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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晴。晚雨稍凉。兰花又出新翦,夏秋两花,可征得气之厚。阶前玉簪、茉莉、晚香玉竞放,秋香满园,沁人心脾。为张润泽写屏对数件。任栋臣来谈,穷饿无以为生,余恻然赠银元四圆,以周其急。灯下静坐话兰簃听雨,读陈氏《蜀志》数篇,体势之妙,上规龙门,自来唯以高简赏之,不知其时有事外远致,使人寻味不尽也。拟别购一本,用张廉卿、吴挚甫评《史记》法评之,专论其文,导世人知读陈志。
二十三日阴,微雨。赵仙洲刺史来见(镜源。癸巳同年。季申兄托带信来),托其带致季兄信。又复朗存信,交邮寄。饭后至东城,吊铭鼎臣将军丧。雨势甚浓,急驰而归。
钱晋甫来作半夜谈。复雨。书贾张姓以旧书求售,留明刻本《野客丛书》(宋嘉定中长洲王楙),凡三十卷,体例近《容斋随笔》,板本甚精,价三十六两。又有元刻《道园学古录》廿四册,纸印清洁,且完整无损叶,元本之至佳者,索价四百二十两,给以百五十两,不肯售。又买旧钞本《伤寒论注释》两厚册,不著姓名,唯印沈璟、毅斋二小印,不知何许人,当遍考之。略检十馀条观之,颇简当,朱笔旁注及圈点甚用意。三代后官制,以西汉为最善。故当官者多能举其职。迨后汉政归台阁,而三公为具员,渐失其本矣。今之议官制者,盍讨论中国西京旧典乎?广东于十九日有匪徒两放炸弹轰击水师提督李准,伤手及腰际。李负伤跃登屋顶,与相持,毙贼一人,生擒一人,馀党遁去。粤乱已三作矣(一、枪毙署将军孚琦,二、轰督署,合此次而三)。总督张鸣岐恐甚,夜眠屡易其处,日夕忧惧,将成心疾。张由岑春煊幕府,不数年窜领兼圻,既无定乱之才,复无镇乱之胆,临事则张皇而失措,事后则铺饰以邀功。真凡材也。执政唯知受其重赂,付以南疆,亦稍为大局计否?夜雨达旦。
二十四日阴,甚凉。延慎之为振儿诊疾。未刻至乡祠赴陈华甫之约。
二十五日阴。慎之再来诊。申刻至广和居赴刘龙伯之约。灯下为仲恒致瑾叔信。又邮寄延平信。
二十六日晴。振儿热加剧,神昏口噤。慎之屡治不中病。余以为不急下且殆,乃用大承气汤下之,加银花、元参、芩连、僵蚕、蝉蜕,兼清上焦温热。服药一时许,头面遍身俱出白疹(又名白痧),密而且透,大便仍不下,腹高神昏如故。因用前剂加大黄至四钱,芒硝二钱半,峻攻之。傍晚始动,下燥粪秽水半桶,神识顿清,热势亦和。仍用前剂,减轻份量,荡涤馀邪。此二刻真生死机关也,使余手段稍软,则危矣。仲师屡示急下之法,不愧救世圣人。乃作书报慎之,俾增阅历。耿伯齐邀万生园,辞之。未刻赴农务总会,同乡公推余为代理总理,使事权归一。复提议办事机关进行政策。五钟散会,出城至全蜀馆,赴己丑月团,趁西城归。粤督劾厚存堂兄,咨回原籍。
二十七日晴。振儿病势已解,用药清馀邪,净滞养阴而已。朗轩来畅谈。作《张怀寂志》考证,题于下方,付装池。连日车中看《伤寒注》钞本,融贯正当,可称善本。作序书于简端。
二十八日阴。饭后至北城拜蓟州张小云拔贡,延课汀、振、闰、樱,下初一日开学请柬。雨大至,逆急点而行,高坡泻水入沟,崩腾如瀑,淋漓归寓。少息,题崇效寺妙慈和尚牡丹卷子。余近日适读《才调集》,因检其中牡丹诗六首录之,不特余可藏拙,亦冀
他人守崔颢题诗之戒,相率搁笔,或为徐凝洗恶诗耳。夜雨达旦,檐溜琤琮,花木滴沥,倚枕静听,清远如在山中。
题唐张怀寂墓志此唐长寿三年茂州都督府司马张怀寂墓志。宣统二年十月,在新疆吐鲁番厅三堡地出土。府君上阙一字,据文知其姓张。太宗贞观十四年秋,侯君集平高昌,其王麴文泰降,以其地为西州,治高昌县,即汉车师前王庭。则天长寿元年,武威军总管王孝杰讨吐蕃,克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志中怀寂三代皆仕高昌,所云伪右卫将军绾都、曹郎中等,皆高昌官名。麴氏官制赖此略见。所云夺情总戎,充武威军子总管,乃为王孝杰裨将从克四镇也。又云葬于高昌县西北旧茔,考今三堡地东南,有一古城,土人呼为唐王城,证以此志,即唐西州治也。前人在迪化府掘得唐碑,知府旧城即唐北庭都护府治所。今又据此志而得西州。碑志之有益史学如是。夫怀寂,一西域裨将耳,殁于幕府,葬于高昌,安得闻人硕士任铭幽之选。今观其文藻之茂美,楷法之坚凝,虽中土无以远过。何唐文之遐盛耶?意者军府良记室之所成欤?宣统三年闰六月,新城王晋卿方伯归自新疆,以拓本见赠,爰考证以付装池。大兴恽毓鼎记于太平湖畔寓庐。
二十九日晨,雨始止,旋放晴。评阅医学堂毕业国文课卷,吾以见中国文字之将亡矣,不能不太息痛恨于创议废科举、立学堂之大老也。写应酬字十馀件。
七月初一日晴,傍晚风雨交作。未刻张先生开学,酉刻设席请先生(郑先生、李丹孙、史荫之、田凌槎、范隽臣、锡三、珩甫、三兄作陪)。灯下写扇三柄。临秋碧堂苏帖。
初二日晴。春兰再花,香满庭宇,静坐厅事以领略之。饭后为王爵生同年贺嫁女喜。
城外泥淖及踝,马车不能行,因未赴医学堂,作简约新甫、龙伯明午广和议事。灯下复瞿肇生同年柬,论医道。旬日来,就枕之先必读韦縠《才调集》数篇,以定心气,则情和而易睡。愈读愈入味,则长言咏叹,书之简端,盖余诗境略进矣。
初三日晴。至长椿寺行吊。午刻约新甫、龙伯广和便酌,预算医学堂经费,决议缩小范围。在衡裕少坐。灯下书徐孝子像赞两叶,应花农前辈之求也。放翁诗沉郁秀劲,能传少陵衣钵。历来选本以《唐宋诗醇》为最得其真面目,惜抱翁所选亦精,唯止七律耳。
梁氏所出《国风报》,近数期殊减色。题目既穷,议论亦乏精采,似觉江淹才尽。其录《国会与国民关系》一种,连篇累牍,至六七期而犹未竟,尤非月报所宜,易使读者生厌。
法令文牍占一册之强半,皆钞自官书。中西纪事,皆钞自各报。文苑无非瘿公、尧生、钝宦数人之诗,竟似为罗、赵、冒刻诗稿矣(赵诗不足传)。且皆流连风景,无关宏旨(愚意诗不必专录今人。宜取其有关文献者,或发潜阐幽,亦无不可)。小说《巴黎丽人传》,支冗平衍,格格不能吐。此报竟成弩末矣。余故以《东方杂志》代之。
初四日晨雨旋晴。午前至三圣庵行吊。未刻诣农会,发致各县分会公文廿六件,又咨内城总厅一件。五钟至庆升,钱仲甫作东,听谭鑫培《鱼肠剑》,散甚早。接门人张伯寅(祖诒)洪洞书并伴函。灯下读《吴志》一卷,并裴注字字入目。虞仲翔以鲠直贾祸,固不善自全,然其呵于禁,詈糜芳,想见其嫉不忠之臣如仇,壁立千仞气概,吾辈不可无此胸次。张温得罪,诸葛公谓其由于善恶太明,清浊太分。此非教人混沌模棱也,嫌其圭角过露,不能容物耳。寓精明于浑厚,斯为君子。翻传注中附朱育会稽对一篇,词采华赡。
汪容甫广陵对疑即脱胎于此,然不能若斯古茂也。陆瑁女郁生许嫁张温之弟张白,夫亡守贞,姚信上表请褒为义姑。此为贞女请旌之祖。义姑之名甚新。
初五日晴。午后至辅仁私塾开学。闻笏斋到京,下榻江苏馆,因往访之,畅谈别后
事。又至津浦铁路公所议事。灯下写扇三柄。读《诸葛恪传》。
初六日阴。未刻偕锡兄至新丰观剧,仍系仲甫作东。谭伶演沙陀国请兵至收周德威,真绝唱也。凡旧排相传之老戏,无不入情入理,其关目皆极完密,不似新戏之脱支脱节,无理取闹。今之维新少年,目无古人,其实何曾梦见。归后仍读《吴志》一篇。吾于《国志》亦几韦编三绝矣。
初七日大雨彻夜,复一日夜不止,河决田潦,深可忧虑。竟日坐话兰簃与锡兄话雨。
阅医学国文讫。廿四卷中,粗为清通顺适者,两卷而已。斯文至今真大劫也。
初八日竟夜淅沥,清晨竟晴。儿辈来报,太平湖水拍岸平堤矣。吕舜臣表舅自鄂来,作半日谈,述史益三监追查抄事甚悉。老河口榷厘,筹赈局提调,皆优差也,反得恶果如是。倘当时不谋此差,不过境况稍难而已,何至撄谴破家。祸福相倚,可危之至!世人亦可知所自处矣。五弟妇甫丧所天,归家宁亲,复丁斯厄,何以堪之。闻已迁居小屋,情况可知。夜赴郑叔进手谈局,稍负。
初九日晴,骤热。复方燮尹上海书。批阅医学妇婴科卷。善卿叔祖自浙来,一别十九年矣。发已斑白,话旧惘然。未刻至嵩阳别业,赴盛萍旨前辈约。晚,又赴任翼臣大观楼约。偶在书斋检书,得彭文勤《五代史补注》(文勤发其端,门人刘氏凤诰足成之),端坐读之,遂尽一卷。此注体例一仿裴世期《三国志注》,以薛史《五代会要》、《册府元龟》为主,以唐末至宋初各笔记为辅。所采书二百馀种,五代著述,备于是矣。作史书读可,作说部读亦可。读一书而群书皆萃,真快事也。五代去唐末远,典章法制,结唐开宋,亦自灿然可观。欧史概从删削,殊不满人意。若以此注颁之学官,列为正史,则新旧《五代史》皆可废矣。此为余生平酷爱之书。
初十日晴。先妣忌日拜供。钱晋甫、刘壬三两局皆辞之。批阅妇婴课卷毕。傍晚散步太平湖畔,水势大可观。公善堂有公产小宅在方壶斋,误赁于陈桂荪,著名贫而无赖,积欠房租年馀,房屋日见倒败,索之不应,逐之不能。余不得已,转卖于开泰金店胡席卿,价银壹千两,以其款在银行储蓄,月收子金五两,既省征收之烦,复免修葺之银。计亦良得。于今日写契成交,特记于此,以备稽考。梁任公创立中国六大政治家:一为管子,二为商君,五为王荆公,皆卓然政治伟人,名实至为精确。馀三家不知何属。李氏岳瑞乃以诸葛忠武侯(三)、李卫公(四)当之。忠武犹有立法规模,卫公则不过名臣而已(李所撰述,尤不足言),安足称大政治家?余意此席当属西魏苏绰。魏自永熙西迁,纲纪扫地以尽,绰佐宇文氏创制立法,修礼教,定官制,粲然明备。如租庸调之征,府兵之设,经国远猷,开唐代兴王之制,创文案朱出墨入之法,行之千馀年而未改。虽设施限于偏霸之局,允为政治大家,求之异代,颇罕其匹。惜余懒于著述,未能泐为专书一发明耳。
十一日夜雨达午。过中元节,祭神祀先,荐茄饼。饭后赴旅京教育会。又至太升堂祝金汝翼同年六十寿。城外泥淖没踝,手握成茧。舜舅、梅叟、南园来夜谈。武阳水患县巨,饥民数千,里中方办急赈,余旧存两邑赈款一千两汇寄八叔散放。特出单布告京宫。
十二日晴。栋臣来谈。饭后写屏对六件。笏斋来拜。傍晚偕锡访朗轩,同饭于玉楼春。四川争路风潮甚烈,以先帝有铁路归商民自办之谕,据此抵抗,集会数十处,不下十万人。川督驰电告急。此策创于邮部盛大臣,曾署名负责任。今当责成盛大臣妥办,不能办,则辞职,始合建国务大臣之本意。乃似以朝廷当其冲,监国忧烦,而部臣袖手,何必多此改制耶?十三日晴。饭后梦陶丈、朗轩来畅谈。申刻至乡祠赴嗣香前辈之约,与笏斋同车绕正阳门而归。珩又在此剧谈至夜半。
十四日晴。门人黄补臣自汴来。饭后偕锡兄至万生园赴陈幼衡之约,啜茗于豳风堂。
赏兰于温室,饭于燕春园,归已上灯。晋甫兄来作半夜谈。盛杏丈来简,江南水灾之后,米价每石至洋十一元,三百年所未有。常、昭两县民因而暴动,心甚忧之。天时如此,人
事如此,犹复侈谈立宪,举内外政而纷更之。我瞻中原,蹙蹙靡所骋矣。中夜悲愤,不禁泪下。新学小生,以此愚监国而骗功名;监国阁臣,以此自愚而忘宗社。人心尽去,宪将谁立耶?晋甫述家世旧事,甚可记,客去记之。康熙时,海盐俞检讨(长策)典试江右,钱文端公(陈群)其婿也,从入试院阅卷,手植桂树四株于衡鉴堂前。阅十馀年,文端亦典江右试,四桂发花甚盛。其从子箨石宗伯,以副榜困于场屋,年四十五矣,从文端入阅卷,闻文端种桂故事,亦手植桂两株以志之,大为胥吏仆从所笑,且面斥之曰:五十老副榜,理宜安分,奈何不知耻,妄欲效主人所为乎?宗伯一笑而已。既撤棘,方伯某公(记系旗人)
上谒。文端素清简,只携二仆,适皆以事出,无已,倩宗伯持茗器敬客。方伯骤睹,则大惊,杯不觉堕地,毛发毕竖,仓皇而出。询其仆,知为宗伯,老副榜耳。私怪二品大员,何畏之若是。详记其姓名。越两年为乾隆壬申,三月举乡试,八月举会试,宗伯遂联捷成进士,以南宫第二人点传胪。甫留馆,即典江右试。所植两桂,花更荣于四桂。大喜,复补两株。数年后擢侍郎,再典江右试,则八桂俱荣。江右传为科场佳话。适闽省亏空案发,缺帑至数百万。宗伯奉命查办,则某方伯已督福建。查实复奏,上震怒,诛总督。先是总督闻派星使,知为公,悚然曰:“嘻!死矣!”可见数已前定也。
十五日晴。巳刻至畿辅学堂行毕业礼。礼毕照像、午饭。在乾祥米庄定米二十包(上米每石银七两三钱,次米银六两六钱)。会馆答谒舜舅。
十六日晴。饭后至医学堂。申刻至安庆馆(皖人新造,即从前文昌馆地),赴贞盦之约。
十七日阴。午刻壬午公局,在乡祠公请刘益斋观察、刘佩五太守,皆到。微雨滴荷叶声清脆可听。登高楼第一层望烟云迷濛入画。
十八日晴。皇上入学,悬龙旗志庆。书房暂在补桐书屋。上先御含元殿(皆在南海瀛台),三师傅、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行三跪九叩礼恭贺。礼毕,步行至书屋中间,在至圣先师神位前行礼。入书塾,向师傅两揖,师傅答拜叩首。升书座,向南。师傅旁坐。
内发《孝经》一部授读。先授三句(孝经。仲尼闲居。曾子侍坐。外间《孝经》无“闲”
字、“坐”字)。上不甚上口,乃改用蜡笺所裁字方。陆师傅书此十字,逐字授认。上只能识四字,往复理熟,乃退。伊教习(授清文者称教习,不称师傅)先授清文,上能记两字母。向例,师傅坐授,教习则立授。此次奉皇太后懿旨,亦赐坐焉。饭后至江苏馆祝王书衡太夫人寿。至农务总会。复魏梯云一函,为争香山健锐营地事。申刻与梅叟、梦陶丈、朗轩在精舍公请笏斋。顾渔老、钱新甫、冯润田、冯昆圃作陪。四川争路风潮甚烈,十四日聚众攻督署,毁之。制府避去。川民相约不纳租税,大吏连电告变。诏催督办大臣端方入川弹压晓喻。闻端带两营而行。此殊非计。两营乃张彪所统军,素乏纪律。吾恐保卫则不足,启祸则有馀,乱其始此矣。河决固安口门三百馀丈,吉林、湖南北、江、皖皆大水,灾祲洊至,新政厉行,呼吁无从,但增悲愤。
十九日阴,微雨。延黄海峰为夫人、孙女诊疾。又偕至大女处为外孙女诊疾。未刻至广惠寺行吊(梅叟弟妇)。归写赵次帅、王次篯两信(荐史印之于鄂省尽义县)。朗轩作半夕谈。闻川电已断,朝廷不复得西疆消息矣。晋抚陆申甫同年来谈。
二十日晴。未刻讲官在全蜀馆团拜,请笏斋,余亦作客,尽醉而散。申刻复至畅叙园赴陈华甫约。川民大乱,宣告独立。命赵尔丰剿办,端方率兵两队入川晓喻。闻川省新军警兵皆民党,恐不服调遣,反助贼焰耳。
致吕幼舲同年柬杏公所处地位甚危,唯速自请罢斥,稍占地步。弟苦于上谒不获见,公盍以此参末议乎?若再优柔不断,恐将受其乱矣。弟与杏公休戚相关,始肯进此逆耳之言也。
《左传》:宋左师之告华亥曰:女丧而宗室于人何有?人亦于女何有?二十一日阴雨。巳刻至顺直学堂,甲班诸生行毕业礼,余率全堂职事员诸生十七人,在至圣先师位前行三跪九叩礼,学生向余等三揖,发文凭,余及壬三宣训辞,勖以立品进学。合摄一影而散。晋甫来夜谈。
二十二日寅刻雨,竟日未断。宝惠在养心殿引见,奉旨升补陆军部员外郎,钦此。
从前以进士分部,有十馀年始补主事者。今宝惠资不及四年,而已连擢两阶,际遇胜老辈多矣。可不谦谨以承之哉!开发报钱廿七千。门人吴厚庵(丙炎)自鄂来,三兄过谈。傍晚访南园,偕饭于六国饭店。园梨已熟,摘取一百馀枚,先荐菩萨、祖先,然后合家分啖之,鲜脆多汁,真解渴佳品也。
二十三日晴。午前会客。午后东城答拜各客。访晋甫作夜谈。平湖陆春江中丞曾宰山阳,有循良之誉。调宰上元,绘《山阳遗爱图》以志之。仁和赵粹夫太常时守江宁(粹夫先生中道光甲辰举人,为先大父典试浙闱所得士),题诗云:“太守庭前唯一鹤,宰官堂上有三鱼。两家清献风流在,愿与良朋共勉诸。”一琴一鹤,宋赵清献作守事。三鱼堂,困朝陆清献堂名。清献宰嘉定、灵寿,皆有惠政。诗切赵,切陆,切知府,切知县,而两公皆谥清献,使事天造地设,确切不移如此。(晋甫述)
二十四日晴。写尺馀大额十字。上大伯、八叔书,又致郭寄坪书,均交邮寄。端侍郎沙市来电,署川臬周善培被乱党所戕,统制朱庆勋自尽(〔眉〕后知此说不确)。朝旨催端入川,起前总督岑春煊会同赵督平乱。唯岑既无名位足以节制,又无兵勇可以调遣,仅饬其乘轮逆上,单骑入川,恐难得力也。以余测之,成都恐已失守矣。宝骏创立家庭字课已十五期,余为评定甲乙。自夫人以至小儿女,无不聚精会神从事笔墨,吾家遂成一写字世界。
二十五日晴。医学堂甲班生发毕业文凭,本定巳初刻,适值禁卫军自操场授标旗后拔队回南苑,整队出宣武门,车马不得出石驸马大街东口。禁兵万人,十一点钟始毕。午刻因宝惠升官祭祖。吉甫来贺。未刻至闽学堂旅京教育总会,众推余连任会长。至医学堂,与龙伯率诸生向先师神位(岐伯、仲景)行毕业礼,因发文凭。余宣训词,勉诸生精益求精,不可以毕业自足,自欺以误人。余本定五年毕业,而诸生迫不及待,且已有悬壶行道者。倘因所学不精而杀人,余之罪大矣。又至天寿堂行吊而归。复庄心安丈书。灯下定医学会实行研究章程六条。顺直学堂毕业诸生,由督学局给优廪各出身,衣冠陆续来谢。
二十六日阴。丹徒周振先(〔眉〕字树声。翊臣之弟)来见,以知县分发河南。己丑同年吴獬之孙广南(〔眉〕名沆。审判厅录事)来谒。吴同年今年七十一矣。未刻至方壶斋赴荫北之约。赵叔泽丈及剑秋招饮,辞之。朝廷措置川事颇张皇,已命端方,复起岑春煊;又寄谕滇督李经羲援川,李以不能离滇辞;旋又寄渝陕抚钱能训援川,钱以栈道不便行军辞;又谕粤督张鸣岐分兵援川,张以粤乱方棘辞。阁臣不明地势,不达军情,故疆臣多不受命。大局如此,深切杞忧。
二十七日阴。午后约延铁君、徐贞盦、何梅叟、杨少泉、刘龙伯、钱仲甫赏兰。客散后,梅、仲两君谈至夜半始去。仲甫素嗜张夕庵山水,余因出所藏《凫芗诗意图》十二幅共赏之,仲甫爱玩不释。夕庵作画,极合于泰西画家皴染之法,盖得力于吴渔山。
二十八日晴。巳刻与嗣香前辈,仲鲁、性庵二同年在乡祠合请陆申甫同年,未刻始到。固安被水甚惨,同人议放急赈。有李君香甫自固安来(李即县人),因招之,详询灾状,大约饥民不下七万人,非宽筹赈款,不足拯救也。至万寿西宫贺润泽娶儿妇之喜。雷雨骤至,在恒裕少避。又至石桥别业,赴锡聘之丈、延子澄、景佩珂、伊仲平前辈、郑叔进之约。自笏斋、申甫到京,余无局不在配享之列,征逐为疲。川督电通,城围略解,唯乱党四起,一时尚难平靖耳。
二十九日晴。饭后至长椿寺行吊,顺为连雨亭诊病。归寓,张芝生来久谈。灯下朗读《史记》诸表序,足称雄宕二字。欧公《五代职方考序》,酷摹《汉兴诸侯王表序》,然字外出力处,则去之远矣。邓完白习篆隶,每晨起磨墨一碗,一日间用罄乃已,如是者八年。钱献之习李少温《城隍庙碑》,熟摹精思,至梦少温授笔法。前哲一艺之成,必专心若此,乃造其征。余于医学、书学,皆稍有所窥,而心轻意活,从未破除一年半载之力,下苦工夫,安能容易成家?书学不过欺世盗名,医道则直误人而已。思之愧奋。接常郡一府两县募赈捐信。
八月初一日阴。先大母生辰拜供。申初刻至嵩阳别业,赴程玉川、刘龙伯之约。灯下写大对两付,为延澄老写诗一纸,寄延平书。接史持叔电。读《魏志?杜畿传》,注引《魏略》所叙两段,殊有别趣。陈氏俱削不载,而叙次独得其要。守河东一段,上掩孟坚矣。曹涤新(根荪亲家长子)以所纂《集权资宪通史》排印本八巨册相赠,择录三鉴九通之合乎立宪法制者,分门编纂,间下己意,学子得此以研求法政,颇收融贯之功。涤新费十馀年之力而成,可谓好学也已。
初二日夜雨达旦。笏斋来谈。余出近年所得书画共赏之。未刻己丑团拜。在石桥别业公请陆申甫、袁观臣(用宾。壬午、己丑乡会同年,历宰蜀县,过班道员)两同年,宾主三席。晋甫来夜话。
初三日阴。袁观臣同年来久谈,盛称蜀中天时物产之美,生活用度之廉,为之神往。
饭后至东城祝周采臣太翁寿。又赴农务总会商办固安急赈,作函致盛大臣,乞免车站铜元运费(铜元十万枚)。又函致丁大京兆订会晤期。为景佩珂令嫒诊疾。
初四日晴。天长孙嵩龄来执贽(字申伯。庚子、辛丑举人。邮传部小京官)。午后林叔鸿来久谈,论事多通达语。傍晚至东城祝晋甫六十一岁生日。酉刻至史家胡同赴绍仁亭同年之约,与笏斋同车而归。珩甫在此。笏斋赠摄影坡公小像一纸,元至正中白莲寺佑上人所绘,须眉古雅,衣折曲劲,自是当时高手。厂贾索价三百金,笏乃留两日而影之。
初五日阴。未刻与嗣香前辈约齐,同访丁大京兆,商拨备荒经费银十五万两,为急赈及冬春赈抚之用,灾民庶几得生矣。又得杏丈复书,车站允免铜元运费。出城吊裴绚臣。
绚臣今年丧妻殇子,旁无兄弟,仅存堂上七旬老母一人,临丧不胜哀怆。询其病状,初一晚尚出赴宴,醉饱而归,猝然昏卧,不能言动。医以为气虚中风也,人参桂附杂投,次夜即殒。余按此为饮食填塞太阴,乃值气郁不舒之际,骤食过饱,遏脾使不运行。脾系不灵,周身经脉皆阻,正如钟表之机轮,或阻或滞,则全副机关悉停也。唯用大剂承气下之,大便一下,机关即活,其病霍然若失。余曾治吴雅初妹丈家乳妪,外证悉类中风(口眼亦?斜),幸未进燥补药,即以大黄、芒硝、厚朴、枳实峻攻之。夜半畅解,次日诣余处叩谢矣。时医不知饮食填塞太阴之名,概以为中风,而进祛风开窍各药,甚者必用参附,无不壅阏而死。前年直督杨文敬即此病也。冤哉,冤哉!吉甫内弟犹力执庸医之言,指为虚证。
余谓三十馀岁迂谨之裴绚臣,素无疾病,作鰥夫近一年,旁无姬侍,何从而虚?业以参附杀之矣,而犹诬以虚名,恐冤魂将痛哭于九泉也。灯下详识之,以告后之患此病者。
初六日晴。为刘蔥石题《枕雷图》引首。唐韩滉在蜀得坚木,制大忽雷、小忽雷各一(其制类琵琶)进于文宗,流传至今,皆归蔥石。林畏庐同年为绘此图,蔥石复详记其事。饭后至佩珂处复诊。出城至林叔鸿处道喜(新妇为景月汀将军之女)。归寓,三兄在此,同吃肥蟹。灯下为朱象甫题其曾伯祖茮堂先生青衫旧迹卷子,用御制墨及明方子鲁墨浓研书之,行间皆有蓝紫宝光,乃知坡公最重用佳墨。
题朱茮堂先生青衫旧迹卷子,为象甫世仁兄作此卷乃茮堂先生作秀才时,应古学之试卷。正场卷,旌节花赋,以“花号旌节,种自仙人”为韵;
拟陆元佐新刻漏铭;拟郭元振古剑篇七言古。复试卷,梅炎藻夏赋,以题为韵。红绫馆试帖诗,二乔观兵书便面。吴彩鸾写韵图便面,七律各一首。先生正场卷白记云:是日经古、诗古合考,准继烛。
余已交经古卷,接烛写诗赋。学使刘文恭公查号至,见诗赋,虽未誊真,而草稿甚清楚,谓明日将起早,即以草稿付幕友评阅。榜发,擢为第一。随后始补正文。其年嘉庆庚申也。先生官漕督日,得此两卷,装成长卷。自题曰“青衫旧迹”。老辈题跋甚多。象甫为先生曾侄孙,此卷已传三世。而象甫征题,余实开始。
经济闳通校舍开,谁从妃俪斗心裁。数篇剩有当时体,认取承平好秀才。
巨卷牛腰入箧中,姓名同付碧纱笼。宝藏手泽尊前辈,犹见乌衣子弟凤。
初七日晴。宜兴周笠航(志恭)来见。筱棠师之堂侄,以通州师专祠为自治会占据,请余约同乡具呈顺天府保护立案。笠航言,光绪初年,在京卧病垂危,先君力疾诊治获痊,终身不忘此恩。筱棠师与先君至交,目击贫困之状,以致憔悴忧伤以殁,深抱不平。壬午秋,不孝捷京兆试。师以府尹充监临,余往叩谒,师握手大呼有天道,几至泪下。老辈之重风义如此。饭后,桂月亭同年过谈。客去,即赴东城张振卿年伯之召,八点钟始归。振丈席间话同治末年朝事,娓娓可记,当详识之。余所立辅仁改良私墊,呈请督学局立案,已蒙批准,毕业后升学。
初九日晴。澜笙太叔祖、寿臣叔祖、许仲恒、承庆侄,均自津来祝贱辰。傍晚,子女儿辈设筵为余暖寿。
初十日晴。余四十九岁生日。宝惠传集喜连成班效彩衣之戏。晨起在菩萨前、祖先前行礼,合家叩祝。十一钟开戏,两钟散戏。男客二百廿人,收礼三百五十馀份。余于事前并未敢声张,而亲友乃闻声踵至,于此见同人相待之厚也。朱桂卿前辈赠联云:“进退之际,雍容可观,今是昨非,抗志直同蘧伯玉;君国为怀,反复致意,独醒众醉,放怀休拟屈灵均。”何梅叟、刘浩川均有赠诗。接大兄电,兼护延建邵道。
行年五十,记性大减。自今日始,定为课程如下:细看《资治通鉴》。精研各种医书。编著《孟子大义通》。
达则为良相,穷则为良医。
用我则施之政事以济一时,不用则垂为学说以济百世。
十一日晴。惫甚,晏起。午刻至嵩阳别业赴陆申甫同年之约,兼摄影,皆己丑同年也。
十二日晴。亲友陆续来补祝。未刻至医学堂听毕业学生王铭鼎讲生理学,语颇明切。
申刻借恒裕请澜翁及初十日格外出力诸君,夜半始归。
十三日晴。写应酬各件。午正至西车站送申甫同年。归路访笏斋久谈。公度、朗轩来夜谈。
十四日阴。至董五叔岳母处,昆师母、元和师相处叩节。至荣相处答谢。
十五日晴。晨起祭神。饭后为三兄贺节,为锡兄祝寿。月上时祀先,助祭者男女三十馀人,可云盛矣。阖家拜节。夜饭后率铭、骏、襄、纶、懿至春仙观剧,演《渡银河》,灯彩极佳。归已四鼓,月明如水,凉透衣衫。
十六、十七日失记。
十八日晴。王晋卿方伯来谈。晋老令祖仲三先生名振纲,道光戊戌科会元,与先大父同年。余为晋老叙之,欣快不置。科举既废,年世交渺不相属,情谊索然。故余于先人年世交视之极重,稍存王谢风流也。晋老赠余六朝人写经墨迹残卷三十七行,系从吐鲁番三堡地沙中掘而得之。所得经卷极多。有系以年长姓名者,乃北凉沮渠无讳时所书,有承平三年、承平十五年款识。考史,北凉沮渠牧鞬既亡,其从子安周率部落西徙,称大号于西域,即今吐鲁番地,传子无讳,为柔然所灭。承平纪年,史所失载,不意千馀年后,忽
从沙漠中发现,真快事也。此残卷,字在楷隶之间,时存蝌蚪遗意。今人得宋板书一册,珍同球壁,若唐刻本已绝天壤,矧六朝时墨迹耶?向得敦煌唐人写经六叶,诧为奇宝。今则话兰簃中,当推此为秘笈第一矣。午后至尚敬臣家祝立夫年伯七十六岁生日,因留观剧,夜半始归。
十九日晴。午后访张知庐、范棣臣,接收旅京教育公会文件。酉刻至鸿丰堂赴王晋老之约。闻十二日嘉定府、雅州府相继失守。午前无云而雷,兵象也。
二十日晴。午后附快车赴津,仍下榻仓廒,澜翁及玉山侄来接。阅报纸,叙州府失守。川事糜烂至此,朝廷犹不肯罢斥赵尔丰,别简有威望之员,岂竟弃川不顾耶?在火车见月出时其色如血。与董子安同车,下车子安即约聚丰园晚饭。
二十一日晴。十一钟始起,下床即接宝惠快信,知革命党于二十日黎明据武昌省城,总督瑞澂弃城遁,湖北提督张彪继之,藩臬以下不知下落。奉旨革瑞澂职,仍署湖广总督,带罪图功。命陆军大臣荫昌督兵赴援。午后拜客,晤傅提学,为顺直学堂常年经费四千金已由谘议局提议通过,求其照拨。又晤沈冕士、翁笏斋。
二十二日晴。下床复接快信,知宝惠蒙荫大臣奏充行营司令处秘书长,即全营总文案也。平时受其识拔,得荣名,食厚糈,患难相从,分所当然。余昨见荫公督兵,即知宝惠必有是行矣。午刻饭于第一楼,主人八人(戴宾臣、徐六皆、谢受之、董子安、周季良、王言伯、邓豁然、许仲衡)。四点钟附快车回京,七点三刻抵东车站。到家见宝惠意气甚壮,心为宽慰。又闻汉阳县城失守,铁厂、枪炮厂俱为所据,匪党推黄陂黎元洪为首,系新军协统。记名提督伪授汤化龙为两湖总督(汤系甲辰进士,法部主事奏调内阁法制院,现充湖北谘议局长)。瑞澂初六日即遣全眷回京,尽载贿而行。十三日闻有革党起事之信,移往楚豫兵轮。昼在署办事,夜宿舟中。十九日搜杀党人未毕,忽闻枪炮声,仓皇出城。
藩臬以下官或遁或匿,无一守者,匪党坐而得之。三百年来弃城逃走之速,瑞澂首屈一指矣。
二十三日晴。一日谣言葚多,传某某处皆兵变失守矣,或系伪电,或出讹传,均无其事。外城吴厅丞(篯孙)张皇失措,勒停唱戏,讥察行人,而无识无胆之京官,挈眷出都。邮传大臣复欲停止京津火车,一时人心摇惑,市面大扰,银行、钱店纷纷兑取银洋,周转不灵,遂致接踵闭门,钞票竟成废纸,甚至大清银行钞票亦不收用,是无国家矣。米价飞涨至每石银十二两,若非巡警得力,则剽兑刂横行,辇下不乱而自乱矣。朝旨起袁世凯督湖广,岑春煊督四川,革瑞澂及统制张彪职。
二十四日晴。市面梗塞如昨。晨起宝惠叩辞入署,未刻从荫大臣乘专车赴彰德,与项城面商办法。陆军第一镇、第六镇及抽调各镇兵队陆续开发。午刻至大顺永布店借现钱二百千,店中掌柜邀饭于便宜坊,饭毕在恒裕略坐,锡兄亦至,未刻偕至畿辅学堂开第六次旅京教育公会。闻瑞澂出洋十二万元,求各国领事保险,德英两领事均鄙贱其人,不屑保,俄人保之。瑞为宣宗朝已故两广总督大学士琦善之孙,英吉利之陷广州,琦善实启之,固失地辱国之世家也。真所谓谬种流传矣。
二十五日晴。作书致民政部大臣代筹维持市面之策。桂大臣张皇特甚,符调城外旗兵入城,屯扎以备巷战。见者转滋疑骇。匪徒果陷京师,尚能巷战乎?徒增焚掠而已。得宝惠电(惠每日密电陆军部,由部照录一份送余),荫帅在彰德驻师一日,与袁帅面商剿抚事宜。李新吾来谈,述鄂事颇详,盖得于归自兵间者。瑞督既遁,藩司连甲踵之,匿于兵轮,弃眷口于藩署,闻已被难。学使王寿彭微服匿于谦祥益绸缎庄(山东人营业)。臬司马吉樟衣冠坐大堂,骂贼求死。贼谓之曰:“汝欲作忠臣,无此便宜事!”牵之下,迫令出署。次日,贼就谘议局开议院,马及武昌府赵毓楠,俱为贼胁,莅院监临。财政处高松如为贼所囚,盐道黄祖徽无确耗(〔眉〕廿七日报纸谓,京中得黄电云,全家无恙)。此全城大官现象也。邮部盛大臣忽接革党密电,嘱其转运粮饷。盖密电本落贼手也。盛得电大惊颤。
革党照会各国领事,请守中立,且过江晤商。领袖者德领事不肯承认。美领事以美之教堂、商业多在省城,渡江见之,欲借以详查。匪党排队鼓乐迎入,美领睹死尸遍街巷(皆旗兵之被杀者),怫然曰:“公辈自命文明,乃残杀无辜若此,岂文明举动乎?”归告诸领曰:“此草寇也,不足成大事。”遂俱不承认而议驻兵保租界矣。晚饭后至濮处为二侄女诊病。
二十六日晴。度支部发银二百万两,以百万维持官银行,以百万发商会维持市面,人心稍定。言官相继论瑞澂、张彪罪,请诛之,以申国纪。讲官中乃无一疏,西掖为五色矣。瑞为泽公姊夫,袒甚力,恐国法不能及也。午后至北城祝希文四叔岳生日。七点钟至总布胡同赴法友铎尔孟君之约,同坐为姚石荃、刘幼云、宋云子诸公,论学甚洽。铎君嗜中文,尤嗜理学家言。架列书数十部,皆经史性理也。孟楫侄尽质其所有,仓猝南归。少年人无胆气一至于此,安能任大事耶?二十七日晴。得宝惠电,大营驻武胜关,前军已达江岸。太白经天。午后至北长街祝华壁臣太翁、太夫人双寿。归途过农会,遇诚裕如参议,相对久谈。又为二侄女复诊。
命宝铭代谢南城客。
二十八日晴。前军马继增、王占元与匪战于刘家庙江岸(距汉口不远),败之。革党在省城毫无举动,闻黎、汤均已遁去,大约溃散在即矣。午刻至医学堂饭,听黄教习讲《伤寒论》一堂,据陈修园笺注,余甚不惬意。学堂讲议须征辑各家言,听学生自悟,切忌囿以一家之说,使心光、眼光俱为陈言印定,况修园并不能自成一家乎?二十九日晴。命宝骏代谢西城客。季超丈来告急,以现银八两济之。又济三兄银五十两。连日发八叔信,又五、七妹信。傍晚至惠丰堂赴刘壬三之约,半席先行。至六国饭店公饯华德交通社会计员什佛尔君,中国人到者五人,德国文武十七人。中席,余起立演说,众拍掌,皆举杯三呼万岁(此以华语代其意也。德语为“呼脱儿拉”,系欢呼相庆之意)。
三十日晴。此一月中,前十日过生日,中十日过节、赴津,后十日闻乱,遂荏苒度此凉爽光阴矣。萧隐公来畅谈,论学甚有益。乃知《论语》之言,真无一丝罅漏。隐公说“孟懿子问孝”一章,极得圣意。宋儒“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语,自是教孝极则。然如孟懿子者,其父苟附和季氏迫逐其君,亦将谓之“无不是”乎?亦将以“无违”为正乎?我夫子以礼字范之,固是对针三家,实立万世之大防也。宋儒所言,真觉赅括不住矣。闻梅叟病,往视之,至则梅已出门,顺道谒张晓颿年丈,则已移家,怅怅而返。灯下为宝铭说《伤寒论》大义。复大兄信。
九月初一日晴。巳刻,日有食之,午刻复圆。约郑、张二师、锡兄饭于白肉馆(俗名沙锅居,在缸瓦市,百年旧肆也,专卖猪肉各种)。许仲恒与其侄渭良(师熊)适至,因偕行。时交午正,肆肉已罄,拒客不纳,改饭于同和居。饭毕诣农会,与锡兄遍观试验场。
归途值资政院散会,冠盖纷驰,兵队归伍。闻监国未莅会,庆邸亦在假中。阅报纸论瑞澂事,司道相率逃匿,有至京者,朝廷悉置不问,尚得谓有法纪乎?既无法纪,何以立国?悲愤填膺,手足俱冷。祖宗三百年缔造艰难之天下,以三年而尽弃之,岂能不哭?恨不呼列祖列宗,放声痛哭。接宝惠电,大营进驻花园,距湖北孝感县不远矣。又接惠信,由陆军部送来。军书旁午,已三昼夜不能安眠,唯兵多而精,甚足欣慰。当即复惠一信,仍托部中附递。接延平信并银元汇票,两次合银五百两,项节妇存款也。又接七弟妇信,因里中谣言甚多,人心皇惑,拟促骏归,取决于余。即复寄一纸以安之。灯下写曾文正四言三十二字付宝骏,其文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慑,谁敢予侮。岂伊异人,日对三军,我虑则一,彼纷不纷。”阅邸抄,仓场侍郎宽储仓谷疏,剀切得体要。南漕改折之议,发于冯景亭《校邠庐抗议》。近来一般学者皆力主此说。观于京师偶有警耗,外米不至,奸商居奇(前十日米价涨至每石银十二两,而犹不得米),倘使仓庾空虚,都下十万户皆将饿死。始知书生之见,徒有理想而不合事实,断不可行也。余以为不唯海运不可停,
并河运亦不可废。又旧制督抚同城而治,郭嵩焘、薛福成二公皆以为可裁并,余意亦深然其说。即今思之,湖北巡抚不裁,瑞澂虽逃,苟得一有胆力之汉巡抚,无难调遣标兵,居城定乱,何致一长官逃而阖城属员皆逃乎?益知祖制之不可轻动也。长沙兵变失守,巡抚余诚格遁去。
初二日阴。气象殊不佳。门人廖子方、岑敏仲来畅谈。余近日悲愤交迫,见人辄痛骂政府,以抒其忿,几成狂易。呜呼!大好江山,竟使纤儿撞坏之耶?未刻赴医学研究会,以各省协济之款不至,暂停学堂。步游厂肆,在文友堂、荣宝斋略坐。时政之颠倒错乱,商人亦洞见之,岂政府反不知耶?无他,循私嗜利之心胜,遂置祖宗基业于不顾耳。买《张濂亭文集》。张、吴(挚甫)齐名,而张之文品过吴远甚。盖张务自修,吴不免揣摩时好耳。梅叟来夜谈。复表侄蒋彤伯书。
初三日晴。霜降节。传闻宜昌陷没,又闻长沙失守,未审确否。傍晚,珩甫来,偕锡兄同饭于聚美楼。金台联衔上疏请斩瑞澂,监国特召见三台长和解之。台臣之欲杀瑞澂,为国家宗社计也。监国之视宗社,当重且切于诸臣,乃力袒瑞澂,一若台臣之与瑞有私仇者,岂不异哉!客去读濂亭文数篇,借以忘忧。
初四日晴。闻信成银行关闭,至恒裕一行。午后至华德交通社拍照,公送什佛尔君。
赴北城访杏老,晤幼舲久谈。三日不得大营电,至为悬心,询之杏老,亦云未得也。唯闻已进扎祁家沟(属孝感)。出城在大德通小憩,因至万福居赴陈哲夫之约,座中咸放言无忌,皆愤激之谈,可以知人心矣。长沙兵变,宣告独立,抚臣余诚格逃至岳州,瑞澂逃往九江,行将远飏矣(〔眉〕或云被囚禁)。朝廷犹爱之而不忍加诛,奇极!行见逃官之接踵也。有得革命军告示于火车站者,署衔大都督黎,与明季都下于三月初即得闯贼示谕云十九日破京师,如印板文字。彗星见于东方,尾扫西南,长二丈馀,星芒如月。
