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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八日晴。吃腊八粥。九点钟访仲鲁,偕至会贤堂,与天池、黼臣会齐,同谒裴大京兆,论义赈伴洋赈,乞饬地方官照料。京尹允诺。又杂谈良久,回至会贤午餐。十刹海一带,坚冰凝结,众人凿冰冲冲,积而窖之。三点钟归寓。松筠庵发电话来催,议津镇路事,易骑而往。山东、江苏及同乡诸君集十馀人,鹿相亦在座,持示张、袁二枢府,侍郎梁敦彦奏折及借款造路合同,即日签押入告。逐条细阅,主权利权丧失过多,因草公函致张、袁,求其暂缓定议,然恐无及矣。梁敦彦素以输诚外国、保固禄位为宗旨,津镇苏杭甬,晋矿,皆嫉他人成功,反结敌使以鯖龁任事诸人,使破坏而后快。呜呼!夫子所以深
恶嫉妒之人,至欲屏之四夷,而患得患失之鄙夫,逆料其无所不至也。唐人炼句法,每句必含数层意。姑以今日所看鲍溶、姚合诗两联,略举一隅。鲍诗“林藏初霁雨,风退欲归潮”,“林藏雨”、“风退潮”,此已是两层,而所藏者为初霁之雨,所退者为欲归之潮,则更加一层矣。唯其初霁,所以能藏;唯其欲归,所以能退。命意炼词,又字字相生。姚诗“林外猿声连院磬,月中潮色到禅床”,“林外猿声”、“月中潮色”,此已是两层,而猿声与磬相连,潮色傍床而到,则更加一层矣。至林外之猿,则声更远;月中之潮,则色更清,又加一倍。
写磬之上再下院字,益见林猿之远;床之上特下禅字,益见月潮之清。真觉无一字无情,无一字虚设。(此联尚非唐诗之至者,不过平常语耳,其妙已如此。)此种炼句法,宋以后盖不多见,因此知唐人诗法之精。又唐诗两句,每以见、闻、远、近分意,故无合掌之病。触目皆是,不胜枚举。又如姚武功诗“山顶雨馀青到地,涛头风起白连云”,上句是自上而下,下句是自下而上,何等精妙。前年沈爱苍同年在京,见予诗,辄病其冗薄。余虚心求教,爱苍言,律诗句中,不可有间复字,不可有无着落字。譬如七言句,有五字而其意已足,馀二字必须另设一意,加入五字中,句意始厚(今如“林藏”二句,若改为“林容藏夜雨,风力退江潮”,则夜与江为间复字)。若仍就五字之意添演二字,此二字便没紧要,则冗而薄矣。
又如每下一字,必使如生铁熔铸,与上下粘成一片,或为馀字生根,或为馀字出力传神,则字字坚凝响亮。若信手填凑,可彼可此,或突来,或旁出,或与句中漠不相关,则此字无着落矣。(今如“林外”二句,若改为“夜半猿声连院磬,江边潮色到禅林”,则院字为无因,禅字为无情。)余深服其论,以求唐人诗,无不符合;以衡近人诗,无不犯此二病。爰就其法,重加锻炼,再示爱苍,爱苍亟许之,真吾师也。因论唐诗而附记于此。又项斯句“蒸茗气从茅舍出,缫丝声隔竹篱闻”,内藏无数人,题面却不见一人,真神来之笔。
初九日晴。吴质钦来畅论。饭后出城,至余子镜、吴雅初二处诊病。申刻赴张劭予丈之约,附沈子封丈马车,由正阳门归。夜,大风,甚寒。
初十日晴。天日晴朗,颇有暖意,斋中腊梅、红梅已开十馀朵,清芬渐来。访连雨亭议学堂事。午后至全蜀馆,己丑公请丁衡甫、魏子题、景旭林三同年。灯下写致陶斋书。
接品藕之奉天信件,随手复谢。
十一日阴。午刻至顺直学堂,率诸生行放学谒圣礼,在饭厅随众午餐。两点钟至东堂子胡同赴法人铎尔孟氏之约。铎君专精文学,喜为诗,充大学堂教习,乐与中国士大夫交。闻焦生(发第)盛称余,欣然愿来纳交,昨日见访未值,折柬招饮,约焦生作陪。铎能华语,吐属颇雅,极重中学,甚不以华人之服西服、学东学为然。其起居食用纯乎华制也。余谈次偶及卢梭所著《耶密儿》主义,铎大惊异,谓此书法人能读者尚罕,何论中国人。世人第知《民约论》,而不知卢氏学派来源在此书也。铎容貌白皙秀雅,望而知为文人。
复袁秉道书(四川江北厅)。
十二日阴。吏部议复史馆保案,余以应升之缺升用,此异常劳绩也,为馆中向来所无。草谢恩折稿,请袁老夫子缮写。起居注主事万亨来回公事。客人陆续不绝,口体为疲。
饭后至恒裕存银一千二百两。访刘葆良久谈。至聂处为其戚张渭滨诊疾。至松筠庵同乡会议路、赈二事。沈韵士来夜谈。夜雪。
十三日黎明登车,雪花如掌,路冻滑不能行,兢兢然,时虞覆辙。在景运门内朝房略憩。事下后,与铁尚书桂仓侍,恭诣乾清宫碰头,在阶上序立,候皇太后、皇上肩舆过宫,在槛内出舆小立,臣等在槛下两番免冠碰头谢恩。风雪迷漫,冠裘尽湿。沈韵士胞妹许字徐季龙,韵士借余处代女府,且请余为妁。归寓未一刻,男媒萧新之中翰(丙炎)及陪客王书衡、吴经才,马口口、许水臣相继而来。午席宴宾,往返押盘,未刻宴于徐氏。
雪竟日未止,积厚一尺许。积素广庭,钩勒枯木,天地同色,万籁无声,南城湫溢嚣尘,无此胜景也。
十四日雪忽飘忽止,屋上积几二尺。季龙、厚庵来见。饭后至苏、聂二家复诊。朗
轩冒雪来夜谈,垂帷围炉,量能、宝惠俱侍侧,饶有乐趣。稚子扫庭雪堆两人一狮,奔走喧哗,都忘寒冻。
十五日雪一日仍未止,风挟雪寒,刮面欲破。三六桥来见,闻浙江土匪借端为乱,陷桐乡、石门二县,处州府属亦有焚教堂之举。姜提督(桂题)奉命调兵十二营南下,限年内到防。以北方陆军施于江湖水战之乡,非特不能建功,恐因惊扰更生他变,心窃忧之。
且闻将士多惮南行,尤难得力也。一日坐斋中看书。傍晚出城,祝聂献廷生日。又赴徐少良醉琼林之约。
十六日阴。午后至编书处。出城一吊两贺。夹道积雪,冷气逼入车中,足冻欲僵,因至恒裕饮烧酒,围炉取暖。上灯时至朱素云寓。赴沈五丈之约。得笏斋书。徐花老约源丰堂,聂献廷约太升堂,均辞之。
十七日晴。巳刻至东城为宝瑞臣夫人诊病,病已不可为,索饭午餐。见其案头有以殿板初印《钦定七经汇纂》求售者,精采涌现纸上,爱玩不忍释手,索价五百金,彼此望洋兴叹而已。若非时迫岁除,百债猬集,余将典裘以易之。登车后犹念念不能忘(余所藏有《周易折中》一种,亦系初印精本,庚子冬以极廉之价得之)。吊邵紫东夫人丧。入东华门,诣起居注,抽查记注正本。今年经汉主事龙君(学泰)校对,签出脱误二百馀处(〔眉〕龙字子恕,癸巳同年)。可见向来之草率矣。又复阅进呈满汉合璧表文,主事、笔帖式咸来见,与商明年整顿办法。起居注总办向不问署中公事,唯酌排侍班诸君而已。司官以其逼也,相见并无一揖仪。自甲辰年烟赌案发,余欲按其罪,始有稽察之权,今岁加办公经费,给各员津贴,同年争利互哄,余乃白掌院出而镇摄之。各员亦愿余与闻公事,握中央之权。于是主事以下视总办乃若堂属矣。出城赴梁家园医学研究会。谒谢寿州师。入前门至朗轩处晚宴。
朱桂老得嘉兴杨太守电,匪已遁去,省垣解严,并非失守县邑之事,姜军仍遵旨南下驻扎浙境,以资镇压(〔眉〕嗣后经江督、鄂督、苏抚电奏,力请姜军缓行奉前旨)。
十八日阴。起居注进呈丙午年记注。卯正至署,同僚会食,辰正事下,奉旨收库。
因与同僚恭送至内阁,荣中堂验收讫,加封条舁送大库。至朗轩处祝太夫人七十寿,归寓稍息。午后易便衣再往听戏,夜深归。
十九日晴。稍和。编书处供事来寓,修改进呈书。午后无事,偕袁先生至邻巷一带散步。旗民生计困迫,西城尤甚,皆短垣败屋,无一宽整者,街巷亦畸零荒寂,迥无东城气象。少南、珩甫来谈。晚局二处,皆辞之。复黄补臣信。又寄冯叔惠观察信。接赵颂眉(之基)河南信并银廿两。又接王宝廷(维贤)山东信并百金。又刘晓沧(汉清)岚县信并廿金。夜,微雪。
二十日阴。访区介持,未晤。至恒裕清算款目,润田留饭。未刻在嵩阳别业与仲鲁、天池合请左子异、沈子封两世丈,丁衡甫、景旭林、魏子题三同年,赶西城归。接朱莹如(起瑪)电和信并洋六十元。又门人朱颂青(远缮)皋兰信并百金。昨与亚蘧谈古文诗词甚乐,今日同志无几人矣。
廿一日阴,微雪。至国史馆总裁荣中堂、陆太宰、陆都宪处谢得保奖。出城至法源寺吊何怡如表弟之丧,润夫兄留吃素斋。答拜费竹心同年(道纯)。在恒裕久坐,朗轩、大兄寻踪而来。申刻赴沈韵士醉琼林局,散后入前门赴唐昭卿太升堂生日会。接朱枯三(槐之)大令信并百金。夜,大雾弥漫,对面不见人,街巷灯光为之蔽黯。
廿二日晴。卿和侄婿二十岁生日,钟外孙周岁,亦提前合办(本系二十八日)。至南横街贺云依,有午面。谒寿州师,未值。申刻在嵩阳别业与天池同作主人(乙酉消寒)。
接雁平道缪恒莽(彝)信并百二十金。
廿三日阴,微雪。腊雪之多,为历年所无。午后至史馆领冬季津贴一百五十两。为诲卿复诊。凤石师枉过久谈。夜送灶。接法库门刘枚舫(鸣复)信并百金。复吴子修丈、缪恒莽观察、文子和观察、黄耔畬太守、毕元卿大令、吕藕之表侄信,均交邮寄。
廿四日晴。稍暖。门人夏楚卿之子(炳道)中翰来谒。吴质钦来谈,论热河形势、政策甚详。午饭后至大兄处视阿茞疾。又在恒裕存款(存恒裕厚三千金)。复杨莲帅、刘晓沧、赵颂眉、翁景之甥信。自本月为始,以后凡接亲友信,三日之内必作复,复后即将来信分别去留,既免积压,而心目亦可为之一清。接端午帅信并洋千元(又密缄)。又接杨濂帅百金。余为量能婿示用功之法,每日点阅政治官报、奏折,玩习世务,兼习公牍文笔,专看本朝掌故书,如《耆献类征》、《碑传录》、《先正事略》及《啸亭杂录》、《郎潜纪闻》各种笔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德而经世。此种学用功不苦而最有用。宝惠趋公之暇,亦可照此自课。唯宝铭侄志惰气浮,无意向上,屡加戒勉而不愤不悱也如故,余竟无法以处之,将无面目以见亡弟于地下,思之痛心。
廿六日阴复雪。午后朗、珩来谈。雪天垂帷围炉静话,三冬乐境也。以六百金买东北隅屋八间(穆懿贞所置房),成契付款,珩甫作中。若再将西北隅小屋得来,则吾宅方正矣。酉刻冒雪至西堂子胡同刘聚卿处赴沈五丈之约。面致莹如信件于那相。归寓已交子初,雪厚三寸许。
廿七日晴。兰泉自津来谈。门人辞岁者络绎而来,均延入略坐。抚宁杨宏轩(鸿正)
介李师葛(保亮)贽谒,候选知县,投效吉林,充双城堡警局差,经费皆其垫办。其人伉爽肯任事,不避劳怨,可用之才。花农前辈廿九日生日,两日夜归,在车中作长歌祝之,力求雄崛响亮,而气仍不厚,笔仍不老。以此知昌黎七古境诣之高。作七古必当以杜、韩为师,而参以苏、陆,方能极跌宕纵横之势。若长庆体,则韵调胜,施之凭吊言情等作最宜。此各视笔性所近而为之,或用所长,或矫所短。余诗苦平近,要当上法杜、韩。傍晚出城,访花老,面致此诗。又至江阴馆,为王吉臣农部诊病,已人膏肓,恐不可为已。灯下督宝惠清理账目。三日收钱绍云百金,张啸圃丈二百金,陶希泉、星如各廿四金。
廿八日岁暮袷祭太庙,臣毓鼎侍班。黎明诣前殿墀上,与同事齐班。卯正驾临,礼毕而退,两耳两足均冻不可耐。饭后至寿州师、王保之师处致年敬。见寿州商办国史馆、编书处各公事。至大兄处略谈。
廿九日晴。辰初入内辞岁,蟒袍补褂,进苍震门,先在总管太监处报名,恭领御赐春条一幅(“安乐康平”四字,衬板、铜铧俱全),平金荷包一个,内银锞重约一两,春盘一合,交苏拉携出,令史馆茶役送回寓所。巳正诣养性殿,行礼凡三次(一次谢赏,一次慈圣前辞岁,一次皇上前辞岁),行四叩礼。出,在史馆略进点心,至伦贝子、昆师母、肃亲王、庆亲王、振贝子、陆凤石师处投帖。亥刻接灶。

澄斋日记
光绪卅四年戊申
戊申三十四年,澄斋四十六岁,夫人董氏三十五岁,长儿宝惠二十四岁,儿妇曹氏二十四岁,次儿宝襄十四岁,三儿宝纶十二岁,四儿宝仪十二岁,五儿宝震五岁,六儿宝润三岁,七儿宝宪三岁,长女宝娴二十岁,婿翁之铨二十一岁,次女丙十三岁,三女恩十一岁,四女南十岁,五女全九岁,六女美九岁,七女辛八岁,八女林七岁,九女五岁,侄宝铭十九岁,宝釐六岁,长孙宗缨四岁,次孙宗澍二岁,孙女宗霭七岁。妾王氏三十一岁。寄女谢蕙生二十三岁。
正月初一日晴。天色清朗,气象光昌。子刻焚天香,和衣而寝。黎明朝服入内,辰正二刻皇太后升皇极殿,皇上率王公百官在宁寿门阶上行礼,臣毓鼎在阶下侍班,北上东向。
巳正二刻,上升太和殿受贺,毓鼎诣史馆略憩。归寓在至圣先师前行礼,易公服在佛前拈香行礼,在祖先神像前行礼,受合家贺年。大、三兄先来。余随率子侄诣南横街及保安寺街。
连三日未明即起,神思颇倦,后半日遂不出门。
初二日阴,微雪。内眷俱坐车出城,余枯坐书斋,天又阴寒,殊无聊赖,因折柬招朗、珩,朗偕其戚王笃安来,相与纵论,至夜深始去。
初三日晴。忌辰,以斋戒故仍可着公服。出城至何、吴、聂、李四处,均下车,并为雅初复诊开方。归寓换马车诣荣掌院拜年。姚石泉、李新吾均来谈。晚,落神影。
初四日大风,甚寒。至东城鹿、张、袁三枢府处拜年,在盛吉丈处进食,畅谈一时许。
又至恩星五处谒见年伯母。凡长亲至好,例须下车入拜。三日中皆拜讫。此外,则到门投刺矣。午刻立春。
初五日晴。晨起祭神。至工艺局祝黄慎之丈生日。绕厂市一游,彩棚栉比,笙管嗷嘈,踵事增华,迥非从前景象矣。偕朗轩至大德通晚宴。
初六日阴。门人廖子方来畅谈。子方诚谨不苟,究心经世之学而得其通,吾门杰出才也。午后在恒裕久坐。
初七日一夜大风,侵晨居然畅晴。午刻至福兴居乙酉消寒局。散后偕诣宝记拍照,复自拍一照,将答寄左诗舲丈于闽中。在火神庙盘桓至暮,买吴山尊影宋精刻《韩非子》并顾千里《识误》。又陈硕士刻本《惜抱尺牍》八卷,高伯平写本,付刊绝精美。又买旧拓颜书《东方画赞》,以廉价得之。余年十二三,先君子授以颜书《臧怀恪碑》及《徐孺子祠记》(篇幅不完整。书人名极似鲁公,然遍检前人著录鲁公各帖,皆无此记),日夕临仿,笔力颇雄健,先君子奖之甚至。及长,迁其业于欧、赵,未能深造。然近年习坡公书,略得遒骏之致,犹得力于童年根柢也。今展《画赞》,乃与《祠堂记》极相似,灯下反复玩味,顿触风木之悲。又买《西汉升官图》一纸,归与子、侄、婿共掷为乐。此图乃外大父蒋子良给谏、表舅祖吕曼叔观察(先妣之亲母舅)合撰,以刘贡父枝汉宫仪》为底本,参以《汉书》中事实,备极花样之变。余从前曾藏一纸,为弟辈擦损,数年来常忆之。盖儿辈常行此图,西汉宫制易熟,读《汉书》时极有益,游戏中最为有味也。
初八日晴。惠儿代拜年。午后至闽学堂教育会访蔚若丈,未值。在大兄处少坐而返。
山东诸城布衣璩廷松与余素不相识,忽两致书畅论时事,大致论科举之废,学堂之败坏人才,
诋议新政,不遗馀力。其识虽迂,而所言绝痛。来信坚索报书,因斟酌复以数纸,交邮寄去。
宋伯蓉大令(功迪)来见,癸巳同年,次远伯典试江右所得士,进士即用知县,曾署直隶安州。接余绶屏、沈爱苍两方伯信(皆亲笔)。
初九日晴。拜年。朗轩、亚蘧来夜谈,候伯浩不至。复笏斋书。
初十日晴。皇后千秋。午刻赴官设施医总局公宴,因风石师新委余为五局总稽查也。
席散,易便衣游厂,傍晚归。以银一两买秋碧堂残帖一册,系东坡书三帖,山谷书一帖(《洞庭春色赋》、《中山松醪赋》、《归去来辞》,皆坡书;黄书阴长生诗),镌拓俱精。帖贾方以残缺贬价求售,余则大餍所求,一夔已足矣。余每年必得坡书一二种,无不精妙。去年得《姑孰帖》一巨册,有坡书五种,乃南宋淳熙中洪容斋刻于当涂郡斋,以墨迹上石者,其宋刻也。
今日归来并展玩久之,其乐境非言可喻,因书跋语二则。庐陵云:“物必聚于所好。”信然。
闻南皮相国坐论古斋,搜买苏帖甚殷。富贵人所得必胜于措大,然残摊败簏,相国限于势分,不能穷搜,转让措大能得冷货耳。灯下致杨莲帅信,为兰泉、仲衡说项。又致冯星帅信,为莹如、仲盍说项。
十一日晴。天气温和,客座中牡丹盛开,梅花尽放,清芬扑鼻。巳刻袁先生开学。午刻宴师,景韩、俊臣、云依、珩甫、经才、禹逊及三兄作陪。复吴允森书(〔眉〕寄桂林大市门口法政学堂)。
十二日晴。午刻至广和居赴黄禹逊之约。易衣冠拜钱菊村,请其督课诸幼女。至大兄处,适梅叟在座,拉余游厂,遂辍拜客而为雅游。买零碎书三种,《诗韵萃珍》一部。自诗赋废后,词章之学殆歇,士人将不知有诗韵矣。又代笏斋买《相台五经》全部,价五金。刘心斋自晋省来。
十三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开局。申刻至小草厂赴张振老局,半席先归。家宴,惠儿、娴女为其母暖寿也。姜提督招饮,辞之。《晋政辑要》十卷,乾隆五十六年布政使郑源踌所辑,举全晋法政,条分件系,一目了然,繁而不芜,简而有要。去岁皖抚冯梦华前辈奏修《皖政辑要》,即举此书为式。余以银五两买之。倘大省能仿此条例各修一编,较之《通志》易看易知多矣。此种书列诸书摊,过问者甚鲜,余独喜而购之。盖政治类各书虽极小部分,将来必有用处,务实远胜蹈虚也。复季文族曾叔祖书。
十四日晴。友好来预祝者甚多。午后,朗轩、伯洪、亚蘧来作长谈,夜深乃去。晚饭后放烟火。复兖州润雅舍太守书,又复门人迎静斋(安)书(郧阳筹饷局)。化州李玉山观察(应珏)来见,十年前曾晤于杨蓉圃侍郎许,见其所著《浙志备览》,翔实通达,有经世之识,遂与订交。此次又赠续著《两广志备览》及《变法平议酌》,于中外政治确有见地。
畅谈甚久,偶论及去岁镇南关炮台失守,旋报克复。余谓此必贼饱掠资粮军械,既餍所欲,旋即弃去。官军入占空台,遂张皇战事,以邀功膺赏耳。玉山鼓掌,谓余洞见万里之外,当时情事实实如此。此是向来官军惯技,朝廷每为所欺,使不才得备员政府,必尽发其覆,庶几疆吏稍慑朝廷威令耳。
十五日采涧夫人生日。好月初圆,名花不老。午前忽飞大雪,旋放畅晴。入夜月色尤佳。儿辈招金麟班演大傀儡戏。诸门人咸来祝。上灯时祀先,合家拜节。晚饭后复放烟火,王维琛、汪锡珍二君所送也。梅叟、珩甫独至,子夜始去。
十六日晴。渑池张幼辰(劭伟)介李振甫同年(兆麟)来谒,执贽。幼辰年少好学,方持父服,因事来京,择余而师之。午刻出城赴梅叟约。至孟延、荫北处看病。晚,伯浩约在粤东馆观剧。亥刻与朗轩同车入城。族人名承庆、字玉山者来见。其祖父流寓河南,因入祥符籍。年二十九。询以世次,不知,唯知其六世祖讳源景,曾官钦天监冬官正(公由举人为钦天监博士,官至工部主事)。祖讳兆麟。余检家谱,源景公第六十六世,则承庆为七十一世,乃吾侄也。源景公之考讳钟偁,与先五世祖苍书府君讳钟僖为胞兄弟。然则余与承庆之父同六世祖,服分并不远,而彼此仍久不相闻,相对几至懵然。甚矣,谱法之足以敬宗收
族也。儿时曾闻长辈言,族人有一支在河南。盖老辈犹知之矣。善卿弟出钟偁公后,与承庆又近一层。询承庆,知既无伯叔,又无兄弟,且未生子。其子姓之传殊可危。先高叔祖铁箫公人天津籍,即家于津。传至第六代,至冀林、寄生两侄,余曾见之。两侄皆无子,嗣一子亦早夭,遂无后。又先世祖讳燮者,由进士官云南景东厅同知,遂客于滇。今子孙亦只存秀松侄一人。老辈相传,吾族人之迁居外省者,子孙多不蕃昌。以此三支验之而信。或吾祖宗不欲子孙轻弃故乡丘墓耶?二十日晴。颇暖。全女生日。午刻请钱菊村先生开学(名澄。邑人),督课恩、南、全、美四女。未刻至全蜀馆讲官团拜,到者十八人,用西法摄影。散后吊孙孟延之丧。相见未几日,遽作古人,回首生平,抚棺大恸。申刻至高碑胡同,赴陈梦陶丈之约。
二十一日晴。
二十二日晨醒见屋脊雪厚二寸许,晴而甚冷。至尚、方、梁三处吊丧。赴湖广馆己丑团拜,兼在小池子与天池、石泉、大兄合请阔人(肃亲王,蒙古喀喇沁亲王,伦贝子,侗将军,那中堂,铁尚书,凤将军,寿侍郎,那左丞)。戏演同庆班。一日周旋,尚不甚倦。十二下钟归。
二十三日阴。起甚晏。起居注司员三人来回公事。饭后至编书处,刘菊农同年忽于昨日丑刻捐馆,十六日尚诣书局也。近来朋旧凋零,不胜伤感。与珩甫夜谈,都中风俗人事,多有特别规则:如丐头呼为杆儿(杆读若敢,去声),其杆乃一小木棒,积祖相传,以之管辖群丐。各店肆皆按月纳费求免群丐之扰。此杆今在礼亲王府中,甚奇。又,卖红果一业,为专门行业,昔年以性命争得者。又,丧家出殡,有人持一木尺,在柩前击之,名为响尺。
此尺管辖诸舁杠人,如舁时有失,以此尺立时击杀,无庸抵命。又,瞽者有总头目,每岁必演戏团拜,结团体甚固。一瞽受侮,则群瞽号召同类为之报复,其锋不可当。又,有一种无赖子,敲木尺,倚市肆门唱歌索钱,或敲铁片,各有一类,其接钱之式皆有分别。诸如此类,不可枚举,非老于京师者不得知,惜无人汇录为《京师坊巷风俗记》耳。
二十四日晴。吴星桥(照奎)来见,介眉同年(寿祺)之子也。午后拟赴荫北约而甚倦,适朗轩来,遂作柬辞之。傍晚至电报局赴孙麟伯之约。车中作诗一首。
正月二十日,起居注同僚在全蜀馆公宴仲平副宪(伊克坦),以前讲官与焉。宴罢用西法摄影。有怀笏斋大同东风门巷簇朱轮,北极星辰聚近臣。旧侣喜来今日雨,清尊才过上元春。
(原稿此处空二行。以下失记。一一整理者注)
二月初一日阴,微雪,甚寒。余尝谓北地无春,至清明节草尚未青。迨风日晴和,则已人夏令矣。三月中,每值花时,则大风扬沙连日夜,花光为之大减,令我不能不忆江南也。
访朗轩,午饭。入东安门,为刘益斋前辈诊疾。出崇文门,至顺直学堂谒圣开课。大嫂传电话,促往为二侄女诊疾,因驰往,上灯前赶宣武门归。接五弟信并拍照一纸。弟今年四十三岁,形容颇见老境矣。时事日非,而京朝官车马衣服,酒食征逐,日繁日侈。吾辈光阴精力,皆消磨于奔驰醉饱中,可为太息。
初二日晴。皇上祭社稷坛,臣毓鼎侍班。天明后登车,寒气凝空,霜华满地。辰初驾临,起居注官先面北,向上来路,俟就位时,乃移向西面,礼毕而退(坛敷五色土,中为方坎,列太社、太稷二神位,以后稷、勾龙、后土配)。回寓即会客。大兄电促为二侄女复诊,因与采涧同马车往,适朗轩、亚蘧、珩甫均在,相与畅谈。接钱(宝青)信。
初三日阴。武阳馆祭文昌,京官到者六人(史季超、董绶金、吉甫、谢作霖、余及宝惠)。祭毕团拜公宴。至聚丰堂赴吕镜宇丈之约,商议津浦路事。散后访绶金,遍观所藏旧钞本各书,多宋以后无刻本者(知不足斋鲍氏钞校本为多)。湖北陶子龄善写影宋体,剞劂亦精。杨星吾、刘聚卿所刻书皆出其手。余拟与绶金合刻小丛书。余刻《简斋诗笺》(知不足斋钞校,宋本久佚)。绶金刻《竹友溪堂》二集(皆无刻本)。以次取所藏精钞孤本付梓,亦乐事也。七点钟至六国饭店(真番菜)赴任觐枫约,同座为肃亲王、喀喇沁亲王、朗贝勒。
初四日阴。惊蛰节。大风甚寒,此年年春日常例也。日光不耀已数日,为之沉闷不舒。
上半日谢客,治官书。午后诣寿州师,贺乡举重逢加太子太傅衔之喜。梅叟在法源寺为太翁作百旬冥庆,往行礼。适遇朗轩,偕诣大兄处,为兄复诊。又至武阳馆,为孙长班之母诊疾。
余于医病,不论人之贵贱,皆为敬谨之心行之。此则稍足自问者。灯下复谢汴抚林赞丈信。
看编书处一卷。接寅臣亲家信。
初五日晴。潘爽卿自黑龙江木兰县来京,留其午饭。未刻至太原馆,赴山西京官之约。
本系山西团拜,公请丁衡甫方伯,因余晋矿一疏挽回主权、保存利源有功,晋省特公请以配方伯也。衡甫约往便宜坊清谈,与朗轩同行。散后入城,赴太升堂风雨门将军之约。接笏斋书并诗二首。又接刘子静奉天书。余自戊戌年得《唐诗叩弹集》,大好之。癸卯分校汴闱,携之行箧中。校阅之暇,用蓝笔圈读数卷,觉其味甚长。近来临睡之先,必读十馀首,以定心和气。有所得,则以墨笔识其上,深悟中晚唐人诗,无不兼比兴者,所以去风雅未远,不止气息温厚也。连日与亚蘧谈诗,亚亦笃嗜此编,彼此即合,颇有深契。
初六日晴。壬午科在湖广馆团拜,十一点钟往请严范孙前辈,诣寿州师处催请,两点钟师到,终席而去。迨戏散,余归寓,晨鸦欲啼矣。夜,微雪。
初七日阴。睡至午正始起。锦之甥自津来。未刻至编书处一行,看书二卷。大女二十岁生日,家人招影戏为乐,余倦极,拥被早眠,虽锣鼓喧阗,而华胥不觉也。夜,大风,屋欲倾折,甚悸。得玉臣叔祖安庆书。
初八日晴。得笏斋太原书,随手作答。午刻至乡祠直隶团拜,公请张相兼为鹿相设饯(将有山西查办之行)。访蔚若丈,顺至大兄处,由宣武门归。灯下看编书二卷。余于学校门详录西儒学派,颇近中国学案。西儒发明为学宗旨及教授之法各不同,细阅之亦殊有味,惜译笔太劣,未能达其所见耳。得门人施汝钦贵州龙里书并件。又得笏斋太原书,专丁来,将托买各书交其带去。书贾携明《何氏语林》求售,以十金留之,凡两函。何名良俊,字元朗,华亭人。其书仿《世说新语》分类,以后汉至元之事隶之,而采正史及笔记为之注。其已见《世说》者不复载。系明刻大字本。每日阅二三十条,足以涤烦养性,增广才智。
初九日晴。午后至保安寺街,贺丁筱村夫人得子之喜。顺访亚遽,未值。诣编书处,看书二卷。酉刻在寓请客。
初十日晴。复改史馆《景善传》。午后梅叟来谈,与商酌西院建屋种花章法。院中本有松三大株,榆一株,丁香三株,梨花、桃花各一株,若构精舍数间,添莳垂杨、翠竹、海棠、鸾枝,居然小园矣。念及此种清福,不更作外吏之想。连夜肝阳上升,心怔忡,不复成寐,清醒达旦。余之受伤,非一日矣。
十一日晴。翰林院值日。卯正至西苑门外公所,待事下而行。晨寒犹厉,大高殿前河冰凝结甚坚。至益斋前辈处复诊。归寓倦甚,略眠。午后复改史馆《海全列传》,心跳有声,搁笔而起,至西院小立以舒畅之。病根已深,必须择荒江老屋,屏除世事,随意游览山水,吟诗写字,使此心活泼悠然,绰有馀地,斯疾或有疗乎?因与采涧言,吾之身体胸次,当此时局而人仕宦之场,实不相宜。使我积有数万金,足以长养子孙,早解组而去,决不恋恋于此矣。世间尽有身家优裕之人,偏爱逐逐宦途,自寻苦恼。岂其中犹有不得已乎?送蒙古子澄学士(延清)出使车臣汗
九重凤诏侍臣赍,万里征轺古谷蠡(车臣为汉匈奴也。)晓殿暂辞香案侧,春风竟度玉门西。天空瀚海黄沙迥,日落穹庐白草低。料得纪程富诗卷,苦吟浑忘瘁轮蹄。
十二日晴。午前见客九人。饭后至长椿寺行吊。顺直学堂商改规制。酉刻至富庆堂赴谢作霖之约,自移居入城后宴会之所,无近于此者(堂在锦什坊街)。复刘子静、张馥荪书。
十三日晴。渐暖。为徐东屏作致周少朴书。午后至国史馆访盛杏丈,未值。灯下看编书处书三卷。两日在车中看《惜抱翁尺牍》八卷毕。五、六、七三卷皆致陈石士侍郎者,论文诗用功之法,皆极亲切,可以为法。盖石士学文于惜抱,其指示窍要处固与寻常不同也。
