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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五

第九回 捷春闱李公得婿 居武宪柳子迎亲
诗曰:
名题金榜拟登仙,缔好朱陈有夙缘。
已羡文章惊海内,更夸珠玉在人前。
柳营谱按迎鸾曲,铃阁香浮合卺筵。
为恤娇羞窥半面,似曾何处睹娟妍。
话说搢珩勘河事毕,正欲回署。只见夫人说道:“尚有一事未曾了理,省得再为往返。我父母坟上久缺祭扫,今相公做了高官,带挈贱妾荣耀,应该去祭奠一番,少伸我为女之心;那家乡田屋、家人尚无着落,也须清理一番。”搢珩道:“极其有理,我竟忘怀了。”便连夜差人到署内,叫了三五个丫鬟仆妇们来,令张芳、朱序、裘能等一路备齐船只轿子,跟了夫人到坟祭扫。更写书一封,令赍往开化县知县处投递,致谢前情。同夫人商议,且着落自足家人存住本屋,约够付些田亩,耕种度活,其余田屋尽行卖去,小使及裘能夫妻乃一总带来。更将银两分送高尔林、童土礼及地邻人等。斟酌定了,翠翘便向本乡进发。搢珩也回吴淞署里。
那时传遍了夫妇重逢之事,连那鲍一妈等都是一唬一气。唬的是为总兵的夫人,倘若在这里,却不弄出大事来?气乃为明知有人在此,却不敢去追取前银。闲话休缠。
且表翠翘连夜起行,于路行了几日。到了家乡,哭祭坟墓。闹动了那村镇地方,那一个不惊奇诧异。知县得了书,也写回书送来,更送若干盛礼与夫人,翠翘分付回谢不收。高尔林等受了礼物,日逐来谢。那些乡邻妇女们都有相送。来谢来看的,个个称羡无已,谢天诵佛;甚有替翠翘设身〔处地〕着想凝思,大喜之后继之以哭,哭后又喜的。却种种不一。翠翘料理一番,耽延了半月,方得各项完割。然后带了裘能夫妻并小使,别了乡邻,乘船回转。到了署中,搢珩接着,大家慰乐不表。
且说凌驾山在京中,自搢珩别后,同张玉飞朝夕讲论。倏忽到了二月初八,便打点进场会试。十五日末场出来,把前后文字一总写出,与张玉飞观看,玉飞极赞必中。明日只见扬州家里人到,赍了搢珩书信,并二房三相公家报到来。拆开看了书中备细,深感华英之情。华英也有书信付与魏义,总是备述已前及候近况的话。
到了月尽揭晓,凌驾山中第十五名进士,在寓之人大喜。驾山谒过座师房师,赴过琼林筵宴。又想念着褚愚,原说过岁便来,怎么至今不到?逐日盼望。直到三月初十,才见褚愚同周贵到来。褚愚在路上已晓得驾山连捷,今日进门便贺。驾山接着,心里大喜。褚愚不认得玉飞,驾山替两下通名。两人虽则初会,然已前都常听见驾山道及,今日一见如故。驾山问褚愚家里有何事干,原因姚茂功的儿子姚胜期,顶兖州一名马战,随官军破贼,累得军功,总在那李绩题叙里头,该补千总;那新巡抚到任时,该给文赴部选官。更因胜期在二月里头娶妻,褚愚也要替他料理,故此等他毕过了姻,更候巡抚给发咨文,然后乃一同起身,故至此时才到。褚愚把那事述了,驾山即便问:“胜期何在?”褚愚道:“他不便到这里来,我叫他在饭店里歇了。”驾山道:“这是什么说话!你的亲戚便同我亲戚一般;况且我寓颇宽,尽可住得。”便要叫魏义到那饭铺去请。褚愚道:“既蒙老爷格外相看,自当奉命。”便叫周贵去说。不多时,胜期来到,周贵替他押了行李。驾山等看那胜期,魁梧长大,却像个少年。那时大家相见,晚上设了酒席,互相庆贺。
到了十五日殿试,驾山殿在二甲第三十四名。玉飞接得父亲家信,叫他回去,便收拾行装,打点起身。驾山亦不能再留。玉飞又叮嘱妹子亲事,千万留意。驾山道:“长兄到家,弟等延秀一到,即附信尊大人处,自有好音相报。”又令魏义备酒,出城送行。褚愚和姚胜期一同送别。驾山甚是依依,赋诗赠别。其诗曰:
浮名羁绊滞京华,极目关山处处遮。
十二时辰伤我独,三千里路望君赊。
春风陌上随归骑,夜雨阶前绕落花。
为忆故人分手去,计程何日到山家?
玉飞别了驾山,明日赶到涿州。见过父亲妹子,张哲道:“凌驾山连捷,心子里自然喜悦。”玉飞道:“读书人到那地位,才叫做有结局。驾山外面原是镇静不露,他心上自然快活不了。”背了妹子,把许柳延秀亲事细说:“回来时,又再三托过驾山,想来自然成就。况且驾山和柳延秀交好,延秀决然乐从。”张哲也喜道:“且待允了才好彰露。而今妹子面前且不必说起。”玉飞道:“孩儿即日南归,若柳延秀回来,驾山说成亲事,必写信到爹爹这里。那时付信于孩儿,作何算计出嫁,再上来商议。”张哲道:“有理。”那玉飞住了两日,即起身南回。婉玉设了母亲坐位,遥拜请安;又备了北边的土仪,托付哥哥送上母亲,大家相别。
玉飞星夜趱行,到四月初,乃到家里,拜见母亲,叙过了家常的话,方道妹子许多好处,呈上寄回土仪物事。穆氏不胜大喜。玉飞又说凌驾山的事,又道柳延秀出身始末:“今为总兵,尚无妻小;孩儿主意,将过房妹子许他。就是柳延秀同事石总兵同凌驾山为媒。想来那亲事决妥。”穆氏听了,非常快意,乃道:“认义的女儿恁般贤孝,若招了个总兵女婿,也增上了许多光彩;便是你能学得凌驾山,我才是真正得意处。”正是:
自家骨肉自家亲,只愿儿孙胜似人。
唯恐顽愚多倔强,空教父母戒谆谆。
不表张玉飞埋头读书。却说凌驾山一日蒙特旨,授了试御史。因天子翻阅廷对策,见凌六鳌却有经济学问,英爽不凡,故有是命。至五月初旬,李绩从朝鲜回来。原来朝鲜国有奸相李继昌,系国王同族,幽囚幼主,更乱法制,不来朝贡;又有大臣世族方、高、王诸姓,起义除凶,复立幼主,正欲遣官入贡,适李绩同柳俊赍责让诏书到国。一入国界,早有地方官报知国王,国王大惧,立遣大臣远接。将到国都,国王出郭相迎。到殿开读诏书,国王俯伏受诏。一面安顿天使,一面备两次应贡之物,缮写表文;又差大臣二员赍奏,一同天使回朝。又厚赠李绩、柳俊各数千金。李绩不费言词,不烦军旅,早已成功复命。〔李绩老运亨通。〕
天子大喜,着该部照例接待来使,优诏答礼,打发回国。天子深念李绩有功,赐绢千匹,白金百斤,柳俊同有赏赉。随军百人,每人绢两匹,银两锭。
驾山知道李绩回京乃第四日了,忙令魏义到李尚书公寓来,探听柳俊消息。那里柳俊回京时,已知驾山连捷,无限之喜,只为料理公事,不便就候驾山。等到那日公务稍闲,便告知李绩,要到凌驾山寓所去看主人。李绩也知驾山登第,特恩补授试御史,心里已不胜暗喜。见柳俊来道要去看他,乃道:“你与凌生相离一载,前两番总不相值,料他也自然想念你。今晚去看他,他自然留你歇宿。明早可同来一会。”柳俊领诺,只带一小使随了。
方出寓门,未离两箭之地,只见魏义骑了牲口正来。两人一见,悲喜交集,各下马相揖,慰叙一番,然后同上马行来。凌寓已到,魏义先下马进门,柳俊随即下马跟进,竟到里面。魏义先行急走,进内说知。驾山即穿大衣出迎,柳俊已到内堂,叫了一声“老爷”,连忙拜倒。驾山便跪下答礼,拜毕扶起,悲喜交集。柳俊道:“背主自谋,罪难搢责。恭喜老爷名题金榜,职授乌台,小人叨沐恩光,深为欣幸。”驾山道:“你今蟒衣腰玉,位登八座,富贵已极,再勿恁般称说,反叫我不安。况同为王臣,亦无此体。”柳俊悲道:“爵位总属浮云,主仆固有定分。〔柳俊可爱。〕小人那敢放肆!”驾山道:“延秀,你若不改称呼,我便与你谦逊一世,我自己只称小弟,叫你只称老总台便了。”柳俊道:“既蒙格外垂恩,待我叩谢。”又跪下四拜,驾山亦连忙回礼,然后就坐。驾山朝南坐了,叫柳俊坐客席,延秀不敢,坐了主席。那时便将报恩寺托觉性,后至济宁会见石搢珩,随军南征,灭贼回来,重过兖州,问觉性时,方知已遇见魏义,并同亲戚褚某入都,那时方得放心;到京得知中了经魁,同石老爷来寻,又值老爷往大名谒见老师;后来我等又随李公出使去了,彼此竟不相值。驾山也将瑞光寺转来,遇乱民冲散,便得遇见褚守拙,又遇了魏义;贼退进城,会见觉性,送你留下书银与我;因冒暑急行,生起病来,病好进京,值场期已逼,料不能进场了;却值贡院火灾,改期重考,幸而纳监侥幸;正月里石搢珩从关外进京,会过乃稍知始末的话,叙了一番。
此时褚愚同姚胜期俱在屏后张看,见了柳俊身材相貌果然不同,叹羡不了。驾山叫请出二人相见。柳俊问知是褚愚,也再三致谢。姚胜期心知自己不过千总,柳俊是个总兵,天渊之隔,那敢放肆?柳俊又在驾山寓里,要存一分主道,却不便僭他。褚愚道:“老汉放肆,叨占了。这是舍表侄,自然不敢得罪。”驾山也说,柳俊便听了,胜期却跪下叩拜,柳俊连忙扶住。于是褚愚坐了首席,柳俊第二,胜期下首带侧,驾山朝上,各相叙问。
摆上饭来吃了,便相留柳俊细谈,不尽衷曲。将丁孟明事亦备细说及,各相叹息。柳俊乃将李公许亲之事述知:“方才我来,又叮嘱明日要会。”驾山不胜大喜,便把张玉飞妹子亲事,我已同石搢珩替你为媒,向玉飞再三言定的话,述了一遍,柳俊也十分欢喜。又一转念,乃道:“我在丁家时,颇知玉飞家事,不见他道及有位令妹。”驾山道:“我已问来,他道向在涿州父亲那里,或者是他异母所生。”柳俊也道是那个缘故。那时驾山备酒款待,席散,便与柳俊同榻,以便叙话。柳俊备述搢珩献策较射聚合之事,驾山也备述搢珩诛盗成亲一段缘由。柳俊矍然道:“石爷与我同事许久,并不曾提及一字,真有学问的人,非小丈夫可比。”大家细表别后之事,直到天明。那一夜竟不曾睡。
到了明日,大家起身,梳洗冠带,便同柳俊到李公之寓。方昌投了名帖,李绩便令请进,整衣冠相见。叙了企慕套话,李绩与驾山宾主对坐,柳俊一席朝上。李绩把驾山仔细一看,暗自得意。只见眉目神情,出人百倍,有《风流子》词一阕为证:
天姿超众类,神清旷,拟是谪仙俦。看眉彩飞扬,目光澄净,美如冠玉,性也温柔。浪传说,河阳潘俊逸,洗马卫风流。何必古人?尽教今彦,云中鹤举,天半霞浮。