复萧隐公简承誉殊不安,然谓此即致良知真工夫,则深荷指点也。连日警报沓来,此心夷然不动。偶坐斋中举书卷,心思辄能深入。虽未能将祸福死生置之度外,而恐怖纷扰之念,则消除颇尽矣。唯目睹是非颠倒,纲纪荡然,大廷广众,颇多愤激之谈,甚违老兄谨言之训。旋悔而旋犯之,要当勉自抑制收敛,以求寡尤。此事言之若易,行之实艰,盖根芽未刬平,一触即发耳。昨晤子恕,亦深以尊况为念。当图有以报命,唯为道自卫。不尽。
初五日晴。五日不得大营消息,传闻异辞,扰人心曲。午刻接宝惠信,仍是三十日花园所发,乃用专电问禁卫军徐元甫军谘,始知大营初三日已逾孝感,前锋颇利,此心略定。任栋臣午前来访,请以文王课占之。余在关帝画像前通诚默祝,得师之临(初爻变),栋臣断为平安。余占军务,适得师卦,可为一诚相应矣。罗镜湘亦来久谈,出示近日咏事诗,有极似子美处。处境同,斯诗境同,固知揣摩不在形迹也。资政院纠参邮传部大臣违法侵权,激生变乱,奉旨盛宣怀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三阁臣率行署名,交该衙门议处。
又据端方电奏川乱情形,实非叛逆,奉旨护督王人文、署督赵尔丰均交阁议处,署总兵营务处总办田征葵擅毙平民,革职发往巴藏。署提法使周善培等结怨绅商,均革职。释放川绅谘议局蒲殿俊、罗纶、邓孝可、颜楷、张澜、胡嵘、江三乘、叶秉诚、王铭新、萧湘,责令分投开导土匪迅速解散等因。巨谨谓,朝廷措置川事得宜,川乱不足平矣。又邸抄荫大臣孝感来电,初一日、初三日在刘家庙连获胜仗,毙匪正副队长各一名,匪遂败退,状极狼狈。九江、湖口相继失守。
初六日晴。季超丈来谈,留午饭。饭后至邮政总局取现洋六百九十五元。门人朱楚
白、姚石老均来久坐。楚白述其乡先辈罗公(其名余忘之)生平精术数之学,曾谓章皇践阼建号顺治,顺字为三百一十八,隐应国家景祚。其说盖有所本,然则卜世尚有五十年,天佑大清,非可暗干也。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各军俱归节制,军谘府陆军部不为遥制,以一事权。召陆军大臣荫昌回部供职,援军交冯国璋、段祺瑞统带。晚饭后访民政大臣桂月亭同年,与筹乂安市面流通钞币之策。宝骏忆母情切,苦欲南归省视,余不忍拂之,适有妥伴,遂遣之,遵海而旋。火车人多于蚁,强得一席地而居。三年新政,举中国二千年之旧制,列圣二百年之成法,痛与刬除,无事不纷更,无人不徇私,国脉不顾也,民力不恤也。其为害,智者知之,愚者知之,即当权之大老亦未尝不知之。所不知者,我监国及四亲贵耳(洵、涛、泽、朗)。大老知而不言,廷臣言而不听。日胺月削,日异月新。酿成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之大局,而吾属横被其忧。念及此,不禁放声痛哭。罪魁祸首则在张之洞、张百熙之力主令学生留学东洋。
初七日晴。自早至夜会客。汤慰堂(振鹏)来访,癸巳同年,次弟旧交也。梅、朗均夜谈。阅传单(警厅所行),又见邸抄荫大臣电,北军初六日大胜,复刘家庙,逐贼直抵大智门车站,遂复汉口。接宝惠今日电,行营地方安靖如常。又接其初三日孝感所发信。
阎伯壎(英萃)因病目归自大营,宝惠特嘱其来见,述军事颇晰。十曰中大臣及随员皆宿火车,未登岸也。西安兵变,护抚钱能训,或云逃去。潼关亦陷。又阅惠信,始知宜昌失守之确。润田来告,已商借奥国巨款四千万两,以供军需及维持京师市面金融界之恐慌。
此昨夜晤商桂大臣之效也。外郡银元、铜元蜂涌运京,市面当可安定矣。南省京官争遁,车站行李堆积如山,登车稍缓,即被摈。吉凶自有定数,抑何懦葸浮动若此。甚矣,南人之不可用也。余平日持论,用南人十,不如用北人一,观于此益信。隆裕皇太后发内帑一百万两充军饷,此举为历史所无。广州将军凤山抵粤,甫登岸,即为炸弹轰毙,尸骨散碎无存,奇惨已极!恤赠太子少保,予谥勤节。禹门将军系乙酉同年,与余交甚洽。上有八旬老母,其何以堪!其由荆调广,正在署将军孚琦被戕之后。或劝其力辞,公慷慨而行,竟罹斯惨,年未满六十也。宝铭辰初二刻得一女,名曰凯宝。
初八日晴。郑叔进来畅谈。饭后为应沂初题潘文勤师书札册及香光墨迹卷子。未刻至全蜀馆行吊。申刻赴贞盦赏菊局,其胸次洒落镇定,非一般浮动家所能望其项背也。趁西城归。瑞澂逃至上海,朝廷震怒,奉旨交张人骏拿解进京,交法部严讯治罪。人心稍快。
又军谘府接副司令官丁士源电,水陆军会合,规复武昌,军势甚盛。
初九日晴。重阳,以糕荐祖先。上下诏罪己,哀痛迫切,不忍卒读。革命党具有人心,何忍更颠覆国家,为日本作伥耶?诏开党禁,赦戊戌变政及犯革命嫌疑诸人。诏亲贵不得任内阁及国务大臣,俟军务略定,即实行。诏开国会,庶政公诸舆论。以赵秉钧署民政大臣。命顺天府设官钱局、平粜局以平市价;添练巡警,以卫闾阎。自皇上践祚以来,诏令之美,今日为第一。殷忧启圣,我国家承平有日矣。恭读数诏,不禁悲喜交集。答拜赵惠卿方伯,未值。访公度,亦未值。梅叟来夜谈,出示《独游天宁寺》诗,为改定数句。
接宝惠报汉口光复信(初七日发)。接张馥荪亲家致惠儿书,即刻邮复。西园海棠枝叶将枯,忽于枝头结蕊六七朵,花大而红,鲜艳可爱,此或家中和盛之气所感欤。革余诚格职,戴罪图功。
初十日晴。有风。刘嗣伯自粤东来,谈及张督颇怀观望,然其痛陈时弊一奏,则固切中要害,一时谠论也。饭后赴商务总会,议办民团,绅商到者百馀人,拟集捐招募妥实团丁一千名,保护内外城十四区,以防匪徒窃发。余首写开办捐一百元。又至大德通取回子金二百六十两。归寓适三兄、涤新均在此。晨接宝惠初五日信,即作复,信托陆军部附递。太原兵变,焚烧抚藩衙门,入满城尽歼旗人,呼啸而出,乘火车直趋娘子关(过关即井陉、获鹿),为数仅六百馀人,屯驻不敢进。朝廷调南苑第四镇兵拒之。涤新今日见外部邹大臣张皇其事,面色如土,忧惧殆不能堪。嘻!岂有六百乱兵而能陷京师者乎?且其
所听之谣言离奇可笑,而邹则轻信,仓黄莫知所措,大臣识力如此,何以御外侮邪?涤新谓自邹处至余处,聆吾言,如拨昏雾而见天日。
十一日晴。周先生、张云程丈(筱云老夫子之尊人,年七十二矣)来谈。饭后用旧怡府笺为花农前辈所仿璇玑图诗卷子题七古一章(元管夫人书璇玑诗,仇十洲补图,本藏恭邸,花老临书画各一通),用东坡书《金刚经》小楷法书之。日来风鹤频惊,南省京宫奔逃如蜂蚁,余与花老作此淡静生活,在长安中应无几人也。傍晚,为三兄事访吴蔚老,未值。诏罢内阁总理庆亲王奕劻,协理那相、徐世昌,以袁世凯为总理,国务大臣泽公、洵贝勒、涛贝勒、伦贝子均去位。邹嘉来、绍昌、唐景崇皆罢。以荫昌为军谘大臣兼管陆军部。袁世凯未到。庆王等暂领阁部事。朝局大变,果能举从前老朽庸劣腐败之人物习气,一扫而空之,上下一心,力图整顿,巩皇基而安区寓,大有可望矣。
十二日晴。以车马往车站接宝惠,遂一日坐候。管丹丈、三兄、珩甫、卿和、量能昆仲均来。申初刻,惠始从荫帅回京,合家欣慰。惠述武汉情事甚详。革党据险相拒,以逸待劳,未易克期下也。黄州守麟振,汉阳守琦璋,营务处铁忠,皆因旗人,全家为贼所歼。诏促袁世凯来京,以王士珍暂署鄂督。闻西安、太原确已失守,守土官均不知下落。
项城以上游未易骤平,建议先固秦、晋、齐、豫之防,以安京师根本之地,然后以次戡定南方。万一南乱难平,犹可画江而守。若虚内而争外,根本一摇,大事去矣。自是老成谋国之识。连日灯下看《容斋随笔》十馀条,论事论学,无不通达精到,洵宋人说部第一书,足以益人智识。日间无事,则读《三国志》一二卷。三十年老友,相对辄眼明心开,开卷辄获新益。使吾从政,执此以往,裕如矣。七月间,护川督王人文曾有疏劾盛宣怀铁路国有政策,力诋借外债之谬,刊于报纸,一时钦为伟论,传诵殆遍。初五日谕旨,王与赵尔丰同被严议。二人宗旨、办法迥异,而乃同罚,余甚怪之。朝臣亦群议其颠倒。今日闻瞿肇生同年言,王具此疏,传示四川谘议局,以悦其心,而实未入告。唯送稿报馆,请其传播,以邀时誉而已。质之枢廷诸公,异口同声以为未见。王之取巧若此,无惑乎与赵同罚也。
贞盦见示病起诗,格律遒健,余甚爱之,附录于此。
卧病五六日,小园花乱开。中原尚锋镝,三径未蒿莱。何物酬佳节,公然老此才。
乘风欲归去,明月隔窗来。
读罪己诏恭纪江山秋变色,宵旰警频传。应识抒哀诏,能回悔祸天。
十三日晴。前室管夫人五旬冥寿,值宝惠归自军中,乃沿俗例,在广惠寺唪经资福。
丹云丈、献廷父子、锡兄、珩弟、胡干卿、三兄、量能婿、燮堂甥、本家子飏均到。省三上人习书甚勤而不解笔法,余坐方丈临帖一纸指示之。梅叟来夜谈。资政院定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入奏,诏皆允行,择期誓告太庙,皇上从此失权矣。
十四日晴。朗轩来作半日半夜长谈。上月初七日所汇常州赈款千金,苏垣大德通以难划现款退回。夜闻上海有警道署被焚。乱事久不靖,江南伏莽处处皆是,而常郡尤觉可危,余家又虚负富名,大为乱兵所忌,思之心气不宁。太原初七日因陕警发新军子弹,往防蒲州,夜间即变,戕统领谭振德。巡抚陆公钟琦衣冠至大堂晓谕,乱兵纵枪击之,立殒;公子侍讲光熙直前护父,亦遇害。提法使李公盛铎闻变,投河死。巡警道连公印亦死之。
藩台王庆平、提学骆成骧遁匿不知下落。诏陆抚照总督例赐恤予谥(〔眉〕谥文烈),馀俟查明施恩。陆、李皆己丑同年,陆以道学称,李以气节称,咸不负素志。自武昌乱起,
湘拳继之。疆臣余诚格、钱能训及司道各官,或逃或匿,无一死者(〔眉〕嗣闻钱公为乱兵所戕)。幸有二公,足以增光战史矣。骆成骧光绪乙未科廷对,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二语,受知先帝,由第十名拔置大魁,以忠义期许甚至。若忘耻偷生,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眉〕而竟不死!)以副都统吴禄贞抚山西。因贼犯娘子关,禄贞击退之,故有此授。
十五日晴。饭后出城,省视三兄。卿和夫妇自内城徙兄处合居。又在量能处小坐。
晋甫来夜谈。闻杭州失守,宁、苏岌岌可危。南望松楸,不禁陨涕。革军既得上海,即由苏杭铁路直达武林。先是,巡抚增韫取媚于泽、洵,将防营一律裁尽。处州镇素称雄劲,某公力争不能留。省垣唯有新军,增韫一筹莫展,坐而待遁,杭人固知祸在旦夕矣。自贿赂盛行,朝廷唯以出财之多寡,为官阶之高下,故所用皆苟贱无耻之徒,首以收回本金为事。如瑞澂、增韫者,非以贿进,安能躐绾疆符,偾国家事乎?吾恨诸疆臣,吾不能不痛恨执权亲贵也。发常州电,问郡臣安否。张筱云先生回玉田娶儿妇,其尊人云程先生代馆。
十六日晴。吉甫、子绳、质钦、新吾、朗轩、珩甫接踵而来。写擘窠七大字。闻南昌失守,巡抚冯汝骙不知下落。安庆继陷,巡抚朱家宝遁去。云南宣告独立,广东当不久矣。大江以南割据之势已成。总之,兵权一失,倒持刀柄以授人,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已。中央集权,其祸如此!泽为首恶,洵、涛、朗次之,何面目以对九庙之灵乎?明臣熊开元国亡后为僧,能知未来事。国初有问以国祚修短者,禅师作诗十首櫽括其事,余幼时见传抄本,因其叙同治以前事历历如绘,颇疑为谶纬家事后附会。
十七日晴。山西巡抚吴禄贞夜饮醉卧,为叛兵所戕,割其首以去。(〔眉〕吴禄贞叛迹显著,使其迟五日不死,一支兵断项城归路,一支兵犯北京〔吴之计划如此〕,宗社危矣。)乱兵窜至藁城,保定告急。或又传言,张绍曾将以滦州兵犯阙,监国欲避之,人心恟惧。复有都中旗兵仇视汉人,欲先发肆戮之说,于是满人惧为革命汉人所杀,汉人复惧为报雠满人所杀,讹言满城,朝不保夕。余坐斋中,静看《唐纪》天宝末年一册,觉长安失陷景象如在目前矣,不意十一年中将再见此事,不禁废书三叹。夜眠颇安。
十八日晴。善茀田、罗镜湘、胡干卿、李珩甫午前俱来。干卿力劝余以家小寄居英国永年保险公司,谢却之。饭后出城吊丧,又赴梅叟赏菊之约。菊瘦酒香,不复知世间有争战事。归寓看肃宗一册。肃宗所恃者,内有李泌为谋臣,外有郭子仪、李光弼等为元帅,士民咸有兴复之望。今之为李、郭者何人哉?朝廷举国以待项城,而项城观望不前。各省不费一兵一炮,失陷相继,而朝廷置之不问,求诸中国四千年历史,真绝无而仅有者。余看《唐纪》凡四次矣,阅历愈多,读之愈有味。(〔眉〕《三国志》、《资治通鉴》二书,乃余经纶天下之根本,熟读而深味之,措诸政事裕如矣。)
十九日晴。前室管夫人忌日拜供。夫人系甲午年逝世。其时中日之战大军失利,京官皇遽南窜,日日以东师犯阙相恐吓。二十馀年屡闻斯警,我生不辰,可为浩叹。欧介持侍郎来访,其气颇壮。旋晤季超丈,则枯木死灰而已。相传广东人具有特立不挠性质,远胜江苏人,信然。宝惠在署以电话报平安。张绍曾自请解兵柄回天津养疴,因都下盛传其欲反,不胜忧惧,故有此奏。奉优诏温奖,俟病痊后来京重用。吴绶卿为降兵所戕,其所统两镇兵分驻新乐、栾城,均极安靖,乱兵则窜回晋境。朝命段祺瑞相机剿抚。上月二十一以后,乱事初起,众亲贵竟向银行票号提取现银,辇存外国银行,且有倒贴子金以求其收纳者。庆王最多,二百四十万(外间传为二千四百万,恐无如此之多)。世中堂累代储积,有二百万。那中堂亦有此数。洵、涛两贝勒则仅百万。此外,极少皆数十万。观此而近十年之朝政可知已,不酿成亡国之祸不止也。国苟亡,此金亦总归乌有耳。世俗以牙牌占数,往往奇应。当荫帅南征启节时,余诚心占其胜败,得数云:“巍巍三晋大梁风,侈口称强气自雄。东败于齐南辱楚,始知馀荫不为功。”其下复注云:“欲进反退,不如不动。”
余见“荫不为功”四字,即爽然自失。至所注八字,则告诫尤切矣。(〔眉〕前二句盖指
袁项城。)今日复占大局,得数云:“手持利剑专刂犀儿,迎刃而解差可喜。自郐以下无讥焉,其馀不足观也已。”上二句明指革命军,“迎刃而解”四字尤切矣。玩“差可喜”三字及下二句语气,则大河以北犹可保全,其馀各省皆无救矣。
二十日阴。己丑同年在广惠寺为陆申甫中丞开追悼会,到者十馀人。午刻行礼,皆伏地痛哭。长班冯四亦流涕满面。当乱兵犯抚署,陆公衣冠晓谕,乱兵不退。其仆厉声诃之,一贼遂发枪殒公。公子侍讲光熙即发枪击殒公之贼,立毙。于是众枪齐发,公子亦殒。
遂入掠署中。侍讲之妻×氏,从侍讲于日本时,颇习武事,即发枪拒之,毙数贼,亦遇害。
陆公夫人以枪自轰死。阖门大小十八口皆被戕。有乳妇匿公一幼孙,幸免于难。公第三子初七日行抵省垣外,闻乱,易乞丐衣,污面提筐,杂难民入城,遣其从仆回京。三公子至今尚无消息。一门忠孝,可敬可泣!闻提学使骆公成骧吞金殉节,以一死报先帝,不愧所言矣(〔眉〕然而竟未死)。何梅叟、张少重、春茂之先后来谈。夜雨。使馆街有六国饭店,朝贵恃有外国人也,群赁居之。每屋一间住十馀人,每人每日收租洋九元,每箱一只日租三元。禁用仆婢,禁小儿夜哭。每餐仅饭一筒,盐煮白菜一器而已。而人尚若蚁之附膻,至有宿于廊下者。偷生受辱,一至于此。锡三兄谓此直模范监狱耳。
二十一日阴,夜雨彻旦,倚枕听之,清寂异常。镜湘、晋甫来久谈。宝惠点升郎中拟正,酬其前敌之劳也。访萧隐公于嘉应馆,相对论学,竟忘患难。《论语》“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一章,近人咸疑其非圣言,谓岂有圣人而务愚民者,或乃迂曲以圆其说。今日军民之乱,岂非民智过开及军人识字读报所致欤?乃知圣言真洞见万世也。余又言《中庸》“君子素位而行”一章,即是今日安身立命之要。隐公皆深喜其言。隐公谓孔子不言汤武,而孟子喜言之,始知吾夫子虑患之深,非孟子所及也。余近日默坐,辄玩味《论语》,觉义蕴精深,五经、廿一史俱包在内。隐公贫困将绝粮,口虽不肯说,而余微觉之,因赠以白米一包,笑语隐公曰:“此非盗跖所树也。”
二十二日晴。午后偕锡兄步访尚敬臣叔侄畅谈。西城大户全家晏然不动者,余与尚氏而已。此次迁避眷口,寄顿财宝,以贵族为最甚,宜乎隆裕皇太后慨然谓举朝无一忠臣也。十七日,皇太后召见监国、阁臣及诸亲贵,流涕斥之曰:“汝等执政不及三年,使大局阽危若此,举朝直无一忠臣。予决与宗社共存亡,不离一步也。”因以账簿一册示监国曰:“先太皇太后储蓄之款,尽载册中。计黄金十五万两,白银二百万,予不留分毫,町拨金八万,银百万,充军饷等用。”诸臣赧然而退。闻度支部折变黄金时,其时市价四十馀换,而仅以二十五换报命。岂受外国银行勒掯耶(〔眉〕此说不确,汇丰银行肯出三十六换)?抑此中尚思沾润耶?连接宝骏两信一电,常郡于十六日宣告独立(独立即自保,所以杜党侵犯,镇压土匪也),闾阎安谧,鸡犬不惊,闻之大慰。
题张江陵书牍十年前,吾友犍为罗舍人迪楚与余论相业,必举张江陵,谓异日公宰天下,当以江陵为师。余虽不敢当,而心服其言。尝作《张太岳全集书后》一篇,以致景行之志。
备员讲幄,疏凡百馀上,特蒙孝钦显皇后“忠爱敢言,事理明白”之褒。自鼎湖泣血以来,一官无足重轻,不得稍行其志,解组居京师,意未尝一日忘天下也。重负良朋期许之意,每用怅然。去岁得是编,上下两册,颇便携究,时列案头,反复寻绎。上游告变,四方解体,天下事渐不可为。然苟得江陵其人,任怨任劳,力肩艰巨,综核名实,振厉纪纲,究竟尚能收拾得一半。此余所以手是编而奋起也。又书九字云:“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
二十三日晴。近邻双林来访。双公字竹泉,曾官新疆城守尉,引疾归,姓奇渥,温
氏元裔也(乌鲁特旗)。国初列其家于三恪,故门额尚署虞宾第。伉爽善谈论,多知西域事。相见于梅叟许,深服余,乃先施焉,余之益友也。梦陶丈、镜湘、朗、珩相继来畅谈。
袁总理到京。闻武昌内哄,自焚毁火药库。人处危困,切宜定心静气,不可先自扰乱。祸福死生,皆有定命,非我所能趋避。自省生平,无损人害物之事,或无遭劫之理。即遭劫,亦命也,命岂可逃?此一月中,外警纷来,讹言曰变,都人皇皇如不终日,余则看书、写字、养花,入夜则为宝铭讲医书,如无危乱事。采涧夫人亦解吾意,安靖不移。儿女嬉戏,不减承平时。朋辈见之,怪且讶,咸疑其有所恃。嘻!余何所恃乎?只有四字曰“顺受其正”耳。公等恇怯扰攘,徒赔贴一番心跳泪流,于祸福丝毫何所损益,何不达乃尔。灯下无事,纵笔书之。
二十四日晴,有酿雪意。宝骏致儿女信云:江苏全省宣告独立,拥戴巡抚程德全为中华江苏省大都督,藩司齐耀琳、臬司左孝同遁去(〔眉〕齐耀琳之弟耀珊,湖北汉黄德道。革军犯汉口,耀珊闻风而遁,不愧难兄难弟。二人皆以重贿升官,岂肯做忠臣),提学使樊公恭煦死之。闻福建亦有独立之信。朝命所行不出河南省。张云程先生午饭未毕,忽呼头眩欲扑,急翼至榻上,汗出如沈,即昏迷不能言,鼾声大作,口开遗尿,死证已具。
即作柬请其戚祁礼庭来,偕锡兄出城办后事。遽于亥刻逝世,不过半日耳。人生如朝露,可慨也七十二岁)。
二十五日晴。云老殓殡等事均锡兄一人任之。礼庭及云老之侄子深来送,暂寄棺广惠寺。余晨起衣冠哭于寺中。隐公来谈。未刻偕锡兄率铭、襄至文明观剧,以解昨日之烦闷。灯下读《唐纪?肃宗》一卷。得镜湘书,论剿抚大局,深合机宜,真军府赞画宏才也。
惜鲰生不得膺疆守,握兵符,无从借重耳。
二十六日晴。袁珏生来谈,留其午饭。傍晚,访孙麟伯,顺为诊疾开方。访晋甫,晚饭而归。内阁袁总理请简国务正副大臣。部臣随总理为去留,自此始。梁任公授司法副大臣,以已革举人六品顶戴,一跃而至亚卿,中国从来未有之破格也。陕西叛兵再陷潼关,贼氛侵陕洛,屠戮淫掠,纯是土匪行径,使其与晋叛结连,将为中原之害。朝廷似当简知兵大员,节制秦晋,专任讨贼,以清肘腋之患,根本既固,然后东南可得而图也。革党据上游久不散,土匪乘之,外国乘之,大清敝而中国与之俱敝矣。彼自命为文明改革者,何以对我四万万同胞乎?山东巡抚孙宝琦电奏,请改共和政体。臬司胡建枢奏请禅让。真是愈出愈奇。孙抚以行贿纳女,躐跻开府,意中本无忠义二字,无怪其视君父若赘疣也。奕劻之肉其足食乎?(孙为子授师之子,陨其家声矣。)看《唐纪?肃宗》一卷。
二十七日晴。发澜翁信。饭后访张铁卿同年。至恒裕取武阳存款。至工艺局祝五叔岳母六十一岁生日(由小苏州胡同迁避于此),未见吉甫。至会馆面致屠雨航、汤慰堂、谢康伯川资各廿四金。又接济史季超、钮伯雅及三兄各四十金。又赏长班十金,代还住馆欠付饭资者五两六钱。看《唐纪?肃宗》一卷,温公论降贼官六等定罪及授侯希逸平卢节两篇,皆精确不磨之议。润州刺史李峘弃城奔宣城,李藏用谓峘曰:“处人尊位,食人重禄,临难而逃之,非忠也。以数十州之兵食,三江五湖之险固,不发一矢而弃之,非勇也。失忠与勇,何以事君?”此数语直若为今而发。(〔眉〕今日太白复经天,知天心殊未厌乱也。)
二十八日晴。邹紫东同年、李厚卿、李雨亭来谈。饭后麟伯来答访并复诊。致笏斋书。接陈筱帅书。
二十九日阴。连日看《五代史补注》自梁太祖至唐庄宗。自来权奸欲窃国柄,必先迁都,向不甚解其故,今乃悟非此则旧日规模不能尽去,天子左右及禁兵不能全入己手也。
奸雄意识固大略相同。吾辈看书,识见与阅历俱进。余于史鉴,实觉一番举起一番新。饭后偕锡兄往祝朗轩生日,偕出城至大德通约王梦九在天福堂公祝,梦九乃独作主人。
三十日晴。隐公、镜湘先后来谈。隐公携宋拓《大观帖》十册求售,精神焕发,笔法历历可见,非真宋本不能如此。索价五百元,不为昂,唯今日实无力得之。姑留案头玩
味数日。镜湘论古今事,与余意见悉符,相对抚掌称快。饭后答拜双竹泉未值。访尚氏叔侄,知福州失陷,将军朴公(寿)全家自杀而后出与乱兵斗,被戕。总督松公(寿)自缢于督署(〔眉〕松公谥忠节)。革党将其全眷护送至上海。忠义感人,无分顺逆也。藩公尚会臣避于医院。臬司鹿学良、首府曹垣均先期遁去。澜翁自天津来,夜间与晋甫同枉过,快谈而去。(〔眉〕张筱云奔丧来京,明日即扶枢归玉田。)
十月初一日竟日阴雨。南望祖宗邱垅沦为化外,不胜悲悒。常府独立,逐去守令,屠敬山(寄)自为武进令,杨稚坚(同穗)自为阳湖令。群儿自相贵,可发大噱。山东独立无成,已思反正。大约宣慰使柯(劭态)一到,即可随风转舵,不知任总统之孙宝琦何以自处(〔眉〕军界亦不承认,其愿作总统者,宝琦一人而已)?清江叛兵水陆犯台儿庄,为山东新军第五镇击退。以愚见计之,大江以南,四分五裂,一时骤难收拾。唯有全力措注燕、晋、齐、豫、雍、秦、新疆,使乱萌不生,根本槃固,慎择牧令,乂安民生,足食足兵,有备无患,即使威令不行于南路,犹可画江而守,徐为恢复之谋。此事倍极艰难。
始知东晋、南宋,从分崩离析时,立定偏安之局,正未易言也。未刻约澜翁、锡兄文明观剧。有《宁武关》一出,周总兵一门忠烈,奕奕如生。闯贼谓,使明朝大将人人如此,孤家安能到此。吾闻此语,痛泪内咽矣。晚,饭致美斋,锡作主人。林女十岁生日。资政院建议剪发改历(从日本阳历)。当此分崩离析之秋,救亡不暇,忽为此大改革,惑民观听,愚氓误以为国家已亡,必生变动,是无故而搅之也。议员见识若此,何值一钱?亡国三妖:一东洋留学生,一新军,一资政院谘议局。三妖之中,尤以第一种为诸魔之母。毓鼎闻中官言,孝钦显皇后大渐时,忽叹曰:“不当允彼等立宪。”少顷又曰:“误矣!毕竟不当立宪。”是则侈言维新之足以亡国,圣母盖悟而深悔之矣。不料监国初政更扬其波也。
初二日晴。午刻至泰丰楼赴李雨亭之约,偕至文明观剧。酣歌于漏舟之中,此之谓矣。散后又至福兴居赴润田之约。谕旨定内阁制度,国务大臣不值日,不召见,政事皆归阁臣议决。阁臣不每日入对,有事则特召或请对。言事者亦送阁。阁臣权重,于斯为极(前明首辅,权极重,然尚轻于此)!中国官僚政治之局,至此大变。夜半一点钟,一梦初醒,忽闻人声喧呼,南书房起火,急披衣拔扃而出,则火光已冒檐际,庭院皆红,幸家有井泉,仆人等奋勇争先,盆罐交扑,巡警亦到五六人,合之街更夫三名,约共四十人,居然立将火焰扑灭。余俟馀烬渐隐,始复就枕,入梦甚安。
初三日晴。午初始起,看书房七楹梁椽俱焦,火发于东隅而西屋椽板亦受熏灼,承尘一纸之蔽,竟未被焚,可谓危险之极,徼幸之极。藏书毁去六架,幸皆新刻本。郑先生卧室只隔一板,为烟堵醒,则火焰已穿隙入室,冒烟夺门而出,大幸事也。此次之火,势将不救,非赖神佛呵护,奴仆忠勇,不能扑灭若斯之易也。一日亲友来看问者甚多。犒赏救火仆人。
初四日晴。儿辈收拾残书,未免痛惜。然群书插架,束而不观,置此书何益?即使能看,而博而寡要,亦近玩物丧志。余因此悔悟,痛加砭削,嗣后不再购书,唯将下列各书常列案头,念兹在兹,释兹在兹,以此修齐,以此平治,或转收守约之益,是天之所以警牖我也。思及此,心气顿平。隐公来久谈,出示所作《普告各省独立豪杰书》,深切著明,使之心折,为今日有数文字。隐公以此文交资政院总裁李家驹,李竟不敢持示议员。
噫!竖子安足谋天下事乎?是掷黄金于粪土也。笏斋自津来作半日谈,朗轩亦来。
《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明通鉴》、马氏《通考》、王氏《续通考》、《读史方舆纪要》、《天下郡国利病书》、《三国志》、《理学宗传》、梁任公《明儒学案》节录、桐城评注《史记》、杜诗、《容斋随笔》之类、《日知录集释》。
(〔眉〕《黄东发日钞》、《容斋五笔》、《日知录》、《梨洲全集》、《鲒埼亭集》、《钦定毛诗义疏》、《中国大政治家》〔管子、商子〕)
初五日一夜大风,势欲掀屋拔树,震撼不能安眠。晨起冰雪满地,寒冻已似腊月天
气。世父忌辰拜供。饭后恭诣关帝庙、菩萨庙(俱在正阳门瓮城中)、火德星君殿(在江南都城隍庙中)焚香叩谢。至通记候朗轩未至,乃遇诸途,风冷路滑,遂归。看《通鉴?唐肃宗》毕。代宗为太子、大元帅时识量甚优,即位后乃受制权相、权阉及藩镇,了无足观。“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二语极有味,反复诵之。(〔眉〕余嗜书过于嗜金玉,所好不为不正,乃大为身心之累。此后当着力勘破。)复瞿肇生书,凡三纸。
初六日晴。麟伯、朗轩来谈。闻官军战胜,已占大别山,汉阳指日可下矣。革军死伤甚多,精锐殆尽。偕郑先生率子侄春仙观夜戏,旃檀寺所驻禁卫军三百馀人皆在戏场,哗噪蔽塞,莫敢谁何。其骄纵不守纪律如此!军士见无辫而似留学生者,则怒目而丑骂之。
呜呼!怨毒深,杀机动矣!恐终有激愤相屠之一日也。(此次乱事皆成于留学生,背负国家,茶毒生灵,天道犹存,此辈断难幸免。)归后灯下看《五代史注》十馀叶然后寝。旧史叙次详尽,实胜欧史。其叙邺都乱事,庄宗溃败情形,有声有色,千载下若或见之。文亦沉郁激昂。《新唐书》、《新五代史》帝纪,欲学《春秋》,过求简净,以致君德贤否,皆无从见,阅之枯燥无味。
初七日晴。凯孙女弥月。致函丁大京兆,请复立外城西南隅回民粥厂,徇沙、马二君之托也。梅叟来夜谈。为奎绍襄、冯润田各写折扇一柄。前敌冯帅来电,官军全占龟山,夺回炮药、枪弹百馀箱。乱党纷纷渡江逃命,汉阳本日可复。今日大局之坏,根于人心,而人心之坏,根于学术。若夫学术之坏,则张之洞、张百熙其罪魁也。二张之昧良心。何尝醉心新政,直热中耳。因热中而甘心得罪圣贤,得罪宗社,他日公道犹存,非追削官谥不可。
初八日晴。政伯前辈、新吾同年来谈。阅邸抄,官军于初七日申刻克服汉阳府,封总统冯国璋二等男爵。外国路透电云,武昌有投降之说。又闻安庆正取销独立。
初九日晴。饭后梅叟约文明观剧。剧散,余复约诸君饭于大观楼。叛党纠苏沪之众万馀人力攻南京,铁将军、张制军、张提督固守雨花台,与叛党苦战,叛党大败,死伤极多。愚民无知,贪其每日四十铜元之饷,应募赴战,以戕其生,可恨亦可怜。延平大兄有电致二侄女,郡城已失,署中平安。又接徐花老天津信并诗数首。
初十日阴。袁总理入都,余以不在朝列,未通一刺。昨总理嘱令子芸台右丞特致殷勤,请余相见,勉为一行,值其阁议未归,遂留刺而去。饭于恒裕,至文明观剧,锡作主人。儿辈接骏侄上海信,知全家俱避乱在沪。闻友人谈张謇旧事甚详。謇本陆氏子,其母鬻于通州张姓,名张育才(别见《辛亥见闻录》)。
十一日晴。葛霞仙同年来谈,论及贵州岁入不及三十万金,平时全仗各省协济,今亦如盲如狂,学人称独立,新党之无意识若此!福州素以贫瘠著,尚会臣到任时,藩库只有银五两,会臣来书谓五日不度除夕,而新党不知也。既独立,乃大失望。经费一无所出,电催外府县解地丁银,皆不应。叛党窘甚,恐取销在目前矣。山东巡抚孙宝琦三电请治罪。
诏责令效力以赎前愆。有靦面目,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闻江西巡抚冯公汝骙在九江自尽(〔眉〕冯公谥忠愍)。又闻山西乱兵蹂躏北路,陷宁武、代州。饭后坐话兰簃,重理故业,评录《瀛奎律髓》二卷。又圈读张廉卿文一篇。
十二日晴。作霖来作半日谈。傍晚赴万福居周仁三之约(周名正朝,在行间三十年,于兵事颇多阅历)。石荃、镜湘同座。归寓,晋甫在此。
十三日晴。午刻赴右二区议事会,议练户团保卫闾里,余认捐一百元。晚赴天福堂,议顺直学堂事。
十四日晴。江苏旅京各界聚众千馀人在省馆,要求分所存公款(常府二百馀人,成衣、厨役、工匠居其大半)。元和师相约各府值年共议,姚石老来约,偕行。议以三千金匀给,定期核发。闻群不逞之徒已围困吴蔚老于馆中(蔚老家眷徙津,独移居省馆),拆屋毁物,势将作乱,师相急电赵大臣派兵弹压。时已闭城,不知若何解散。人心喜乱,大
非吉兆。闻南京有失守之说,张提督溃兵窜扰江北。电报久不通,未知确否。又闻陕西土匪逐处占据,山南北皆受其害。夜与郑先生闲谈,因思咸丰朝天下糜烂,无一片干净土,其祸患过于今日(两广、两湖、江、皖、赣、浙、闽皆发逆,山东、河南、直隶则捻匪,陕、甘、新疆、四川、云、贵皆乱。发逆扰及天津及独流镇,而夷兵且入至京师)。其时督抚守土,将帅宣劳,绅民结团自卫,或练民兵以御贼,为国家效死者,比比皆是也。今日则守吏望风而逃,绅民甘心作贼,求其乃心王室者,戛戛乎其难之。呜呼!当国诸公,不得不任其咎矣。五代唐明宗时,大理少卿康澄上疏言:“三辰失行不足惧,天象变见不足惧,小人讹言不足惧,山崩川竭不足惧,水早虫蝗不足惧也。贤士藏匿深可畏,四民迁业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耻道消深可畏,毁誉乱真深可畏,直言不闻深可畏也。”识者谓其切中时病。十年来,康澄所谓六可畏者,无一不蹈其辙,更加以贪人败类,贿赂公行,无一事非因贿而成,无一官非因贿而进,人心安得不去,大乱安得不兴乎?十五日晴。一夜大风,至晨未止。未刻赴农务总会,议暂停办。梅叟来夜谈。看《五代史合注》唐明宗、愍帝。潞王无端构乱,攫大位不满三载,自焚其身。宗社既亡,而令契丹坐收燕云十六州之利。好作乱者,果何益哉!
十六日晴。吴卓如、宝铭填写常郡发款执照。未刻赴医学堂。入城访麟伯,因顺直赈局运棉衣、棉裤各一千件赴固安散给饥民,由京汉火车至涿州,求麟伯减收半价,麟伯允之,乃作简致耿德斋,定于十八日起运。又访晋甫,留晚饭。适高云麓太史在坐,相与剧谈。奉皇太后懿旨,监国摄政王以醇亲王归藩,岁俸五万两,不预政事。此后诏旨宫中盖用御宝(御宝系小玉章,镌“法天立道”四字,印于宣统年号之下,如用印式)。各国公使觐见,皇太后偕皇帝御殿,如先太后故事。加大学士世续、徐世昌太保,保护圣躬。
官军克复大同。
十七日晴。周仁三来谈。未刻偕郑先生、梅叟、锡兄春仙观剧。谕臣民剪发自由,议改用阳历(地球列国不同历者,唯中国、土耳其、俄罗斯)。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饭后至北城吊凤勤节公之丧。又至后圆恩寺祝董四叔岳母生日。晋甫、珩甫均来夜谈。因看《五代史合注》,乃检《通鉴》后梁、后唐二纪读之,三日尽四卷。梅涧注《通鉴》,体大思精,而于五代尤有专长。观其疏证地理,议论兵机,详晰而精确,与唐以前不同,足见其用心所在。余于《鉴》,最喜读三国、南北朝、后五代,而于彼此争得失、分胜负处,不啻身处其间,运筹决胜。故每阅一时再读之,见解辄长一格。近与周仁三晤谈三次,余指画兵势,仁三骇诧,以为词臣乃能知兵,得力实在此百卷书耳。
十九日晴。门人徐敏伯自奉天来。未刻觐枫约文明观剧,有幼伶仅七龄,悬空献技,翻腾超跃,如猿猱,如飞鸟,观者喝采如雷。余掷银元一圆奖之。固由人力,亦天才也。
剧散饭于大观楼。以唐绍怡为全权大臣,赴武昌议抚局,英使朱遇典居间。
二十日晴。三兄五十生日(本系廿一日,因国忌改),午刻往祝。面后复赴献廷吃羊肉之约,趁西城归。官军克复娘子关,晋边无患矣。报纸登庆亲王奕劻金银、珠宝、衣饰详单,所值在一万万两以上。曩见嘉庆初查抄和坤家产账簿,其丰富为自古权臣所不及。
今庆邸则又过之。此皆卖国卖官所积也,而犹贪婪无厌,一事不肯放过。呜呼!七十老翁,身死后将何如?国亡后将何如?好利一念,能使天良丧尽。如有天道,断无保存之理。
二十一日晴。午后隐公来论学,良友夹持,庶几寡过。余平日崇仰孟子,而隐公深不以为然,谓孟子多偏激语,将为世道之害,以《论语》衡之,处处有病,力劝余专主孔、颜,勿阑入邹峄见解,余亦深不谓然。近来新学家演绎孟义,推波助澜,致成民主革命之祸。虽不能以末流猖狂,议及亚圣,然使一般志士,果能确守孔子心法,断无今日之事,使名分隳裂,生灵涂炭也。隐公学识,岂不过余一等哉。连日读五代纪,悟地理险要,全随大局为转移。即如晋梁相争,皆在郓濮之间(德胜在濮州,杨、刘在郓州),一津一渡,
动关得失。若在三国南北朝时代,则信阳、庐寿、汉中、阶风间,又为屯戍相望,尺寸必争之地矣。故《读史方舆纪要》虽为兵家要籍,而临机应用,全在一心。
二十二日阴。先太皇太后三周年忌日,杜门谢绝应酬。俾富之来谈,其论时局殊有见地。入夜大雪,与郑师、锡兄、诸子侄围炉啖羊肉。晋甫夜谈。从云麓借《鲒埼亭诗集》四本。谢山文集盛行,诗则罕有见者,渊雅有味,掌故纷纶,在诗家别是一格。然其中有可传者存,转胜于摹唐仿宋之伪诗也。谢山病甚,赵薏田谓曰:“子病在不善持志。理会古人事不了,又理会今人事,安得不病?”此言亦深中余病。武昌启乱始,犹以改革政治为词,今则朝廷从谏如流,革军依然不散,闻风响应,几遍全国,其为倾覆大清明矣。
资政院力主停战,只能要挟朝廷,而令不行于革党,直将束手而待亡矣。况乱事不解,日久相持,土匪乘之,外国乘之,涂炭生灵,终归两尽。大清固已矣,我四万万之汉种又何辜?恐资政诸君亦无辞可解矣。占星家言,自月之初一日,帝星不见,凡四十馀日始复见,而摇动无光。孰谓天文荒远哉!