十四日晴。欧介持来畅论文学。岭南学者必以陈兰圃为大师,而今日学派必以融合汉宋为实用,余劝介持推演陈氏之学,专力治古文。介持欲执经吾门,余谦逊不敢当。午后祝聂太夫人寿于太原馆。至广惠寺吊刘菊农同年,致赙仪贰拾金。菊农上有老父,下有弱息,身后萧然,甚可悯也。陈石遗、顾亚蘧在乡祠结诗钟社,余患怔忡,不能苦思,草草塞责而已,不敢与诸君角胜也。陈君名衍,闽人,壬午同年,以治经能诗有名侪辈间。上灯时赶宣武门归寓。廖子方来夜谈。定州王氏汇刻《畿辅丛书》,自周迄本朝,凡□口种,久未印行,乡人醵资刷印,余以五十金得书一份,共四百二十三本,可谓大观。客去后,与量婿、铭侄检点一过。其中以灵寿傅维鳞所著《明书》为大宗,本纪、表、志、世家、列传共一百七十一卷,较《明史》减十之五。此书纂于康熙时,当《明史》稿未出以前,盛行于世,乾隆后乃无人及之。余于陆清献《三鱼堂日记》中知有是书,求之坊间无有也,盖几至湮没矣。今日睹而大快。拟每日看数卷。卷帙不繁,当易毕业。唯崇祯一朝君臣事俱略,当是避祸,不敢叙耳(观于浙中庄氏私史之祸可见)。接刘嗣伯密电。
十五日晴。少南、质钦来谈。饭后写复玉臣叔祖信。又,史持叔信。又,为持叔致赵帅信(此信录副)。又翁寅臣亲家信,交量能携呈。申刻三省京官在户部银行公请吕大臣及参赞杨彝卿观察,文案冯伯言太史。看《畿辅丛书?颜习斋年谱》,因采涧往看电影,余看书待之。至三鼓遂尽一卷。作文作诗固贵命意,而声色二字决不可少。昔人用功欲多看多读,正欲领取声色耳。五色相宣谓之文,依咏和声谓之诗,无声色何以为文诗乎?十六日晴。巳刻至畿辅学堂,学生开学第三年,行纪念会,照相。此种举动,余极不取,于学无益,徒为驰骛而已。其大旗写“二周纪念”四字,大类丧礼,尤属可笑。饭后至医学研究会,轮值予施诊(每月星期三、星期六施诊,每次轮会中员二人,赞成员一人),诊陆姓一人,详书脉案、病因、药方于册,以备参考。申刻入东城史家胡同绍仁亭同年处,己丑月团。晚饭时东城大火,闻陈列所高楼已付煨烬。量能南旋。
十七日晴。为徐东屏致徐菊帅信。又,复舒宾如信,托东屏带。又,复汪子衡信,交其仆高福带(并代赎皮衣四件)。子衡书来执贽,不便固拒,答书允之。修改史馆《海全列传》。申刻至湖广馆,赴李星桥、王基磐两同年之约。度支部议行印花税,奏请归各省藩司试办。此款抵洋药土税,国家经费所取资,不得不行,行之亦不甚害民。唯归藩司,则必设局,委候补官,假手胥吏,安置私人,浮费苛征之弊,种种由此而生,将上与下交换而独益于中饱矣。且民畏官甚,买印花亦不便。余意不如归户部银行经理,其性质仍是商办。既便发卖,又便汇划。无银行处,则由该行招承卖商人,似较省妥。又章程第一类,有当票一项亦须贴印花,余意凡赴质库者皆贫贱之家,质肆估本既轻,取息又重,若再加印花,贫民益滋困累,此条似宜除去。因以此意草一疏稿,嘱袁先生缮写。
十八日晴。祝梅叟六十四岁生日。答拜子咏。答送褚伯约丈。至福兴居赴梅叟约。看《习斋年谱》卷下毕。颜先生之学以习恭为主,专重躬行实贱,深诋宋儒空谈心性之非,谓其论事论学皆足误世。其制行坚苦卓绝,日记所为,一刻不敢自肆,真圣门之独者也。当时以其诋议程、朱,目为异派,则门户之见也。其论王荆公、韩侂胄无贬词,洞中两宋诸臣之
失,识议超卓。自王船山外,无人见及此者。余向来持论亦以荆公变法无可议,积衰已久,非变法安能富强?世皆讥其刚愎自用,然当时守旧老臣(《朱子语类》亦讥韩、富守旧)胥以苟安为福,无一人与荆公同志,欲立一法,力沮坏之,无一毫商量。其刚愎自用,亦诸公有以激之。侂冑骄侈,诚非正人,若用兵之失,只可责其非时,及任非其才耳。倘诋其不当用兵,则是扬秦汤之焰也。今读习斋此论,为之快赏不置。
十九日晴。春分节。午后至编书处。连日心跳耳鸣,彻夜不能眠,心火上炎,以黄连、竹叶、麦冬清之。接袁秉道江北厅书。
二十日晴。赵重卿同年(巽年)来谈,不见十馀年矣,快论半日。午后至起居注(每月初五、二十堂期二次,署中应商办之事,司官皆于是日面陈,听余区处)。出城至工艺局,三省铁路研究所督办大臣吕镜宇年丈、会办杨彝卿观察均到。京官到者十馀人。提议买债票利弊。嗣后逢五逢十督办及三省京官皆集于此会商一切,亦联络之善法也。在大兄处略坐,赴惠丰堂大德玉局。朱莹如以大计去官。
二十一日晴。出城至吴处贺喜,孙处行吊。在恒裕厚存银五千两,六厘行息。朱伯飏约万福居,辞之。子方、季龙来夜谈。两日在车中看《明史纪事本末?东林党议》一卷(《畿辅丛书》本),万历以后六十年朝局尽于此矣。接杨莲帅信。
二十二日晴。午初刻至天福堂,赴寿懿卿同年之约,未刻归,遂不出门会客。复钱世兄信(其父字子春,名瀛,为吏部注册、捐免、验看事)。又复景之甥信。接量能电,已安抵上海。看《明史纪事?河套播州》二卷。年来公私冗杂,记性日损,不能如从前之博览。
唯思专看《明史》,以致用为经世之学;专心古文,以保国粹。其馀皆置之。新买旧刻本《何氏语林》十六册,则于倦闷时阅之,以娱情遣兴。其亦足体用兼赅矣。
二十三日晴。有风,致尚会臣、鹿遂侪信,托岳祥麐带去。午后祝吴质钦五十生日。
至编书处复勘本月进呈书。又,与纂协诸君商办分修历史。汉儒说《易》专重卦象,固觉穿凿繁难,然王辅嗣、程伊川一洗而空之,专重义理,亦未免偏人一边。圣人作《易》,取象有极奇处,如白马、羝羊,天劓灭趾,密云遇雨之类,岂是凭空拈起,无端作此奇谲耶?汉儒卦象之说,自有所见,特《易》义广大精微,非一端所能尽耳。
二十四日晴。恭递封奏,诣西苑门外候事,七点钟事即下(〔眉〕一折一片均下部知之),与袁珏生同至其寓,为妇稚诊病,留早餐。归寓后东邻范孙前辈来招,李嗣香、华璧臣均在座,因往谈,共商津浦铁路债票事。盛杏丈来谈,余以洋壹千元附汉冶萍铁厂股,杏丈特归入老股,俾享优先利。盖此厂经营十馀年而后告成,汉铁萍煤足供五百年之用,铁质纯净,甲于五洲。中国辟此大利源,杏丈之功不可没也(人股本年利息八厘,明年预算即可增至二分,公积馀利尚在外)。
二十五日晴。午后至湖广馆,辛卯团拜。傍晚入城。发笏斋书。自十六日陈列所第一类大火后,至今无日不火。十七日德胜门外民房灾,十八日白云观灾,十九日湘学堂灾,二十日雍和宫后殿灾,二十一日、二十二日煤市街店肆两次灾,二十三日大蒋家胡同纸店灾,二十四日西北国民房灾,今日东四牌楼茶叶店灾,草厂五条胡同又灾。居民诧为火劫,咸有戒心(〔眉〕廿六、廿七又连火)。以天文占验言之,火星必有变动。《春秋》梓慎、裨灶之学,确有所见,新学家动以迷信二字扫之,彼恶知有天地哉!湖南李氏《耆献类征》)口百口口卷,一代文献搜罗殆尽,可称煌煌巨编。余命宝惠每日趋公之暇,看一二卷,一年便可毕业,于经史之学大有裨益,不特娴习昭代掌故也。嘉兴《钱氏碑传录》、平江《李氏先正事略》,皆相类,兼可作文字读,唯皆限于名贤一面,平常者不列,官小者不列,所收较隘,其文又皆出于碑志行状,行文有体裁,奏疏、公牍多从删润,不如李氏此编,兼采史传志状,笔记轶闻全备,为翔实有用也。
二十六日晴。午后至编书处,以无事少坐即行。至施医西局稽查方药。至潘问楼年丈处行吊。归寓,何梅叟、刘伟臣同年丈均坐候(伟臣新自张家口银行来)。上灯前出宣武门
赴云依万福居之约,同人招妓侑酒。妓有翠云者,旗籍,其父姓长,曾官主事,父母早殁,育于姨母,姨不良,十三四岁时鬻诸北里,堕风尘者四载矣。姿不恶,端而愿,不善应客,为假母所制。同人悯之,思为脱籍,归某同年(姑讳其名姓),然未易为也。
二十七日晴。至庆邸祝寿,挂号而出,聊以应景而已。余性不喜谒权贵,尤不敢登王门。以庆邸父子之知我也,感其意,不忍矫情远避,故于新年及寿日均往投刺而不献仪。去岁正寿,献薄物亦不受,回事处、诸护卫亦不敢向余索门礼也。出城访梅叟,午餐,厅事牡丹三盆,经两月馀矣,尚妍润,未褪色,如新放者。叟于养花可谓精神独到矣。至张燮钧丈处吊太夫人丧(九十八岁,计闰已逾百龄)。答拜赵重卿同年,刘伟臣丈(伟下榻大兄处),留连至晚始归。内阁湖广馆团拜,具柬相邀,辞之。灯下复次寅书并寄相片,交邮递。兄弟不相见者四年,弟以相片见寄,余特拍一相答之,庶几慰阔别之怀。
二十八日晴。钱绍云同年自奉天来,留其午饭,久谈乃去。未刻至惠丰堂赴陈石麟约,酉刻至嵩阳别业赴景佩珂、李筱峰、李振甫约。
二十九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定支款单。至医学研究会,会员、赞成员咸集。每月一次,共商应办事宜。夜,大风。接张馥荪信,随手作复。孙礼仲(廷嘉。先业师伯闻先生之次君也)来拜。
三月初一日阴。天气和润,稍有春意,上房东小院桃花一株,高过屋脊,花苞初坼,如万点红霞。余买此屋,得花木甚多(三松,三丁香,两海棠,两马樱花,两桃花,一梨花,三枣树,二榆树),与我性情适宜。花木皆数十年物,尤难得也。前榆树令王雪帆(鸿遇。
临渝县人)介任觐枫来见。午后诣史馆领正、二两月津贴。答拜绍云,不值。出城,在大德通久坐。酉刻至长吴馆,赴邹紫东之约。
初二日晴。吴厚庵(丙炎)来见,与订顺直学堂历史教员之约。门人刘屺怀言,日本国小民贫,风俗甚陋(如男女同浴之陋习至今未革),只因万众一心,遂能战胜强邻,称雄地球之上。我中国地大物博,富文明,重礼教,而人心自私自利,与国家漠不相关,或更卖主以求荣利(如高尔嘉、钟镛辈犹其小焉者也。此特不幸而发覆,其未经败露者何限耶?),乃以四万万里而畏人,可痛可恨。欧洲虽强,然只能困我侮我,不能举中原为己有也。日本固蓄奸谋,然亦为他人驱除资耳,且国之亡,必先于中国。为我患者,其终在俄罗斯乎?今之达官畏日媚日无所不至,余所见则不然。夜深记此。未刻在寓设席请绍云、伟臣、重卿三同年,礼仲世兄、紫东、剑秋作陪,大、三兄同来。傍晚即散。
初三日晴。上巳,与同人修禊于畿辅先哲祠,兼作诗钟。访梅叟,见其新刻《灵樵山馆诗》四册,王粹夫农部作序,笃雅有节,非漫操觚者。申刻赴姚石荃万福居约。与沈封丈话别。寄新城信并代作诗六首。
初五日晴。清明节。徐世兄君特自津来。饭后赴津浦铁路研究所(借用琉璃厂工艺局,逢五逢十督办大臣及三省京官皆会于此)。至江苏馆祝殷楫臣太夫人寿。至云山别墅赴王粹老之约,登西爽阁看桃花,霞光成海,斜日返照,尤觉艳绝,真大观也。
初六日阴。西风颇寒。祖考忌日,在南横街拜供。未刻赴编书处。西院种垂柳二株,门外植槐二株。
初七日晴。芜湖缪子惠(延恩)介其师朱桂翁来见,曾为海州分司运判,以查办前任徐绍垣亏帑,据实未为弥缝,不合运使程仪洛意,罢官。景韩来谈,留午饭。饭后写应酬字。
出城,贺宗端甫同年嫁女喜。至云山别墅赴李荫墀年丈之约。同坐有卓凌阿,字惠田,熙贝勒之弟,官副都统、乾清门侍卫。余每侍班,必见其人,相见既熟,必招呼,然终不知其姓名。今日密询主人,始知之。余为讲官既久,凡御前王公、贵人皆然。翰林院疏通出路,经政务处议复:阁学三品学士内升侍郎,外放巡抚;读讲学士内升阁学、副宪、府尹,外放藩臬。两司添设秘书郎四员,秩从六品为编检,开坊初阶添编检,京察以六人计算(向来七人得保一等一员)。又读讲学士以下得保各部丞参。此制既定,学士必有外简者,余则志在内
擢也。复寄欣如二舅信。灯下朗诵震川文数篇(《筠溪翁传》、《方思曾墓表》、《归府君墓志》)。
既掩卷,觉胸次常有一段清超隽远之致,氤氲不去,真乐趣也。此种文境,实为庐陵以后一人,其独到处有时足窥太史公堂奥,并非庐陵所能掩耳。
初八日晴。至湖广馆祝杨同年(振锷)尊翁寿。医学会轮诊。吴质钦处晚饭。粤士朱季贞(淇)介质钦相见。季贞博通经史,为《北京日报》主笔,余见其论说数篇而重之,一见如故,谈古今极洽。夜,雨。
初九日阴雨。隔墙看西院桃花,粉艳入画。天气清润,动郊游之兴。午后至编书处。
申刻至泰丰楼赴朱蓉卿之约。
初十日竟日微雨。因忆吴毂人、何兰士、路闰生诸家试帖,皆有春阴诗烘托描摹,情景兼美,足以移情。近来少年不知作诗,其胸次无复有静细悠远之境,虽触佳景,亦无好怀矣(描实景,传虚神,无精于试帖者)。未刻至乡祠,赴嗣香前辈之约。纠合同乡十二人,每月作一局,轮作主人,遇有乡里公益应商之事,则集议之。虽饮食之局而寓自治团体也。
得罗景湘伊犁书,以俄罗斯邮局递京,凡三十七日而达。书中纪俄境道里(景湘之行,由奉天涉哈尔滨,历西伯里亚一带,而达伊犁),筹新疆政策,极为精详。付宝惠阅而藏之。
十一日阴。长汀江叔海(瀚)来访,今之才人也。上元何秀岩(守贤)介徐季龙来谒(湖北知县)。午后出城诊诲卿病,恐其不能起矣,对之凄惋。答拜各客。傍晚甚倦,早眠。
接沈仲盍杭州信,随手作复。
十二日晴。十一下钟至太升堂,赴乙未、癸卯两科门人之约。散后在南园处小坐,与笃庵畅谈。出城为诲卿复诊,稍有转机。祝寿州师八十二岁生日。为同乡王六垣吏部之如君诊疾。复入前门至地安门外文伯英将军处行吊。入地安门,出西安门至羊肉胡同,赴沈雨人之约。一日奔驰四城,行三十馀里,酬应之困人如此!归寓已三鼓,犹就灯下读古文二篇始寝。
十三日晴。甚暖。匠人拆西院破屋,重建精舍六间,于今日兴工。饭后至编书处。
出城至广惠寺行吊。云山别墅赴陈梦陶丈、李嗣香前辈之约,陪其房师李荫墀年丈。荫丈令嫒患病,为医所误,甚剧,强余往治,乃入城诊治,赶宜武门而出(甫出城,门即阖),至全蜀馆作诗钟局主人(与彤臣、经仲、顾伯寅同作主人)。自前门归寓。乔小山、常小楼招饮,辞之。作诗虽足遣兴陶情,然可作可不作。古文一道,近来新文体、新名词盛行,不但义法失传,十年之后将求一通文理者而不可得,故肆力古文,守先待后,真吾辈责也。吾意今日之文,要当以醇雅闳畅为宗旨,经经纬史,说理原情,不尚奇谲,不贵简淡,韩、欧、曾而外当兼取南宋诸家之作(如叶水心、陈止斋、魏了翁皆可学,北宋之刘原父兄弟根柢槃深,尤可宝贵),使道、学、文三者合而为一,庶几绵古今一线之传。得笏斋书。
十四日晴。看编书处书二卷。饭后至李、苏二处复诊。答拜旅店各客。为朱荣卿世兄(善诒)作左子巽廉访信。
十五日阴。至江苏馆祝秦佩萼前辈五十寿。在大兄处午餐。未刻赴医学研究会,有沈姓者,自云能以一剂药戒鸦片烟,泻去烟滞,次日不烦再举。云依深信之。余等均不以为然。
因约其来会研究,审其所论殊纰缪,恐有后害。岷远能以化学化分药丸,乃索数丸,归而验之。拟再赴津浦铁路会,黄霾塞空,将有大风雨,急驰而归。子方来夜谈,论史论学甚畅。
今世能语此者鲜矣。余近日论学宗旨,较从前大变,自喜颇有独得之见。子方所见,略与吾同,吾尚惜其迂拘,未能尽空依傍也。接量能书。
十六日晴。午后至编书处复校两册。朗轩三次来访不值,家人促余归。亚遽踵至,畅论至暮。出城赴汤宝臣宗显堂局。
十七日晴。巳刻至荫墀丈处复诊,温病误作虚劳治,用柴胡、青蒿、地骨皮,遂致热结神昏。迨余改用犀角、大黄、枳实(合犀角、地黄承气二汤为一方,而去地黄),下红紫秽粪无数,神顿清而热转炽(此结者解也,似重而实轻),舌苔燥黑,恐其阴涸,急以大剂
石膏(一两)、生地(八钱)、元参(一两)、白芍(一两)、栝娄根(一两)涤热存阴。荫丈夫妇奉余若神明,照剂取服,不以为骇,当易奏功矣。午刻至灯市口,赴袁海观中丞之约。
申初刻至湖广馆赴张振丈之约。天热衣多,神倦体困,真苦境也。
十八日晴,热风弥燥。发陶斋书(为量能事)。未刻诣李处复诊,两进大剂,舌黑退而人安。昨日机关甚危,倘稍松劲,则变态作矣。病重药轻,其杀人与庸医同罪。申刻赴新吾约,尽出其所藏上品书画,见示南田公山水花卉多至十馀件,无不真而且精。有一金扇面,画桃花两枝,花叶如生,疑有日光、露痕相映。三百年来断无第二手矣。吾尝谓,观南田公画,但一披览间,其精采神韵不能涌现纸上,使人心目一新,而犹待仔细推敲以别真赝,笔墨虽佳,犹是他人所能到,决非真品。烟客、麓台、石谷、廉州各有十馀件。合十赞叹,不能再置一词矣。蒋南沙绿萼梅一开,超妙隽逸,非复人间所有。流连至暮,略入坐,即出宣武门,为诲卿复诊。又至福隆堂赴杨艺孙约。得笏书。
十九日晴。西园紫丁香盛开,梨花洁白尤可爱,色香俱胜。晨起徘徊花下久之。设席复请两科门人。未刻至东城祝铭鼎臣宫保寿,且贺重宴鹿鸣之喜。出前门,再为诲卿诊疾。
又诣编书处少坐即归。酉刻制肴请法儒铎尔孟君,焦生镜蓉作陪。客去,校局书两卷。
二十三日晴。辰刻诣先哲祠演礼,余司读祝。演毕,在不朽堂午餐。北学堂前海棠四株皆盛开,可为艳绝尘寰矣。惜连日狂风恶作剧,使名花减色,年年例如此,若专与花为难者,安得不梦想江南哉!午后为刘我山同年复诊,明明内蕴大热,气冲上喘(经云诸逆冲上,皆属于火,确论不移),而前医乃以温补治之。吴中名手曹君竟令服金匮肾气丸,以致津枯舌强,紫血上冲,几陨其生。余改用大剂石膏、鲜生地等味清之。两剂而黑燥粪下,舌润喘平,已能起坐矣。入城至东四牌楼三条贺铁尚书娶子妇喜。狂风大起,黄霾蔽天,车中热燥不可耐。至编书处细阅进呈正本。黄昏又至李处复诊,立清理方,以涤馀热。顾愚溪招醉琼林,大风惮出夜城,辞之。苏诲卿竟于昨日逝世,余欲往哭之,闻今晨已棺归房山,不果往。
诲卿辛卯岁即来执贽,敬余亲余,十馀年不懈,事吾犹父,吾亦视之犹子。性情纯笃,任事认真,今年以通判筮仕山西,方以远到期之,不料其未出都而死也。
廿四日阴。一夜大风,气候颇寒,三棉犹不甚暖,外间有衣薄裘者。巳初赴乡祠,午正南皮相国始到,即行礼,余读祝文。祭毕会食,余向南皮论二事:一、明末吴桥相国范文忠公故宅在西长安街大栅栏,闯贼陷京师,文忠投井死。今井在街南,有碣嵌于墙阴,表以“明范文忠公殉节处”八字。当访明宅基,备价赎回,建祠奉祀(井在路东,其宅当亦不远),以彰忠节。一、大兴翁覃溪先生墓在左安门外八里庄,光绪初年,常熟翁相国曾与高阳文正师访先生后裔,仅存一寡妇、一十岁孤儿,贫无立锥地,墓亦久芜。翁相醵资周恤孤嫠,置祭田,设茔户,岁时祭扫,并在宛邑存案。今事隔三十年,孤嫠不知存殁,墓亦无人过问。
当向县查明,拨祠中存款为之修理,以彰风雅。南皮甚以为然,徐议办法。北学堂陈列先哲手泽,有《孙夏峰先生年谱日录》稿本,先生亲笔删改处极多。又,先生手批《王龙溪语录》一本,仅卷七、卷八(系李卓吾批刻本),皆有圈点批语,余携坐小室中细阅一过,当日用功处可窥一斑。至寿州师处贺娶孙妇之喜。
廿五日晴。起居注堂期。入西长安门,出东安门,赴杨德孙宁波馆局。招瞽者王玉峰,能以三弦代歌,作名优汪、谭二人音调,如聆其声。又作军乐排队唱歌及丧家举殡唪经诸事,锣鼓饶钹,步履音声,一时俱作,一堂之上为集数十人,神乎技矣。昔《虞初新志》、《聊斋志异》曾记口技,以为奇巧入神。此之手技,尤难于口,是见人心之灵,但能精专,无巧不臻,鬼神来告,金石能开,洵非虚语。吾辈为学不成,正坐不能精专耳。余因此自奋。入夜狂风复作,急驰归。
廿六日晴,仍风。午刻同乡公祭刘博泉侍郎。又,至良席卿处行吊。又,至吕镜宇年丈贺生子之喜。丈于五十四岁得长子,今年六十七,连举丈夫子五人,可谓老当益壮矣。观剧六出而归。寒甚,艾卿招饮,辞之。
廿七日晴,稍暖。二伯母忌日,至大兄处拜供。饭后至花农前辈处陪媒。又,至乡祠赴严范老、刘仲鲁约,遍观祠中所藏字画。为李厚卿致沈子封丈、刘嗣伯书。为李浩春致胡揆甫方伯书。又,发揆老密电。又,发曹亲家襄阳电,促儿媳还京。
廿八日晴。谒振贝子,纵论时事。余谓:今日最可忧者,在上则诏令不信,赏罚不明;在下则士大夫无廉耻,乡里无善俗,学校无义理无文字。不及十年,人心学术荡然无存,将有不测之祸。贝子击节叹赏。归寓易便衣至大兄处午饭,同席高仲瑊前辈、谢辅廷、杨朗轩、濮云依,竞谈星命之学,津津乐道,终席无异言。余在疑信之间。兰泉来夜谈。
廿九日晴。李荫丈、吴蔚丈过谈。戴仲卿来辞行,交去丁方伯信一封。饭后至编书处,阒其无人,卧看《土耳基志》一卷。竟日治公事,看编书处书三卷,撰国史馆《儒林俞樾传》一篇,删改《忠义杜连升传》一篇。发冯星帅信,为欣如二舅、叔元三兄、陶希泉说项。
戊申四月初一日晴。巳刻诣史馆交儒林俞樾、忠义杜连升列传,兼领三月份津贴。答拜袁海观中丞。访赵智庵侍郎,留午饭,久谈。申初至全蜀馆,己丑公局,请傅彤臣观察(世炜)、武德清太守(玉润)、姚粹堂司马(楷)、吕洛生大令(道象)四同年。复笏斋书并寿礼,交家人蓝玉带回。
初二日晴。午初得电话,大兄放福建泉州府遗缺知府,衣冠往道喜。忽得易丞午柬云,谕旨尚须更正,今日未发抄,嘱暂勿宣布。乃访丞午问之。盖去年十一月泉州缺员,谕闽督选员调补,而简鲍心增补所遗之缺。闽督奏请以延平守管元善调泉,以鲍心增补延平。下部议尚未复奏,鲍请假回滇江省亲,旋丁父艰,苏抚奏报于今日上闻,枢廷遂进单请简。迨命下后检原案拟旨,始悟泉守已调管元善,所遗延平乃外补缺,不由内放,吏部虽未复准,然此缺业已调补有人,不当再放遗缺。然上已退朝,无从更正,只得暂缓发抄,俟明日议之。
至徐花农前辈、吴经才表弟两处贺喜。至广和居赴朱桂老之约。垦务大臣绥远将军贻谷与归化城副都统文哲珲互参,派大学士鹿传霖、侍郎绍英查办复陈,贻谷不顾藩部边氓大局,只为一己罔利起见,专用小人,苛索巧取,贪残相济,扰害蒙民,败坏垦局,吞蚀地价至二百馀万两之多,滥杀台吉丹丕尔,烧毙其一家五命。奉旨革职拿问,由山西巡抚派员押解来京,交法部审讯监追治罪,随同婪贿各员分别监追遣戍,历年办垦保案一并撤销。自光绪癸未年拿问滇抚唐炯、桂抚徐延旭后,久无此重典矣。
初三日晴。大兄仍授泉州遗缺知府。蘅侄女字祥符顾氏亚蘧同年之长子,姚石泉、杨朗轩为媒过定,余往陪媒。客散后至湖广馆,甲子、丁卯两科团拜。傍晚归。朗轩来夜谈。
得笏斋书。
初五日晴。增修书局《学校》二卷。未刻至户部银行赴己丑同年月团。又至景佩珂、刘我山两处看病。致川督赵次帅书。
初六日晴。郁林高伯慈(嘉仁。新选桐乡令)介子方、子绳两君来见。饭后诣编书处。
归寓写对数联。又书“三松精舍”制额悬西院新厅。从吴质钦旧宅移黄刺蘼一大丛,植新厅侧。花正繁茂,携灯督夫培土浇水。培根之土欲深而坚,以避风袭其根,初次浇水欲聚而透,使旧根与新泥融洽,花未有不活且繁者。再得笏斋书。
初七日晴。立夏节。俗例谓立夏称人则不苦夏,余称得九十五斤。一日清闲,写致周少朴同年书。又复蒋欣舅、叔元三兄书。校书局书一卷。临帖三纸。为刘荫贞写册页一张云:东坡、山谷、南宫、香光、石庵皆得法于平原,而自成面目家数,至其妙处,往往若合符节。
近来善学平原者无过松禅相国,故于苏、刘二家得其神似,此中消息可微参也。余十三四岁受庭训习《东方画赞》,弱冠后进习《刘太冲序》、《鹿脯帖》,嗣因学馆阁体迁业于信本者数年,又杂学松雪及诒晋斋,专取风神,体势弥不振。戊戌岁得《西楼帖》,大好之,乃尽弃所学而从事于坡书,用心既专,知识渐进,始悟坡书纯从平原来,为大令嫡乳,于是再由坡书而进习《刘太冲》、《鹿脯》二帖,并揣摩《祭侄稿》,以纵体势,觉见解、意味迥与从前
不同,于古人所谓拨镫法、屋漏痕,恍然有得,自喜能得坡书三昧。
初八日晴。派充国史馆提调。余凡三任是职矣。编书处同事在余处公饯汪兰楣太守,并拍照悬之书局,以志离合之踪。复笏斋书并拟药方。
初九日晴。巳刻至史馆履任。满提调连子瑞(兆)、松(茂)闻余至,皆自内阁来谈。
吴蔚若丈亦自宪政馆来谈。堂餐后出城至寿州师处陈谢。答拜金晴羲(兴华)。拜馆中同事谢鲁卿(绪璠)。致曹亲家书。
初十日微雨,颇凉。会客九人。饭后因翊虞亡侄三十岁生日,至三圣庵哭之。回首去岁来余处行礼情形,尤增悲恸。谒寿州师久谈。师议三儒从祀,不以梨洲先生为然,因其《明夷待访录》主张民权也。至医学研究会。灯下写对七付。崇殿材戎部(福)介宝惠来执贽(壬午同年绥远城将军恒寿之子)。
十一日晴。午初至东邻春子处贺喜。出城至裴绚臣处贺喜。至大德玉辞晚局。入崇文门至刘益斋前辈处行吊。绕前门至西城赴陆凤师之召。疲于奔命。风沙又起,困悴异常。归寓看《象山学案》一卷,以定心气。
十二日晴。顺德杨鼎元,字吉山,介门人罗季跃来执贽。杨为庚子、辛丑科举人,内阁中书。未刻壬午公局,在全蜀馆请汪兰楣太守、大兄、刘芋田别驾(新选苏州靖湖厅通判)、年侄黄楚南观察(丙湘),汪及大兄辞。朱季贞(淇)来作半夕谈。季贞湛深经术,通达中外政体,美才也。谈及美国新出一种麦生炮,每一分钟能出三百六十子,每子又分为百小子,既多且速而及远,为火器最新最利者。其实创自我中国人香山郑兰生。郑精制枪炮,能发明新式,突过西人炮,署“兰生”二字,译者误“兰”为“麦”,中外皆诧为泰西利器,不知出于华人手也。其徒范栋臣(国梁),现为陆军部所用制造之才,远逊其师,然在中国已首屈一指。中国所用枪炮,买外洋现成者固谬(外人决不肯以新式极精之器售与中国。近来日本既胜俄,其用旧枪炮,无所用之,我东三省徐大臣乃以廉价尽买之),即取其图式自仿造,亦误。两国交战,偶有小挫,军士决不能携枪炮而逃,敌国得吾弃器,纳以弹子,即可还击我军。我之仿造愈精,彼之借用愈便。故各国自制枪炮,必自出式样,自定径口,使敌得之为无用。中国不明斯意,乃以维妙维肖不差杪黍为能。此与赍粮资寇何异!即如从前北洋练陆军,延德将,纯用德国口号行军。口号为军中秘密机关,岂可沿袭敌国。毓鼎己亥召见,曾痛言其弊,圣上深以为然。闻此弊近已改变矣。
十三日晴。风大,有旱象,心窃忧之。午前诣史馆,堂餐后赴张振丈馀园戏局(振丈明日生日)。至袁珏生处为其幼女诊病。绕厚载门至荣相处道谢。又至编书处校阅书四卷。
一日在车中读《千金方》一卷,颇有所得。若能专治此书,当入神妙之境。得笏斋书并赠我虾须帘对联一付,漆书石庵七言,甚精巧。
十四日晴。泗水蒋佩南(颍滨)介田介臣同年来见。刘梅舫自奉天来久谈。饭后至恒裕,查询玉臣叔祖官事。至崇效寺赴冯公度赏花局。此局凡八人,值花时则轮为东道,为最清雅之会。十日大风扬沙,黄霾蔽天,牡丹离披,零落殆尽。其初开者亦为黄尘所掩,光采黯然。徘徊中庭,惆怅不已。席散,梅叟固邀饮于瑞蚨祥南栈,绕前门而归。门人孙治平集股八万元,购德国新出轧麦面机器,出面多而且洁。据西人言,向来面色稍黑,皆麦尖使然,因制此新机专去黑尖,则纯白矣。西人用心如此,而愚民仍欲守土法以抵之,其势必不相及,人工之劳逸,货物之精粗,相去悬殊,吾国实业安得不为所并耶?蜀地向种罂粟,近年禁烟减种,将来种麦必多,治平拟运机入川,提倡实业,其意甚善。此举若成,不特蜀民食其利,异时铁路告成,麦面出境行销,可为全川富强之本。余甚奖誉而赞成之,乃为作书致川督赵次帅,请其加意成全。