曾经闻人口,都称羡国士〔李绩曾向石、柳说汝等乃如此称许。〕内外皆优。喜得亲瞻芝宇,一识荆州。算姻缘在此,郎才有貌,女容兼德,伉俪绸缪。莫道等闲凑合,实系前修。
李绩看了凌驾山恁般相貌,十分欢喜,乃道:“去年弟在兖州,承先生赐顾,彼时因有贱恙,竟尔失迎。后复为有事匆忙,不及拜识。至今思之,开罪无地。虽未接台颜,然已神交一载。去年高掇巍科,今春连捷,总因他出,尚未恭贺。今蒙枉驾先施,使弟愈增罪戾。”驾山道:“老先生山斗望高,功勋盖世,晚生樗栎陋质,袜线庸才,自恨无缘,不得早亲道范。今幸瞻韩,心窃自喜。老先生不以不屑见遗,晚生受教不尽了。”李绩道:“凌先生翰苑中人物,暂寄台垣,将来秉节伐巡,那一方便受福星之惠。学优则仕,便见善政,媲美古人,这也是人生第一快事。”驾山深为逊谢。两番茶罢,起身相别,柳俊一同送出来。
李绩随打轿答拜。驾山接进,叙过套话。驾山道:“晚生被人诬陷,几作覆盆,幸蒙老先生翦灭妖邪,移文超雪,合家感戴,没齿不忘。〔此谢何可少也。〕适才晋谒,因闲话间隔,未曾致谢,实为有罪。”李绩道:“这都是佩珩同柳延秀之力,弟何功之有?今蒙尊意,使弟殊为汗颜。”叙话多时,两番茶后,便相别而去。驾山便备了盛礼,差魏义、方昌押了礼物,送到李尚书寓内。李绩只是不收。来晨李绩也备礼来贺。驾山也谆谆谢璧。
柳俊便来两边议亲。李绩见那般十全女婿,立即依允。驾山得遂宿缘,比中进士更加得意。连忙择了日子行聘。延秀乃是大媒。到了吉日,驾山备了礼物,不过绸绫缎搢、钗钏簪环、羊酒等项。一则俱在客寓;二来李绩主意,莫循世俗之所为;三则那般正经人作用,却不比暴发户,有了两个臭钱,便争奇斗胜,踵事增华,一味要体面好看,非分乱用,既已僭越名分,徒取有识者说笑。凌驾山既行聘礼,便作想八月里要来迎娶,李绩也允了。那时刘思远晓得李绩女儿受凌驾山聘定了,方知已前疑他石、柳之说俱是胡猜,况且儿子已死了,那些妒忌之恨倒也消释,连阁下及傅汇征亦反觉得徒取其无趣。李绩写家书与女儿,叙说已字新御史凌六鳌,秋间便要出嫁,分付王忠等置办嫁妆。
驾山既定了自己的亲事,便替柳俊出聘。柳俊也不向李绩道知,便到驾山寓内,备办礼仪。驾山令魏义做了纳聘正使,押了从役人等,到涿州张哲家来。更写了两封书,送与玉飞父子。魏义一总领受。先两日,另差一人预先道达。
张哲得了消息,满心大喜。然后通知女儿婉玉:“我已将你许配总兵柳俊,他今已将聘仪即日送来,只怕也就要来迎娶的。”婉玉道:“爹爹这里无人,孩儿正好料理,为甚许配恁速?”张哲道:“我儿,你有所不知,你哥哥有一相好朋友,乃本乡凌驾山,他今已中了进士,授了御史,正月里你兄进京,到他寓内,曾会过那柳总兵的同事石总兵,就是那石总兵同凌驾山为媒。向日却未有的确,故此总未说知。今有凌驾山先差人来说,只在后日过聘。你也料理些答聘礼物,应该准备的,也须斟酌定了。”婉玉道:“孩儿总不知那等事务。爹爹料理,决无遗漏。”心里想道:“我今许配总兵,可为有幸。但不知那总兵年纪相貌若何?为人性情更不知怎生样的?总是姻缘前定,这也只索由他。”
那时张哲兴匆匆地把回聘次第放好。到了后日,凌家人早来知会。张哲着即铺毡结彩,备设酒席,叫了乐人,停停当当。〔所谓咄嗟而办。〕少顷,聘礼到门,魏义传述主人之意。张哲相见劳谢。魏义递上两封书信,张哲见书面上写得明白,收了书札及聘礼等项,安顿魏义来人,殷勤款待。
过了一宿,摆了回盘,张哲出来犒谢众人,众人亦俱致谢。张哲对魏义道:“蒙你老爷垂问,这事又极承推爱,有费清心,使我感谢无地。我也不写回书,总烦魏叔面禀,多多致谢。付小儿的书,便即令人寄回。柳老爷处有迎娶日期,只消你家老爷示知,我这里无不从命。”魏义一一记受。遂别而去。
到京,驾山见了回仪甚丰,乃感张哲厚德,便同柳俊商酌迎娶之日。柳俊道:“昨日李公说,南直巡抚奏称淮扬总兵病故员缺,该部已经开列应补官员具题,连我之名也开列在内。看旨意若何,且待我有了地方,然后迎亲;否则竟无定准。”驾山道:“倘能就在淮扬,岂不大妙。”柳俊道:“若得如此侥幸,到秋便可迎娶。”
歇了一日,朝廷命下:柳俊补授淮扬总兵官。李绩、驾山等俱各大喜。柳俊正在陛辞辞堂,〔总兵要到兵部三堂叩谢,谓之辞堂。〕却值江西巡按丁忧员缺,奉圣旨凌六鳌补授江西巡按,星速乘传前往。恰好姚胜期掣了淮扬镇标千总,褚愚大喜,表侄在柳总兵标下,自蒙照应。驾山到李绩寓内相别。李绩道:“贤婿毕姻之事,且待一年差满,只恐那接任半年未必便算,还该到后年满差。到那时,另行斟酌。贤婿此去,务须廉明公直,勤于政事,方上不负朝廷,下不负百姓,中不负祖父家声、胸中平昔抱负,方成得一个正人君子。就是刑名一道,虽该执法奉公,然必宜死里求生,原情察理。执理太过,则民无所措手足。‘情’之一字,深宜体味。所以说,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存此一念,便乃圣贤之心;失此一念,便流入刻薄酷吏。我愿贤婿切勿出此。”驾山一一领受。柳俊也蒙李公之教,便一同出都。那时姚胜期系柳俊属官,极其奔走效力,也同一路到官。褚愚也起身回家,合帮同走。李公备酒饯送凌、柳两人,起身日,更出城亲近一程,方自回去。
一行人到了涿州,驾山向柳俊道:“你同众人只在前途等我,我到你令岳那里,述你秋有帏〔有闲笔细细点缀。〕张哲连忙迎接,到厅相见。驾山虽与玉飞至交,从未会见。驾山自以父执看承,张哲也谦恭致敬。叙过寒暄,三道茶罢,驾山便将柳俊姻事说道:“令坦今荣任淮扬,令爱出门正便。延秀拟于秋间择吉迎娶,故以其话先为道达。一应所需,并从尊示。那时小侄决不能到此,欲留小价魏义在家,往来传递尊命。”张哲道:“先生秉节代巡,小女婚姻细事,那敢重烦台驾。若留尊纪在府,深感至情。秋间悉凭小婿那里选定吉期,小弟无不从命。前日已叫人回去,令小儿到涿州来,一同小女回家,以备针线等物。只是寒室衰微,承先生提挈作养,合家感沐,何以为报!”驾山道:“侄与宅上世交,老怕何出此言?今令坦一同出都,直至家乡相别,尊意自述与令婚便了。”张哲道:“贫家嫁女,竟无奁赠之仪,此言亦烦先生转致。”驾山正欲相别,只见摆出点心来,驾山只得坐了,少吃了些。张哲又问止宿之处,要来答拜。驾山道:“同令坦一总乘传赴任,不得停歇。”再三回了,然后起身。
张哲送别进来,向婉玉道:“凌生同你哥哥相好,我却从未识面。今日才见,他好个少年贵介公子,比常人大不相同。只是不晓得你夫婿相貌何如。”婉玉那时已知丈夫做了本地总兵,听见父亲说总兵衙门就在瓜州地方,离扬州不远,心里乃暗喜道:“想起当初在兖州时,老爷升了巡抚,歇了数天,便打发小姐并我们回家。那时曾闻得老爷收了一个少年将官,得以杀退贼兵;又曾听得家里妇女们传说,那个少年不知是姓刘姓柳,又说是人家的小厮,又说是就是同寓报恩寺里姓山的家人。我想若是山家的小厮,定是那日折桃花时,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那个人了。但他的家人,那肯弃了主子,来跟我家老爷?山家小厮说话,定自不确。然而这柳总兵,不知可就是老爷收留的少年?倘若小姐那边有人来,问他便知端的。”又一转念:“羞人答答,我这许配人家的事,我也不便说出,怎好去问这般闲话?”又一转念:“或者老爷得知我卖出过继情由,见这个将官未娶,托这御史做媒,也不可料。”又想:“我老爷公事匆忙,剿贼回来,又往外国,那有闲心肠管这事务?况小姐处,不知可曾写我的原委,寄往京中,我老爷何由晓得?”转念一回,只索丢开。
一日,只见张惠来看。原来丽娟接得父亲书信,备说往来,将及半年,都平安无事,身子康健,于几时回京,便将许配之事略述。凌御史六鳌,少年英发,已经受聘,并秋间迎娶的话,叙个始末。丽娟看了,不觉添了许多转念。便记忆报恩寺书生,竟无音信:“去年父亲初升巡抚时,在兖州署内,曾听得家中妇女们说,老爷收了人家一个小厮,竟有奢遮本事,杀退贼兵,但未知姓名的确。又说是同寓山鳌家仆,父亲却从不曾说起。若果是如此,这山鳌见得小厮又在我家,也该来通个消息,何以至今并无音耗?难道是个无情之辈?他说是南直扬州人,去年各直省登科录上,并不见有恁山鳌名字,难道他因不曾进步,无颜来此求亲?今爹爹受了凌家之聘,这是父母之命,有何别说!但此生一番情意,只好作来世姻缘,总是大家缘薄,却也无可如何。”〔真个无可如何。〕这番差张惠来,因恐兰英忆着主人,故叫来传说个平安回京的消息。自兰英到张家半年有余,已差张惠来看过四五次,见面叫声“姑娘”,这也是丽娟抬举他处。这日婉玉听得主人已回,平安无事,也是欢喜。乃问了小姐平安,兼问二娘安好,留张惠吃了酒饭自去。
不觉日复一日,七月初间,方见哥哥玉飞到涿州来。原来玉飞在家接了父亲家信,见说凌驾山已做了媒人,柳延秀行过聘礼,不胜大喜。又见了驾山附来书信,也是说着这件亲事。隔得一日,只见报房来报:“贵府贤坦老爷柳,奉特旨升授右府都督佥事,镇守淮扬总兵官。”玉飞更加欢喜。穆氏喜出望外,最难得的女婿在本地做官,何等荣耀。隔了两日,张哲又有家信来到,说女婿在本地做官,秋间定要迎娶,要叫儿子玉飞到涿州一同妹子回家,拜认母亲,便好备办出嫁之事。玉飞即便打点。正要起身,却听得人传说,新总兵到瓜洲公座。隔一日,只见凌驾山来拜。原来凌驾山同柳俊、褚愚等一路下来,走到山东,褚愚要留驾山、柳俊家中去住一宿,光耀门庭。驾山却为一来凭限紧促;二来还要到扬州家里料理数天,此处不便迂途耽搁;三来又怕褚愚费事,故此不肯。褚愚亦知得这些原故,亦不强留。但各各珍重叮咛,订期后会,又把姚胜期再四托与柳总兵,方才别去。