二十三日雪止天晴,南园来作长谈。写斗方两纸。天下事必亲自阅历,乃能得其真相。吾读《资治通鉴》已五过,凡向来所忽略之事,及举措之不甚了然者,今皆深知其所以然,故愈读愈有味,识见亦因此长进。故读书与阅世,交修互进,缺一边不可。谢山生长浙东,为明末忠义之乡,又多闻老辈绪论,故虽生于本朝中叶,而诗文中时有故国之思。
二十四日晴。饭后访邓嘉生,请其为大儿妇诊疾,未晤,留书而行。在恒裕略坐,入城访晋甫,值杨德生在座,相与剧谈。魏武、宋武、齐神武,后世皆目为奸雄,然其功自不可诬。当夫群贼乱汉,桓元、孙恩乱晋,尔朱乱魏,倘无三君出而戡定,国早亡矣。
汉、晋、魏虽卒移于三姓,而数十年国祚,又未始非三君延之,况曹、高皆人臣而终乎?此不得与杨坚、朱温比。盖坚、温不出,周、唐固不至于亡也。
二十五日晴。午刻约瞿肇生同年及陈郎饭于广和居。余眷陈郎在壬午、癸未间。追溯旧事,不啻共李龟年话天宝遗事也。邓嘉生来诊疾,余未及陪。亚蘧来作半日淡,述南京战守情事极详。又述冯、陆死事状,大异于外间所传。中国二千年所以无信史也。得思缄海上书,回信寄上海三马路宝安里内地面粉公会方燮尹处。自革党扰乱,疆吏相率而逃,唯苏抚程德全甘心降贼。上海开会,德全首先拥戴黄兴为大元帅。弃十叶天子不事,而事黄兴,不知其是何狼心狗肺!德全,四川人。当庚子、辛丑间,以候选同知在奉天,颇为俄罗斯出力,俄人深德之。事定,捐直隶州,分发安徽,入都引见。由其仆介绍于俄公使之仆,得交俄使及其夫人。俄使夫人觐见时,盛誉德全于孝钦显皇后之前,遂特旨改道员,超擢奉天副都统,未几授黑龙江巡抚,移节江苏。到任年馀,竟叛降革党。
二十六日晴。督铭、襄检藏澄斋书橱。傍晚,觐枫邀大观楼。复寄思缄夫人书。管麟士丈、命三婿均来谈。
二十七日晴。唤宝记照相馆来家,照三代欢乐图,大小三十六人。未刻偕锡兄赴教育公会,议各学堂学生上课事。贺三兄移居南横街路南。又至利仁养济院。晋甫来夜谈。
二十八日晴。老姨太太生辰拜供。午刻为田介臣同年诊疾,留午饭。张先生玉田葬亲毕,来京上馆。曹涤新来辞行。车中思《易》理,只是消长盈虚,动静进退。悟得此旨,则凡天地气化,国运人事,一以贯之。物极必反,数穷则变,祸福互伏,正变相生,君子有以消息之,自有前知之理在,一部《资治通鉴》,皆作此理观。《易》重象数,而理自在其中。王弼及宋儒专以理说《易》,便落于一方,不能包括。二侄女接延平信,大兄患便血甚剧,血下如泻,骨瘦如柴。闽医用大温补、大滋腻药品治之,甚谬,心窃忧之。拟开一方,交二侄女寄去。有常州仆人南归,带去上次远伯一信。又复澜翁信。
二十九日晴。申刻访麟伯,又访晋甫。
梅叟以长至日招饮,先之以诗,因步其韵
京洛平消万灶烟(据京津路局调查,京官出京者四十万人),寥寥我辈且开筵。穷阴渐转次葭琯,醉胆难忘宝剑篇。三面网开忧善后(唐大臣绍怡在上海与革党议款),九州铁聚痛从前。不官不隐知何计,自信吾生莫问天(枭獍满东南,非以兵力从事,不能定国。乃制于列国,停战议和。和局果成,主权尽丧,国事更不可问矣)。
十一月朔日作二首凶虎穷吾道,豺狼幸此时。几年谁任责,四海我何之。风雪催残岁,林柯断故枝。
衣冠三百载,岂少汉廷思。(第三联,兴也。)(当日未录完,十一月初二日续录毕。——整理者注)
十一月初一日晴。北风甚寒。数年来,余体气渐强,薄裘即可度岁矣。午后邓嘉生来,为儿妇复诊。灯下篝灯下帷,看梁茝林《三国志旁证》数卷,疏通补证,所得甚多。
余治《国志》垂三十年,所见与前人合者八九。从前汇评之本,参差错落,殊乏条理,当以暇日别评一通,传之儿辈。复翁氏六妹书。又寄延平大兄书。
初二日晴。先大夫生辰拜供。未刻诣医学堂与子恕、龙伯、丽生、绳武诸君剧论。
至恒裕取本月用款。明道先生在神宗时论新法曰:“自古兴治,虽自专任独决,能就一时之功者,未闻辅弼之论乖,臣庶之心戾,而能有为者也。况于施置失宜,沮废公论,国政异出,名分不正,用贱陵贵,以不肖治贤者乎?设令由此侥幸就绪,而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非朝廷之福也。”此段议论,向来只视为常谈。今乃知其字字剀切,历千载而不易也。革党深恶中兴名臣,以其为本朝出力而戕汉人也。湖南乱党掘毁曾文正、左文襄坟墓。南京拆毀曾文正祠,改祀洪秀全。上海李文忠铜像,则于颈下悬一牌,曰“满洲奴隶”,而用白布缠其头及左肩。种种无意识之举动,可发大噱。其祀洪逆,则明明以乱贼自居,甘为太平子孙矣。上海妇女组成一队,共六百人,欲举旗北犯,为程逆批驳。此等狂荡妇女,必不能孝翁姑,必不能安其室。世之欲张女权者,必先身受其妻女之害。
安刘无将种,误汉有经儒。文武千年运,江山六尺孤。共知胎祸患,只是颂驩虞。
劫岂由天造,斯民太不辜。(〔眉〕即十一月朔日之次首。孙师郑同年评第三联潜气内转,逼真唐法。)
初三日晴。宝惠升补郎中,陆军部改带领引见为奏补(即以拟正之员奏补,无拟陪者),由内阁具奏,奉旨依议,钦此。三兄来谈,知大兄已去延平。余以为当赴福州,与尚藩台同住。若去闽而赴上海,则大误矣(上海几为各省实缺官之逋逃薮)。接笏斋书,随手作答。
初四日晴。冬至节。隐公来谈学。申刻赴梅叟之约。连日看《通鉴?后唐纪》,割据各国,唯南唐、吴越差安,若闽、汉、楚,则争夺苛虐,生灵不幸极矣。今人厌合喜分,异日必有受其祸者。晋甫来夜谈。
初五日晴。宝惠以三年环卫之劳,奉旨以道员记名简放,并赏加三品衔。天恩祖德,感悚实深。翁寅臣亲家生日,至量婿处吃面。杨慎之为儿妇诊疾,卿和亦来。
初六日晴。嘉应医生梁君柘轩(希曾)来谒,赠所著《治疬要言》一册。疬为劳瘵之象,前人称为难治,柘轩曾得师传,又加以研究试验,其治法确有把握(梁曾侨寓新加坡十年)。余奖励甚至。接吕业舅常州信,述乱事及收租事甚详。又接笏斋书。偶检得郝兰皋《宋琐语》,灯下遂尽一册。宝铭由孙麟伯派充京汉铁路长辛店书记差,今日到差,月
薪二十五元。
初七日晴。饭后访振贝子剧谈。其气苶矣。贝子言,数年新政实失民心,无怪人心之去也。亲贵中能持此论,令人敬佩。又诣涛贝勒、冯总统处道谢。归寓,值三兄在此。
灯下写斗方两叶。
长日杜门,宾从罕过,寒夜颇苦寂寥,忽然有得昔者广通客,终朝厌往还。秋风一萧散,穷巷如空山。动静由心生,与境了无关。
默坐展书卷,翛然人海间。
读东林学案二首行朝风雨几漂摇,热泪倾成江海潮。毕竟儒生重名节,乾坤正气不曾消。
圣道榛芜校舍开,焚书欲拾祖龙灰。上方未请朱云剑,谁识安昌是祸胎。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吉甫内弟、丹云丈、筱岩先生、卿和侄婿、量婿、燮甥均至。
饭后双竹泉来,谈八旗参佐弊病甚悉,非外人所能知也。梅叟、晋兄接踵来夜谈。镇国公开缺。度支大臣载泽谢事后,在邸内设球房,终日与妻妾打球消遣。载泽字荫坪,宗室奕枨第五子,承嗣惠亲王绵愉之庶长子奕询,遂为睿皇帝子孙,醇贤亲王育为义子,娶承恩公桂祥次女,为孝钦显皇后内侄女婿。缘内援而参国政,削督抚兵权、财权归中央,倚任东洋留学生,建铁路收归国有政策,力庇其姊婿瑞澂,皆其主谋也。
初九日晴。午刻至松筠庵赴冯华甫男爵之约,座皆同乡,凡三十馀人。华老考求保安畿辅之策,余谓欲靖土匪及乱党煽诱,非镇以兵力不可,而欲定人心,非解散谘议局,封禁报馆不可。归见邸抄,因南方坚持民主主义,下诏速集国会征求意见,以大势观之,满洲亡矣。不意年甫五十,将见此事,悲愤久之。继思数年中亲贵乱国,论天道,论人心,均应遭此祸。所痛惜者,祖宗二百七十年基业,我景皇三十四年忧勤惕厉耳。
初十日晴。一日愤闷特甚,饮食锐减。晚饭后尤无聊,偕郑师至文明观剧。此次北军忠勇奋发,所苦无兵饷耳。袁总理、冯总统咸谓若有半岁之饷,以此军平乱党而有馀。
总理曾商请亲贵捐助。庆邸仅捐银五万。戴泽捐五千金,以行贿所得不能兑现之大清银行期票抵之(纳贿例用期票,订明事成后付款。此五千两票为九月初期,其时乱事已起,所谋未遂,此票已成废纸矣),银行退还,泽无作色。亲贵中,庆窃权最久,家最富,洵卖海陆军军官缺及崇陵监修差,泽卖各省监理官及盐政处差,所获皆不赀。昨日和议无成,御前会议,诸亲贵若能毁家纾难,不下二千万两,然后责成总理主战,明谕将士,将士必奋,召回议和唐、杨二全权,坐以通匪卖国罪,立斩西市。如此而士心不感,乱党不平,吾不信也。呜呼!其如诸亲贵毫无心肝何?呜呼!大清若亡,公等历年敛聚之财,不见夺于敌人,则受赚干没于外国银行耳。崇陵工程已三年,尚无基础。众谓再历三岁,亦未必竣工。盖洵唯知卖差,不暇督催也。国亡后,我景皇恐亦等于明思宗之祔葬耳。伤哉,痛哉!
十一日晴。起甚晏。日仅一餐。饭后写屏对数件,以抒郁勃之气。傍晚,访双竹泉,为卿和定屋。晋甫来夜谈。京西潭柘有樟树,每一帝将嗣位,先期必生出一枝,正枝遂枯,历历不爽,相传呼为帝王树。同治末年,忽旁出一枝,景皇遂以皇弟入承大统。光绪末年,其侧又出一小枝,而今上缵绪。今年老根旁突出一枝,与新枝不相附属,闻者骇异。
十二日晴。未刻出城,答访周正朝,赴津未归。至松筠庵,同乡议顺直团防事,有谓各县宜设民团者。余谓兵分则势薄,有事徒为乡里之患,只可扼要驻扎,联络呼应,以
壮声势,土匪自潜踪矣。唐绍怡复自上海来电,逼迫不留馀地,志在灭清。袁总理大愤,复电决不承认。北军诸帅愤怒尤甚,合电上海请战(姜桂题、张勋、张怀芝等),又分电庆、礼、肃、洵、涛、泽、朗、伦、那桐、世续十处,谓和议决不可从,请亲贵出财充饷,我辈出性命赴敌。如犹吝惜不出,军士将暴动矣(以劫掠恐之也)。诸贵得电甚惧,共谋解囊,计每月兵饷四十八万两。若能措银五百万,则可支持一岁。以此众志决战,有进无退,其能平乱必矣。正当利用之也。两日悲懑,闻之稍快。绍怡本非善类,平日所行,直同禽兽,岂能望其忠爱朝廷乎?项城用之,误矣(副使杨士琦亦佥人也)。余又为京师商界拟一电,致唐、伍二贼,不认上海和议,交润田,用北京总商会全体名义,托资政院代发。
十三日晴。午后至德意志、义大利、荷兰各使馆,德兵营,邮政总办帛黎,法博士铎尔孟处拜年(西历以今日为正月一号),并贺其夫人。出城至松筠庵公议顺直团防。
十四日晴。隐公来畅谈。未刻偕锡兄至公善堂查核工厂账,批给司事花红一成。归寓知三兄枉过,未晤。丹云丈久谈而去。闻亲贵并无解囊之意,甘心为革军奴隶。吾辈徒具此一副忠肝血胆,其奈之何!撤回唐绍怡。夜病寒热。
十五日晴。稍愈,静摄竟日。五钟约齐刘仲鲁、孟黻臣、张槐卿、张仲卿、高松泉、冯公度,谒徐太保,公推督办团防。太保留晚饭,话近日时局、军事内容甚详。段芝帅精兵二万人远戍汉阳,前路及左右皆为敌境,而我孤军仅凭铁道一线之路,深入千馀里,设使乱党从襄樊直犯信阳州,抄截后路,则此军危矣。当时荫帅以武汉可一鼓而下,旁郡皆未陷没,故取直径以捣其巢。今则大势已变,非别筹精兵,肃清旁郡,宽护归路,则汉阳不可得而守也。南宋赵元镇妥筹归路,张德远叹为深合机宜,今日始明其故。今夜子刻月当头,耿伯齐同年寻去岁之游,复约同人饮于天福堂,又赋诗十二首,余有北城之役,未能赴也。
十六日晴。未刻赴同志联合会,皆各省之志存皇室者(究竟北人为多,南省寥寥数人而已)。会场借用八角琉璃井宪政实进会。与会约百人,公举冯男爵为会长。于泽远(邦华)先演说开会宗旨,冯男爵次之,阿尔精额(舒清阿之弟)、张锡光又次之。将闭会,而许久香同年(鼎霖)以议和随员归自上海,乃详报和局情形。唐绍怡之通匪卖国,令人发指。久香又痛言革党之专横贪诈,全无人理。盐枭、土匪起而乘之,皆依革党为护符。
皖北、江北千里邱墟,生命财产丧亡殆尽。江宁及广州省垣仅存空城。民间怵于凶威,又为所蒙骗,谓北京已亡,痛心疾首,而无可如何。若革军三月不平,东南将无噍类矣。余久不闻此痛快之言,为之拍掌不绝。散会已上灯。梅叟、珩甫来夜谈。
月当头夜,伯齐农部同年寻去岁之游,约二三知己小饮市楼,复吟十二绝句记之。余有北城之行,未能赴也。次日作此呈伯齐今年犹是去年月,不照清娱偏照愁。吴楚孤军寒铁甲,山河倒影缺金瓯。凭君唤起婵娟恨,惜我难陪汗漫游。愿借明光洗兵马,不辞携手更登楼。(笔能竖起,颇尤平拖倒塌之病。)(〔眉〕第三联三易稿而后得之。盖此处非换头不能振起,又不许另生枝节,与前四句不融。必多读唐人诗,始知潜气内转之妙。曩见仿本《古唐诗合解》,七律八句硬分前后解,使学者不复知天梯石栈之法,最足误人。)
十七日晴,天顿和暖,殊有初春光景。宝懿生日,饭后偕锡兄率懿儿至文明观剧。
散甚晏,颇苦饥,饭于大观楼。夜见月华五色灿烂。闻端午桥同年在资州为叛兵所戕,先割一耳,乱刀殒之,断其首送湖北伪军政府。(〔眉〕谥忠敏。)其弟叔纲太守(端锦)亦被杀。(〔眉〕志伯愚将军被害于伊犁,谥文贞。)不意良朋遭此惨祸,凄楚万分。午桥罢
镇后,急于求出。今夏遂附和盛大臣,起督川汉路事。功名之念,足以误人如此,可畏哉!
十八日晴。周仁三、廖子方来谈。灯下为梅叟写诗册二方(录近作六首)。静读景岳所注《类经》胀病一篇,乃知胀在脏府之外,肤廓之内,着于肌肉间。是以古人只有针法,泻实补虚。后人专恃汤药,从脏府下手,无怪其以胀病为危候也。此段末附景岳治胀论一大篇,分别阴阳虚实极清。吾窃意《灵》《素》之论病,《千金方》之用药,皆神奇奥妙,断无世俗眼光所能臆测。张石顽《千金衍义》疏解药剂颇已超越寻常,然亦不知果合本义否也。吾常思闭关三年,屏除他务,用专静工夫于此二书,必有神蹊仙径,究极性命之微,惜乎徒存虚愿耳。
余初卜居于此,穆氏遗鸽雌雄各一,豢育数载,孳生逾百枚,近日忽减其半,盖哺雏成后即远飏矣择木将雏得所依,主人情重稻粱肥。如何毛羽丰盈日,只解盘空恣远飞。
十九日晴。连日得暇,即用朱笔评录查批《瀛奎律髓》,以陶情悦性;或玩味《论语》二三章(倪士毅纂注本),以收放心,颇觉心气宁静。午后李嗣老、高松泉、张槐卿、张仲卿集斋中,讨论团防事宜。晋甫来夜谈。寄大兄信(侨寓上海新马路昌寿里八十一号门牌)。
二十日晴。未刻赴同志联合会,余特隅坐以避耳目,乃被举为干事员。旋举起草员,余又被举。归寓篝灯作会员上内阁陈请排斥南报书。南报无不鼓吹共和,以淆惑视听,扰害治安,实社会之蟊贼。两月来,南省百姓已身受无君主之害,而后凶焰,敢怒而不敢言。
北方无识者流,犹不免受其蒙蔽,袒共和而恶君主。一般京官又轻信谣言,惊恐纷扰,以乱商民耳目。是以欲固根本,必须从此下手。闻孙文已于十七日在南京僭称总统,伪设行政长官,张謇受实业长职,程德全受内务长,伍廷芳受司法长,陈锦涛受财政长,汤寿潜受外交长。此数人皆朝廷卿贰大吏也,十叶天子不事而事孙文乎?接内侄管品仲沪上告急书,命宝惠即日裁复(上海海宁路南林里雨字十五号吴寓内)。
二十一日晴。朝廷叙克服汉郡之劳,宝惠以副都统记名简放。汉人任旗缺,乃近十年之破格,吾家科第虽盛,而此官则创为之。宝惠由任子纳赀为主事,甫六年,历补郎官,遽跻二品,不可谓非乘时徼幸也。毓鼎引疾居辇下,例应专折谢恩,乃具疏稿,请锡兄代缮。午后至同志会,出函稿请文伯英、于泽远、康士铎(甲臣。于枣强人,康涿州人)斟酌完善。余又属草上总理,请力主战局。访李嗣香前辈商团防事。晋甫来夜谈。
二十二日晴。陈折匣于几,衣冠向阙行三跪九叩礼(因疏中有“谨望阙叩头”、“交臣子赍折叩谢天恩”二语),恭授宝惠携署,交折班主事春芳代递。午后三兄来久谈。夜看宋人说部一册(《说海》本)。周仁三在外招摇,为警厅所诇(对人辄称袁芸台〔总理之子〕京卿请其督练数十营,实无其事)。甚矣,人之难知也!余三晤仁三,见其言大而夸,目多白睛,语时辄上泛,颇疑其非佳士,然犹力以忠义勉之,且指心为誓,恐其为革党所用也。孙文以上海十七票而作总统,南军咸不服。黎元洪之党尤愤,为所劫制,不敢投诚。徐绍桢、程德全均辞职。革党名为共和,而酷暴箝制,过于专制十倍。南人偶语君主,即毙以手枪。难民陷于水火,望官军甚切。滦州兵变,总兵王怀庆讨平之。
二十三日晴。专折谢恩,奉旨知道了,钦此。长叔起、刘龙伯来谈。评录《律髓》两卷。接奉天王锡侯(锦荣)信,随手邮复。此次民军据武昌,陷江宁,以共和号召天下,孙文乃自海外归,嗾其党十七人举之,安坐而攘大位,政府命令,胜专制十倍,民军大哗。
而僭位后初政,唯是剪发、改阳历,禁人言君主,民心亦离。以大势观之,内哄在即。我乘其弊,如摧枯拉朽耳。前日孙文被刺,闻是其党章炳麟所为。
二十四日晴。午前访沈子敦丈。饭后宝瑞臣、萧隐公、李师葛、张润泽相继来谈。
傍晚至冯华甫男爵寓,与同志会诸君(喀喇沁亲王阿勒精珂、吴彭秋)会齐,同谒袁总理于内阁,面递陈请书,力陈和议万不可恃,宜急筹战备。总理语气颇不振。有人谓此公权术过人,所言不尽由衷也。退后仍回冯处晚饭,妥商数事而散。梅叟、晋兄均在此夜谈。
孙文在江宁英领事署门外,章炳麟连发三枪狙击之,第三枪中肋(惜乎未中要害),不知其伤轻重。程德全遇毒,舌强不能言。《民视报》登其与黎元洪书,极致悔恨之意,然而晚矣。德全以病去位,继其江苏大都督任者,庄思缄也。思缄月初来书,封面署采涧名,而用其夫人名致采涧。盖知余忠于本朝,志趣不同,无从通问也。思缄尊人仲求先生与先大夫通谱至交,故论姻亚之谊,思缄虽为大姨夫,而视余若长兄,情意甚笃,今则风马牛不相及矣。
二十五日晴。徐敏伯来谈。未刻至同志会,顺至工艺局,问五叔岳母起居。灯下看《类经》两类,读《唐贤三昧集》数十首(黄香石评本,颇能发明作诗秘奥),几忘身处乱世矣。张先生作九九消寒图,缀集九字曰“春風.柔,南亰.幽,革軍.俘”,皆九笔也,可谓巧合。
晚望忆大兄侨寓海上落日淡高城,苍茫动远情。浮云界吴楚,朔气入幽并(第四句言北方风气刚强也,却靠时令说。浑含不露)。生事怜如寄,家书苦不明(民党禁言南事)。闻兄成瘦损,肝胆想难平。(〔眉〕此首乃极意经营之作。起句镕事入景。次句伏后半首。三、四、六镕时事。与起句同。皆非漫然写景也。五、六换头而气自贯。)
二十六日晴。因宝惠升官报谢先人。午刻设祭两席,三兄来主祭。约郑、张二师,锡兄,量能昆仲,享馂馀。未刻赴同志会。酉刻至斌升楼赴延铁君之约。作诗有翻进一层法,如诗家咏白发,皆作厌恨之词,而唐沈千运《感怀示弟妹》诗,则云:“近世多夭伤,喜见鬓发白。”意更警动。
二十七日晴,有风。吉甫来贺,作半日谈。松泉、仲卿来议团防事,斟酌甚久。
二十八日晴。看《东方杂志》第七册。此志注重心理学科学,颇有意味,恐南方乱后不能接续矣。朗轩电告笏斋来京,约往玉楼春晚饭。梅叟适来访,亦邀我同访笏斋,遂同车而往。饭后又与笏、朗至大德通剧谈。革党在东安市场外,用炸弹自三盛茶叶店隔窗抛击袁总理,总理马车行速,未及于难,炸毙卫官一员,卫兵三名,巡警二名,行路者二人,马车后玻璃窗俱震碎。当场拿获二人,又拘捕髡首披斗篷者数人,内中搜出挟洋手枪者三人,俱发交营务处(〔眉〕杨禹昌〔蜀人〕,张先培、黄之萌〔皆黔人〕,次日即由营务处绞死,埋尸外城右三区哑叭坑)。昨日和议期满,特集亲贵开御前会议,决和战。亲贵皆愿退让,总理及将帅闻之,为之丧气。大清皇族既甘心禅让,求保馀生,则诸臣虽忠勇奋发,果为谁出力乎?皇家自愿亡国,真中国三千年历史未有之奇。列祖列宗乃生此等子孙,岂非气数!
二十九日晴。先大母忌日拜供。松泉、仲卿来久谈,研求时局表里,极有意致。大致古今总归一辙,吾辈以今日眼光观历史,颇能窥古人之蕴。读书阅世,固交相助也。同志会电促余到会,干事员皆在焉。知昨日亲贵会议,奕劻力主禅让,溥伦和之,因蒙古王公不可而散。定于初一日再决议,同人拟尽明日之力,游说诸亲贵,开陈让位之害,以折其邪谋。
明知无益,而奔走呼号,聊尽吾辈之心而已。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岂奕劻等所能送人耶?阿佑三云(亦干事员):吾之欲以身殉,固非殉皇上,亦非殉清朝,殉吾平素所抱君主之志而已。此即匹夫不可夺志也。其言极当。梅叟夜过谈诗。旬日中,京朝达官纷纷奏请开缺,可耻哉!安乐则麇集,患难则兽散。朝廷要此辈何用!然亦数年新政有以致之。
刘宗二首(〔眉〕次首见下初三日)
禅让俄追舜禹踪,新朝符命献刘宗。先皇栉沐传基业,消受长星酒一钟。
三十日晴。竟日愤闷,坐话兰簃,与锡兄作楚囚之对,偶拈书卷,皆产感触。晋甫来夜谈,稍可排闷。周世宗殂,恭帝嗣位,仅六龄。艺祖北征,至陈桥驿,将士谋曰:“天子冲幼,吾属出力,何人知之?”遂拥戴艺祖。观于此而知孝钦显皇后因一念之私利立幼君,真大误矣。接筱虞亲家书,随后邮复。嘉定徐季和师当光绪中叶,尝语亲友曰:“国亡不久矣。”众惊问其故,师曰:“吾久在朝列,遍观近支皇族中,无一明白有英气者。上既无嗣,异日承大统、执国政者,必不出此诸贵,安能望其守祖宗基业乎?”老成深识,洵不可及。
十二月初一日晴。镜湘、荫北来谈。未刻至同志会,与同人细究前后痕迹,始悟百日中惨淡经营,皆为受禅台预备材料耳。
芦殿荒庄残月乐游原,芦殿灵旗冻不翻。凄绝徽陵三尺土,他年谁启贵妃园。(〔眉〕“乐游原上望昭陵”,唐人诗句。“徽陵三尺土,”见《五代史》唐愍帝、清泰帝本纪。贵妃园,明思宗事。)
(景皇崇陵,贝勒载洵实董其役。向例,木商承揽官工,监修王大臣之建屋修园,皆出于木商,名之曰报效。则虽以二成到工,王大臣不问也。三年中,劻、泽之扩邸,洵、涛之造园,伦之润屋,莫非朘削崇陵之馀。而洵又自鬻监修、办事员各差,其价自八千金至二千金不等,视本员之能力、居间之交情以为差。利其工之延期,为幸门久开之计。今年八月初,嘉兴某司官尚以六千金得监修。是以开办三年。而工尚未及半也。先帝梓宫久淹梁格庄,易代之后,事可知已。恸哉,恸哉!)
南皮张文达公,于同治癸酉年,梦至正阳门内,见自大清门达午门,皆洞开,肩官衔牌者列队而出,每牌之下,俱有一朝珠补褂者随之。怪问旁人,答曰:“清朝已亡,此皆迎降之达宫也。”瞿然而寤。官衔姓名皆不复记,唯记前二牌为大学士陆润庠、直隶总督袁树勋。次年甲戌,陆公魁天下。又数年,文达抚吴,阅官册,有典史袁树勋其人,私意陆既为状元,容可致宰相,若袁典史者,岂能为直隶总督乎?遂亦等诸妖梦矣。又二十年,袁督两粤,谢病归。陆公果正揆席。余昨阅《时报》,忽睹袁有致总理电,请上以位让总理。
闻直督陈筱帅不愿与禅代事,将挂冠去。继其位者或在树勋乎?文达之梦,余向有所闻而不详。今年回常州,次远堂伯为余详述之。堂伯盖得诸文达口述云。
梦境碧波万顷碧峰环,茅舍濒湖竹万竿。梦里平生方寄快,醒闻寒柝一灯残。(前二句凌空着笔,第三句方点出梦字,章法颇奇。)
初二日晴。午后南园来。傍晚,偕锡兄同至聚魁坊,又用电话在禁卫军唤宝惠同饭。
归寓晋甫亦来。日本少佐多贺崇之介善茀田来访余(多贺曾充将弁学堂教习,茀田其学生也),痛论共和政体之不可行于中国。缘日本主张革命者极多,中国民政若成,潮流必波及其国。故其政界中人,均惴惴以维持君主也。多贺又言:日本,君主国也;而中国学生自日本归者,反主张革命。美利坚,民主国也;而中国学生自美洲归者,反主张君主。似成一反比例。盖东国政府虽较胜中国,而秕政亦多。美国民政垂百年,浸有流弊。学生各
目睹其害而思矫之,故相反若此。其言极有理。观于梁任公素持民主主义,迨游新大陆归,目击民政之不堪持久,遂一变而为开明专制之说,良有由也。
初三日晴。买梅花十馀株,水仙数十剪,陈列厅事中。时事虽乱,吾心自太平也。
饭后闷闷无事,出城访润田(并存公善堂外部岁捐二百两),同饭于福兴居。京官闻临时政府将立,恐反对者扰及市闾,于是又纷纷遁去。呜呼!此百日中,南省虽乱,北方却一无所见,唯见京官眷属之乱乱烘烘而已。看《通鉴?后周纪》,周太祖规模度量远过前四朝。世宗继之,骎骎有统一太平之象。此为五鼓以后,晨旭虽不出地,而清虚爽朗,已渐趋于大明矣。
《刘宗》之第二首:渡河未遂宗留守,解甲徒闻杜重威。梦里江山何处是,北风吹老首阳薇。
初四日晴。未刻答访多贺,多贺又介见其友川岛浪速(充我国民政顾问,官加二品衔),密谈三小时。川岛谓,中国若成共和,日本有必亡之道者二:一则其国民党必起为朝廷为难,俄罗斯将乘衅而取其国;一则中国南方必大乱,列强将不得已而瓜分。日本虽可得奉天,然以东方一隅,抵抗各大国;俄得蒙古、黑龙江后,日本在其包罗中,其折而入于俄也必矣。故今日扶持中国君主,正所以保东亚也。可谓肺腑毕露矣。复徐花老天津书。又寄吕五舅常州书。
初五日晴。午后至同志会,欲探访近事真相,乃不见一人,怅怅而归。朗、珩来夜谈。卧思《老子》所云“绝圣弃知,大盗乃止”及“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等语,从前读之,诧为怪论,今日乃悟其旨。教育普及,广开民智,世界之争,正未已也。二十年前,李橘农同年为余言《红楼梦》小说(又名《石头记》),与今本全然不同。且言先大云公曾手评,以读《史记》之法评之。语虽不多,眼光特高。余颇向往之。
顷上海有将原本石印者,宝惠预购一部,先取来十本,字句果远胜今本,惜尚未睹后半,不知结束如何耳。书中所撰各诗,皆深得晚唐三昧,格律韵味,纯是韩、吴家法。知曹雪芹于晚唐诗煞有工夫。余幼时阅此书,即喜其诗,特录成一册读之。故余之诗学,实自《红楼梦》来。余之学为古文,则始于《水浒传》。
初六日晴。献廷、茀田来谈。茀田谓,前日余晤川岛时,其公使伊集院坐隔帷幕,思出见而以冒昧为嫌,尽聆吾语,甚叹为外部大臣及使臣之才。余当时亦颇疑日使必在彼,盖川岛所言,非有天皇训令、公使意旨,不能若是披露也。未刻至同志会商办极重大之事二端,余实主稿,兹暂不宣泄。闻阁臣已筹战备,大约十一日停战期满,即宣戒严令矣。
积懑已深,顿有气吞三吴之概。连日灯下看孟瓶如先生(超然。闽人,乾隆朝名宿)《使蜀日记》两卷。所记晋、秦、蜀地形、风土极详。恨不身历其境。乃知少陵、山谷、剑南诗中描写风景,字字真切,非身历者不能知其妙也。又知读名人诗,切须揣摩咀嚼,断不可囫囵滑过。
初七日晴。傍晚诣同志会。三兄、朗轩、晋甫均来夜谈。上午十钟,官军克复潼关,追贼西窜。午后日旁生珥,形椭圆,其光射目。
初八日晴。甚暖。以腊八粥供菩萨,荐先人。世虽乱,礼不可废也。午刻至电灯公司,同志分见外国公使,以伐其谋。余与康侯、子敬、展云会晤日本公使伊集院:一、报告南民军扰害情形;一,力辨报纸所载亲贵群谋排外之诬。出城至通记索食疗饥。又至北城分司厅胡同访川岛久谈。归寓已过晚饭矣。诏封衰世凯一等忠靖侯,授张勋为两江总督(此初六日事),朝廷似有规复南京之意矣。夜半十一点钟军谘使良弼自肃王府归红罗厂寓,有乘马车之军服人出车拜谒,既近身,陡掷炸弹,党人立陨,良弼急避,仅伤其足,骨肉糜碎。急延日医治疗,足虽废,当不致丧命也(次日知暗杀者为君主党中人,奉天人。
良弼近日力主共和逊位之议,故遭此一击,惜乎不死也)。(〔眉〕十一日竟死。)
初九日晴。大媳生日。作霖来畅谈,留其午饭。作霖出示所作代军队致亲贵书、致徐太保书,事理透明,淋漓通快(庆、伦、徐则严责之,醇、恭以下则力劝之)。与作霖交数年,不知其文笔之妙如此,为之击节不置。一日不出门,读梨洲文二卷,本欲遣闷乃更增闷,读至沉痛处则更泪涔涔下矣。夜十一点半钟,有长星自西北飞来,掠上房西厢屋脊而过,陨于东南。其光闪闪,目为之眩。与光绪三十四年六月相同。(〔眉〕何天变之多也。天文五行之学,未可全指为无稽。)
读史读史从来怅奈何,岂知全向眼前过。时危大盗谋迁鼎(〔眉〕,第三句本庾信《哀江南赋》),事去孤臣唤渡河。南服烟尘先垅隔,中年兄弟九原多。茫茫家国无穷恨,可奈空庭落木何。(〔眉〕前四句国事,后四句家事。末句恨己无权力凭借,不能平乱也。)
初十日晴。未刻至同志会(并介绍瞿肇生、善茀田入会),知大事已去,无可挽回,痛恨欲哭,而闽人张知庐编修犹登台长篇大论演解帝国共和政体,余不能再坐,惘惘而出。
访朗轩剧谈,晚餐后归。大风。梅叟犹在此相候,又纵谈始去。接陶兰泉信并百金。
十一日晴。朗轩来作半日谈。近日悲愤交迫,几不聊生。锡兄、朗弟均力劝我自解自遣,时事至此,无可挽回。王室虽存,而环顾皇族,无一人足语济世安民者,吾侪将安托乎?天时人事,可以观已。孝钦显皇后自光绪二十年以后,裁撤上书房,近支子弟皆不令读书,年十六七,即华服骏马,出而驰逐,目不睹圣贤之论,耳不闻正人之言,志趣才识,何从高远?迨醇王监国,复遍布为行政长官,谗谄面谀,与之俱化,遂酿成今日现象。当江汉事起,不过一隅之乱耳,乃纷纷提取现银数千万,辇而纳诸外国银行,市面为之窘滞。租界一席地,争先恐后,借以藏身。士民为之动摇,外国为之齿冷。抱头痛哭,不展一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项城得乘间而入,唯所欲为。以此沦亡,自贻伊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亲贵已播亡国之种,安得不收亡国之果乎?余三年怨气,只博得今日万点啼痕耳。(〔眉〕此乃探源之论。)
十二日晴。未刻至同志会。又访润田。夜,饭于大观楼。适觐枫返自奉天,对谈近事。朗轩来访,发电速归,夜分始去,月色皎然。生平知心之友,无过保山吴子蔚前辈,而论事往往不合。犹忆戊戌八月后,余卧病,子蔚来问,纵谈及时事,余以伾、文、训、注比南海、新会,子蔚斥为拟于不伦,谓彼四人何足言。余又举时论难之,子蔚怒曰:“官书文字,岂能为定论乎?”不欢而散。使余今日得与子蔚上下其议论,其沆瀣相得之乐,必有胜于曩日者,惜乎子蔚墓有宿草矣。静坐思之,泫然泪下。
十三日晴。午刻至牛街赴回教王、沙、闵三君之宴,以回民粥厂赖余成立也。饭罢瞻仰礼拜寺,知宗教之为用大矣。贺润泽娶次媳之喜。其次媳之生年月日时悉与其长媳同,亦异事也。戌刻至东城毛家湾访德人梭司尔格(大学堂教习),并晤柯理尔。两君折柬来约,议华德交通社事,久谈乃归。南宋宏通博雅之儒,首推朱子,其次则洪容斋、黄东发、王伯厚。朱子文集、语类、诸经传注,浩瀚难穷,若《容斋五笔》、《东发日抄》、《困学纪闻》,皆精简,足供寻绎。拥此数书,可以遁世无闷矣。
十四日晴。沈玉卿(夔)自南来,汉卿之弟也。谈南事颇可笑。朗轩来夜话,连五夜矣。
忆亡友吴子蔚太守
吾性毗平和,君情独激楚。针砭俱不嫌,弦韦互相补。促促一徂谢,悠悠十寒暑。
知交遍京洛,畴更喻甘苦。曩联南北邻,踏碎门前土。横肱共几读,击掌掷书舞。雪花扑窗灯,风声乱更鼓。争执或讙哗,颈赤目为努(〔眉〕皆当时实事也)。此味耐今思,此景恍昔睹。潢池纷盗兵,王室危一缕。痛泪话新亭,九京起随武。
十五日晴。镜湘来谈。接澜翁信,知署通永道篆,随手邮复贺之。傍晚,便衣祝献廷亲家生日。与润田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主人。朗轩夜来,更深始去,贻我新会橙十枚,价银元一圆,甘美异常,大润燥吻。余买各种糖款之,不啻小儿之乐。夜月又华,天清气朗,无异中秋,与朗、锡徘徊中庭甚久。
十六日晴。晨醒,宝惠来,言命三侄婿突于丑刻病殁。不胜惊诧,急命仆妇往视,知系发疹,为自己开方服药所误,病仅二日耳。年二十五岁,八旬祖母在堂,夙所钟爱,衰病之躯,何以堪之。有子二人,尚有遗腹。饭后偕锡兄坐人力车往唁献廷亲家(命三忠厚而质鲁,尝从余学医,授以《医学心悟》一部,粗能成诵,遽出行道,余极力阻之,不料其自毙也)。归路至东邻阿处诊小孩疾。郑、张二师明日解馆旋里,余叩首申谢并订明年之局,傍晚约至聚魁坊饯行,锡兄、朗弟、量婿作陪。散后,朗偕来寓,晋甫亦来,剧谈而去。闽人周慕西来谒。曾留学英国四年,德国七年,专精哲学。闻宝惠言,共和逊位条件十三项,已行下各部院,已由内阁电达孙文,俟得回音,即宣布矣。悲愤冤痛,几无生气。
十七日晴。授经来久谈,以新刻《梅村诗文集》见赠(后附诗话、年谱)。授经得钞本于梅村后人,以八百金付剞劂氏。较靳吴各本多出一百馀篇首,真吴集最完善之本也。
三兄亦来。戌刻至东城黄兽医胡同赴周慕西之约。宾主对谈,述泰西男女风俗甚详。慕西考中德国哲学博士,中后并刻所著文说,如吾国科举之刻朱卷相类。接大兄沪上书,并刘医脉案、药方相质证。又接宝骏常州信。
挽聂命三相攸以从女续螟蛉,读诗三复斯言,保身庶几南氏玉;平日视吾书若饥渴,为尔重弹此调,伤心欲碎伯牙琴。
十八日阴,大风。午刻立春,以春卷荐先人。世虽乱,礼不可废也。季超丈来午饭。
酉刻至全聚德,赴兰圃之约。又在大德通略坐,还医学堂欠款百金(已还二百金,下欠二百五十金)。三十岁以前,极能看书,而无力购置。四十岁以后,琳琅满架,反无暇研求。
自九月廿一日火焚吾书数十部,所喜精镌精校及余所夙嗜之本,皆庋置别室,未遭此劫。
经斯惩创,幡然动守约之思。即如《黄氏日钞》,乃吾三十岁前所欲读不得者,去年买得明刻仿宋本,颇喜之;然列诸架上,迄未翻阅也。世局大变,自分永作江湖逸民,不复与闻政事,唯取益身心、娱性情之书,送此未死之岁月,正是细读《日钞》之时矣。拟每曰读二三卷,以收桑榆之益。
十九日晴。午初犹酣卧,为陈哲甫来唤醒,略谈而去。未刻至利仁义塾,率生徒廿七人,在至圣先师前行三跪九叩礼放学,生徒又向余拜谢。在恒裕久坐,偕润田赴福兴居晚饭。寄常州吕五舅书。
东坡先生生日,年例悬画像于三松精舍,陈书帖花果,招同人醵饮为乐,今也何时,而联高会!改辍斯举,乃作长歌纪之先生生景祐,正当全盛时。其殁在靖国,政衰时已危。犹幸未遘靖康乱,免向王城
歌黍离。人生遭逢有定分,堕地便已殊欢悲。(〔眉〕开口从生日起,即紧切时事,着想迥绝恒蹊。)长安腊雪梅花暖,年年蕉觞奠琳馆。菜几图书发古香,衡门冠带抒诚款。吁嗟乎乾坤厄运穷于子,黄天忽生苍天死。孤嫠弃纬恤宗周,我辈何心述诗史。(〔眉〕接笔雄奇跌宕。黄天事用来精确。)先生况抱忠义心,英灵万古长鉴临。下视风尘同一哭,香花虽洁神非歆。於嗟乎,峨嵋山边有乡树,晚年却向常州住。我不能笠屐归耕阳羡田,又不愿芒鞋重踏皇城路。垂老光阴春梦婆,寥空一鹤飞何处。因公生日发深悲,朔风萧萧愁日暮。(时事为古今未有之局,诗即为古今祝东坡生日未有之诗。独辟町畦,尽扫门面语,却又细针密缕,丝丝入扣。)
二十一日晴。澜翁赴任过京师,作竟日畅谈。朗轩、晋甫均至。闺人自制肴,晚饮,夜深始散。澜翁述初七日午前,三日并出,白虹竟天,环日而贯之。未刻日已偏向西方,其上忽现五彩气一条。又上有月牙式,与日相背,亦五彩灿然。不知是何祥也。
二十二日晴。澜翁已起身。忽接承庆侄快信云:督辕牌示,署通永道恽某不谙军政,无庸前往,改委李某署理(李为驻通姜军营务处)。宦场变幻愈出愈奇。急发快信寄通。三点钟赴隐公之约,座唯宋芸子前辈、龙子恕同年,杯酒谈心,颇得友朋之乐。戌刻至六国饭店,与交通社德友七人共饭,详议社事。七人皆能作华语,精究华人性情风尚,兼考政治。青岛地方官缺出,则于社员中简任。其立社宗旨在是。外国因地择材,其不苟也又如是。接业舅信,知大兄在沪卧病颇剧。
二十三日晴。饭后携《梅村年谱》,坐厅事梅花丛中读之。香满襟袖,心境怡然。谱载唐孙华咏明南都诗,极言弘光之为伪托,故不敢见童妃。又言王之明实为真太子,与余从前持论适符。亚蘧来访,余致大兄欲赘姻南方之议,亚蘧允之。客去,至聂处复诊其二令嫒病(命三殁后,其长男黑儿病传染,为市医古姓误诊,一日夜而殇。其父子皆死于石膏。古医则坚持所见,不为变。从前翊虞侄父子均为苏济帆大剂石膏所杀,同一痛心)。余用药一遵春间在常所得《痧症治要》之法,以解结活血为主(香附、陈皮、红花、茜草之类),而忌苦寒,遂收回生之效。惜不使古医知之,即使知之,恐彼亦怙过不肯服善也。连日看《黄氏日抄?孝经》、《论语》两卷。东发说《论语》,谓圣人言语简易,而义理涵蓄无穷。不善学者求之过高,从而增衍新说,又或浩浩长篇,多自为之辞,于经反失之远。