十五日晴。朱春和(远绶)来见,门人颂青大令(远缮)之胞弟,由乙未进士令蜀,历宰剧邑,过班道员来京引见。余详问蜀中政事。午刻常府京官在会馆公请新放常州府长志泊太尊(明),到者十三人,乃候至酉正犹不到,只可送席其寓。梦陶丈及余等各解衣进食
(主人自十一下钟至今,有饥惫者)。酉正二刻长公始到,命长班迎门挡驾焉。医学会洎陆天池招饮,均未能往。灯下写应酬字多件。两日细看梁任公所著《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四章,实能提要钩元,从古书无字句处推明微言大义。
十六日晴。质钦来谈,留其午饭。出城至朱芷青、毕怡臣两处贺喜。又,贺马积生前辈选湖北盐道喜。翰林资格满十二年,截取选道员,此其发端也。至编书处复看进呈正本。
灯下写屏对七件。每日夜饭后如此,似于开拓心胸,舒活筋骨为有益。看梁氏书英儒倍根、法儒笛卡儿学案。倍为格物派,笛为穷理派,皆以实验为主,辟空想悬揣之谬,与朱子学派颇近。盖其宗旨即朱子《大学补传》“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至“全体大用,无不明”一段道理也。若卢梭学说则近姚江。
十七日晴。午后答拜各客。至乡祠赴刘惺庵同年之约。大风复起,旱象已成,闻麦苗俱枯槁无望,心甚忧之。灯下草《敬陈时政阙失,宜饬中外修省疏》,未脱稿。以李光铠、宝铭、宝骏衔照,托恒裕呈换议叙实官部照。
十八日晴。余熙臣自常来,予十六七岁时旧交也。当时熙臣甫弱冠,气豪而壮,下笔不能自休。予时学为诗文,与诸公车上下驰骋,诸君视予为畏友,忘年与交,熙臣其一也。
倏忽三十年,熙臣则头秃颐缩,几成老翁,予幸尚强壮。回首旧游,相对太息。饭后至编书处,复阅正本六卷。又删定杨德孙所撰《法兰西历史》一卷。出城至长椿寺行吊。接次寅信。
灯下写折扇二柄。看梁纂《英儒达尔文学说》一卷。达氏种源论,推明万物天演竞存之理。
大凡人物之生,有天然淘汰,有人事淘汰,占于优位则胜而存,退于劣位则败而灭,其理甚精。余验之万物,证以中国历史,确不可易。处今日世界,尤宜熟复斯言。
十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午餐后至贤良祠恭送宗室文达师神位入祠,行礼而出。绕西城至编书处,雷声大作,急归寓,倦眠片刻。写致杨濂帅公函,为畿辅、顺直两学堂筹款。
看梁纂《边沁学说》及《政治说》。边氏持乐利主义,较量人生苦乐度数,而就其至乐以为善,又推而至他人,使斯世皆得莫大幸福,以为乐利。然此义未易言。若所见不明,则陷于私欲,而为浅夫昏子之所为矣。近数十年,西人讲卫生,谋公益,创一切便利之举(如舟车以便行旅,电话邮政以便交通,皆是),皆本于边氏主义也。
二十日晴。张馥生丈(宝廉)自里来托办官事,均委诸恒裕,托润田妥实料理。馥丈谈及心耘八叔统带江防各营,专防常州、江阴一带贼匪。午初刻,起居注堂期,入西长安门,至署点派署理汉主事及递遗正副收掌。此实行事权第一次也。近来予于起居注、国史馆、编书处皆有堂期办事,更有编书处加堂期,稍觉公事多于私事矣(惜咸安宫总裁差使被裁,使余不得竟整顿之志)。出东安门至贤良寺答拜刘雨三前辈(春霖),新派帮办云南军务。雨老先施枉拜,当以癸卯年余曾专疏保举也(其时柳州兵降而后叛,余具疏劾岑督而力保雨老办广西军务。疏入,即奉旨由滇藩调桂藩。圣主见信之深,一时诧为异数)。出城至乡祠赴吕镜宇、吴仲怿二丈,桂月亭同年之约。归寓甚早,与袁老夫子散步所居左右,以舒劳倦之气。
灯下写致喻庶三同年书,为汤保丞大令托。又致笏斋书。宝铭在法律学堂肄业,夜坐询考课程,验其勤惰。以屠雨航自日本寄来新译出《政法述义》十馀种授之,督其逐次研究。其中有《统计学》一种,精要有用,发前人所未发,留以自览(又新出《财政学》,为最近调查发明之本)。财政之学,古无专书,历史《食货志》,断代为书,固未完备。《通典》、《通考》所汇集,虽较宏实,然亦第详规制而已,于此学精深处,究无所发明(《通典》有主脑,又胜于《通考》)。此则今人胜于前人远甚。专门之学,便可从此用功。至《统计学》,尤为政治必要之事,前人所不知也。看梁纂《法人孟德斯鸠政学派》一卷。孟氏创为行政、立法、司法三权鼎立之论,开欧美立宪之宗,诚伟人矣。
廿一日晴。午刻到编书处校阅装订进呈本。未刻赴江苏馆公局。翊虞亡侄夫妇灵柩南旋,在三圣庵作佛事,余不忍往,而至大兄处慰之。狂风复起,日色昏霾,急驰而归,气象不佳,殷忧实甚。接朱莹如处州信,随手作复。看梁纂英儒霍布士、荷儒斯片挪莎学案。霍
氏与倍根友善。其宗旨谓凡人之情状,皆由利己一念变化而来,故人生职分,当因势利导,各求其利益之最大者,以就乐而避苦。此天理自然之法律,亦道德之极致也。其论学颇近《荀子》,论政则近《墨子》,而陈义不如荀、墨之完。斯氏则谓凡事物皆有不得不然之理,而天地万物,皆循此定轨而行,一毫不能自变,故其解“自由”二字,大意谓由此不得不然之理以行,随己意而有所思有所欲,自握天然之权也。其旨与致良知之说最合。余因此知哲学之理,明儒逐层剖析,已无遗蕴,西儒探索所得,自有不谋而合者。故余最嗜《明儒学案》,终身味之而无厌。新学少年,闻泰西哲学,则尊奉倾倒,争欲问津;闻中国宋明理学,则诋为陈腐,若鄙夷不屑用功者,真井蛙枋鷃之见也。
廿二日晴。傍晚阴云四合,大有雨意,乃数点之后,又为狂飙吹散。焦闷已极,唯有呼天而已。水元伯(又字蕖樵)太史来见,于学问、政治新旧之界,均有所见。余谓国家唯当设高等学堂、大学堂。若中等以下,则宜听民间家庭自修,由提学使专试以中文(经史古文),录取若干,名为秀才,然后送入高等学堂,习各种专门之学,则中学不已,而进步较易(大凡中文已通者习为专门之学,其悟性较速而易成),国家亦可得长才之用。至外国文语,只可列为专门,不必人人而习之。从前译材足贵,十年之后,人尽通事,人尽译材,恐解中学者转难能而可贵矣。若目下学堂之法,将二十一行省之少年俱教成不通中文、不能写中国字而后止。祖龙焚坑,其祸不如此之烈也。谁欤作俑,职为厉阶,不能不叹息痛恨于长沙文达矣。元伯大以为然。午后为杨康侯诊病。答拜熙臣,未值。未刻至聚宝堂赴纶化南(昌)
之约。看梁纂《卢梭学案》,卢氏民约论开十九世纪民主之制,儒生笔舌之效,过于开国君相之权,不得谓非世界一人物也。此编唯详阐其政派,于学派未一字及之,不甚满余意。接门人覃述方汾西信并百金,随手作复,并为致丁衡甫同年书说项(兼为泌阳薛宝廷连城说项,李振甫所托也)。朝命荫午楼侍郎会同杨总督充校阅大臣,奏调宝惠为总文案。今早启程赴津,同至马厂阅操(马厂距天津六十里)。
廿三日晴。盛京驻防纶昌(字化南)介荣锦堂来见(〔眉〕此在前,误记于此)。午后访熊经仲,交去丁衡甫解翰林院经费五百金。申刻赴花老之约,半席赶城而归。朗轩来作半夜谈。接丁衡甫两信。
廿四日晴。午刻为潘少南题主。未刻至瑞蚨祥西栈赴武德清之约,燥热特甚,席散即归。珩甫来夜谈。写扇五柄。
廿五日晴。曾祖母忌日,至南横街拜供。饭后至恒裕存圆通粥厂公款三百五十金(大兄移交)。赴医学研究会,议设医学堂。又赴津浦铁路研究会。申刻至嵩阳别业赴润田之约。
大理院奏留福鸿侄以六品推事候补。
廿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归路访朗轩,适高仲瑊前辈及四川李伯勋大令均在座,两君皆精星命之学,李诣尤深,畅论两时之久。余不甚信星命,然亦不加深辟,盖五行生克,自有此理,年运相值,有休有咎,亦不尽无凭也。归寓看编书草本五册,发缮公阅本。傍光绪卅四年戊申晚,朗轩又偕李君见过,适贾厨贻我鲥鱼一尾,颇新鲜,蒸以款客,宾主大嚼,遂罄一器,佐以雪里红及熏鱼,皆江乡风味也。客去,作致兴化许篆卿太亲翁书,为宝铭完娶吉期,请篆老转达严府。接宝惠马厂禀。
廿八日晴。午后答拜客。未刻至乡祠赴李嗣芗前辈之约。微雨未湿地,复为风吹晴。
半席先行。至便宜坊赴质钦约,同座唯朱季鍼、赵敏生。赵君名学,香山人,在美国入医学堂,毕业归国。廷试用七品小京官,精习西医而深慕中国医学之精,欲得通人研究,介季鍼与余会。余谓西法自有佳处,而精深处不能尽传,良由通西医者皆不通中文,而通中文明中医者又皆不通西文,是以译书迄无善本(须通中文精中医而后通西文习西医者方能译述西医书。兼有四长,此岂易得哉)。欲与敏生约,渠译西书,而余以中学印合之,必有可观。惜
敏生既不通中文,又不娴中语,钩辀格磔,殊觉为难(其广东话亦系归国后补习。今日谈时,粤语所不能达者,则以西语杂之,尤可笑)。须待其京话学成,然后议此耳。复张啸圃丈书。
廿九日晴。宜兴徐敏伯(敬武)来见,作令四川,为赵季和诬劾去官。午后至编书处整齐诸君所编历史。申正出城,至嵩阳别业赴黄允叔(绪炳)之约(海盐人,新选安徽泾县令,与朱桂老中表亲)。终席入宣武门,石泉、朗轩、振甫、亚蘧来夜谈,更深始去。发宝惠信。
三十日阴。顾渔渭表弟(咸传)自汴来投大兄。蜀人冯宗岱介岷远来见(字渔古,乙亥举人,由截取选直隶束鹿令,年六十三矣),悯其儒生穷苦垂白而得一官,为函托杨帅。
午后得雨两阵,少顷即止,仅湿地面耳,然中庭花木已葱润有生意矣。雨后出城,为保之师诊病。朗轩、珩甫来夜谈。
五月初一日晴。辰初诣翰林院宣旨,出洋游学毕业生用编修二人,检讨二人,庶吉士一人。巳刻入西长安门,步行诣起居注。午初步行出协和门诣史馆。四小时间趋公三处。堂餐后回寓少息。申初出宣武门,赴顾渔溪前辈之约,仍趁城门而归。晚饭后写屏对五件,以解烦劳,然手腕亦不胜矣。
初三日晴。翰林院值日。五点钟登车,六点二刻到颐和园,在宫门外朝房久坐。八点二刻事下,即回车,十点钟归寓,倚枕酣眠一时许。饭后随意遣兴,不出门。笏斋在京时曾购宋本《六臣注文选》,为赵松雪、文待诏所藏本,惜缺第一本,引为大憾。濒行谆谆嘱为物色,冀合延津之剑。余留意数年,遍托海王村书贾,竟于上月杪得之。李紫东从天津购回,价洋三十元,板口、字体、纸墨、收藏印,无不符合,居然原璧。欣喜过望,急作书报笏斋。今得其回书,愉快之情溢于翰墨,文人积习正多乐趣也。灯下写屏对。
初四日晴。诣陆凤师拜节祝寿,吃面而行。吊陆伯葵都宪之丧。出城诣寿州师、王保师处叩节。燥热不堪,驰至大兄处吸荷兰水一瓶,胸膈稍清。颂年、朗轩、亚蘧均至,留啖鲥鱼。绕前门而归。李新吾贻鲜鲥一尾,命孙厨蒸熟,以备明日恭荐祖先。夜,热尤甚。
初五日阴。晨起祭神。午刻祀先,荐角黍雄黄酒,合家大小拜节。善卿弟,宽仲、衡叔两侄皆来。饭后至大兄处及董处。顺至恒裕取银,适店中会饮节酒,余即入座饱餐。风起驰归。微雨数点,复放晴,何雨帅之懒于命驾也。折柬招熙臣、少岩夜谈,子正始去。接宝惠禀,十四日可归。杨帅谬赏宝惠,欲以北洋督练处任之。
初六日阴,大有雨意,仍晴。巳刻诣史馆。归路访朗轩,以宝惠信托朗携石泉,以商去就。余意兼差固无不可,而合北洋于本兵,于军事亦尚有益。未刻诣编书处。质钦来夜谈,交到赵敏生所拟中西医学堂章程。
初七日晴。增辑书局书三卷。饭后朗轩、亚蘧、笃安、珩甫同来谈。申刻至公善堂赴范孙前辈之约,相与循行阡陌,议设农圃试验场。凌大京兆亦在座,愿助其成。席散由宣武门归。复宝惠信。
初八日晴,热甚,寒暑表已升至九十四度。增辑书局书二卷。未刻赴黄允升手谈局,绕前门归。
初九日晴,稍凉爽。午后至编书处。出城至长椿寺吊刘我山同年丧。又至松筠庵同乡公议铁路招股,时尚早,无人至者,因归。朗轩借座请客两桌,夜深始散尽。晚饭后至季龙处为其幼子诊病。萧敬斋自江南得东坡《烟江叠嶂歌》墨迹卷子,携以示余。明章藻曾钩刻入墨池堂,后归项子京。本朝归阮文达公。文达署签,文三桥、王虚舟、包安吴均跋后。坡公用硬黄笺书,墨采沉厚,虽千馀年犹有精光(当时用李廷珪墨书之,其妙如此)。用笔曲逆顿挫,无一处直下。沉着而兼飞动,圆融而含刚劲。非此墨迹,安能睹其妙境!以较墨池刻本,笔法失真者多矣。乃知写字看石刻,犹隔一尘。眼中奇福足冠平生。索价五百金,余酬以二百金,尚未谐也。
初十日晴。顾表弟来辞行,赠川资二十元。写应酬字数件。傍晚至江苏馆赴孟馨斋
之约。少坐即入宣武门赴朱季鍼、吴质钦约。季鍼睥睨一世,与余一见,欢若平生。余年来颇负虚名,识与不识皆以大任期之,望其转移时局,心滋愧矣。然自待亦殊不薄耳。
十一日晴。门人朱景周大令(国钧)来辞行,将赴浦江任,大有依恋之意。景周乃性情中人也。得笏斋书,随手作复。冯聃生表妹婿自苏来(迪甫母舅之婿),详话外家情况,门祚凋零,颇增凄感。外大母吕恭人于诸外孙中最爱毓鼎,过于诸孙。今墓木已拱,而毓鼎所以报深恩者百无一二,念之欷歔不胜,因留聃生午饭。饭后拟至北城,畏炎熇不出。访东邻严范老剧谈销暑。申刻至惠丰堂赴赵敏生之约,半席赶西城归。为朱景周作浙抚书。为黄允叔作安庆四兄书。夜,大风撼屋,闻之旁皇,不能成寐。余念念不忘国计民生,不自知其深切也。
十二日晴。偕谢鲁卿诣海淀谒新派史馆副总裁定兴相国。十一下钟至万兴堂会齐,午餐后至挂甲屯直庐修谒,未见,三下钟归寓。一路枣花甚香,西山隐隐在烟雾中,知雨期不远矣。宝惠自天津校阅归。灯下致丁衡甫方伯书(托谢希尚事)。睡醒闻凉棚雨声清脆可喜,不久即止。
十三日晨起凉爽,颇涤烦苛。午刻诣会馆祭关帝,兼请外官,宾主两席。馆中修理房屋,余托吴卓如监修,事事核实不苟,此君可用也。散后云阴骤晦,雷声隆隆,急至恒裕避之,暴雨即至,檐溜如注,一时许始晴。街旁水深二寸,入年第一次甘霖也。五点钟至香山馆,赴吉甫之约。小有林亭,雨后尤饶清润。席散由西城归。得周少璞手书。
十四日午前微雨,午后畅晴。先王父生辰,至南横街拜供。归路访尚敬臣,复看编书处书五卷。朗轩来谈。夜饭后,与袁先生、惠、铭步月西院。天开月朗,空气澄清,枣花送馨,松阴满地。此时胸次空明,一尘不起,是何种境界!又思此等清福,天之锡我厚矣,而犹萌不知足之念,艳羡富贵,终无已时,不遭人祸,必膺天罚。
十五日晴。先世母生辰,至南横街拜供。饭后在恒裕少坐,赴津浦铁路研究会,佘以叶玉澄所拟筹备股债策(仿日本贮蓄债票法核计,十年可筹齐二百五十万磅)向大众提议,吕尚书不置一辞,诸君或以为是,或默然,竟无定论。其他章程条议,凌乱几案间,大众披阅,杂然无序,亦咸不加可否。此种研究会亦奚益?维新诸君子锐欲开国会,立议院,恐亦徒多拢攘而已。入城访荣锦堂久谈。上灯时赴李新吾之约。东坡《烟江叠嶂图》诗卷,连日议价,以银元三百五十元得之。余自戊戌习苏书,遍搜墨刻,残简断石皆珍视之。每岁十二月十九日必设香花,陈书帖,祝公生日,以申崇拜之忱。丙午除夕,得宋拓小字《金刚经》,欣喜过望,叹为公祐。今更获兹异宝,尤为生平最大之福。适营筑西厅,遂择其向东第三楹,额曰“宝苏山房”以藏焉,当有祥云五色拥护其上。近时讲新学者,动诋旧学为无味,此种乐趣,维新者乌足以知之!
十六日晴。午后阴,微雨一阵复晴。数日来凉爽宜人,较之端节前大有苦乐之别矣。
饭后诣编书处阅书一卷。西儒论教育颇多至理名言,其防流弊亦甚切。中朝所推为通晓学务者,事事摹仿泰西,而于西人建学之意懵乎未之解也。自去秋以来,余为学宗旨,在以中理印西理,复以西理辅中理,就中煞有会通处,自谓所见异乎时髦。然余不喜表操,知交多笃实君子,又无人为余标榜,无言自芳,聊独娱耳。出城为三兄诊病,天色骤变,亟驰归。云依约福兴居,辞之。兰泉自天津来,下榻于此,剪烛夜谈。
十七日晴。门人黄叔权孝廉自蜀来。二世父忌日,午刻诣南横街拜供。为三兄复诊。
答访费芝云丈。编书处加班,看书三卷。出城至嵩阳别业,赴乙酉销夏局,由西城归。
十九日阴。午后雨,不及一时即止,虽未霑足,然清润凉爽,已涤枯燥压炎尘矣。晨诣史馆。归路诣编书处。酉刻在寓请客(朱德清、三六桥、李经宜、冯聃生、陈梦丈、严范老、李新吾)。散后杨振甫来,久谈始去。
二十日晴。看书局书数卷(欧介持所编《英国历史》)。未刻至云山别墅赴李荫丈之约,余居首座,谢医也。云阴如墨,雷电交作,而雨竟不成。归至宣武门,则涂泥沾滑,入城则
路有积水矣。是日,雨势自东北来,至西南而渐杀。登西爽阁,见白鸽数十,盘旋于水墨云中,白点闪闪,弥见皎洁。因思唐人春阴诗“白鸟去边明”五字真得体物之妙。徐少良来久谈,作谢杨帅书托其携去。
廿一日晴。梁温甫世兄(世纶)自江西解饷来,云入徐州境后无县不求雨断屠,山东、直隶麦苗皆槁。旱地之广如此,闻之深以为忧。饭后至编书处校阅进呈正本。出城为三兄复诊。访徐花农前辈,值患病未愈,在内室略谈。至高碑胡同赴陈梦丈之约。交永年人寿保险公司戊申保险费京足五百七十两,付第八期,再付一期即全矣。
廿二日晴。体不适,杜门养疴。汪颂年邀饮,辞之。宽仲、衡叔两侄南旋。上次远伯书。卧榻看《憨山年谱》凡四卷。憨山法名澄印,明万历天启时为僧,开道场于曹溪,挂锡于匡山九乳,所著书甚多,贯彻儒释,苦修妙证,善开发人,周海门、钱受之及一时名士皆礼敬之,钱居弟子之列,手辑文集行世。
廿三日晴。腹胀特甚。午后勉至编书处一行,与朱桂老对谈。桂老因嗝证吸烟,曾两次戒断,则不能进食。今年六十有七,断烟则有性命之忧。拟具疏陈明,请开缺。不欺之学,深可敬佩。亚蘧来久谈。杨莲帅札委宝惠充北洋督练处议员。
廿四日晴。一日静养,不出门。风雨门将军、刘聚卿参议两局,均辞之。溧阳王宗佑(字绍庵,直隶知县)介费芝云丈,曲阳赵如山(字奠川,安徽知县)介钮叔文,均来见。
发笏斋书。又发次弟书。云依来别。
廿五日晴。午初至顺直学堂放暑假,率教习、管理员、学生谒至圣先师。天甚热,袁宝珊约陶然亭,辞之。阅梁纂《私德篇》,痛诋本朝汉学家之汩没心性,败坏道德,不成为学。余深服其言。又深诋貌为朱学,如安溪、当湖、仪封诸儒,论虽太过,然亦有慨乎其言之(当湖有治行,是能实践者,唯毁斥姚江、门户太分耳)。盖欲救今日无天良无气节之人心风俗,非提倡王学不为功。明洪武、永乐两君,摧抑士气殆尽。而末造士气转振者,不能不归功于姚江门下也。而当湖反谓明之亡亡于姚江,慎矣。
廿六日阴,时有微雨。巳刻诣翰林院,午刻诣史馆,堂餐后偕鲁卿至前总裁陆文慎处公祭,全馆仅到五人。归寓后梅叟来久谈。一日腹中甚不适,溏泄三次,腹时痛,积水积食,兼而有之。夜深人静,灯下听雨声,大有情趣,觉胸次诗味悠然,而坐诵古人“酒渴夜深闻雨滴”及“一雨书斋三日凉”句,流连不已。自试帖诗废,儿辈胸次遂无此段境界。
廿七日夜雨达旦。午后冒雨赴陶然亭公饯大兄。天顿凉,须御两夹衣。山色空蒙,林苇绿润,凭栏四顾,心旷神怡。题壁有《贺新郎》一词,激昂沉郁,倜傥不群,读之数过,欣赏不尽。张振丈录稿藏之。款署“南兰陵侠迦”,系丁未中秋后作。词中又有“名士官应丞尉”句,或是沈仲盍(湛钧)手笔。仲盍以才人屈为典史,无怪其触绪增愁,泪随声下也。
夜雨。
廿八日晴。采涧十馀日不更衣,余拟用下剂而不敢,乃折柬商之朱桂老,桂老既裁答,犹不放心,自来诊视,可感也。乙酉同年风雨门将军五十生日,生日会同人醵资在贵州馆演戏一日夜为祝。酉刻前往,子刻大雨复至,率两女绕正阳门而归,电光闪闪,车行沉暝中,境幽可惧。
廿九日阴。晨起无事,督花佣莳蜀葵(俗名熟萁,其音如此)。夹甬路种杜鹃花(又名铺地锦,俗名富贵不断头),五彩掩映,足为小园生色。都下夹竹桃最多,花鲜而久,南中所无。未刻至乡祠赴贵寿鋆之约,席半先行,赴朱桂老、缪子惠嵩阳别业约。又,至万福居赴姚石泉约,绕前门归,已三鼓后矣。
三十日晴。质钦、作霖、卓如均来谈,留其午饭。作霖深以余都下买屋不作南归之计,及儿辈以北音读书为非。北音读书诚非得已,因南师难得也。若卜居之计,则有激使然。人各有心,乌能相强乎(吾从前刻刻思南归,至去夏而始变计。吾无负于乡里,而乡人则待吾之情太薄。习俗浇漓,实不愿见此辈面也)。未刻至宗显堂赴余戟高之约。宾主相对,三人
而已。至大兄处为蘅侄女诊疾。晤胡锐生同年略谈,赶城门而归。作诗三首别大兄,灯下书扇奉呈。馀兴为婿、侄各写扇一柄。微雨滴蜀葵叶,清脆可爱。大兄衣冠枉过辞行。
六月初一日晴。辰正诣起居注。午初诣史馆。出城至大德通,与朗轩会齐,同至福寿堂观日本戏法,变幻不测,兼催眠术、障眼法而用之,胜吾国戏法远甚(有十馀龄幼女,以电气摄致空中,离地约七八尺,四无附丽,直与步虚无异矣)。凡演十种,两钟起,五钟散。
诣大兄处,借其厨人备酒肴话别。
苏斋大兄出守闽中,明日行矣。车中率成三绝句,书扇赠别十年联步谒东华,两宅追随似一家。记取横街分手处,南风开遍蜀葵花。
乱蝉声里听骊歌,千里征帆压海波。莫怪临歧增怅惘,中年兄弟已无多。
兄逾五十鬓毛斑,我亦全非少壮颜。老树婆娑风雨急,相期努力济时艰。
初二日阴。午初诣大兄处,饭后同至车栈,揖送登车。余悲从中来,涕不能仰视,恐汽笛鸣后尤难为情,乃与三兄不别而行。至大德通少坐,朗轩、珩甫继至,偕至东兴居便酌散闷,高仲瑊前辈作主人。雷雨骤至,雹子横飞,其大者如核桃,屋瓦皆震,半时许始止,乃归寓。新种蜀葵为雹击倒数株,命园丁扶植之。
初三日晴。午后至编书处。酉刻至东安市场内东安番莱馆赴程伯嘉之约。归途凉风飒然。接许篆丈复书。
初四日晴。校改史馆春满、马盛治二传。子登、介持、缪子伟、沈韵石接踵来谈。西院新屋落成。与袁先生、量能、宝铭循马道登屋顶远眺(屋上为平顶,周以铁栏及花墙,若露台焉),西山一角映带丛树间,雉堞历历可数;东南则宣武门楼耸峙林表。西城本多大树,万绿绕屋,鲜翠欲上衣襟,几忘此身在城市矣。凡费银一千二百两。公私之暇,流连其中,庶几知足自娱,消仕宦躁竞之念矣。夜,微雨。接盛企贤表叔鹿步司(隶番禺县)书,随手作复。灯下写字数纸。
初五日阴雨竟日。胡锐生同年、戴仲卿大令来谈。锐生历守汝宁、怀庆,林赞帅以人才荐来京考验。饭后改削史馆连顺、黄万友二传,预备进呈。两日不出门,颇得静趣。接瑾叔弟信,随手作复。夜间明星朗照湿地,恐明日仍有雨也。
初六日晴。巳刻诣史馆。浙抚奏请以湖州陆心源付史馆列传,并咨送所著《潜庵丛书》四百二十卷,内有《宋史翼》四十卷,专补《宋史》之疏漏凡一百七十馀人,搜辑详备,实足辅正史以行,与厉樊榭补《辽史》功力相仿。午餐后出城,在恒裕久坐。申初至中和园观剧。雷电交作,大雨如注,杨明负余登车,至惠丰堂晚饭,均赵子登作主人。得次寅书并小照,欣慰甚至。
初七日阴。午后至陶然亭赴叶范予戎部(崇御)之约。散后在恒裕小坐,复至乡祠赴己丑月团。亥夜大雨倾盆,一时许始止,檐溜彻夜有声。闻两宫均欠安,甚为忧虑。
初八日阴。起甚晏,会两客,则传午饭矣。饭后至粤东馆祝陈香轮给谏六十寿,观戏两出。至云山别墅赴西号(合盛元志一堂)之约。访少南,不值。灯下写大斗方两件。静临苏帖,颇觉应手。得笏斋大同书,有人欲以九百金易吾《烟江叠嶂》手卷,余韫椟之不遑,肯求沽乎?然此卷之价值可想而知,而余之得之,实蒙坡仙默相矣。否则千金巨资,岂穷措大所能猝办耶?初九日阴晴各半。新选四川开县叶(春荣)来见,字尔生,玉书同年之堂侄,年六十有八矣,长髯过胸,执年家子礼甚恭。督花佣在西园篱内遍种杂花,五色缤纷,足供赏玩。
从此公馀又添一桩功课矣。以此自娱,真不复作高官之想。饭后至编书处,发缮《日本历史》。
与亚蘧同车而归。三兄已在此,朗轩踵至,遂相与瀹茗剧谈。经国大猷,肺腑真语,倾吐各
畅。同志无多,倍增怅恨。时事日艰,人才难得。日觑于东,法哄于滇。圣躬违和,药饵无效。而定兴鹿大军机唯专精疲神于禁烟一事,刻薄苛细,堕士气,坏政体,举群司员而盗贼视之,举朝愤愤,千夫所指,噫吁!三君夜深始去。
初十日阴。至工艺局祝黄敏仲生日。至南横街祝大兄生日。面后与杨、顾二君谈。未刻至怡园赴效述堂方伯之约。述堂于十年前以二十万金造此园,钩心斗角,极曲折隐见之妙。
拓地虽不宽,而楼榭亭石位置皆有别趣,花木繁茂,消暑胜境。傍晚,雨又大至,洒然生凉。
九句钟席散归寓。园在北城豆腐池胡同,距吾家十馀里矣。又写大斗方一件始寝。
十一日晴。荣掌院枉谈。午后至会贤堂赴荣锦堂之约。向来十刹海观荷之局,俱集于净业湖南岸之庆和堂(近改名曰会贤堂),自南皮枢相据堂为第,肆主乃移于湖北岸,面湖为楼九楹,观荷之胜乃过南岸。红裳翠盖,弥望数十亩,洵佳境也。附李新吾马车而归。
南横街二侄女未刻生一女。夜四鼓忽来电话,云产后恶露不下,腹胀痛,腰(原文如此。
疑为“脬”之误一一整理者)肿,小便涓滴不通。欲余出前门往诊。余嘱其速服桃仁承气汤,即有奇效,无须诣诊也。
十二日晴。徐大令(振武)来谈,出示所拟条陈十馀叶,余逐字阅之,且阅且询。
大抵阅人条陈,必宜随机询问,一以达其笔墨不能达之理,一即可证其所见之明瞭或疑似,一又可验此条陈之是否自出心裁。最忌约绰看过,目注而意不注,他人呕心凝想而出者,我只以浮光掠影付之,真埋没人不少耳。其所言无甚新奇,要是颠扑不破之论。客去即出城至大嫂处。昨方骇其大黄、芒硝之过峻,仅服一小杯,然已便通,肿消、瘀行、痛减。
因药力太薄,馀瘀犹疑。瞩其再服一大剂。饭后至恒裕一行。申初刻至松筠庵赴严范老之约,座皆同乡,共议保全滦州煤矿事。先是,张翼以开平唐山矿售之英人,英人意犹未慊,思攘及滦矿,妄称此矿地名亦在张翼所售契约之内。其实别是一地,与开平绝不相干,英人涎其利而诡佔也。诸君推余起草作公函致北洋杨帅,请其坚持峻拒以保利权。散后入城至季龙处,见其伯母管氏,余前字之胞姐姑也。雷电风雨交作。叶玉澄叔侄约太升堂,未往。季龙委量婿代理裁判厅所官,秩八品,每月二十金。
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出城至武阳馆,为乡人处置一事。入城诣编书处。归寓,李嗣翁、冯聃生相继来谈。灯下写大斗方一幅。夜复雨。
十五日连日阴雨。未刻在三松精舍(以后唯称精舍)请凌京尹、直隶同乡十人(李子深、严范孙、李嗣香、刘仲鲁、刘惺庵、李符曾、孟黼臣、史康侯、陈华甫、冯公度)。