驾山等行近扬州,早有总兵门下官役兵丁来接。〔一丝不漏。〕到了扬州,又有江西省巡按衙门里的书门皂快来接。柳俊别了驾山,瓜洲上任。驾山便到家中。此时不要说家人们的高兴,更胜如老主子为官之日。即就是这些亲族知交邻里,无一个不来趋承恐后;〔这一句直接首回。〕本地方大小官员,无不到门投揭。应酬了一番,又劳谢了二房三兄,及华英并邻里等,分别轻重,各有所赠,便来拜会玉飞。
玉飞慌忙接进,各叙款曲。玉飞道:“相别几时,长兄已是绣衣大人了,又在邻省,真是人生畅意之时。”驾山道:“弟在邻省,不足为异,最难得令妹丈即在本地,秋间出嫁,何等便益!弟前日出京,即到令尊老伯处相问此事,令尊说已有家报寄归,欲长兄到涿州同令妹回宅。弟当令魏义在家,专听尊处有恁分付,以便往延秀处传致。不识尊意可该如此?”玉飞道:“得尊管两下相通,这是极妙的了。小弟正欲打点上去,大约只在七月内回来,悉听延秀择吉便了。”驾山道:“弟同延秀一路商酌吉期,大率在中秋前后。”叙话许久,穆氏在内早已备出一席盛饭,驾山也便用过方别。
玉飞随往答拜,兼送贺礼。驾山再三回谢,当面叫魏义来,分付:“过了柳老爷吉期,便到江西署中来。”魏义一一记明,玉飞亦自别去。
驾山把家事略整理一番,明日即起身赴任。来接的衙役打着执事,摆开头踏,簇拥下船,好不荣耀。行过瓜洲,柳俊到船迎会,随即上岸答拜。柳俊定要远送,驾山因他初上任,有事匆忙,即便回住了。玉飞又在船内设酒饯行。驾山便坐了江船,从长江直往江西。
玉飞送别驾山,即便起身北上。至七月初间,方才走到。见过父亲妹子,具述柳延秀已经公座,凌驾山又来拜会。张哲原已打点女儿南归,各色俱备,便先打发玉飞、婉玉并家人男妇等,于七月初十内起身先走,自己再把店务料理,迟几天也打点归家。
婉玉便与父亲商议,要往李家别声小姐,张哲道:“这是你不忘本处,极该去作别。我因有事匆忙,却也忘了。”婉玉随即梳妆济楚。张哲道:“可要几个妇女们随去,可该先差个人去说声。”婉玉道:“总不要多人去,只叫蕊珠随去,一个小厮领路,〔无知之人,便跟他许多妇女以炫人。〕我是那边出来的人,怎好着人去说,我就去便了。”张哲喜道:“正该如此。”当下叫了两乘轿子,又叫一个小厮随了。
不多时到了李家。管门的问是何人,婉玉已出轿走进,管门的见是兰英,也喜道:“难得今日回来!待我先进去说。”〔自然情理。〕便望里边先走。兰英同蕊珠随后进来,小厮站在门首等着。里边丫鬟媳妇们见管门的来说,都到后堂来迎。两下相见,各厮叫了,兰英便到小姐楼上来。走到楼门边,丽娟得知了,正要下楼来接他,兰英见了,先叫了“小姐”,丽娟也叫声“兰妹”,兰英搀住小姐上楼,即便拜下,纷然堕泪。丽娼慌忙扶起,已是拜了两拜。见兰英哭不出声,亦潸然出涕。〔天下至情,乃父子、母女、夫妇、主婢,而母女、主婢为甚,盖女人情专而易悲。〕众丫鬟妇女一时俱觉感伤。丽娟道:“你今吉人天相,也到好有出息了,不须悲苦。”兰英哭道:“只是受小姐深恩,未曾报答,每常想起。梦寐不安。”丽娟道:“我与你正在少年,相逢非暂,你不必恁般忆念,徒起酸心。”〔丽娟气度不凡。〕便叫兰英坐,兰英再三不肯,丽娟必叫他坐,乃拜谢了后坐。〔是个女人。行达不比驾山之于柳俊。〕丫鬟们拿茶来吃。
二娘在那边得知,心上欢喜,连忙走来。此处见得二娘真是好人,若把会做作的,他要看得自己尊大,兰英不过是家里出去的丫头,凭他做了夫人奶奶,终是此处出身,且等他来见我,我怎肯轻身便往?这二娘真个不论,先走到大小姐楼上来。〔是一个本色人。〕兰英得知,起身到门口,相迎厮叫,便要拜见。二娘扯住不肯,一同坐下。二娘笑着道:“你真是福缘到了,半年多相别,长得恁般好了。比在家时愈发丰艳。”〔二娘口气酷肖。〕兰英道:“见过了小姐,正要到二娘那边来,拜见二爷、大相公。”二娘道:“竟不消了,〔竟不会再思,极是。不特见面无恁情趣,且费笔舌。〕二爷才出门去,大相公今日往相知家去做文会,都不在家里。我又在这边会了,总是一样。”又道:“小姐当时叫张惠来看你,承你每每问我,我只附得一声儿,总不曾特叫个人来看觑。〔便见得五六次也。〕闻得你继父待你极好,这也难得。你曾见过母亲没有?也有几个兄妹?”兰英道:“只有得一个哥哥,母亲尚未识面。明日便要到扬州家里去,故此来别声小姐。”丽娟道:“你明日便往南边去了,为何不早两日来?也好多盘桓几日。”兰英道:“也是这两日议论起的。”丽娟道:“前日差张惠来看你,闻得说你已许了人家了,就是扬州什么武官,可有这事?”二娘道:“恭喜,恭喜!两日来小姐怎不说知?”丽娟道:“前日爹爹有信回来,我恐兰妹不知,特叫张惠去说;是张惠在他家得知此信,张婆曾来述过,所以我方才记起。”兰英欲要问小姐亲事可曾受人家聘定,兼要问这总兵柳某,老爷家书上曾否提及,还要细谈衷曲。无奈这些丫鬟妇女们围定了,〔真。〕二娘又问长问短,不得脱身。大家又提起二小姐身死情由,兰英嗟叹一回,二娘也埋怨二爷,终是乏趣的事,一提便不再说。
少间摆上饭来,三人同吃。丽娟道:“兰妹,你这个丫鬟也好,叫什么名字?”兰英道:“名叫蕊珠。”二娘道:“小姐去年冬里买这个丫鬟,叫做浦珠,你家的却叫蕊珠,好像个姊妹儿。”兰英便问福官怎么不见?二娘道:“早饭后说有些倦,如今睡在那里。”只见张婆来说:“兰姐的轿夫小厮已曾与饭吃过了。”兰英便起身要回,说道尚要打点明日起身事件。丽娟不好强留,但觉依依不舍。
兰英到下房解手,春香道:“兰姐,你如今做了姑娘,怎么就长得恁般好了?比着家里时胜了十来倍。我们那里学得你的福气来。”〔春香丫头倒有趣。〕兰英道:“那有什么好,我如今独自一个,怎如在这连时,有小姐照顾,又有姐姐们打伴,这个才叫做好哩。”春香把眼一瞅,嘴一搢,说道:“好看话儿,做姑娘有人服侍倒不好,倒是去服事人好?〔兰英下房解手,春香便得来说话了。真是眼光极透处,绘风图影之笔;极细处,不失线索位置。莫草率看过。〕只见二娘走来,春香笑着去了。
丽娟便取出簪环等事件,约值百金,送与兰英,为他有了人家,算做添妆之赠。二娘也取些首饰相送。兰英不胜感谢,一总收了。又向二娘致谢道:“二爷、大相公面前,烦二娘替兰英多多禀意。”便向小姐拜别,丽娼急急扶住。兰英纷纷下泪道:“兰英此番往南边去,不知何日再与小姐相见。”掩面而泣,哽咽不能出声。丽娟亦凄然流泪道:“相逢有日,不必如此。愿你好生保重。我本意留你到晚,争奈你明日便要远行,打点束装之事,不好耽误。只是才得相逢,又即远离,别后相思,未倾片语,叫我何以为情。”说罢,二人便相抱放声而哭。〔才叫他不必悲哭,不觉自己随也哭起来,不特哭也,而更放声,真是劈碎虚空,烧枯大海,而情根不死,恨种难消。悲夫!〕二娘等俱含泪相劝。二人只得收泪吞声。一齐送到大厅,丽娟不送了,挥泪而别。二娘送到二墙门口,众妇女直到大门前,兰英吞声悲泣,情不能胜。正是:
久离香阁暂来过,忽又伤离可奈何。
何苦老天生我辈,偏于情字十分多。
婉玉上轿归家,张哲道:“为何去了许久?”婉玉道:“小姐留住,还要盘桓到晚。因见孩儿急于要归,方肯放手。”玉飞见妹子两眼有哭泣之状,乃笑道:“妹妹回去,我料必然又有一番悲感。”婉玉愀然道:“十年随从,情投意合。今一旦远离他所,未知再会何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己。”玉飞见妹子才色德性果不寻常,想这柳延秀相貌甚好,驾山曾说他颇善文词,真堪与妹子作对;况已官居八座,天也待此两人不薄。婉玉又取出小姐、二娘所赠,张哲看过,一总打叠藏好。当下将各项收拾停当,叫齐了轿马,明日婉玉拜别了父亲,同哥哥家人等一齐起身。丽娟又叫张惠自赍盘费,送了三站路程,方才别去。玉飞亦厚赠致谢。〔何等周到。〕
婉玉在路,朝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扬州。玉飞先同家人赶回,穆氏不胜欢喜,着令婢仆们一总远接。婉玉到家门出轿,见屋宇宏敞,气象不同。走进大厅,穆氏在厅上相迎,一见婉玉,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谓蓬瀛仙子,宜称月殿嫦娥。身材整整齐齐,金莲窄窄;举止安安雅雅,绣带垂垂。髻拥乌云,漆润浮光欲滴;腮凝莹玉,粉香溢艳难描。〔活画婉玉。〕心上万分欢喜。婉玉知是母亲,上前厮叫。穆氏手挽着手,但见十指纤纤,肌肤如玉,温柔香软,细腻如绵,因不觉道:“我有何福分,消受得你!”当下铺毡设位,婉玉朝上八拜。拜毕,穆氏叫家中男女大小一总来见姑娘。用过茶,同进内室。婉玉将带来首饰衣绸等项并李小姐等所赠之物,一总交与母亲。穆氏看了,深感李小姐待人好意,当下设宴款待女儿。
这婉玉与穆氏的亲热,比人家亲生的更好几倍。每日侵早起来,梳洗完毕,便到母亲床前问安。待哥哥极其和气,却并无一言半语偶涉戏谑。凡居常饮食,及支待亲朋,或丰或俭,无不合宜。椒姜五味,烹调之法,指使厨下,加意整理,无不可口。竟不要穆氏费半点儿心。婢仆有恁口角,都禀知母亲,分其曲直,这些下人个个心说诚服,极口称扬。叫穆氏那得不喜?正是:
半载椿庭膝下随,已知女德总无亏。
今朝得侍慈帏里,更展才能见作为。