故其诠解唯就本文寻绎,不于句中添出字眼,不于句外插入意见,最为得之。即如侍坐言志,喟然与点一章,宋明儒者务求深远,玄之又玄,播弄话头,几成魔障,余极不喜。今读先生所说,平实简易,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昨为隐公述之,隐公欣契至再。上灯送灶。
二十四日晴。接澜翁通州信。傍晚至通记取度岁资。朗轩、楚南踵至,晚饭后归。
儿辈问作骈文作诗之法,为详细指点。噫!此道将绝响矣。词章之学,断非枵腹所能效颦,必须熟读前后《汉书》、南北八代史、《文选》,以充根柢而储材料,乃能脱离伧俗,斐然成章。
二十五日晴。未刻至华德交通社访柯理尔。又访民政赵大臣探问镇靖闾阎消息,知懿旨已宣布辞位。呜呼!国竟亡矣。三万六千场之欢娱,极于亲贵;二百七十年之宗社,渺若云烟。天耶人耶,真堪痛哭。闻智庵言:皇太后今日召见阁臣及国务大臣,谕云:子三年中深居宫中,不预外事,一般亲贵,无一事不卖,无一缺不卖,卖来卖去,以致卖却祖宗江山。言至此,失声大哭。少停又言,亲贵至今日,不出一谋,事后却说现成话,甚至纷纷躲避。只知性命财产,置我寡妇孤儿于不顾。即朝臣亦纷纷告退。卿等独在此勉力支持,予甚愧对卿等。又云,予当率皇帝退居颐和园,让出宫殿。诸臣咸奏云:条件中虽有此说,然大内有太庙、社稷坛,内殿又有祖宗圣像,断非民国所敢居住。且大总统只有办事公所,并不能深居宫殿。又况皇太后为天下生灵让退,民国必十二分优礼,万无他意,请皇太后放心。遂奉懿旨而出。毓鼎闻之,不禁垂泪。自武昌乱起,至今不过一百二十日。
八月十九以前,犹是太平一统江山也。自来亡国,无如是之速者。其实乱亡之祸,早伏于十年之前。光绪庚子以后,孝钦显皇后未免倦勤,又鉴于义和团之乱,肇白宫廷,于是遇事一意脱卸,唯求及身幸免,不复作永远苞桑之计。迨景皇升遐,利于拥立幼冲,不致翻戊、庚两案,以神器之重,授之暗懦孱王。父监子国,而君为虚位。名之不正,莫过于斯。
醇王承述父志,排斥汉人(重满轻汉,始于高宗,老醇王猜忌汉人尤甚)。劻耄而贪,泽愚而愎,洵、涛童骏喜事,伦、朗庸鄙无能,载搏乳臭小儿,不足齿数。广张羽翼,遍列要津,借中央集权之名,为网利营私之计,纪纲昏浊,贿赂公行。有识痛心,咸知大祸之在眉睫矣。譬人恣情纵欲,元气久离,偶触外邪,立蹶不救。昌黎所谓“其绝必有处”,即无革命军,亦必有绝之者矣。呜呼!二百馀年培之而不足,三年馀覆之而有馀。所可痛者,幼主无辜,遭此屯蹇耳。深宵书此,悲愤交并。嗣此不复论朝局矣。湖滨旧史识。
二十六日阴。晨起祀神谢宅,犹是先朝冠服也。王酌升太守以所藏字画向顺直学堂押借二百金。酌升维持堂局,力筹巨款,有功于堂,余与连雨亭商,允所求。特至恒裕取款面致,立券而归。隐公来畅谈。夜,微雨。看《日抄?论语》、《孟子》。
二十七日阴。亢燥已久,天地之气不能遽合,故雪意犹馀,然氤氲之气已渐凝矣。
即此足悟阴阳消长之征。午饭后静坐梅间,领略香味。看小儿女放风筝,采涧夫人闻声至前庭,吾持竿,夫人握线,儿童拍掌,而沙鹰飘摇于天半矣。陆季良、钱晋甫来夜谈。季良说南军情形,可发一笑。晋甫善述故事,有条有理,有声有色,听之忘倦。乱世残年,尽消岑寂。客去仍看《日抄?毛诗》二卷。忆戊申十二月,皇上即位,升太和殿受贺,大声痛哭,不肯升座,频言我不愿居此,我欲回家。监国强抑之,竟未安坐。毓鼎时侍班于御座前,见上号哭过甚,恐损圣体,急谋于御前大臣肃亲王,传谕殿前,草草成礼。拜跪未毕,侍阉即负之而去,且云:“完了,回去罢。”毓鼎即觉其不详。今日果应“完了”、“回家”之语。
二十八日晨醒,闻扫雪声,起视积约四五分,天已放晴。为晋甫写联一付,特署宣统年号。季良复来谈。以马车押银三百两,傍晚至恒裕一行。夜风如吼,独坐话兰簃看书,如在深山中。又看《日抄?尚书》一卷。先生说太康失国在河北,其弟仲康即位于河南。
子相嗣立,为羿所迫,迁都帝邱,旋为羿灭。相后生少康于有仍,卒借遗臣之力以复国(此非原文,余约略记之)。三千年前情势瞭如。
二十九日晴,大风。一日料理账目,年年老套也。凡极便之事,便是极累之事,欠账其一也。季良来,午饭。傍晚,倦卧无聊,乃访朗轩叔侄剧谈。归寓,晋甫在此。
三十日晴。作霖、千里、干卿、卿和均来谈。次媳生产艰难,延妇婴医院美国女医来收生,用机器将孩取出,男也。时为壬子正月初一日子时,取名清宝。夜迎祖先神影。子刻接灶。
十二月二十五日作日短风严急景催,天门望断五云来。鹃啼化血魂难返,蜡泪成堆骨尽灰。先庙未闻乱北地,故人空欲哭西台。早知汉祚终难复,丞相当年枉费才。
辛亥除夕守岁堂堂岁月随朝政,落落衣冠与我亲(此时虽未改服色,然朝官已以清朝衣冠为耻,余父子则仍旧服也)。先祖宁知王氏腊,晓钟弥恋汉宫春。偏闻梓舍传生子(次儿夜半得男,乃壬子岁正月初一日子初一刻),忍见蓂阶废建寅(民军改用阳历,今日乃二月十七日也)。诘旦慈宁门外路,疏槐短柏总伤神(皇太后率皇上仍御殿受贺)。
澄斋日记
壬子正月初一日晴。焚香谢天。东北向我宣统皇上行三跪九叩礼(宝惠亦随行礼)。
在至圣先师前率儿辈行三跪九叩礼。在祖先前行礼。饭后至三兄处及五叔岳母处。三兄旋来此,在内室作竹戏,夜分始散。余则静坐簃中,看《通鉴?后汉纪》一卷,梨洲文十数篇。
初二日(二月十九号)(〔眉〕夹注新历,为对于外人酬应计也。)晴。承庆侄自津来拜年。锡兄、珩弟、刘孟禄、曹占一、黄禹巽均来。傍晚赴梅叟约,内庖甚精。
致萧隐公简改岁之后,别是一番世界。弟唯枯坐书斋,与古人晤对,不复问门外事矣。兄欲观《黄氏日抄》,因弟正读首函未毕,是以迟迟。兹特送上一函。东发先生为宋遗臣,终死国难,志节皎然。其说经宗旨,但就原文寻绎,其义自见。凡后儒节外生枝,以衍新意,衬贴字句以就己意者,皆所不取,最为平实简易。唯说《春秋》所书年月,皆指为夏正,愚意不能无疑。夫子论为邦,志在行夏之时,与殷辂、韶舞同为想望之辞,而平日则俱从周制。岂有秉笔修史,而改本朝正朔之理?况二月无冰,十月雨雪,固合乎时令之正,夫子乃特书之以纪异,自是周正无疑。兄阅此数卷后,望赐教为幸。
壬子正月初二日湖隐手启。
初三日(二十号)饭后至锡三、润田、朗轩处拜年。皆通谱兄弟也。晚,落神影。
雨水节。
初四日(二十一号)晴。隐公、朗轩来作半日谈。接五妹信。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魏王操薨,子丕嗣王位,次年改元延康。八月,魏受汉禅,改元黄初。夫业将取而代之矣,忽又改元,其意何居?盖建安年号,士民沿用已久,骤予革除,未免动人视听,故仍借汉帝手中,将建安二字取销。然后从延康渡入黄初,则以渐而移,人自不觉矣。奸人用意之巧,千载下犹可推测而得之。曹操初得政,下令用清议不容之士。后人咸詈其败坏风俗,此未喻孟德用心也。东汉尚名节,自好之士,多不肯仕于乱朝,不得不舍品取才,供我驱使,而不为我梗。此乃一时权宜之计,迨大势已定,必更崇节奖忠,以固根本矣。即陈轸所谓“在人欲其报我,在我欲其骂人”之说也。(〔眉〕此二条余颇以为独得之见。)
(〔眉〕清高宗编《贰臣传》,亦是此意。在开国之初,唯恐人之不贰于我,迨天下大定,则又恐人之贰于人矣。男惠附注。)
初五日(二十二号)晴。晨起祀神。饭后便衣至工艺局祝黄慎丈生日,顺游厂甸而归。目疾不敢观书,枯坐簃中,收视返听,静摄此心。晋甫来谈。接吕五舅信,又史文甫上海信。
初六日(二十三号)晴。饭后无聊,至通记一行,适朗轩在坐,高仲瑊前辈又自宣化来,相与剧谈,夜饭后始归。刘表为荆州牧,移州治襄阳。后入魏为荆州刺史治所。蜀、吴所争之荆州,皆在南郡,为今荆州府治。吴大帝迁都武昌,为今武昌县(县有吴宫故址)。今之武昌府江夏县,吴为夏口。
初七日(二十四号)至十一日。因目红,不敢作字,未记。
十二日(二十九号)阴。午饭后偕锡兄访任觐枫,同至大舞台观剧,夜,饭于大观楼。九点钟,取道宣武门归。京师前三门,旧例正阳上灯时下键,十一点钟即开,以便入朝官员。若出城人车,则须待天明。崇文、宣武两门,则上灯下键,天明始启。庚子后,外国使馆及各洋行夜间屡呼正阳门,门官不敢违。而正阳、崇文之间,外人又自辟一门,闭中门无益,遂奏明彻夜开放出入。崇、宣犹如故也。最为无理,岂盗贼必由于二门乎?寓东西城者有事于城外,入夜必迂绕中门,咸称不便。至是月初六日乃并启焉。正阳门独有四门,其在南一门,唯祀南郊时,跸辇所经,偶一开,馀日则永闭。至是亦并启之。甫抵家,即闻东城枪声震地,遥望火光烛天,有第三镇兵变之事。第三镇者,为项城旧兵,向驻东三省。客腊将宣布朝廷逊位诏书,恐禁卫军作梗,特调此军入城以制之。素骄横不戢,尝殴伤日本兵。项城欲借以威众,大局虽定犹不迁。在前敌时,特加月饷一两,以其驻京裁之,军心固已愤怒思乱。适南京专使唐绍怡,蔡元培等来京,一般浮动喜事之徒,思有以媚之,勒令商户遍悬五色旗,创提灯会,大书“革命党之功”五字,招集群不逞,携剪刀迫人截辫,如饮狂药。是日,群诣帅府园,劝诸军剪发,不从,则丑语以辱骂之,遂哗变。镇兵之在齐化门外者,闻枪声,以炮攻门而入,内外相合,先拔五色旗,攻石大人胡同袁府,为卫队机关枪所拒,不得入,复赴法政学堂杀专使,均匿暗陬,搜之不获,掠其衣物而出。赴东安门,禁卫军伏桥上拒之,又不得入。遂肆焚掠,北至北新桥,南至使馆界,东抵城墙,西抵皇城,其中灯市口、丁字街,皆罹其祸。到处纵火,逢门劫掠。
项城闻变,匿窟室中,不敢发一令,听其饱载,排队鸣枪,出正阳门,掠西河沿、大栅栏、打磨厂、前门大街一带。至东车站,登火车,威逼司机人放汽开车,从容遁去。时天已大明,火犹不息。土匪掠其馀,莫敢枝梧。繁华锦绣场,一夜间变为焦土。
十三日(三月初一日)阴,天气愁惨,日色无光。项城下命令安抚乱军,使休息。
责成毅军(姜桂题所统)守西南城。军士扬言,第三镇兵均发财以去,吾辈独在此苦守,岂非痴人!外间又谣传总统放抢三天,西城商民即知大祸在眉睫矣。甫上灯,即闻枪声自南而北,火光时时出现。余知毅军亦肆掠矣,犹冀姜桂题出而靖乱。乃彻夜纵劫,并无一人弹压,巡警和之,地痞附之。黎明竟至南闹市口,距吾家数十步。余本和衣而寝,全家妇孺皆起,聚于一室,坐待到门。俄顷天明,居然幸免。是役也,北自新街口,南至宣武门,皆被其害,而南较轻于北。东西各街巷,则有至有不至,有掠有不掠。掠足后,或归营,或出外城。土匪拾其馀,有不存一草一木者。事后始知,乱兵已至西铁匠胡同(在吾巷后),将取道而南,经吾家趋闹市口,有警士语之曰,西南已抵城墙,皆畸零小户矣。兵乃折回。其从石驸马大街趋闹市口者,约七八十人。其时月色昏暗,遥瞩七爷府大墙,误以为城墙。途人复阻之曰,向西虽有三家,皆穷官,无足取。兵遂放排枪而去。此中有天幸,有人和,危险极矣。
十四日(初二日)阴。外间复扬言,今日轮抢南城。或言今夜掠各住户。商民皇皇惴惴,几不聊生。诅咒唾骂项城者,昌言不讳。东西邻来责言,谓民国已无自治之能力,将以兵力实行干涉,画界防守,如庚子故事。项城惭且愤,力以能保卫自任。乃发命令军法从事。责成民政部、步军统领、游击队加意防范。英、俄、德、法、美五国,合兵游街,以耀军威而镇人心。警厅传令下午六钟后,即断行人,行者以枪击之。通夜寂无一声,居然安靖。余解衣酣寝达旦。营务处满街杀人。凡抢一瓶一几者皆戮之,悬首稿街。警厅亦请大令长刀杀乱人,乱人稍惧。使十三日即严刑威众,何至有西城之乱。亡羊补牢,不太晚乎?大乱示子侄平时不留馀,用时无寸尺。种树好追凉,贮泉终解渴。感应只一机,如铁赴磁石。
君子慎造因,乖和唯所择。但逞一朝快,遑知前路窄。翳桑一饭仁,竟解滔天厄。汝曹知此意,天和葆肝膈。春气生之萌,秋叶死之积。
十五日晴。(初三日)上元旧节。采涧夫人生日。晨起衣冠祭神。午刻合家祝寿。润泽、干卿、卿和、量能兄弟均来。饭后,三兄亦枉祝。余出城访隐公论学,干戈之气化为经籍之光,良友正未易得也。上灯祀先,市肆不通贸易,不能备物,聊展诚敬而已。接大兄上海电,问两宅安否,即电复均安。夜月皎然,人声俱寂。
十六日晴。(初四日)南园、晋甫、珩甫均来谈,人心稍定。余仍手一编自遣。接萧小虞亲家存问信,随手作答。十四日乱兵自京溃至天津,勾结本地乱兵土匪大掠河南北。
近数年,天津繁华过于上海,今乃付之一炬。北方元气,十年不能复矣。保定亦被抢,不论贫富,均存四壁而已。豢兵之害如是!五代骄兵之祸,将见于共和世界矣。
十七日晴。(初五日)午饭后至恒裕一行。
十八日晴。(初六日)惊蛰节。接常州电问安否,即电复平安。玉山侄自津来省视,其意可感。澜翁已全眷南旋,不向张镇芳手下讨生活矣。张为运使时,津人衔之次骨,乃令其坐镇北门。十四之乱,镇芳闻警先遁,其视陈贵阳之老成镇定,不啻霄壤。
十九日晴。(初七日)终日坐簃中,随意看书消遣。饭后步访东邻春茂之。接武昌管信。
二十日晴。(初八日)范俊臣、廖子方均宋省视(俊自山东来)。饭后偕锡兄访南园。
以日晷测日影,随节气为转移,向来不爽累黍,自初三日交雨水节后,置之日中,乃无影。
退至立春节,则一线显然。岂司天误排节气乎?抑太阳行度忽迟乎?前日既交惊蛰,置针于雨水,其影顿现,而惊蛰仍无影。余不通算术,当向畴人质之。(〔眉〕交春分节后更测之,针影并不差,然则非偶然也。初五日。)
二十一日晴。(初九日)郑先生自京南礼贤镇来。午初率两儿在先师位前行礼开学。
世界虽乱,书不可不读,道理不可不明。饭后出城至利仁义塾,为幼童三十人开学。大乱以来,学堂开学此为第一处矣。顺省三兄,交到大兄上海信,并由汇丰汇洋六百元(内有六房三百元)。五色旗又招飐于街衢,因项城明日受任也。然焚掠之馀,索然无生气矣。夫内外总厅欲媚其主,但于各厅区悬旗足矣。各店肆伤夷未复,创痛方深,怨咨之不暇,庆贺云乎哉!夜略设数肴请先生(鱼翅、活鱼、江瑶柱)。
二十二日(初十日)晴。朗轩、晋甫来,谈论方豪,忽闻城外有兵队相哄拔帜易帜事,皆惊而去。甚矣,忧患之伤人也。买宝应《朱止泉先生文集》,价洋二元。余于庚辰年在武昌,得先生所编《朱子分类文选》,笃好而熟读之,阅前序,知先生有《朱子圣学考略》,积十馀年心力而成。沉思研虑,深窥朱学要妙密切,渴思一见。阅十年,始得旧抄本于厂肆,价银五两,喜极加餐。治之三反,始于朱学粗得要领。今又得是集,庶几左右逢源矣。乃知天下事物,好之深,求之专,其乐有如是者。灯下读行状一篇,能阐明先生学悟精神紧要处。接大兄上海信,随手邮复。今日三点钟,总统受任时,突有大黄旋风自东北来,卷地而起。夜,风尤狂,合家破胆之馀,惴惴不敢安寝。杜诗云:“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真道出遭乱人情味也。
二十三日(十一日)阴,大风惨栗,天顿寒。突闻城外有乱事,探之皆造言以惑众也。《大(小)雅》以讹言繁兴为大乱之象,向来颇疑为何至于此。今年历其境,始知不诬。茂之、茀田、润泽来谈。夜坐籍中,看《通鉴?光武纪》一卷,《朱止泉文》三篇。接次伯常州信。
答隐公二首
世外桃源何处寻,入山只恐未山深。小窗梅影三更月,便是萧寥太古心。
闻君读《易》可忘饥,人世谁知有是非。悟彻此心无住着,水流云起总天机。
二十四日(十二日)晴。午刻偕锡兄、宝惠至大观楼西餐,觐枫作东。自十二日至今,坊馆不开,颇有食淡之苦,得此稍饱馋吻。甚矣,淡泊之不易久处也。学道近三十年,尚徇口腹之欲如此!归寓看医书一卷。接禹九上海信,问安否,随手作复,附呈上八叔信。
二十五日(十三日)晴。仍有风。饭后答访汪聘臣。又至恒裕兑现钱。灯下看《容斋续笔》一卷。偶看新小说《块肉馀生述》,中有数语云:“今日所宜为之事,勿贻留至于明日。缓忽者光阴之蝥贼也,当力擒之勿释。”又有云:“凡人每年进款至二十镑者,或糜费至十九镑十九先零六辨士。此即为世上福人,以所馀者尚六辨士也。若费至二十镑以外,则即为穷困之人。”皆名言也,后数语尤有至理,吾辈治生所宜服膺。余亦尝谓以岁入十万与岁入一万者较,厚薄固悬殊矣,然因入款多而或存息,或牟利,筹画忧虑,反为身心之累。入一万者,不敢过侈,量所入而节省用之,有时亦能有馀,而享受同适,身心泰然。
此在乱世为尤甚。凡人衣食足用,便是富翁,而子弟不至淫侈,盗贼不甚觊觎,其所得反过于富翁者。
二十六日(十四日)晴。干卿来谈。饭后晋甫及三兄皆来,薄暮始去。复上次远伯书。看《容斋续笔》。接朱少山济南信。余作东坡生日七言长古,梅叟首和之,高云麓、陈雪樵皆寄示和作,七古次元韵,仍能感慨淋漓,殊不易得。
二十七日(十五日)晴。饭后隐公、新吾均来谈。接笏斋信,又济南张亲家信,均随手邮复。子夜复起大风。
二十八日(十六日)阴,大风。一冬无雪,终日干风,枯燥极矣。余因半月来更衣不畅,用燕医生补丸攻之,今晨虽得畅解,而隐隐腹痛者竟日,神气亦觉不扬。盖攻伐猛药,虽快一时,而元气暗损矣。闻广东乱兵亦肆焚掠,火三日不灭,繁盛之区,顿成瓦砾。
民国无政府之害如此!去年革党起事,唯恐军队之不多,凶匪逃兵,俱收尺籍,综计各省不下百万。共和后,法当散遣,则相率出于劫掠一途。良民何辜,遭兹荼毒。接翁景之甥信,随即邮复。董筼峰、赵绍朴来谈。
第三镇兵大掠京师长安两日火熊熊,十室菁华九室空。可惜朔方好身手,不教报国建奇功。
二十九日(十七日)晴。未刻至顺直保卫总局(即农务总会地)总长冯男爵议事。
今日阅《民视报》,详载叛兵南下大掠深冀间,余携示男爵,亟筹保卫之策。归路见单牌楼横两尸马路旁,乃昨日所斩劫掠之匪徒也。灯下看《容斋续笔》一卷,《通鉴》王莽、淮阳王纪两卷。接史文甫、郭寄坪信,均随手邮复。又寄五弟妇信。
三十日(十八日)晴。六点钟起,至冯男爵处,与刘仲鲁、史康侯会齐,七点半钟,四人由冯处后门步行至前街二十四间房东三省文报处,谒新署直督张金坡,面商四事:一请为顺直保卫队筹的饷(兼议收津浦铁路货捐);一请领旧式枪械,由保卫总局担保,发给州县民团;一妥筹散遣淮军之策;一饬运司催盐斤加价银两。金帅均力任其事。余又恳金帅挽留笏斋,为吾直保障。去年九月,吴禄贞叛兵逼保定,赖笏斋广设方略,获保安全。
此次乱兵大掠省城三日,藩司凌福彭匿迹天津,署臬司曹锐在衙坐视,不发一令、出一谋,俟乱兵饱飏,乃出而谈善后。大吏非人,一方涂炭。使笏斋坐镇,必有以救之也。唯笏是否肯就民国官职,则未可决耳。详谈一小时而出。金帅亦即乘火车赴津,佘等复回冯处进早点纵谈。十点钟归,假寐一小时。王晋老来谈,深心远识,朋辈罕有其匹。大乱将作,
吾辈唯有沉机观变,以待事会之来。闲中工夫,练心、练气、练识,其最要也。灯下看《续笔》一卷。
致笏斋书昨与张金帅论津保焚掠之惨,痛恨大吏非人。因详叙去秋保阳扞御之功,盛推公才为天下两司第一,坚嘱金帅挽留,为一方保障。弟非敢以民国官职浼公也,正以天下方多事,吾党之有才识气魄者,早握事权,庶几异日得所藉手耳。公当默喻此意也。
一般无识之流,狂呼躁动,若大功已告厥成,而不知中国之祸,已悬眉睫。弟沉机观变,练心、练气、练识,以待事会之来。若得一障可乘,亦将搴裳以赴之。知我罪我,所不计也。舍公,莫发微言。
二月初一日(十九日)晴。五孙弥月,午刻祭告先人。吉甫来贺。饭后访吴子清谈。
子清于去秋简甘凉道,九月中道出蒲州,为乱兵所掠,仅以身免,沿途贷借而归,文凭虽未失,然官已去矣。看《通鉴?汉光武纪》一卷,《续笔》一卷。接昌黎王锡侯信。近日苦倦特甚,种种不适,年已五十,衰象见矣,曷胜太息!
初二日(二十日)狂风怒吼,黄霾蔽天,彻日夜不稍止,心烦,耳目俱昏,大非好气象也。友人为余言,正月廿二日,项城受任,午前有黑气两条,交亘半空,一小时始淡。
午后行礼时,黄旋风自东北来,乾坤昏暗,自此日后,无日不阴,五日不风,至今日几不成清宁世界矣。一日闷坐簃中,看《通鉴?光武纪》、《续笔》各半卷。梨洲先生编辑《宋元学案》,具有学史性质,与《明儒学案》义例不同,谢山所补尤该洽。黄东发先生《日抄》中,有《阙里世系考》一卷,大有宗教思想。
初三日(二十一日)晴。春分节。午刻偕锡兄率宝惠饭于大观楼。刘壬三来商学堂事。近今世运所趋,生人思想为之一变。从前学界各书,如汉宋之争,朱、陆、王之辨,儒释之分,以及陈陈相因之经解史论,靡靡无实之词赋文章,无当事功之考据,骈枝歧出之著述,皆将渐就淘汰。以数计之,当可减去十之五六。余尝患书籍过多,耗人精神,费人日力,而人辑一编(此类明朝人最多),家刻一集(滥觞于宋后,本朝为尤甚),灾梨祸枣,汗牛充栋,更为耗蠧之尤。倘能举以上所列而空之,唯存道德上、政治上之学说,纪载哲学家、实业家之所体验、发明,庶几执要钩元,人得读书之益,而世界收为学之用乎?(唐以前读书者多能致用,实因书少之故。)
初四日(二十二日)晴。王锡侯自奉天来,述东省事势极详,总兵张作霖由胡匪归诚,极有血性,不忘本朝,可敬可敬。饭后出城访梅叟,偕至广和居小酌,费洋一元。又访荫北深谈。看《续笔》一卷。《宋元学案》选录晦庵文语只两卷,大有道理。朱子生平于哲学极有工夫(哲学乃近来繙译东西洋名词,古人只以穷理二字概之),《语类》中与门弟子研究甚细,自来讲朱学者多略去,不录一字,唯取性理门面语论之。梨洲先生独见及此(朱子于植物、动物等学均着意)。从前讲朱学者,俱是就自家门路拣择,如阳明重本体,而晚年定论纯录本体语。安溪重工夫,而《朱子全书》纯录工夫语(名为全书,而不全实甚)。以及夏峰、当湖诸家莫不皆然。此只是各人自私之朱学,非真朱子也。果欲研精朱学,必须将文集语类数百卷,注释编辑十馀种,一一细读深思,方能见朱子真本领真面目。
初五日(二十三日)晴。饭后静坐簃中,读《通鉴?光武纪》毕。十馀年不能若是静专矣。珩甫来谈。灯下看《续笔》一卷。朱子门人问学者讲明义理之外,亦须理会时政。
朱子云,事变无穷,难以逆料,随机应变,不可预定。余从前亦谓政事如财兵选举诸制度,皆须平时逐一研究,方足应用。后来始知其不然。盖诸事俱有一个原则,其中利弊因革,
亦各有其所以然。读史志及通典通考时,只要眼光识得要紧处,洞达治体,灼见本原,应用时自然措施得当。至于名物度数,届时逐处讨论不迟(即如盐务一项,各省制法不同,名称不同,因而办法亦不同,断不能预先一一识记)。学者如作为专门之业,精力工夫并归一处,又当别论。然亦须洞达治体,灼见本原,方为有用之学。否则刻舟求剑,仍无益也。
初六日赴农工商共进会。
初七日(二十五日)晴。大女生日,请余往吃面。
初八日(二十六日)晴。未刻至顺直学堂,赴顺直公益会,余被举为协赞员。本欲举余充副会长(冯南爵充会长),以迟到,不合互选之法,遂改举刘仲鲁、史康侯。散会后,就近访润田,留便饭。七点钟趁正阳门归。张筱云先生来自玉田,午刻率汀、振、闰、贵、樱谒圣开学。入吾门者闻南书房一片诵读声,犹是旧家气象,无不称为盛事。
初九日(二十七日)晴。午刻在便宜坊请郑、张两先生,梅叟、公度、锡三、润泽、干卿作陪。归寓,晋甫来谈。连日目疾不甚平复,不敢观书,唯枯坐默思《孟子》。吾于《孟子》,不主注疏,亦不主章句,唯本吾之心光、眼光,冥契圣贤微言大义,时时有独得处,始知象山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是超凡入圣语。终当著成一书(拟名曰《孟子通义》),以学说维持世界。
初十日(二十八日)晴。白桃、红桃俱放,春来第一花也。天寒甚,不减冬令。未刻赴顺直保卫局。归路访李润生,议借城根北洋小学堂为公益会事务所,不成。梅叟来访。
十一日(二十九日)晴。午刻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东。坐至申刻,又至斌升楼赴梅叟约,张振卿年丈明日旋济南,以饯别也。七十老臣,国亡被劫掠,尽罄其家(十二日夜事),仓皇去国,濒行一揖,余甚凄然。隐公来书,谩骂孟子。此隐公之隘而偏也,吾始终不敢附和。答书谓各尊所闻,各行所知,期无愧于圣贤。不欲更生辨难,致蹈口舌多而躬行少之弊。吾二人论学,不谈孟子,未为不可也。
评论朱子与刘子澄书一段:温公论东汉名节处,但知党锢诸贤趋死不避,为光武明章之烈,而不知建安以后,中州士大夫只知有曹氏,不知有汉室,却是党锢杀戮之祸有以致之也。盖刚大直方之气,折于凶虐之馀,而渐图所以全身就事之计,故不觉其沦胥而至此耳。
(愚按:此论极中要害。若我清室之待群臣,并无杀戮凶虐,只是近十年来是非倒置,贤否混淆,贿赂公行,请谒大盛,于是有气节者屈于闲冗,无廉耻者立致要津,士大夫心灰气短,愤激难平,遂酿成离心离德之象。若更追原祸始,则又重满轻汉之见有以激之。)
想其当时,父兄师友之间,亦自有一种议论文饰盖覆,使骤而听之者,不觉其为非,而真以为是,必有深谋奇计,可以治国救民于万分有一之中也。
(愚按:今之改仕民国者,亦皆借口于为斯民公仆,救中国之危亡。且国无专属,并无事二姓之嫌。正朱子所谓自有一种议论也。)
十二日(三十日)、十三日(三十一日)目疾复作,失记。
十四日(四月初一日)晴。为顺直保卫局筹饷事,为同人推举,偕康侯赴津。午前八点三十分乘快车行,十一点二刻到老车站,住日租界德义楼旅馆,楼上铺盖巾匜俱备,每日房金洋一元五角。两餐则过饭厅西餐。居食俱适。午饭后访李嗣芗前辈(侨寓小营门洋楼),张重卿、高松泉皆会,坐谈甚久。嗣公邀游李氏荣园,余曾两至斯园,皆不及春时,今则红白桃花一千馀株盛放,几疑身入武陵溪中。步登土山顶远眺,泛舟湖中,绿波滑笏,尘襟顿涤。处危城半年馀,至此殆同世外矣。嗣公又邀饮聚丰园,宁波烹调也。以电告
张督,约明日相见。
十五日(初二日)晴,大风。连日燥闷沉阴,大有雨意,皆为狂风吹散,旱象将成。
可忧实甚。严范孙前辈、李嗣老、重卿、松泉均来谈。午饭后,偕史、张、高三君谒张督,达来意,力辞以无款可筹。因以提用盐务平价银两之说进。平价者,项城督直时将芦纲各岸盐价裒多益寡,使其均平,岁得七十二万两,兴办盐务实业,乃运司既得此巨款,尽移诸他用,以至媚长官,馈要津,饱私橐,皆取资焉。商人迄未获一金之利(官场积弊类若此。此利孔所以不可轻开也)。今以地方之款,供保卫地方之用,名正言顺,贪吏亦无以难之。张督允商之运使。归栈访钱新甫于对门,未晤。又至小白楼聚昌木厂访萧小虞亲家,亦未值。赵幼梅邀饮太乙楼,扬州烹调也。小虞来夜谈。
十六日(初三日)余与康侯先归,留重卿、松泉待张督及嗣老之复命。作书留致嗣老。九点钟乘快车回京,十一点二刻到,午正抵家。
十七日(初四日)晴。辰刻偕康侯同访冯男爵,报告津事,妥商良久,拟具呈总统府,请协济饷需。出城访觐枫,同诣福兴居午饭,掌柜作东。未刻又入西安门至保卫局,与仲鲁、康侯酌撰呈稿。华甫再以电请赴煤渣胡同议事,余人马俱疲,遂归寓。
十八日(初五日)清明节。饭后出城,祝梅叟生日,因至南野踏青,在公善堂、利仁养济院各少坐,与孟禄提议工厂添设草帽科,拟赴玉田一带收买草帽辫,聘教师,仿制西式草帽,以供剪发人夏日之用(西人夏日行路,例不科头,虽盛暑亦戴笠,此犹有古风,胜于中国人赤膊盘辫)。晚近士大夫喜赤膊盘辫,虽大庭广众亦然,太不雅观,余甚鄙之,虽盛暑亦不去汗衫。剪辫易服后,能湔除此习,未尝不佳。
十九日(初六日)晴。午刻至大观楼午饭。未刻赴嵩阳别业保安会茶话,不过一场话说而已。今之纷纷立会,大率类此。
二十日(初七日)晴。量能及大女挈儿女南归,附早车赴津(宽仲侄自南来)。
二十一日(初八日)微雨湿地,旋即为大风吹晴。自去冬至今俱如此,旱象可忧。
午后至荫北、献廷两处诊病。萧隐公来访,不值,留其所批《朱子年谱》上册见示。隐公坚苦卓绝,进德颇猛,而意见稍重,自孔、颜外于诸贤皆一笔抹煞。余深不谓然,乃作简以规之。
简萧隐公旬馀不见,伏维道履增胜。连日熟观迭次来书,吾兄进德勇猛,把住关津,丝毫不容出入,深可佩仰。妄意欲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象山先生谓:“人之省过,不可激烈。激烈者必非深至,多是虚作一场节目,殊无长味。”在贤者断不致虚作节目,然执着意见,未免过于激烈。夹持直上,深赖益友,愿与兄交勉之。明后日当奉诣作半日清谈,统容面达。不尽。
二十二日(初九日)晴。午刻率惠儿饭于大观楼。仲卿、松泉归自天津,报告近数日之事。夜与郑先生畅谈。吾直赋税,减于江南大半,而贫瘠转甚。由于土地仅种杂粮,水利不修,专恃天时,雨雪愆期,则束手待尽。至于绿茶、虞衡诸实业,足以补赡生计者,一概无之,民安得不穷?今议自治,当首从实业着手。
二十三日(初十日)晴。大风。饭后游土地庙,以钱十四千买玫瑰四株,荷包牡丹三十本。风沙眯目,不能久立,在玉丰花厂小坐,与任掌柜问浇溉芍药时间。种牡丹、芍药,清明透芽,与甜水透浇一次(切忌零浇碎溉,仅湿土面),倘天旱可加一次,直待苞坼辨色时,始可再浇。若蓓蕾甫结,即以水溉之,则水气向根下行,花朵日就干瘪,本年决无再苏之望矣。至南横街为二侄女产后诊治。所患遍身疼痛,不能转侧,自是气虚血滞
使然,乃黄芪、肉桂、当归、白术证也。史受之误指为肝急,以羚羊角投之,遂至瘀凝夜热,病日增剧,久之将成蓐劳矣。亟与如法补救。晚,接贞盦天津快信,并以纸匣封寄水仙花三剪,邮程三百里,色香未减,洵雅人深致也。又录示近作古今体诗数首。
二十四日(十一日)晴。李雨亭自衡水来云,彼处至今不知乱事,真福地也。居长安者无非争名利,余既置身局外,尚恋恋于此,饱受虚惊,亦何为哉!逝将去此耳。三点钟访德友梭尔格君,恳其致青岛武官什佛尔君函,为余介绍为避地卜居计,梭君立时作书付余,可感也(余于什君亦有雅故)。出城访润田,留饭久谈。归途过电灯公司,访陈少安,交还天津寄物费一元七角五分。灯下作书复贞盦。
二十五日(十二日)晴。丁香、鸾枝均开。梅叟来访,偕至同乐园观剧,梅作主人。
五点钟散戏,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主人。
题梅叟《云山春宴图》(庚戌二月燕于云山别墅,吴仲远绘图)
新蒲细柳暗千门,欲上高楼怯断魂。重展承平旧诗卷,桃花如梦认春痕。(亡国之感,南宋词最多,俱凄惋哀艳,不作伧父面目,最为可法。)
二十六日(十三日)晴。自正月十二日以后,五日不大风,长安真非乐土矣。饭后为二侄女诊病,顺访亚蘧,未值。接贞盦书,又和余昨韵一律。献廷来久谈。
二十七日(十四日)晴,竟日大风。齿痛牵及咽喉。晋甫来作半日谈。发常州次伯电(款已由协同庆汇沪)。子夜狂风怒号。
二十八日(十五日)晴,风稍杀。喉病亦略平。未刻赴社政进行会公举会长,到者十七人。届时投票,余得十六票,全会一致推为会长。京师新会林立,范围皆务为广大,而不顾其能否实行。以政群党为尤甚。几欲举国家大政,汉满蒙回藏五大族风俗政教,悉包罗而干涉之。余戏谓虽以大总统作会长,内阁总理作副会长,恐亦未能踌躇满志也。此社政会力矫虚夸之习,专就社会利病所在,发为言论,达于议院及地方长官,以谋兴革而进安全,庶几可收实益。为二侄女复诊,病去八九矣。又至恒裕久坐。
二十九日(十六日)晴。李搢臣自天津来谈,论及时局愈坏,非三五年大乱之后不能安定也。未刻至法源寺约会诸友,听隐公讲《大学》。隐公于学所得甚深,而所讲则支离蔓引,全不顾语脉,听者易生烦倦,亦一短也。讲毕时间尚宽,宋芸子前辈讲一段,余亦讲一段,乃散。法国博士铎尔孟君亦到会,真好学之士。连日灯下细读《金匮》,时有入处。今日在法源寺有极可笑事。天津费君,老儒也。询余姓,余告之。费率然曰:薇荪先生其尊大人乎?余笑应曰:即鄙人是也。方酬答间,又有扬州吕君前问余号,余告之。
吕大诧怪,注视余上下甚久,复问贵姓,余又告之。其诧怪更形于色,即曰:公其即直声震天下之恽学士耶?余笑应曰:惭愧不敢当,某即是也。吕愕然曰:吾以公当须鬓苍然矣,今何年少也。费君闻之,亦曰:吾睹公貌,误以为公子耳。余大笑曰:虚度五十岁矣,非少年也。特颜未衰耳。相与鼓掌。
三月初一日(十七日)阴。延山阴谭女士督课九女一孙女。未刻采涧夫人送开学。
梅叟、珩甫均来赏花,海棠、梨花均开。涪州施生曾豫,字孟元,昨在法源寺闻余讲论,踵门求见。年甫十九,天分甚高。研究公羊家言,即能窥澈圣人制作之意。芸子前辈谓为高僧转世。生,产于涪州,甫能言,不作涪语,涪人多不解,唯其父能解之。聆其论多解脱语,自谓若读佛经,求其甚深妙义,即可成佛。芸老言之不虚也。余因其超脱过甚,力劝其收摄,向平实处用功,否则将成狂士,孟元深韪吾言。接常熟翁氏妹电问量能已否起身。可异之至!量能夫妇出京已十一日,何以尚未抵家?不胜悬念。即发电去,并嘱其抵家后来一电。寄次伯信并赈款一千两(合上海规元一千零五两),交协同庆汇沪(汇费二
十五两)。
初二日(十八日)晴。午刻约搢臣、授经、剑秋,在广和居便酌。接量能安抵上海电。题耿伯齐《海山灵梦图》五言古十二韵,即书于册。连日在灯下细读医书,此后夜为常课。延胡干卿来寓,授襄、纶、懿英文,每日书塾下学后上课一小时。
题耿伯齐《海山灵梦图》嗟予有三弟,先后与世辞。悠悠九年间,未尝梦见之。就使偶入梦,神思仍迷离。
精诚愧未至,幽明路永歧。吾友具至性,望云有馀悲。缘想遂成梦,梦在东海湄。灵山俯碧浔,孤塔明丹曦。搴衣贾弟勇,引领增兄危(皆梦中情景)。浩浩天凤中,茫茫迹已迷。挑灯恋前境,绘图摹幻思。借兹丹青影,招以楚些词。中有孝友泪,莫矜山水奇。
初三日(十九日)晴。午后晋甫及李啸溪同年拍电相邀,遇诸涂,同出城,饭于萃芬。散后又偕晋步游,趁西城归。看仁和王见大先生(文诰)编注《苏诗集成》。诗注荟萃古今评注家,择精语详。又别编《诗案》,月梳日栉,巨细无遗。坡公诗文集及北宋后诸集,凡有关记述印证者,悉载注中。虽坡老自编日记,亦不能若斯详密也。可谓用心专而用功勤矣。余习公书,瓣香甚虔,拟即专治此编,诵其诗,读其文,想其言论风采,亦足以送老矣。
初四日(二十日)阴。谷雨节。有人论阳历二十四节气皆有定日,今年如是,年年皆如是(所差不过一日),于农事未尝不便。譬如今年四月初四日交谷雨节,则以后四月初三、初四两日(因每阅四年,必于二月底加一闰日,故有一日之上下),必交谷雨,易于记忆,转胜于旧历忽在二月,忽在三月之无定期,非检查历本不可也。其说颇有理。又每月若干日,亦系一定。唯二月为廿八天,遇四年加闰日,则为廿九天,亦胜于大小建之无定。吾之恋恋于阴历,以其为皇清正朔,同诸刘氏腊也。若在前数年即改用阳历,吾亦从之矣。唯佳节风景,如上元、中秋之月圆,重阳之菊,诗家佳兴全减矣。午刻至广和居赴授经之约。散后访梅叟,偕至乡祠赏海棠,北学堂前四大株,万点嫣红,花光照眼,真大观也。
登最高楼凭眺良久,微雨数点,旋止。归寓,值朗轩在此,新自青岛归,述其风土之美,今之桃源也。大动卜居之思。中原乱事,非三五年不能平也。倘能遁迹于此,读书乐道,以待时清,讵非幸福乎?宝惠奉任命授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年未三十,即真除二品官,老辈断无此事。惜乎!山河易主矣。
初五日(二十一日)阴。未刻至龙泉寺行吊,为润田太夫人题主。民国不定礼服,庆吊者皆以便服行礼。余以成主大典,不可简亵,特戴翎顶绒冠、硬领、乌靴将事,庶几无礼之礼。至愿学堂赴公益会职员会议。入夜狂风又作,花事不堪问矣。日日吹旱风,黄沙弥空,怒号聒耳,昏昏无复生趣。秦少游论坡公作书,执笔近颖,管微偏向右。李端叔则谓公每作书,磨墨如糊,始染笔。执笔微向下而行甚迟。余自得此法后,觉书道大进,所有推、擫、顿、折、皴擦、回旋之法,皆从此悟入。前人学文学字,俱恃口诀,不肯轻传,此类是也。吾兄孟乐,以中锋悬腕习柳字,得其端劲之妙,乃移其法以习苏书,全然不合。余曾力劝之,不信也。皴擦回旋四字,是吾近年独得处。宋人评坡公翰札最工,笔圆而韵胜。余学苏,专求此五字。坡公得力全出颜平原、杨少师,学苏者不探源于二家,断无入处。《鹿脯》、《韭花》二帖,《蔡明远》、《刘太冲》二序,《祭兄》、《祭侄》二稿,皆当肆力。若欲得其韵致,又当熟临《神龙兰亭》(颍上本极佳)。如此用一番工夫,始可与言坡书之妙矣。一家之功,其难若是,书岂易言哉!