此局每月一举行,轮作主人。凡遇地方公益应商之事,即于此局提议,酌量实行。实为有益之会,不第酒食征逐也。今日所商为滦州矿产及开办森林二事。傍晚始散。公度叹赏此屋结构精良,盛称余建筑之学。此盖经余及袁先生、李珩甫三人所经营,屡易稿而后成,非一人所能定也。
十六日阴雨。午刻至南横街拜供。归寓,朗、亚来作半日半夜之谈。同拟白简一纸。
西院嘱增景堂堆石山两处,颇玲珑,而以石笋置之松树侧,辅以窍石。着墨虽不多,特见清古入画。客去后与袁先生、成、铭徘徊廊下,久乃就寝。吴筱岩先生下榻精舍西厢,课宝铭治古文,兼为余料理笔墨账目(筱岩名家騄,其尊人岩生与余旧识)。
十七日晨雨甚大。午后范孙、嗣香两前辈偕嗣老之弟羲民过访,坐精舍斟酌公折,推余主笔,两公携前后案卷见示。客去,出城至天寿堂行吊。嵩山别业赴叶乐生之约,首座新放四川叙州府德封,字爱石。灯下拟疏稿,夜深脱稿,乃寝。西厅东北一间为书室,颜曰宝苏山房,以志坡公真迹。室中设巨案,列《庄子》、《史记》、《汉书》、杜诗四种,明窗净几,气静神清,必宜读古今第一等书,方称此境也。
十八日晴。午前会客八人。饭后出城祝吴氏二妹生日。为李仲卣夫人诊病。答拜陆荀友别驾(绥华),其令祖紫峰先生,先君子受业师也(先生又娶余祖姑母)。(〔眉〕按谱,耕方公之女适同里陆昭次远公,于祖姑母之殁为持服,是则府君之曾祖姑母矣)归寓少息,
东邻访范老,交去疏稿,坐中庭久谈始返。
十九日晴。晨诣史馆,午后诣编书处。朗轩及三兄均来谈。薄暮偕朗轩、三兄、袁先生、卿和、宝铭散步于太平湖畔,林深水碧,大有江乡风景,流连良久,心旷神怡。夜雨。
二十日雨竟日不止,风来甚凉。午后携笔墨茗具坐宝苏山房,作增瑞堂都统寿文。
洋洋千馀言,四点钟而毕。文机颇旺,且入古人法度也。大雨倾盆,精舍置总瓴二处,急雨下注,无异瀑布,几忘此身在城市中矣。夜深篝灯拟医学堂章程大略。万籁俱静,雨声萧萧,真清绝也。严范老、李嗣老来谈。
二十一日晨雨甚急。因振贝子招谈,冒雨而往,畅论以出,避檐溜,步稍疾,阶滑。
遽扑于地,伤尻,扶掖登车,颠顿回家,痛愈剧,遂不能动。
二十二日晴。痛虽稍减,然俯仰犹不便。终日看小说书消遣,客来皆不见。
二十三日微雨。骨已不酸痛,唯臀肉作楚耳。夜卧凉席,遍身即衬痛甚,辗转反侧,时眠时觉,深叹一把老骨头,无能为力矣,不止抚髀兴叹也。
二十四日阴。京堂科道十员递滦矿、开平矿公折及片,毓鼎以不能坐车注感冒,未赴湖园。编书处同人就精舍公请李橘农观察、陈石麟提学,皆旧同事也。桂卿前辈作陪。
主人七人,并延同昌摄影。亚蘧称余《增帅寿序》雄厚渊雅,合孟坚、退之为一手。虽过誉,自是知我者。
题松筠庵学真和尚静观图一庵香火伴孤臣,丈室长留不坏身。冷眼静观新世界,当知名教有完人。
翠竹苍松入画图,是心是境断分疏。世间多少闲文字,会得西来意也无。
(借题发论,皆为新法学泰西者隐下针砭。)
二十五日晴。增瑞堂赐寿,请余代作谢折(皇太后前用汉文,且用骈俪语。皇上前则用满文,词甚简质)。余未能往祝,遣宝惠代行,并命赞、柔、酉三孩往听戏。灯下看书,眠甚晏。
二十六日风日晴朗,开明迥异前数日。每岁皇上万寿皆如是,有以见吴穹之默相也。
臣毓鼎因不能乘车,未诣园祝嘏。清晨在前庭设拜垫,公服向西北行三跪九叩礼,伏地腰脊痛不能兴,两奴掖之始起。郑世焯介望之族兄函来见,字鹤民,武昌廪生,湖南知县,其父曾在族兄处授两侄读。午后携笔砚坐西轩题坡翁《烟江叠嶂》诗卷,又写学真和尚行看子两诗,读昌黎文两三篇,以纾近日纡郁之气。窗明林绿,境极清幽,数年来无此乐矣。灯下复校编书处书五卷。
二十七日晴。复校书局书。先君子忌日拜供。刘惺庵以尊公年伯病情来质,小便始赤,继转为色白而混浊,且喜昏睡,群医执为老年虚寒,议用温补,惺庵不敢决定。余谓此膀胱大热也,邪热且侵入阳明矣,温补将殆。检明楼英《医学纲目》示之(其言曰,小便黄赤,知其热矣,然小便色白而混浊,亦为热,人多忽之矣)。为开石膏、滑石、知母、竹叶等味清利之。惺庵欣然而去。噫!可危哉!吉甫、季龙来夜谈。灯下复王宝廷书(交张景韩转寄)。又,接盛企贤表叔书,随手裁复。
二十八日晴。先祖考生辰,拜供。李玉甫、珩甫、谢作霖、程伯葭来作半日谈。
二十九日晴。热甚酷,静坐犹挥汗也。卧看《梦溪笔谈》五卷以消暑。随意读《唐百家诗选》沈千运、孟云卿、王建五七言乐府读之。中唐诗人于此种最有工夫,情意真切,韵味渊永,前无初盛,后无宋元。久久读之,觉有一段氤氲不尽之致,流连心口间。世人所论中唐派,皆就五七律而言,其实诸家所长不能以此概之。七律一种尤称绝唱,即晚唐
亦有独到处。彼论诗而轻中晚,何尝知中晚为何等诗耶?荆公此选,旨纯识卓,渔洋山人屡致不满,余所不解。贺西园别驾(翰芳)辞行回山东,次寅换帖弟也,吾亦以弟视之。未刻陈石麟借精舍请客,友好借座,此发端矣。夜,热极,几不能入帐。以小银饼四角买铅板《东坡尺牍》两册,大小尺牍凡一千一百七十三通,不特词翰清隽可喜,而性情真挚,不假修饰,流露行间。时时绎味,不啻侍杖履亲謦咳矣。晚餐后,煎清泉瀹碧萝春,与袁、吴两先生品茗为乐。名利扰攘中何曾知此味。浙江人洪继祥(瑞牲)介程伯葭来见,山西候补直隶州。又同里谢叔词大令(绍佐)来见,自湖北来,据杨明言,谢君官声为湖北之冠。
七月初一日阴。匆匆已孟秋月矣。夜雨达旦,炎酷略解。午后勉强乘车诣编书处。
上车时尻骨犹痛,甚矣,中年以后筋骨易损难复,迥非壮年比矣。复阅进呈本五卷,目力为疲,冒雨而归。
初二日阴。同县吴佩荪别驾(玉棻)来见,江苏求开国会,代表人孟庸生孝廉(昭常。同邑人)、雷季兴茂才(奋。松江人)来拜,公呈已呈都察院,签名者二万馀人,江阴缪筱珊太史为领袖。两君出示呈稿,洞达晓畅,无激烈过分语,庸生手笔也。庸生曩在京师,与余为文字交,共守桐城派,有同志之乐。后游东瀛,尽弃其所学而学焉,以书抵余,宗旨稍乖。去夏余劾罢善化、旅沪乡人贻书诋余甚力,且登之报章,以播扬为得意(〔眉〕此可与沈友卿之公言集参看)。其兄莼生(森)实主稿,而庸生列名焉。妄相揣测,一往嚣张。
汪子渊(洵)为之魁,吕幼舲(景端)及森昆仲次之,皆多年雅契也。余还其书,置诸不理,若辈亦气沮口噤,不复措辞。其后吕、孟颇悔之,余则心冷故乡,痛邑子感情之薄,不复作首邱想矣(有友询若辈诋余宗旨,则云,今日时势,不当助满洲逐汉人政府)。复云依书(交卿和寄山东)。又复何效廉(守贤)书。又复锦之甥书。大嫂枉过辞行。采涧因多年娣姒追随,忽焉分离,相持而泣。请吴先生以《国策》授宝铭,买储选本讲解,使读之。《国策》文字峭劲骏迈,畅所欲言,足以开发心思,增长笔力,而在今日文界为尤宜。若《国语》,则平实醇茂,境格较高,俟《国策》毕业后亦当卒读,以敛其气,后生果能从此导源,有得力处,将来作敷陈论辨之文,无抗手者矣。
初三日晴。诣史馆,坐车犹勉强也。归路经西长安街,马车轴坏,因去衣冠雇人力车而返。增瑞老来谈。晚饭后与珩甫,袁、吴两师,婿、子、侄坐精舍前廊纳凉,夜深始就寝。缪子伟以钱叔美画屏四幅、黄小松山水册十二幅见贻,皆上品也。
初四日晴。一日会客十馀人,络绎不绝,股痛几不能举步。究竟无一正经之事,无一关系之言,费光阴,耗精神,真冤苦耳。古人门无杂宾,西人会客有程,有以哉,有以哉!督办津浦铁路吕大臣送来照会,请余为顾问官,每月送夫马费五十金。余受照会而返璧。
余等初争此路,即与嗣香前辈互约,全为公益起见,不受其中一钱。嗣老今亦坚不肯收,有同志也。复莱阳朱祐三书。
初五日晴。半日收拾书斋,公私各事皆使秩然有序。上灯时,编书处诸供事携进呈正本,就余斋修改。李玉甫、珩甫来夜谈,坐精舍廊下纳凉,风雨骤至,檐溜如瀑布,二客不能行,留其下榻。
初六日晴。饭后至南横街大嫂处送行。至李仲卣处复诊。至松筠庵同乡议事,投票举津浦铁路公司协理及帮办。余举李嗣香前辈,袁寄耘、冯公度两君。余被举为协理(严范老得票最多,李嗣老次之,余又次之)。三鼓时忽觉窗户玻璃大震,其声隆然。旋闻东城火起,登屋望之,红光熊熊,火星四射。嗣探得使馆街德国营房火药炸裂,因致此祸。敌国兵房炸药逼近禁城,至危极险,幸而两圣不在宫中,否则受震惊为何如耶?此诚各国所未有之事,曷胜忧愤。余意外部大可就此机会,与各国改定章程,撤减兵队,迁移军火。经此危险,不特上惊两宫,即于他国生命财产亦大有碍。如是措词,各国谅无词以拒也。
初七日晴。燥热殆不可耐。午前同时会客六人。起居注万主事来画稿。午刻诣火车
站送大嫂南行。在大德通小憩吃瓜,即回寓。朗轩已在此久候,剧谈至暮始去。良友纵谈,颇堪销暑。酉刻赴史康侯之约。宝纶随大嫂南旋,为老姨太太殡葬持服。
酬梅叟病中寄诗阔别遂逾月,(原诗缺一句。——整理者注)料应怯风日,讵肯负园林。懒我疏相面,怀君共此心。寄声惊太瘦,苦暑莫耽吟。(中四句用意极曲,于无字句中藏转折。)(〔眉〕我逆料君必因病怯风日而不出耳,不然,讵肯负园林而不来游赏耶?我虽懒于相访,然我之怀君,固与君之怀我同此一心也。)
初八日晴。酷热,寒暑表升至一百零八度。巳刻至长椿寺,为同乡梁子嘉祖太夫人题主(湘南前辈之夫人),汗透纱袍。归寓,适周振伯前辈枉顾,下车偕入久谈。暂换纱衫,不久又如水浸。壬午、己丑在全蜀馆公局,以病暑不能往。朗轩、珩甫在此,随意纵谈,稍足逃暑。
初九日晴。辰刻诣史馆,午初即散。至新开路为于氏表妹诊疾。未刻诣编书处,闷热甚,看书卷半,头昏目眵,不能再阅。雷风大起,雨竟不成。
初十日晴。先妣忌日,拜供。刘梅舫偕其弟舜涛(鸣涣)来见。复吕品园三舅母信并奠敬五十元。
十一日晴。中元过节。吾乡最重中元。作茄饼以祀祖先。有年年诹吉者,有即用望日者。吾家则定用今日。中国各府县,皆有乡风,自老辈传留,而一家又有一家之风俗礼节。此家庭思想极有味。讲新学者,动辄诋为陋习而欲废。噫!若辈殆无祖先思想矣。风俗之薄,人心因之,其患将中于国家,非细故也。吾子孙异日即不返故乡,而乡风家仪必不可忘。即使娶他省之妇,入门之后,姑教媳,姒教娣,使永永遵守勿替。特记于此,吾子孙其志之。晨起祭神,午刻祀先。饭后至阿简臣侍讲处行吊。答访增瑞堂久谈。夜,与程伯葭、吴质钦、张景韩坐精舍纳凉闲话。伯葭留心时事,其识甚卓。采涧夫人将分娩,竟夜不能眠。
十二日晴。辰初三刻立秋。辰正举一男,大小平安,是为第八子矣。吾父母现有孙男十三,孙女十三,曾孙二,曾孙女一,外曾孙女一。使老人健在,岂不顾而乐之?念及此,衋然心伤。余复就枕酣眠至一点钟始觉。申刻出城至福州馆赴陆荀友之约。连日酷热无解,无异江南天气矣。
十三日晴。畏暑不出门。三兄来,相与读画消遣。午后约顾氏昆仲、朗轩、范予、颂年小饮。傍晚俱赶城而去。朗、亚独留,夜分始行。闻劳玉初(乃宣)建议,谓中国教育不能普及,由于文字过于繁难,欲参合日本减笔字别造新字以代之。其荒谬姑不必论,果行其法,旧字既废,新字初成,上自宫廷,下至妇孺,中国四万万人反无一人能识字矣。
丧心病狂,直同呓语。此子号称名士,为南皮所赏,疏荐于朝,真人妖耳。闻正在宪政馆酌拟疏稿,定于二十外入告。是说若确,吾必出全力以击之。(〔眉〕南具疏入告,嗣闻其大意,所告欲别造简明之法,初学从音不从义,专为下流社会人而设。其法虽若与国文无干,然各省方言不同,一府一县且有分别,今欲以音统义,东西南北断不能相通,既不相通,仍归不解,是徒然捣乱而已。若欲尽四方方言而悉学之,又断乎不能之事也。)
十四日晴。小孩洗三,命名愉官。
十五日晴。晨诣起居注,拟点耆昌署满主事。未刻至铁路研究公所。北方友人多有出城上冢者,毓鼎暌违先墓倏又九年,南望白云,倍增感触。门人万坊钦自皖来见。
十六日晴。宝惠赴汉阳迎妇,附火车行。午后诣编书处。归寓,嗣香前辈在东邻范孙前辈处,因招往商办近畿农林,拟具公疏,请拨备荒经费银每岁万两,设农工总会,以种树为入手办法,森林之利最溥,天旱可致雨泽,雨多可杀水势,木干枝条足供建筑制造
之用,而绿阴遍地,又有免疾疫而芘行人。周官犹重此事,近数百年久置不讲,泰西则列为专家,余前在编书处辑农学一门,于西人种植宜忌之法研究颇详。二公推余拟疏稿,遂任而不辞。傍晚出城至万福居赴姚石荃之约,共讨论海清瓜清路线利弊。此路或自清江浦抵海州由海出口,沈雨人侍郎实主之;或自清江浦抵瓜州由江出口,张季直殿撰及众股商主之。余及石荃亦主瓜清一线,盖为江北商业计,瓜实胜于海也。
十七日晴。午前会客九人。饭后坐精舍看书。傍晚出城,至万福居讲戏,壬午、乙酉、丙戌、戊子、壬辰、癸巳六科公局,请杨莲帅也。
十八日晴。午后至广和居,赴杨慕瑗丈(蘧)之约,散后为三兄及二侄女诊病。入城为于氏表妹复诊。夜,微雨。发永年保险公司信。
十九日晨,雨。未刻,至农事试验场,与吴缉臣、何梅叟、陈孟甫公请杨帅,设席于会芳轩,荷花绕屋,清馨时来。席终,或乘舟,或步行,或坐竹椅遍游各处,在观稼轩茶憩。
傍晚归寓。场周围十六里,合三贝子旧园及广善寺而一之。地势开阔,屋宇疏落,花木蔬果繁滋,颇擅胜景。此为中国创公家花园之始。另有动物园,畜珍禽异兽极夥,余等未暇往观。
夜,大雨。
二十日晨复大雨,竟日阴,然不凉爽也。徐大令(敬武)来执贽,其人久宦四川,有吏才而廉,赵季帅中蜚语劾罢之,介胡诗舲太守来见。余屡与晤谈,感余知己,遂北面焉。客来仍不少。午饭后,朱季珍又来畅谈。季珍为报馆主笔,乃极不以开国会为然,卓识可佩,且深嫉京外各报逞私肊无公道,谓无一足副报馆程度者,非偏论也。写应酬数件。
复阅书局正本五卷。出城至友人处贺喜。至会馆答拜乡人,兼为孟庸生、洪继祥送行。接大兄信又笏斋信。
廿一日阴,稍凉。壬午、乙酉、丙戌、戊子、壬辰、癸巳六科在湖广馆请杨莲帅。
戏演同庆班,余以一身联络六科,且提调戏务。莲帅未刻到,酉刻散。余至子初刻戏散归寓。
廿二日晨雨。酣眠至午初始兴。饭后,朗轩、少泉来谈。郭伶来算戏价。本班价三百五十两。闻老辈言,同治朝四喜班底价不过数十金,其时名伶如程长庚冠绝日下,演戏两出,不过开销银捌两,今则谭鑫培极少给以百金,尚惴惴,唯不到是惧。噫!是亦足以觇人才风会矣。客去,至编书处看正本二册。
廿三日一日阴雨。巳刻冒雨诣史馆祝那相生日。未刻诣编书处复看进呈正本,直至傍晚,同事在城外者均散,余独坐至上灯时读书讫始归。同乡赵颂眉别驾(之基)来执贽。
廿四日晴。浙人叶少云(丙荣)介费芝丈来见。河南知县,锡清帅以蜚语劾罢之。
凌大京兆来谈,欲请余为顺天二十四属中学堂监督。晚凉,在灯下撰刘次方师七十生日寿文,脱稿已夜深矣。连日为贼所扰,虽未失物,而全家上下防警,不得安眠。因致笺民政部尚书肃亲王,请其饬厅设法拿办。接宝惠武昌禀,二十六日可到。
廿五日阴,西风飒飒,颇有秋意矣。夜眠受凉,腹痛体倦极不适。杨莲帅过谈,索炒饭,饱餐而去。饭后力疾至钱总甫处诊病。又赴顺直学堂议事。接次寅信。为郑鹤千致湘藩庄丈信。又复望之族兄信。庄永之(荣)来谒,知其父炳丞大令已逝世。己卯六月,余与炳丞应大兴童试,同案入学,炳丞为案首,余十四名。前年庄心安丈以湘臬入觐,炳丞亦来,三十年旧雨话往事,甚乐,从此遂不复相见。童时朋辈殆尽矣。余对永之,不禁泫然泪下。考察宪政大臣达寿召还,上三疏,论宪政甚详尽,归重于君主自握乾纲,而大臣各担其责任。深得君主立宪之道。唯疏内屡称日皇为明治天皇或径称天皇,殊非本朝臣子立言之体。《春秋》内鲁而外诸侯,尊鲁侯曰公,而诸侯则各称其爵,岂达侍郎未之闻耶?廿六日晴。一日腹痛不解。午前吊李星吾夫人之丧。为陶宝如送行兼晤兰泉,偕至太升堂午餐。申刻,朗轩、亚蘧借精舍请增将军、高仲瑊太守。七下钟遣车马至车站接宝惠夫妇,未到。车中看《明通鉴》一卷。夏氏《明通鉴》、陈氏《明纪》体例略相仿,而夏
《鉴》尤为详实。欲知前明历史,必宜熟看此书。史书之最有益于世务者,无过《唐书》、《宋史》、《明史》、《资治通鉴》。《唐纪》出范氏祖禹手,详略最有法。毕氏《续鉴》不甚惬意,以其太繁碎,不甚得要领,使人读之少精神(其中须有剪裁归并之法,非条分件系,排日纪载,便可成书也),转不如《宋史纪事本末》之有益。夏《鉴》颇无可议,唯《通鉴》于大臣上皆系其邑里,看似无用,往往于事实有关系,后来不遵此例,不特纪中所谓里居、归里、同乡等文皆无着落,而征文考献,诸多不便。此历来所不着眼者也。
廿七日晴。午后出城,为戴少怀尚书诊病,中西杂糅已月馀,余往承其敝,恐不易奏功。答访兰士,于常昭馆少坐。馆中楹联云:“常建诗名兴福寺;昭明遗迹读书台。”二事皆县中名迹,恰嵌“常”、“昭”二字,可谓工而巧矣。入城至于处复诊。
廿八日晴阴不定。会客十馀。未刻诣铁路公所订定章程,以备督办入奏。散后至文友堂小坐,买原板《唐诗叩弹集》(惜非初印本,然镌刻字体甚工,远胜余旧藏翻本)。《寄园寄所寄》为新安赵吉士所著(字恒夫。康熙时人),凡分十二寄,掌故考证,庄论谐谈,无所不备,为小说类之至佳者,五十年前极风行,士大夫喜观之,茶馀酒后以资谈助,今则无人过问矣。然少年子弟能阅此书,极长智慧。接宝惠电,初一日到京。旋接其来信。
补记星异:廿四日九句钟时,余正与朗轩坐书斋剧谈,忽见窗外电光烁然。急出视,则见一巨星为碗大,自西北向东南而陨,行不甚疾,其高度距地似不过十馀丈,掠屋檐斜飞,其光如电灯,微赤,尾带赤线甚长,谡谡有声。星既陨,馀白线一条,界画半空,直穿明河,良久始隐。次日市井喧传紫微星陨,则诞妄之言。然异象殊可惧也。是夜海淀及崇文门外人家皆见之,而东城人所见则尤低,据云去檐不远耳。
廿九日夜雨晨晴。赵颂眉来辞行。午饭后诣编书处发通考、历史各八卷。闻朗、珩在舍,乃归。兰泉所赠建兰两盆,花箭怒发,每盆十四五箭,可得花一百数十朵。余自得兰后加意培溉,风日雨露皆关心。前五日观之,乃攒叶而不攒花,怅然无望。未三日,竟高下出箭如是之盛,欣喜出望外,当可十日领受清芬矣。详识之,以著养花乐趣。傍晚,偕朗同车出城,至福兴居赴润田之约。连朝疲于会客,只得杜门谢来者,以养心气。午前随意看《寄园》三卷,为消遣,殊觉醰醰有味。余年十四五时,于小说最喜《虞初新志》,借以学古文,志中如《盛此公传》、《孙文定南游记》,当日熟读不厌,至今犹往来胸中。余为古文,实先得力于此。今日子侄辈恐无此心眼矣。即《寄园》十二寄,倘能以此意求之,亦可获益无穷。
子弟第苦不肯用心耳,何书不可得力耶?三十日(此日但署日期,无记。一一整理者注)
八月初一日晴。祖妣生辰拜供。午后吕督办在铁路公所开特别会,四点钟前往,相与订定章程,开列四省总协理衔名,以备入奏。俟奉俞旨,即议公司、领关防、合群办事矣。
宝惠夫妇挈孙女、次孙自汉阳归,上下喧腾,屋为之满。灯下作庆亲王福晋五十寿序(振贝子之生母也),羌无故实,真枯窘题,夜深脱稿,竭力展拓,不足言文矣。
初二日晴。亡弟叔坤生辰拜供。自十点钟至两点钟客来不断。只因待友热心,遂致臣门如市。然可借以留意人才,拯拔寒峻。申刻至太升堂赴山东诸君之约。陪张玉蕖都转(莲芬)为临城矿及改移路线事。散后又至大庆元赴郑蕙之约。宝惠带来根生、持叔、品仲三信。
初三日风、雷,大雨如注,拟诣史馆,不果行。饭后雨止,诣编书处。
初四日晴。兰花大放,清芬喷溢,携书坐花侧,觉天下之乐无逾此矣。人生仕宦,但求适志耳,营营奚为哉!午后至成子蕃处贺喜。诣荣掌院论公事。
初五日阴,颇凉。忽传有非常之耗,惊怛欲绝。缘晨召枢臣,复传旨罢见,人心遂觉皇皇。急诣庆邸祝寿,借探消息,知上近日腰痛特剧,不能起坐,故辍晨朝。惊魂略定。未刻招友赏兰(增瑞堂、效述堂、成子蕃、姚石荃、徐花农、何润夫、杨朗轩、顾亚蘧)。同乡公呈京兆,请奏发公款,立农工会,先从事于森林,推余主稿。因嘱门人黄叔权拟初稿,
而余删润之,发明森林利益甚备,多古人所未言。夜雨达旦。
初六日冒雨诣史馆,与鲁卿议续进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列传,从皇史晟调来咸丰时进呈本(四传各二函)及本馆画一贴黄本,拟断自嘉庆朝。凡奉旨宣付史馆列入四传者,搜访公私事实,接续增修,分季陆续进呈。其未奉旨者,虽系闻人,暂付阙如,以昭公慎。盖千秋论定,非余等一二人所敢去取于其间,唯奉天语为定评,庶几无私无僭耳。
堂餐后散,值雨亦晴。因诣编书处。四点钟出城,祝余子镜太夫人寿。灯下删改农工会呈稿。叔权原稿于征实处极为简明,余所不及,而前半篇笼罩入题处,则眉目不甚分明,由其于公牍文字尚少理会耳。接汤伯温表舅祖湖南书,年八十矣,犹能于红笺作小行楷,自是老辈过人处。因嘱儿辈珍存之。阅邸抄,知已三日不进外折,可见圣躬之不豫。至不叫外起,则月馀矣。
初七日竟日檐溜未歇,夜雨尤甚。天骤凉,须穿棉衣。孟黼臣学丞来访,欲借大宛试馆作劝学陈列会。同里伍渭英(璜)来执贽,生长湖北,新选浙江宣平县。午后为缪子惠作致端午帅书。申刻冒雨至庄邸赴振贝子之约。归坐内斋,篝灯听雨,萧条淅沥,颇增秋感。余性耽清寂,虽处繁盛,常有荒江老屋境象往来心目间,倘世界承平,容我择山水胜处,结茅习静,究竟身心性命之事,庶不虚此一生。此愿其何日偿乎?连日看《明通鉴?神宗纪》,专从当时朝局着眼,是余从阅历后看书识见较从前高一格处。弱冠时在书塾处读史书,与中年登朝后读史书,见地迥不同。弱冠时记性好,中年后悟性好。学固有与年俱进者。
初九日阴。午后诣编书处。因程学川(字伊)所纂《奥大利纪事》体例未画一,嘱其重修。姚石荃、顾亚蘧借吾精舍请客。急雨骤至,且杂冰雹,半时许即晴。儿女辈设酒肴为余暖寿。
初十日晴。余四十六岁生日。亲友门生来祝者五十六人。竟趋日跄跪拜,入夜疲不能行。儿辈唤八角鼓弹唱娱宾兼演小戏数出。客散后坐中庭观之,颇有足资嗢噱者。愉儿满月,提前二日于今日祀先。
十一日竟日阴。拟出门谢客,右腰乃痛楚不胜,聊作半日休息。未老而衰,可发一叹。四点钟赴医学研究会议招生,开医学堂。傍晚,在致美楼预祝袁老夫子五十正寿(系中秋生日),请吴老夫子、朗轩、亚蘧、玉甫、珩甫作陪。夜雨。
十二日雨一日不止,蒸溽异常,恐无晴意。午后诣编书处复看正本。发苏州季文五太爷信并银一千零四十五两六钱九分,合库平银千两,托大德通汇馨斋,让汇费不收。
十三日晴。白露节。晨诣史馆。午后谢西城客,道路泥泞特甚,两手几生茧矣。答访缪子受妹婿(禄保),筱珊年姻丈之子,次远堂伯之第四婿也,现在法政学堂肄业。筱珊丈寄赠新刻《续碑传集》十二册,继钱衎石先生前集而加纂录,随纂随刻,尚未成书,故卷数、目次均未定。其咸丰朝督抚,据《畿辅通志》录先大父中丞公传,叙次简而有要,文亦峻洁。恭读一过,深感缪丈载笔盛心(先大父为道光戊戌科进士,传误戊辰。原籍为阳湖,误武进。曾官两广运使,传失载。先大父薨于咸丰庚申闰三月,传误辛酉三月)。又据汤君义尚所撰墓表录先高叔祖次山中丞。昭代文献纪录,以湖南李氏桓《耆献类征》为最博,浙江钱氏仪吉《碑传集》为最精,平江李氏元度《先正事略》则与钱录相出入。苏州袁尺木《名臣事状》所录虽不多,然皆先生一手撰述,峻整简核,卓然史裁,余嗜读之。欲求三百年官师言行,通知本朝掌故,推究政治学术,必宜将此四书详观博考,再益以缪氏是编,庶乎专门有用之学矣。余虽渐老,犹将以公暇从事焉。即从中秋节后起先读《碑传集》。
十四日晴。至汪家胡同昆师母处贺节,路远难行,疲甚。坐客厅小憩,有老仆年八十矣,与余言道、咸朝时事甚悉,多其目击者。谓侯爵琦善乃福建渔人子。老侯爵任福州将军,途次泊舟假寐,梦邻船一小黑虎伏于舷侧,醒则渔舟在旁,有小儿伏舷侧而眠。因以百金付渔父,抱归子之,托言长妾所生。既长,袭爵。其父母来访,畀以重金,遣仆赴闽,为建屋置田,且怵以祸,嘱勿再来。此儿即琦侯也。媚夷卖国,卒偾大局,致酿今日
之祸,岂非运数耶?老仆谈次太息不置。又言耆英之赐死也,其时英夷在津骄甚,夷酋巴夏里,乃广东人,姓李,赘于英,耆曾识其人,愤其挟外人以躏宗国,且技无能为力主战。
桂(良)、花(沙纳)二星使不便所为,绐使入都面奏请方略,而飞章劾其畏夷私遁。显庙震怒,遂逮入狱,赐自尽云。所言与世所传说者不同。答拜东城客,归寓略息,又赴江苏馆与四省总协理公请督办吕尚书。夜,月色特佳,坐西院呼吸清气,良久乃寝。
十五日阴。晨起祭神。饭后出城至孙师、王师处贺节。又至三兄处及董宅,顺答谢各客。晚,祀先,合家团園饮酒。发翁寅臣信,为永年款事。又为伍渭英致杭府卓芝南同年书。
十六日晴。晨诣史馆,堂餐后出城,至常德馆为周容阶丈诊疾。容丈与先君子乡榜同年,交甚密,因详溯四十年前旧事。至袁先生处祝五十生日,复入城诣编书处。灯下复缪丈书(寄南京颜料巷)。
十七日阴。同邑赵钿卿观察(锡年)自蜀来,承寿芸大令(致年)自豫来,均见。
钿卿总角交也。饭后答谢南城客,雷雨骤至,疾驰而归。目颇涩,不敢观书。(〔眉〕赵锡年,字钿卿。张用宾,字荔轩。承致年,字寿耘。此后初见之友,大书其名号于书眉,以备查考。
着为例,自今日始。)年几五十,心力渐衰,不复能为泛滥之学。唯以今日时势,余立志欲致功者三端:一专看本朝掌故书,练习典章,洞达政事利病,多识前言往行。一学古文,事理欲其实,气息欲其醇,词句欲其典雅,以救近来俶诡支离俚陋之病,守先而待后。一看医书,研究古今圣贤医学精奥,阐扬而光大之,以救今人崇拜西医戕生之惨。
十八日阴。东城行吊。申刻全蜀馆乙酉同年消夏局,余与王酌升同作主人。(〔眉〕蒲秉坤,字舜瞻,戊子同年,四川人。)
十九日晴。午刻至东兴楼,与同乡严、李、刘、孟四公会齐,偕至间壁祝袁尉廷宫保五十生日(生日系二十日,今日赐寿)。少坐观剧,即诣史馆。偕鲁卿就鹿总裁回城之便,往商公事:一接班光绪二十四年以后大臣忠义画一列传。一咨取方略馆月折档册,钞录光绪十六年至三十三年各折辑为长编。一重修儒林、文苑、循吏、孝友列传,援案分季陆续进呈(从阮文达所修各传后接续纂辑)。鹿相均如议。天阴微雨,因归寓。两日在车中看《汉书》列传数卷。欲作古文,必先于此取材。大概文字郁茂雅驯,断非枵腹所能从事。文章精神固在命意,而修词亦宜大段着工夫。如两汉书、南北史、《昭明文选》、《何氏语林》,均不可不留意也。经义、历史、本朝典章故事、唐以前词藻,此四者缺其一,即不足以成文。古文岂易言哉!