不表穆氏万千中意,着实备办嫁妆。且说柳俊上任料理衙门许多规矩,忙了半月有余,方才定局。这时扬州府里无论与柳俊有相与无相与,那一个不惊奇诧异,说这柳总兵就是丁家小厮。已前丁孟明害凌驾山,柳俊送信的根由,合地皆知。都羡慕柳俊存心良善,救拔好人,故此天也好报。他一年多些,便做了八座显官,又原到本地方来风光荣耀;丁严做了半世恶人,顷刻一家冰消瓦解,连自身都死丧他乡。可见天理恁般切近,招报不爽!体面上人,都到瓜洲来会贺,柳俊无不从厚相待。这些人都说柳俊好。有个议论说:“相貌不亏人。柳俊这般好相貌,自然不是居人下的;今果然恁般贵显了。”有个议论说:“识得好人,便有好报。当初若不送信与凌驾山,凌驾山那得入京在北场联捷?柳俊若不随去,那得到山东遭际巡抚提拔,建此车功?”有个议论说:“有大量者必有大福。当初柳俊在丁家时,我们会见他,看他便有一种大器量,与众不同。今日果有这等大福,这等看起来,都是天意特生出柳俊这般一个人来,命中原该有这般福气,所以盘根错节,缔荷成全。至其同为仆隶,不逐波流,就是他持身操守处;识得凌驾山是好人,患难相从,就是他相交胜己处;后来展布才能,建功立业,都是他推情度理处事妥当处。可见质地固属天成,修为原宜自奋。”〔一段议论有力。〕
柳俊自到任半月以后,诸务稍有就绪,便着人请魏义到衙,商议迎娶之事。此时张哲也归家了,夫妻子女一总团聚。张哲便大摆筵宴,遍请内外亲族相知。女眷们来见了婉玉,唯有极口称赞。时已八月初间,柳俊择了八月十六,天恩上吉日娶亲。先数日前,差人赍礼送到张家,总是魏义往来关说。正是:
功名成后结姻缘,总值新人正少年。
回想当时颠沛日,不禁凄绝泪潸然。
因柳俊娶亲后,有分教:
始知天地栽培,数原有定;
何必心神颠倒,人自多疑。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人可以为尧舜”,这一句话,虽则太阔,然人性本善,由习而迁。若有好人教调,凭你性极顽劣,朝诲夜训,便也改了许多习气。人家女子,总不知教,为父的出外作事,便不得教;为母的原从不教而来,晓得教什么?况且晓得要教儿女之家原少,所以女子任性由心,不能学好。若能振拔的,便是大贤。兰英好处,由丽娟所教,丽娟资性虽更高,然亦由李绩所教。儿女总是一理,故儿女不可不教。〔此因兰英立议起见,故反因女推及于子。〕


第十回 希懋先登高自作孽 凌驾山看雪鸟鸣冤
词曰:
冻合江天一色,凛凛朔风吹雪。且酌醇醪拚一醉,忽地系怀苍赤。念此际穷民,多少饥寒愁绝。乍听乌鸦饶舌,似有鬼神提掇。只为善良冤枉事,受尽恶人磨折。终究祸临头,应悔当初作孽。———右调《离亭燕》
话说柳延秀纳过吉期,张家妆奁各色齐备。到了八月十六日绝早,柳延秀打发花灯彩轿起身,自有标下官员替主帅奔走效劳,合营兵丁无不趋跄踊跃。河下摆开十数只大船,岸上有百十头骏马,水陆并进,一路笙歌聒耳,鼓乐喧天,非常热闹。有《燕春台》一词为证:
素景流辉,凉飙荐爽,桂林蕊绽金黄。卜吉兹辰婚媾,庆溢华堂。营开细柳飘扬,看绣旗彩扇,光浮江甸。笙簧弦管,响应霓裳。花灯霞拥,翠搢云张。歌童雅饬,侍女宫妆。麝兰馥郁,沿途观者如狂。水陆兼程,雕舆骏马,锦缆牙樯。尽芬芳、夜来明月映,分外风光。
柳延秀遣发迎亲船轿灯火人夫,又打着总兵全副执事,抬了轰天大炮,遇停船起行之处,俱开放大炮。河里行船,岸上走马,水陆两路,望扬州前进。
这边张哲家里,屋宇也宽,备下百十来桌小酒,一二十席盛筵。又叫下了四五只大船,坐送亲之人,及装载嫁妆等物。家中叫齐乐工人等,以便迎接花轿。堂中铺红结彩,摆设整齐,傧相乐人,成行站立。
午间,柳家娶亲人到。三声炮响,鼓乐齐鸣。穆氏在里面打扮女儿,珠围翠裹。许多迎亲的人,一齐坐席饮酒;魏义也在旁厅,盛筵款待。张哲亲递过了酒,便着一管家相陪。饮宴已毕,魏义先行别去。傧相赞词相请,婉玉与母亲拜别,痛哭登舆。花灯彩旗在前先走,执事人员在后摆列。近轿便是迎亲送亲的一班妇女,个个云鬟翠袖,挂彩簪花,约有四十多人;各提了宝盖金炉,烧的沉檀兰麝,烟云缭绕,扑鼻浓香。轿后军兵护卫,都骑着高头大马,锦鞍绣鞯,金勒红缨,一路出城到船。真个香风塞路,花阵侵眸,哄动了满城士女齐来观看,闹热非常。张哲父子夫妻,男有男亲,女有女眷,都坐了轿,随后下船。看看走到船头,有报事的军人跪在彩轿旁边,禀称升炮,随轿员役高声分付登答,然后放炮下船。〔做书的恐怕吓了轿内新人,如此护持。真圣叹所谓“开卷又恐风吹,掩卷又恐闷气。”一笑。〕深大金黄伞盖罩在船头,彩轿直上船来。紧靠舱门歇轿。众妇女蜂围蝶簇,婉玉落舱坐下。张家送亲的也一总下船。放炮开行,水陆照旧回转。一路点鼓掌号,一番细乐,一番大乐,喧喧嚷嚷。
前到瓜洲,先有报马进衙门报知。此时已黄昏时分,青天皎洁,月色光明。柳俊穿着大红衮龙绣袍,乌纱玉带,在署专等。这边新人坐轿上岸,照前摆设。这番因灯烛荧煌,火光照耀,映着月色,分外精神。少顷到了衙门,标下官员一总大红圆领,也有束金带的、银带的、角带的,数十余员;就是这姚胜期,也摆列在内,总在辕门口站着。见花轿到来,一齐打恭,伛偻罄折。花轿直到大堂,进宅门,过二堂,至三堂住轿。柳俊出迎,又抬进卧房楼下,才歇定了。开了轿门,妇女们簇拥新人出轿。照地方风格,抬过香案,双双拜过天地,然后新人交拜,携手上楼,吃了合卺杯。各役都散。柳俊差人出去,谢劳标下各官;又差人请岳丈岳母舅爷到署,张哲都回谢了。柳俊随令送下十余席盛筵,并犒赏了随从及送亲船只人等。张哲收了酒,打发赏钱,也便开船转去。柳俊与新人在房对饮,两旁侍女纷然服事。婉玉去了绣兜坐席,柳俊举目一看,见新人美艳非常;婉玉也偷看柳俊,年少风流,昂藏轩举,各自得意。互相看了,便都惊讶起来。你道为何?只因你我都像那里见过一次,各起疑心,然也只好各肚里转念。酒散后,撤过席面,侍女出房。两人解衣就寝,美满恩情,欢忻无限。有《鱼游春水》一词为证:
欢爱今宵起,弄玉还应配萧史。团圆明月,照得人间旖旎。襟解罗襦散麝兰,春浓秋夜谐鱼水。无限恩情,温柔乡里。时正值妙年芳齿,玉树双花莲并蕊。更饶富贵荣华,风流自喜。但凭灯影乍窥妍,不道园亭曾睹美。燕尔新婚,旧家桃李。
当日起身梳洗,果然各疑那处见来。柳俊借事遣开婢女,笑谓婉玉道:“夫人,我于去年春间,曾在一处见人家一个女子,酷类夫人相貌,虽精神光采那女子固自不及,然眉目丰仪,竟有些相像。”婉玉笑对道:“相公在那处见来?为何便与贱妾相似?相公生长北方,何以竟似此间声口?”柳俊道:“我原是北直人氏,住在扬州日久,所以声音竟是扬州。夫人是扬州生产,何以声口反不相同?”婉玉道:“这也有个原故。”柳俊道:“实不瞒夫人说,我出身始末,宅上自知。去年我未遇时节,在山东兖州府报恩寺里,见一女子,有似夫人。”这婉玉在张家,张哲父子因将婉玉许配柳俊,不便把柳俊出身提明,故此婉玉其实不曾晓得。今见说“实不相瞒”,又道“宅上自知”,其中必有缘故:“当时在家时,闻老爷提拔一个少年将官,说道是人家小厮。今在我面前这般卑逊,莫非即是此人了?”又闻说就是同寓山家的人;“若果是他,正好问一端的,完了小姐心中之事。”再听得说:“在山东兖州府报恩寺,遇见一女子。”这话一发有据。便记起:“去年在报恩寺里,我曾替小姐往隔园折取千叶桃花,在那山相公寓内见一少年,生得颇不凡俗。今丈夫面貌,着实相同。”沉吟一回,愈看愈似。柳俊道:“夫人,你为何这般着想?”婉玉道:“贱妾亦曾在那里见过相公来,是以心上转念。且问相公,在报恩寺中何以看见女人?莫非来寺中烧香游玩的么?”柳俊笑道:“并非烧香游玩。”婉玉道:“既非烧香游玩,何以女子进得寺门?”柳俊见问得吃紧,〔妙。〕心下惊诧:“这夫人口声,是个会吃醋。看他的情性,我却不合说了。”也只得直说道:“是作寓在那寺中。那女子便是同寓的宅眷。”婉玉听了,愈更无疑,乃笑说道:“相公去年寺中所见,莫非就是贱妾?”柳俊也笑答道:“方才下官原不相瞒,宅上自知下官出身始末,夫人为何把我这般消遣,教我何以为情!”〔此种情态妙极。〕
婉玉失惊正色道:“贱妾蒙相公不弃,使侍巾栉,万分有幸。怎么敢来消遣?相公荣遇,实有未知。”柳俊听了,也诧异道:“夫人生产此乡,那有不知下官始末?怎么这般说话!”婉玉道:“贱妾实不曾生产此乡,在家中亦并不知相公始末。”柳俊在先原疑心玉飞往来丁家时,未曾听见说玉飞有位妹子,因凌驾山说想是异母之妹,随父住在涿州,故声音绝非此处,也把凌驾山的话信为确然。乃道:“夫人随尊父久住涿州,故不知我的原委,难道令兄辈时常曾不说及?怎么夫人恁般口紧!”婉玉道:“其实不知,相公休怪。”柳俊道:“既夫人真个不知,今既蒙不弃,得遂姻亲,我便与夫人细说。”乃将自己如何在丁家效力,他家如何害凌驾山,自己如何送信同行,如何寓在山东兖州寺内,遇见李公,如何遇贼窃发,与凌生相离,如何得李公收留,剿灭贼党,建此军功,乃得到今日地位的事情,略述一遍。
婉玉始知备细,欢然大喜道:“贱妾尝闻得说,古来英雄豪杰,总属崛起。当困穷未遇时节,颠沛流离,更有甚于此者。相公这般境界,正是上天成就相公处。只是要问相公,彼时寓报恩寺中,又有姓山名鳖的同寓,这人何在?”柳俊听了大惊:“此事只有凌驾山与我、及李小姐与李小姐侍女知之,怎么夫人也都知道?”〔此时柳俊还不敢认夫人为李家侍女。〕肚里惊奇,未曾回答。婉玉笑道:“相公直道衷曲,贱妾亦无所讳。”乃将自己如此长养在李家,被李再思如何冤陷卖与张家,义父如何认女始末,先叙一遍。又将李小姐如何恩待,情胜同胞,李公如何致仕回家,路经山东兖州报恩留寓,李小姐在楼上见了隔园桃花,“令我在隔园折取,遇见姓山的书生,那时却见一人在旁,酷类相公。怎么今说是姓凌的?只这姓山的更是何人?”柳俊如梦方觉,大喜道:“原来那时来折取千叶桃花的,正是夫人。我说那有相貌相同的,便得这般一模一样。凌驾山尊名叫做六鳖,因避祸出门,恐被冤家追缉,故此改了山鳌姓名。那时我正在那边,已曾与夫人觌面相识。今日展转凑来,原在一处。真是姻缘有定,再不与人料的。〔设身处地,真个诧异,真个快活。〕只是李小姐当日各有词章酬和,夫人难道倒忘记了么?”