初六日(二十二日)晴。季超丈来午饭。未刻至悦生堂赴社政进行会。三点钟开会,
余先登台叙述本会宗旨,然后会员题名,纳费,推举职员,修正会章,五钟散会。夜梦与人论国亡之恨,失声大哭,不能止,痛詈执政之误国。既醒,泪珠犹被面也。余于故国之思,顷刻不忘,虽在欢场,偶一触及,则惘惘如有所失。连接萧亲家两书。
初七日(二十三日)晴。亲友多来贺者。饭后李啸溪、陆天池偕来吹笛唱曲。夜又大风,日日如此,几成昏暗世界矣。连日夜间细读《金匮》。自来注《金匮》者少于《伤寒论》。余所见数家,皆不甚惬意。尤氏平稳,苦乏精义。黄氏时有精义,而金木水火土,搅扰无已时。程氏、陈氏各有得失。《金鉴》臆断甚多,遇所不解,则指为讹错,最为劣妄。唯喻氏发挥详尽,能于无字句处窥破奥窔,所得最深矣。徐忠可以喻氏门人,所得亦较深。余读时,时有心得,用朱笔笺于《金匮辑义》之上,为他日作注张本。接五弟妇信,知庆侄女已于上月廿四日适胡氏。刘王三来,请为其妹拟方。又接萧小虞信。
初八日(二十四日)晴。午刻访南园,携小虞书斟酌裁答。壬三追踪而至。昨药颇效,更定一方(病人在涿州)。饭后偕至大舞台观剧,上流社会人垂辫者唯余等一桌而已。
同座谈保帆太史(国楫,广东人,癸巳同年)。戏散,饭于福兴居。趁西城归。复小虞书。
又接徐贞盦翁、笏斋贺函,均随手邮谢。宝惠所辖镶黄旗,兵额四千六百人,月饷七千馀两,米二千馀石。若以八旗二十四部(每旗满蒙汉军各三部),约略计之,得兵十万人,每年耗饷约二百万,坐食习惰,度支安能不病哉!前朝屡议八旗生计,迄未出一策以救其弊,因循坐困,以讫于亡。今若骤议裁节,其不转于沟壑者几希。此真棘手题目也。
初九日(二十五日)晴。杨吉山自津来见。午刻饭于大观楼,锡兄作主人。饭罢偕觐、锡率惠至同乐观剧。戏散至大德通少坐,遇朗轩,又拉至东兴居晚餐。终日荒嬉,借抒郁勃之气。夜月甚佳。社会二字,几为人所恒言,究竟皆不知二字是何意义。即吾辈立社政进行会,不过作市面代名词而已。此二字包罗甚广。人生必有营业,有业必有群,自国以至家庭,无不有群,即无不有群之状态与心理,此社会学之所由起也。有历史习惯,有风俗宗教,有人情物理,此中煞有研究。今吾辈以市面风俗一面当之,但为社会之一部,亦无不可。余拟作《说社会》一篇,为会中言论之前导。
初十日(二十六日)晴。饭后至法律馆访授经。晋甫来久谈。一日倦甚,刻刻思眠,脾郁而困。
十一日(二十七日)晴。有武阳二少年自南京来见,皆革命军中人来供职于陆军部者也。未刻赴社政会,提议数件。一日读《金匮?妇科》讫。傍晚颇有雨意,仍飘数点而止。接大兄信。余今日始束发作道装。
十二日(二十八日)阴。饭后至会馆答拜杨、汤二君。率惠、铭、振在大舞台观刘伶演蔺相如完璧归赵,关目说白俱佳,盖均本于《列国志》也。戏散,饭于大观楼,觐枫作东。归寓值新甫、晋甫两兄及珩甫在此,畅谈,夜分始去。
十三日(二十九日)晴。陈幼衡来见。午刻剑秋约广福楼午饭,遇梁次侯(用弧)、江霞(孔殷)。此闽人所开,特以文君当垆,招徕坐客,可谓精于营业矣。至新开路为适于氏表妹送行。访新甫、晋甫两兄,夜饭后始归。接大女信。每夜为二女、三女讲小学第三册善行门。
十四日(三十日)晴。午刻饭于大观楼。两月来观我朵颐,将军不负腹矣,大体无可养,而养其小体,犹为计之得也。饭罢写扇两柄。觐枫买古文两本为书扇材料。此编为吴挚老授其子辟疆(名启孙)童年读本,上溯周、秦(起《国策》),下迄曾、张,古文菁华,萃于此矣。选注尤有涂辙可寻。简当与湘乡《经史百家简编》相仿,而用意不同。简编重体势,此则兼重义法。合两种不过四册书,然能熟读而详味之,古文之道在是矣。余深爱之,乃向觐枫乞取而归。三点半钟赴愿学堂顺直公益会讨论会规。六钟始散会。昨日江苏全省在省馆开公益会,约余而未往,以公民选举权不得兼跨南北两省。余五世北籍,且先大父曾受宣庙不准改归之谕,完全为顺天人,以法以情,皆不当兼顾苏省,非恝然于
先茔所在也。寄曹亲家书。
十五日(五月初一号)阴。午刻至小有天闽菜馆,赴李晋臣约。至东城吊孙麟伯之丧。途出东长安门,顿触铜驼荆棘之感,悲从中来,凄然泪下。去岁钱仲甫以旧册子乞书大小各种,因乱久未落笔,今日磨浓墨为临坡书二叶。接曹亲家信(涤新世讲交来)。又接贞盦书并长歌一幅。门口货郎以破帖一堆求售。细检其中有东坡狂草《醉翁亭记》,颜鲁公书《元结碑》,徐浩书《不空和尚碑》,汉荡阴令《张迁表》(碑阴俱全),皆旧拓本,《张迁》、《不空》两帖,墨气尤古泽可爱。又有安素轩原拓《松雪道德经》四叶,馀则黄芦白苇矣。以洋十八元概留之。坡公此记,纵横飞舞,别是一种手法。此种草书,非可对临,但细玩其顺逆出入顿折之法,便可增进一格。若规仿尺寸而学之,则神理全非矣。
十六日(初二号)黎明梦觉,忽闻雨声,辰正再觉,则檐溜琤琮矣。此为交春第一次甘澍也,竟滴沥未止。午刻至东城陆天池同年处,为文烈夫妇及贤子文节书神主,翎顶珠补端坐书之,书毕乃正席南向点主,钱新甫、晋甫两兄襄题。近日庆吊,概着便衣,文烈父子忠于清室,不可不着清代衣冠也。天池备酒肴相款,又久谈始归。西圃花木俱含润气,药阑蓓蕾已辨颜色,得此滋润,大有生意矣。复贞盦书。
十七日(初三号)饭后访亚蘧。又至恒裕。程伯葭自南方来,旧雨重逢,况更丧乱,情意倍洽。为仲甫书册两叶,临坡公“恶酒如恶人”诗帖,一以写隶书法行之,笔笔留,笔笔拗,乃稍得雄厚之致。吾所临为《姑熟帖》,乃南宋初年钩勒上石者,不但笔法呈露,并墨法亦如凝如融(墨法非捶拓所用之墨,盖坡公当日墨彩墨痕也)。居然下真迹一等。当时钩镌之工,其妙如是。收藏家珍贵宋拓,良有由也(一经上石,墨痕何从窥见?此可意会,不能言传也。唯最精之旧拓本始有此妙。吾所藏苏帖至富,皆属上品,然只《和陶诗》及《姑熟帖》有之)。通篆隶法于苏书,是余近日悟出最得力处。生平爱博而情不专。
近来唯有三事,志在必成。一阐明《孟子》学说,通公羊春秋家言于《孟子》(宋、明诸儒以汉唐以后学识看《孟子》,《孟子》之微言大义遂晦)。一研究医学,精求《灵》、《素》、张、孙奥义,以融贯中西。一专精书法,通篆隶及二王法以习苏书,自成一家笔法。
十八日(初四号)晴。午刻约伯霞饭于大观楼。未刻赴社政会。孔仰恭提议民国冠服必须用中国材料,拟具书向参议院请愿。余甚韪其议。归寓稍息,复至武功街赴干卿之约。接量婿、娴女禀。
十九日(初五日)晴。在阳历为端午,节气尚未交立夏,从此古来佳节风景尽废矣。
此虽小事,而词章之将废,其见端也。作霖来访,所戴纱巾,仿戏场诸葛孔明冠制而为之,即名之曰诸葛巾。民国制度不一,事事可以自由,真古今中外所无。未刻乘骡车出朝阳门,至海会寺吊陆文烈父子之丧,往返几四十里,腰腹俱酸。吊官服式各殊。绍仁亭同年纯用道装,俯伏而拜,如道流。程少山同年则缨冠元青褂,仍用大清服式。此外有西装而鞠躬者,并有磕头者,有便衣免冠者。余则免冠盘发。民国成立已三阅月,而礼服至今未定。
大廷广众,致现种种怪相,尚复成何国家!识者有以知共和之难久矣(纯是乱乱哄哄景象)。借款成而中国亡,借款不成而中国即乱。无纲常,无名教,无廉耻,人心亡而中国亦亡。孔仰恭来夜谈。
二十日(初六日)晴。李新吾、李师葛、何承卿、杨绳武、陶矞如均来谈。客去,写册子一叶半。南园来夜谈。
二十一日(初七日)晴。作书致长芦运使陆士枚(安清)催取学堂公款。写册子二叶,匾对三件。连日临帖,作应酬字,下笔遂有法度。写字最忌任意挥洒。日久手滑,自以为渐臻熟境,而不知日趋于俗矣。
二十二日(初八号)晴。门人鲍幼卿来见。午后朗轩邀至同乐观剧,人山人海,几无隙地。以表面观之,已复承平旧景矣。散后在泰丰楼晚餐,亦朗东。接顺直保卫局公函,局中特设赞画,公推余任之。余于军事知识颇浅,当之有愧。
二十三日(初九号)晴。饭后至社政会茶话。定服制、用国货议,仰恭起草,余为删润,付书记缮正,作为陈请书送参议院。
二十四日(初十号)晴。客来甚多,皆托余为之营谋者。呜呼!国可改,此风不可改。余已作世外之人,尤不愿向朝贵作请托语,且多非素识也。饭后三兄过谈。伯葭来作半日长谈,携龙井真茶共细品之。元和陆九芝先生极恶昌邑黄氏。《世补斋医书》中,力辟其贵阳贱阴之谬,斥其不识阳明证及窃书、改经、妄自尊大之失,可谓透快矣。余则尤厌其满纸金木水火土,无证不本于此。夫五行生克,见于《灵》、《素》、《难经》,原不可废,然只可心知其意,识其有此理而已。若夫医治之要,则在虚实、表里、寒热、风寒、暑湿、燥火之外感,七情、饮食之内伤,外见、内合之相应,以定夫汗、吐、下、清、温、和、补之治法,自然病无遁情,治鲜失手。观于仲景《伤寒》、《金匮》,何曾有一语及此。
皆认定六经,直指病机,备详传变,而千古之论治者,自能奉为标准。唐后诸大家,已渐据此论病,非仲师本意,然总不如黄氏之反复执持,呶呶不已者也。看似精深元妙,其实节外生枝,玄之又玄,病情愈晦。且五行之中,只有木克土、火克金之病,脾土克肾水已少,若肺金克肝木,肾水克心火,则无闻焉。无惑乎儒医迂曲而寡效,市医鄙陋而不通,而好新者流,且以蹈空无实验为中医诟病也。
二十五日(十一日)晴。作兴举顺直水利、提倡补助全省实业意见书,陈公益会,请会长提议付之公决。大旨先从遴员分赴各州县调查、造表册入手。未刻赴保卫局,交冯总长。同乡诸公见之,佥以为根本切要之图。三点钟开会,议筹款三条,可行者二,不可行者一。众议佥同。归途大风扬尘,对面不见人。灯下看《东方杂志》第八册,有伎振兴农工商业书》一篇,利弊兴革了如指掌,所筹办法切实可行。此为经世之文。程伯葭尝谓,身处今日,贵有旧道德,尤贵有新知识,否则将无以自立于社会中。真名言也。余看杂志及各报(择其切实有用者),固以自助,亦以策励子侄。
二十六日(十二日)晴。午刻赴湖广馆五族共和合进会,先演说,次选举。姚石荃得票最多,举为会长。珩甫来夜谈。接大女信。
二十七日(十三日)晴。春茂之来谈。未刻赴社政会茶话。偕锡、珩游崇效寺,芍药未开,绿牡丹及醉杨妃二种犹未残,特风燥过甚,光艳全减矣。会友王菊墀寄住寺中,以水饺子款客。
二十八日(十四日)晴。芍药大放,作简招梅叟、珩甫来观。晋甫携其二子彬如、能如来见,因邀赴聚魁坊晚餐,餐毕又回寓,久谈始去。
二十九日(十五日)阴,微雨,湿地即止。未刻赴愿学堂职员会。
三十日(十六日)闷躁殆不可耐,雨将至矣。
四月初一日(十七号)黎明大雨,竟日滴沥,彻夜不止。京师春夏之交从来无此长雨也。写册子三叶。随意看书。
初二日(十八号)晨犹阴雨,午后畅晴。未刻赴社政会。觐枫邀往大观楼晚餐。日本有贺长雄论自来史家之弊,谓其“于事实止述帝室事实、法令发布、官职更迭、战争胜败四者,又或日食、地震等奇异之征验,天皇之御幸,大臣之死生。此外如风俗、美术、文字、语言之变迁,产业、贸易之进步,外国之交通,则反无所记述。”此数语虽讥日本历史,实洞中中国历史之病。史家唯太史迁特具宏旨,如《封禅》、《平准》之纪朝局主尚,《游侠》、《货殖》之纪社会风土,外国各传之纪边事原委,皆能着时势变迁之概,有千秋眼光。班史犹稍得其遗意。自后汉以下,直为一姓兴废之书,与世界无涉。其不作《志》者,并一代典制而亦不详。至宋、明二史,直为官书而已。(明之奄宦党局,为亡国之因,即就一姓论,亦当郑重反复,旁见侧出,以特著之。乃限于相沿体裁,并此而不能发挥,何论世界乎?)若夫考订批评之学,尤其末矣。近来新学发明,其论史裁,识见实超出前人。
初三日(十九号)晴。光州人李靖尘(阔)来见,乃民权监督党党员、华侨代表冯君自由欲劝办国民捐,设立银行以储海内外之捐款,托靖尘恳余介绍于润田,筹商银行办法。饭后率儿女散步太平湖畔。大雨之后,湖水骤增,拍岸平堤,沦漪入画,流连者久之。
陆天池来谢。出城访润田,致冯、李二君之意。赴大观楼践伯葭之约。偶检《饮冰室全集》论满汉之界一篇,乃戊戌年所作。而近两年旗贵盈朝,种族革命之事,若已见之。任公之识为不可及也。昨夜梦见先妣,不孝起居慈躬甚殷。又恍惚吾母有失眠病,因敬问近来能否安眠。语至此,忽觉一阵伤心,热泪潮涌,怆然而醒,泪犹盈眶,追忆慈容,泪续续下。呜呼!吾母见背三十八年矣,不孝衰老侵寻,顿见白发,感岁月之如驰,痛劬劳之莫报,握笔有馀悲矣。梦中见慈容,犹似儿时所见,但少瘦耳。
初四日(二十号)晴。圃中自芍药朵大如盆,真胜观也。饭后至嘉应馆为施梦元诊病,盖思虑过苦,脾阳困矣。至愿学堂赴职员会。赵廓如来见。贞盦前辈归自天津,以鲥鱼半尾相饷,第一次尝鲜也。
初五日(二十一号)晴。嵩阳别业民权监督党公请余作来宾。未刻前往,开会时余亦登台演说。申刻摄影散会。在大观楼晚餐,宝惠出钱。赴青云阁理发处剪发。此辫与我相守五十年,一旦截之,不无恋恋。唯上流社会人俱已濯濯(唯商界中人尚有存者),余既不能杜门自守,不免驰骤于酹酢场中,日受刺激,只可降心从众矣。接南昌盛少怡表叔信(住赐福巷)。夜间采涧检理旧藏小说书,有《安邦志》数本,尚是吾母故物,突然见之,潸然泪下。
初六日(二十二日)晴。饭后率惠儿春仙观剧。散后即出城至恒裕,润田盛备酒肴。
写大小对联十付、牌匾三件。归寓已子初。接季申四兄沪上书。贞盦前辈枉过。
初七日(二十三日)晴。善茀田归自奉天,已改姓名为单福田,隶顺天籍。畅谈良久。为仲甫写册页毕,真、行共十四页。借旧纸习书,两得其益矣。晋甫、作霖来谈。复张子偕书,寄西安商务印书分馆转交(或寄保棋巷),付邮局。
初八日(二十四号)晴。江苏公会定章,各府自举评议员二人,又当选候补二人。
因出知单约八属同乡,在武进馆投票公举。到者四十五人。余与屠治安按名散票,用不记名联举法,请谢作霖、屠治安监督拆票、袁匡来登记。秦瑞蚧得三十二票(无锡),余得二十票(武进),为评议员。吴增甲得十二票(江阴),杨寿楠十一票(无锡)为候补员。
作函开单送总会事务所。余已任顺直之事,不能复兼顾原籍,故与诸君约,同举赵剑秋。
乃剑秋仅得六票,仍以余充数,无可推委也。又与诸君同检点唐演锁存行李书籍。入城至天池同年处贺嫁女之喜,夜饭后归。
初九日(二十五号)晴。午刻在云山别墅,与何梅叟,钟秀芝、阔安甫两前辈(阔公改姓名为谭伯恭)公请贞盦并约王劭农、延铁君二丈作陪。散后赴社政会。仰恭来夜谈。
夜写大兄、四兄信。
摘录上大兄、四兄书:晨得四兄来书,读之快极而悲。两兄侨寓海滨,时得聚首之乐。弟则孤处北方,骨肉仅在一门,朋辈散于四方。寂寞之味,非言可喻。然弟所以不思南归者,非忍远离先墓也。民国虽建,大难方兴。风俗之奢淫,人心之诈巧,至吾苏而极。劫运之交,殆将不远。直隶淳朴俭苦,犹存老辈典型。恒赵深冀之间,至今尚奉宣统正朔,确守遗经,不知革新为何事。窃以为元气淳厚,一时未易散也。至于北京为争名之地,非闲野所宜居。青岛托庇外人,尤非所愿。又凡都会码头,生活程度过高,只便仕宦经商,而不便久寓。愚意拟于恒赵深冀间,择其文质相兼者而卜居焉(过于固陋之处,用途虽省,而培植子孙则不相宜)。终其身为北人,不复作首邱之想矣。况近来交通便利,每岁祭扫南旋,亦非难事也。摄政三年,亲贵遍布朝列,卖差卖缺,竟成市场。
正人屏诸卑闲,危论付之不省。稍有知识者,皆知国将亡矣。革命军兴,推倒恶浊政府,士农工商翘首以盼幸福,不料自私自利之见,更甚于专制之朝,统一无期,秩序不定,胶胶扰扰,如在梦中。志士心灰,外人齿冷。此中局面,万不能长。以愚意测之,满清无望中兴(亲贵之心死矣),共和决难成立,待其水益深火益热,有大英雄者起而收之,以君主之名,实行共和之政。吾中华将有雄视全球之一日,惜我辈不及见耳。我生不辰,其谓之何!弟燕暂栖巢,唯以看书、写字、赏花为功课,安贫习俭,为得过且过之谋。平日喜用脑力,此心不能无所寄着。而近来新发明之学理,实有胜于旧说者,以馀力从事钻研,亦颇获餍心之乐。始而挽发作道士装,亦可通行社会,无如发根以逆挽而痛,且奇痒不可爬搔,其苦万状。继乃思身体发肤,贵乎适意,吾岂好辫哉!何必自寻苦吃!遂于亡国百日后四月初五之夜,毅然截而髡之,于是种种者变而濯濯矣。两兄得无笑我乎?宝惠以副都统领禁卫军,兼实录馆。完完全全为旧日之官。都中尚有一部分为清朝之官,如弘德殿、实录馆、崇陵工程、二陵、八旗、内务府、钦天监之类。具折谢恩,请安请假,皆直达内廷。钦奉上谕,有时亦有交片,盖用法天立道小玉玺,五大臣署名(两太保,内府三臣)。每日亦有宫门抄,称为宣统四年,仍用旧历。真自来未有之怪局。此为外间所不知之事,聊为两兄言之,幸勿传播,或生波折也。赞、柔、酉之师甚好,照常讲书作文。五男孩别延一师,十女孩则延一女师。合家均安适,请勿念。
初十日(二十六日)晴。孔幼云(繁淦)来拜(丁酉拔贡,大理院推事。其胞兄繁朴,字厚庵,为己丑同年,又有甲子、庚午两世谊,其世父名庆辅,与先君子同署至交),仰恭之尊人也。未刻赴省馆江苏公会投票,举正副会长(陆征祥、姚锡光),五点钟始毕。
复赴五族合进会,则会将散矣,始知是日公举副会长,余得十票。
十一日(二十七号)晴。仰恭、仲瑪来议会事。饭后阅《民立报》三日(此报口口寄京,不能按日送到)。此报于政说学理特详,且具卓识,为南北各报之冠,而摭拾丰富,零金碎锦,多可采之辞(每日三大叶,字小行密,若综辑之,一星期即可成一巨册)。余素乏新识,中年脑力日减,不能更致力新书,而稍有一知半解,不见摈于当代闻人者,则得力于《国风报》(今已止版)、《东方杂志》及此种报纸居多。五钟后出城,为苏姑娘诊病。又入城至武功卫赴龚仙洲之约,谢医也。
十二日(二十八号)晴。未刻赴教育会,提议抵抗教育部新章中小学堂废读经事。
祖龙之事再见于今。圣道废,乾坤晦,大劫将临矣。各监督皆表同情,唯齐鲁学堂周树标不甚赞成。邹鲁礼义之邦,乃有此人,尤为可怪。又至愿学堂赴顺直公益会。接大女信。
十三日(二十九号)晴。饭后至横街看病。挈林侄赴青云阁截辫,登最高楼,遇汪仲高,扰其茶点而归,接笏斋书,随手邮复。
十四日(三十号)晴。仰恭、仲瑀来议事。出城答拜各客,唯晤贾子咏、吴穆如久谈。傍晚看《民立报》六叶。接量婿信。南北志士提倡国民捐,甚盛举也。然余意不甚主张。今日阅《守真日报》所著论,其说多与余同。子咏亦诋之甚力。
十五日(三十一号)晴。民权监督党党员刘、贺二君来访。其所欲行之事,可发大噱。新立之会林立,大率皆为己之学,言国家言国民,特幌子耳。出城至三兄处复诊。梅叟以《月簃联吟》卷子索题,于晦若前辈新题数诗及长跋,感慨淋漓,可以传矣。复南园信并丸药。
十六日(六月初一号)阴。未刻赴社政会。
十七日(初二号)晴。饭后天池来谈。至锡兄处为其令嫒诊疾。在恒裕略坐。偕惠儿大观楼晚膳。
十八日(初三号)晴。顺直学校学生发起国民捐,推六人为代表,以规章来求正。
吾于此举不甚以为然,然不便阻遏也。傍晚赴公度致美斋之约。夜闷热殊甚,不能安眠。
十九日(初四号)晴。仰恭、仲瑀先后来谈。仰恭求学之志甚殷。曩在译学馆习德文,近又兼习英文、法文,思以外国文法精译《四书》,传孔教于泰西,真不愧圣裔矣。
二十日(初五号)阴。一点钟顺直学堂诸生在药王庙开国民捐联合会,余被推为临时主席。四钟散会。有李六更者(新撰此名),背负大白布,书劝捐条款,手携大柝,在会场乱击,众恶之,群拍掌逐之,秩序几紊。幸有人出而劝解,始就序。闻此君终日游行大街,击柝演说,大类疯人。此种行为,恐反生民捐阻力耳。大雨忽至,疾驰至大观楼,杜燕生、仰恭、仲瑀接踵而来。归寓,晋甫、朗轩均在此,又畅谈良久而去。
题梅叟《月簃联吟图》卷子(月簃,梅叟马道胡同书室也)
摩挲铜狄忽荒烟,白发词臣剧可怜。莫向卷中寻旧款,贞元朝士义熙年。
烽火苍黄返故庐(正月之变,梅叟自西城避于旧居),蟾光无恙树扶疏。只怜举目山河异,欲话新亭更不如。
二十一日(初六号)阴,微雨,稍凉。写应酬两件。饭后偕锡兄访朗畅谈。
二十二日(初七号)晴。未刻朗轩约往文明观剧(男女合演)。散后饭于新开之醒春居,大德通作东。修之来夜谈。
二十三日(初八号)晴。为仰恭改削财政条陈稿。未刻赴织云公所顺直学校国民捐联合成立会,入席者一百馀人,仍推余为临时主席。余登台演说向来办事议论多意见深之病,皆有为而言,听者多拍掌。投票公举正副理事(此会不当有会长名),余得九十九票,被举为正理事。汪仲高(鸿瀚)、王卓元(恩弟)、郑景韩(师道)、王化初(道元)以次得多票为副。又推举执事员。余得间先行,赴社政会,已逾四钟,会友将散,以待余,尚未行。乃为点定上内务部、顺天府函稿,请开各省米禁,运囤积之米至京,以平市价,利民之举,此为大矣。仰恭欲从余学文,其弟公择欲从余学医,皆年少而有志者,余特允之。
二十四日(初九号)晴。燥极。午前赴教育统一会员衷佑卿之约,茶话讨论。众人议论蔓冗,意气冲突,喧乱两小时,无一语正当办法。余及范栋臣拂袖而出。京师会场林立,其内容大率如是。社政会较为简而有实际矣。伶界在广德楼演义务夜戏助国民捐,有名脚色俱到,不收酬金。朗轩昨已约客往观,今日再约余及儿辈前往,饭于泰丰楼。八点钟入戏场,雷电骤作,大雨倾盆,诸伶不能到,仅演一出而散,声明廿六日补演。仓猝寻车不得,余以钱十千雇橡皮轮人力车冒微雨归寓。
二十五日(初十号)晴。闻昨日大学校民权监督党在湖广馆开国民捐联合大会,以与吾会争,思以大力排斥之。乃会员因斗意气大哄,几致挥拳。来宾望之焉,去之。党员用武力遏制,秩序不可复整。次日传为笑柄。党会中此为最劣者。
二十六日(十一号)晴。未刻至顺直学校赴联合会茶话,余为主席。晚饭于大观楼。
八钟至广德楼观剧,归寓东方明矣。入四月后时闻鸱枭夜笑。今夜采涧夫人及奴辈又闻异音,述其声如纺车如曳锯,余惊曰:此鬼车也,祸不远矣!既而知邻巷以机器磨面耳,一笑而解。
二十七日(十二号)阴。二侄女挟其夫赴沪归宁,带去大兄信一封,八叔寿礼一份(七十生日)。
二十八日(十三号)阴。挈宝惠附火车作正定之游,相度风土,为卜居计。八点钟开行。同屋遇李石臣(廷玉),曾以军功保道员加副都统衔。去年九月,从铁将军守金陵,赞画三帅军事,详谈三帅守雨花台、北极阁,击退革军,卒以粮尽兵少,项城坐视不救,三帅不得已与革军议,不伤满汉居民,让城而去。议论激昂,声泪俱下。三钟抵正定。王
聘卿兄已遣人备车,在站相迓,坚请下榻家中,乃入西门解装厅事里间,凉敞高洁,蝇蚊不至,胜旅店十倍。与聘兄畅谈近事,相对感慨。府城尚是唐代之旧,即成德军治所也。
王氏据传五世(自王武俊至王镕),为河北战争要地,故城高而坚,四方皆为门三重。大城之外,更筑罗城,周四十里,明及国初直隶省治此,雍正朝始移保定。今知府衙门,即总督署,亦即节度使牙也。规制宏敞,署后有土山,高数丈,相传乃煤炭堆积而成,以备城守缺乏。彻夜沉寂无声,眠甚酣。
二十九日(十四号)阴。七钟即起,步行游街市。登西门城楼,内视全城,了然在目。城虽大,市肆、民居,俱聚中央。东西十里,南北十里,作十字形,四隅皆田亩菜畦,如乡间焉。居人风俗敦朴俭素,无争名竞利之心,故坐者行者,无不气静神闲。吾父子以罗衫剪发之外来客行于其间,亦漠然不复回盼。尔我无关,真有古风也。币用制钱,无铜元。家居什物咸备,唯缺鱼虾。妇人裙布钗荆,无贵重品。饭后偕惠乘车游龙兴寺,俗呼大佛寺。余癸卯汴闱星轺出此,以寺为皇华馆焉。方丈意定,尚是旧住持,赴盐店义麻雀,未晤。佛为观音菩萨铜像,立莲台上,身高七丈八尺,首穿屋顶,不蔽风雨。髻高三尺馀,十年前忽堕,地为之裂。两壁嵌塑干佛像,穷工极巧。前殿泥塑菩萨欹坐像,妙相庄严,非可言语形容。四壁画如来成道始末,不知绘自何朝。碑记林立,唯隋开皇《龙藏寺碑》最古,最有名,捶拓过多,下半泐矣。又有宋、元二碑,高宗朝四体碑(满、汉、蒙、藏),摩挲遍读而出。聘卿言,寺为后燕慕容熙龙腾苑,华侈工丽,为游幸离宫(熙都中山,即今定州)。一隅僭窃之主,用民力若此,民安得不困,国安得不亡哉!隋代改苑为寺,仅得其三分之二也。
五月初一日(十五号)雷雨,旋晴。附十点钟三十二分火车回京,乃在站候至十一点半钟车始到正定,已误一小时矣。中国人办事无准,大率类此。七点钟抵京,南园、三兄均在此,久谈乃去。
初二日(十六号)晴。齿肿而痛,内热殊甚。傍晚访隐公论学。
初三日(十七号)晴。燥热似长夏,静坐观书而已。涞水李虎臣(云从)持贞盦函求见,谈及十五年前在蜀中与一道人相稔,得道于峨嵋山中,发长丈馀,指甲长几及尺,似是数百年人,说未来事多奇中,革命炸弹之祸,皆预言之。据云清运尚近百年也。仰恭来夜谈。复笏斋书。又寄谢王聘卿书。
论《金匮》痉病诸家论痉病原因,其说不一,或主阴虚,或主寒湿,或主风,或主燥,且有指为阳虚者,各持一见,无所适从,此触彼背,动多龃龉,余乃就仲师此篇,专玩白文,尽扫注解,熟复深思,今日忽觉豁然贯通,得其主脑所在,证以《内经》,若合符节,始知仲师言简意赅,而诸家皆堕于一偏之见也。何以言之?《金匮》治痉,只出二方:一为桂枝加葛根汤,专治寒湿之痉;一为栝蒌根汤,专治燥气之痉。盖湿为寒束,故郁为发热而无汗,湿束则阳不得达,故反恶寒。肺气过燥,则收敛不固,津液外泄而汗出,燥甚,故发热而不恶寒。
初四日(十八号)晴。萧小隐归自南方,述及南京乱后情形,满城一片瓦砾,如入邱墟。夫子庙、秦淮河一带,行一二时,竟至不见一人,较之余去春所历,大有生死之别。
汉口、广州大略相同。凡从前繁盛之区,今皆成荒市矣。不知国利民福四字,果能属之共和民国乎?抑仍属之满清时代乎?呜呼!内阁总理唐绍仪,因受列邦之轻贱,党人之排斥,于初一日潜遁至津,初二日袁氏始知之,连派大员往追,决计不返。袁氏不敢加罪,犹为之隐饰焉。奇哉怪哉之民国!饭后至大德通、恒裕各贷一百金,以过午节。
初五日(十九号)晴。端午节。阳历虽改,居民之过年过节仍用旧历也。固由习惯难移,亦可见民国之轻于改制,碍难实行也。晨起祭神,午刻祀先,毓鼎及宝惠仍着清室衣冠行礼。《五经》中《春秋》、《尚书》皆属史家,固矣。黄昏时余静卧室中,忽悟《诗经》亦史家也。古者太史輶轩采诗,归而陈于朝廷,凡时政之得失,民情之乐苦,风俗之盛衰,皆于诗觇之。故十五《国风》直《史记》之世家,大小《雅》直纪传志也。诗亡而后史法亦失矣。班、范而后,史册专为一家一人之事,史学家更从事于体例考证之间,抑无当矣。
初六日(二十号)阴。未刻赴大观楼,润田、仲瑀均相候,觐枫作主人。接张亲家济南信,亲母病殁,又受兵变虚惊,即复书唁之,交邮寄。
初七日(二十一号)阴。看《民立报》数份。隐公来谈,留其午饭。未刻赴社政会,共商成立大会办法。夜半雷雨。
初八日(二十二号)雨止而阴,凉润可喜。饭后访晋甫久谈,又至愿学堂赴职员会。
夏至节,以馄饨荐先人。
初九日(二十三号)晴。午前至畿辅学堂,赴旅京学校联合会。乱后开学者不及曩日之半,皆为经费所困也。仰恭来久谈。
初十日(二十四号)晴。仲瑀来谈。见其所作文两篇,温雅可诵,盖曾从事词章之学者,今日青年殊未易得也。写屏联匾额。申刻赴愿学堂职员轮值,与范棣臣、高桂馨两君剧谈。
十一日(二十五号)黎明雨,午初始霁。读《民立报》数份,中有《社会知觉论》一篇,精微要妙,颇有至理,报纸阐明政理学理,唯此种耳。饭后无聊,偕锡兄步行游城隍庙,遇同年文星阶阁学,相对悲感,竟不能置辞。接笏斋书,随手邮复。
十二日(二十六号)阴。每日晨餐毕,坐话兰簃看《民立报》二三份(沪报不能按日寄,必积三四份而一送),无则看他报,然意味迥逊矣。未刻至社政会茶话。散后饭于大观楼。灯下与锡兄料理会事。读《民立报》,以增政见,广学识。读医经以精擘生理。随意读诗、古文、词,以博趣味。此吾近日纯简之课程也。
十三日(二十七号)晴。仰恭、仲瑀先后来久谈。傍晚,饭于大观楼。夜月甚佳,厅廊静坐,几忘天下多事矣。作诗一首。
晨起太平湖散步(湖去吾庐数十步,在城西南隅)
轻衫任凉飓,晨气与心适。散步上湖桥,近城类村僻。先朝剩朱邸,潜龙此安宅(湖东岸为醇贤亲王旧府,景皇帝诞生邸中)。森森百年木,寻斧良可惜。(〔眉〕森森二句,意取双关)(邸树皆三百年物,国变后,守者盗伐,锯声终夜不绝。)前尘问苑墙,幽景付诗客。且娱清静今,谁知繁华昔(〔眉〕句法颇峭,余所创为)。角楼映深红,鳞波漾轻碧。土膏滋百卉,处处度泉脉(湖畔多井,清冽而甘,皆玉泉伏流也)。世态幻玄黄,到此渺无迹。心远地自偏,吾师陶彭泽。
十四日(二十八号)竟日微雨淅沥,忽来忽止。傍晚至天福堂,顺直学堂公局。荫北来谈。偕郑先生至其寓所,为其夫人诊疾。
十五日(二十九号)晴。先世母生辰,衣冠行祭礼。午刻赴湖南馆教育统一大会,会员一百十一人。余登台演说教育原理,众多拍掌。旋投票公举理事四人(即会长),余得一百零三票当选(汤化龙一百零五票,王金绶八十五票,章炳麟五十五票,皆当选)。汤君为当代闻人,余则旧人也,乃票数几与相埒,亦奇事也。四钟始散,饥甚,过恒裕晚餐。
又至顺直学堂,率乙班学生二十人行毕业礼,谒圣摄影。上灯归寓。接西安张子偕信。
十六日(三十号)晴。冯华帅在畅春园营房搭台演戏三日,以和军心。自去冬以来,禁军多人戏园,时至滋事。华帅与之约法,从此不入戏场,而自演三日,以饫其望。禁军喜悦如约,今乃第二日也。特拍电邀余,乃乘马车出西直门,山光湖影,睽隔四年矣,遥望万寿山,不胜麦秀黍离之感。戏甚佳,而客座距台十丈,耳目之力均不及,约略听视而已。近台皆禁军,容纳几及万人。五点钟即向主人兴辞而返。是日客皆国务员,保卫局同乡不过五六人。郑先生夫人患痢甚苦,服吾药两剂而全愈,竟不烦改方。郑师诧叹以为神技。余近来每夜临睡前,必读《金匮》两三叶,详加笺释辨正(用日本丹波氏辑注本)。朱书如蝇头,简端殆满。经此一番工夫,仲师经文,字字从心头穿过,无一语含糊忽略,觉学识颇进。
十七日(七月一号)晴。五钟至十刹海,赴张君立赏荷局,红白花仅数朵而已。归已子初。
十八日(二号)晴。晋甫午后来,夜分始去,为写纨折扇四柄。天池亦来谈。书客以《溪山卧游图》两册求售,为镇洋盛子履(大士)所著,先曾叔祖洁士征君之友也,征君有序一篇。
十九日(三号)晴。南园来作半日谈。复王聘卿书(并寄赠七言笺对一付)。接大兄初四日书并洋六百元。
二十日(四号)晴。张子遇(鸿顺)来拜,系老班候补道,与张少轩帅(勋)至契,新自兖州行营来,述及张帅军情,有足思者,张部下约二万人,驻徐兖之间,以观世变。
未刻赴社政会茶话,在恒裕存款(别为六房立折,存洋四百元),至大观楼赴觐枫约。夜热甚,不能安枕。
二十一日(五号)黎明闻雨声骤作,旋即檐溜如注,竟日夜未息,天气顿凉。一日不能出户,看书、写字或静坐听雨而已。夜间读《金匮辑义》至第十节,见所采注凡四家,皆支离蔓衍,无一惬心者。乃凝神静气,从白文体味精义。忽觉以锁得匙,砉然而解,用朱笔详笺上方,乐而忘寝。时窗外雨声、雷声交作也。
二十二日(六号)雨势仍盛,午后渐晴。偕两师、锡兄、三儿散步太平湖。拍岸平堤,波纹如织,桥畔水声尤可听,树树蝉吟,尘襟尽涤,真近居胜地也。都人士老于京师,有不知此湖名者。余若非卜居于此,亦安知城中有消夏清境乎?偕郑师至所居,为其夫人复诊。同居旗妇卧病,亦往诊之。顺访南园,有表兄宋午园大令下榻焉,相与剧谈,夜饭始返。复大兄信。又复萧亲家信。
二十三日(七号)阴晴不定。社政会在织云公所开成立大会,到会者一百六十三人,来宾到者数十人。两钟开会,余任临时主席,报告开会情形,演说本会宗旨,次投票公举,余得一百五十票,当选为正会长。李毓如丈得七十票,当选为副会长。来宾外城厅亟次格君等演说,会员演说,旋即指任职员。四钟摇铃闭会,合拍一照而散。觐枫邀往大观楼晚餐。夜复雨(小暑节)。教育统一会开推举职员会,余未能到。
二十四日(八号)竟日雨至夜,独于昨放晴一日,以成吾会,巧且幸矣。看《通鉴?后汉明帝纪》一卷。作跋隐公四书,拟题征文册。傍晚,坐雨无聊,偕锡兄、惠儿饮于龙海轩大茶馆(在西长安街西口牌坊下),真本京吃局也。施孟元来复诊。
二十五日(九号)晴。余见砖上湿润如洗,知地气上腾,今晚必有雨也。仰恭来久谈。江君(焕宽),字子厚,介干卿来执贽,兰生太守之幼子也。余癸卯出差,往返经正定府,兰老皆出城迎送,年垂七十矣。申刻,朗轩招饮泰丰楼,与锡兄同往。夜,雷雨。
廿六日(十号)晴。午刻约子恕、隐公饮于广和居。子恕以所著《历代地理沿革表》二十册见赠。检阅东三省、内外蒙古、前后藏皆详昔人所未详,于辽金建置郡邑,皆有着落,殊非易事也。在三兄处久坐。四钟至教育统一会,推举职员,始与汤辑五、章太炎两君相见,两君亦殷殷致久慕之意。研究至七钟乃散。在乾祥买米,步云斋买鞋,乾昌
买茶叶。在恒裕取回汉冶萍铁厂新换凭单。归寓,南园在此久候,晚饭后去。复程伯葭书。
二十七日(十一号)晴。金小山丈来久谈。午后闷热殊甚,日西时始出城吊汪聘臣太夫人之丧。夜,在庭心纳凉。接陶兰泉信,又崔子禺丈信。东城裱褙胡同民产一孩,共十二目,面部两目,自胸至脐,排列五对。其母欲弃之,家人不忍,仍乳哺之。此人痾也。
风雨怀隐公大道倘榛棘,乾坤无坦程。斯文理不灭,讵关人重轻。黯黯风雨至,喔喔晨鸡鸣。
独抱守先志,更增怀友情。绳瓮乐季次,沉冥口君平。口口人海内,肃然古先生。
(原稿此处空两行。一一整理者注)
二十八日《十二号》阴。隐公、肇生来访,偕步太平湖,饭后始去。林隆山之弟子福建周少濂(祖颐)来谒,穷京官之失业者不知凡几,恻然伤之,竟无法拯之!客去,看《民立报》,有章行严法律改良一篇,根据学说,发为探本之言。余因悟社会学亦从此发生。反复读之,殊得深味。儿辈阅报,唯看新闻、笑话及嘲谑之文,于此种政理学说,从不留意,固由程度相差,亦是志识凡下,安望其有成乎?傍晚,与锡兄在西长安街西口理发所推发。
夜复雨。复子禺丈信,又兰泉信。
二十九日(十三号)竟日阴雨淅沥。金小山、王慕圻叔侄约期来商顺天府官办高等学堂事。午刻赴隐公为子恕设饯之约。三点钟赴社政会,会员因雨途,到会者不及三分之一,未开议。
六月初一日(十四号)晴。裁去仆人、更夫各一名。午后至辅仁义塾,集学生三十二人而面试之(勤惰,讲书,习字、算学),各定分数。有翟姓幼童,甫十龄,讲书明白得神,字亦佳,余嘉奖甚至。直至日暮始毕。访仲瑀于醒民报社。
初二日(十五号)晴。闻梅叟病笃,急往视之,至门则白纸满目矣。至寝室抚尸痛哭。二旬不见,遽作古人,知交日稀,感伤不已。询知丧具尚未买妥,乃偕哲生表侄赴福寿相材,有楠板甚佳,以六百金得之。南皮张文襄之薨也,棺必美材。在骡马市鸿远相得阴陈桫板一副,价一千五百金,其实河柳也,价仅数十金耳。当时亲友觉其劣而不敢言。
肆伙未沾其利,又忿肆主张姓之欺人太甚,泄之于外,众始知之。文襄元辅名人,附身乃得柳木,与贫户等,岂此中亦有运数耶?福寿掌柜孙子久即便宜坊掌柜也,邀余饭于坊以酬劳,兼邀润泽相陪。饭罢在恒裕取利仁息金。又至何宅一行,始入城。
挽梅叟就我定诗文,耆宿虚心,如公有几?佳辰赏花月,旧游若梦,触景生悲。(皆实事也。)
初三日(十六号)晴。河南大侠王君天纵(字旭九)介唐成章请余相见。晨八点钟访之于遂安伯胡同寓中。一见纵谈如平生。王君质直尚义,招纳亡命,纵横河朔几十年,官军无如之何。绿林豪杰俯首受约束,良民赖以保障,亦奇人也甫三十四岁)。又见其幕友张鸿恩(字锡三,邓州人),武昌起事元从也。午刻归寓。夜雨。
初四日(十七号)阴。巳刻即至何宅,对棺拈香,又触平日之情,不禁痛哭,又与适于氏表妹相向而哭。余为今之伤心人,无所触尚往往欲哭,况临好友之丧乎?熟人接踵而来,谈至四钟始行。赴愿学堂顺直公益会,诸君讨论会中进行方法,多作宽缓疑似之言,余素持猛进主义,至此颇不能耐,起作激昂之言,满堂拍掌,会场精神为之一振。夜饭后。
新甫大兄拍电,请即出城为晋甫六兄诊疾。情甚迫切,急驾马车而往,见其喘迫冷汗,定一平胃方以固根本。
初五日(十八号)晴。增仁卿(元)来谈(起居注旧属,咸安宫门生也)。高绪周、白仲三均来交公事。接大兄汇洋七百元(余二百,六房五百),分存恒裕。为晋甫复诊。丁大京兆在座,讨论顺天学堂办法,可省北城一行矣。
初六日(十九号)晴。正在午餐,忽接城外拍电,晋甫六兄十点钟逝矣。陡觉悲酸攻心,不能下箸。宝惠知余伤感必深,力劝勿食。适仰恭偕其弟公择(祥选)来执贽学医,略与周旋,即奔赴钱处哭之。五日间两哭好友,吾心碎矣。人生大梦,百事皆空,释氏脱离世界,良有以也。料理凶事,非余所谙,含悲枯坐,惘惘若有所失,乃别新甫大兄而归。
于氏表妹在寓,相与话梅叟病情及诊治之谬,又增哀感。
挽晋兄哭何梅叟才半旬,入室痛人琴,热泪几何供屡洒(眉,复一何字,虽不同意。究是一病);识灌仲孺胡太晚,对床话风雨,素心默数正无多。
初七日晴。毓如丈有拟上参议院化除省界意见书,余为斟酌数处,未刻赴社政会。
附记议事日程:一、李副会长化除省界议案(初读)。二、刘会员宇启多设工厂,养济院,收纳沿途乞讨贫民议案(初读)。三、李会员汝国旗须用华材,招牌须删洋字议案(初读)。四、唐会员天爵报告丁京尹上次未到大会缘由。第一案通过付修正。第二案先付本员修正。第三案通过。会场公议,天气过热,暂改时间为上午九钟至十一钟,付文牍处通告。散会因燥热不堪,偕锡兄、宝惠至西升乎园洗浴,晚餐于大观楼。
挽晋甫兄联不甚惬意,改撰一联,较为激昂悲宕。
生何足恋,死何足悲,看莽莽乾坤,一瞑安知身后事;相见恨迟,相别恨速,听凄凄风雨,旧情都到眼前来。(〔眉〕此次日雨中作,故有下联第三句。)
初八日(二十一号)午初仰恭来谈,大雨旋至,留其午饭,坐簃中纵谈时局,兼指示作书要妙,因写扇二柄、册一方。驾吾车送之。大雨淋漓,彻夜未止,召盲师唱曲,卧而听之,雨声歌声相应也。
初九日(二十二号)大雨竟日夜,百事都废。看《民立报》三份。傍晚雨少止,率惠、铭、襄、纶戴笠着屐,踏泥潦至太平湖,看水波与岸平,几没桥板,湖之北岸小户岌岌有北流倒灌之忧。复大兄信。
初十日(二十三号)前半日雨声仍盛,午后渐止。一日随意读书看报消遣。复思缄书。
十一日(二十四号)阴。饭后散步太平湖。天气颇凉,竟着重夹。灯下看《金匮?疟疾篇》,余悟性忽开,若有神助,举诸家注解而泛扫之,独与《素问》长沙一灵相照,不觉乐而忘寝。拟作疟疾不专属少阳经说,略创草稿,日内当足成之。
十二日(二十五号)阴。四钟至江苏公会(在省馆)。八钟孔生公择来受医学,日以为常。接伯葭上海信。得隐公论学书,凡二千馀言,期望规勉之意甚挚。惜余有所牵率,不能专力斯道,以副所望,然余所抱为学宗旨与隐公不同,亦有不能附和处也。
十三日(二十六号)晴。四钟赴教育统一会,与评议诸君酌改章程。复门人迎静斋信。
十四日(二十七号)晴。午前八钟赴社政会,因炎热,改九钟开会,十一钟散会。
会员到者渐多,议事亦有条理,气象精神均见进步。偕锡兄、惠儿午餐于广和居,制肴醇洁适口,他处无其匹也。有老伙友三人,尚及见先君及余儿时吾家饭于此者,倏三世矣。
追话旧事,不胜今昔之感。天气闷热,归家小憩。四钟复至安庆馆,赴中国学报会,发起者为王书衡、郑叔进、吴经才诸君。将以一苇障横流,一粟开世界,真吾辈之天职也。余极具同心,愿肩报务。本日粗发其凡,至办法则下会详定之。傍晚,大雷电暴雨,顷刻水深尺许,暑气顿消。草复隐公书稿。
十五日(二十八号)阴雨。未刻至辅仁书塾,集诸童三十人,发修业文凭,此为第一次成绩也。在三兄处久坐。
十六日(二十九号)竟日雨,潮湿气刺鼻,物皆生毛。此南方天气,从前北京无此景象也。缮写草复隐公书。吾为学宗旨始终与隐公不同,其来书以吾志在事业为非,欲吾闭关潜修,用退藏于密工夫易之。藏密乃慎独工夫,非着境地言也。复书力辨之。然隐公颇执成见,终不能欣合耳。先世母生辰拜供。杨景乔来商学堂事。教育统一会员高铁民来议章程。
十七日(三十号)晴,热甚。读《通鉴》、看报消暑。傍晚偕锡兄至劝业场理发。夜,饭于斌升楼,锡作东。夜闷热,不能安眠。
十八日(三十一号)午前复雨。吴必芬来谈,述去秋湘事甚详,令人愤懑。雨止出城,至汪处行吊。三钟至郑叔进寓,赴中国学报社(事务所暂置郑处),公定章程。灯下再草致隐公书。前年有《国粹学报》,乃邓实、刘光汉诸君所编辑,寓排革之意于学说,使一般聪俊少年,皆印其说于脑中,遂成去秋之结果。法国大革命,发于卢梭;欧洲立宪政治,发于孟德斯鸠。学说之力,过武力远甚。归寓偶检其一册阅之,为吾学报之程式。其中有《王艮传》一篇,发明泰州学派,精深简要,吾读之三过而不厌。梁任公评《明儒学案》,极重泰州一派,谓其人皆有气魄,能担当。如此讲学,乃于国家于社会皆有益处。梨洲盖亦重之,而重违时论,稍下微词。余于姚江派下,服膺龙溪、心斋。如两先生,始是能明师说者。若绪山、南野诸君,只是守耳。
十九日(八月一号)晴。岳父学周先生、岳母缪恭人七旬冥寿,采涧夫人在广惠寺作佛事追荐。余在寺一日。锡三、珩甫、敏仲、吉甫、三兄均到。散步思家坑,见大雨之后,丛葬尸骨暴露纵横,历历可指,惨不忍睹。归寓电告区长张润泽派清道夫加土掩埋。
灯下缮致隐公书两大纸,书分两大段:一劝其当任先知先觉之重,勿以此道为单传秘授;一劝其勿骂孟子。夜半微雨。
二十日(初二号)晴,甚热。会客数人,皆因姚石老新充蒙藏局总裁,托为位置局员,天热我冷,何能仆仆为他人奔走哉!两日中,面恳函恳者十馀处,亦足见京官失业之苦矣。我不过石泉之友耳,石泉处更可想而知。灯下看《明儒泰州学案》全卷(梁节本),殊不觉热也。
二十一日(初三号)晴。饭后吊梅叟之丧,挽诗挽联林列,可以想见其人。又至珩甫处为其小孙诊疾。
二十二日(初四号)晴。巳初刻赴社政会,会员到者八十人,提议两案:回教阿吽王宽等拟赴回疆,劝导回民勿受俄藏之愚,与中央抗拒,求代呈大总统颁发文件,酌给旅费案。评议部报告修正案。投票补举协赞员(因陆钟岱请假),添举各职员。十二钟散会,至恒裕拨付款项(还公善院一百元,付乾祥米店一百元,付乾兴木厂二十九元)。在大观楼午餐,觐枫作主人。炎熇逼人,几案皆热,挥汗如雨。江苏公会开职员会,势难犯暑驰驱,遂未往。归坐内室,静看法国《罗兰夫人传》(新民丛报本),路易十六时革命女豪也,功未告成,而因党派竞争,为所倾轧,戮于断头台(中国亦将有此现象)。临命时,向所供自由之神言曰:自由自由,世间千恶万罪,皆借汝之名以行。新学家最喜引此数语,盖
罗兰氏(女名玛利农,其夫名罗兰)深痛一般狂荡者流,利用自由二字,以逞其无所不为之丑行也。灯下挥汗写对三付。
二十三日(初五号)晴。酷暑迨不可耐,傍晚大雨稍解。四钟赴学报社。致长芦运使张岱杉信,为学堂款事。
二十四日(初六号)晨雨,至未刻始止,天气顿凉,可着重夹。雨稍止,出城执绋送梅叟殡,在法源寺行礼,食素面而归。甫抵门,知叔进以简来邀,回车诣之。胡绥之已到,共拟学报详章。
二十五日晴。仰恭、小隐来谈,偕至聚魁坊午饭,宝惠作主人。蜀人陈仲山(甫生)介隐公来见。写大匾两块、对二付。阅《东方杂志》,有脑威人阿孟曾《南极探险记》,旅行年馀,竟于去岁达南极圈中,渡冰界,登最高原,是为极心,树脑威国旗于其上,即名此原为阿孟曾。此地自四千年来,始有人迹焉。欧洲人雄心毅力,百折不挠,令人敬服。阿氏测得此地昔当与美洲毗连,经地震裂,海陷,遂与人世隔绝,动植物僵质,独有存者。将至圈中,自阳历二月至四月中旬,昼极短,夜甚长。自四月廿二日至八月廿四日,一百廿日不见日光,殆成长夜。圈中气候颇温,面积大于欧洲两倍,异日逐渐殖民,又将开一新世界矣。前岁有人探至北极,极心凹陷,海水汪洋。而南极则为大陆,且有距离海面一万英呎之高原。今乃知两极端一凹一凸。吾辈生当今日,真能闻所未闻也。
二十六日(初八号)晴。雨亭、景乔、绪周来议学堂事。五钟赴润田恒裕之约,座唯乔茂萱、何颂圻。茂萱为庚子年患难旧交,今又乱后相逢,不禁感慨系之矣。每日夜饭后记《崇陵传信录》二三条,于前日创始,日以为常,定为课程(后不具记)。
二十七日(初九号)晴。先府君忌日拜供。未刻赴教育统一会。归寓,三兄在此。
润泽来夜谈。微雨。
二十八日(初十号)阴,午后忽雨忽止,疏密缓骤,凡十馀反复,虽黄梅天气亦不若是也。未刻赴学报社,余担任出报事(选择、支配、督催等)。
二十九日(十一号)竟日阴雨,闻东北城尤大,水深尺许。辰刻冒雨赴社政会,会员到者尚有十九人,可征进行之功。事之须公决者,因人少均未提出。唯宝惠提议禁止女伶演淫戏案,众皆赞成。午后公益会补推职员,拍电询之,会员无到者,已改期矣。傍晚,假寐受风,人极不适。发五、七弟妇信。
三十日(十二号)晴。一日时发寒热,倦卧,随意看书以御病魔。夜卧为儿辈讲同治间黄崖冤狱,因及泰州周太谷、李晴峰、张正琴三先生学派,晴峰高弟泰州黄锡明至今尚存。
七月初一日(八月十三号)晴。夜眠魂梦不宁,竟日疲顿。绪周来问校事,勉出见之,决定一切,又作张岱杉运使信领款。卧看梁任公《新大陆游记》,理想、实验合而为一,乃成此不刊之论。学说之力,过于政策。共和导源于卢梭,宪法根据于孟德斯鸠,而日本维新,则得力于姚江学派。今日欲救吾中国,必须以王学为中坚。欲明王学,必须以龙溪为前导。余前岁三松讲学,本思持此以开世风,而隐公不达斯旨,竟成一味淡声希之局。讲学无补于世,而人心不振,会亦消灭矣。良可惜也。复周衡甫先生信,交蘧书箱一只。
初二日(十四号)晴。积滞尽下,体渐健矣。社政会开职员会,以病未往。一日静看西哲边沁学说。其论人世所谓善恶全无标准。说甚精辟,因悟《天泉证道记》龙溪持“四无”之论,谓心固无善无恶,意亦无善无恶,知亦无善无恶,物亦无善无恶。阳明亟许之,谓为一语泄尽天机。余于“四无”之旨,潜思默契者有年,深信道中天机,确是如此。王门虽多贤哲,能悟此者唯有一龙溪。而自明及今,能知龙溪此说至确至精者,亦唯有吾一人。久思作《天泉证道记申义》一篇,以明微旨。乃今于边沁学说,心心相印,若合符节焉。信乎此理之同然者,中西哲人,其揆一也。西哲康德、卢梭学说,皆与阳明相
出入。阳明真中国哲学第一人也。好学深思之士,如能合中西学案而互证之,岂非快事!