二十日阴。午刻诣起居注。出午门后,大雨骤至,衣冠鞋袜皆湿。至全蜀馆,壬午公局请客三人(吴佩蔥、许静山两观察,高仲瑊太守)。散后入宣武门。雨至夜方止,雷声甚厉,大霹雳,窗牖皆震。节近秋分,不宜有此。灯下看编书处《英历史》二卷。宝纶自南归。
廿一日晴。午后唁荣锦堂丧明之戚。出城至铁路研究所议立公司各规则。(已由督办大臣奏明发下木质关防一颗,文曰“奏办预筹津浦铁路招股有限公司关防”。)至松筠庵赴刘惺安、孟黼臣之约,趁西城归。灯下跋程伯葭所藏南田公花卉册页(计十二幅)。复笏斋书。
为胡焕亭同年致丁衡甫书。伯葭来夜谈。(〔眉〕胡运昌,字焕亭,广西人,壬午同年,山西静乐令。)得大兄福建信,准补延平府(发常州电)。
廿二日晴。晨访振贝子,未值。归后叶玉澄来谈。未刻出城,为花老子妇诊病。答拜赵钿卿,适沈雨人亦来,相与畅谈改造度量衡利弊。至松筠庵赴孟黼臣约。李文正师五世兄石曾,新自法国归,在巴黎习农学已六年,。深悉土宜种类培植之理,俱有实验。世家子弟能专心研究实业,可敬可服。农学一道,士大夫有理想而缺实验,老农老圃有实验而缺理想,农事之所以不进也。石曾洵知要哉。包安吴自谓于农学有得,所著《齐民四术》,皆朴实亲切之论,余从前甚嗜其书,而生长世家,未亲田事,究不能明其奥窔。前年编书处进呈农政
一门,余一手复辑,颇知其法,所恨无实验耳。
廿三日阴,微雨。看书局书四册。饭后吊张笃生同年丧。诣编书处。出城在恒裕久坐,还前借千金,收毁借据。复汴省黄补臣、赵颂眉二信。西汉君臣之分犹不甚严。君称其臣必举其官;玺书劳问,则云皇帝问某官。盖犹有三代馀风。奴视臣下,自前明始。朱批每云“这厮”,甚而“这畜”,全无道理。然于辅臣,犹称“先生”,稍存敬大臣之意。夜坐闻西风振叶,洒然生凉,不禁感触。
廿四日晴,凉甚。叶少云介其友李沁来见。饭后写扇三柄。出城访刘伟臣,未值。
谒寿州师,久谈。晚,约朱季鍼、吴质钦饮于单牌楼聚魁坊。(〔眉〕叶世勋,字少云,大兴同乡。李沘,字怡臣,大兴同乡,河南知县。)
廿五日晴。饭后诣编书处,少坐即出城,至闽学堂教育会议事。至津浦铁路公司议事。至聚宝堂赴魏少牧之约。趁西城归。灯下作冯母徐太恭人九旬寿序一篇,三鼓脱稿,力摹庐陵、震川,颇为创格。近来连作寿序四篇,各有章法,各具面目,文机殊不滞。此两月来熟玩震川文之效也。
廿六日晴。午刻诣史馆,午餐后诣编书处。接端午帅电,以《循吏施沛霖列传》见托。施君字口口,汉军籍靖海侯琅之后,由进士官江苏,曾宰吾邑,抚民慈而缉盗严,以吾解事以来所闻武阳两县令,未有如施侯者,民至今思之。今日在史馆已见江督奏稿及武进丹徒事实册。为良吏作佳传,固史官责任也。
廿七日晴。张庆籀来见。其尊人雪樵先生与先君子文字至交,其母夫人与先妣换帖姊妹。余幼时常侍先妣诣雪丈包头章胡同赁宅,呼其母夫人以姨。往事犹历历在目,而先妣墓木拱矣。与孟颉追话旧游,不禁泫然泪下。又忆岁己卯先君子见背,七月中旬举殡,张丈自山东来应京兆试,甫入国门,乘旅行车遭殡于途,见柩前所陈衔牌,一一与先人符合,大惊下车,就孝子问之,果先君子丧也。骤闻凶耗,放声大恸,即便服执绋从至广惠寺,抚棺痛哭,详问不孝孤病状,挥涕不止。老辈交情之笃如此,不孝至今不能忘。孟颉今年二十五岁,系己卯后所生,于往事皆不知矣。雪丈有妾赵氏,殁于京师,暂厝永乐寺,孟颉奉遗命来迁柩归葬,觅之不得。余以永乐寺与公善堂相近,特命堂役柏四往寺访之。饭后胡锐生来作半日谈,言上月廿四日陨大星至通州马景山提督营中而没,不一月而马公薨。将星之陨,夫岂偶然(马公当日闻星陨,惨然不乐。时已患病,疑其将应己身也)。锐生曾佐宋忠勤戎幕,马为忠勤部将,由勇目积功保至宫保提督,因话其平生战迹行事极详,自是大将才也。
灯下作致鄂督陈筱石书,复曹亲家书,复谢叔词书,复管亦仲书,均交宝惠带。接晋藩丁衡甫信。
廿八日晴。秋分节。陆锦奎介费芝丈来见。饭后至皇城根小苏州胡同董处,贺新居兼祝吉甫生日。出前门,在恒裕小坐。复至花农前辈处复诊。时已黄昏,趁西城而归。今日周历不下二十里。珩甫在此剪烛夜谈。宝惠随王少诚使节附火车赴汉口。计初一日自鄂抵家不及一月也,岂星命家所谓驿马耶?门人陈仲伟贻《左文襄手扎》三册,皆致仲伟大父舫仙少保(讳湜,湘军名将)者,石刻一册,石印二册,多论军事之书。指示精明,书法遒劲,森如兵甲,不敢逼视,望而知为伟人笔墨也。吾辈作书切忌姿媚(搔头弄姿,决无正气)。
书虽小道,关乎人品胸襟。吾自戊戌习坡书,专趋雄厚一路。有时略参秀润,乃风韵,非媚态也。下笔时使生气拂拂函盖一切,将来作事亦自有气魄。曾文正论文论字皆取兀傲不平,正为此耳。为叶玉澄作赵次帅书。
廿九日晴。刘伟臣来久谈。闻西藏番众具呈,拒赵大臣(尔丰)不纳,因其前办巴塘军务,多诛戮无辜。此次任边务大臣,欲举藏地而内治之,尤有夺我燕支山之愤,众情汹汹思叛。朝命新简将军(马亮)查办。余因附致次帅一信,嘱其告季和钦使勿轻进(季和为次帅胞弟。兄弟分领川疆,弟署川督而兄接其任,亦盛事也),并严饬属员勿邀功生事,丁役勿苛索滋扰,以杜藏番口实。未刻诣徐处与朱桂老合诊。至松筠庵同乡结局议事。武备
学堂毕业生授军校武职也,坚欲入印结局,分结费,与五六品文职同。日前诸君集议拒之,众军校声称流血,势将用武,出不逊之辞甚秽。呜呼!野横至此,愧杀军人资格矣!而当道犹欲崇礼。兵士人格太卑,吾见其犯上作乱而已。接次寅书,新城已交卸。次弟勤于为政,有循声,民爱戴之,乃大吏拘于期满成例,遽以是缺位置他人,彼其心何尝为人才计为地方计耶?唯弟既得替,可以请假来京畅叙,则大可喜者。复端午帅书。
九月初一日晴。午初诣史馆,点派中书陈鹿荃充校对。未刻出城至津南馆王六垣处诊病。随赴医学会集诸君,议设旬报,以尽研究之实,且借以阐扬中国医学。赵敏生由香港寄来西法医书数种,略看其《内科新说》一种,所得太浅。即如发热病,彼竟不知其因何致此。谓万不能一治即退,只可听其略减。热甚,则带冰帽。过十日不退,则服补药。
吾可决其必死也。又发热呓语,指为脑经病,须用药清脑。若转痢疾,则指为大肠溃烂,不治之症。岂不可笑可叹。如立医报,此类皆可著论辟之。发福州大兄信,又兴化许篆丈信。
初二日晴。客来一日夜不断,气喘神疲,唯与黄叔权论学殊畅。奉旨,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俱从祀孔子庙庭。此举去年四月赵芷生侍御(启霖)具疏发其端,下礼部议。以堂官意见不一,久不复奏。毓鼎秋间再具疏促之。南皮议主三儒俱祀。礼部溥尚书入郎中胡国镛说,祀顾、王而黜黄。前侍郎张亨嘉则欲黜王。寿州据《明夷待访录》,诋梨洲尤力,谓其主张民权,于会议复奏时自具一疏争之。(御史徐定超、吴纬炳各具疏伸梨洲。)特旨三儒俱祀。仰见圣主折衷正当,一扫门户之偏。顾、黄二儒百馀年中屡请屡驳,至今日乃垂定论焉。
初三日晴。在精舍请客,皆两邑同乡也。傍晚即散。灯下细看《金匮要略》,仲师各证所列方脉,皆只举其一隅,使读者心知其意,触类以旁通之。后人或讥其疏略,盖不能三隅反耳。卧思世界六教祖,皆生于亚细亚洲。我孔圣人及道教祖老子生于中国,释教祖释伽牟尼生于印度,旧教祖摩西、基督教祖耶稣皆生于犹太,天方教祖穆罕默德生于阿刺伯。其降世,摩西最早,老子、孔子、释伽次之,耶稣又次之,穆罕默德最晚(〔眉〕摩西在夏商时,孔子、老子、释伽在周时,耶稣在汉平帝时。穆罕默德在梁陈时)。
初四日晴。叔、季两弟忌日,竟日郁郁不乐。夜,早寝。
初五日晴。灯下作《黄叔权众妙谈麈序》(别录副)。近来怔仲渐剧,往往彻夜不眠。
余之病根在好用心,无论看何书,皆喜深研理奥。明知成病,然不能改也。午刻至袁珏生处祝其太翁幼安亲家生日。
初六日晴。诣史馆。出城祝冯润田太夫人九十寿,观戏数出,趁西城归。耕莱侄自南来(禹九弟之子),留其下榻(此初三日事)。闻张劭予丈殁于河南,失此名卿,殊可惜也。
初七日晴。午刻在精舍请吴仲怿中丞,吴佩蔥观察,胡诗舲太守,陪客五人。未初客即齐,申初即散,甚难得也。灯下作陶斋书。
初八日晴。一日不适,谢绝各事。晚饭后纵笔写擘窠大字,体气略舒。得笏斋大同书,随手作复。
初九日晴。鲁卿约出游。数年前遇重九,必偕同志访秋古寺,小饮市楼,作冷淡之局(游客所聚处则避之)。今则登高旧侣散在四方,或已捐馆舍,其在此者,唯余及孟孚耳,不无感慨,因邀花农、梅叟、孟孚、鲁卿、朗轩诸君、三兄过三松精舍便酌,相与登台远眺,落暮始散。夜仍不能眠。为蒋茹孙致余绶屏书,交作霖寄去。
初十日晴。凌大京兆据绅士公呈(余领衔),奏请设农工学会,开办森林,岁请备荒项下银万两,奉旨依议,钦此。顺天府送来照会一份,抄录原奏。京兆复于辰刻过谈,嘱余等详拟章程。缪恒莽观察自山西送达赖喇嘛进京,特来访,久谈而去。未刻至湖广馆,赴教育会特别会,投票公举会长。余及李嗣香前辈得票最多,且数目相同,遂同充正会长,
而以其次之李君磐副之。余复推湖北范樾生中翰(超之)充书记员。初八日,编修袁励准具疏,呈进邵阳魏源《元史新编》,恭候钦定列入正史。有旨着南书房会同国史馆阅看。因与鲁卿约集于恒裕,偕诣总裁寿州师相。书已由南斋交师处,大略阅讫,交余二人嘱送荣总裁。余乃携归翻阅。书共四函。光绪三十一年,默深先生侄孙午庄制府(光焘)刻本。
默深先生本具史才,谙习中外时事。此其晚年所编,欲进呈而未果(见于制府后跋)。体例谨严,考核精审。其最有功者在太祖、宪宗平定各国传。太祖兵力,南略印度,西逼欧洲,威震泰西,为中国数千年所未有。乃明初史臣如宋、王诸公,虽工文学,不谙蒙文,开创宏功,概从阙略。近年转从俄罗斯及泰西史籍,窥见一斑(如洪文卿侍郎〔钧〕之《元史补正》),则据俄国古史译成者)。先生此传,远过宋修十倍。惜其中稍有缺佚(如隐逸、释老、群盗三传皆有目无文),然无碍于大体。闻诸公意议,欲奏请列入正史,与《新唐》、《新五代》并传,亦乙编快事也。为张荔轩作致胡揆甫前辈书。余又另寄密信一函交邮递。
十一日晴。叶玉书同年自张家口释回来谈。黄慎之丈来交起居注进呈前序。未刻鲁卿来,偕诣学部谒荣中堂,送呈《元史新编》。向来京外呈进书籍,下南书房复看,不过略观大意,三四日即复奏。此次以事关正史,意从郑重,特命会同国史馆,故荣相之意亦不欲草率从事,以书交余二人酌派馆中通晓史学及西北舆地诸君,在馆详细较阅,提出实胜旧史处,具疏详陈请列正史。余意亦正如此。以为此折当仿《四库书目提要》之式,乃为矜慎也。
出城至徐吉人同年处贺喜。赴段春岩同年湖广馆之约。绕正阳门归。
十二日阴。午后至尚敬臣、宝瑞臣两处贺喜。访景佩珂。至本司胡同恩筱岩度支部处,为其母夫人诊疾(穆将军之子佩珂所荐也)。风雨骤作,驰归。灯下看《元史新编》太祖、宪宗平服各国传两卷。《元史》地名、人名佶屈缭绕,本不易读,加以乾隆朝重加译改,尤觉满纸烟云。《魏史》则犹仍旧史名辞也。
十三日晴。先室管夫人生日拜供。饭后诣史馆,与鲁卿商定复看《元史》事,良久乃散。抵编书处,则已日薄虞渊,诸君皆去,余独坐阅书一卷。晚归,灯下阅《英史纪事》二卷。接宝惠南京禀。
十四日晴。未刻赴松筠庵集议农工会事。在恒裕少坐。入城访葛振老久谈。灯下阅《英史纪事》一卷。
十五日晴。六弟妇忌日拜供。午后诣起居注点帮办、京察及帮校对差。至史馆,据刘忠诚行年识略改正本传。忠诚早年平广西浔州剧寇黄鼎风,为南方第一战功。余着意详叙,颇觉有声有色。出东城答拜刘嘉树前辈(名誉。新放江宁知府),何绍卿表兄(厚忱)。
连日坐车过劳,髀内痛楚。灯下犹看《英史纪事》一卷,多所删正。《英史纪事》凡十七卷,欧介持、尹翔墀合编,搜采翔实,行文雅驯,叙次亦剪裁有法,若能将地名、人名画一,旁列英文以定之,可为单行善本。余月来专阅一过,获益非浅。接陶斋电告,宝惠已赴鄂,关切可感。为屠雨航致三六桥副都统书。政务处议开博学宏词科,奉旨依议。
十六日晴。鲁翼云自黑龙江来,携有海伦厅同知辛九丹书。辛君在都曾与余一面,余已不复省忆(〔眉〕鲁翼云,字抟九,江夏人。辛天成,字九丹)。数千里贻书,致慕仰之意。书中以“名满天下,苍生属望”相推,余滋愧矣。午后诣编书处。致杨帅书。濮卿和自山东来,云五弟已旋省,十月间必来京,闻之喜甚,即作书邮寄济南。
十七日晴。法儒铎尔孟偕焦镜芙来访,余详论中西学派,铎君推重康德学说(德国大儒),余以姚江及内典精义证明之,铎甚心折,拟录西儒各学派贻余,而请余示以中国学派。余复请其摘译卢梭《耶密儿》精义见示,铎欣然允诺。谈两小时始去。西儒论学宗旨,与中儒不甚悬殊,有近程、朱者,有近陆、王者,只因中国解西文者不知学理,而吾辈又不解西文,遂无从窥其阃奧。倘能编一中西学案合编,实不朽盛业也。余以此意向铎言之,铎击节称叹不止。西宾去后,余即出城至悦生堂行礼,善卿弟丁母忧成服也。又至法源寺,徐花农前辈夫人除服行礼。其世兄今晨即除丧服着公服。余不以为然,吾乡礼,孝子是日仍着
丧服俯伏,来客亦素服两缨,迨日落将撤祭时,孝子始易吉服,亲友之留此者亦易公服,再行礼。似合礼意。四点钟至豫升堂,赴金晴羲之约,主人已散,乃访晴羲,致晚至之歉。复至全蜀馆赴癸巳公局,趁西城归。灯下阅《元史新编》表志三卷,颇有所见。
十八日晴。缪恒莽来久谈。午后朗轩来谈。以张天如《南史》评点本付宝铭,令其照此加朱于监本《南史》,盖强迫用功之妙法也。《南史》合四朝为一书,详略得宜,最省日力(如《陈书》无甚事实,亦备一史,且人物均牵上搭下,读者苦于披览而所得殊少。
《南史》与梁联合,为卷不多,省功甚巨),且富文藻,大可馈贫。偶检《四库书目提要》,柯维骐《宋史新编》在存目中。提要诋其益、广二王不当立本纪,辽、金二朝不当附载记,等诸外国。谓大纲既误,则其馀不足言。余按柯史竭三十年之力而后成,柯氏至发愤自宫,以专思虑,可谓精勤之至。其书整而有法,约而不漏,足救《宋史》冗杂之病,自是良史,而馆臣乃力诋之,至不列于乙部,其故可思矣。尊益、广二王,则何以处宏光、永历二帝;贱辽、金二代,则何以处我朝龙兴。当时文网颇严,诸臣于此有戒心焉。故特有此二端以摈之,而不别举其失。细绎提要词意,此旨犹可窥见,非谓其书之不可存,直不敢存耳(余为此说,颇自喜别有会心)。否则,库中乙部所收之书,其劣于柯史者不知凡几,皆纠其失而藏其书,何至皇皇巨编,乃摈诸不齿之数耶?此读古人书所以当知人论世也。
十九日晴。午后诣编书处。阅《元史》。同乡京官具公呈都察院,请代奏将已故陕西候补道潘民表事实宣付国史馆列入《循吏传》。嘱吴先生创初稿,余为删润,三鼓脱稿。
至报子街谒沈氏姨(韵石之母心耘,八婶之胞妹)。
二十日阴,微雨。巳刻谒振贝子,为缪恒莽介绍。午后至江苏馆赴赵田卿、剑秋之约。散已上灯,复入前门,至东安门外东兴楼赴绶金之约。同座吴寅臣,杭州人,专治词学,于源流派别言之甚详。归已夜深。竟日四城奔驰,筋骨皆痛。
二十一日晴。徐、沈两宅过礼,余为女媒(男媒为萧新之中翰),往返两处,各张盛宴。延朱桂老为林女诊疾。向绶金借来洪文卿侍郎《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原阙十卷)
以核魏编。侍郎使俄,得拉施特《蒙古全史》(拉施特儿哀丁,波斯人,事元西域宗王合赞,据当时卷牍作此书,名曰《札米伍特台白儿力克》。按上四字义为“全”,下五字义“史”,犹言《蒙古全史》),皆阿刺伯文,无人能读。嗣得欧人多桑所著《蒙古史》,俄人贝勒津以俄文所译《拉施特史》,又俄人哀忒蛮所著《蒙古史》,于是元初西域用兵始末,凡《元史》所不载者,至此而犁然大备,乃参伍核订撰成是编,其中十卷则未及定稿而侍郎殁。灯下静阅二卷(《太祖本纪》)。连日酬应,虽筋疲力尽,然读未见之奇书,不自知其乐而忘倦也。
二十二日晴。午后至连雨亭处,为其夫人诊疾。出城至嵩阳别业,赴朱桂老约。又至豫升堂,赴金晴曦约。灯下看《译文证补?哲别列传》、《西域补传》,凡三卷,洪氏所最得意者(用兵印度,详《西域传》。用兵钦察俄罗斯,详《哲别传》)。
二十三日晴。天甚热,只着夹衣。女府过妆,往来两宅。刘伟臣来话别。灯下看《译文证补》西北地理附录海都木刺夷康里诸传凡五卷。此书要义尽于此十卷中矣。余于诸史皆寓目一过,独《元史》以其难治,置之三十年未能着力之书,至今日而补其阙,亦快事也。
陈邦瞻《元史纪事本末》,殊嫌疏略,实苦于无所取材。连日参阅诸史,于元初事迹颇有头绪,倘光阴多暇,当据各书增修《元史纪事本末》以饷同志也。由孝廉而登帝位者吴大帝。
由进士、翰林而登帝位者西辽德宗。
二十四日晴。暖极,并夹衣亦流汗矣。大似江南天气。阳不内藏,葆精为养生要义。
午刻诣江苏馆祭先贤,余为东龛名臣位前主祭,行礼毕,即驰赴季龙处。未初押轿赴沈处,酉初始返。徐处面主人而行。至新吾处行吊。又唁陈梦陶丈丧掌珠之戚,兼递公呈。归寓上灯。连日坐车,跌伤复发,卧良久始能兴。篝灯看《译文证补》未尽各卷。又检邵远平《元史类编》浏览义例。邵氏此编详核有条理,颇胜《元史》,然于开国武功、西北地理,亦无以远过旧史,则以元初记载荒略,无可凿空也。洪侍郎之能编佳史,亦时会为之。吾辈生今
日,读书功力之逸,真胜前人矣。于此而犹不用功,岂非对不住自家。因思宝铭懒散不肯看书,屡勖罔应,不觉悲愤交集。
二十五日晴。半日会客。同年杨鼎臣(增新)以阿克苏道保人才来京(〔眉〕杨辀,字季鹿,福建人,雪沧先生之子,广东通判),午后过谈,余详询新疆及蒙古情形,质以所见,良多裨益。自三点钟起,杜门却客,洁西厅长案,遍陈《元史》各书,拟《元史新编》复奏稿,分正体、补缺、匡谬、正讹四段,而折重于平服各国传、外国传、宗室世系表,以特表其长。晚饭后始脱稿,凡千馀言,请吴先生缮清稿。费旬日研摩之力而后成此文,甚矣,责实之难于课虚也。余因怔忡不眠,戒用心而仍不能不用心,性情使然,以此为乐。使吾舍业而嬉,恐又彷徨生病矣。得宝惠湖北禀,三十、初一可返京。
二十八日阴雨。己卯公局,请杨鼎臣(增新,新疆阿克苏道)、段春岩(友兰,四川重庆府)、曾履初(广鎔,湖北施鹤道,重伯同年之胞弟)三同年在全蜀馆兼摄影,三点钟即散。夜雨达旦。杨明先押行李回京。宝惠独随钦使赴保定办复奏稿。杨明交来端午帅、陈筱帅、曹亲家回信各一封。又门人陈寅伯大令信(在南京)。西风,夜雨,秋灯,渐凉,感事,怀人,情来难迁。因检淮海、玉田两家词读之,益觉身世苍凉,百感交集,禀此情性,虽雍容词馆,不能移吾怀抱也。(〔眉〕能知我怀抱者,唯笏斋一人。)
二十九日阴。督奴子移植菊花,配合位置,此最深秋佳兴也。饭后诣编书处看书四卷。灯下作致端午帅密书。又复湖南汤温丈书。雨声竟夜。
三十日阴。万枋卿、吴厚庵来谈。枋卿论中兴湘中名将事迹甚详,往往异官书所传。
林文忠负知人鉴,极赏左文襄。文忠督两江时,文襄为孝廉,求其女为子妇。文忠戍伊犁,遍历回疆八城,阴图其地理险要,藏之箧中,从未示人。尝谓文襄曰:他日甘肃、新疆回人必叛,能平之者吾子耳。临殁,遂以图授文襄。适文襄用师西陲,识拔刘寿卿(松山)叔侄(忠壮、襄勤公。锦堂),委以兵事,复以图授之。故刘公军行所至,皆出回酋意外,谓此间蹊径,吾侪犹不尽知,刘公生平未到甘、新,何烂熟乃尔?群诧为将军从天而下,遂不能支。王壮武(鑫)轿夫四人后皆积功官提督,刘松山、谭拔萃其二人也。馀二人,枋卿忘之。
厚庵湖北监利人,论三国魏吴交兵情势极明。蜀、吴分荆州,以江之南入吴。荆州门户险要尽失,长江处处可渡,故关侯守荆州,以无险可扼,致吕蒙渡江,无从防御,荆州遂不可守,非谋疏也。厚庵所居距华容道二十里。傍晚至铁路公司。宝惠回京。量能婿见余来信过多,往往疏失,愿为我司书札,以公事登记档册法行之。深为可喜。
十月初一日晴。午刻践铎尔孟约。眷念其母,刻刻不忘。其母所寄之物,皆陈案头,自谓见此如见母。其天性纯挚可效也。城外泥淤没踝,马车一步难行,因归寓易骡车出城,至医学会共商开设学堂事,与教习杨振甫议订课程。李嗣芗前辈有话面商,在松筠庵专候,余以天暝,城将下键,不及往而归。为黄叔权致陕甘督升吉甫、甘藩毛实君两同年书。同里金桂生选刻《毗陵诗馀》,欲以亡弟季盦词入选,嘱寄稿本。先作书谢之,稿本录副再寄。桂生乃亡弟词友也。
初二日阴。骤寒,顿着皮衣。恒老来谈。饭后访嗣香前辈,顺看三兄。
初三日晴。午后诣史馆。归寓,朗轩来作半夕谈。
初四日晴。因直隶公事,偕李嗣香学士、刘惺安左丞赴津。余独下榻望海楼三条胡同翁甥处。大姊及景之夫妇俱归常熟,白仲山为之看家,屋宽无人,甚为舒徐。大德通号丁汉槎以马车迎于车站,因赴号晤其掌柜权九如(号在针市街)。李、刘二公预出知单约盐商纲总(王竹林、李子赫、杨绍熙、刘筱斋、姚少诚、王益孙、李幼香),饮于河东满春楼(奥国租界,余上次到津,此处尚一片荒冢也),开议加价事(改为诸纲总作主人)。
初五日晴。巳刻赴李处会齐,同谒杨莲帅,提议两事:一、津浦铁路招股,以备十年后赎路。拟每一斤盐另加四文,就长芦、直隶口岸计,岁可得六十万金。在民间食盐虽觉稍贵,然近来新政如学堂、巡警之类,度支部责令就地筹款,不准作正开销。各项皆出
于民,悉索殆尽。此项加价,俱给股票,匀摊各州县,交自治会绅长收存,将来铁路得利,所得子金,即抵各项新政之用。小民每日每口食盐不过三钱,每月共食盐九两,以一斤十六两计,每口每月不过多出钱二文有零,一年不过四十文,而杂项所省则数倍于此。目前似累,异时获益正多也。余三人敷陈此义,莲帅亦以为然。即留余等午饭,遣人请张馨庵运使及纲总王贤宾(即竹林)入座面议,当时解决,定于来年正月实行(如此大事,立谈而决,可见杨帅办事之才,若分头各议,经四五转折,非五六日不能定矣)。一、天津、河间二府所属灾赈,杨帅已平粜安插,余等又请其加意赈抚。余又以医学堂事募捐,杨帅慨诺,议月助百金。以上三端俱满意,此行为不虚矣。盐商因受铜元之害,欲使民间以钱买盐者改为照银价折钱,要求余等向帅言之。余意不谓然,姑为达之。杨帅亦恐民间从此多费,不肯轻改,盖银价之起落无定,则钱数之折合无常,上下之间,将因转折而增累矣。
饭后归寓少憩,复至李氏荣园,赴李三昆仲之约。散后诸君约观剧,余以先世父忌日辞。
初六日晴。朗轩自京来,许仲恒、李子赫均过谈,留三君午饭。饭后至李处会齐,同谒张都转。子赫约庆元楼羊肉馆便餐。申刻,余三人在聚和成回请诸纲总。散后至下天仙观剧。归寓填词一首,四鼓方就寝。
百字令金桂生运同选刻《毗陵诗馀》,函索季盦七弟《剪红词稿》。季弟下世已四年矣,寄此以识悲感。
(原稿此处空六行。一一整理者注)
初七日晴。酣睡至午正始醒。徐少良来,邀往利顺德大菜馆洋餐,菜不甚精而价甚昂。
傍晚,便服诣督署后门访杨帅,密谈良久。至慎贻里赴大德通约,散颇早,与杨朗轩、叶范予作寻芳之游。天津繁华日甚,不减沪上,且骎骎有驾而上之之势。若津浦路通,东北商务皆由此而达东南,沪上市场将移于天津矣。
初八日阴。回京,九点钟开车,一点钟三十分抵前门车站。
初九日阴。午刻诣史馆。申初诣编书处。灯下看《德史》二卷。
初十日阴。皇太后万寿,升仪鸾殿。辰正,皇上率王公百官在来薰风门外行礼,臣毓鼎侍班,入宝光门后始知圣躬不豫,唯在内廷行礼,毓鼎乃随诸臣入班叩贺。晚,微雨。饭后,为花农前辈写十孝子赞各一章,皆徐氏先德也。
十一日阴。菊花二百馀盆皆盛开,奇正浓淡各极其妙。晨起率两侄一婿位置于两厅中山上廊间,参差错落,罗列殆遍,洵深秋大观也。未刻约徐、何、顾、谢、杨、李诸君玩赏。
花老赋诗六绝句,梅叟赋两律。傍晚畅怀而散。
秋色薜荔经霜万叶红,菊篱浓淡斗新丛。吾庐别自饶佳色,不借妍春百五风。
十二日晴。未刻赴东兴楼与李、刘二公会齐,同谒定兴相国,复陈诣津所办各节。
灯下看《德史》三卷。花农前辈恭阅宫门抄,两圣不御殿见枢臣。发七弟妇书,为宝铭姻事。
十三日晴。午饭后唁质钦丧明之戚。闻其儿妇濮氏绝粒誓殉其夫,质钦夫妇苦劝之,尚执意未回。余叹息久之。诣编书处。出城谒戴少怀尚书,闻三兄病,往看之。至嵩阳别
业赴乙酉消寒局,趁西城归。闻两圣仍未御殿,心甚忧虑,访于朝贵,知皇太后因腹泻而心绪拂逆,故辍常朝。发苏州适胡氏九妹书,为铭姻事。北风大起,落叶满阶,纯乎肃杀气象矣。就枕前检《山中白云词》吟诵数阕,不胜苍凉之感。长安人海,知我怀抱者几人乎?十四日晴。圣宫不豫辍朝,唯庆亲王见慈圣于榻前。既退,即兼程赴菩陀峪地宫。
朝士惊惶,虑有非常之变。且闻枢臣讨论道光庚戌、咸丰辛酉故事。一夜北风怒号。
十五日晴。甚寒。立冬节。午刻诣起居注。未刻诣史馆。申刻约同乡严、李、刘三公赏菊小饮。接次寅信,十九日起身北来。又接许篆丈信,云宝铭岳家沈太亲翁住苏州庙堂巷。
十六日晴。饭后诣编书处。傍晚至松筠庵议农工会事,同乡投票举余为总理(李嗣翁最多,余次之,史康侯又次之)。
十七日晴。巳初刻李、刘二公来会齐,偕诣监尹陆凤石师,未晤。又谒张相,斟酌请赈疏稿。在庆和堂午饭。饭后余至后元寺预祝希文四叔岳母寿。乙未荐卷门人吕联乙来见。(〔眉〕吕联乙,字选青,江夏人,己丑举人,法部主事。)
十八日晴。先妣生辰拜供。未刻,同人借精舍答余前局(朱桂卿、延子澄、何润夫、徐花农、钱新甫、曾奂如、顾渔溪、亚蘧、陈孟孚、谢鲁卿及三兄),并拍照。长廊遍列菊花,人坐立其间,景致殊胜。(〔眉〕蔡国器,字定臣,大兴人,江苏候补道,和甫京卿之子。)
上疾加剧辍朝,闻礼臣讨论典礼。
甘州(原稿此处空七行。一一整理者注)
十九日晴。午刻诣史馆。申初诣编书处。发延平信。
二十日晴。午刻两点钟,忽传车驾还宫,枢臣再召,人心惶惶。毓鼎驰谒振贝子,欲探虚实,未见。幸知还宫之信不确,心稍放宽,因出城祝李嗣香前辈生日。又赴梅叟扬州面之约,赶西城归。夜半十二点钟官报馆再送上谕条,奉懿旨授醇亲王载沣为摄政王。
王长子溥(左亻右义)入宫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二十一日晴。巳刻嗣香前辈由西苑归,来访,始知昨日午后二点钟圣躬发厥,一时许始苏。皇太后亦濒危险,乃再召枢臣议定国本,命醇亲王立时回邸,抱阿哥入宫,年甫三岁。(〔眉〕八字:丙午,庚寅〔正月〕,壬午〔十四日〕,甲午。)午刻出城祝三兄生日,留面而归。访戴尚书,不值。访绶金于法律学堂久谈。绶金竟日在宪政馆,略知禁中事,病势颇危,梓宫均己敬备。皇后往来两宫视疾,两目哭尽肿。今日例行公事,俱由摄政王代行。余有两局悉辞之,虽无大故,然二圣病危,岂臣子宴乐之日乎?乃尚有出新知单举行消寒会者,亦可异已。接叶少云天津、沈幼芙江西信,均索致大吏书为谋差缺,此何时乎,而闲情别致为人说项,岂不为大吏所鄙夷,因随手各作书复之。幼芙且以利啖我,谓所谋若成,当以二三百金酬谢,誓不食言。嘻!是货之也!吾岂有遗行欤?因此悚忿自省,复书直斥之。此种人见地如此,岂是可用之材!由此推之,其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将无所不至矣。接宝惠电,二十日安抵太湖。与袁、吴两师及子侄辈夜观乾象,帝星暗散无光,前星尤微。
二十二日阴。晨兴惊悉大行皇帝于二十一日酉刻龙驭上宾,今日辰初用吉祥轿(平日御乘之轿加长如民间驼轿)还宫,巳时升殓,阿哥即皇帝位于柩前,嗣为穆宗毅皇帝之子兼祧大行皇帝。臣敬泣思大行皇帝以四龄入承大统,临御三十四年,恭俭爱民,勤于听政。凡前代帝王声色土木之好,上俱无之。兢兢业业,无一日自暇逸。当丁酉、戊戌间,
鉴于辽东战败,国势日孱,毅然与天下更新,多所变革。庚子之事,上雅不欲以乱民横挑强敌,而迫于朝局,驯致播迁。五月间,臣与廷臣同对殿中,见上审顾迟回,形于辞色。
事权不属,无可如何。终其身,处于艰虞之中。竟以忧郁,永弃朝野。鼎湖弓剑在,天有馀恫矣。(闻内监言,上自奉极薄,所御短布衫,屡经补缀,犹不肯弃之。)又奉太皇太后懿旨,摄政醇亲王监国。命成衣制孝服(二十七日内,白孝袍,翻穿羊皮外褂,呢冠摘缨。
二十七日外,青长袍褂,以无花无色缎为之。至百日,便服,用黑帽结,衣裳皆用青黑)。
摘门封,刮门对,收客座字画,蓄发至百日。作霖、绶金、季龙皆来谈。闻太皇太后病大渐,不胜忧急。是日阴风凄惨,五点钟即暝。夜半十二点钟,仆人敲门,传入邸抄,复惊悉太皇太后未刻升遐。两日之中再遭巨变,旁皇不复成寐。