婉玉此时方才一总透彻,也叹姻缘前定,天公聚合之巧,乃道:“李小姐灵根慧性,远迈寻常,幽恨深情,独超千古。此事总属钟情所至,贱妾亦何忍明言。但我两人已遂一面夙缘,只这凌驾山既已高发,未识可曾向我老爷求亲否?”柳俊见婉玉如此忠厚存心,方知是贤晓有守之人,不是那等嫉妒不良之妇。〔疑心他有吃醋心肠,却是差了。〕乃道:“夫人竟休烦恼,此亲已就,真有夙契。”乃把李公将女竟欲许配于我,我如何辞却,因同石佩珩做媒,说与驾山:“今已在京纳过聘礼,翁婿两下情谊甚笃。原拟入秋便要完娶,因点了江西巡按,姑待将来。只是一件,凌老爷已是满称初心,只怕李小姐尚以山处心愿未谐,只怕有些不快。”婉玉以手加额道:“小姐得遂夙缘,我两人亦复相合,天公弄巧,聚散有情。然待贱妾更觉加厚。”柳俊道:“为何?”婉玉道:“相公建立功名,膺此显爵,知君未娶,谁不愿附丝萝,阀阅多娇,何有于妾?若不过房张家,那能仰配君子!”〔婉玉有德。〕柳俊也笑道:“如此说来,这李再思冤诬夫人处,正是成就我两人的姻缘。今后也休怨恨他了。”婉玉道:“贱妾得能如此,这些仇怨一总消除,不复介意。”当下二人在房里说话良久,侍婢们候了一回,也搬茶托水,进来服事,便都说了别话去了。柳俊固系英雄丈夫气概,然见夫人恁般标致,又有识见才能,谈吐之间毫无鄙俗。那不欢喜!真是如胶似漆,恩爱非常。
到了三朝,张哲又备绝盛的礼仪,送到衙门里来,又差了家人妇女等来看小姐。柳俊亦重加看待,择期到岳家拜认。张哲举家忙乱备办。到了那日,柳俊携了盛礼,打了全副仪从,下船到扬州,亲拜岳丈岳母。张哲已备下戏筵,请了宾朋亲戚陪席。少顷柳俊到门,三声炮响,头踏传呼,军士簇拥,非常显耀。观者摩肩叠踵,个个惊奇。柳俊到堂,执子婿之礼,见过岳父母,然后郎舅相见,与众亲朋亦各叙过。张哲举家见柳俊仪容秀丽,声势尊严,喜得心孔沸开,眼都没缝。柳俊随令军兵抬上二十四抬礼物,是五色搢丝四十端,五色大缎四十端,金壶金杯全副,金炉玉杯、金钗凤冠、牙箸银爵、镇书玉尺、压被金猊等,共二十件,其余便是糖饵裹馅果品食物。张哲先收了果点食物,后又量收了些,柳俊谆谆不已,方一总受了。摆开筵席,柳俊正中高坐,亲戚旁席奉陪。戏子搬演新奇,笙歌迭奏。其余随从人役无不醉饱,兼有赏钱。黄昏酒散,柳俊起身作别。张哲又备了盛酒,送下船来。直到三鼓回衙。随便择日设席,请岳父母并玉飞舅兄到署,也十分费事。如此往来,又闹了半月多,方才稍歇。
且说石搢珩归署后,才晓得凌驾山联捷,总因已前往浙省公干,又为寻觅妻子,无暇他及。今静坐署中,方理及诸务,替驾山十分得意。料想此时李公当回,亲事必然成就。又过了几日,果有京报到来,驾山补了试御史,李公已回朝廷,因他抚绥有功,重加厚赏,不胜大喜。乃向夫人道:“自驾山被诬,我与他受尽艰苦,今日都已成名。”翠翘亦不胜感叹。佩珩意中,欲打发一人往京候问李公,兼候驾山、延秀。却见又有京抄报来,柳俊补授淮扬总兵,驾山巡按江西,俱乘传赴任。料想此两人亲事必然妥贴。柳延秀在扬州,张家嫁女甚便;驾山自然候差满完婚。便另先差一人,赍禀揭往京师问李公。随后措办了两副贺礼,差张芳赍了两封书,先到扬州,后往江西回来。
张芳领了言语,夜住晓行,到了扬州,正值柳延秀娶过夫人。张芳投了书信,柳俊随着进见。张芳递了贺仪,禀道:“家老爷尚未知柳老爷新婚大喜,止备有到任的礼物,乞柳老爷验收。”柳俊分付家人收了,款待张芳。知他要到江西,次日便给赏了路费,封了回书,又封了一个禀揭,就托张芳带往江西候问驾山。柳俊见搢珩书上备述寻妻之事,也替他十分欢幸。随也差家人赍了书仪,往吴淞来。
这边张芳自扬州起身,下了长江,到江西按院出巡所在,投了书信贺礼。驾山见搢珩书上备述裘自足万恶异常,妻子遭了无穷颠沛,设或投江身死,无处寻踪,毕生怀念还属寻常,淑女幽贞何从表自?也替他两人着实感叹忻慰。〔叙凌、柳两人知搢珩寻妻之事,各详略不同,甚有分寸。〕又见柳俊已毕过了姻,书来问候,也自欢喜。留张芳住了数日。却见魏义也到,就叫魏义赍了礼物回书;另备一副厚礼,送与搢珩夫人,是贺盟嫂的贽敬,一同张芳往吴淞来。
比及到时,柳家差来送礼的人已经回去。〔又带一笔,前话便有收拾。〕张芳进衙门,回了两处的话,搢珩传魏义进见。魏义磕过头,递上书札及两副礼物,搢珩拆书收礼,乃留魏义衙内住歇。搢珩先见柳延秀差人来贺,已知他毕姻得意,今见驾山书上说亲事已谐,俟任满完娶,也将两家的事情说与夫人翠翘。翠翘也替他们欢喜。又见驾山为他送礼,十分感谢。魏义住了多日,要回江西。搢珩写了回书,给与盘费。
魏义回到江西,主人又出巡到抚州府,便到抚署回话。驾山此时巡历将遍,清正自持。百姓畏威怀德,载道讴歌;官吏恪守功令,洗肠涤虑;豪强闻风敛迹,改恶从善;狱清政简,也自快意。那知犹有愍不畏死之徒,恣行凶恶。你道此人是何等样人?何名何姓?原来此人姓希名宁,原籍吉水县,就是做南直淮扬道的,他为审屈了凌驾山,失出了慎明、赖录,后贼破事发,希宁革职归家。虽则革了职,他的宦囊丰富,落得归家受享。〔偏不肯享,偏要作出事来。〕但他为人贪狠不情,亲族里边,知交面上,没一个相好的,都恨他不过。归家未及一月,便有几处冤家要来发觉。总因希宁平昔过端有如山积,待这班人的不堪难以枚举。又因他有三个儿子,都是纳粟中书,只知倚父官势,在地方作横,那晓得人情世故和气为先!三子之中,又是那第二个儿子,叫做希懋先,更加撒泼放肆,以此乡党邻里切齿痛恨。这希懋先的妻子,是抚州府东乡县乔进士的女儿,两下亲家,性颇相同,因此往来极厚。希宁见本地方难以容身,便挈家到东乡县来依附乔亲家,为久安长住之计。那知生了这般性格,明知因做人不好,故此本地不得安居,如今搬到东乡,可该改弦易辙?他却明知故犯,偏不肯改。一味逞着素性,欺压乡邻。如有与他干涉,无不吃他的亏。住不上半年,又有许多受他茶毒的。
这东乡风俗极盛,九月登高之际,大家小户都出来游玩。有一家姓洪名源,号奉源,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却生得好,年纪十七八岁,竟有绝世丰姿,一县出名。人人仰慕。这日重阳佳节,也出来登高。却被希懋先看见,问起根由,原来芳名素著,便要娶他作妾。明日便托人去说。这洪奉源的妻子缪氏,性格极其惹厌,家世原属平常,便卖弄得簪缨第一;形状固无足取,偏扭捏得体态无双。见富贵人,又不在他心上;待贫贱的,又会极其欺凌。遇能事的,又不肯输心;若蠢笨的,又狠加贬驳。惹着哭骂,便三日三夜不得住口;妇女闲谈,又说高说低,善于摊眼。及至做事,又馊酸得了不得。所以养了这般好女儿,岂无人家求亲?只为做娘的惹厌不着腔,故此还无人来聘定。〔可见人惹厌不得的。若惹厌了,虽有好儿女,都无人要。〕今被这希懋先看见,立刻托人来说。这缪氏听见说要娶去做小,不等那人说完,不问头由便骂。来说事的人没趣,向希懋先回覆,未免又加几句不中听的话。
这希懋先又是一个惯撒泼行凶之人,如何不恼?登时大怒,恨不得天都要扳将下来!想出一个恶计。到夜来黄昏时候,叫了数十个如狼似虎的家奴,各带短棍,分付到洪家抢他女儿来,且做了亲。等他告到官,就断离了,我已睡了他女儿,落得畅快。叉一算计,做了庚帖礼帖,令家人藏在身边,进门去抢时,撇在洪家,算个把柄。
众家人依了主命,乘黄昏左侧,赶到洪家门首,一声响,打开了门,打将进去。这时洪家尚未曾睡,一家认做强盗,吓得魂不附体。说时迟,那时快,众家人看见女儿,抢来驼在背上,飞走去了。众人一哄都散。这缪氏见是抢女儿的凶人,不是劫钱财的强盗,便出门前哭骂:“是谁天杀的抢我女儿!”邻里听得,陆续开门出来观看。虽平昔厌这缪氏,然见抢去他的女儿,公道自在人心,也都为他怀着忿气。
偏有这希家一个小厮,叫做阿牛,性子也极泼赖的,听得缪氏在门外叫骂,便不胜其忿,赶转来,照着缪氏兜嘴一掌,缪氏不曾提防,这一掌来得力猛,翻跟斗跌在沿石上,头正打着石块尖角,登时闷晕。
此时众邻里都有灯笼火把,却见这恶厮赶来打倒缪氏,洪奉源父子向前擒捉,众邻里齐来帮助。这恶厮初先好不兴头,见打倒了人,他也原不着忙。〔他见打杀了人,不足为奇。〕见人齐来拿他,方有些着急。却早已缚定了,口里还硬,被众人狠打了无数嘴巴。照看缪氏时,才得苏醒,头上打了一个窟窿,血流不止。洪奉源父子扛了缪氏进去。
众邻里拖恶厮进门,打问恶厮,才晓得是希家家人。内中有见识的道:“黑夜劫闺,又行凶杀命,两重罪犯,明早生成要报官究治,他就是天官、皇子皇孙,也要依着道理。只是一件,他们众家人见少了这小厮,还要转来抢夺,大家都要防备。”话未说完,早听见外面人声喧搢,口叫还人。果然众家人走到半路,见少了阿牛,料是还在洪家,便分一半赶转来要人。乱喊乱叫,反说:“清平世界,你这一班该死的狗才,怎么藏了我家小厮!”闹将进来。这时洪家邻里,也有四五十人,一齐拍手喊叫:“清平世界,怎么抢人家闺女?又打杀了人?你们就是乡宦人家,难道没有王法的?一总捉住了他,明日好一齐解官!”众家人见不是局势,一边驾着,只得转回去了。〔豪奴使惯了家主的势,真正看不得。〕