余深悔从前不习德、法文也。
初三日(十五号)晴。新历中秋矣,而民间不以为秋节也。习惯难移,恐非一时所能通行。观于《豳风》咏于商朝,而仍存夏正,可知小民心理矣。一日看《梁任公文集》“中国学术之变迁”、“泰西学说之力能左右世界”二篇,于中西学派,了如指上罗纹,多发古今人所未发。子弟至十六七岁,文理明白后,必须使读此二文。写对三付。梁柘轩来书谓南洋诸岛医学家,咸知余姓名,为中国名医,皆致书柘轩,转候起居,且望余提倡医学。余何以得此哉?殊不可解。虚名良可愧也。乃详复柘轩,请其转答诸君。灯下读《内经》甚久。白米每石价银元十二圆,南北不相上下,养生之难如此,贫苦下户将何以为生耶?吾家上下六十馀人,长年坐食,亦有不支之势。茫茫后路,竟不能致思,唯有得过且过,安分乐道而已。船在惊风骇浪中,稳坐舵楼,静待出险,此外委之运命,非忧急躁扰所能助力也。玉簪三畦,皆盛茁,日釆百馀朵,置之大笔洗中。剪硬纸复其上,凿数十孔,以花朵一一插孔中,入夜齐开,色洁香清,望之如一团白玉,洵消暑仙品也。
初四日(十六号)午刻雷雨大作,达晚始止。接张运使复书,允续拨学堂经费三千金。(初六日已由高绪周领回。)
初五日(十七号)晴。偶看泰西小说,遂竟一日。小说之力感人至巨。畏庐同年所译述,尤各肖其体态。余读其尚武爱国之作,则精神勃然以生。读其言情之作,则伉俪之情油然增重。至于科学历史诸作,则又欣然动学问之思。盖其人人之深,有过于正经正史者,宜乎欧洲名人皆喜以著小说传世也。隐公、荫北均来谈。傍晚赴学报社。
初六日(十八号)晴。辰刻赴社政会,评议部修正支分会章程,春会员提议禁赌案,回教王会员提议西行劝导甘回案。十一钟散会,饭于广和居。访亚蘧,交来选择吉期单。
未正赴旅京公学联合会(即旅京教育会)。余三日不更衣,腹胀气坠,散会遂归。尚有顺直公益会不能往矣。曩以星期为暇豫之日,今则变为忙迫之日,殊以为苦。接思缄沪上书。
寿杨荫北符瑾同年小一月(荫北生日长余一月),半生宦迹亦粗同。谁知羊令庭前鹤,竟作中郎爨下桐。(〔眉〕,光绪乙未年,先伯尚书公以鄂臬展觐入都,艺芳姻年丈邀饮寓斋,余及荫北侍坐。两老顾吾二人而乐之,谓二子年相若,皆异时千里驹也。)何日太平开小树,为君沉醉舞秋风。即今强健加餐乐,且倒凉宵碧玉筒。
不爱繁华敞绮筵,征诗题遍紫云笺。忽从八月觞秋后,艳说双星乞巧前。(旧历今日为七月初六日,阳历为八月十八日矣。)须鬓新留犹少壮,方壶久住即神仙。琳琅四壁官窑古,论寿还应五百年。(荫北住方壶斋,藏古今名画及明瓷、康熙窑极富。)(荫北谓两诗极似东坡。)
初七日(十九号)晴。答拜屠治安、陈仲东,均不值。赴江苏公会,与冒鹤亭畅谈。
仰恭来受国文,其弟公择来受医学,苏敬斋、襄、纶、懿均与闻焉。此后日以为常,不详记。世师教国文,多令读唐宋八家。余则专授西汉文,论事之深切著明,段落界画之清楚(有时看似浑含,细寻之,无不界画分明,而其上段之似住非住,下段之似接非接,尤饶吞吐骞翥之妙),文气之沉雄醇厚,实为中文最上乘,而较之唐宋八家,则又易于领略学步,余盖屡试而知之(东汉文则逊矣)。诸生讲授之本,为余旧选之《澄斋家塾古文读本》,凡二册,三十篇。起孟子,讫曾文正。西汉文居其半,选法去取,迥与世俗不同,皆论事之篇,分为原情、析理、明势三类。从前诲卿、佩伯、千里、宝惠所习,皆此本也。
余所加评语,亦极苦心分明,拟付之排印,留为吾家专门心法。复思缄信(附采涧小照,
致思缄夫人)。
初八日(二十号)晴。余绳广和居肴味于家人,诩为南味第一。午刻因率采涧夫人并妾、两儿妇、两女往尝之,皆称美不置而果腹焉。王季樵前辈、张重卿(为农学会事)、杨景樵(为顺直学校事)先后来谈。
初九日(二十一号)晴。未刻赴顺直助赈局(设于松筠庵)。至中兴推发。傍晚至杏花春赴润田约。唐文韩、柳并称,后世皆扬韩而抑柳,其实柳胜于韩。论文格,各有涂辙,或未可轩轾,若学识,则柳为优胜也。韩之得名以辟佛,然《原道》一篇,所得至浅,文亦散漫无统纪,其谀贵人诸书,尤不足言。柳州《论语辨》第二首,其论孔子,千古独具只眼。即此一篇,唐宋以来无能抗衡者。《送薛河东序》,谓官吏为民役,受直而为民佣,即今公仆之说。《封建论》确有见于世界进化之阶级,而归之于势,尤为洞极本原。世但赏山水小记,此仅论文字耳。然胸襟亦可想见已。
初十日(二十二号)先妣忌日拜供。午前作顺直助赈局吁请大总统拨款赈灾呈,一小时脱稿。阳历七月后,霪雨连绵,河流溃决,顺津保三郡之间十一州县浸成泽国。官赈不足恃,以绅赈辅之。而绅士从前募捐之法,今日无一可施,不得不为发棠之请矣。午后至十景花园,为诚裕如诊疾,顺诣五叔岳母处久谈。黎元洪密电项城,请诛鄂将张振武,项城于十五日以计除之。武昌起事,振武实发其端。今又欲为第二次革命,盖好乱其天性也。然首发难者即首膺惨祸,古事概如是耳。吾之日记自去腊廿五后,不记时事。兹则特别志之。
十一日(二十三号)晴。处暑节。中元过节,晨起祀神。午刻祀先荐茄饼,男女行礼者达三十人,莫非我先人之遗泽也。三钟诣顺直学校,会同诸教员支配功课。五钟诣旅京公学会,议见教育总长。又至助赈局一行。卧思横渠《西铭》所云“乾父坤母”、“民吾同胞,物吾同与”诸语,真能见得万物一体之意。吾尝论北宋大儒,断推明道、横渠,伊川非其伦也。王船山生平崇拜横渠,谓其能通天人之理。惜余于正蒙未能精研,负此绝学。
今日山东周剑龙在会场,论学堂修身一科,当融会姚江学派粹语,编为教科书,以致良知、知行合一之理。淬厉国民,在今日世界人心,尤为切要。此言深契予怀。接大兄书。
书事渡江佛貍死,杀胡帝羓返(佛貍、帝羓,天生工对)。生是祸中国,奄忽何太晚。黯黯黄龙城,萧萧紫濛馆。雄心安在哉,到耳唯歌挽。赧矣颛臾勋,萧墙谅非远。
十二日(二十四号)晴。诚裕如来就诊。未刻赴学报社,夜饭始归。
十三日(二十五号)九钟赴社政会。(余提议化验日本仁丹案。沪报谓丹中搀杂吗啡,服之者上瘾,无异鸦片烟。五年前入口仁丹仅值洋七万馀元,逐年递增,今年骤增至一百馀万元。服仁丹者日多,且不能断而不服,可以思其故矣。众皆赞成。)十一钟散会,至便宜坊赴刘心斋之约。饭后在恒裕久坐。三钟赴助赈局,李丹孙撰募捐启,余为润色数语,又详议赈法,抵暮始归。灯下写大兄信,并寄去亚蘧交来择日喜帖。昨日驻通州毅军叛变三营,大肆焚掠,州城内外精华一夕而尽。都下人心汹惧,各城戒严。呜呼民国,真无安枕之日矣。孙逸仙昨日午后到京,举国欢迎,刻无暇晷。同盟会在湖广馆欢迎,有女子沈佩贞、唐群英等争男女平权,登台大闹,骂人打人,悍泼无比。会员大受惩创。真三千年未有之活剧也。
十四日(二十六号)晴。饭后携所藏钞本《亭林杂著》(原名《修文备史》)访叔进,付写手,以备分期辑入学报,公之于世。叔进出示李莼客先生(慈铭)日记数巨册,乃黄岩王氏藏本,皆读书有得,随笔记录者,亦拟辑入报中。此报若成,借以读人间未见书,
宁非快事!(所辑皆海内传钞孤本佚本。)《民立报》辑刊《巢居杂识》一种,其读古人书,往往别具眼光。前登宋末邓牧心先生(牧)遗文数篇,皆得未曾有。此纸所发明程朱理想之政体二则,昔人所不能及也。畅谈良久。至四钟,赴江苏公会。副会长不到,推余为临时主席,提议数事,薄暝始散。余初意不问江南事,乃无意中被举为常郡评议员。先茔田庐及族人所在,势难漠视,遂不能不兼顾及之。蒲城王竹坪先生(梦祖),相国文端公(鼎)
先德也。所著《伤寒撮要》二册,写刊精绝。可作书塾临仿之本。犹记十三四岁时,侍先君子游厂,喜其精工,以白银一两得之(其时买医书,价不过如此)。不孝珍为秘笈。曾以此书询诸文端之孙仲度太史,藏板久毁矣。连日灯下依次读之,剖析辨证,语简而赅,挈领提纲,颇省思力。治《伤寒论》之善本也。
十五日(二十七号)中元节。晴。景樵来商校事。魏少牧自安徽来。李厚庵自山东来。申刻赴助赈局。酉刻访觐枫,留夜饭。风雨颇凉,俨然秋意。写大匾三块。又为贞盦书先德恒庵孝子赞两纸。夜雨达旦。
十六日(二十八号)晴。九钟周剑龙、范棣臣、金实斋、朱聘三来此会齐,十钟偕谒教育部范总长(源濂、字静生)。因部中新定学堂规则,颇有窒碍之处,且有新旧不相浃洽者,乃以旅京公学教育会名义往质问。次长董君(浙人)亦出陪,又介绍见其教育司长袁希涛(字观澜,上海人),讨论至十二钟半始散。贞盦来谈。
十七日(二十九号)晴。饭后至顺直学校查点毕业诸生修业文凭。又决议校事取集权主义,以救从前放任之弊。途出大德通,访张炳南(继王梦九而管号务者),知孟馨斋已于上月作古,嗟叹久之。炳南约玉楼春晚餐,同车而往,饭毕趁西城归。步军统领江雨辰(朝宗)与宝惠至交,因兵变告警,特派游缉队四名守护吾居。
十八日(三十号)晴。张君树、江子厚均来见。君树出示《秋感》二律,激楚苍凉,自是新城诗派。君树年甫二十八,与宝惠同岁,而诗境乃萧飒不胜,其心境盖可知已。饭后冒鹤亭来谈。三钟赴保卫局,公议军饷不继,将撤新练保卫民军。余建议通州兵变之后,地方不靖,正资民军弹压。况今民国大势,将成联邦政体,世界趋重武力,非有武装,不能解决。吾直纯在客军范围之内,大非所宜,正宜就本省练成大支劲旅,厚集其势,以为后援。岂可反议撤减?同人皆表同情。更议筹款之法,粗有头绪而散。车中看《龙溪集》,余有得于二语,曰“息息归根”,曰“性相平等”。又有得于“天根月窟”之说。夜雨。
十九日(三十一号)晴。写联四付。未刻至张君立寓,赴李符曾之约。座客竞酒,亥刻始到家。
二十日(九月一号)晴。辰刻赴社政会,在恒裕午饭。未初刻赴江苏公会,姚副会长未到,众推余充临时主席,先报告一切,次记名投票,举正会长(陆总理辞职),沈雨人君得六十六票当选。姚石老得廿票,余得九票,为次多数。馀人无过三票者。次提议事件,余付表决。四钟散会。夜雨。
二十一日(二号)竟日阴雨,天顿凉,须着棉。坐簃读书。晚与两师剧谈。郝兰皋《宋琐语》,不分卷,厘为三册,犹是先人旧藏本。吾辈为学,固贵精专,亦须有怡情适兴之书,以舒其气。终日读正经正史,研索经世各编,虽有益,兴趣究欠活泼也。故如《宋琐语》及《世说新语》、宋人笔记之类,必宜常置案头,以备饭后或思倦时浏览。近人多于饭后看报纸,亦舒适之一道也。
二十二日(三号)晨雨旋晴。孙中山素持民生主义,与社政进行会宗旨悉符,函约相见。因与副会长李毓如丈、协赞唐修之、评议长孔仰恭代表全会,于十钟往访。宾客满堂,皆有求于中山者。余等约略致辞而出,午饭于东兴楼。接张子偕洛阳书并墨拓龙门山图,朱拓东坡诗石(写西湖诗,刻石于风州)各一纸。
二十三日(四号)晴。傍晚访叔进未值。园梨已熟,摘而食之。忆去秋采时,忽又一年矣。龙伯来谈,论词学甚畅。
二十四日(五号)卿和来辞行,以苹侄女病重,电促南旋也。午后亚蘧就诊。四钟至迎宾馆,赴孙中山茶会。来宾二百馀人,奏乐登楼,中山向众宾答谢欢迎诣见之意。演说盛称北方气象胜于南方,从此猜嫌可以尽释,并畅论开放中国政策。章炳麟、黎尚雯各有演说。乃群起就席,立啖乳点,人多物少,沾唇而已。鱼贯下楼,各散。接大兄信。
二十五日(六号)晴。铎尔孟君来谈,极言中国人弁髦旧学之非。谓欧洲今日程度,始能知中国文学之精,而中国人反弃之以效日本,群趋于不通,岂不可笑。铎君法国人,酷嗜中学。其友克兰言亦嗜中学,铎君为题此名,并欲介绍以见我。铎又丑诋英人丁义华之卑鄙无耻。谓前数年,丁之趋附庆王、肃王、洵贝勒,无所不至,不惜拜跪以媚之。迨去年见满清势孤,乃发电迫宣统让位,以媚孙、袁。此岂外国人所宜言!其势利如此。五钟醵资饮于君立处,人出二元,散已子初。
二十六日(七号)晨雨,竟日阴凉。饭后访亚蘧,携大兄信面商婚娶事。赴中国学报社。桐城张文端《聪训斋语》有论诗一段,极精,特录之。五律无胜于唐人者,如王、孟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此二语是极!余半生作诗不下数百首,求其两句皆能作画者,竟不可得。始知其似易实难)。今试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中晚唐人犹时时能至此境。九僧诗所以独传者,亦以其能造此境耳。)苏诗五律不多见,陆诗五律太率,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当于五律见之。
二十七日(八号)阴。白露节。午前赴社政会。午刻至便宜坊赴掌柜孙子玖之约。
座有卜贺泉,十四年前旧识也。饭罢至长椿寺行吊。赴松筠庵公益会,风雨交作,凉沁肌骨。张文端《聪训斋语》,皆亲切透悟,极耐寻味。其子文和公(廷玉)《澄怀园语》,仿《聪训》而作,虽亦有名言,然其持论宗旨,最易养成一种模棱曲谨、不痛不痒之风。二公品格,亦于此判矣。
二十八日(九号)阴,凉风飒飒,居然重九天气矣,岂老天亦随新历转移耶?三钟至学报社。发大兄信,并附去顾府来信。冯华甫督直,昨夜任命。今晨即赴津接印受事(地方危岌,间不容发),宝惠从行。
二十九日(十号)晴。来客颇多,无非索都督信及宝惠家书,在官场幕府谋位置。
余预嘱梁升,概谢绝之。奔竞之风较从前益无限制,以此种人格求治得乎?饭后携笔印至大观楼,写联匾多件。觐枫父子备精美大餐以酬劳。雨亭、景樵来议校事。电促量能北来。
八月初一日(十一号)晴。祖妣生辰拜供。饭后访隐公。又至学报社。余任总编辑,操去取、支配之权,间一日必赴社理事。首期材料完备,阳历十月一号必可如期出版矣。
集诸家收藏精秘之本,一一悉经吾目,洵快事也。晚饭后聚采涧夫人及儿媳众儿女,团坐灯前,听吾讲《今古奇观》一段,大有家庭乐趣。接宝惠信,知权任都督府秘书长。此为最尊重繁难之席,惠恐不胜任也。
初二日(十二号)晴。六弟生辰拜供。三钟赴隐公之约。仰恭来夜谈。接量能复电,因母病不能来。
初三日(十三号)晴。史季超丈来谈。余与论疟病不在少阳经,详辨医家指伤寒寒热往来为疟之误,大小柴胡汤决非治疟之剂。超丈欣然大悟,叹为确论。饭后赴顺直学校,与景樵酌定课程,期与学生教育相当,获受实益。直至六点钟始散,遂不及赴学报社。到家稍憩,偕丹云丈、锡兄、珩弟步行至龙海轩晚餐。彻夜北风,顿须着棉衣矣。
初四日(十四号)晴。辰刻赴公学联合会,申刻赴学报社。隆裕皇太后加恩实录馆臣,赏宝惠加宽大卷红绸袍料(恭写收条祗领,赏苏拉代茶二元)。明日应诣养性殿谢恩,因拍电都督府促惠回京,时已三点多钟,惠行至车站,晚车已开,回电不能来。余乃作书致世太保,陈明出差原委。得太保回音,允为代奏。灯下作致周衡甫书。明日晤总裁郭春榆前辈,云馆中有公折谢恩。电问馆中,已列宝惠衔名矣。
初五日(十五号)晴。辰刻赴社政会。丹丈邀三义轩大茶馆午餐。此中肴面别有专
长,非老于京师者不知此味也。未刻至安庆馆赴中国学会,到会四十馀人,公推余充临时主席,约略研究办法而散。又赴松筠庵顺天二十四属联合会。到家已日落。可谓会忙矣。
初六日(十六号)晴。饭后至东城,贺任觐枫孙女出嫁喜。
初七日(十七号)晴。饭后偕张先生步行答访李慎如(长纶。苏州人)。萧翰臣、李珩甫来,偕出城,饮于江南春,余作主人。九点钟仍趁西城归。连日看《伤寒撮要》,颇于读《伤寒论》有益。此书及陶节庵《伤寒全集》,皆提挈贯串之书,学者治正论毕,便当熟复此二种,可引申无穷妙义。各国俱最重医学,多设医校,独中国从古无之。吾前岁奏设医学堂,经理多不中程,又以款绌而废,至今以为憾事。倘得由国家发款,岁得十万金,在京师建绝大校舍,延聘名家,参以西说,而于其旁兼建医院,以资实验,收效必宏,中医庶有昌明之一日。虽使余终身从事于其中,亦所愿也。寄婿、女书。
初八日(十八号)晴。徐花老赠扇一柄。画作平湖渔隐,即用余别号“湖隐”意。
清新萧远,翛然笔墨之外。一面写七言截句四首,以画意寓寿意。花老每值余生日,必赠诗画扇一柄,如是者八年矣。各切其年境事为之,无一重者。二十年后倘汇裱一巨册,实大观雅事也。杨荫北赠诗二首,答余前诗,即用余韵。诗有法度,非苟作者。王午同年姚俪桓(大荣。普定人)来谈。俪桓廿年曹郎,闭门读书,敦品励节,今之学人也。以所著《惜味道斋文集》见贻。谈学良久,甚洽。客去,余即步行诣学报社。又与绥之联步而归。
作霖来夜谈。内外仆人醵钱备酒筵为余寿。
初九日(十九日)晴。润泽、珩甫、干卿皆来预备明日之事。午后坐簃中校对学报各种。儿辈备酒肴暖寿。惠自津归。
初十日(二十日)阴。余五十生日。时局如斯,无庆贺之礼。儿辈禀于其母,必欲效舞彩之举,只得听之。呼金麟班来演戏十七出,间以八角鼓。珩甫大儿少如初次结束登台演《托兆碰碑》,幸无蹉跌。一日来客仍不少,内外开席十五桌。傍晚微雨。接大兄信,大女禀,南方已着棉衣。气候真大变矣。
十一日(二十一日)晴,北风甚凉。与锡兄归结账目。五点钟赴公学联合会茶话,公订各校规则,相与遵守。
十二日晴。辰刻赴社政会(第二十五次)。觐枫邀往大观楼午餐,餐后剧谈。偕锡步行至通记久坐。五钟又步行至玉楼春赴亚蘧补祝之局。八钟归寓。
十三日(二十三号)晴。饭后访隐公久谈。入东城谒赵总理未晤。约铎尔孟君在六国饭店晚餐。饭后酌酒畅谈。铎君与其友克兰言致力《毛诗》。谓中国经学,淹博有味,首推此经,可就此推见三代风俗。近来中国新学家不能为此盲也。至十一钟始散。日来京城忽起谣言,谓又将有兵变举动,不知造自何人,所据何事,而一传百播,闾里骚然。少陵诗云:“至今犹破胆,应有未招魂。”此之谓也。
十四日(二十四号)晴。发大兄信。附去亚蘧信二纸。饭后鹤亭来,剧谈新作《清演义》,已十馀回,大意发扬武功,以作国民之气。与《三国演义》相近,而故朝掌故,借以流传。小说家言,其风行之力反过正史也。鹤亭甚踌蹰于孝庄文皇后宫闱之事。此事故老言之凿凿,而下笔为难,唯有于无字处写之,使读者慧心领取耳(《红楼梦》可法也)。
客去,至嵩云草堂赴胡绥之、王书衡、郑叔进、金实斋补祝公局,久矣无此局面矣(〔眉〕揽揆犹循周旧朔,联尊多是宋遗民)。散后又访献廷始进城。
十五日(二十五日)晴。中秋节。晨起祀神。饭后至三兄处。又祝锡兄生日。归寓珩甫在此,夜深始去。忽觉眩晕,呕吐苦水,竟夜发热神昏。门人舒宾如来拜节,延入剧谈(〔眉〕四十九年同隔世,如霜两鬓不成春)。
十六日(二十六日)晴。养疴不见客,随意看《宋诗纪事》(裘万顷有句云“一番风雨一番寒”,语极平常,却极确切有深味)。亚蘧曾谓樊云门丈生平作诗,专得力于此书。
盖有宋一代各派之诗,略具于是,而樊榭搜辑群籍,至三千数百家,更足以助史料也。易
实甫赋诗二首诗扇祝余生日,吐属工雅中特饶韵味,自是诗人之诗。樊榭既辑是编,又与丁、赵诸子作《南宋杂事诗》,故于天水琐闻雅故,烂熟胸中,所作诗词,遂以名隽擅长。
甚矣,为学不可不有专精工夫也!南宋建都临安,一时士夫之文雅,风俗之清新,闾市之繁盛,其详载于《武林旧事》、《咸淳临安志》诸书者,在在令人神往。余生长京师,时与锡、珩话春明承平旧景物,抚今追昔,不觉泪荧荧欲坠矣。戌刻月食。
十七日(二十七日)晴。饭后赴顺直学校。归途至学报社。刘蕙农(异。湖南人。
学报社员)贻五言古二首祝余生日。整炼郁茂,居然乎原、光禄之遗,此调不弹久矣。上海有人投书学报社,自称尃病芸,作本报发刊词一篇,专主张周秦诸子,而诋斥孔子。呜呼!学术之害,中于人心,世运未能平也。
十八日(二十八号)晴。季樵前辈、春茂之均来谈。饭后与采涧同车赴女工厂成绩会(孔幼云夫人一手经理),女宾二百馀人,男宾无列坐处。幼云父子推余登台演说。会散后至学报社晤陈叔伊(衍),不见数年矣,旧人握手,欣感交集。看《教育杂志》,有贾丰臻论学校风潮一篇,语语本之经验,为校长者不可不知。
十九日(二十九日)晴。巳初刻赴社政会,余提议阻止印花税案,全会赞成(此税苛细异常,行之民间,必大扰)。散会至便宜坊赴卜贺泉约。散后至畿辅学堂。一般少年自定章程,欲办同乡联合会,以会长待余。余见其谬妄捣乱,全无知识,遂辞会而出。朗轩归自天津,各畅谈别后事,夜分始去。直隶馆长班侯升求诊,为开一方。其病上热下寒,阳气遏郁,用药时颇费斟酌,良久而后下笔。吾于治病,无分贵贱,莫不以小心敬慎出之。
往往见医家诊仆隶病不甚经意,噫!人命一耳,何分等级乎?二十日(三十号)晴。项城生日,遣李升持余父子单名柬(红纸双合,如从前谒亲王之制)往挂号申祝。犹记光绪三十四年,项城五十赐寿,余往祝焉,极冠裳跄济之盛。
其年十二月,即罢归彰德。距今四年耳,局势一变至此,时运相乘,乌可逆料!桐琴甫(昌。崇受之相国之孙)介其妹夫衡亮生,请为其本生母诊病,以电车来迓。自吾居抵东四牌楼六条胡同约十五里,两刻而至,其速力几亚火车。诊后邀至福全馆午餐,亮生作陪。
饭毕即出城,径至安庆馆,赴姜颖生补祝之局。颖生特绘山水折扇,兼集唐人诗句,步易实甫元韵为赠,画仿巨然,浮岚暖翠,生气远出,诗亦因难见巧。余生日之所得多矣。
二十一日(十月一号)晴。效述堂自北城来访,为其世兄文铭谋事。本区送来议会调查选举资格表。余有五千元以上不动产,为合格。四钟赴顺直学校,因诸生苦历史教员讲授五胡乱华始末太略,余乃上堂特讲一小时,不查书,不持讲义,而十六国国名、种族、统系、都邑、兴亡,历历数之不爽。诸生咸诧为绝技。其实不过记问之学耳。余所心得者四事,特为诸生发之。此则古来史学家从未见及者。
十六国为皇族政体。各国因种族之异,秉钧杖钺,皆以皇族居之。慕容氏、姚氏为尤甚(秦王坚犹能用王猛,故国势较诸国为强)。盖因猜忌他种,不得不用本族。其能如燕之吴王恪者有几人哉!乳臭当权,民心不附,其国祚之易倾亦坐此。
十六国为尚武政体。各国棋踌,兵胜者强,不得不重武力。故丞相无不兼都督中外诸军事者,又皆以本种人当其任。既有种族之争,即不能不力战以图存。而其势易于篡弑,亦因兵权在握之故。
凉夏西秦所用之兵,皆征诸西域、内蒙古及俘虏。赫连居朔方,沮渠、乞伏、秃发、李氏错处于凉州,不过今陕西北边甘肃一省之地,而无月不交兵。调兵动辄数万人,何来如许百姓当兵?何来如许租税充饷?盖诸国所调,皆边外游牧之兵,平时居毳幕,猎禽兽,逐水草,征之则集,遣之则散,无所谓养兵之费也。史传所载,每得胜,必掠民数万户或数千户而去。此种俘虏,皆编为兵,有事则驱之前敌,而本地农民耕以养之。有此二因,故虽岁岁征战,民户并不减少。
十六国因种族之异而易兴易亡。种族互异,一种之中有雄豪者出,则同种起而拥戴之。
迨同种衰败,则他种群起而与之为敌。中原百姓视其存灭,漠不关心。故虽以秦世祖之强,淝水一败,土崩瓦解,则以氏种本少,又散布四方,不敌他种人之多也。东晋以孱弱当群强之冲,卒能固围图存者,亦因种族之殊,官民自能固结耳。
二十二日(二号)晴。琴甫复以汽车来接,机坏,不能行,乃先偕至大观楼午餐,再同坐马车至寓复诊。归后步行赴学报社。招白仲山、叔明来议改辅仁私塾为初等小学校,悉依部令而行。琴甫借我《金文最》一本,为车中消遣计。有一卷纯是道家之文,毫无足观,其次卷为赵滏水(秉文)、王滹南(若虚)两家文,稍有法,然亦非南宋诸文家匹也。
发大兄信,附顾信二纸。
二十三日(三号)晴。陈阜双(阮。湘潭人)、王叔雄(勇敷。晋卿世兄)来见。饭后至桐处复诊。答谢董四叔岳及五叔岳母。接庞妹信。
二十四日(四号)晴,日赤无光。叶少云(世勋)来见。四钟萧小虞亲家自津来,畅谈而去。灯下作书画跋三则(刻入学报插画)。为苏生及三子讲《列子》两篇(《黄帝篇》一段,《杨朱篇》一段)。中国学派,以周秦诸子为极盛,而文章之妙,亦唯诸子能极其变。复笏斋信。
二十五日(五号)晨大雷雨,洒然生凉,顿须着棉袍。午初刻冒雨至桐处复诊,留午餐而归。又赴学报社。陈阜双来夜谈。八月雷为兵象。去年八月十八日闻雷,锡兄引谚“满地是贼”占之。数日即难作。下月初一日举革命纪念会,形容北军过甚,或致挑起恶感(闻有新剧及电影片,皆纪南北交战等事),余窃忧之。
二十六日(六号)晴,寒甚。未刻赴社政会。归路偕锡兄至西永顺奶茶店定送牛乳(每日一瓶,价一千五百文),各饮乳一杯而出。
二十七日(七号)晴。至圣先师诞日,偕张、郑二师率儿孙向圣像前行三跪九叩礼。
又至辅仁私塾率学生行三鞠躬礼,集诸童说明改校中功课之理由。至广和居与夫人,大、次媳,两女午餐。因入城至桐处复诊。新病环生,顾此碍彼,颇形棘手。《新纪元星期报》载邓镕(四川人。参议院议员。词章家)《颐和园词》,全仿梅村《永安宫词》,韵味亦复不减,而措词忠厚悱恻,犹是风人之遗,为之反复吟诵。接笏斋书。王小东同年自南苑兴隆坊来访。
二十八日(八号)晴。高一山来访。饭后写八尺大横披一幅,纵笔挥洒,兔起鹘落,而仍凝结圆满,笔力馀于字外。此近日大进境也。笔锋扫到而笔力未到,或笔势未足而笔力已尽,皆大行书所忌。未刻赴顺直学校上讲堂一时许,为学生讲十六国大势,皆前人眼光所不及也。归途至龙海轩大茶馆晚餐,拍电约郑、张、袁、李四君。取正史而删订之,莫善于周保绪《晋略》,莫不善于萧常《续汉书》,陈鱣《续唐书》,唐修《晋书》,芜杂琐碎,于一代大势无所发明。周氏则挈领振纲,简赅而得体要(《地志》尤佳),非漫焉删节者。
萧氏拘拘于正统之陋说,唯惯有帝蜀生魏四字,事实体势全不讲究,安足以压陈氏?陈简庄以沙陀之唐绍唐统,复以南唐绍沙陀,一线相承,胜于帝彼梁朱晋石(朱温大盗之尤,石敬瑭夷狄之奴隶子孙,实不足以承帝位)。其识见自伟,而史笔平冗,无著作才。此外,又有柯维骐《宋史新编》,裒然巨著,竭三十年心力而成。进二王而退辽金,固是种族之见,亦因辽国事迹荒略,无可纂述之资料(倘有史学家仿契丹国志之例,扩而大之,举其疆域形势,以及法制、政治、风俗、人才之要,而类编之,实为有体有要之名作。后人从事补遗,虽费搜罗,无关宏旨)。金虽稍胜,大定、明昌之政,颇有可观,然人物典章,亦去北魏远甚。
列诸《载记》,与西夏同科(夏事荒略,更甚于辽),固其宜也。所惜诸志列传,专主删繁,于一朝大局,治乱源流,仍罕发明耳。
二十九日(九号)晴。寒露节。西风落叶,触绪增悲,故国之思,黯然无可排遣。
为人写祝寿颂词一百五十字,得润笔银八两。未刻至羊仪宾胡同赴姚石泉、沈雨人、李新吾、唐郛郑四君为余补祝之局,故人情重,可感也。雨人述张謇、许鼎霖贪横刁滑劣迹甚
详。张之为人,余素鄙之。江南无识者流,颇有震为人才者,余从不屑汙齿牙也。《晋略?贺循传》载陆机荐疏有云:“台郎所以州州有人,非徒以均分显路而已。诚以庶士殊风,四方异俗,壅隔之害,远国尤甚。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师职者。”此与今之每省各选议员,计人口以定员额者极相似。大率立宪新法,求之中国历史皆有之,特立法者不能详究而实行,读史者无眼光窥察之,遂谓法皆西人独创,中国二千年无良法矣。
九月初一日(十号)晴。北京举行国庆纪念贺典,盖去岁占南京日也。锡兄约余及敬斋、惠、铭、襄、纶、懿至新开四海春晚餐。
初二日(十一号)晴。写八尺大屏十二幅。范诚斋来谈,偕访朗轩未值,追踪至大德通,适朗在玉壶春番菜馆,电招,遂往啖之。九钟趁西城归。
初三日(十二号)晴。衡亮生来拜。东坡《寒食帖》真迹,旧藏于宗室伯羲祭酒(盛显)家者,现在尧生之侄景朴孙处,余托尧生钩致之,未能如愿也。余自去岁火毁书籍之后,意冷心灰,加以家计困难,搜罗无力,年馀不置一卷一册,唯此真迹为人间异宝,不免寤寐思之。朗轩来作半日谈,偕饭于四海春。
初四日(十三号)晴。姜仲良同年自奉天来,二十年前旧友也。午后至公益会画到,即赴社政会。又访润田,以汉冶萍股票两份托其寄沪换新股票。至大德通赴范诚斋、王徽五(百川通管事)、张炳南补祝之局。写擘窠大字数件,夜深始归。张远伯次迈邀福全馆,却之。
深秋寓兴五十光阴下水滩,暄和过尽到荒寒。乱云暝日西风恶,倚杖柴门自在观。
初五日(十四号)晴。王叔掖(土鼎。改名)自山东来,宝铭昔年受业师也。饭后祝袁珏生尊人六旬双寿。至学报社。初一日纪念会(十月十日国庆),易大清门为中华门。
门额本是前朝大明门旧匾,乃真金精石也。国初定鼎,易明为清。以奇珍难得,遂就其背镌满汉文而悬之。从前四品官真顶珠一枚,价十金,尚不免瑕缺,若此巨材,真稀世之宝,亦足见明永乐时物力之美富矣(又如成祖长陵石料木料,皆后代所无)。额送总统府,泰西人愿以银币十二万元购之,未允。将来当入博物院以存旧宝也。特不知门内之皇太后,何以为怀。
初六日(十五号)晴。一夜大风震撼,势欲拔屋,悸不能眠。高绪周、白氏兄弟均来商校事。灯下题朱艾卿手卷,陈阜双所藏《瘗鹤铭》,又写两扇。接澜翁海上书。
题朱艾卿宗丞自临定武兰亭及香光问政山歌书卷山阴墨妙赞无辞,右擫华亭独得师(右军擫笔法唯香光得之)。窥到古人真实相,固应腕下出神奇。
十载联班侍玉除,秋风禾黍痛离居。书中亦有江西派,更写溪桥却聘书。
初七日(十六号)晴。从孙女凯保殇去,今日正其周晬日也。此种昙花一现,究不知是何因缘。刘孟禄来,详究菜园种蔬法。饭后坐簃中看《通鉴?汉和帝》一卷。吾于此书不止三复矣,一番举起一番新,见解与阅历俱进,故愈读愈入味也。自省半生学问,唯历史致力最深,当精益求精,以此为吾专门之学。三钟赴学报社。晚饭后写字多件。新出《自助论》有三语云:“天地驱日月,日月驱春秋,春秋驱生人。”真精简有筋。
初八日(十七号)晴。卜贺泉、韩叙东来请,赴医学研究会演说中西医理,允之。
许仲衡自密云来。吕选青来见。饭后读《通鉴》安帝、殇帝纪。三钟至顺直学校商酌公事并上堂一小时,为诸生讲东晋南北朝侨置州郡本末及地理形势险要。此最为治南北朝历史要着。
初九日(十八号)晴。重阳雅节,意兴索然。饭后亚蘧来谈,偕访李慎如,定赵总理西席之局。在恒裕拨公善堂款。答访陈阜双未晤,因赴学报社。忽接新嘉坡来函,乃华侨黎君伯概书也。书中极表仰慕之诚,盛推余医学,望余提振中医,并寄纸请余写“通灵医宝”
额。黎君乃新埠高等医士也。海外传名,实不能副,深用惭惶。
重九江亭独往(诗格随境遇而变,不觉乃近晚唐。)
依旧西山抱郭青,单车扶醉上江亭(“单车”二字出《汉书》)。秋城故国馀佳节,冷局吟俦散曙星(十前年,每值兹节,必与朱古征、徐芷帆、王聘三、秦右衡、夏闰枝、陈孟孚诸同年出城,访古刹荒台游人不到之处。徜徉竟日为冷局。芷帆久下世,诸君无一在京师矣)。黄叶自埋香草冢(江亭左近有埋香冢),白头重访石幢经(废圃一石幢为金天会年制)。愁看直北浮云影,斜照苍凉语塔铃。
初十日(十九号)晴。同人因孔道式微,且有议废祀典者,特立一会,名曰孔社,专壹维持圣道,阐明正学。三钟在安庆馆开讨论会,推余充临时主席,到会者六十馀人。
余演说孔学决无亡理,特当此晦盲否塞之交,吾党当尽保存发扬之责。提议进行方法,未得要领而散。景枫邀大观楼晚餐,偕赴庆乐园观剧,谭鑫培、田桂凤、龚云甫、杨小楼各擅胜场,戏界名人自不能舍此四伶而他属矣。丑刻散戏抵家,采涧温枣栗汤及牛乳以待,不苦疲饿矣。