二十三日晴。辰刻孝服入内,太皇太后升殓毕,奉移于皇极殿(上崩于西苑瀛台,太后崩于西苑仪鸾殿(〔眉〕敬缺一撇作“儀”)。午初三刻,大行皇帝乾清宫午奠,臣等在乾清门外向梓宫行三叩礼,即伏地举哀,良久乃起(升殓次日始齐集哭临。廿三、廿四、廿五三日在乾清宫,廿四、廿五、廿六三日在皇极殿)。至史馆午餐。督差役以蓝纸糊屏心红字,截公案为短几,办事官席地而坐,凡应标朱者改用蓝笔。谢氏表侄女今日适刘振甫,俗谓之抢婚,向例三日之内从权得行之,巡警不禁也。唯不得用鼓乐耳,执事皆拽之以行。
若出城门,则用蓝布掩彩舆。娶亲者相属于途,余所遇者不下十馀起。
二十四日晴。辰正入内。午初三刻,大行太皇太后皇极殿午奠。臣因内廷三品阶,在皇极门内向梓宫行三叩礼举哀。太皇太后待臣最有恩,屡向左右称其忠爱可大用。去岁十一月间,臣兄毓嘉召见,温语及臣,极奖其忠爱敢言,论事明白。曾与庆亲王言,欲俟一二年大用之。迨臣误召见,恐其惶悚不安,特旨补召以安之,体恤周至,廷臣罕及。追思及此,不觉伏地大恸,悲不能起。复至馆午餐(一日应哭临三次:卯正三刻,午初三刻,申初一刻)。同僚有轮晚集者,余遂归。朗轩来作半日谈。赓莱侄南旋。有旨议谥号,派溥伦、陈璧择吉地。大行皇帝在位三十四年,山陵尚未备也。
二十五日晴。奉朱笔圈出建元宣统(二十七日内,凡朱笔皆改蓝笔),以明年为宣统元年。午后便衣出门,为连雨亭夫人诊疾。至保安寺访王聘三、秦柚衡两同年,均未值。
在恒裕少坐存款。前后在恒裕厚存京平足银八千两,每月六厘行息。至大德通与朗轩谈,晚饭后归。
二十六日阴。恒莽来话别。午后入内哭临。在史馆久坐。朗轩作半夕谈。接次弟顺德快信,明日中车可到。接家信,并银一千二百两(余及六房各六百两)。上谕议上大行太皇太后庙谥。翰林院知会具说帖议监国典礼。
二十七日晴,有风。卯初刻,大行皇帝几筵前殷奠。天尚黎明,仅辨人影,见前列拜跪而亦拜跪而已。冠服出景运门,应由中门,而执事各衙门竟未知照景运门,以致临时中门犹阖,请钥匙而后开。冠服立而待之,又例须举哀。冠服出时,诸臣应跪送。今皆不然。本届丧礼之漫无头绪也如此!卯正三刻,诣皇极殿行礼。四刻乾清官行礼。在史馆进晨餐,归寓眠一时许。未刻次弟自济南来,不见面者四年矣。中年兄弟,官辙分驰,一回相见一回老,何忍久别耶?觌面之顷,欣慰不可言喻。
二十八日阴。巳初,大行太皇太后几筵前殷奠。进茶一拜,进膳一拜,读祭文一拜,跪听祭文毕,行三拜礼(仍未举哀)兴,福晋及王公夫人各捧冠服出,诸臣跪送随诣燎所(在三座门内阿哥所前),福晋夫人跪奠酒,渚臣皆跪。俟火稍熄乃退(续考昨日礼节亦如此,唯不用妇人耳)。午饭后聘三、柚衡偕来谈,傍晚始去。故人久别,谈笑甚谐。自廿一以后,余怆怀国难,悒悒寡欢,时而仰屋长吁,时而绕阶闷步,至今日始稍有生趣也。三兄、李珩甫均来看次弟。本日巳正各国使臣率参赞、繙译各员在梓宫前奠吊。接宝惠太湖电,今日起身北归。
二十九日晴。休息一日,与次弟畅谈。校《庆湖遗老集》一叶。《庆湖诗集》自宋以
后无刻本,去岁绶金同年得旧钞本甚精,复为余购一钞本,虽写手劣率,然亦旧本也。
因其讹脱过多,特用绶金本校改,亦有董本误而余本不误者,随手为之改正,庶几成两善本也。
三十日晴。饭后入内,未正一刻诣皇极殿叩奠,奠毕欲诣乾清官,则已祭毕而散矣。
盖两处各派王公代上行礼,同时并举,诸臣不能兼顾也。灯下校书。致端午帅书,交孙仲山带。闻皖有兵警,安、庐二郡皆戒严闭城。又有土匪掠临淮关。今日小雪节。
十一月初一日晴。连日暖甚,着两羊裘犹汗出。近日朝端百事散漫怠忽,岂非恒畅之征乎?巳刻入内。午初三刻诣乾清官叩奠。两处既不能兼,毓鼎唯有间日分诣而已。署中分派轮祭,余则每日必入一奠,必不得已,其间或休息一日,稍尽寸心焉。至史馆午餐。
灯下校书。十日前以银八钱买旧本渔洋《古夫于亭杂录》一册,连日在车中细阅一过。得宝惠太湖信。
初二日阴。先考七旬冥寿,在广惠寺唪经一日。毓鼎青长袍褂行礼,因此祭近吉礼,不便知会亲友,唯袁、吴、钱三师,李珩甫、聂命三数人而已。午后西风大起,天地为昏。
棚店沙回子赠余《穆罕默德年谱》一册,灯下阅一过。其教以却妄归真为宗旨,颇合吾圣人无妄存诚之道。戒约有五:不二主,不罔人,不奸,不盗,不杀人。亦甚正。谱载隋开皇七年,回回教始通中国,称中国曰赤尼(不解其义),为他书所未见。(〔眉〕赤尼即支那。按洋文称中国为赤尼斯。)先君见背于己卯六月,柩暂寄广惠寺。今日与次弟觅得其处。三十年前情形,历历在目,徘徊垂泪。屋狭陋不堪,乃贫贱之家所用者。其时毓鼎年十七,次弟年十四,丧殡皆大兄主之。毓鼎不孝,俭亲之罪,百年莫赎矣。夜,大风如吼。
初三日阴。一日大风。未入内。校《庆湖集》一卷半。接赓莱常州电,询宝惠已否安抵京师。盖因皖有兵警念之也。随复一电,适得惠信,初五日可回京。奉上谕,以后坛庙大祀,均由摄政王代行礼。命礼臣集议以闻。
初四日晴。巳刻诣皇极殿、乾清官叩奠。在史馆午餐。诣内阁,谒寿州师相,面议起居注各公事:一、今年封印前一日,仍进记注,唯表文须酌改。一、行文礼部议,摄政王代行礼,讲官应否侍班。一、派笔帖式四员,校正近六年汉文记注副本,以备送实录馆。一、自元年至廿四年遗失记注应否补办为实录底本。师一一如余所议。归后请值年署主事耆昌(字世堂)来寓,令其照行点派笔帖式广裔、耆泰、梁照、桂福四员校正汉文。灯下校书一卷半。
宝釐生日。
初五日晴。甚暖。一日气坠,肛门痛剧,不能坐车。校书一卷半。宝惠白汉阳归。陶斋赠余银瓶一座(镌双款)。复李子赫信。余看《资治通鉴》凡二过,觉唐一代事犹不甚省忆,因于上月补看《唐纪》,自太宗起,今日看至肃宗末(以下详纪之)。
初六日晴。气坠甚剧,一日三登圊,神昏易睡,乃服人参以振之。幸客稀事简,可以静摄。看《通鉴?唐代宗纪》三卷。代宗为广平王,甚贤能,迨即位,乃全不足观。宠任程元振、鱼朝恩,致播迁之祸而酿藩镇之乱。盖居下得知情变,居上多所炀蔽也。孔子谓“为君难”,信哉!宝振生日。
初七日晴,大风。气坠颇减。午后入内叩奠。通值世中堂演杠讫。制大长方木箱,中压铁砖,以象梓宫,试舁人之平侧。此物必有名称,余询之老苏拉,亦不知。看《代宗纪》中之上一卷。灯下校书一卷。唐将相大臣,经韩、柳为作志状者,史据以作传,采入《通鉴》,特有声色,且往往溢美,文人之足为人重若此。皇上万寿系正月十四日,因是日值宣庙忌辰,改为十三日。
初八日晴。宝惠生日。备小酒肴款五弟。午初三刻入内叩奠。学士满汉十四员,唯余及锡聘之年丈、延子澄丈入临最勤,几于无日不到。其馀则轮值而后赴,或竟有一次不到者(今亦不必著其名矣)。此事无人稽察,各尽各心而已。在史馆点派承办长编供事(自光绪十五年补起,至三十四年止),归寓招宝记照像馆来寓照合家欢,大小男女共二十九人,合
为一照。朗轩、绶金来久谈。
初九日晴。本日皇上升太和殿,即皇帝位,颁恩诏,赦天下。巳初刻,毓鼎丧服诣史馆,易朝服趋中和殿庭。午初刻,监国抱上坐小辇自乾清宫来(监国侧身坐辇上),御中和殿,受御前内廷及各执事大臣朝贺,起居注官四员序立庭西,向上行三跪九叩礼。上啼哭索母,声甚厉。臣等匆匆礼毕,即疾趋至太和殿内第三柱前侍班(锡聘之丈,景佩珂、杨少泉二学士同班)。监国抱上步行,自殿后门入,升宝座,上啼不肯就座。监国一足立脚踏上,一脮跪宝座上,扶上立于座上。四服事太监在旁慰劝,上哭不止,言欲回家,不愿在此。鸣鞭赞礼,王公百官行礼,大学士捧诏向上跪,旋起出殿门授内阁学士恭捧以出,礼部堂官跪奏礼成(按礼,皇上应目送恩诏出午门后始下宝座。此次因上啼不止,殿敞天寒,恐圣体过伤,诏下阶,即奏礼成)。太监一员即抱上退,臣等亦退。恩诏至天安门登楼用彩凤衔之下坠,礼部宫以云盘承之,恭读诏书,百官吏民在金水桥前行礼跪听毕,乃置诏于黄亭,以一黄伞导之出大清门。毓鼎仍回至史馆,反丧服,由东安门出,归寓。皇上御小朝服,天颜甚温润。臣自丁酉年充起居注官,侍大行皇帝凡十二年,每值升殿,御仗排列,提鲈及御前大臣前引,大行皇帝乘舆随之。迨礼毕,则步行升舆而去。臣在香案前瞻依亲切,如是者以为常。今天仗依然,而大行皇帝已不复见矣。不禁凄然泪下,恐为人见,急以袍袖拭之。看《唐纪?代宗》中之下一卷。又卷下半卷(代宗讫)。德宗初政极好,只因所用数大臣如常襄、杨炎、乔琳、张涉之类,俱不能初终一节,后遂尽人而疑之。一生猜忌之端,其病根实伏于此(明庄烈帝亦然)。校《庆湖遗老集》毕。其中尚有两本俱讹缺处,当徐觅宋本补正。
毓鼎蒙恩加一级,荫一子入监读书。
初十日阴,似有雪意。巳刻大行皇帝初祭,未能恭诣叩奠。午饭后诣编书处。灯下删改进呈记注前序(其实即表文也,相沿谓之前序)。原序系黄慎之学士所撰,先帝升遐,则叙述处皆当酌改矣。
十一日晴。四品京堂以上具公折谢加级恩,呈递膳牌,庆亲王领衔。大学士部院科道会议大行皇帝庙谥,午初刻诣内阁画奏稿(庙号恭拟六字:礼德襄哲懿安。谥号恭拟六字:昭靖景惠庄裕)。午初三刻,恭诣几筵叩奠。在史馆久坐始归。南园来谈。夜大风。
十二日公折敬上庙谥,恭候圈定,并递膳牌。留中不下。午刻诣内阁会议,摄政王礼节各画阅字,人给排印礼议一纸(阁臣杂采众议为之)。约吴经才侍御在史馆午餐,畅谈一时许。申初一刻恭诣乾清宫、皇极殿几筵前叩奠。归寓已日落,倦不能兴。绶金邀厚德福便饭,次弟前往,余辞之。看《唐纪?德宗》二、三、四三卷。藩镇连兵,无异战国时代史,文亦多仿《国策》为之。
十三日晴。丁府六介杨德孙来见。午饭后诣编书处看书三卷。(〔眉〕丁聿修,宇府六,奉化人,上海地亚枪炮厂买办。)看《通鉴?唐德宗纪》五卷。此数卷皆纪幸奉天、幸山南及李晟、李怀光河北三镇诸大事。当时情势曲折,至今历历如绘,虽今日人记今日事,亦不能如是明白详尽也。正史纪传旁见侧出,稗野各史彼此矛盾,温公斟酌贯串,聚为一编,如亲在局中见其人,闻其语,岂非大快事!《通鉴》一书真空前绝后矣。连日依次读之,恍入山--上,应接不暇,不忍释手。毕氏《续鉴》乃纯以公牍体裁行之,相去何止三十里(余读涑水鉴,时时眉飞色舞;迨读毕鉴,则昏昏欲睡矣。)
十四日晴。大雪节。大学士部院科道公折,恭上大行皇帝尊谥德宗景皇帝(前议发下,圈出第二、第三字)。诣内阁大堂画奏稿。至江苏学堂与吴蔚老平教习学生争哄事。蔚老意在抑学生之骄横,与余意同。而庇其戚叶姓之为教习者,则余不敢附和。接陶斋书并密电本。
灯下复外信三封。看《唐纪?德宗》六。
十五日晴。递公折及膳牌。在史馆略进早餐。午初大行皇帝几筵前行启奠礼,在乾清宫叩奠,三跪三叩首,冠服出,跪送从诣燎池,随奠酒王大臣行三叩礼(凡三次,一奠一叩)。
午初三刻,复在皇极殿午奠,出东华门,观演杠,以校尉八十人舁大杠,上盖黄罩,自景运
门外出东华中门,有内务府官约二十员立于罩下(出东安门乃坐),舁之以行,名曰“押扛”,验其平否,直舁至景山东门外始旋。归寓,看《唐纪?德宗》七。申刻,次寅约数友及余寓中亲友子侄晚餐。三兄下榻于此。苏学堂公推学生三人来见。
十六日晴。德宗梓宫奉移观德殿。毓鼎巳初刻即诣沙滩(距景山东门不远),百官集此跪送。三兄、五弟、卿和侄婿均随余往,先在起居注帐棚少坐。午刻全分卤簿前导,乐执而不奏,驼马负帐棚猎具,一似举行围狝而出者,不忍遽以先帝为升天也。两黄轿一置御容,一置神牌,黄曲柄伞一引。梓宫黄绫绣龙罩,舁以八十人,平稳五分厘欹侧,后随豹尾枪。
轿至,前跪者即俯伏举哀,灵舆过,乃起,步行恭送入景山东门,俟梓宫安奉殿中,喇嘛入转咒讫,百官行三叩礼,仍回帐棚略息。赴内阁大堂,会议大行太皇太后尊谥(定靖襄钦裕明),徽号(亦拟六种,皆有天字),画奏稿,明日入奏。归寓已未正矣,饥甚且疲。随意检起文勤《五代史注》晋汉周各本纪观之。此书以欧史为本,而全录薛史及《五代会要》分注于下。凡唐末五代宋初别史、霸史、政书、笔记、总集、专集、金石,皆入之,多过本书且十倍,可称集五代之大成。读者但观此一书,而全五代之书悉寓目焉。真奇编也。薛史于晋末汉末事迹,依日排叙,详尽分明,使读者如见当时情事,故繁而不厌。欧史则专尚书法,以寥寥数语括之,所有事迹诏诰,一笔勾销,令人索然无味。此薛史之所以不能磨灭也。温公修《通鉴》,专取《旧唐书》、《旧五代史》,良有见耳。唯欧史议论叙事,文章之妙,卓然可传,胜宋子京《新唐书》远甚。《新唐》诸志出于欧公手,亦胜旧书。两新史本纪,均无足观。
十七日晴。一日看书。看《唐纪?德宗》八。连年公私杂糅,虽未尝释卷,只是东翻西阅,自上月看《通鉴》,近日始能端坐读之,日尽一二卷,整片挨排读去,稍有十五年前情味矣。复庄房友人信。
梅叟移居宽街,时连遭国忧,兼闻皖中兵乱二首北陆将回律,西城好结庐。乾坤多泪日,岁月杜门馀。天暖犹存菊,家贫但载书。
清风比通老,谁与绘移居(宋杨通老有移居图)。
衔恤孤衷耿,忧时两鬓斑。闻君来卜宅,令我暂开颜。江郡风尘警,霜庭竹石闲。
艰虞思智略,肯遂老东山。
十八日晴。午刻诣大行太皇太后几筵前行廿七日祭礼。至内阁大堂,画会议摄政王礼节奏稿。看《唐纪?德宗》九,未尽一卷,朗轩约福兴居晚饭。
十九日晴。巳初刻诣观德殿德宗景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退至帐棚,释缟素服,改青长袍褂,帽缀缨(本应昨日释服,因有大祭,展一日)。诣内阁大堂,画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徽称、谥号奏稿(圈出钦字)。昨议礼节,经摄政王蓝笔改数处(奏牍书写摄政王,原议双抬,改为单抬。每年公费银二十万两,改为十五万两。水陆各军归摄政王统率,改为节制。
尚有二处系改字句)。归寓倦甚,坐卧逍遥而已。孙女爱宝生日。
二十日晴。大学士部院科道公折恭上孝钦显皇后尊号,呈递膳牌。又恭上摄政王礼节,悉依议,唯文武官坐对、立对,分别另奉特谕行之。午饭后至顺直学堂教育会,余因各学堂教习多不得人,贻误子弟,议令各堂于会议前一星期,将教习课本改本及每日到堂簿汇送教育会,由会员分任评定,区别上下勤惰,列表宣布,分送各堂,则教习有所劝惩,滥竽者自退矣。诸君佥以为然,拟于下月实行。看《唐纪?德宗》九。德宗病陆贽拒绝诸道馈遗,谓于鞭靴之类,受亦无伤。贽上奏有云:“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目见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与交私,何能中绝其意。”真透澈情理之言。昔先伯尚书公最喜诵
此数语,因勗毓鼎多读《宣公奏议》(曾文正公亦屡劝忠襄公读之),余乃逐篇熟读。凡作奏牍文字,喜用对偶合开,必调平仄,差能整齐曲折,委婉动听者,实得力于宣公与先尚书公之训也。《通鉴》采《宣公奏议》最多,盖为倾倒之至矣。
二十一日晴,大风。午刻德宗景皇帝初满月大祭(自此每月廿一日皆祭,由二满月以至周年),诣观德殿叩奠,毓鼎到稍迟,至景山东门已将散矣。即归寓,庄纫秋(纶裔口〔原名下一字犯御名〕)自里门来,过道班,谈良久。客去临帖,写梅花库笺大斗方二。看《唐纪?德宗》十、十一(半卷)、《顺宗纪》。王伍、王叔文一案,史家最无是非。其辅顺宗,首罢进奉、宫市二弊,起用陆贽、阳城诸贤,皆初政之美者。而夺神策宦官兵权,属之金吾大将军范希朝,尤为卓卓。使此计得行,安有文、懿、僖、昭四朝王、田、仇、刘诸奸之祸?大抵二人志大才疏,不免近于狂躁。又行事不拘故常,不解周旋世故,一味任性而行,遂为朝论所嫉。史家因仍记载,诋之不遗馀力。其实所诋皆在空处,并无实在劣迹可指,以至寝陋吴语,亦成罪案。夫貌不扬而操乡音,与其人品行何关?乃亦举为奸邪之证耶?最奇者,夺宦官兵权,亦加以“固位专权”、“人情疑惧”贬词。然则必以兵权授宦官,乃为大公而顺人情耶?真颠倒是非之论矣!总之,伍、文人品虽有可议,而其所行之政不尽可议也。当时出于怨憎之口,容有不平,若后世,则当别白言之耳。即八司马,亦正人居多。摄政王始见廷臣。
二十二日晴。孝钦皇太后初满月大祭。毓鼎以髀肉痛剧,不能坐车,未往行礼。蔚若丈来久谈,历举李君磐劣迹,贻误学堂,决不能留。午饭后写斗方三张,看《唐纪?宪宗》上之上(未终卷)。
二十三日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编书处。中途为景佩珂诊病。看《唐纪?宪宗》上之上毕,又上之下。白乐天论事诸疏,曲折洞达,不亚陆宣公。其当官亦甚戆直,特为诗所掩耳。即以诗论,其乐府讽喻诸作,亦非寻常词人所及。观杜黄裳、李绛所论诸事,令人心开意快,熟复之,足以增长智识。昔人谓不学无术,处事之术固自学来也。古今史家有用书无出《通鉴》右者。写斗方二张。
二十四日晴。
二十五日晴。两日因股痛不能出门,看《唐纪?宪宗》中之上、中之下。灯下校勘《元名臣事略?木华黎》。余于前年得旧钞本《元名臣事略》,乃用元朝本照录者(名《国朝名臣事略》,凡及元帝处,皆出格抬写),以武英殿聚珍本核对殿本,不特字句多误,且有脱至五百八十馀字者(《郭守敬事略》),乃知钞本之足贵,因每夜校勘数叶。
二十六日晴。痛少减,不敢远诣史馆。饭后诣编书处,看书四卷。又以《俄史》、《意大利史》发缮。看《唐纪?宪宗》下、《穆宗》上。
二十七日晴。客来甚多。写黑龙江周、年、潘三信,托鲁抟九带去。午初至米市胡同访赵剑秋、董绶金,新移居也。二君约广和居午饭。饭后答访裴实甫。申刻偕次寅至大观楼西餐,任翼臣作主人。看《唐纪?穆宗》中。主既不明,宰相萧段、崔枉皆庸才,处置各事,无不颠倒失宜。读史至此,气闷已极!二十八日晴。看《唐纪?穆宗》下、《敬宗》。牛、李分党,其党互为谀袒,互相诋毁,自两朝实录及一时笔记,议论偏私,彼此各逞臆说,旧史据以立传,往往歧出。温公考异,详加考订,择其可信者而从之,下笔精核矜慎,务求公平,疏通证明,斟酌尽善。
如此方可称史才史识。黄叔权自西安贻书兼寄见怀诗五首。
接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一月底十一月二十八日晴。梁叔庄表兄(恩湛)自湖南来。看《唐纪?穆宗》下、《敬宗》。
自牛、李分党(宗闵、逢吉、吉甫、德裕、绅,五李又各分党),其党互为谀袒,互相诋毁。
自宪、穆、敬、文、武五朝实录及一时笔记,议论偏私,各逞胸臆,旧史据以立传,彼此往
往歧出。温公考异,详加考订,择其可信者而从之。故此数卷书下笔记事最为矜慎,务求公平,疏通证明,斟酌尽善。如此方可称史才史识。敬宗欲幸骊山温汤,拾遗张权舆伏紫宸殿下叩头谏曰:“昔周幽王幸骊山,为犬戎所杀。秦始皇葬骊山,国亡。玄宗宫骊山,而禄山乱。先帝幸骊山,享年不长。”上曰:“骊山若是其凶耶?我宜一往,以验彼言。”十一月庚寅,幸温汤,即日还宫,谓左右曰:“彼叩头者之言安足信哉!”澄斋曰:臣谏其君,命意立言,固贵切直,然亦当准情酌理,委婉讽谕,使君入听而易从。此其中有苦心焉,非可一往直遂也。如权舆之言,非不切直,而情理俱不可通,不论游幸之非宜,但历数骊山之凶恶,此所以益坚敬宗之愎也。夫言官叩头力谏,当量事之轻重大小而行之,于其重且大者而力阻焉,则入主触耳惊心,不生狎玩。敬宗视朝稍晏,刘栖楚阶下叩头,至于流血。兹之暂欲游幸,而权舆复伏殿叩头。(〔眉〕此敬宗即位之初事也。栖楚故有“大行在殡”之言。一一男惠注)敬宗见谏官之叩头如是其轻发也,则将视以为常,后虽有重大之事,即使相率叩头流血而力争,亦不见其惊心矣。观于对左右之言,则其狎玩之心已形矣。呜呼!言官力谏,直节也,美名也,而行之不得其宜,或且无益而有损耳。余故纵笔论之。夜,大风。
门人黄叔权以途中怀余诗五首见寄,作此寄酬寰宇悲衔恤,元阴感索居。乾坤万行泪,云树一封书。经粹能为吏,才高久启予。
秦中古陆海,跂望救饥虚(来书悯秦民窳惰,有假手以致庶富之志)。
二十九日晴。冬至节。孝钦显皇后、德宗景皇帝几筵前行大祭礼,毓鼎辰正至东华门皇极殿,行礼甫毕,因在史馆暂憩。午初一刻诣观德殿叩奠。当跪听恭读祭文之际,前跪二品数大员(姑隐姓名)居然回首促肩大声谈论,且纵笑不止。哀敬两亏,肆无忌惮。迨冠服出景山门焚化,诸臣跪奠,突有枢臣轿夫多名吆喝抬轿从人丛中出,在殿前横绝而过,置轿燎池侧,儳立倨观,余等为所拥挤,几致倾扑,并有汉枢臣一人端坐轿中,以待燎烬。余观此,不胜纲纪凌夷之叹。散后,余登舆遇皇太后凤辇还宫(乘黑舆,殿以豹尾枪十支),虽不辟道旁行人,毓鼎亦出舆背立隐处以待。十二点钟归寓,草白简劾之以振纲纪,交袁老夫子缮写。看《唐纪?文宗》上。礼部于廿六日奏冬至日大祭,王公百宫服色,援光绪元年元旦百官俱服缟素例,请旨。奉旨仍服缟素,钦此。该部不知元年元旦尚在大丧二十七日内,故当时俱服缟素,此次百官早经释服焚毁,万无重服缟素之礼。摄政王一时未觉礼部误引,如所议行。百官疑所议难遵,群向部友质问,礼臣始悟其误,又不敢具疏更正,乃于廿八日仓卒片行各衙门,令改服青长袍褂摘缨帽,遂与前奏不符。而百官除穿孝百日各大臣外,无一人遵旨者。幸上宽仁,未加诘问耳。此次骤遭两丧,工部、太常、光禄皆裁,各事萃于一衙门,又值裁书吏,堂司俱不谙旧事,遂致手忙脚乱,谬误屡见,如初次殷祭,未知照景运门;登极告祭,遗漏奉先殿:皆其显然者耳。从前礼部堂宫,满汉七员,今只三员,二满一汉。内阁学士兼少宗伯衔,原以备大典礼之助,可以佐讨论而分趋跄之劳,今礼部丞参恶其近于堂官而逼己也,不使与闻部事。堂上三公遂势孤,丞参诸公遂独劳。劳则不暇详议,孤则无可质正,而典礼之罅漏不可胜补矣。
十二月初一日晴。李绍先介鲁卿来见。李俊臣自山东来,留其午饭。(〔眉〕李承祖,字绍先,四川己丑举人,就职盐大使。)饭后诣史馆,答拜程伯葭。看《唐纪?文宗》中。
初二日晴。呈递封奏,进膳牌(请嗣后大祭,特派御史二员监礼,请饬民政部严定景山门外轿马规矩),在史馆坐待,七点二刻事下,即归。内阁奉上谕:“几筵前大祭,礼节隆重,在事人等,自应一体严肃,以昭哀敬。兹据恽毓鼎奏称:冬至德宗景皇帝几筵前大祭,前列诸臣,竟笑语喧哗;焚化冠服时,并有轿夫多名横绝拥挤,殊属不成事体。嗣后凡遇大祭,着派御史二员监礼,并着民政部严定管束规矩,不得任意混杂,用昭肃静。钦此。”军
机大臣署名奕劻、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监国摄政王钤章。起居注主事耆昌来递京察单并商办公事,良久乃去。余股痛异常,大受厥累。傍晚,袁珏生来谈,云余所拟复奏《元史新编》疏稿,南斋诸公无不叹赏,考据固精,行文尤妙绝一时。已录一份存书房矣。
晚,偕南园至厚德福便饭。
初三日晴。伊仲平前辈来久谈。饭后诣编书处。又至佩珂处诊病。看《唐纪?文宗》下、《武宗》。
初四日晴。门生四人先后来见。饭后,梅叟、南园均来畅谈,至戌夜始散。看《唐纪?武宗》中。李赞皇人品虽不纯,其才实不可及。观其措置泽潞及回鹘事,立志坚定,而办法则随机变化以应之,不愧“行方智圆”四字。维州一案,温公特著论是牛而非李。余意不甚同。
玩胡注云,宋以米脂四寨地与西夏,当时朝论大旨如此,是亦不甚以温公之论为然也。《通鉴》最可看处,无如三国及唐,极有益于经世之务。余此次读《通鉴》,觉见解较从前稍进,惜于胡注详征制度及地理形势处犹多脱略,俟看过此一遍后,再用朱笔合正文小注,仔细圈点一遍,庶获熟复深思之益耳。
初五日晴。何务滋来谈。饭后至恒裕存公善养济院公款九百馀两,即至院踏勘一切,筹设工厂,择院中贫民年三十以内者,学织席打洋铁壶,延教师教之。因嘱刘孟禄粗拟章程。
余集众贫民劝导而鼓舞之(养而不教,从来无此道理)。至铁路公司议事(上月由公司呈督办吕大臣代奏,此路成后永远归官商合办,国家不更收回,请特降谕旨,以坚商民之信。又呈请附设铁路转运公司,均奉谕旨)。灯下看《唐纪?武宗》下、《宣宗》上。宣宗乘吐番之乱复河湟。是时吐番既衰,回鹘亦亡,而唐祚亦一传而乱。西北边事,与唐相终始。写致大兄书。
初六日晴。午初刻诣史馆。未刻诣翰林院,议轮值陪祀事。申刻诣编书处,闻李星桥丁忧,局中有应得之款,一时未发,余先垫五十金送去,以资行装。夜,大风。灯下看《唐纪?宣宗》下。读《通鉴》,不特达于从政,且可多解字义,识字音。细审胡注,始知吾辈习而不察之义、沿讹误读之音正多也。
初七日晴。效述堂来谈。饭后出城答拜各客。至利仁养济院勘工。灯下草《敬陈吋弊疏》,分四条,先成“慎名器以养廉耻”一条。吾于此事痛心疾首已极,不自觉其言之刻毒矣。荣锦堂侍读以变通旗制疏稿嘱为斟酌,余为增改数处。看《唐纪?懿宗》上,自此所爰立者,无非庸材,且无一人久任,竟亡国祚。非人才不昔若也,有德有才者屈于下僚,居相位者互相援引,大半碌碌无足比数之人,甚而自私自利,其心不在君国。如前明崇祯一朝五十馀相皆是也。古今末造,真一辙耳。夜,大风怒吼,雪意渺然。无事偶检收信簿,一年所接各省信不下五六百函,无非求八行,谋差缺也。呜呼!可以观世道矣。江御史(春霖)疏劾庆亲王,请加裁抑,摄政王传见开导之,并传谕言官各尽言无隐。
初八日晴,大风,甚寒。以腊八粥荐先人。新授职编修潘浩、检讨雷恒诣翰林院到任(皆甲辰庶常,因在外办学而留馆者),余于辰刻赴署宣旨,事毕即归。一日会客,冒风迎送甚苦。看《唐纪?懿宗》中。庞勋不过乱盗耳,既无根据,又无纪律,非藩镇比也,乃竭半天下之力,期年而仅平之。末世兵力不振,于此可见。黄巢再乱,遂不复可制矣。检杨守敬《历代沿革图》唐藩镇四裔两图细观之,于《通鉴》形势益了然。古人左图右书,洵不可少。
初九日晴。翰林院值日。卯正入内,在史馆坐待,事下乃归。礼部主事文铭来谒,述堂之子也。儿妇生日,备小酒肴。面后诣编书处。晚,赴梅叟之约。顾愚老誉吾近作五律,神味近少陵,固知言为心声,不求似而自似也。看《唐纪?懿宗》下、《僖宗》上之上。御史俾寿疏请甄别佐贰杂职,文中有“吮痈舐痔”四字,政府传谕令改之,便缮一片,今日再奏上。故事所未有也。

读唐宪穆纪有感宫廷事秘报龙升,正讨公闾竟未能。一代宗工长庆集,不将诗史讽光陵。(光陵,穆宗陵名)
再酬叔权落落交亲运,驳驳日月新。人才亦东豕,吾道竟西麟。旧学存门下,离怀逐渭滨。
朔风飘雨雪,为子久凝神。(岁寒期共保,勤寄陇头春。)
初十日晴。一日未出门。复看史馆书,斟酌宗室文达先师传。灯下草疏振皇纲以肃中外一条。两月来,日手《唐纪》一编,下笔遂似唐人奏议,此学之所以贵时习也。豫学堂乱,学生殴监督,警察来问并殴之。废科举,立学堂,其效如此。
十一日晴。次寅、宝惠赴津谒杨帅,带去密书一函。王次篯、范棣臣、范俊臣同时来谈。饭后雅初、珩甫、三兄又来。酉刻至大观楼赴王贡珍约。军机大臣袁世凯奉旨罢归,以大学士那桐代之。看《唐纪?僖宗》上之下。
十二日晴。起居注司员四人来商公事。向来满主事两员每人轮值一年,因而徇私渔利,屡致龃齬,余议废值年名目,以公事责成两主事和衷合办。向来汉正本记注册归供事承办缮写,不成事体,余改归汉主事录办,添派通晓汉文笔帖式四员分任缮写,月给津贴。诸君咸乐从。午饭后至畿辅学堂教育会,副会长李士莹辞职,公推皖堂副监督马冀平太史(振宪)
充副会长。薄暮始入城。看《唐纪?僖宗》中之上。
十三日阴。午刻诣史馆。出崇文门至顺直学堂,督视学生期考,兼与王化初、赵廓如诸君商理来岁整顿各事。看《唐纪?僖宗》中之下、下之上。朝政无复纪纲,唯藩镇战争攘夺而已。致陶斋密书。军机大臣袁世凯于十一日奉旨罢归,今日学部侍郎严修疏请收回成命,不报。严为项城援引,由编修超擢侍郎。此举尚不失为君子,胜于反面若不相识或更下石者远矣。
十四日晴。寿州师相枉过久谈。次寅叔侄自天津归。饭后访鲁卿,又访嗣香前辈。申刻赴刘式夫同年约,梅贞、聘三、柚衡同座。绕前门归。德宗景皇帝山陵择定西陵附近金龙峪吉地,敬上陵名曰崇陵。看《唐纪?僖宗》下之下。昭宗承僖宗童昏败坏之后,天下大乱,威令不行,大段已不可收拾。然使上有宪武为之君,下有郭、裴、杜(黄裳)、李(德裕)
为之相,庙谟措注,动合机宜,藩镇如李光用、张全义、杨行密、王建、钱缪辈,未必不能得其死力;朱温、李茂贞虽跋扈,讵能逞其逆志哉。唐祚至昭宗而覆,固昭宗之不幸,亦人谋之不臧也。明思宗亦然。世皆谓唐、明亡于僖、熹二宗,而愍昭、思之不幸。余谓只可云:使懿宗之后而即继以昭宗,神宗之后即继以思宗,则唐、明可以不亡耳。古来唯汉献帝、晋怀愍、宋海上二帝,所处时势,实无可为;若昭宗、思宗,则非不可为之时也。思宗尤与昭宗异。当崇祯初年,虽元气已损,犹是承平一统之天下耳。甲申之祸,庸讵非用人行政有以致之耶(辽东不杀袁督师,则练饷不致屡加,即可减中原盗贼之乱)?是以君子兢兢于人事也。发尚会臣方伯电,为孙仲山垫款办赈捐事。