这边洪家见缪氏受伤,奉源父子只好去料理打坏的人。众邻里赶散希家众人,转身进来,见抬上有两个红帖,众人取来一看,有识字的,念了一遍,道:“这是希家做就圈套,丢下这个做证见,所以敢来抢人。”有个道:“他家的帖子好写就了丢来,这边的帖子如何假捏得出。”有个道:“如今奉源的令爱被他抢去,不会逼勒他说出,也好写就的么?”有个道:“这样帖子要他何用,不如烧去。”有个道:“不可,你若烧了他的,倒是痕迹。不如且留着,终久实事抵赖不过,明明抢人时撇下的,我们大家都见,他须谎赖不去。”只见洪奉源的儿子洪一出来,见了帖子大怒,抢来便向火灯上烧,众人道:“且留了,倒好说话;不然反叫说要灭他的形迹,赖他的婚了。”急急打灭了火,已是烧去了一角。这时洪家一夜不得睡。守至天明,洪奉源央人扛了妻子,同了这地方上保甲邻佑,并打哄看事的,不下百十余人,押了希家阿牛,到东乡县衙门前来,寻代书写了词因,专候县官早衙解进。
且说洪家女儿二妹,见人打门进来,急向床后躲避,被众狼虎搜出,照着道;“在这里了。”一把拖来,驼在背上就望外走。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如醉如痴,听他驼抱。走到一家进去,到一房里歇下。只见一人说道:“小娘子,不要吓坏了。你们也该好好的,怎么把他头发都扯散了?簪儿都不知掉在那里了。”只见一人说道:“走得慌,颠散的。”〔这般驼抱,再加跑急,自然弄得散发地位。情状逼肖。〕只见众人忽然都出去了。止有一个人,便来抱二妹道:“小娘子,你到我家,却是你的造化,你有恁的福气。便随了我,包管你富贵荣华,一世里快活不尽。”此人非别,即是希懋先这厮。洪二妹此时神魂有些定了,听了这般说话,那得不哭?便两袖掩着面庞,放声痛哭。这厮登时大怒,叫进十来个丫鬟,把洪二妹洗剥净了,推在床上,捉住手脚,竟行奸污。洪二妹杀猪也似喊哭,这厮那里管他!叫丫鬟们看守好了,才出房去,问众家人抢人情景。方晓得阿牛被洪家捉住,说是打坏了洪家妻子。想来这件事生成是一场官司,须停当了他家婚书帖子,也有一个把柄。便进房吓令二妹说出年纪月生,并三代父母名姓。这女儿只顾痛哭,那肯说出?又恼了这厮性子,又叫丫鬟们把二妹赤条条的拖起来,把拶子来拶,〔罪过。这班泼赖奴才,生成有这般情性,总不晓得一些温柔乡的情景,不过一味淫欲而已。〕二妹痛极难当,只得说出生年时日及父母名姓,其余其实不知。这厮道:“也罢,他是与我为妾的,只要他父母立了婚帖便是,那管他什么祖宗三代。”当夜便叫家里已前假写礼帖庚帖的人,他还在行会写,把个帖儿做就,又做下状词,说洪奉源要赖婚,倒抢去小厮阿牛,求官审理。叫家人做了抱告,守到天明,也到县前来。
这希宁得知儿子做了这件没天理事,总不说儿子不是,反与乔进士商议,连夜打通了知县的得用吏书,先行禀知县官,送银五百两,要官审断洪家赖婚,故此抢归的。
这知县是浙江绍兴人,少年科甲,一味要钱,政事民情毫不晓得。受了希宁贿赂,到明日传梆坐堂。洪奉源上前,告抢女杀妻事,告希懋先为首、不识姓名豪仆二十余人,现获凶手一名阿牛。这县官也不相验打伤妇人,只叫皂头带了阿牛,把洪奉源状词收了,分付候示期听审。洪奉源与地方一干人只得走出归家。这希懋先也上堂递了状词,县官也分付了候审的话,各各散讫。便出了差人,票提两造。
到了审日,知县先叫希懋先,后叫洪奉源。听了希懋先的鬼话,只把洪奉源诘问。又叫希懋先的干证,这干证执定行过聘礼,各有婚帖礼帖为凭。又叫洪奉源问,这洪奉源如何说是有的?自然说并没有这事。县官便叫把干证夹起,干证一口咬定说有的。希懋先又把假做洪家的庚帖礼书回帖,与知县验过,知县便叫把洪奉源夹起来。这洪奉源如何熬得?合衙门的人都受了希家贿赂,夹希家一边人,是松长夹棍;夹洪奉源,便是绝紧绝短的夹棍。洪奉源便杀猪般叫喊,供出当初抢女儿时,他家撇下帖子是有的,邻里都看见的。知县叫差人押了回家取帖。移时拿到,知县见烧去一角,大笑道:“你若不赖婚,为何要烧他的帖子?明明自露赖婚显迹。这般刁奴才,不夹不招!”〔不知情理的官也要审错了,何况受贿见偏,那得不到冤枉地位。〕再叫夹起。洪奉源极口叫冤。希懋先又上前指洪一奸刁,同父赖婚。知县叫把洪一也夹起来。可怜这洪一,小小年纪,如何熬得?洪奉源舍不得儿子,只得诬招。知县然后审问阿牛,阿牛供称缪氏见抬了他女儿去,出来拖扯,两相摔扭,失脚跌地,磕伤头颅是实,我并不曾打他。知县去了四根签,打阿牛二十板,当堂判招定案。其招词曰:
审得洪奉源初以女二妹许与希懋先为妾,父母有命,媒妁有言。希氏复经纳采,洪姓亦已答聘。婚书庚帖,各有执凭。乃洪姓忽以小星为耻,意欲寒盟。希懋先乃突出奇策,乘夜挟女以归。虽于情理未必尽协,然怀忿不得已之私心,实洪姓有以致之也。挟女之时,母攘臂夺女,遂与希氏小奴阿牛摔扭,失足跌地,适头与石相当。赖婚比之蕴椟,不过求善价以待沽;头破可以居奇,遂思借大题而雪恨。〔知县亦是有才,处处回护,且又词严理顺。真足混淆是非。〕庭讯之下,希氏所执婚书回帖,凿凿可凭;而洪姓竟以半投秦火,赖婚之迹,欲盖弥彰。岂曰入谋不臧?抑亦天理有在。二妹断归希氏;奉源父子合拟杖惩,姑念无知宽宥;阿牛量责,以杜后讼;余无辜各释宁家。均宜凛遵,毋得再渎。
知县判毕,令招稿吏朗念与众人听。希懋先叩谢而去。洪奉源父子被夹,负痛难行,邻里中有个看不过意,驼了出来。这些保甲邻佑干证都不叫着,大家叹口气,只好背地里骂声“瘟赃官,烧骨头还乡罢了。”
洪奉源父子归家,抱头痛哭。缪氏问知这些审断原故,原为破头伤风,成病沉重,再加烦恼,不两日身死。奉源只得买棺殡殓。这一口气如何忍耐得定?必要往上司告理申冤。又因脚痛难行,只得养了半个多月,有些好走。一日夜里,望空拜告天地祖宗,泣诉一番。〔冤情忿诉,自然感动神明。〕带了儿子,背了行李,把家中关锁了,只说出门投亲,便望府中来,奔府告状。
且说凌驾山此时出巡到抚州府,正值十一月初间。把应行事宜、照常分拨,也料理了好几日。一日闲暇无事,在私衙里着阅文卷。只见北风大作,甚是寒冷,纷纷扬扬,搅下一天大雪。魏义暖了一壶酒来,摆上几碟鱼肉。驾山心上也思饮酒,便推开卷宗,举杯独酌,看着风雪回旋。只见两只乌鸦从西飞来,歇在厢屋檐头,鸦背堆满着雪,向东怪鸣三声,同鸣同止。驾山看了,便觉心动,叫声:“奇怪!此地必有恁的冤情,故神明遣禽鸟见示。”乃立起来,对着乌鸦道:“二鸟果为冤情而来,可再回叫三声。”那两只乌鸦果同叫三声,不多不少。驾山心下转念:“世上冤情尽多,只是这乌鸦又不会说话,不知冤情在于何在?却教我何从察访?”猛一会意:“这乌鸦向东而叫,莫非冤事却在东方?”便又对乌鸦道:“冤事莫非就在东方?我今即着人往东察看。若果如此,你再叫三声。”那两只乌鸦竟像会人意旨的,又向东齐叫三声。驾山浑身凛惕,必有奇冤。又说道:“这冤事我必细访推详,务期必雪,不负你禽鸟告戒之意。”那乌鸦方和缓低鸣三声而去。此时魏义在旁斟酒,见了乌鸦诧异,也惊怪不已。驾山便立唤一个心腹能事衙役,同魏义穿戴雨衣,骑马出东门,遇见有可疑可诧之事,即刻带来回报。魏义会意了得,便同衙役上马,出东门察看。
行不上五六里路,到一个荒凉所在,只见一人僵卧雪中,一个少年在旁哭泣,着实在那边抚摩叫唤,情景惨伤。魏义暗道:“此事必当究问。”乃一同下马,向前问那少年:“因何哭泣?这冻倒的人是你什么亲知?”那少年看着魏义二人,乃说道:“我姓洪,是东乡县里人,这是我的父亲。”魏义道:“为何跌在这里?有何痛楚?”只见那冻倒的人浑身寒颤,开眼看着魏义道:“二位是做什么的?我要冻死也,可怜见救我一救!”衙役道:“我们是官府里的公差。”那人愁眉发颤道:“我是东乡县里百姓,叫做洪奉源。因受了天大奇冤,两腿夹伤,又遇了这般严寒天道,雪又下得大,跌倒在此,却要死也。爷们可怜见扶我一扶,救我一救。我这儿子也曾夹过,他年纪小,气力不加,搀扶不动。”魏义暗喜道:“这是一件冤情了。”便扶他起来。这洪奉源又痛又冷,直闪了去,又复一交跌倒。魏义道:“是此怎了?”衙役道:“魏大爷,我有道理。我把这马与这人骑了,大爷先同他到衙门上,我同着这个小厮慢慢走来。”魏义道:“有理。”
那洪奉源听得这话,大喜道:“爷们是什么衙门?”衙役道:“你到那边自知。”洪奉源道:“我受了冤,原想奔府告状。如今承二位爷救我性命,不管什么衙门,我只管告去。”一头说,一头挣扎起来,要向魏义二人作谢。你道洪奉源先前扶起便跌,这时却怎么立了起来?只为得知了衙门里人,又肯做好事,把马与我骑了,到衙门上去,必肯替我帮衬准状,这是天落下的造化,如何不喜?人到称心快意时,凭你痛苦饥寒,便觉欢然无碍。〔是极。〕所以竟能挣扎立起。衙役替他拂去了身上的雪,扶衬他上了马,把行李缚在马后,魏义上马帮着他,同行先走。衙役便与洪一随后走来。在路上,魏义问奉源,衙役问洪一,都晓得这种冤情了。