十一日(二十号)晴。午后赴社政会。三钟,西珠市口医学研究会全体会员开会,欢迎余及王君克如(江西人)。余登台演说,略谓中国古圣贤医学,实能兼西学之长。凡生理解剖、实验化学,《内》《难》、长沙、孙真人皆详其功用,而六经气化之说,精细分明,确有凭据(此等处皆引经说以证明之),无分毫影响,断非西医所能梦见,盖其程度尚不足以语此也。至运气之说,昔人盖尝辟之,然天气随时运而变,人受气交之中,感受迁移,自有此理,故《内经》亦存此以备一理。观于名家医案,有少阴在泉则尺脉不应之时,医家何可不知此说,特不当胶滞,动引为据耳。吾辈如能以西人研究科学、心理学、算学之心思眼光,研究《内》《难》、长沙《千金书》,必能契古圣之心源,发前人所未发,中国医学将有大放光明之一日。否则,我不自求,泰西明达者流渐知《内》《难》诸书之可贵,以深锐心力代发其藏,而华人反师西人以求中医之微言大义,岂不大可耻乎?此实吾党之责也。语次众屡拍掌,其声如雷。会中议公推余为评议总长,处宾师之位,余未应也。会散入城,赴赵总理陪先生之局。先生为蓟州李长纶,余所荐也。竟日奔波,气短神疲。
十二日(二十一号)阴,甚寒,傍晚竟见微雪。昨日顺天二十四属联合会开会,余不暇往,请锡兄持函代表。投票,余得次多数,为副会长(正会长通州金筱珊镜芙)。午后至松筠庵会所商办一切。又至学报社。致张仲卿信,为三兄事。
十三日(二十二号)阴,微雪。管夫人生辰拜供。未刻在大观楼答谢补祝诸君,宾主十一人。
十四日(二十三号)晴。陈仲山、俞巨溟来谈。申刻至隐公处为其令嫒诊疾。至华英理发,偕眷属饭于四海春。复王酌升信。
十五日(二十四号)阴雨竟日。霜降节。近有一极奇之事,以日晷测日影,必移下
一节,方有影(前数日以针置寒露本节,无影,移诸霜降,乃见影。今日置霜降,又无影,移诸立冬,则见)。日来天气凛冽,无异立冬以后。前两月气候推移皆是如此,岂太阳行度亦随阳历乎?抑吾之测日晷俱损坏欤?未刻赴社政会。申刻在大观楼答谢补祝诸君,两日共请客二十人,费银币廿五元。冒雨而归。半夜月色皎然。
十六日(二十五号)晴。西郊挂甲屯(过海淀,距颐和园二里许)社政会第一分会成立。余及仰恭、颂臣、子方、珩甫往莅会。十二钟到,备午餐。两钟开会,余登台演说社会主义、社政会宗旨,并与诸会员约三事:一、会员当以人民为前提,抱定民生主义,热心毅力切实进行,期达利民初意。二、会员当以名誉为重,严守规则,尊重公德,不尚意气,不争权利,使社政会在世界有极大名誉。三、总会、分会当视同一家人。总会有不到处,求分会扶持;分会有应办之事,当与总会联络一气,同心合力,使多数人民享最大之幸福。众咸欣服。归途至协署为王含英副将(汉地)诊疾。《金匮》所云百合病,乃于今日见之,如法施治。到家已上灯。一路见湖山无恙,枨触悲怆,几欲泪零。
有事淀园遥望万寿山五年不踏昆明路,秋色萧疏万寿山。銮辇不来丹凤冷,湖田无恙白鸥闲。斜阳影里繁禾黍,流水声中忆珮环。王气顿销三百载,可怜庾信老江关。(〔眉〕此诗甚近晚唐。)
十七日(二十六号)晴。饭后至隐公处复诊。四钟赴教育统一会。六钟至杏花春赴陈右衡之约,趁西城归。连日车中看《晋略》,提纲纂要,深服其有良史才。名为略实不略也。非唯突过延寿,洵堪平揖庐陵。看《星期报丛录》有考西安门外刘兰塑(坊巷名)
一条,谓自唐以来,佛菩萨画像,以吴道子为最;佛菩萨塑像,以元刘兰为最。琳宫梵刹,宝相庄严,罔不借重于兰。而《元史?方伎》不为兰立传,墨守“小道可观,致远恐泥”
之说,无怪国人美术思想之不发达矣。此数语极有理。
十八日(二十七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在珩甫处讨论孔社事。此举名义虽大而无着手处,会中诸人亦非能担当正学之人也。偕朗轩、炳南饭于玉壶春,同至天乐园听夜戏。
谭伶抑扬断续已入化境,非邯郸所能学步,固宜让其独步一时。归寓已丑正,闻杨伶小楼以为优之可耻,力自修饬,尚道德通文义,颇为伶界所引重。去秋乱起时,外间盛传监国福晋有杨白花之丑,出自谣诼之口,恐未可信也。吾家自先伯祖豫生公、先祖中丞公入大兴县籍,在道光初元,距今已九十年。近日因选举区域,余居在宛平境内,入随土著,遂为宛平人。从此,余一支改隶宛邑矣。
十九日(二十八号)晴。未刻至顺直学校,学生无故罢课,且有数人扰乱堂规,不遵约束。余素持严整干涉主义,悬牌全体记大过,革除七人。朗轩来久谈。阅《星期报》统治权说,法理颇精细有根据,而文笔冗沓晦曲,几令人无从索解。若无通人学士保持,不及十年,国文亡矣。吾所以斤斤欲儿辈先治国文精通,再习科学,正为此也。外间盛传余将得国史馆长。虽较行政官员为可居,然非吾愿也。吾平生大愿,欲请巨款设一极大医学,以中医《内》、《难》长沙书为主,唐宋元名家为辅,而以泰西医学参之,附立伤科、产科、兼立医院,以为实地练习,药物检查,所以杜药肆伪混。开中华四千年未有之业,造亿万姓健全之福。此愿若遂,竭终身心力为之,不限止境,不营他业,庶几不虚生斯世乎?二十一日(三十号)竟日微雨。午刻至管丹丈处贺娶儿妇喜,傍晚归。接润安甫前辈简,并《重九忆亡友梅叟》五古一首,读之同增凄怆。天津寄来《医学白话报》第一期,乃溧阳沈汉卿父子作,清显易解,极有益于学者。
二十二日(三十一号)晴。梁任公在湖广馆开茶话会答谢各界,折简相邀。十钟前
往,握手致仰慕之忱,任公亦谓闻名久矣,今蒙枉驾,感幸感幸。余向往任公十馀年,见其被服儒雅,依然一书生也,以视口口迥不侔矣。任公登台演说约一时许,甚不满于民国政治现象,谓前清政治机关完备,特腐败耳,得其人则法固可行。民国将机关拆卸殆尽,甚至并要件而失之。若不荟萃人才,亟谋建设,前途之危险不堪言。至于外人迄未承认,中外皇皇,引以为忧。我苟能国,彼自承认,否则愈求而愈远。此当反求诸已,于人无与也。议论反复甚多,皆平实不张皇。马相伯(良。大学校长)相继演说,空谈繁复,座人已有倦意。时已未初,枵腹不支。忽有湖南僧接踵而上,遂纷纷散矣。至恒裕,偕润田饭于便宜坊,复回店与朗轩畅谈。申刻至珩甫处商孔社事,讨论良久,终以立学会聚讲为归结。作霖来夜谈。接宝惠信,知东陵荒地招领开垦,皆膏腴上地,蕴之三百年者,每亩交领价银二两,可谓极廉,即复信承领二千亩。
二十三日(十一月一号)晴。朗轩午前来谈,欲领荒地五千亩,再函告宝惠。坐簃中读《通鉴?后汉安帝纪》。和、安两朝,东鲜卑、西羌迭为边患,几于无岁不有兵事,忽胜忽败,迄无宁宇。此时号称承平,边民岁遭茶毒,兵之死沙场者盖不知凡几也。然则二千年历史,果能安全乐利者,曾有几时哉!四钟至北城旧鼓楼大街,赴内城医学研究会及传习所全体欢迎会,会员约六十人。余登台畅论中医精理,众皆欣服,公推余为名誉总会长。归已上灯。海淀分会成立,余未能往,请唐修之君代表。
二十四日(二号)晴。朗轩来议田事。未刻与龙伯、实斋、绳武假座悦生堂,议兴复医学研究会。归途至学报社一行。灯下作医会演说文,未脱稿。宝纶、宝懿至豫学校报名,入政法专门别科。午后五钟至九钟上课,可与家塾无妨。
二十五日(三号)晴。饭后赴社政会。又至畿辅学堂,应直隶联合会之请。缘诸青年虽立此会,议久不定,迄五条理,群求余莅会主持。余为筹画开手数大端,皆忻服,愿受约束。晚,在万福居与景乔筹校事。演说文脱稿付铅印。
二十六日(四号)晴。未刻赴江苏公会,群痛心于都督程德全之茶毒生灵,省议会之媚官虐民。将来省官制实行,议会倘列匪人,民间将有控诉无门之苦。名为共和,其害转大于专制矣。入城至四海春,赴朗轩约。
二十七日(五号)晴。接大兄信。午刻与采涧同车至小苏州胡同祝五叔岳母生日,吉甫酗酒谩骂,无情无理。急挈丙、恩先行,至春仙观剧(龚伶演《徐母骂曹》,声色俱妙。杨伶演《落马湖》,口白最擅胜场),寒甚欲僵,采涧继至,仍同车而归。卿和归自上海。
二十八日(六号)晴。步行访绥之未值。至剃头铺修容,遇对门伊雅泉佐领,相与剧谈,颇有乡村风味。三兄来访,不遇而去,竟历铺门交臂失之。四钟至顺校上堂讲庚口分世业规制。接惠信。
二十九日(七号)晴,北风寒甚。午刻至兴宁馆为饶简香同年诊疾,其证上热下寒。
余议用肉桂,师仲景猪胆汁法服之。简香素亦知医,踌蹰未肯服,只可听之。寒甚,至大观楼午餐,以牛肉白兰地酒取暖。磨墨买笔,写对、屏各一。归寓将上灯矣。车中看《通鉴?安帝纪》,大约一代各有风气,皆是积渐而成,或由良法培植,或由恶政激刺,其力能驱使上中两等人并归一路,善用之,天下受其福,不善用之,天下被其祸,一时如风之行,如气之染,是谓风气。以此观二千年历史,可分作数大段,消长递转,因能结果,果又造因,煞是好看。今因东汉尚气节,而推悟及之。
三十日(八号)晴。
十月初一日(九号)晴。俄罗斯与外蒙古定约,蒙古独立之局成,脱离中国。此民国第一篇文字也。噫嘻!(〔眉〕俄人诡谋,久有消息,而民国政府不问也,参议院不问也,党人不问也,唯图官、图利、闹意见、闹排场而已。北边既失,西藏必危。呜呼五族!)
初二日(十号)晴。连日感寒而病,恶寒胸满,静卧不出房门。接社政会电话,因
分会诸君到会答谢兼报告投票选举正副会长,而李、唐、孔诸君皆未到,不成局面,余只可力疾莅会(本会会员提议一案,分会提议二案,皆极重要)。散后顺至松筠庵赴直隶公益会二十四属联合会,气短不能多言,略坐而退。(〔眉〕纪念会,欢迎会,追悼会,欢呶不已;评议会,秘密会,茶话会,絮聒不休。终年昏昏沉沉,忙忙乱乱,跳跳搭搭,乌烟瘴气,不知所做何事。)二侄媳忽患肺气闭塞,势甚困笃。
初三日(十一号)晴。天渐和。体亦渐健。门人朱楚白来谈。四钟赴学报社,《学报》第一期出版,内容外表均极精良,以势度之,当可盛行。致张运台书,为公善养济院年款事,交宝惠携交。敬节会有公产一所,在东安门内瓷器库,孤悬禁门中,近日情形,殊难照料(此地在从前为繁要之区,今则僻静,不便出入),又破坏过甚,无款修整,乃以一千五百金售之,而以此款在南城别置一所相抵补,计亦良得,于今日成交。病人用各种开窍痧药,皆不应,余以甘桔汤加杏仁,专开肺窍,应手而效。《上海新编字典》,武进陆士奎辑。近来科学家、新字皆加注释,颇便翻考。(余以银元一圆两角买洋装预约券而得之。)唯恽字下注云:“又姓。汉杨恽伏诛,其子徙酒泉郡避祸,以名为姓。”不注书名,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先子居先生得《姓述》二篇,并未断定受姓所自。吾宗但相传出于汉平通侯,实无确证。陆氏乃武断若是!大背传信传疑之义。况《汉书?平通侯传》,亦无子徙酒泉之说。“伏诛”二字亦甚卤莽。
初四日(十二号)晴。联合会六人来见。景乔来商校事。午后范静斋(社政会员)
白海淀来问疾,且携红稻、莲花、白酒以饷,皆海淀物产,情谊可感。
《中国学报》印成,漫题二绝,呈同社诸君子共持短绠汲前修,信有江河万古流。载酒元亭问奇字,安知他日少杨侯。
毛伏传经柳穆文,儒家持世有元勋。诸公莫懈吹嘘力,肤寸能兴泰岱云。
初五日(十三号)晴。捐助顺直水灾赈五十元,又为宝惠捐二十元,午后至助赈所交款。又至全省联合会,意见不合而出。至学报社赴学报出版公贺之宴。
初六日(十四号)阴,甚寒。冯华帅议借巨款,大兴全省水利,函招京绅四人赴津,于十五号开大宴研究。余抱此愿几三十年矣。直隶水利,自古以为膏腴。明代建都北方,不思浚河渠,殖农田,为根本之谋,唯知仰给南漕,以供中都官食。漕一不至,天庾立匮。
清世宗曾命怡贤亲王、朱文正经理其事,虽功绩未竟,而玉田、丰润、任邱之间,水田至今食利,近数十年,水灾岁告,犹赖各省协济,不至甚困。今省自为治,畛域益分,吾直不得水利,日受水害,必成坐困之势,借巨款以谋百年之利,自是切要大计画也。午后四钟附快车前往,与萧亲家偕行,至津即下榻萧寓。宝惠来谒。
初七日(十五号)晴。巳刻至保卫局访同来之刘仲鲁、李符曾二君,并晤张仲卿、高松泉、王叔掖,在局午饭。未刻谒冯督晤谈,未能详细讨论而出。又拜运使张岱杉,未值。又访李嗣香前辈,在聚和成晚宴,保卫局作主人。
初八日(十六号)阴。刘仲鲁、张仲卿、高松泉、王叔掖、长叔起、刘诒孙、吴筱岩、许仲衡、张君树、承庆侄陆续而来,午刻萧亲家特备盛席,招宝惠。三钟附快车回京,萧亲家、筱岩、君树、承茭来送,七钟抵家。三日连饮龙井清茶,胃中不相宜。时作恶,车中腹苦空枵。又遇江孔殷君出示近作数十首,吟评并用,气遂上逆,呕吐狼藉,到家惫不能兴。今日为筱虞亲家六十生日。
初九日(十七号)晴。饭后赴二十四属联合会,又赴社政会。朗珩及朗侄景周均来谈。为新嘉坡黎君伯概书牌额。
初十日(十八号)晴。大风。草致学务处呈,力诋其不准辅仁小学立案之谬,语甚
凌厉。杨景乔、赵廓如来议校事。洪思伯(怀祖)来见,为其胞伯翰香讼冤。灯下拟作《读十六国春秋》文一篇,登之学报。头目昏眩,遂辍笔。
十一日(十九号)晴。福州曾伯厚(福谦)来访。未刻至顺直学校解决学膳费事,兼上堂讲历史一小时。
十二日(二十号)晴。高一山来谈,今春以编修旧资赴直隶本省注册候补,今日牌示署广昌县知事。宦途如此,生面特开矣。饭后伏案作《读十六国春秋》文前半篇。
十三日(二十一号)晴,颇和暖。安肃张臞仙(湘琳)来见,子遇君(鸿顺)之子也。符曾世兄因其长于词章,介绍来谈。饭后朗轩来作半日谈。余乘间至正阳门瓮城一行。
灯下续作昨文,仍未脱稿,已一千五六百言矣。
十四日(二十二号)晴。饭后至松筠庵,与仲鲁、符曾、公度检阅《畿辅通志》,究析水道。归后续作昨文,二鼓脱稿,计三千言。崔鸿作《十六国春秋》,乃据各国史书纂辑而成,考《隋书?经籍志》,犹存二十馀种,而燕事纪载较多,故鸿作《燕纪》亦最翔实健茂。十六国文字文质并茂,在晋魏间自成一种笔墨,惜后人无学之者。
十五日。晴。华帅发电来请,三点半钟附快车赴津,住日租界德义楼,取其铺盖齐全,无须携行李也。惠至站接。
十六日。晴。饭后坐人力车,至英国坟地抛球场访笏斋并见笏嫂及诸侄女。归栈换马车拜运使杨味云、劝业道史廉侯。五钟诣督院赴宴,首座为美人福开森,刘、李二公及余次之,议事会各团体又次之,地方行政官居末,凡五十馀人。余起立演说直隶水利必须兴修之益,众屡鼓掌,九钟始散。归栈写致运使信,为公善养济院捐款事。
十七日(二十五号)晴。卧未起,笏斋来访,胡晴初(嗣瑷。督幕总文案,旧翰林也)亦来谈。玉山、宝惠皆至,偕饭于南市德升豫菜馆,玉山作东。同乡行政官曹健亭方伯诸公及议会胡海民订申刻邀宴聚和成,余因明日家祭,今日必须回京,作柬辞之。三钟二刻,在老车站附快车回京,车中气管热度过高,昏眩欲呕,抵家惫甚。
十八日(二十六号)晴。先妣生辰拜供。复新嘉坡黎伯概君信,并书牌额及医会演说稿,交邮局寄海外,邮费洋六角五分。申刻在百川通设席,为朗轩补祝五十生日,范诚斋、袁锡三、王徽五、张炳南、陈肇廷同作主人。蘅侄女适祥符顾氏(亚蘧次媳),今日侍翁姑至京。
十九日(二十七号)晴。气痛已五日,俯仰不能,延整容王掌柜推拿,颇效。庄思缄自上海来,谈南事甚悉。水深火热,民不堪命矣。申刻至小有天赴李石臣之约。
二十日(二十八号)晴。气痛犹剧,治之不效,开方顺利之。孙仲山来谈。傍晚至大观楼赴赵子登之约。大媳巳初一刻举一男,余第六孙也。树先生哲嗣罗广仁来就诊。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阴。三兄五十一岁生日,午刻偕夫人同车往祝,午面至三钟始毕。接杨运使信并公善养济院年捐库平宝银二百五十两,因至恒裕存折,以小银币二角雇胶皮人力车而归。在三兄处见蘅侄女。
二十二日(三十号)晴。小孩洗三。采涧夫人命名曰富宝,盖财迷之见也。午刻携坡公墨迹至学报社摄影,从此瑰宝流传,有志八法者皆得窥书家三昧矣。姚俪桓同年携示所藏唐宋真迹,起王摩诘,终赵千里,凡十馀叶。以愚见审之,唯北苑山水,徐熙画红莲、青绿山水,气韵神采,允推精品,馀均未敢下断语。饭后至悦生堂赴医会,发起人到者十馀,定名曰中华医学会。七点钟存月、坡桐、庆甫驾电车来迓,同饭于六国饭店,五里程不及一刻钟而达。复杨味云信。
二十三日(十二月一号)晴。家备酒肴,请思缄、剑秋、仰恭作陪(仰恭适来,因留之)。未初客去,乃赴社政会。又赴孔社,渊雅朴学之士渐集,稍有精神矣。去年在昆陵,次远堂伯敬述九世祖衷白公曾匿明末一皇子于家。祖宗相传有此事,而不能道其详。
顷在孔社,晤长沙饶石顽,谈及《甲申小记》曾载其事(《小记》乃抄本,共四十卷,不
书著者真姓名)云:庄烈帝太子被难于北京,皇子定王南遁,至常州,藏恽厥初家两月馀。
消息浸露,逻者日伺于门,王不自安,谋他适,转匿俞大渊家,终为侦骑所得。行至魏村,村人环观,有泣下者。缇恐生变,即进刃焉(石顽不记原文,记其大略如此)。石顽尝有诗云:“望思何处筑,血污魏村花。”即咏此事也。魏村属阳湖县,去郡城不远,吾家今有田在焉。今日一席之谈,证明斯事,朋友论学之益如是(石顽多见明遗老著述,熟于明清之间掌故)。
二十四日(二号)晴,颇和暖。孔小云、文禹门、徐敏伯来谈。客去,读《通鉴》汉安帝、顺帝纪,崔瑗、孙程等俱称少主为北乡侯,疑非当日情实。北乡以三月即位,十月薨,在帝位八月,臣下固以帝视之。当以李固称少帝为得其真,瑗等语,乃史官追改之。
未刻,顾渔溪、亚蘧两亲家请会亲,偕采涧夫人前往,谒见姻伯母,年八十矣。又见五亲母及其长媳。宴毕归,已上灯。夜饭后步行至剃头铺理发。
二十五日(三号)晴。气痛迄不愈,甚苦。路尚卿来交农会事。朗轩作半日谈。午前访教育总长范静生,卧病未见。访胡绥之久谈。傍晚至福全馆赴衡亮生之约。景朴孙(贤)携坡公《寒食帖》墨迹见示。!日藏内府,有纯庙御题御玺,不知何时落冯展云中丞(誉骥)手,曾遭火劫,“少”字(何殊病少年)、“那”字(那知是寒食),均有烧损处。后为宗室伯羲祭酒(盛昱)所得,今归朴孙。此帖初刻于戏鸿堂,附山谷大跋,三希再刻之。
卷后尚有南宋张縯、季良长跋,两帖均遗之。香光又有跋语云:“余所见东坡墨迹三十馀种,以此为甲观,已摹入戏鸿中矣。余特携戏鸿本往对,始知用笔起落顿挫,断非石刻所能传出。往见石本,叹为观止,今玩其顺逆环转之妙,胸中腕下,顿长一格。《烟江叠嶂》之外,再睹兹宝,坡公佑我不浅矣。书用兔颖,且有败锋,乃能圆满如此,岂非神手(中有数字皆系燥笔,石刻乃作飞白,误矣)。”
二十六日(四号)景乔、廓如来商校事,今之为学生者不重道德,不依法律,适足以为乱而已。午刻与三兄接新婿顾安期(循)、蘅侄女双归见面,内外各设席待之。润泽、敬斋、卿和作陪。客散访金筱珊丈。灯下写字三叶。
二十七日(五号)晴。未刻赴农会。傍晚赴江苏公会,思缄来谈。上次远堂伯书。
二十八日(六号)阴。老姨太太杨安人生辰拜供。宝纶奉祀也。看《通鉴》汉顺帝、仲帝纪,国统屡绝,外戚宦官迭倾互起,不待读至终篇而知汉祚之不永矣。朗轩来夜谈。
夜,大风。
二十九日(七号)大雪节。晴。李厚卿、江子厚、张臞仙、萧小隐均来谈。看《通鉴》汉纪质帝、桓帝纪。国家多难,不立长君,贪利幼弱,以展称制之权,亡国乱因,千古一辙。梁太后不立清河王,大臣犹有抗议以争大计者。若我戊申之冬,辅臣如南皮,直逢迎之不暇矣。古今人相去远哉!傍晚赴景枫大观楼之约。闭目坐车中,思《天泉证道记》龙溪四无之说,洞达心理本体,古今儒者无第二人说出,自明至今,无第二人解得。
当作发微一篇以阐其旨。
三十日(八号)晴。未刻赴社政会,有公民会代表胡、常两君来会协商整理自治会事,又提议电车事,盖有所为而为之。至广德楼观剧,泰丰楼晚饭,皆朗轩作东。
十一月初一日(十二月九日)晴。为梁巨川写横格直幅百馀字,临坡公《归去来辞帖》,以寄彼此之意。李师葛归自南京,谈南事甚感慨。以现象观之,大乱在即矣。傍晚与锡兄赴大观楼。宝惠自津回,到楼共餐。
初二日(十号)晴。先君生辰拜供。贾子咏来谈。申刻赴南医会。至大观楼,赴子登约。与宝惠趁西城归。《老残游记》小说,故友刘铁云所作。铁云为周太谷、李晴峰门弟子,主三教同源前知之学。此书成于甲午以后,而于庚子之北拳、庚寅、辛丑之南革,皆预言之。从前不甚风行,自拳革大变之后,世始服其先见,争觅是书,已不易得,宝惠新在津购之。余旧曾阅过,颇觉其异,时以其说往来胸中。昨师葛谈及余去春奏请开缺时,
曾叩其故。余言八月后大乱将作,起于大江流域,何恋恋一官为(此事余久忘之)。问余何以能前知?余盖以此书为本,而自以理数测之。又证诸天象,遂不幸而言中。吾不解术数,而时有术数思想,以之推度未来事,往往而验,己亦不知其所以然也。(上月江西盛少怡表叔来信云,去夏得余书,谓秋冬间国事将大变,问余何以能预知,余亦不能言其故也。)
初三日(十一号)晴。景乔来商校事。子登在此午饭。饭后思缄亦来谈。申刻赴孔社,余特发表宗旨,同人无不鼓舞。至朗轩处晚饭,与田少白、范诚斋畅话。
初四日(十二号)晴。门人张景韩自青岛来,述东镇风物之胜,鱼虾之美,真避秦桃源也。若岛中为前朝贵人所盘据者,依然富贵气象,生活程度日高,非吾辈野人所宜近也。张臞仙来久谈。接门人范俊丞济南信,字迹极仿余书,特丐余作册叶为临池之助。灯下濡新笔磨墨作复书三纸,俊丞得之,亦可资观摩也。昨夜谢作霖为宝惠言,数月前视举世无一当意者,愤懑几发狂易。近得石印《曾文正日记》全书读之,逐类选摘,以自策励,心气顿平。若作霖者,可谓学道有得君子矣。余闻之愧恨不胜。
初五、初六两日失记。
初七日(十五号)晴。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散后赴社政会,人数太少,茶话而已。
傍晚赴珏生本宅之约,绕前门归。珏生家藏明宣德炉,作鼓墩式,下有铜座,年久为香炭温炙,铜斑现胭脂色,古艳可爱。宣炉缘起,因殿中不戒于火,金银铜宝诸陈列品融合为一,乃合而冶之,故重量异常铜,而时现宝光。真者殊难得,流传半赝品也。
初八日(十六号)晴。宝惠生日,适自津归。近日京津谋事者纷至沓来,疲于接应,吾已为世外人,为人作嫁,憧憧扰扰,厌且苦之,固由廉隅日薄,亦生计困难有以迫之,不得已杜门谢客。未刻至广济寺投省议会票,余投袁锡三。傍晚至天福堂,赴孔幼云之约。
静坐得二十字道德沉九幽,名利浮百怪。夜深花气潮,青灯大自在。
初九日(十七号)晴。竟日看梁任公《庸言报》。傍晚至畅华楼赴顾渔翁之约。赵廓如来商校事。
初十日(十八号)晴。看《通鉴?汉桓帝纪》。申刻赴徽州会馆津浦铁路公所议通运事。刘千里来夜话。奇大兄信,又寄两弟妇信。
十一日(十九号)晨醒,见屋瓦霏花,搴窗帘则广庭积素矣。珏生冒雪来畅谈。三钟赴顺直学校,出正阳门,石路冰滑,马车寸步难行,乃易人力车至校,飞雪满身。学生对于校长毫无感情,刘、岳二生尤桀骜。余勤苦六年,不觉心寒于雪,明年决计辞校事矣。
天下何事不可为,何必恋恋于此,自寻苦恼哉!仍乘人力车至中华饭店,武进同乡公请庄思缄、吴稚晖(敬恒,原名朓)为一局,四省铁路公司公请南来代表郭礼征为一局。到家近十钟,尚会臣兄在簃久候,畅论别后事,一时许始去。看《通鉴?汉桓纪》,国家大议,征意见于太学生,故刘陶屡上疏切言朝政。此汉制之最善者。古来法制之善,莫过于汉。
与珏生论二张之亡本朝,南皮练新军,长沙尊新学生,全为革命出力。余因忆宋南渡诗人叶元素有句云:“种来松树高于屋,借与春禽养子孙。”其命意亦似有所属也。
十二日(二十号)朗晴甚快,坐簃中读《通鉴?汉桓纪》一卷。未刻赴广济寺,投众议院票,适与金筱珊丈相遇,遂互举焉。傍晚,呕吐狼藉,卧不能兴。此疾不发五年矣,今岁忽更加剧,盖心绪使然耳。寄沈汉卿天津信,谢其惠寄《医学白话报》。
偶见街间有以民国新铸钱市物者感吟一绝
中央官阙半云烟,涉想常疑梦惘然。门外市声犹昨日,担头巳换旧朝钱。
十三日(二十一号)晴。养疾不出门。今年旧疾复发,固是心绪不佳使然,究缘心无所寄,如游丝袅空,动成罣碍。此心既无所寄,则乐趣无自而生,所以茫茫荡荡,日侵苦恼。今日治病良方,当自删除葛藤,收摄身心始。
十四日(二十二号)晴。雪后风寒。狄赓陶(克尧)携李效西同年书介绍来见。谈次始知为庚子旧侣,话当时朋友存亡,聚散之感,悲慨系之。未刻赴社政会,又赴孔社。
又赴廿四属联合会。
寄根荪岁晚行将极,时危正未央。衣冠中夏尽,雨雪北风凉。生计安吾道,前期问彼苍。
遥思东海叟,辛苦老绳床。
十五日(--十三号)晴。午前诣学报社。徐云槎(儴)来谈。看《通鉴?汉桓纪》。
七钟至六国饭店赴王元常之约。肴味甲于北京西餐。地炉尤暖(乃暖气管),上下温适,归途竟不知有严寒。余以坡公墨迹送学报社摄影,社中酬以洗出照片一份,浓淡不匀,照手颇低。然原卷不便卷舒,得此日夕临模,胜石刻十倍矣。
雪后访蕙农(学报同社,湖南人)
邹郏存家法,经师有替人(蕙农本师为王湘绮先生。余昔治《公羊春秋》,实以王笺为导师)。新知独倾盖,大雅共扶轮。冻月交残雪(〔眉〕交字几经锤炼,言月之寒与雪合而为一也),疏梅结古春。沃寥当岁暮,幸缔次宗邻(蕙农下榻郑叔进居,距吾居仅隔巷)。
十六日(二十四号)晴。未刻乘人力车赴农会中农学传习所,钤标文凭。看《通鉴?汉桓纪》。古人论学贵专一,又云熟能生巧,余于史学致力最久,识见亦随阅历而进,决定删除歧路,专心历史一门,以为致用之学。人生世间如电光石火,虽至百年,只如倏忽。
若信得及,见在世情嗜欲,好丑顺逆,种种未了之心,便须全体放下,将精神打并归一,只从省力处做,唯求日减,不求日增。省力处便是得力处(王龙溪《蓬莱会申约》中语)。
史学(但求有用,不讲体例考据)。姚江、念庵、龙溪书(养心)。中晚唐诗(娱情)。
十七日(二十五号)宝师母枉过(己丑朝殿朗轩先师〔宝昌〕之德配)。朗师以侍郎典山东乡试,缘事罢官,再起科布多参赞,乞病归。身后萧条,去年同年醵资为师母筹生计,余亦与焉。此来名为致谢,实为其内侄苏仪仲(凤超)谋事也(苏隐从而来)。三钟至津浦铁路总公所议事。夜,大雪,与郑、张、袁、苏四君坐簃中围炉纵谈,纶、懿侍坐。
十八日(二十六号)雪积四五寸,晨晴。戴重卿(书铭)自山西来,多深切之谈。
饭后坐簃中,唯看《民立报》三日。又随意检《宋琐语》阅数十条。此书为先大夫所赐。
名言隽语,骆驿眼底。熟此,作文作诗自有韵味。傍晚至福全馆赴宝鼎臣、瑞臣昆仲之约。
沿途雪月交辉,胸襟清畅。归已不早,犹看念庵《夏游记》数叶。此记反复十馀过矣,今日读之,尤得真谛。即如龙溪谓今人未辨善是何物,善恶皆随人转。此处不明,纵说进退,皆无着落矣。从前只平平看过,今乃知龙溪见解超卓谛当,洞达真源。诸儒无见及者。
《传习录》“侃去花间草”一段,得龙溪此说而益明。
十九日(二十七号)晴,雪后苦寒。为孔社作致阮斗瞻书,凡七百馀言,极言孔道不明,将有犯上作乱之祸起于萧墙。胡绥之、马际平偕来。每日读东汉人文,作文时虽未能仿佛万一,而心头腕底,时觉有郁茂之气盘旋。此非可以貌求,非可以言喻。东京文节短韵长,较西京自别,而遒宕之气则一也。自古文有桐城派,竞学韩、柳、欧、曾、王、归,末流遂成匡廓。余十年前亦问津于此,近年则专读西汉文,求其雄奇(雄易见,奇不易见。凡提振转接不测处,即是奇处)。(〔眉〕不知者乃以光怪陆离为奇。)又于《三国志》注中得鱼豢《魏略》,领其清隽之致,大胜于学震川也(鱼氏学史公,得其一鳞片甲)。
此余独得之秘。
二十日(二十八号)晴。富宝弥月,祭祖先,设汤饼宴。傍晚至理发所推发。至汇丰堂赴顺直学校公局。归后写应酬数件。看《宋琐语》数十条。
二十一日(二十九号)晴。李嗣芗前辈请李符曾世兄来求婚,欲为其子彭年聘丙女。
赵廓如来议校事。未刻赴社政会,闻伶人田际云(优名想九霄)当选为大兴县议员,玷辱议会甚矣。又至孔社略坐。又至畿辅学校携彭年小照归示采涧。夜,偕采涧、王妾、丙女、纶、懿两儿往饭于六国饭店。
二十二日(三十号)晴。嗣老又烦刘性庵同年来执柯,可为求之至切矣。余与嗣老多年至交,阿郎性情肫挚,不失世家风范,因商诸采涧夫人,允之。饭后为会臣诊疾。至恒裕、大德通算账。又至商务印书馆清账。在文友堂见梁皇侃《论语义疏》十卷,乃袖珍殿本,甚精。自宋邢呙改撰正义后,皇疏久微,世无传者,唯此本及知不足斋鲍刻本而已(〔眉〕玉函山房又翻鲍本)。皇氏搜辑魏、晋、宋、齐诸儒《论语》注释颇多,时有妙谛。
陈兰甫病其喜涉玄言,然圣道渊微,诸儒渺虑深思,亦耐寻味也。问价甚廉,遂携以归。
二十三日(三十一号)晴。刘龙伯来谈,出示所作医会宣言书,融会贯通,吾不及也。午后偕锡兄访会臣并复诊,坐谈良久,至琉璃厂购物(丙女过定各件),至大观楼晚餐。归寓朗轩来夜谈。昨自山西归,述祁县风物之美及人情俭朴处,不禁神往。昨闻范城斋话顺天平谷风景,家给人足,耦俱无猜,都寓四月之需,可支一岁。真隐遁佳境也。长安华膴地,唯仕宦者宜之。故国馀生,何苦与少年儿争逐哉!
二十四日,阳历癸丑年一月一日也繁盛市场尚有年景,里巷故宅则寂寂无所觉也。
间有来拜年者,会客十馀人。杨景桥来商校事,行止与吾有同心焉。刘性庵来订廿六日纳征礼物丰俭之数。午后三钟客始散尽,心摇目眩,乃静坐读《通鉴?孝桓帝纪》尽一卷,心气略定。灯下写牌额三件。《论语》皇疏解“子路使子羔为费宰”一章,立义精当,远胜集注,不知朱子何以不用其说。颇思日看数章,择其精义,摘录一册,究极理趣。
二十五日(二号)晴。饭后至廿四属联合会(以后简称为联合会)。至李、刘二媒人处下请柬,唯晤符曾。祝顾太姻伯母八十正庆,余逢场作戏,登台唱《失街亭》,居然中军遣将,巾扇风流也。与采涧同车趁西城归。
二十六日(三号)晴。男府行纳征礼。午刻设席宴媒人筱珊丈,公度、锡三、珏生、孟禄作陪。
二十七日(四号)晴。景乔来议校事,始终同心,一人而已。申刻在福兴居请医会诸君,胡东岩研究药物学,聆其言殊增见识。
二十八日(五号)阴。体次不佳,萧索特甚。看《民立报》三日、《通鉴?孝灵纪》。傍晚约绍儒及陈五,携胡琴率子侄辈纵歌,以舒郁气。
二十九日(六号)晴。小寒节。先祖妣忌日拜供。午刻至万福居践萧敬斋之约。与会臣畅谈。入西安门至农会,发诸生修业文凭。至工艺局,吊黄慎之丈之丧。
十二月初一日(七号)阴。午后赴社政会新年恳亲会,到者五十馀人。报告一年成绩及出入款目。散会后就接待室茶点,又在门外摄影。余又招同县会员坐会场商议外省人入籍两邑漫无限制事。夜,微雪。灯下读乐天七言绝句,悲婉苍凉,凄然欲涕。寄大兄书,
又寄两弟妇书。
初二日晴,东风顿和,积冰俱释。四钟附快车赴津,与杨味云都转、胡海溟议长、程松山大令同坐二等车,纵谈竟路。七钟抵津,下榻德义楼饭店第四号,子登、子厚俱坐待,宝惠来侍。晚餐毕,偕子登丹桂观剧。阅报纸载明末玉谷子所撰卢督师传云:时值辉珥抱日,日下有杂色一股,如弓影反背。象升仰视,上令一珰趋问,公以文明之象对,而出语占候吏,谓弓影反背,或有不忠之臣,与谋国者相左,因与叹息久之。余因思辛亥八月,天象所见与此悉同,曾绘其形式于日记中,不知其是何祥也。今观卢公占候之说,天之示人,真有如此明确不爽者,孰谓天道远哉!新人物概以迷信目之。吁!灶焉知天道!