十五日小寒节。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起居注,派笔帖式四员,校对清文记注。归寓已上灯矣。晚饭后至春仙看电影。接大兄延平书。
十六日晴。半日会客。饭后诣编书处,上灯始归。灯下代寿州师拟一奏稿。看《唐纪?昭宗》上之上(此下时检吴任臣《十国春秋》参考)。致张馨庵运使书,催公善堂捐款。得会臣复电,嘱仲山赴闽,因函致仲山,交其来差带去。吴志伊《十国春秋》一百口口卷,首尾详备,史笔亦部勒分明,地理、藩镇二表,尤不可少,别史之佳者。
十七日黎明大雪。余起时已琼瑶一片矣。微雪飘扬,至午而止,日旋出,农望犹未慰也。饭后谒寿州师久谈,阅代拟稿,剧赏其整茂。此数月中读《唐纪》之功。灯下增修昆文达师列传所补千馀言。看《唐纪?昭宗》上之中。
十八日晴。起居注恭进光绪三十三年记注。向系蟒袍貂褂,今改服天青褂蓝袍(不挂珠),辰初与同僚会餐,辰正恭随记注箱诣内阁,寿州师接收加封送大库。归寓依枕暂憩,不觉悠然入梦,醒则午正矣。朗轩来作半日谈。看《唐纪?昭宗》上之下。
十九日晴。耆(昌)来议公事甚久,因余昨下堂谕,欲革除旧弊也。午刻诣史馆。出城至医学堂放学生年假,兼与刘龙伯议明岁扩充之策。杨振甫教习讲义甚简明有绪,学生有数人记录讲解之语,蝇头小字注满简端,余甚赏其用心之专。复至恒裕为顺直学堂借款。趁宣武门归。灯下看《唐纪?昭宗》中之上、中之中(未终卷)。
二十日阴,微雪。答拜徐袖芝直剡(寿兹),王午、癸未间通牒至交也。追话旧事,不胜今昔之感。午刻至广和居赴王酌升之约。未刻在寓设便席,请曹价人、王聘三、秦柚衡、林梅贞、邹鹤俦、李俊臣,皆自外省来者,易丞午、刘式夫、杨荫北作陪。上灯时各散。看《唐纪?昭宗》中之中、中之下。起草答黄叔权书。
二十一日晴。景皇帝几筵前两满月大祭,毓鼎巳初至帐棚小憩,巳正二刻行礼,恭送冠服乘舆焚化。毓鼎之至也,朝贵皆指目之,与江杏村侍御同为众所惮。然班列严静,景山门外轿马人役皆远隔于行马外,肃然无哗。纸扎大龙舟纵二丈,列舆卫于船头,门窗位置望之若真。前为大石桥,长几十丈,桥孔可容人过。黄绫伞一柄,辇一,轿一,纯以纸木为之。
仗马四十匹,二匹为一色,俱有翎顶珠补者骑之。侍卫二十员,衣冠而立,高逾余身。大楼库三座,黄亭一座,彩花八盆,锭帛若干架。船桥陈于沙滩,馀物陈于殿门外。闻午祭后焚化,余不及看而归。风大起,寒甚。写致东抚袁海帅书。接门人覃述方太原书币,随手作复。
申刻至福兴居赴润田约。看《唐纪?昭宗》下之上、下之下,《昭宣帝》(唐亡),此数卷头绪极繁杂难看,只有逐项分看之一法,分中朝及晋、梁、汉、蜀、吴、吴越、岭南为八类,各究其措置之得失,争战兼并之胜负,其与此无涉者则置之,则条理秩然,情势易晓矣。昭宗宰相,以杜让能、韩偓为最贤,而不得行其志。张濬虽劣,而心尚忠于国家,胜韦贻范、孔昭纬。崔昌遐欲除宦官,结朱全忠以图之,遂亡唐室,诚不得为无罪,然其心则未尝不欲存唐,犹胜于柳璨、苏循一辈人也。总之,当危乱之朝而居相位,实士大夫之不幸。必也,吾夫子所谓“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乎?帝王最凶悍无赖者,前有姚苌,后有朱温。苌之疆域不减于温,而传祚三世,父子善终,则胜之。刘智远父子四年为一朝,古今所无,而梁汉乃列于正史,最不平之事,后人所以推尊南唐以绍土德也。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两满月大祭。巳刻诣史馆暂坐。午初刻在皇极殿行礼。纸扎船轿人物与观德殿同,唯船头作凤形为异耳。闻内务府造办处开价每份银二万四千两(江南造小火轮每只银八千两,此价可造真轮三只矣),摄政王核减,每份发银四百两。盖深知内府向来浮冒无伦之弊矣。饭后,朗轩、珩甫、梅叟来久谈。水蕖樵、范俊臣以所拟讲习馆规则来质,余为商定数条。夜,倦甚不支。看《梁纪?梁太祖》上。
二十三日晴。饭后诣编书处。上灯后常服送灶。复缪恒莽、丁衡甫书。看《梁纪?太祖》中、《太祖》下。此时各国规模略定,须在晋梁相争处着眼。钱先生解馆。
二十四日晴。法人铎尔孟君来谈。饭后写字数纸。晚,访俾富之侍御(寿)谈,富之喜言事,一月中几至十馀疏。余见近日言官论事过杂,用意且不尽出公诚,恐摄政王因此或有轻厌之心,转于言路有碍。王虚己能容,常谕谏臣尽言无隐,实中国太平之基,朝野之福。言官正宜自爱自重,收转圜纳牖之功。因劝富之务其大者远者,勿毛举细故,轻用枢机,等于群哄。富之深服吾言。看《梁纪?均王》上上、下下(未终卷)。晋之成功,须着意看其次第,夹寨胜而晋始能自立,柏乡胜而得镇定,守光灭而得卢龙,收贺德伦、败刘鄩而行魏博,河北尽隶版图,然后南向以争天下。不待郓州济河,梁已不能立国。均王闻郡败,曰:
“吾事去矣。”盖亦自知形势之不可恃矣。余于《通鉴》,最喜读三国、南北朝、五代,群雄角逐,针锋相对,智勇多一分,即占一分便宜,智勇退一步,即失一步便宜,于此增长无数才识。
二十五日阴。饭后诣起居注,由西长安门,步行入午门。增瑞堂将军赠松花江细鳞白鱼,效述堂赠花洞所熏冬瓜、茄子、黄瓜、苦菜(皆非时蔬菜也),赵子登赠银鱼、子蟹,因约梅叟,朗轩,珩甫,袁、吴两先生及弟、婿、子、侄团坐而大啖之。增将军又赠哈田马(即三足蟾,剖腹中油而食之,国语名哈四马),举家见其为冰虾蟆,不知所以食之。梅叟指示庖人剖油涤净,煮以鲜汤,质腻而味美。筵中虽无多肴,然皆新鲜之品,相与饱餐尽醉,又久谈乃散。夜,大雪。积素无声,寒空清悄,三九得此,洵丰年兆也,对之喜不自胜。忧乐与民同,余初具此怀抱也。看《梁纪?均王》中(又上之下半卷)。
二十六日阴。晨起祭神,祭宅神,蓝袍常服行礼,不放鞭。饭后删改范俊臣所编财政书三卷。先是,宛平袁珏生编修励进进呈邵阳魏源《元史新编》,请列正史。先帝交南书房会同国史馆阅看。毓鼎曾拟复奏折稿。魏氏此书,精审完密虽胜旧史,而元初开国方略、功臣列传,以无书可据,仍不能补也。元代地理最重西北,旧史既疏略,魏编亦阙此一卷,刻书者乃以旧志补之,则何贵乎增修乎?光绪初,吴县洪文卿侍郎(钧)出使俄罗斯,得俄人所著书,记太祖、宪宗时事甚详,皆旧史所无,于是请通人译出,欲据以补《元史》,未成而卒。积稿数寸,曾举以付陆凤石尚书,尚书择其已脱稿之十馀卷付梓,名曰《元史译文证补》。馀稿凌乱,嘱湖南陈怡仲主政(毅)理董,思续刻之,怡仲久未就绪。同时顺德李芍农侍郎(文田)亦注《元秘史》,盛传于时。考元事者,珍此二书若拱璧。柯凤孙学使(劭志)精研《元史》垂二十年,搜辑中外载籍及元人文集,得异本甚富,因合洪、李之书补修《元史》,已成本纪若干卷,志传草创未毕。史馆总裁奏以柯充史馆帮提调,专任阅看魏氏《新编》。凤孙学使丁卯乡举,与先君子同年。今日特来访,请余助理其事。余询以宗旨,则思重修《元史》,据魏编为底本,而遍釆中外秘籍以补之,使完善无遗憾,然后列为正史以废旧史。与余意悉同。余于史学,唯元代最为疏陋,借此亦可知所未知,补半生为学之恨事。开岁即可专意为之矣。看《梁纪?均王》下。入夜大雪,就枕时已积二寸许。袁先生解馆。
二十七日一日大雪,厚恐寸许。饭后至恒裕。又谒王保之师。天寒路滑,归途甚苦。
夜,大风极寒,与吴先生、次寅、子侄辈炙羊肉啖之,竟不知门外寒威矣。看《唐纪?庄宗》上。
二十八日晨醒见晴曦朗然,心目一爽。寒甚,一日不出门。命宝惠清理账目。得陶斋密函。又盛杏丈书,嘱换铁厂股票,明年三月起利。看《唐纪?庄宗》中。唐室近支血胤,歼于朱温殆尽。庄宗名为纂唐,实沙陀种耳。明宗、潞王,则歧而又歧。此论五代者所以亟与南唐也。陆游《南唐书》,固当与正史并行(若本朝梁氏撰《南汉书》,不过搜辑乡邦文献耳。南汉不足成史)。庄宗幸伊阙,命从官拜梁太祖墓,大为胡注所讥,谓始欲发其陵,继乃拜其墓,为前后相违。以余观之,庄宗必是命梁之降臣拜温墓,以愧之耳。史既未说明,胡氏亦未得其心也。
二十九日晴。辰初一刻,皇极殿几筵前岁暮大祭。巳初刻观德殿几筵前岁暮大祭。饭后看编书处财政三卷,文笔冗漫,虚字多不通,痛加删润,稍觉可诵(学生译东文书,最喜用“之”字、“而”字、“然”字,有一句而四五“之”字者,“而”字、“然”宇往往不通。
文法之弊一至于此)。今日中国文学所以不亡者,尚有吾辈措大为硕果耳。若不全力维持,三十年后全是此辈主持文学,三代以来法物尽矣,真可为痛哭者也。谁为厉阶,谓非张文达乎?看《唐纪?庄宗》中。得郑蕙晨江宁书,随手作复,又复陶斋书。刘梅晃来畅谈。
三十日晴。大寒节。王维琛自黑龙江来。余详询黑省政治、所答均有条理,人亦诚实可用,不解裴京尹何所见而参革之。耆世堂来商公事,余将起居注章程悉加订定,继吾后者
但守之足已。署中各司官感戴诚切,欲制额为颂,余以京官无此例力却之,然可见凡事唯公诚足以服人也。次寅率子侄在精舍展悬祖先神影。宝惠兄弟开销账目。余受成而已,心甚愉快。酉刻祀先,亥刻接灶,子刻焚天香。灯下写对五付。看《唐纪?昭宗》下。魏王继岌,羡蜀之货赂,而妒郭崇韬,行刘后私敕,听宦官李从袭等邪言而杀之,其器量愚鄙可见,即使无明宗之变,其能为守成之主耶?庄宗自魏州即位,至洛都被弑,首尾仅三年耳。敬肆之有关于安危如此,可不畏哉!十二月廿九日寿徐贞盦侍郎六十生日北风驻节换春回,柏子香中献寿杯。三日恰沾丰岁雪,一枝初展喜神梅。西泠清节衣冠冑,南极文星著作才。会向汉廷求掌故,黑头亲见五朝来(侍郎生于道光二十九年,阅宣、文、穆、德至今上宣统,已五朝矣)。
次联若作“丰岁恰沾三日雪,喜神初展一枝梅”,句法便平弱。此虽无甚出色处,亦不可不知。

澄斋日记
宣统元年己酉
宣统元年,岁次己酉(余年四十七岁)
正月初一日晴和无风,天色清朗。辰初三刻,青长袍褂,帽摘缨,恭诣皇极殿几筵前行礼。辰正一刻,恭诣观德殿几筵前行礼。皆三跪九叩,如朝贺礼。礼部成案,清明、中元、冬至、岁暮,王公百官有齐集,元旦则无之,唯内廷祭奠而已。此次奉特旨行之,以寓不忘先后、帝,事死如事生之意,亦因未逾百日,不忍遽废朝贺,故吉礼仍持凶服也。毓鼎回忆去岁朝正景象,犹在目前,倍增凄怆。礼毕在起居注帐棚小憩,与同僚约,各不拜年,缘皇太后、皇上尚因衰经在身,不受群臣朝贺,群臣讵可互相庆贺乎?归寓谕儿辈及家丁不得向余行礼。易常服在至圣先师位前行礼,佛前拈香。仍穿青长袍褂在祖先前行礼。午饭后,偕次寅同车至南横街三兄处拜二世父母、亡嫂神影,略坐即返。看《后唐纪?明宗》上之上、上之下。处乱世兵火饥荒之后,天成年间为小康矣。吾一岁三百六十日,五日不看书写字。
余尝戏语儿辈,吾身后若作志状,唯“手不释卷,老而弥笃”八字,或可当之无愧矣。次寅嗜读制艺,晚饭后共检何先生时文稿读之,仿佛二十年前挟策觅举时也。然余读时文,见解则较二十年前高出数倍,玩书理,体文思,颇入深处。(何先生讳逢辰,阳湖人,先世父资政公业师。久困场屋,以明经老。今观其文,谨严深细,直凑单微,无怪难得赏音也。)“丧乱以来,贫者但受敕牒,多不取告身。”胡注:“受敕牒以照验供职。”余按:告身,今之诰敕;敕牒,则似今之宫照凭照。“监国服斩衰于柩前即位。百官缟素。既而御衮冕受册,百官吉服称贺。”胡注引徐无党曰:“释衰服冕,可以见其情诈。”余按:受册为吉礼,自应暂御吉服,俟礼毕乃反丧服。其礼昉于周康王。我皇上去年十一月初九日升太和殿即位受贺,上暂服朝服,百官亦朝服行礼,礼毕仍服缟素,正合礼意。明宗之为此,不悖于礼,徐氏乃讥其诈,直是不知礼耳。徐注欧史,龂龂于书法间,有极疏陋处。余以其为欧史之累,尝欲删之。胡氏似不必引此条。
初二日晴。一日在家。作霖叔、庄枚晃来谈。看《后唐纪?明宗》中之上。写复叔权书。
初三日晴。吴东山、杨荫北、朗轩昆仲来久谈。晚,落神影。看《唐纪?明宗》中之下。笏斋来书,言去岁十二月廿一日有日抱珥之异,余未之见也。
初四日晴。饭后至董处拜先像。灯下作复笏斋书。宝惠奉涛贝勒、朗贝勒、铁尚书派充禁卫军一等书记官。此军监国特设,以拟古之宿卫,专挑京师旗丁强壮者练之。既得祖宗时八旗兵遗意,兼寓固本之谋焉。看《唐纪?明宗》下、《闵帝潞王》上。长兴四年昭雕印九经卖之,蜀母昭裔亦雕卖九经。此盛唐时所未及行者,不期于五代得之(仓米有雀鼠耗,亦始于明宗时,皆良法美意也)。潞王赏薄,军士怨悔,谣曰:“除去菩萨,扶立生铁。”胡注:“菩萨,闵帝小名。”愚谓军士虽朴,断不致呼故君小名。菩萨盖仁慈之称。南唐边镐宽柔,人呼为边菩萨,与此正同。观下文言闵帝仁弱、帝刚严二语可见(生铁喻其刚)。
初五日晴。巳刻祭神。饭后至铁路公司。酉刻赴梅叟约。看《后晋纪?高祖》上之上。
《通鉴》称石敬瑭称臣割地于契丹以求援。胡注:“自是以后,辽灭晋,金破宋。”下空十六字。盖谓蒙古灭金宋以主中夏,而不敢明书之,故空格以示意。六百岁后,犹可推测得之。
初六日晴。饭后拜风雨门将军(谢其派濮卿和为近畿督练处学习委员,兼拟更为三兄
谋事),未晤。至董希文叔岳处,以请安代拜年。商务印书馆缩印光绪新修会典及事例,共廿四函,价洋十六元。余与宝惠定一部,又为史馆定一部。看《后晋纪?高祖》上之下、中卷(未终卷)。自汉以后,有功于人国,因而移其祚者,魏武、宋武(魏武且未及身)。无功无德,无端篡弒,以倾人国者,王莽、萧衍、萧道成、杨坚、徐知诰、石敬瑭。二萧遇荒暴之主,为众望所归,犹可言也。王莽受千古恶名而不终,后人亦不列为一朝。杨、徐虽负其君,而无恶于天下。唯石敬瑭勾引夷狄,以君父事之,竭中国民力以奉之,遂近贻契丹抄掠残杀之惨,远贻数百年之祸,实不成为君。其恶浮于朱温,论世者乃知恶朱而不恶石,何也?成石氏之晋者为桑维翰,而史家多誉之。其相晋别无远谋,唯以媚外苟全为计,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宋太祖之得国,亦极无道理,因其为开国正统贤君而恕之耳)。(〔眉〕此三语吾颇自负为笔挟风霜,有功于世。)复许篆丈书,为宝铭择吉三月初五日完姻事。
石晋桑维翰,以唐同光进士,赞成叛逆,割地偿款,引外夷以覆君国。盖乱臣贼子之尤,其为相,别无经国养民固宗社之远谋,唯以媚外苟全为得计,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后人乃多誉之,何也?欧史叙其广通赂遗,似亦不甚满意,然犹未揭其罪状所在也。
初七日晴,颇暖。汪颂年来畅谈,留其午饭。饭后至松筠庵同乡议事。偕仲鲁、康侯游火神庙,书价之昂,过昔年四五倍。余唯买原板《青门稿》以归(吾邑邵子湘长蘅著)。
晚,践任觐枫大观楼约。
初八日晴。巳刻至天福堂,赴朗轩约,算结同昌账目。饭后在大德通久坐,独游厂肆,买书二部而归(《黄氏日抄》、何氏《馀冬序录》)。看《后晋纪?高祖》中卷、下卷。
初九日晴。半日会客。删改《美国历史》四卷。便衣至白庙,祝陆年伯母生日。袁、吴两师开学,晚设席请先生(作霖、吉甫、禹逊、珩甫作陪。梅叟、绶金辞未到)。杜庭珠论唐末诗人,如罗(隐)、韦(庄)、吴(融)、韩(偓),可以追配温、李,唯昭谏于激昂兀莽中时带粗率。已上三家细腻风光,含思凄惋,盖亦变风之馀波,而骚雅之别体也。评骘甚允,以拟骚雅,所见尤精。看《后晋纪?齐王》上。世皆以挑衅误国罪景延广。考契丹初次入寇,屡为晋师所败,无功而归。使非误用杜重威、张侯泽,则晋事犹未可知也。桑维翰一味主和,契丹入汴,世咸归咎于维翰之不得行其志,和局之不成。然契丹欲晋割镇定以求和,卢龙割而北方失险,胡骑所以长驱,若再割镇定,河北尽失,河南岂能自存?异日难保不有违言,一失和而马即饮河,晋祚终不能保也(除非有求必应,无辱不忍,甘心为小朝廷,或可苟延旦夕之命)。此岂可以和局了事耶?当太原乞援之时,刘知远即深以割地为非,而维翰未闻谏阻,是维翰亦主割地也。北方无险可守,谁实尸其咎乎?故论晋事者但当责所用之非人,不当责延广之主战也。
初十日晴。孟春时享庙,贝勒载润恭代行礼。毓鼎朝服陪祀,丑正即到,为时甚早,因与恩露芝同年敬瞻殿内。中列七筵(每筵设雕龙大木方椅,或二座,或三座),其中为太祖帝后,东为太宗、圣祖、高宗,西为世祖、世宗、仁宗,东壁面西设二筵,为宣宗、穆宗,西壁面东设一筵,为文宗,将来德宗祔庙,若兄弟合为一世,则东壁已无馀地,因穆宗神位之南紧接两黄案,陈列宗器,再南则近殿槛矣。殿七楹,毓鼎与露芝以步量之,纵四十六步,横一百二十八步,楹柱四人合抱不能满(吾二人亦试之),高不知其几何丈矣。中悬雕木灯二十挂,瓔珞亦以木为之,雕镂精工,似是檀木所制。卯初刻,恭代者始至,毓鼎在殿陛下与诸臣随同行礼。礼毕天已大明,集霰轻霏,貂裘尽湿。归家解长衣复寝,直至午刻始觉。
看《后晋纪?齐王》中。申刻至东城赴张振老约。易实甫观察赠《游庐山诗》一册,乃南皮相国所评点者,实甫就墨迹原本付石印,其中有五七古数篇,五言律三首,相国极赏之,誉为古今奇作,真实不虚,若实甫他作皆称是,则并世诗人不容有二矣。相国以“割爱”二字针实甫,深中其病。吾辈才多者皆犯此病,所以伤于浮浅也。今日系隆裕皇太后万寿,有旨王公百官仍服缟素及青长袍褂,不受贺。十三日皇上万寿亦然。然则臣下安可做生日,受朋友祝拜耶?亲友间往往受人祝拜,大非礼也。
十一日晴。自元旦以来,无日不风日晴和,廿馀年所未有也。半日会客。未刻赴徐花老约,为题两圣升遐挽词册引首。肴有熊掌、鹿脯,制造精美,不愧珍异味矣。趁西城而归。
看《后晋纪?齐王》下、《后汉纪?高祖》上(未终卷)。朱绩臣自皖来(又笏同年哲嗣),谈及安庆两遭变乱,而朱经田巡抚一无善后布置,祸犹未已也。朱抚以附袁建节(由知县至开府不过数年),无才略可言,恐误东南大局。
十二日晴。凌润台京尹云,西安门内西十库后(旧有十库,隶产部,今俱废,唯存硝磺一库,亦名存而实亡,尚有值班兵屋),有官地约百亩,可作农学会试验场,约今日往踏勘。饭后偕严范老诣仲鲁处,与孟黼臣会齐,偕至其处,京兆已先至,在宛平旧学堂茶憩,详度地势,极为合用。陈华甫续来,相与商论办法,日暮始散。十库地址为法教堂侵占殆尽,京兆此举颇具深意也。晚饭后偕次寅至东长安街看电影,无以异于春仙,徒劳跋涉,所费亦巨,殊不合算,唯坐位较安逸。看《后汉纪?高祖》中。
十三日晴。饭后诣编书处,删并王小东所编美史。原编廿四卷,余并为七卷。看《后汉纪?高祖》下、《隐帝》上。父子两世四年,实不足为一代(高祖以二月即位,次年正月即殂,首尾不足一年),特以时无正主,不得不数为一朝,其实当从王船山先生之说,自梁迄周五十馀年,名为后战国,或直名为十一国。陈简庄(鳣)撰《续唐书》(余有其书),以后唐、南唐纂唐之绪,而黜梁汉周。此亦从其名而姑为之续耳。究竟后唐为沙陀赐姓;南唐自称为吴王恪后,来历不明,其于高祖、太宗之血胤,俱无涉也。况天祐、同光之间,脱十馀年;清泰、升元之间,脱一年馀:叙事仍不能接续也。不过朱梁凶恶过甚,与其帝温上温,无宁帝后唐南唐耳。后唐极似刘渊。渊以匈奴自谓绍汉之统,庙祀高帝、光武,而迫上蜀后主谥号。庄宗以沙陀自谓绍唐之统,庙祀高祖、太宗,而追上昭宣帝谥号。特梁灭而晋存耳。
十四日立春节。晴。起居注同寅在松筠庵会议讲习馆章程,备便饭二席,以别于公宴,其款则出自马积生观察所寄团拜费,余写复谢公信,请诸公各自签名。散后入城,至李荫墀年丈处诊疾。看《后汉纪?隐帝》下。
十五日晴。采涧夫人生日,以在国恤百日内,尽却内外来客,祝礼皆谢之。上灯时祀先。看《后周纪?太祖》上,观周太祖、世宗规模闳远,颇异于前四代帝王所为。其所用之臣亦然(如李谷、范质、王溥、王朴、魏仁浦之类)。盖天运渐由乱趋治,其应运而生者,亦渐有大同之象矣。维时闽、楚皆已亡,南汉残虐无人理,北汉、荆南不足言,蜀仅仅自守,所能与中原抗衡者,独南唐耳,而主暗臣庸,有进取之志,而无进取之略。天下大势,渐趋于周,继以宋艺祖,遂一函夏,士生其间,固可揆理度势,望气而得之,无俟术数先知也。
十六日晴。三兄于十四日庶生一子,今日洗三,偕次寅往贺,面后闻朗轩太夫人病危,偕次寅往问。又至李荫丈处诊疾。看《后周纪?太祖》中。李子赫自津来夜谈。
十七日晴。午刻至广和居赴黄禹逊约,座中谈及谢侍御(远涵)疏劾邮传部尚书陈璧贿赂公行、浮费徇私各款。交那、孙二相国查办。陈璧青衣小帽入署诣庶务处,与心腹四五人造假账目,三日夜而后成。迨二相调查账簿,皆非本来面目矣。两相国不先严密调取,致令从容做手脚,已为失计,而沈、吴左右二侍郎不加拒绝,装聋做哑,任其蔽日瞒天,尤不可解。说者谓,两公岂畏失察之咎耶?抑亦心虚不能和盘托出耶?日本书贾中田庆在文友堂携书求售,书皆精本,价亦不甚昂,余与魏掌柜分买之。余得《渭南全集》(诗文、《南唐书》、汲古阁书、日记,六大函,初印本),徐氏《全唐诗录》(殿本初印),《通志略》(福建刻本),《王荆公诗注》,《四书辑释大成》(元倪士毅辑)。又以银三两买大本《尚书大全》八巨册。
灯下写致端、杨二帅书。又复刘心斋信。梅叟来久谈,以近作诗十馀首相质正,余为改定数处,叟欣然从之,虚怀可敬也。
十八日晴。巳刻赴铁厂,为胡怀庭署正点主。至长椿寺吊唐鄂生尚书之丧及孙孟延周年行礼。未刻至李处赴袁先生、李珩甫约,趁西城归。看《后周纪?太祖》下、《世宗》上。
革陈璧职。奸贪之人如此下场,为幸多矣。
十九日晴。早起登圊,下胶粘白冻无数。午前再圊,幸得好粪,或可不成下痢,然体气颇惫。未刻勉诣史馆,开年第一次也。因公事偕鲁卿谒鹿相,语不及私。归路问杨伯母病,危在顷刻。又至雅初处诊病。顾愚老约万福居,辞之。灯下看《后周纪?世宗》中、《世宗》下,阅《通鉴》毕。自十月至今四阅月,从唐高祖至周恭帝字字细看,首尾不遗,十年来未尝如此认真读书矣。拟更抽看东汉一朝,以收温故之功。明少室山人胡氏评史,马、班而外,范蔚宗以文胜,陈承祚以质胜。余谓二家而外,沈休文、魏伯起均以才胜(秽史二字出自怨家之口,吾辈不当拾其唾馀),欧阳永叔《五代史》以识胜,《新唐书》诸志以学识胜(纪传不足言)。夜饭后知朗轩丁忧,遣量能先往吊唁。
二十日阴,风狂如虎。痢犹未愈。据仆妇言,余患此非一日矣。全女十岁生日,斋佛吃面。未刻至樱桃斜街陈莲卿处为其太夫人点主。风沙十丈,对面不见人,事毕即归。晚,备酒肴,为次寅饯行。复徐子展先生(诸弟之业师,官山东)、何志霄信,交次寅携去。柯凤笙丈宋夜谈,专门元史之学,言之娓娓,专精之乐如是。余今年四十七矣,岁华悠忽,一事无成,读书虽多,汗漫无涘,官司所掌,多在文字间,罕簿书稽核之烦,颇思以著述自娱,遣此日月。生平于陈氏《三国志》,用功最久(自癸未年起),致力最勤,网罗贯穿,颇有所得,欲继前轨,编辑《三国会要》,以续宋徐氏《两汉会要》之书,而补钱衎石先生之佚(钱氏曾辑《三国会要》,已成书而未整理,殁后稿遂散失,仅存序例于文集中),似非徒耗心神,作为无益也。夜,风尤猛。
二十一日阴。晨风稍杀其势。德宗景皇帝几筵前三满月大祭。卯正至景山门外帐棚。
辰正二刻诣观德殿行礼。归途谒谢振贝子(曾恳贝子以次寅托袁抚台,求其位置一缺)。到家补睡一时。饭后至医学堂议事。至朗轩处行吊,送焚化车马后始返。夜间与次寅话别,抑抑无欢。闻陶斋病,发电询之。看《汉纪?孝平帝》。
二十二日晴。辰正二刻,本日孝钦显皇后三满月大祭,午初三刻恭上尊谥册宝,诣几筵前告祭(册宝以沉香木为之,奉安时藏于地宫,另制绢册、绢宝,以便焚化。其玉册、玉宝藏于太庙,俟祔庙前恭制),四品以上各官随同行礼(大学士至四品京卿均在皂极门外行礼,一律青长袍补褂摘缨),两次跪均甚久(先行三跪九叩礼,次跪听宣读册文,行一跪三叩礼,次跪听读祭文,行三跪九叩礼)。礼毕,俟绢册宝祝文捧出乃退。出城在恒裕午餐,假寐一时许。申初刻至湖广馆,赴檀斗生丈约,趁西门归。次寅已于午刻附火车回东省,今夜宿保定。余晨临歧握别,故不送也。看《汉纪?王莽》上。得陶斋复电。
二十三日阴。半日谢客静养。广莱侄自南来。饭后诣编书处,发缮土耳基、比利时、葡萄牙各史。各国历史一律告竣矣。(以次编辑历史,欧介持〔家唐〕《英史》,郭筱麓〔则澐〕、顾伯寅〔承曾〕合编《俄史》最佳,以其有条理,有剪裁也。蓝式如〔钰〕《德史》,李星乔〔哲明〕《荷兰史》,李新吾〔经畬〕《日本史》,毕口口(太昌)《土耳基史》次之。
此外,或鄙俚冗漫或草率排比,不足言矣。)闻广勉斋之子温病喉痛,为医所误,急往诊视(勉斋未敢烦余也),则已喉闭,不通滴水,危甚,恐不可救,姑予一方。复至李荫老处改方。葛振老以马车跟踪来迓,至则振老自病,诊脉畅谈而归,已夜饭后矣。看《王莽》中。
莽席汉朝全盛之业,为自来篡臣之最安逸者(此外皆得于板荡偏据之馀),使能静以守之,则国祚固矣。其人日求制作太平,既非奸邪,又非荒淫无道,直是世间一大愚妄人,不觉其可恨,唯觉其可笑耳。又思南北朝人才,北远胜于南。南尚虚文,北敦实行。南方之人文秀轻弱,北方之人坚朴劲厚。机权武略如高、字文二祖,学如王肃、游雅,才识如崔浩、杨悟、苏绰,品如高允,岂皆南朝所有,即尔朱荣亦未易才也。天下承平,则南士多于北;天下多事,则北士多于南(江淮之北皆北士也)。我朝穆庙中兴,所用皆湘皖人,此则间气所钟耳。
得笏斋书,随手作答。
二十四日晴。恩诏百官加一级,具公折递膳牌谢恩。饭后为振卿复诊。访朗轩。溧阳署令钱国选经征下忙钱粮,每洋一元,抑勒多加八十五文,一邑钱漕浮收至三万馀申。又不
收铜元,勒令折交银元。民大困,探知武、阳二县每元仅多加十五文。地方官因余曾疏劾苏抚加赋二百文,畏余更议其后也。爰公议举史君邦庆三千里走京师,乞余救解。余以一邑之事,不便疏闻,乃作二函,一致常镇道刘襄孙(燕冀),一致镇江守承瑞卿(璋),痛陈钱令浮收之罪,请其检察减收。为民请命,不敢避嫌怨也(余劾加赋疏,江苏抚藩州县甚恨余,而民间则受惠甚大,有尸而祝之者)。史君以乡人所醵资三百金为余寿,余峻却之。久闻《黄文洁日钞》之名未能读也,今年游厂始买得旧刻一部,归而读之,精审翔实,大有益于学者。
使我十五年前得此书,专心研究,所得当不浅。惜近年渎书不能专精如昔,负此书矣。前人读书札记最有益于学者,黄氏的《日钞》、王氏《困学记闻》、顾氏《日知录》、陈氏《东塾读书记》。此外记录甚多,学者浏览未始无益,然究不如此四书之精要(即如余新买何孟春《馀冬录》,陈义不免有肤浅处;阎氏《潜邱札记》,钱氏《十驾斋养新录》颇有名,然稍嫌破碎)。
二十五日阴。午后诣起居注,当众点派,各服乌布。风大起,几不成步。出城至观音院,史季超丈为其太翁作九十冥寿。看《汉纪?淮阳王光武帝》上之上。范史不为更始作本纪,《通鉴》乃以淮阳五纪年。此何也?盖以王莽纪年原属不得已之事,但使汉有所立,即当夺莽之名,况更始本系近支,天下皆尝奉其正朔,光武又借之而兴,是淮阳虽不得名为正统,亦不得视为闰位,实西京之馀分,东京之先导也。
二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复诣编书处。灯下草改良学制疏稿。延江西鲁夫人督课九女、一侄女、一孙女。晚,设席请师、采涧夫人为主(夫人母家姓邹,其翁口口口为余壬午同年)。看《汉纪?光武》上之中。得次寅顺德书,阅之惆怅半日。
二十七日晴。半日会客。饭后出城答拜七客,不见一人。至聂处葛处诊疾。灯下草改良学制疏脱稿。看《汉纪?光武》上之下。
二十八日晴。本日恭上德宗景皇帝尊谥册宝。巳刻,臣毓鼎在景山门外跪接,至帐棚少坐。午初三刻,四品以上各官诣观德殿行礼如廿二日(初次跪二十二分钟,第二次跪十九分钟),跪时甚久,诸臣多有腰膝不胜,手拄俯伏者。寿州相国年八十馀,挺身长跪,凝然不动,老辈禀赋保养过后生远矣。余亦幸能支拄焉。未刻约张振丈、易实甫、檀斗丈、延澄丈、陈梦丈、顾氏昆仲、何梅叟在寓便饭,上灯前皆散。夜,风。请袁先生缮折。看《汉纪?光武》中之上。吴汉虽名将,然师无纪律,频有纵兵虏掠之事,不及冯异,来歙、耿弇。光武极知兵,观其指授方略,料量胜负,高出诸将数倍。光武善视刘盆子,固是度量宏处,然王莽亦未害孺子婴,魏文帝不害献帝,晋武帝不害陈留王及蜀后主吴孙皓,毕竟是古人好处。
此端开于宋武帝,罪大恶极,而子孙即受屠戮之惨,孰谓无天道哉!