移时,魏义与洪源先到衙门上。叫洪源坐在班房里,问知洪源会吃酒的,便叫门上人暖上一壶酒与他冲寒。自己进见,细禀已上情节及路上所述冤情。
驾山听到希懋先是希宁儿子,抢夺闺女强奸,又行凶打死洪源妻子,心上暗念:“这赃狗父子济恶,天道难容!当年诬我为盗,破我家私,若非侥天地祖宗之幸,得以成名,至今尚宵啼露处,不知飘流何在。今幸天败,犯出这般大罪,县官必定受了贿赂,故敢颠倒是非。我自然要替百姓除害,以直报怨。”分付待他儿子到来,带他父子进私衙细询。
魏义传话出去。不移时,洪一也到了,也吃了几杯酒,定定神气,方带他父子进衙门回话。洪源得知是巡按衙门,见天有日,欢喜倍常,便跟了衙役,直到私衙里,跪下磕个头。驾山看那洪源,不上五十年纪,这洪一相貌颇佳,便知他女儿必是美貌的了。因细问根由。洪源尽情哭诉始末,道:“妻子被打,只隔得十七日,便至身死,分明是打死的。抢女之夜,撇下帖子,小人儿子忿极要烧,邻里四十多人皆所目击,县官总不叫问,只听希家一面情词,反说纳聘是真,烧帖赖婚是实。女儿抢去,不知死活,妻子又被打死,小人父子俱被夹坏,一家拆散,冤似海深。今日得遇青天,预先晓得小人父子跌倒雪里,差人远来搭救,真是神明老爷,小人的冤诬得雪。不然直教冻死在路,小人的儿子也是死命了。”说罢,父子二人痛哭不已。驾山道:“你女儿在希家,如今怎么样了?”洪源道:“不知死活存亡。小人妻子死时,也曾央人去报信,被他门上人乱打出来。〔确有之事,非洪源说谎。〕至今小人的女儿毫无消息,也自然不知母亲身死。”驾山道:“县审过后,希家可曾有人到你家来?”洪源道:“没有人来。但有人传闻来说,叫小人安静过去,也还留着余生,不然要打折了小人两腿,问罪递解远恶军州,小人的儿子要捉进府中,另有刑法消遣。故此小人父子出门,只说投奔亲戚,不敢说奔府告状。又闻得希家说,悉凭小人那里告来,就动了公禀,也不足为虑。”驾山分付衙役,押着洪源父子,在衙门外饭铺住下,着落店主人好生看觑,盖恐希家有人来暗算。又分付洪源速写状词投递,以便立拿解审。衙役依言,带出安顿了。即具了状子递进。
驾山即差官往东乡县,着落县官立提洪源告希懋先抢女杀妻事一案文卷,并附卷婚书礼帖,不得遗漏片纸。并提希懋先并不识姓名家人二十名,小厮阿牛,原媒干证,及洪源地邻保甲并该县经承等一干人犯,火速星夜赴辕听审。如少一名,该县经承与该差立即处死。这差官如飞赶到。知县吓了一呆,立出差拘各犯起解。
且说希宁父子,自凌驾山点了江西巡按,已吓了一跳,恐怕前来报冤,也着实担着忧愁;幸喜搬移他所,以为无人触发,可以无事。今见儿子抢人女儿,却也有些着忙。所以同乔亲家算计,贿嘱县官,以为审断定了,出了山招,有了墙壁;况且看得这样事不足为奇,总不在意。今却见按院忽然来提,又不见据何人告发,虽则有些惊怕,终以县卷审定,不怕十分别样翻招,认做可以延缓,还与乔进士商量,出神算计。那知按院随又差发手批,并带花押锁封,锁拿承行案件经承,星夜起解,如迟一刻,官搢吏处。县官着急,请希宁与乔进士到衙面说,不能刻缓。希宁无法,只得打发儿子并家人等起身,同了县里两个经承,赍了文卷。这边洪源地邻保甲都行起解,一齐到巡按衙门,投文候审。希宁同了乔进士,带了万金,随后赶来,恐怕有夤缘嘱托之处,便好不不时应用。
驾山收了解文,因迟了一日,将锁到的承行经承,发辕门外重责四十板发回,便悬牌次日听审。希懋先打听得洪奉源在巡按衙门口住地,明知是他告发的了。到了次日,希懋先到衙门上,绝无动静,传说按院今日有事,明日才审。
原来驾山得知希懋先父子都到府来,便差能事衙役赍了文书,暗同洪一竟到东乡县,立提希家所抢洪氏。县官立即差人,协同院差到希家。希家无人作主,见得按院提人,不敢推阻,只得放出。你道按院前日提人时,为何不一总提了?驾山盖深知这希宁父子好险异常,若一总拘拿,恐这洪氏便遭意外之变,虽恶人终乎难逃法网,然善良先已受了不白之冤,岂不将洪氏坑害杀了?———所以做有司官府的,不肯实心为民,不会周全良善,往往多有此失。———今驾山已前特空着洪氏不提,使希家认做不要此女质审,便不在洪氏身上着想。今日出其不意,便使他一时算计不来。正是:
为政全乎要实心,又须智术卫良民。
若言我只依常理,多少奇冤未必伸。
却说洪二妹提出虎阱,也还未知是祸是福,及与阿哥相见,相抱痛哭,洪一说了巡按提审原委,方才有些放心。〔按院着洪一同去,用心周密。〕这能事衙役已雇了轿子,抬了洪二妹,星夜到府。却值后日早堂回话。这希家也赶人到府通信,已是审过了。
这早希懋先又在辕门伺候,只见按院放炮开门,本府的大小各官,无不毕集,陆续进见。辕门兵丁,回风报事。军牢夜役,进院站班。少顷,只见批差擎牌出来,就审希懋先一案。希懋先跟着批差走进。只见洪二妹已在二门上同着父兄,并洪家里邻一干人,跪在东边,大惊不小。这洪氏几时提到的?跪开了又不好问。只见自家的干证家人等并经承,一总来跪下了。只见上面叫洪源,又见叫洪源的保甲邻佑,方叫到希懋先。希懋先料是他们吐实供称,心上也有些着忙。
驾山问道:“你怎么夤夜打抢人家闺女,绑缚强奸,是何道理?”希懋先道:“职官是读书的人,颇知法度,怎么肯做这事?〔总为这一句话,把天下事都弄坏了。〕这是洪源将女许与职官为妾,纳过聘礼,后来洪源竟要赖婚,是职官不甘,请同原媒到他家里,抬了他女儿回来,洪源反捏词诳告在县里,蒙县主审明,现有山招,并洪源自认赖婚口供可据,只求老大人明察。”驾山道:“当日洪源赖婚,有何事迹可凭?你何由知觉?”希懋先只被这一问,却不曾打点,嘴里便七个八个支吾了一回,方说道:“闻得洪源要赖婚,有人传说。”驾山问道:“何人传说?”希懋先道:“是媒人说来。”驾山道:“媒人来传述了,你可曾去面与洪源理论过,然后抢他的女儿?还是一得知了赖婚的话,即行抢归的?”希懋先又支离了两句,方说道:“与洪源理论过,因他不从了,然后抬他女儿。职官是知理法的人,那好不与理论过,便敢轻举妄动。”驾山便叫希家的干证———即系原媒。希懋先便要立起走下,驾山喝住,待干证到案前,然后分付希懋先跪在泊水口头,离了干证有三丈多远。驾山厉声道:“你就是两家的媒人么?洪源要赖婚的话,是你多事往希家传述的么?”〔情虚的人,话无的实,先派他一个“多事,”自然反其所问,真情立见了。〕干证道:“老爷,小人正是媒人。洪源赖婚的话,不是小人传说,是希懋先自己在那里听得,不干小人多事。”驾山又厉声道:“希懋先抢洪家女儿,你在那边没有?”干证道:“不在那边。”希懋先跪在下面听得,喊道:“你怎不在那边?我请同你去抬的,难道忘记了?”干证便接口道:“小人忘记了,希懋先去抬洪源女儿,小人是原媒,同去的。”驾山笑道:“好奴才,转口好快。希懋先说是你传述赖婚的话,你义供希懋先自己那里听得,与你无干;希懋先供称请同原媒抢亲,你又供没有同去;见希懋先执说去的,你又随转口说是同去。你那里是什么原媒?是买来的光棍!本院也不耐烦你这利口,左右打嘴!”皂隶抢上堂来,拖翻干证,打到六十巴掌,叫且住了,这干证已打得满嘴牙齿个个活动,两腮胀胖,好象灯笼,着令跪在堂上一壁。
驾山又叫希懋先问道:“你既行聘到洪家,帖子是你自己写的么?”希懋先道:“是职官自己写的。”驾山分付门子将纸笔等与希懋先写字来核对。希懋先道:“起稿是职官起的,上帖是职官家人希能所写。”驾山道:“希能在这边么?”希懋先道:“职官家人不过十数个,这洪源诬告二十余人,其实没有,就是抬他女儿时,原没有一齐去,今却被他一总诬告了,因凛遵老大人台法,这十数个家人一总叫来,都在下面。”驾山便叫希能。只见希能上来,是一个胖大汉子,有些假斯文形状,又有光棍气象。驾山叫写字来瞧。这希能写了两三个字,便住了。驾山叫:“就把帖子上字样,写二十个来。”希能只得写了二十个字。门子接来,放在案桌上。驾山一看,与帖上一些不差。便叫希能问道:“你替家主写帖,怎么又替洪源写帖?”希能大加惊骇,只得硬着嘴道:“小人是希家的人,怎么替洪源写帖?不要说没有这事,也没有这理。”〔反欲以理夺人。〕驾山叫把洪家烧残的帖,与希家所执的帖,总与希懋先看,可是笔迹一般无二。希懋先道:“笔迹雷同的颇有,只是洪氏生时月日,难道职官那里捏造得来?”〔这个奴才只道单出他乖,别人都是呆的。〕
驾山笑笑道:“不须狡口。”乃叫洪氏上来,问道:“你父亲把你许与希家,你家答聘去的婚书庚帖,是怎么开写的,你知道么?”洪二妹哭道:“我今年十七岁,并不曾许恁希家。那夜希家许多人打门进来,还认做一班强盗,我躲在床背后,被他们搜出,抢到他家,绑缚强奸。后来希公子又问我生时月日,又要问我父母名姓、祖宗名字,叫我没有说,便把我拶起来,我痛不过,只得说了生时月日,与父母名姓。这祖宗名字,其实不晓得,便没有说。希公子便也不曾再拶。”希懋先道:“老大人,不要听他胡说。这奴才在家,有了奸夫,不是个处子,故此他要赖婚。〔真正可恶。〕不然为何烧我帖子?”驾山闻言大怒,拍案骂道:“你这万剐奴才,立刻死在头上,还不知道!你道本院处不得你?你只强奸闺女,就该砍你驴头。你反污蔑他有奸夫赖婚,情理难容!”再也耐不去了,分付左右,先打他的嘴。皂隶吆喝一声,上堂拖翻要打。
