料,火中锻出霜来,用法制服。那晓得这都是金石之物,一块火毒,猛烈易发,一吃下肚,发作起来,烧肠灼肺,肚中必剥之声,顿时血涌而死。〔韩文公大儒,也服硫黄,求生育子息,何况他人。〕他临死之时还道:“我成仙去了,要脱胎换骨了。”这般人,真所谓“下愚不移”,虽则可怜,实不足惜。正是:
养命只教循道理,何须妄意觅长生?
但看忠孝有功者,凛烈长留万古名。
王举人死后,家事渐也寥落,游方道士便也稀少。可煞作怪,这王继先的心性,却与父亲无异,真所谓父子天合一般也。他专尊信道教,每与朋友们宴会,他人或说别话,独有王继先,开心闭口,不离着存神养气、符水烧丹的话。一日独立门外,只见一个全真走上阶来,向王公子稽首道:“贫道问询了。”王继先也连忙一揖,细看那全真打扮,却也有些像样。怎见得?
头戴藤冠,身披鹤氅,脚穿云履,腰系麻绦。肩上葫芦,就是诓财晃子;手中麈尾,便为骗物行头。接成几缕清须,却道纯阳转世;串就一篇鬼话,即曰道搢常存。背着棕团称打坐,自言仙量带椰瓢;愚人辄诧形容异,竟认神仙会摆摇。
王公子见他状貌清奇,便请进厅上,重新作礼。宾主坐下,动问姓名。全真道:“某等留形住世,混迹尘寰,姓名久已不露,如有相问,但称我为‘回道人’即是。”王公子心下一想:“这道士叫做回道人,莫非是吕祖师么?”当下就十分欢喜,便问道:“仙师所善何术?”全真道:“某周流世间,专以存心济世、扶善锄凶为念。若讲那外道旁门,某等正欲驱除此辈。所善者,五雷正法,点石为金……”王公子听到“点石为金”,不等全真说完,便道:“弟子正在窘中,别的道法且搁过不论,只这‘点石为金’,不识仙师可真能如此?”全真道:“贫道并不打诳语,若疑虚谈,不妨如今面试。”王公子尚半信半疑。
茶罢,全真道:“公子可要看点石为金?若要面试,可取火炉出来。”王公子正要看这法儿,见他先自说起,不胜大喜,忙叫家童取出炉来。这些小厮童儿们听说道人要作法,不知怎么样一个好看,都争先踊跃,搬炉搬炭,拿扇拿箸,纷然取到,将炭扇起火来。全真解下麻绦,贴身取出一个锦囊,扯开囊口,拈出一个铜罐———比鹅蛋儿大小不多,上节却有一盖,摘去盖头,门口可容一指,便叫小厮儿去阶缝里拾得豆大的石块儿四五粒,纳入罐中,又向腰间取出一个小袋来,这袋更是花绣,开袋拈出一个细腰葫芦,去了塞头,把长指甲伸进,搢出药末,弹入罐中,〔活画道士做作形径。〕仍把葫芦装在袋里藏好,将铜罐儿盖上,放在炽炭之内。叫小厮们砌满了一炉的炭,着实扇旺,自己在火炉旁,转灯儿的走动,口中不住喃喃,不知念些什么,大家都道他念咒语了。〔入神之笔。〕念够多时,火炉扇得大旺,全真乃对王公子道:“此金已成,可取杯水来。”小厮连忙便去取了一杯净水,递与全真,全真接了,左手捏着三山诀,驾着水盏;右手捏着剑诀,指定钢罐,叩齿三下,口中朗念道:
大道浑然,搢化无边。阴阳默运,雌雄转丸。有则唯人,无为自天,精气内固,神光外全。金从木结,火用水燃。龙神护鼎,虎魄施权。扬离附巽,伏戍归乾。融气浮紫,成质流丹。千灵万应,出幽入元。已经变化,更莫还元。吾奉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敕。〔此咒大通。〕
全真念罢,含了一口水,向罐上一喷,喝声道:“疾!”右手剑诀向罐上划了几划,向上一挑,运了一口祖气,向罐上阿了一声,即放下杯子,便去取那铜铅。王公子急道:“那铜罐火热,可用铁箸来钳。”全真笑道:“贫道不妨,自有小技。”王公子愕然,以为失言。正是:
一般法术两般人,贪货为邪济世诚。
莫怪眼前无见识,做来奇特也堪惊。
此时家中大小僮仆,闻得主人留一个道人在那里作法,都聚来观看。只见这道人在旺火之中取起铜罐,又慢慢地,并不见他指头上的皮肉有一毫儿焦灼,且不论他炼得金炼不得金。只这般儿,必是有法术的人能够如此,个个心中奇诧,都叫一声“奇怪!”全真右手拈起铜罐,放在左手心里,右手两指摘去盖头,〔真个慢腾腾的。〕就向一方净地上侧着罐口子一倾,众人齐拍手道:“怪哉!”只因这道人弄术,有分教:百年富贵,忽逢方外凶徒;一旦贫穷,遂入草头贼党。未知全真倾出何物,作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人只患自己无其具。如搢珩箭法之妙,何患人不敬服,功名不成哉?然此是天分带来真本事。比如学问中有登峰造顶者,殆由天授,亦非咿唔帖括所学。而柳俊只是一个服小本色,便到处起人尊重。故骄吝二种,断乎不可。
全真行术,亦有奇处。忽之者,自负吾辈儒者,不为索隐行怪,藐视不理;惑之者,奉为神仙秘妙,受其愚弄,沉溺不悟。均无足取。

《快心编传奇二集》 相关内容:

前一:提要
后一:卷之四

查看目录 >> 《快心编传奇二集》



关于本站 | 收藏本站 | 欢迎投稿 | 意见建议 | 国学迷 | 说文网
Copyright © 国学大师 古典图书集成 All Rights Reserved.
免责声明:本站非营利性站点,内容均为民国之前的公共版权领域古籍,以方便网友为主,仅供学习研究。
内容由热心网友提供和网上收集,不保留版权。若侵犯了您的权益,来信即刪。scp168@qq.com

ICP证:琼ICP备2022019473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