初三日(九号)晴。昨所居在楼下梯侧,夜晓喧呶,不能安梦,乃迁于旅馆第十六号。三兄、玉山侄俱过谈。出门访刘仲鲁、吕椒舅晤谈。访李嗣老、李啸溪,均在京未归。
午餐于江南第一楼,子登作主人,扬州肴品极佳。归栈假寐,傍晚至聚庆成赴松山约,又至裕中西餐馆(法界,亦名六国饭店),赴子厚约。归后,刘仲鲁、史康侯、王酌升、刘壬三接踵而来,遂至夜分。万籁俱静,眠甚酣适矣。
初四日(十号)晴。午刻至督署祝冯帅生日,留吃面席。至吉升栈看三兄。又拜河北各客,晤严范孙前辈。归寓少憩,范老即来。六钟至第一楼赴嵩岑叔祖之约,谈及族高叔祖铁箫公(讳源浚)墓,在南门外小梢子口,距城数里。后嗣已绝,无人奉祀。嵩岑叔祖常遣人扫墓,尚有坟丁。余谓此后当与北方族人公定规约,每岁轮值主祀事。子登又约丹桂观剧。发京信。
初五日(十一号)晴。北风较寒。坐栈中半日,坚待萧亲家,未到。王酌升、炎午昆仲(名号竟与生祭文信国之王炎午全同),子厚、玉山来,饭后三兄来。晚至会宾楼赴白雅亭之约,银鱼、子蟹正当令,活虾、蚶子胜于京师,皆肴馔中仙品也。散后赴都督府与冯帅密谈。发同会王友三信,为南苑联庄会赴保卫局价领枪支事。连日就枕前读放翁诗,沉郁近少陵,豪健类高、岑,洵为南宋以来一大宗。世之自命剑南派者,全未得其真髓。
初六日(十二号)晴。甫下床,客即塞座。午刻与宝惠至隔壁略进西餐,复至会芳楼赴酌升昆仲之约。三钟回栈,检点行装,附电车至车站,子登、子厚、玉山送行,玉山无日不来栈待指挥,可嘉之至。七钟后抵家。
初七日(十三号)晴。接新嘉坡吴翘云信,黎伯概之友也,亦精医学,行道于叻埠,见余致黎书及演说词,叹服不置,因通函达殷勤,且以演说词登诸叻报,虚名遂播外洋矣,益奋然发精研轩岐、长沙书之志,以期五负斯名。饭后访会臣畅谈,弦歌遣兴。朗轩来夜淡。
自新历一日开大清门放车马,通东西长安门,又启天坛、先农坛恣士女游览。三祖五宗配位,环以荆棘,观者纳铜币二十文。悲吟十七韵号存社已屋,孤寡懵未知。古今谋国局,百出而愈奇。扃街静阊阖,车马今交驰。
对越肃冕裘,士女今群嬉。过宫麦苗秀,陟庭天泪垂。隆准子若孙,逍遥津海湄。重楼筑千镒。百戏娱四时。老者守财虏,壮者浮浪儿。吾辈富自在,昔贪良不痴。铜驼乌足言,承露拆亦宜。门倾坛遗平,于我何损为?独有旧史臣,回思有馀悲。三年精卫愤,再拜杜鹃诗。充耳裒不闻,伤哉现代规。致此固其所,问心当恨谁。觚棱澹斜日,朔风冥玉墀。目断天桥南,血染青松枝。(无句不涩,然胜于过熟而成甜俗。)
初八日(十四号)晴。以腊八粥荐菩萨、祖先。舒宾如来谈。申刻至恒裕取款。至松筠庵议赈事。又至孔社。晚餐于大观楼,润田兄作主人。发酌升信(附杨运使简)。

腊月八日以百果粥荐佛试灯已近元宵节,煮粥犹传旧腊方。二十三年词苑手,蒲团自爇佛前香。(句中含有泪痕。)
初九日(十五号)晴。大媳生日。乡人筹米石棉衣裤,赈给京师贫户,以城内西南隅两区属余,应分米二百石,衣裤一千身,可给一千二百户。余特约锡兄、刘孟禄、范(韦华)棠(秉文太仆之子)为助。廉信臣(棨。宁河人。其胞兄壬午同年)来谈。又顺校乙班毕业学生李钟麟来见。看《通鉴?汉灵帝纪》,范书《党锢传》,极着精神,千载下使人呜咽。
《通鉴》撮叙,又参以表纪,亦声色如生。
初十日(十六号)晴和。《东方杂志》第四、五、六三册,俱由商务印书馆送来,随意浏览,遂尽半日。至梅延卿、冯公度处贺喜(男女两亲家)。灯下读《通鉴?汉灵帝纪》。
又卧读晚唐罗邺诗七律八首,跌宕跳脱,无一平笔,特词意蕴藉,不肯露骨,正是佳胜处。
耳食者流,乃诋晚唐调平,不足与论诗也。又世人恒谓晚唐格卑,不知其所谓格者,以何为标准,所谓高与卑者,以何为权衡,不过读得少陵、王、孟几首家弦户诵之诗,遂执此以轻量天下士。若是自古及今,作诗者全是此一种格调,岂不可厌!余于《内经》长沙所论疟病,既有确见,因将《金匮》第四篇特为新注,名曰《金匮疟证篇正义》,于今日起手创稿。接三兄天津信,即日快信复之。又接娴女禀。
十一日(十七号)晴。午刻至海淀挂甲屯社政分会新岁同叙,特备午餐。写屏对三件而归(珩甫来往皆附车)。少息复至致美斋赴顾二兄约。注《金匮》二条。
十二日(十八号)晴。刘孟禄、曹占一来交工厂账。萧小虞、王酌升均自津来。隐公来论学。近日闭门注解《大学》,已脱稿,目力几损,今日暗修无几人矣。接曹亲家书。
十三日(十九号)晴。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接笏斋信。又接开封顾渔渭表弟信。
夜月皎甚。
十四日(二十号)阴,有雪意。大寒节。未刻赴直隶公益会,至公善养济院查核工厂账目,点验货材。余创办此厂五年矣,收授工徒增至六七十人,制造日有进步,而仿制常州篦箕,销场甚广,尤为京师专门之业。坐人力车趁月而归。灯下读《通鉴?汉灵帝》中。注《金匮》一条。仰恭来夜谈。
十五日(二十一号)阴。会臣来久谈。晚在聚魁坊便酌。在商务印书馆买石印《五百家注昌黎集》四十册,共一箱。原本为南宋精镌,国初藏澹生堂祁氏,后归朱竹垞、惠定宇两先生,字画劲厚,在当时可称佳刻,石刻略缩十分之一,俨然原板。发箧陈书,琳琅夺目,助清兴不浅。自石印之法行,无力藏书之贫子,皆得摩挲秘笈,今人读书福,突过前贤百倍矣。(中有一册系补钞。)魏仲举所辑,号称五百家,其实不足此数,且有单词片语而备一家者。唯所征引诸家,今大半亡佚,赖此稍存崖略。《昌黎集》以朱子《韩文考异》、东雅堂及此注为最善本。余尤嗜五百家注,以其考据详而发明时得文外意也。唯坊间翻雕粗劣,只供儿童家塾读本,今获此精影,大慰生平矣。
十六日(二十二号)晴。午前至学报社。午后读《通鉴?汉灵帝纪》一卷。傍晚在广和居请张、郑二师,以年底将解馆也。兼请管丹云、白仲三、刘孟禄、袁锡三四君,以酬悦生堂敬节会利仁、公善二厂一岁之劳。往返皆坐人力车。采涧赴文明观剧,深夜篝灯注《金匮》二叶,以待其归。英国二女子德芳美、包哲洁由翁大嫂介绍来访采涧夫人。接五弟妇信。
十七日(二十三号)晴。孙叔久世兄来谈(先业师伯闻先生次子,自奉天来)。饭后偕锡兄持衣米赈票散给左近诸巷贫户二百馀家,居类犬牛,形同鸠鹄,生人至此,真活地狱矣。伤愍不忍视之(天津诸善士以米二千石,棉衣裤一万套捐之顺直助赈所,余任放
西城右二区,右四区,请丹云、锡三、张先生、刘孟禄分其劳,此其馀票也)。灯下李绍儒、陈质庸来簃中助余大声纵歌以舒气。客去,又注《金匱》一叶。
十八日(二十四号)阴,竟日雪花飞舞。陶湛园来谈。申刻冒雪赴公益会。又至助赈所缴清发票存根。灯下读《魏志?高堂隆传》。隆学识忠诚,不减刘子政。子政为汉宗臣,升平(隆字)为明帝藩邸师傅,皆同国休戚,故言之恳恳不置也。阴阳五行之学,盛于两汉,实经术之微言。天人之际,确有至理贯通,非尽出于附会。三国间,其学稍微,仅见高堂生一人,后复兴于十六国(详见《十六国春秋》),南北朝以下衰矣。观隆因凌霄阙有鹊巢,而谓宫室未成,将有他姓制御之。因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宋书?五行志》云,有燕生鹰,《晋书》亦同),而谓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可选诸王君国典兵,翼亮帝室,皆洞察将来,言之无讳。孰谓此学之无用哉。余笃信此学,于《洪范传》(《尚书》今文学),历史五行志,夙尝究心,以之推测未来,往往征验。然自新学群哗,日以破除旧理为得意,斯道将成绝学矣。张先生以其友所藏旧书帖求售。有《鹖冠子》一种,分三册,乃陆佃注。明宏治中活字板,乾隆朝开四库,扬州盐政李质颖所进(出扬州马氏玲珑馆藏)。高宗御笔题七言律一首,钤御玺,又盖翰林院印。馆臣逐条粘签修正。加按语于首,谓佃注罕传,活字板亦孤本。余爱其古色古香,且四库旧籍,以三十元得之。自去秋南书塾被火,虽未波及精本,而所毁实多,心灰意沮,不复购求,但思宝存藏编,足供寻览而已。今始连买《昌黎集》及此书,聊以娱志。
十九日(二十五号)晴。晨起设坡公画像,焚香拜祝生辰。饶石顽来谈。未刻王梦九招中和园观剧,饮于汇丰堂。延子澄诸君复招饮悦宾楼,归后注《金匮》一叶。
王劭农、朱芷青、钟秀芝、延铁君、谭安甫、孙师郑诸公以坡公生日邀饮悦宾楼,兼为徐贞盦预祝高楼雅集悦嘉宾,介寿清尊迓早春。揽揆尚循周正朔,联茵多是宋遗民。寒轻小雪融街湿,醉寄狂怀顾曲真(余与王、谭二公纵歌,兼订正歌场音律)。玉笛紫裘何处觅,风流犹见谪仙人。(〔眉〕作诗字字求熨贴,已觉瞻顾不遑。乃知古人巨刃摩空,其境未易到也。)
二十日(二十六号)晴。起甚晏。恩女生日。饭后至社政会,三钟偕锡兄至春仙观剧。散后访朗轩,夜饭,久话始归。接惠禀。又接新嘉坡陈紫波信,皆华人行医于叻埠者,所以崇誉者甚至。若不进求真实本领,何以副此虚名耶?又接史益三湖北信。
二十一日(二十七号)晴。庄心安丈寄赠《蒙兀儿史记》一部。武进屠敬山同年(寄)所撰元史,最为疏舛。前人竞议其失,然无敢为之修订者,则以蒙古记载简略,书阙无传,难得依据也。至近代秘籍始出,往往得诸欧西。于是邵阳魏氏作《类传》,吴县洪氏作《译文证补》,顺德李氏注《元秘史》,光泽何愿船注《圣武亲征记》。寄渥温开国武功,版图式廓,足补旧史所未详。屠氏复依据各书,参以新得,拾遗订坠,粲然可观。
专门之学,于斯足贵。饭后会臣来作半日谈。傍晚至大观楼赴何绣章之约,啖新鲜鳆鱼、江瑶柱,异味初尝,足夸口福。
同人以东坡生日集悦宾楼忆亡友何梅叟停觞忽不乐,忆我生死交。年年坡仙节,常与共尊匏。旧俦集杖履,佳辰陈核肴。
此翁独何处,古刹晨钟敲。焦螟哄蚊睫,芥蚁浮堂坳。念逝行自伤,抚时清泪抛。风消月簃竹,梁空春燕巢。诗魂倘归来,计期当不淆。(阴历十二月十九日为阳历一月廿五日矣。)
二十二日(二十八号)晴。《学报》第三期出版,登余《读十六国春秋》一篇。此册选材精美,有益学问不浅。校东三边董狐狸传,计九叶,校讫出城,问何二嫂近况。在梅叟灵前一揖,默通结想之诚。还乾祥米账百金。风大作,寒甚,冒风赴南园之约。归后注《金匮》一叶。
二十三日(二十九号)晴。午前诣学报社。饭后思随意出门访友,珩甫适来,遂辍驾。看《学报》全册。读《昌黎集》数篇。张廉卿古文,传曾文正之学,论治古文,皆以朗诵为本。看似皮毛,实是透髓之论。即如昌黎文遒健雄奇,若不朗诵数过,安能得其妙处。入夜祀灶,仍循旧历也。市里间无不用旧历,当阳历十二月廿三时,凡送灶过年品物,无一陈于市者,可知人心趋向矣。灯下授二、三、四、五、六女珠算加减乘除法,并指授杂字为簿记之学。
二十四日(三十号)晴。接惠禀,随手快信复之。何绣章来谈。未刻赴辅仁小学校考试诸童,汀、振随往附试。灯下注《金匮》二叶。接娴女禀。书贾以旧书求售,有古香书屋钞本《东坡编年诗选》,乃边随园、纪文达合批本。随园为吾乡诗家,号与袁简斋同,而涛格过袁远甚(〔眉〕边连宝,字赵珍,直隶任邱拔贡,亦号随园)。纪评多为王氏编年诗案所采录,边评仅见此本,甚可宝贵。索价一百八十元,无力得之,且不值此价,乃割爱还之。
二十五日(三十一号)晴。子厚、卿和、厚卿、孟禄皆来。饭后答拜庄秉衡、孙叔久、丁芝屿。访隐公,请观其新注古本《大学》,书名《大学格物一贯之论》,凡数万言。
隐公自言四十八岁始悟此理,其乐不可名状。当作注起草时,寝兴、饮食、行止、俯仰,无非此理。篝灯沉思,往往闻鸡鸣,其苦心如此,可谓笃信好学矣。清本尚未脱稿,略观数条,得其大概,须专静读之,非可躁心求也。晚饭后写屏对数件。宝惠自津归。督署幕僚改官制,惠仍回禁卫军。
二十六日(二月一号)晴。晨起循旧历祭神谢宅。复新嘉坡吴翘云、陈紫波二函交邮寄(邮费一角)。傍晚偕丹丈、锡兄、惠儿饭于龙海轩。又在理发所推头。归后注《金匮》一叶半。绍儒、质庸来,遂纵歌至夜分。
二十七日(二号)晴。王友三来取承领枪支保证。未刻赴公益会议助赈所擅以低价出售滦矿股票结果。入会已晚,不及更待联合会开会而行,祝贞盦六十四岁生日。又至三圣庵朱处行吊,不设拜垫,客立而鞠躬。又至恒裕取子金。灯下注《金匮》一叶,正文已毕,作《澄斋附论》。接大兄书。又接苏门答腊吴质钦书。
二十八日(三号)晴。东风和暖,大有春意矣。午前至学报社。竟日坐簃中注《金匮》三叶。本诸经验以正诸家之误,欣然自得。朱绩臣自沪来。朗轩晚来剧论,夜深乃去。
又读《魏志?邓艾传》一篇,始就枕。此传既有经国大谟,史文亦闳整,与事相称。近日作五言古诗二首,矜炼太过,遂致无语不涩,固胜于摇笔即来而病浅俗者。昔人谓宁律不谐而意晦,不使甜俗,自是诗文要着。若沉涩而能圆亮郁茂,则能成家矣。
二十九日(四号)晴。余因度岁窘迫,忧形于色。采涧劝我云:譬如为乱兵剽掠,或仓猝避地,旅费侨资之所糜耗,其数何可数计。人贵知足,今得若是完全保存,其为幸福大矣。君宜乐,反忧何也。所言极有理,为之冁然。午后至恒裕一行。帖贾携东坡小字《圆觉经》求售,以银四两得之。乃道光间海昌蒋氏石刻本,半叶六行,凡三十叶。石久损失,此为孤本矣。字体纯仿唐人写经法,古茂萧散,别具风格。天仙化人,诚不可测。
余数年中,每值十二月十九日,必悬公像而祀之。阅十日,必有所获。盖已三次矣,皆小除夕也。岂诚意所感,果蒙髯仙默佑耶?立春节,以春卷荐先人。
壬子十二月廿九日立春
风景河山举目新,乾坤犹是去年春。岁中屈指何多事,乱后惊魂末上身。薄暖初回除夕小,粗安足慰隐居贫。菜盘花胜皆生色,仍听农家话建寅。
三十日(五号)大风。命宝铭清理账目,只银元一百七十馀圆而已。宝惠翎顶补褂,恭诣长春宫辞岁。午正两宫升殿受礼,赐春条一幅,黄绣荷包、银锞。文武官到者约六十馀员,乘舆卤簿导从,无异当年也。效述堂五兄遣大郎文铭来,请为其夫人诊病,因附马车至豆腐池胡同,留午餐而归。病势颇危,煞费斟酌。上灯时恭迎祖先神影,合家行礼辞岁,妇孺嬉戏甚喧。余独坐簃中看《庸言报》半册,作诗一首。子夜接灶。
除夕作万马光阴挽不还,又随烛影照衰颜。妻能知足家门乐,儿解分劳老境闲。故国遗踪轻似叶,一年今夜重于山。永和癸丑明朝是,水竹何时却闭关。

澄斋日记癸丑年正月初一日(二月六号)晴。子夜焚香谢天。晨起向阙行三跪九叩礼。在至圣先师神位前行三跪九叩礼。在祖先神像前行礼。合家贺年。午后至南横街拜二世父母神影,为三兄拜年。午后禹门坐马车来迓,即偕往。病人服药后即得透汗,大便亦下,病势十去五六矣。为更定涤邪养阴一方。借效处马车至昆师母(送年敬八元),陆师相(送年敬四元),四叔岳、五叔岳母处贺岁。归已上灯,酬马夫酒资,固不受。可谓能守主戒矣。
灯下解《金匮》二叶,作序一篇。
初二日(七号)晴。一日不出门,解《金匮》二叶,梳栉《内经》,无一字放过,往往径路绝而风云通,为自来注家屐齿所未到,颇觉乐而忘倦。医学重实验,不能纯仗理想。
余论疟病,则从经文所见证象,以理想实之,自信无殊实验。接效处电,病势大退。脉之可据如是(此次治效五嫂病,全凭脉象)。锡兄来贺岁。汪省三来商校事。
初三日(八号)晴,忽寒。丹丈、吉甫、珩甫、孟禄来贺岁。孟禄并交到由内务部领津海关协解公善养济院京足银三百七十八两五钱。饭后,禹门坐马车来接,即偕往改方,兼为述堂如夫人诊病,苏人也,与余操吴语甚熟。晚,祀先,落神影。绍儒偕质庸来纵歌。
解《金匮》脱稿,计廿一叶。从此为疟疾添一专书,阅者执此治疟,或不甚相远也。宝襄考取警务学校(内务部所立),岁交学宿膳衣装费银元一百四十四元,今日入校。
初四日(九号)晴,风寒。姚诗岑自山东来,儿时同在外家(诗岑为大舅母之胞弟),长吾一岁,墨缘外弟尚在怀抱中。今少甫、墨缘皆已物故,外家凋落殆尽,仅馀表侄书云,困约无以自立。相对话旧,不觉泫然。留客午餐。未刻赴廿四属联合会,乘人力车冒风往返,感寒不适。灯下校核《疟病正义》,付龙光斋写样本。余于《难经》亦有所得,暇当从事辑注,为学医者导之先路。此经出于扁鹊,为医家根本不移之书,其中妙义蕴含,引申无尽。看《通鉴?汉献帝纪》乙。
初五日(十号)晴。晨起祭神。定辅仁小学校大课榜。何绣章来谈。朗轩夜话。侯官陈石遗同年论文宜纡回蓄缩,词尽意不尽,甚至词意俱不尽。此正诀也。作诗亦然,作字亦然,即作人亦然。因看近人潘博秋游江亭诗,中二联颇蕴藉,而收笔乃云:“兴亡草草无人管,留付西山一抹愁。”则词意俱尽矣。余旧作《重九江亭独往》诗收笔云:“愁看直北浮云影,斜照苍凉语塔铃。”似较有味也。看《通鉴?汉献帝纪》丙。余读《三国志》将熟,于其间成败得失处,颇能察其真相,连日读《通鉴》,更觉了然。
初六日(十一号)晴。庄秉恒来谈。竟日懒出门,看《通鉴?汉献帝》丁。年景方新,更举纪念会(今日即前岁十二月廿五日清廷让位日也),喧腾烂熳,士女如狂。不虑将来,但夸既往。其与焦螟蟪蛄何以异?余枯坐簃中,不知此日为何日也。
初七日(十二号)晴。文六舟(述堂次子)坐新马车来迓。诊毕午餐,偕至方砖厂张姓处照相(物精而价极低)。归寓,隐公来论学,借《礼记》中郑注《大学》而去。自晦翁章句出,学者不复知有汉学《学》、《庸》。陈澔《礼记注》此二篇只存其目,不列全文,竟不知《大学》次第,与朱注大不同矣。车中看《通鉴?汉献帝纪》丁。当日天下大势,舍魏武无有能安汉室者(曹氏不出,汉久亡矣),其时中原士大夫,亦舍魏武无可共事者。孙氏僻处一隅,先主尚无立足处。而宋明迂儒,乃责士大夫不事蜀而事曹,岂足与论世事。况建安初年,即逆备曹氏之不忠,尤为眯目之论。复史益三信。又复顾渔渭信。
初八日(十三号)晴。午后至八大人胡同访陶月如未值,留下兰泉信一函。又访萧亲家,已回津矣。复崔子禺丈信。
初九日(十四号)晴。宝惠得万寿赏,入内谢恩,见项城进奉寿礼十二色,黄签署名“臣袁世凯恭进”。饭后偕锡兄,惠、纶、懿赴春仙观剧,并约朗轩弟。散后晚餐于兴隆轩茶馆。述堂赠羊毫大小笔数支,殊适用。归途至剃头棚修容。复五弟妇信。随意看《辍耕录》两卷(杨廉夫《正统辨》、《发陵记》)。铁崖以宋辽金三史并修为非,谓当以宋为主,附列辽金。所论极正当。后柯氏修《宋史新编》,即据此说。曩得景岳《类经》,甚善,以为从此《内经》可读矣。近注《金匮?疟病篇》,根据经义,乃知景岳所注,笼统凌驾、囫囵滑过之弊,兼而有之,而于经文所说病之来源,及所以见此证之故,皆不能析言之,第随文敷衍而已。又时时搀入生克盛衰门面语,更令人坠入三里雾中,乃知注书之难。余凡读书,皆喜求其所以然,故往往所得较深。得失寸心知,非自负也。
初十日(十五号)晴。皇太后万寿,项城遣梁士诒代行祝礼。国务员皆入祝,用民国新冠,其旧曾供职者,则蟒袍补褂,唯乘马车直至上驷院始下,则用外国使臣觐见礼也。
饭后文六舟乘马车来迓,为开调理方。车中看《通鉴?汉献帝纪》戊。酉刻在广和居请姚诗岑,儿时征逐处也。钮伯雅、叔闻、锡三作陪,皆诗岑旧交也。杯酒话旧,真有“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之感。归寓会臣来谈。会臣目能视鬼,说所见甚娓娓,儿辈咸侍围而听焉。十二钟后始去。
十一日(十六号)晴。孟、常千里来见,二生与润泽皆十五年前童子门人也,今皆能自立矣,不禁顾而色喜。饭后至松筠庵一行。独游厂甸,景象萧索,书画无一足观,废然而返。灯下为会臣及朱季珍各写送人寿联一付。会臣旋来,坐簃中说鬼谈狐,间及盗贼。
又详述山东鞫狱本末,条理秩然,大增知识。惠、铭、纶、懿听之忘倦。散又十二钟。
为效述堂题金拱北山水册绘家逸品老东园,瑶草仙禽话冷元。八幅苕溪新画本,不知卷外有乾坤。(画多冷隽派)
邓尉西泠我旧游,时从画里得扁舟。春城草木深如许,为问江山似昔不?(述堂曾抚苏,拱北浙人,故首句云然。)(〔眉〕此首寓故国之思,妙在蕴藉。)
十二日(十七号)晴。午后乘人力车赴顺直学校,将至桥湾,车夫忽患腹痛,卧地不能兴,汗下如濯,其地冷僻,无从为之诊脉赎药,立视良久,给以洋二角,怅然别雇车而行,心甚念之,不知生死何如也。景岳注《内经?寒热篇》肾移热一条,句读误,注释遂误。其文云:“肾移热于脾(句)传为虚(句。注云,邪热在下,真阴必亏,故传为虚损。余按,肾既移热于脾,则邪犯中宫,不纯在下矣。真阴亏与脾何关?如系脾移热于肾,或能传为虚损也)。肠澼(句。注云,肾本水藏,而挟热侮脾,故为肠澼。余按此注顺文敷衍,依样画胡卢,何必多此一注!)(〔眉〕总之,注文皆不消说得,何贵费此笔墨!)死不可治”(句。注云,阴虚反克,则水土俱败,故死不治也。余按,此又牵入水土门面语。)
余谓此条当读为“肾移热于脾(句)传为虚肠澼(句)死(句)不可治(句)”。肠澼为下痢浓血,因于湿者利之,因于滞者攻之,久而成虚者涩之。此治法也。此条下焦邪盛,逆犯中宫,肾阴已涸,脾气又伤,气下坠而液实枯,朘剔脂膏,点滴下利,所谓虚肠澼也。与湿滞之变为脓血者,迥然不同,其痛苦亦必十倍。此时欲攻之,则肾已败。惧其洞脱,欲温涩,则中下两焦一团邪热,壅之为害滋深,医学束手,所以死不可治也。如此解,“治”字亦有着落。若如张注,则但云死足矣,何必赘“不可治”三字乎?凡注书,必使字字有着落,字字剔出真际,模糊囫囵,掇拾门面,最在所忌。不谓景岳有此肤浅语。
十三日(十八号)晴。雨水节。北城广化寺伊蒲馔最有名,午刻偕惠儿诣寺,访李秉安,具素席相款,品多制精,胜于他寺。若持较毗陵天宁寺、清凉寺素馔,则相去远甚。
顺至效处复诊,借乘马车而归。朗轩剧谈夜深。今日皇上万寿圣节,谨就佛殿所设万岁牌前行三跪九叩礼。
十五日(二十号)晴。采涧夫人四十正寿,花好月圆人寿。晨起祭神。午刻祀先,荐元宵(本应夜祀,权移午间)。儿辈招祥庆和班演戏,效莱衣之舞,只可听之。灯彩极佳(此班乃太监祥王所立,灯彩皆南府供御品也),兼有客串,极一时之盛,客来颇多,夜两钟始散。
十六日(二十一号)晴,大风,午前天色愁惨,俨然庚子七月、戊申十月廿二日、壬子正月十三日气象,心窃忧之。午初始起,一日休息,结算用账。
十七日(二十二号)阴。闻隆裕皇太后丑刻上宾。正在晨餐,悲骇遂不能举箸。探系臌证,又为太医院张午樵所误,致此惨变。初十日万寿尚升皇极殿,十二日觐见外国公使夫人,十五日召见世太保等,十六日骤变。临危遗命醇亲王载沣、太保世续以冲主为托。
未刻大殓。梓宫奉移皇极殿。未刻,桐琴甫遣马车来迓,为其本生父存月坡诊病,傍晚冒风而归。
大行隆裕皇太后挽词俪圣遭时晦,扶孤属运移。椒宫心自苦,玉玺角空摧。缟服遗臣泪,灵风废殿旗。
赵家一块肉,长抱百年悲。
东朝哀挽感复赋此鼓死烟销叶赫城,前生遗恨竟来生。南宫符后尊周母,可见临安谢道清。(叶赫部最忠于明。高皇灭叶赫,诛夷男丁殆尽。其酋布扬古临死誓曰:将来即生女子,亦必亡满洲以雪恨。
故清朝家法,选后妃,不用叶赫氏。咸丰朝,孝钦显皇后以宫人被幸,生穆宗,尊为圣母。复以侄女配景皇,尊为隆裕皇太后,皆叶赫氏也,竟覆清祚,天耶?人耶?清之亡,虽为隆裕,而害先帝,立幼主,授载沣以重器,其祸实归于孝钦也。)
十八日(二十三号)晴。午刻至江苏馆,赴屠、伍、谢、薛、李五君之约,国恤当止宴会,然不便以此昌言于主人,以形众宾之短,只可略坐而行。至三圣庵行吊(萧亲家之胞兄)。赴社政进行会,唐修之提议开会追悼大行皇太后,众皆鼓掌赞成,遂筹备一切,定于下星期举行。此吾会今年第一举也。夜甚不快,倦卧不能兴。会臣来夜谈。客去,随意读中晚唐诗。项斯《山行》一首,大有会心,其妙境决非宋后诗人所能到。因别纸详加评识,一一标明,付儿辈存之。
十九日(二十四日)晴。九钟起,入内哭临。缟素乘马车,穿金鳌玉蝀而行(此路光绪中年圈入西苑,遂为禁地,近始放行,然仅马车及步行人而已),至神武门下车,入门东行,历夹道,过蹈和、履顺二门,达皇极门外。宫阙无恙,惨然心伤。尚有旧苏拉二人,引至学部朝房小憩。与诚果泉、延锡之、郭春榆、宝瑞臣、徐梧生共话掖庭情事。皇上依瑜皇贵妃、殉贵妃、瑨贵妃(三位皆穆宗嫔御)、瑾皇贵妃(德宗嫔御)鞠育,贵妃居长春宫,帝居后殿。十一钟三刻午祭。臣毓鼎系致仕大员,先由太保世续、总管内务府大臣景沣、绍英引至皇极殿槛外,叩谒梓宫,伏地举哀,然后入群臣班齐集行礼。此先朝故事也。(在午祭后,中门已阖,下次祭时,方能入班。)毓鼎满腔哀愤,并为痛泪千行。
既出犹呜咽不能自已。行礼不满二十员,较之光绪三十四年,不堪回首矣。仍出神武门而归。三钟桐琴甫驾汽车来迓,复诊后仍送归。
二十日(二十五号)晴。午刻至便宜坊赴卜贺泉之约。四钟附快车赴天津,住德义
楼,因顺校筹款事也。
二十一日(二十六号)晴。十钟至财政总汇处,访仲鲁同年,已至公园办公,未晤。
三兄来栈,约赴邻楼西餐。玉山亦来,偕出游玩。在物华楼买金首饰二件,为采涧夫人寿礼。遇叶少云,同至北海楼访刘容川看相兼批八字。容川问姓,即断定此相此命为余无疑,且谓下月可掌印权,八月后当有非常之际遇。姑妄听之。未收命金,留待后验为报。少云邀太和春晚餐。餐毕再访仲鲁,仍未晤,只得函商候复,李升至一钟始得回信归。罗镜湘来访。
二十二日(二十七号)晴。三兄、玉山来栈,三兄邀德升楼午餐。三钟赴老车站,少云来送,附快车回京。
二十三日(二十八号)晴。社政进行会定星期日开大会,追悼大行皇太后。毓鼎撰祭文。凡祝文,例用骈俪而不押韵。祭文则无论整散,必当押韵。今人知之者鲜矣。饭后琴甫乘汽车来迓,诊后又送出崇文门至磁器口而返。余步行诣顺校,与画初、警樵、廓如共商无款办法:解散丁、戊两班,唯留丙班三十馀生,吾辈各尽义务支持一学期,使得卒业。陶月如来,代兰泉还借公善堂银贰百两(系中国银行九月廿三日期票)。朗轩、珩甫均来夜谈。写屏对三件。
二十四日(三月一日)晴,稍和暖矣。陆孟孚自南来,沧桑之后旧友重逢,情意倍觉有味。为校事再致仲鲁书。饭后锡兄至会场布置一切。余独坐簃中,读《通鉴?汉献帝纪》。张先生归自蓟州到馆。
二十五日(二号)晴。十钟到社政会,十二钟安位,两钟大祭,四钟送神,与祭者达八十人,足见吾人心理所同然。松坊花棚颇壮观瞻,又由宝惠借禁卫军军乐队半部(合三十人),祭时奏哀乐,音节甚和。余于大祭后抽身至乡祠,赴廿四属联合会,俟议案提毕驰归,行送神礼。统一党亦在湖广馆开大会,命宝铭代表而往,领回徽章。朗轩来,与张先生同坐簃中剧谈。
二十六日(三号)晴。晨起,天池同年以车迓,为年嫂诊病,因留午餐,兼晤李啸溪同年。希文叔岳步行过访,归适相左。看《通鉴?汉献帝纪》己。隐公竭六十昼夜之力,注解《大学》,求余订正。灯下细看两叶。
二十七日(四号)晴。午正至顺直学校,余以校长而兼尽教员之义务,定于每星期二、星期五上历史两堂。今日接讲元代史事,四钟下堂。归途访朗轩未值。到家袁匡来来谒。灯下看《通鉴?汉献帝》己讫。坡书《大方广圆觉经》装裱成,分上下二册,写跋语两则。发致五弟妇书。
二十八日(五号)晴。一日坐簃中,读《通鉴?汉献帝》庚。看隐公《大学解》(书名《大学格物一贯之义》)。其中精义微言,心光独照,直契道元。姚江以来,一人而已。唯书之次第,不古不今,及“克明德”一章,与余意未惬,当作书质疑。六钟在福兴居请郑、张二师,作霖、锡三、朗轩、幼衡、秀冬作陪,挈纶、懿同饭,惠归自律,亦入座焉。
二十九日(六号)惊蛰节。晴,北风甚寒。一日神倦气索,百事俱废。三钟至孔社一行,余所持主见,与众不合,遂无从建议。
三十日(七号)晴,寒甚,不减隆冬。校勘王元美《庚申始末纪》一卷,刊入学报。
两钟至顺校上历史堂,四钟下堂。在大德通久坐,任文明新买《严华谷诗辑》。余久闻此书,今始寓目,采择精审,疏绎分明,合汉宋说经而一之(专重小序。名物宗毛传、郑笺、孔疏,大义取诸宋儒而参以己意),为学者治《葩经》简易之书。文明以秀才行贾,不废读书,殊不易得。七钟至醒春居赴陶月如之约。闻列强集议,改中国为君主立宪国,或幼主复辟,或推袁,决计不认民国。然则大局将变矣。革命初起,外人亦拭目俟之,乃时阅年馀,除党见捣乱,酬庸晋秩,开纪念、追悼、欢迎各会外,未建一策、举一政,无怪其不能承认,而亟欲以兵力定乱也。不知革命巨子将何以待之。
二月初一日(八号)晴。完颜衡亮生为其长子求吾全女,今年十五岁,长全女一岁。
亮生为麟见亭河督(庆)之孙,本吾恽氏所出(红香馆讳珠,吾曾祖姑也),不失家风。与采涧夫人熟商,允之。午后余携女八字送交桐琴甫转致亮生。琴甫妻父增寿臣侍郎渴欲与余晤谈,特来琴处相待,偕饭于福全馆。连日闷倦不适,归后在灯前集诸小儿女剧论,欢笑之声达于户外。偶思神仙亦随时运为起灭。秣陵蒋子文,始见于孙吴时,至六朝封侯封帝,甚著灵异(见《南史》)。唐末犹见称述(许丁卯有诗)。宋以后关圣帝君尊显,而蒋帝遂无闻于世。真武大帝,明朝最重之。至清朝改尊文昌帝君、孚佑帝君,而真武亦无闻于世。
初二日(九号)晴。校勘东三边长昂传七叶讫。未刻赴社政会,余因警厅无识者流乱改京师坊巷名,致旧时掌故全失(如--府改为廼滋府,蝎子庙改为协资庙之类),谬妄可恨,提议致函警厅,乘修改栅栏之便,酌予规复原名,兼慎其后,众咸以为然。又至孔社一行,与徐花翁、饶石顽剧谈。绍儒、质雍偕来,弦歌甚畅。复叶少云书。
初三日(十号)晴,稍和。静坐簃中作致隐公书,纠正所著《大学解》凡三端,不稍附和,致犯交友不诚之过,起草缮正,笔不停挥,指腕疲痛矣。灯下看《庸言报》第七期,《石遗诗话》录梁任公、陈仁先(曾寿。蕲水人。苏生同年堂弟)古今体诗十馀首,体格音节直摩唐宋诗人之垒。吾更用功三年,恐亦不能及也。不胜愧服。又看《中国学报》第四期丛录《越缦随笔》,莼老勤学博闻,为同光间学者,特意见有时而偏耳。《新纪元星期报》末附荃詧余斋《软红尘记》,有烂面胡同接叶亭一条,甄引文献甚详。徐花老所居。
即接叶亭旧地也。因录出此条贻花老,花老得之大喜。
初四日(十一号)晴。午刻至顺校,四钟上课毕,访朗轩,晚饭后归。叙五详述同盟会始末。隐公复书,于书之次第,悉用吾言,改从古本。馀则未肯服也。灯下静看念庵《冬游记》。余领会与前数次大不同,觉从前只见得门面也。因将其中扼要入微语别纸录出,印证下工夫。学姚江、龙溪之学二十年,今日乃有觉处。从前随人口吻,斥龙溪为误师门,盖汩没性灵久矣(龙溪超悟,洞彻本元,过于师门。王门大功臣也)。
初五日(十二号)晴。秀冬来谈。饭后至公善工厂与曹占一辨析厂事。再致隐公书。
看《学报》半册。
初六日(十三号)晴。原议与惠共入内午祭,兼闻吴蔚若前辈、邹紫东同年自青岛来谒梓宫,借图把晤,乃八点钟起后,周身俱发风块,奇痒难当。此虽皮毛之病。然须避风,遂未出门。一日坐内室随意看小说,冀忘其痒。朗轩来夜谈,蒙衣至簃共话。
初七日(十四号)晴。风痒犹不减,蒙被较可,一日未出房门。恭上大行皇太后尊谥为孝定景皇后。
两日卧病,感愤口占,不自觉其言之痛也全家住世茫茫海,两鬓逢春濯濯霜。死后无知原足乐,更何极乐羡西方。
初八日(十五号)晴。终日爬搔,异常烦躁。春日和暖,受此罪苦,人生真寡味耳。
接娴女信。看《通鉴?汉献帝》辛。张松为刘璋别驾,乃欲献地于曹氏,为曹所轻,复转而献之先主,真反复小人哉!卒亦难逃显戮。彼怀二心以卖国之徒,究何尝占得便宜。昭烈之称汉中王,其时献帝尚在位也,与魏武之称魏王何以异?南宋以后论者,乃一褒之而一贬之。其实魏王之封,虽由逼迫,究是天子之命。汉中则自相推戴而已。儒生龂龂正统,将尊蜀黜魏作一大公案,以为论史大事,无过于此者。盖史学之衰久矣(诋承祚,讥涑水,纷纷者数百年)。
初九日(十六号)晴。病仍不减。看《辍耕录》卷三至卷六,第五卷有“勘钉”一
条,乃知今戏场《双钉计》一出,亦有所本。笏斋自津来京叩谒梓宫,延至内室畅谈。隐公来就诊,亦延入内。
初十日(十七号)晴。病仍不减。竟日摩挲所藏画卷消遣。看《辍耕录》卷七至卷八。锡、珩入内室畅话。展仇实父《清明上河图》临本赏玩甚久。汴京故事,清明日,倾城士女出城上冢,沿汴河二十里。列百货,陈百戏,以娱行人,若趁集焉。张择端在南宋时,追忆绘此图,以寄丰镐之思。真本为世宝重。王风洲之尊人巡抚豫,以此得罪权奸,贾惨祸。今戏剧之《一捧雪》,即影射王事,而易画为玉杯。汤裱褙,即其时裱画匠。其造姓名为莫怀古者,所以讽世也。真本不可见,即临本之在天壤者,亦不多觏。或疑仇名为赝,余以为不然。绘此者,非穷年累月不能毕工,迨出而售诸市,其价或未必过丰,所获不偿所劳,黠者不为也。精致研细,古画无其匹。图自可爱,真赝可勿问矣。
十一日(十八号)晴。痒虽不减,而胸中颇爽,食量亦增。寄大兄两信,又代采涧谢大嫂一信。傍晚会臣、九兄来存问,延入内室,出所藏坡公墨迹及书画精品数种展玩欣赏,因留晚餐。珩弟亦至,集子侄谐谈剧论,笑声达于户外,夜深始去。
十二日(十九号)晴。百花生日,余乃枯卧榻间,真孤负韶光矣。午后采涧夫人率儿妇、诸女、王姬赴太和门追悼孝定皇后。不意闺阁女儿,乃能步入午门,仰瞻皇居之闳丽,可谓旷世奇缘。闻午门内秩序甚乱,虽小家丑妇,鹑结贫儿,但胸悬黑纸花、白布标识,即可溷入内廷,喧呼拥挤,并哀悼之意而失之矣。余独坐看《辍耕录》两卷。校对《疟病篇正义》写本四叶。又读柳州文数篇。张先生至内室问疾。龙溪云,良知者,无知而无不知。原无一物,故能类万物之情。可谓透悟语。此譬如明镜,本无一物,而妍媸毕照。学者拂拭保持,使常虚莹,不为尘污所蔽,即是根本工夫。隐公说,大学在明明德,意即如此。吾谓明明之功,全在毋自欺,欺心一萌,即尘污积而虚莹尽失矣。灯下又展玩项易盦画册,题跋三处。接禹九弟电话,知于今日到京。
十三日(二十号)阴,大风。痒较能忍,风仍不肯尽出。禹九来谈,留午餐,话南中情事,不可以终日。作霖于夜间冒风来存问。看念庵《夏游记》。记末论学一大篇,向阅之以为精要宜究心者,今则觉其多依傍格套,不如《冬游记》之针针见血,息息入微也。
十四日(二十一号)晴。春分节。禹九来问疾,留午餐而去。朗轩至内室夜谈。展玩旧藏张大风山水册十幅,深秀高简,画中逸品。择风景佳处,置身其间,翛然忘病。看《辍耕录》一卷。读文献文数篇,学古文必历此境,乃能得郁茂之致。
十五日(二十二号)晴。渐愈,仍避风。写寿联、喜联各一付。禹九来别,留午餐。
看《辍耕录》两卷。徐灵胎《景岳发挥》一卷。景岳学固有偏,然洄溪驳斥处亦未免参以成心。戌刻月食既,大地尽暗,如在星光下。近来新学小生不信命数,斥为迷信。余则笃信之,盖信得万事皆有命数,非人力所可妄干,自然培养风节,坚挺气骨,确守道义,销除竞心。今人所以蝇营狗苟,不顾廉耻,阴谋倾挤,为所欲为者,皆根于不信命数之一念也。究竟能占若干分外便宜?昨与朗轩细谈此理,雅具同志,茫茫人海,能有几人哉!大革命巨子宋教仁,辅黄兴附沪宁铁路北上,甫至车站,为何人狙击,枪中肋,伤小肠,次日殒命。或曰博浪椎误中副车也。黄惧而辍行,大索凶手不获。呜呼!东南之乱,其伏此乎?十六日(二十三号)晴。今日星期,各会俱不能到。看《通鉴?汉献帝》辛。卿和来存问。入夜绍儒、质雍偕来,在内室弦歌,余亦纵歌,以舒十日闷气。齐化门外六里屯虾蟆移家,大者如轮,小者如钱,或挽或负,不可枚举,皆向通州而去。其巨者,人偶近之,则人立。噫戏!此地其为瓦砾场乎?十七日(二十四号)晴。昨日庄子方传授一方。用荆芥穗二两,陈好老醋半斤,炒热,用布包紧,向痒外摩擦,能使皮肤内风热隐者现,现者枯,而痒自止。如法于临睡时治之,今日下床时颇无所苦。看《通鉴?汉献帝》壬,《辍耕录》卷十三、卷十四。统一
党以所编《震旦报》首册寄赠,议论十篇,皆平正确实,切于中国今日之用。党中政见若此,庶几有用矣,因修书致殷勤。(余于去年八月由朱君清华、杨君景周介绍入党,径将证券送来,余迄未承认也。)
十八日(二十五号)晴。《中国六大政治家》,梁任公编《管子》、《王荆公》,麦孟华编《商君》,实为治法家言之金科玉律,不第明古谊发幽光已也。法学菁英,聚于三册,熟读而精思之,岂不远胜今人迻译东洋法学,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哉!午后静阅《荆公》册十馀叶(此三册,余阅已三四过矣,愈看愈有味)。六大家,一为管,二为商,三为诸葛(李岳瑞曾编辑,毫无道理,无一字及于法治主义),五为王,六当为张江陵。不知第四当属何人。李岳瑞以唐李德裕当之。赞皇只是能臣,非政治大家,岂能列管、商、王、张之间。李所编录,几于直抄史传,其识议亦去梁、麦远甚。余谓欲求王、张之比,其唯西魏之苏绰乎?绰佐宇文创制垂法,粲然可观。隋唐典章,多沿周旧,皆出绰所手定也。实一代太平制作之才(如府兵租庸调诸法,悉本周制)。会臣来夜谈,留其晚餐。
十九日(二十六号)晴,和暖无风,出至话兰簃,盖不逾闺闼十四日矣。写屏两幅,对三付,街牌坊三大字。晚饭后珩甫、桥楫、质雍来,弦歌竟夕。
二十日(二十七号)晴。疹块忽满面颈,群归咎于冒风,遂闭户竟日。存月坡来就诊。写街坊额两块。又写“福祥园”三大字,建方五尺,濡染淋漓,腕力殊王。看《通鉴?汉献帝纪》癸。吾近日作书,下笔辄平实完满,无虚锋缺墨,是大进境。再能得虚和之妙,则入古人矣。宝惠欲习字,令其临李北海,取其沉雄开展也。惠在有正书局买得珂罗板印《法华寺碑》,乃何蝯叟所藏宋拓,题曰海内孤本,法度森然,精神奕奕。又附一册,为蝯叟双钩墨填本,参阅之,尤觉显豁呈露,学者生今日,持银一两或数星,即可得墨迹及宋拓精本,幸福真远过前人。其如人反不嗜学何?二十一日(二十八号)晴,极和暖。午后力疾至顺校上历史一堂。朗轩来夜谈。五年前,门人张哲夫赠余《戏鱼堂帖》十册,有金明昌御题玉玺钤于每册之首,又有王元美收藏印。宋元祐间,刘次庄以家藏《淳化阁帖》十卷,摹刻于戏鱼堂,又名《临江帖》。南宋庆元中,四川总领权安节又重摹于利州。昔人评次阁帖,唯《淳化》枣木本第一,《绛帖》次之,《临江帖》又次之。《绛帖》三次翻补,世犹易得,此帖则不多见。今日展玩右军小楷数种。昔郭兰石极赏墨池堂中右军小楷(此帖所有皆右之),称为火齐木鸡。余未见墨池精拓本(唯见石印者),不知视此何如。唯就此帖观之,精采亦颇不弱。灯下又展玩明精拓《张迁表》及戏鸿堂中鲁公书数种,颇能参证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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