希懋先意中竟认按院莫可如何他,还想官司纵输,也只好处他的家人;今见先叫打嘴,便喊叫:“擅打职官,该得何罪!”〔好货。〕把手竟来招格。驾山大怒,拍案大骂:“何物狗奴,敢称职官?着实痛打!”这些皂隶见说到希懋先凶恶处,人人切齿,摩拳擦掌,恨不得就抢上堂来,一顿臭打,也好先出出气。今见官府叫打,这厮还敢招格,一发恨怒不过,便紧紧按住,狠命痛打。也打到六十叫住。〔稍舒华岳之气。〕这希懋先是纨搢膏粱,蒿条棒儿没有上身的,今日被这一打,顷刻便象了一只矬狗。驾山又叫洪源里邻保甲,问火烧帖子之故。众人异口同音,直供真情。驾山叫把希能夹起来。希能初先还强,驾山叫敲,打到五十杠子,方供称:“主人抢女强奸是实,当夜因打坏洪源妻子,料有官司,故算计假做婚书礼帖,以便执凭,两家的帖,都是小人捏写。”驾山叫放了夹棒,令希能自写口供。
然后叫把希懋先夹起来。希懋先吓得魂不附体,大喊道:“小人愿招实情,求老爷不必夹罢。”驾山道:“情真罪实,那怕你不直招。但这一夹棒,断断也少不得。”众皂隶也恨他不过,一把揪翻,剥了鞋袜,紧紧收扎,着实奉承。〔大快人心。〕这厮是锦绣里裹出来的,何曾吃着这般滋味?死去了几番,又敲了五十杠子,方才放夹。分付给与纸笔,令他自写罪由。叫门子看着他写,如有一字写得糊混,取上来看了再夹。这厮怕得没地洞钻,何敢隐讳,磕伏在地上写着,道:“九月九日,因登高游玩,见了洪奉源女儿貌美,不合起心图谋作妾。又不合于十一日黄昏时候,叫家人打入洪家,抢女归家,绑缚强奸。又不合令家人希能捏写三代礼帖,乘打抢之时,掷向洪家。又不合私动官刑,拶逼洪氏,勒吐生时月日、父母名姓,令家人希能捏写洪源回聘庚帖婚书。种种罪孽,俱系自作,恳求老大人恩开一面,生死不忘。”驾山看了,放在案上。
叫带过干证。干证爬将过来,当面跪下。驾山道:“你这光棍奴才,怎么助纣为虐,是多少银子买来的?夹起来招个实情。”干证极声喊道:“希懋先已招了,小人也情愿直招,求老爷饶恕!总是小人该死,还望仁天老爷格外施恩!”驾山笑道:“你这班人,最奸最狡,以非为是,以直作曲,不知害了若干好人。本院也素知你这班人有三桩本事:嘴,腿,脚。本院今日叫你三件都受了痛苦,方肯退悔。”〔真正刁恶干证,饶你廉如夷齐,也要被他质成饕餮。〕叫左右夹起来。干证愁眉蹙额,痛哭哀苦道:“小人该死,如今情愿直招,只求老爷饶夹罢。若有一字含糊,任凭老爷赐夹,就夹死在老爷台前,也是情愿的。”〔奸刁之人泥首求哀,似乎可恕,其实皆诈也。〕驾山道:“朝廷设立刑具,原是处治恶人,怎么饶得!”皂隶扯下干证,验了夹棒,夹将起来。这干证真个熬刑,一声不则,单单打哼。将次收足,只听得一声响,夹棍折了一根。驾山笑道:“真是好脚。”叫换一副绝短绝紧坚固夹棒再夹。皂隶禀说犯人晕死了。驾山道:“假的。且住了手,把纸淬烟,薰他鼻孔。”皂隶依言做事,只见干证连牵打了三四个喷嚏。驾山笑道:“可是这奴才诈死,着实夹。”干证哭叫道:“仁天老爷,小人也是一时利令智昏,落了希懋先的局套。小人也是父娘精血生的,熬不得这般痛苦!老爷就是上天一般的仁民爱物,救了虫蚁,虫蚁也知感恩,只求仁天老爷饶恕!”〔以此入情之言倒入慈心怀里,希图饶恕,真大奸恶。〕驾山喝道:“你既是一般父母所生,为何不守本分,偏要为恶?本院极厌你这张利口,何劳你来奉承!左右再打他四十嘴掌,满了一百。”皂隶又捉住,打了四十嘴巴。牙齿打掉了三四个,然后套上夹棍,收足了,分付打一百杠子。打完了,就夹了打腿。头号翻青,重砍四十,然后放夹。这光棍好一个铁汉,也熔做一块饧糖。乃叫阿牛上来,也一夹棍,招出那夜抢女,打翻缪氏,以致触石受伤身毙。
然后叫东乡县经承上来。这经承初先见巡按来提,也原打算雇人顶替,只因这个凌巡按精明,不敢作弊。这时从早晨审起,已到日昃,见巡按审事,愈觉精明,竟无一毫厌倦草率处。〔大凡官府审事,总则一个厌倦草率了帐,所以凡事审得不清。〕听得夹打一人,无不吓得一跳,尿都吓了出来。这时叫着,因跪了半日,跪得腿软筋麻,立起来一幌,便一个跟斗,爬到案前跪下。驾山道:“你见得这些供招事情么?”经承道:“老爷龙图再世,神明大纵,审得极是。”驾山道:“你本官怎么这等糊涂不公,这一篇招状,总无情理。希懋先乘抢女之时,掷下帖子,这些里邻无不共见;洪一要烧毁复留,众邻佑亦皆目击,怎么你本官总不叫来询问,竟坐以‘婚书庚帖,各有执凭?’赖婚实非细事,必须确有实据,即使希家果有婚约,必洪源实有赖婚之迹,方可听断。今漫然意拟‘忽以小星为耻,意欲寒盟’,如果有此情,希懋先何妨鸣官告理,乃竟行黑夜抢夺,这个竟有大不合在里边了。你本官怎么反替希懋先遮饰,有何‘怀忿不得已’坐以洪姓所致?阿牛打伤缪氏致死,于阿牛则称‘小奴’,于缪氏则称‘失足’?洪一忿恨烧帖,则实以‘赖婚之迹,欲盖弥彰’?缪氏致死有因,反断称‘量责阿牛,以杜后讼’?周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本官得他多少贿赂,如此一面情辞?你须从实供来!”
经承只顾磕头道:“这是本官主见,小人实实不知。”驾山道:“官吏朋比作奸,本院已经访确,还敢胡赖,推个不知。夹起来!”皂隶又吆喝一声,拖翻去夹。经承极口号叫道:“小人愿招,是五百两。”驾山道:“五百两是你过付?”经承道:“不是小人,是乔进士自己送进,就是希懋先的丈人。”驾山道:“乔进士送去,不由你作先容,如何得进?”叫慢慢的敲了一百杠子,然后放夹。也令经承自写口词。又叫希懋先将写过供单上,添了阿牛致死缪氏及行贿事实。懋先只得写道:“家奴阿牛,不合将洪源妻子缪氏打伤,辜内身死。懋先虑罪,托丈人乔进士贿嘱经承,缴县官银五百两,所供是实。”
在官人犯一总画了花押,希懋先、阿牛、希能、干证、经承俱送重监收禁。洪源、洪一、洪二妹,讨保在外。其余里邻保甲,俱释放宁家。驾山退堂,各官俱散。
百姓在辕门外听审的,不下千万人,也不管在官府面前,也不管在希宁父子、乔进士面前,一片声叫着:“青天老爷!审得这般公明快畅,真正天开眼了!”声彻内外。〔做好官的原荣耀。所以说仁则荣,不仁则辱。〕
驾山因有乔进士及知县在内,连夜写本,差官刻日赍奏。又发出希宁父子恶迹,出示召告。东乡县知县见巡按审出真情,料无好处,乃自缢身死。该县同城官具文报来。数日后,东乡县受害百姓有状词三十余起,这番吊动了吉水县里百姓,受希家害的,都赶来投状,有三四百张。这番希宁自己,并大儿子希恕先,第三个儿子希志先,都有事发觉;连这乔进士,也有冤家五六十人,总在巡按衙门控告。驾山只拣重大事情提审究治。原照原案具题。
至三月里边,倒下部文,奉旨说希宁父子济恶,罪浮于法,难以一日姑容,着立即处决。希懋先、希能等,斩首示众。希宁、乔进士、希恕先、希志先、阿牛等,绞。各犯名下追赃入官。东乡县经承、干证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东乡知县虑罪缢死,应毋庸议,仍于家属名下追赃入官。其从前搢纵各犯官员,或有升调降革,俱着抚按严查定罪具奏。驾山按了这部文,便将众犯分别决遣讫。
江西省中除去大恶,人人称快。洪源父子来谢。驾山分付择个读书土子招配二妹。却有一个饱学穷秀才俞启宗,少年未娶,央人说亲。洪源欣然依允,择吉招赘。夫妇极其相得,下年便得联捷,官至部属。二妹浩封宜人。〔也不枉了洪二妹。〕洪一亏了妹婿提携,纳了三考吏,做个主簿,这是后话。
且说驾山出巡到赣州,江西省总兵驻搢赣州,互相拜会。这总兵即是张达,因有军功,迁擢此任。驾山会晤,始知出于李公门下,与搢珩、延秀都是同事。张达也知凌巡按乃李公之婿,石、柳两总兵俱是莫逆,便与驾山十分见好。驾山见他也是豪杰,相待甚厚。张达一日盛送礼物,驾山便设宴请他。因这赴席,有分教:
一夕盘桓,樽俎聊酬知己;
片言拖逗,人生终有相逢。
未知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好女子盛妆出游,往往招祸,切宜戒之。近时有一家,数女子踏青某所,貌既美而妆复艳,为一恶绅所见,乃威逼其丈夫为奴。丈夫归责其妻,数女子皆恨极溺死,丈夫痛忿亦缢。半年后,恶绅与其党羽皆白日被神追摄,囚系而死。嗟乎,举家惨毒,一时毕命。彼恶绅之死,乌足以偿。悲夫!
希宁父子,世上不乏是辈。乌得复有如凌驾山为官者,出而一扫除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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