送易实甫观察分巡滇南相逢冰雪痛乌号,晚岁功名感鬓毛。残夜除书新使节(除夕奉分巡之命),南天行幰旧征袍(实甫昔曾游滇)。春归日下人偏去,诗历黔中境益高。闻道吐蕃窥六诏,安边筹略望韦皋。
(〔眉〕此诗是唐音非宋法,最忌夹杂。第六句用典而无使事之迹,所以为佳。)
(实甫极誉之,谓意思密切,音节浏亮。余自负亦如此。余近年作诗宗派,于《瀛奎律髓》求格律,于《中晚叩弹集》求韵味,精思力学,庶几成家。亚蘧谓似明七子。)
二十九日晴。风后颇寒。午刻访嗣香前辈,偕至公善堂,余衣冠送开学(蒙师王口立,号如斋,宝坻人),复诣各神像前拈香行礼,在堂便饭。步行看龙树院,拟买为农工学会试验场。读壁间顾南雅先生(莼)碑记,院故松筠庵下院,闽陈璧强占之,逐僧迁佛,建屋设花厂以渔利。璧既褫职去,则收回此院以为吾直公产,固其宜也。与嗣老冒风游历一周,兼
登台以望山。入城诣编书处,归寓以奏折交王供事恭递。得陶斋密电。又得张季端同年龙江书并诗三首,书法永兴,一笔不苟,可贵也。付宝铭藏之。今日恩诏加一级。自去年十一月初九日至今,三次邀恩加三级矣。晚唐诗家俊爽若杜紫薇(牧),藻绮若温助教(庭筠),精深若李玉溪(商隐),整密若许丁卯(浑)(此四家系胡元瑞评语),凄婉若韩承旨(僱)、吴承旨(偓),悲壮若罗江东(隐),圆亮若韦浣花(庄),皆于盛唐大家之外自辟佳境,学者荟萃此八家而学之,其亦足以自娱矣。雨水节。
二月初一日晴。一夜大风,人晨未减。呈递封奏,毓鼎前衔,李学士(士轸)后衔。
前衔写恽毓鼎等,折后仍列二人衔名。辰初三刻事下,奉旨学部议奏,钦此。辰初刻皇极殿百日大祭行礼,礼毕在史馆坐至巳正,赴景山门外帐棚。又候四刻,摄政王由宫内诣观德殿,毓鼎等随行。午初一刻,百日大祭行礼,跪听读祭文。文过长,二十四分钟始读讫。大风飞扬,寒不可支,耳冻欲堕。礼毕还起居注帐棚取暖,登车归寓,稍进食即剃发(皇上未刻请发),悬挂门封。余不敢出门受风,下帷删改财政书三卷,看《汉纪?光武帝》中之下。得易实甫和诗。
初二日晴。寒甚,被薄,竟至冻颤。盆梅盛放,满室清香。午前删改财政书一卷。饭后至教育会(轮在苏学堂)。在三兄处少坐,申刻赴绶金约,两席十馀客,皆藏书好古名士也。绕正阳门归。得张香圃(荣燊)广东书件,又少朴同年书。
初三日晴。午刻诣武阳馆祭文昌帝君,祭毕午饭,同乡到者八人。三点钟诣吏馆考论《食货志》体例,请章翼山(梫)、水蕖樵(祖培)二君纂辑,赓续进呈本,自嘉庆十六年起,断自光绪三十四年。散后出城,在大德通小坐,存洋五百元。酉刻至同兴堂,赴蔡定臣约。
再送实甫万里从兹始,依依祖帐歌。绣衣唐察抚,蒟酱汉牂牁。春色随人远,江流出塞多(中国之水皆从塞外宋朝宗,唯云南金沙江独流向境外)。先公有遗爱(实甫尊人笏山年丈曾官云南),莫更叹蹉跎。(“江流”五字纯乎唐音。)
初四日晴。客来甚多。午刻至朗轩处为其太夫人题主。归寓甚倦。余每岁交春令后皆如此,唯有携一卷好书,静气读之,稍能解倦耳。删改财政书一卷,发交供事誊真。编书处编辑之书,扫数竣事矣。看《汉纪?光武帝》下。后汉君臣俱有儒者气象,故百馀年节义风俗为古今冠,后代唯宋足以继之。夜,大风。
初五日晴,风仍不止。半日会客,饭后至朗轩处行吊,出城至番禺新馆,赴梁长明比部(广照)约。长明攻诗词骈文,今之学者也。出示其友梁伯颖(志文)柬(系笏斋会试门生)。称余名重都下,为当代泰山北斗,誉过其实,深滋愧惧。趁西城归。看《汉纪?明帝》。
余欲纠合同志十数人为讲学会,专研究经史理学,以保存一线将亡之旧学,每月会一二次,或抒新得,或晰疑义。
初六日晴。饭后至三圣庵朗轩太夫人殡宫行吊,少坐即诣史馆,散后诣编书处。钱七青约福隆堂,辞之。看《汉纪?明帝》下、《章帝》上。寄延平书。向来坛庙祀典,上亲行礼,起居注官侍班。若遣王公恭代,则有陪祀而无侍班。去冬群臣恭议,皇上二幼冲,所有祀典,俱由摄政王代诣行礼,与寻常恭代者不同。余起草交起居注司官行文礼部,询起居注官应否侍班。至今不复。初四日礼部忽来文云,摄政王初七日诣中和殿看版,初八日诣社稷坛行礼,请起居注查照办理。余以来文语意不明,复起草付司官,再行文礼部,催其即日据前文核复。今日得复文,始申明摄政王代诣行礼,起居注官无庸侍班。此事乃得根据。盖侍班与侍仪不同(今改称侍礼),有此礼即应旁侍(侍礼乃总副宪之事。凡祭祀,王公大臣以
下,有御史纠仪;侍上前者,不敢斥言纠字,故名为侍仪),不因摄政王而废其事,其名上下可通。若起居注官专记皇上言动,上既不亲临,即无言动可记,断不能侍王之班而记王之言动也。礼部此议,庶几不失礼意焉。
初七日阴。大女生日。巳刻至戈景韩太守处为其先世点主(庚子因乱失之,补成三代六主)。主分内外,而内主又有孔,古人制作之意,所以备遭乱奔走时尽弃外椟外主,独携内主,以绳穿孔佩于身,以免遗失。大凡古人制礼,虽微细之事均有深意,研求极有味也。
讲新学者务欲举中国古礼而尽废之,不特五天良,亦无意识也。景林留饭。未刻出城至宗显堂,赴大兴宛平唐佩卿(则瑀)、章寿生(师程)两邑尊之约,筹议调查选举人,预备地方自治,到者十馀人,余为领袖。吾两邑地大人杂,散漫无稽,官与绅不习,绅与绅不洽,恐不能如外州县之易于筹措耳。余议先委调查于各区区官,较有头绪。归寓,桂月亭、田介臣两同年来谈。看《汉纪?章帝下》。两日又圊白冻,大孔剧痛,诊系寒结,以温药散之。前人论诗,或谓得少陵句法,或谓得黄、陈句法(少陵、山谷能萃句法之正变,他家只是一家法耳),大抵学造句自是一番功夫,未可以皮毛而忽之,即作文何独不然。《左传》、《史记》、《汉书》、昌黎文皆有句法可学。
赠番禺梁长明比部违俗存吾道,南宗得替人。江河终不废,光景固常新。对酒风帘夜,论文客馆春。
驱车成独往,惆怅隔重闉。
初八日晴。半日会客,独与少泉、俊臣畅谈。未刻出城谒寿州师商办起居注、编书处公事。至医学堂答访新聘教习周雪樵(维翰)。雪樵吾邑人,熟于泰西历史,曾撰《两史纲目》初、二编(至中古止)。申刻至福隆堂赴杨艺孙之约,冒风而归,殊不适。绶金代向日客中田买《外台秘要》四十卷二十四巨册,价洋十二元。此书刻于明末,而中国尤传本,日本延享年翻雕《千金方》全本,亦梓于日本,中国向来所见者不过陕西石刻《干金举要》耳。
二书为医学大宗,皆赖东国而传。士生今日读书,实逸于古人,不第医学为然也。书贾何姓以曹氏《宋百家诗存》求售,选录精详,为宋诗佳本,合之吴氏《宋诗钞》,两宋名家略备矣。
初九日晴。患痢甚剧,且苦寒热,一日拒客谢事,唯随意看书自遣。病躯枯卧,百念皆空。看《汉纪?和帝》上。
初十日晴。疾仍不减,延周雪樵来诊,疑为内痔。余因脓与粪分道而出,亦疑其患在肛头肠末,与内体无关,故眠食均胜常也。翰林院崇主事奉寿州师之命来谈进书分合办法。
编书处自去冬未进书,此次扫数进呈,共四大函,余拟并为一次,作一大结束,即可奏请撤局,嘱崇君向懋勤殿太监商之(向来进书费每节八十八两)。延子澄、何润夫、阔安甫三公合邀太升堂,辞之。看《汉纪?和帝》下。宝惠三年奏留赴内阁验放,奉旨准其留部(明日述旨)。草谢恩折稿,请袁先生誊真。发次寅信。
十一日晴。患仍不减,看书亦无头绪。朱竹垞先生论文以经史为根柢,而取法于宋人之文。余向持此论,颇喜暗合前贤,盖宋文如刘原父、贡父、魏了翁、叶水心、陈止斋诸家,根柢槃深,气体闳茂,实文家正宗也。
十二日晴。卯刻入内谢恩。辰正二刻事下乃行,力疾坐车,仅能支拄。延安立甘医院西医韩大夫来视,徐季龙与偕。韩君断为肛门内生疮,患处距肛三寸馀,与肠胃无涉,家人稍觉放心,定于明日携药水治之(治此种有形象证,西医实有专长)。朗轩来夜谈。
患滞下谢耿伯齐邀饮
春来成滞下,一饭矢三遗(廉颇一饭三遗矢)。名孰专扁鹊(扁鹊过邯郸,为带下医。带即古滞字,滞下今之痢疾也),污将嗀褚师(褚师挚子曰“若见之君将,嗀之”。杜注“嗀,呕吐也”。)愧虚求艾木,屡失看花期。恶湿难亲酒,从君乞上池。(题污俗诗须典雅。结二语难得面面俱到。)(〔眉〕师,古“狮”字,正可对“鹊”。此句对甚活,颇得使事之妙。)
十三日晴。圊污稍净,韩大夫复诊,以药水涤肠验之,无病。庄思缄僚婿自日本参观军操旋京。思缄素有才气,于广西南宁龙州办军务,名大著。相别十年,其识议更胜曩时。
留其午饭乃去。鲁卿亦患病,两期不到史馆,余只可力疾一行。归途又诣编书处,到家尻骨大痛。卧看《竹垞先生文集》一卷,上明史馆总裁书凡七通,不愧史识。本朝人文集,吾最喜曝书、鲒埼二集,皆长于经史掌故之学,极有实际,阅之不妄费日力精神。吾辈中年后,既少暇日,记忆力又减,看一卷书便须收一卷书之益。其泛滥因仍之籍,宜痛扫除之。看《汉纪?殇帝》、《安帝》上。殇帝即位时,生仅百馀日,古今人主无幼于帝者。就枕前为寿州师草补修记注折稿。
十四日阴。一夜狂风怒呜,振屋拔木,闻之不能安眠。上半日略减,薄暮复然,黄霾塞空,真蒙象也。圊污已净,韩大夫复来,仍以药水涤肠。一日随意看书,不成片段。曝书亭诸序跋,殊引人人胜。聂献廷太夫人七十七岁寿辰,遣宝铭代祝。梅叟来作竟夕谈,出示实南所作梅叟诗集骈文序,体兼唐宋,博赡工秀,自是才人之笔。此道在今日几成绝学矣。
梁长明赠余五古二十韵,以纨扇写之,推誉过当,殊可愧也。诗则深得古人体势。
十五日晴,大风。便污复见,烦闷殊甚。三兄新生男弥月,与采涧同车而往。午刻祀先,面后谒寿州师久谈。入城为荫墀丈令嫒诊疾。
十六日晴。韩医来。思缄来谈,午饭。汪子衡自湖南到京。看《汉纪?安帝》中、《安帝》下。
十七日晴。禹九弟自南来,畅谈南中近事。禹弟少余三岁,而下髯甚长且苍白,谈论宏阔,俨然八叔矣。袁珏生来,延入内室久话。看《汉纪?顺帝》上。北乡侯薨后,顺帝以诸侯礼葬之。而当其在位时,臣民固共帝之也。《通鉴》载孙程、江京二人语皆称曰北乡侯,恐非事实(史家以后来称号追改前说),当如崔瑗语称少帝为合。
十八日晴。便污日减,犹未净,仍卧而看书。看《四书辑释?孟子》数大章,意味殊胜。倪氏所辑各家说,颇能羽翼朱注,多所发明。得常镇道镇江府回信。
十九日晴。具折请假十日。看《汉纪?顺帝》中。
二十日阴,微雪。在家看史馆及书局书,知交过问,则卧而对谈。
二十一日晴。雪后微寒。今明两日,先后、先帝四满月大祭,臣病体不能行礼,故请假也。何梅叟、沈爱苍、顾渔溪三公过访。梅叟兼携素馔,为余解闷,可感也。看馆局书。
听涛园(爱苍别号)论诗法,极有可悟入处,真得此中三昧也。
梅叟携蔬馔邀顾渔溪、沈爱苍二公雪后见访愧无肉相管城子,幸有心交灵石翁。帘外花痕春霁雪,豆间蔬食古馀风。光阴宛转迟三月(今年二月闰),天地萧寥只数公。犹听雅音追正始,论诗挥麈小梅红。
涛园(沈爱苍别号)善论诗,深得古人三昧。余屡受其益。尝称余诗有法,不苟作。顷话及昔年与郑苏盦、林暾谷在上海,大雨,宴妓楼,宴罢即放舟。次晨达苏州。苏盦首倡一诗,暾谷继之,语甚奇。涛园最后成一绝云:“楼上笙歌彻夜阑,四围花影泥人看。人声如沸潮如酒,侵晓吴江雨作寒。”前三语力写繁华,结语冷冷七宇,化尽烟云之迹,自谓意境
超绝。后读放翁一绝云:“绕檐点滴如琴筑,支枕萧斋听始奇。记得锦城歌吹海,七年夜雨不曾知。”乃是倒戟而入,意境更高一层。无端第二句著一“始”字,令人捉摸不着。后二句写尽昏天黑地,时至今日而始泠然有悟也。涛园费力作前三句,放翁只以“歌吹海”三字括之,用笔乃透馀地。因知古名人诗,断非后人所及也。
题梅叟江亭玩月图卷子寻常见惯长安月,看到江亭月倍宽。宫阙排云金辨影,蒹葭如海碧澄澜。何人斗室方焚烛,大地秋光入倚栏。即此便成清净境,好从画理证蒲团。
伯兄去夏南行,余曾赋诗送别。今年二月,梅叟以江亭话别图为伯兄征诗。诸君子珠玉甚富,余亦补录前作,缀名其间十年宦海共浮家,搔首乾坤事可嗟。今日一麾南剑去,午风开遍蜀葵花。
绕亭葭菼添离思,醉不成欢奈酒何。莫怪临歧难制泪,中年兄弟已无多。
花砖日影驻宫门,天语犹劳问弟昆(兄京察记名召见,慈圣垂询毓鼎是兄是弟,房分亲疏若何,且有忠君爱国之褒)。誓欲从兄励名节,各将忠爱答深恩。
二十三日阴。寒甚,无异深冬。题诗两卷,书法甚为得意,颇入坡公堂室矣。经仲、新甫、新吾编书处来问余病,且言编书告成将具折请奖,传寿州师命,命余主其事且撰折稿。
三年之中,进书七百七十七卷,皆余一手督理,若非寿州深信而专任之,不能蒇事若是之速也。看《汉纪?顺帝》下、《冲帝》、《质帝》。接次寅信并抄来黄蘗禅师《烧饼歌》十馀首。
二十四日阴,大雪厚三寸许。节近春分,殊可异也。亚蘧。禹九来内室畅谈。静中细读《孟子》,以蔡氏(模。九峰次子。朱学再传)《集疏》为主(通志堂本甚精工),以倪氏《通释》为辅,时时觉有会心处,为政为学,体用兼备矣。《楞严经》有一段云:“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段意境奉自超妙。山谷乃用其意作《六月十七日昼寝》一绝云:“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盖谓处尘嚣烦苦之中,深想江湖之乐。午寝就枕,适值马因草罄而龁枯槽,其声隆隆然,梦中认为风雨翻江之声,不啻身在沧洲也。脱胎之妙,不可思议。任注云:“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二语尤有神。余昔过定州古中山国东坡曾为刺史碑,作一绝云:“雄城百雉控南畿,战国君臣亦一时。故土空留三字碣,行人竟拜大苏祠。”正从《论语》“齐景公有马千驷”一章脱胎。自谓稍窥古法也。
二十五日晴。请顾伯寅、范俊臣至编书处编前后进呈书总目。万、耆二主事来议公事。看《汉纪?桓帝》上。为梅叟写易实甫所作《灵樵山馆诗序》二叶。
大雪,亚蘧过访,谈诗甚乐东皇不肯放春妍,云冻风凝欲暮天。飞絮忽成侵鬓雪,看梅还忆泛溪船。(〔眉〕次联屡改而后得之。前人雪诗云“斜漫潘岳鬓”,本是劣句,余用来却不恶。)病夫喜暖帘慵卷,佳客贪谈茗屡煎。吾党能诗推沈顾(沈谓涛园中丞),涪翁句律到今传。
二十六日晴。痛坠又剧,遂不能着意看书。耆、广二主事来回公事。未刻,李六先生来久谈,论种树法甚详。酉刻禹九借精舍请客(佛鹤汀、陆天池、张寅生、程咏清)。
二十七日复大雪,盈三寸许。梅叟冒雪来夜谈,兴味殊可思也。写诗序一叶。看《汉
纪?桓帝》上之下。范史叙外戚宦官专权纵恣处,淋漓曲尽。叙党锢诸君子,尤激昂慷慨,千载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蔚宗自负文过孟坚,不虚也。吾子侄辈倘能熟读《后汉书》,不特作人有志节,作文亦有韵味矣。(〔眉〕吾之期望子侄,不知如何而后满意。乃宝惠官忙,不能专心读书。宝铭大能读书,而不肯用功。自襄以下,不知果有能担荷此事者否。后顾茫茫,不禁浩叹。〔乃自不肖以次,无一能继志者,读之愧汗,无地自容。男惠注。〕)拟草一疏,俟销假日上之,乃构思稍苦,即气坠不复能耐,遂搁笔。吁!吾年未老吾气先衰,奈何!奈何!怅然者一时许。
二十八日晴。雪积过五寸,旋即融化,清润宜人,惜病躯无清兴耳。写诗序一叶。看《汉纪?桓帝》中。发福州(许篆丈)、延平二信。前买《书传大全》十巨册,系朝鲜刻印本,字大纸绵,甚可爱。此书乃明胡广等所辑,颁行学官,为功令遵守之书。以蔡传为主,而杂采诸家,训释议论相发明,于微言大义,推阐颇为详尽。《四库提要》谓永乐所修诸经大全,此为最胜。余十日中每日必细看一篇,甚有味。余于经最好卫湜《礼记集说》,《钦定周官传说汇纂》,以为世间有用之书,莫过于此。有志治之,力竟未逮。丙戌岁在上海,得钟氏文烝《穀梁传补注》,叹为孤经绝业。阮文达称孔顨轩《公羊通义》为绝学,不能如斯编之纯粹以精也。然亦竟未卒业。是三经者,时时往来于心,每一展阅,心目为之开明。不知小辈中有能补余志者否。
二十九日晴。具黄绫折恭请圣安销假,在史馆坐待事下,出地安门祝庆邸生日(昨日正日)。归寓略眠,枕上闻檐溜琤琮如雨。饭后诣编书处编定总目录三卷,批发支款单,此为最后一次矣。邓禹诸子各执一业,刘殷诸子各授一经,吾现有八子,亦欲分为八类,姑写于此,以自愉快。一治《礼记》周官,一治孔《公羊》钟《穀梁》,一治班、范两史,一治新旧《唐书》(兼彭氏《五代史注》),一治《明史》,一治马氏《通考》、王氏《续通考》,一治《朱子文集?语类》、《宋元学案》,一治国朝掌故文献各书,而《资治通鉴》、《古文辞类纂》则为普通必读之书。所举各书皆吾所景仰流连深入寤寐者也。果能如此,天下学问大宗萃于吾门矣,岂非人间极乐世界乎?三十日晴。春分。午后约绶金、思缄、三兄、六弟来寓手谈,夜深乃去。复吕康生夫人信并洋百元。前室管夫人之胞姊也。看《汉纪?桓帝》下。东京权归台阁,三公徒取充位,多用安慎圆稳之人,观史所载,前后数十人,其人大半不知姓名,不著事实。本朝雍正以后,设军机处,殿阁大学士亦几同具员,皆以年资得之。故近百馀年,枢臣始为真相耳。
己酉闰二月初一日阴。饭后力疾诣史馆。归途访葛振卿都统问病,详谈代进内大臣住班职掌,此皆向来汉人所不知者。傍晚复雪。看《汉纪?灵帝》上之上。参看《孟子集疏》、《辑释》数章。检《四库书目提要》谓蔡氏《集疏》约而赅,《日知录》亦有取于倪氏《辑释》(永乐四书大全即据《辑释》为蓝本)。则此二书固读《孟子》之秘笈矣。
初二日晴。大风撼屋,心震耳駴。天寒甚,似十一月中节气。时令不正如此!以后汉郎额传证之,勿谓五行无征也。两日疾甚剧,坐立不安,强坐订定讲习馆章程。翰林院京察保送一等二十一员,编书处纂校各员皆与焉。闷坐书室,检所藏《说文解字》,乃吾邑吴彬华过录惠定宇评本,铅朱烂然。偶观十馀叶,字学研玩极有味。余于戊子、己丑间致力金坛段氏、安邱王氏书,所得颇深。此学束阁几二十年,今日对之,如晤旧友。
初三日晴,大风。改削史馆满大臣传(永隆、福裕、富升)。近日看《孟子》“滕文公问为国”、“北宫锜问周室班爵禄”两章。制度亦当详考分明,乃能得《孟子》经国致治之精意。因取焦理堂(循)《孟子正义》对看,以考订辅义理,学问方能着实。焦氏此疏,墨守赵注,梳栉精详。国朝诸儒说经之书,征引博而有要。其说义理处,亦煞有体会,胜伪孙疏十倍,似可列诸学官,以代伪疏。梅叟来夜谈。
初四日晴。思缄、禹九均来谈。刘梅舫自奉天来,因见余请假,不解装即来存问,关切可感。未刻笏斋自大同赴太原,附京张火车到京,余派李升迎于南口,车夫迎于西直门外,
下榻寓斋。三年不见,畅谈别后事,乐而忘疾。晚,偕笏同车赴关伯衡之约。不赴夜局几一月矣。昨日都察院京察参劾科道给事中李灼华,御史俾寿、常徽,均以声名平常,回原衙门行走。今日召见三台长,复奉特谕,申邪说之戒,不知何所指也。
初五日晴。未刻至松筠庵同乡议事,英人将由开平侵据滦矿,外部梁尚书依违其间,乡人谋抵制保全之策也。张翼受英人挟制,以开平煤矿畀之。年来开平煤少利微,滦矿正在发达,故垂涎特甚。归寓与贞盦、梅叟备酒肴为笏斋洗尘,耿伯齐作陪。
初六日晴。天渐和暖,余病亦向痊。午后诣史馆,以余所定《食货志》凡例,命供事缮十馀份交承纂诸君。至那中堂处公祭。归途诣编书处取功课档,比较纂校诸员劳绩。约思缄、三兄、六弟来寓与笏斋手谈。余则赴朗轩之约,与易实甫、顾亚蘧谈诗,二君皆行家也。
初七日晴。半日习静。朗、亚来谈。李荫丈以马车延诊,顺至范俊臣处,为其母夫人诊疾。伯齐就余处请笏斋。
初八日晴。晨起送笏斋起身。缪子惠自南京来。午后杜门为两掌院拟《编书处全书告成请奖编纂诸员折》,密具应奖姓名单呈掌院。得叔权兰州书,议论足存。
题伯齐三松剪烛吟诗册即送笏斋赴太原(伯齐首倡一诗,制册征题,余为署名“三松剪烛吟”)
客从关外来,衣上风沙恶。拂装招旧雨,灯前动春酌。同心得版曹,投辖惩西郭。
快论山川雄,颇叹风俗薄。三年所含意,一宵吐磅礴。(〔眉〕第三联着伯齐一笔,章法颇费位置。)高窥斗柄移,静听松雪落。(〔眉〕见闻分意,是唐人法。)兼旬苦愁病,解颜为君乐。
才下豫章榻,倏整并门案。别离安足云,且申再来约。
喜笏斋到京(改前作)
东风吹远道,草草解征鞍。襟上长城雪,灯前闰月寒。语多更漏促,情重酒杯宽。
莫任狂奴态,相从惜羽翰。(次联颇似大历十子。)
初九日晴。排编书处厅官供事名单。午后经仲、新吾来,余出所藏字画最精数册共赏之,赞叹流连不尽,久谈乃去。荫老复以马车来迓。致陶斋书,为八叔事。
初十日晴。午后经仲、新吾复来,偕诣学部谒荣相,以折稿呈阅,并目录、职名单,兼陈补修记注办法。又偕出城谒孙相。两相均以拟折为然,定日入告。傍晚大风黄霾。袒唐诗者动诋宋诗空疏,谓枵腹不学者能为之。此偏论也。宋诗如东坡、山谷、介甫三家,语语有出处,其使事精密、灵活,且胜于中晚唐人耳。宝铭喜看小说书,余因诲之曰:人若不肯用心,虽日读《左传》史汉,混混沌沌,终无入处。若能用心,虽小说亦可悟学。吾十馀岁时,看《水浒》而悟作文之法,看《镜花缘》而悟音韵之学,看《红楼梦》而悟文家言外之旨(以看《红楼》之法看《史记》、《三国志》,处处得窍)与作诗之法。迨读《虞初新志》,所得尤多。总之,学无定法,只争生死灵钝耳。
十一日晴。本日监国摄政王升文华殿,受百官班见。辰刻在史馆略坐,巳初二刻诣甬道前,王公为一班(唯庆亲王以年高属尊,传旨免),一二品为一班,三四品京堂为一班,四品以下为一班,俱行一跪三叩礼,王立而受之。毓鼎以讲官列三品。然行列凌乱,四品以下,据礼臣奏,应在门外,今亦进到甬道上,与大员混,不遵约束也。东华门外车马纵横,殆无隙也,壅塞不能行,余复在馆坐一时许,始登车而归。痔痛因劳而作,归后遂静养,不会客出门。闻荣相猝中风,危甚。
十二日晴。刘孟禄来议工厂事,余指示一切定章程。此虽善举,然须兼商贾性质,方
能整齐核实,为经久计也。为屠禹航作徐菊帅书。
十三日晴。午后乘骡车至湖广馆赴易实甫之约,马路颠顿,股痛甚,适有出赁肩舆者如吾常之小中轿,雇至夜半归寓,值钱十千文。半席先行得之,然殊自得也。至同丰堂赴刘性庵约,主客对奕,至上灯不入座,余乃潜遁至福兴居赴吉甫约。连应三局,尚可支持。闻荣相病差减,决意乞退。其病中喃喃语,皆是学术凌夷,屡争不得,内疚于心之说也。其志可悲,其忠可敬。闻谢作霖云,荣相极以余疏为然,而上受制于管学之枢相,下受制于躁进之司官,竟不能行其志,故前日见余极殷勤亲切,绝无龃龉之意也。
十四日晴。张吟樵自热河来。去年到省,今已补建昌令矣。未刻访新吾,偕至齐鲁学堂教育会。出城访顾子磐未值。子磐为禹弟掌书记,将请其伴送宝铭赴苏就婚也。梅叟来夜谈。偶在书斋检《容斋五笔》,卧看二卷。此书与《困学纪闻》、《日知录》皆余所深嗜,阅之不下五六过矣。
贞盦侍郎六十一岁生第四子,诗以贺之。侍郎近梓先德像赞将次竣工矣能共年毂蚌生月,此语吾闻山谷诗。公之孝思格真宰,天遣石麟为公儿。绘像制赞述先德,孝烈间气钟门楣。握管追摹各有态,精诚所凝神告之。曙星落落照光采,长松谡谡酣英姿。鲰生忝司史官笔,再托书石无愧辞(余为书十口口像赞)。子孙如公与有几,至行宜获神扶持。我昔吟诗祝眉寿,饯岁曾斟千岁酒。七旬再举洗儿觞,日日祥云缠户牖。父子相距一周甲,老凤雏凤俱己酉。已听啼声识英物,会传家笏继台斗。
豚犬焉能敌紫髯,八士终当让四友(来书以余生有八男,盛相推许)。东风重作花生辰,汤饼同嬉金谷春。郎君虽小翁未老,羡此朱颜绿鬓人。
十五日晴。清明节。巳刻恭诣皇极殿、观德殿几筵前行礼,仍服青长袍褂,摘缨冠,三叩即起,不读祭文。归寓小憩。未刻至会馆访顾子磐详谈,因约子磐及三兄、六弟同至福兴居小酌。车中吟东坡清明绝句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帐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觉胸中含不尽之味,坡诗化境也。张宛邱极喜诵之。余因触绪亦成一绝,意味颇有相似处,未易为不知者道耳。
偶成半记半忘将晓梦,自开自落阙名花。人生事事随缘过,莫把无涯困有涯。
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见礼部咨送《旗员一律持服三年折》,特携于车中读之。根据精详,立论严正,近十年来礼臣有数文字,不知系何人手笔,当探之。旗员不丁忧,百日孝满,即吉服当差。先朝权制,本不可为训,不意三百年缺典,至今日始厘正焉,洵圣主初政之最美者。从北城行,为荣相诊病。病生于风火之郁,其源由于肝木之失平。自起病即由其戚兴伯启医治,颇得手。其治中风不用人参附子,尤具只眼。余见人参再造丸之杀人多矣。
复至编书处,诸君已散。归寓随意看《四库提要?礼类》一卷。明初定《礼经注》,弃卫正叔而用陈云庄,可谓全无黑白。接朗存表弟书,为溧阳钱令加赋事,随手作答。此事余曾作书致常镇道镇江府,其答书均以钱令为非,而该令怙恶如故,意上台必有主之者。来书又谓季盦亡弟《翦红词稿》,已由刘光珊选定,陈雨农校字,朗存拟为之付梓。亡弟生平词学最深,而稿中颇多侧艳绮靡之作,余不甚喜之。光珊皆为删汰,真有功于亡者矣,为之恳感不置。光珊,亡弟之词友;雨农,则学词于亡弟者也。
廿一日晴。因宝铭赴苏州入赘,恭祀祖先。三兄、六弟,赓莱、宽仲、衡叔三侄均与祭,男丁大小行礼者二十人。近年南中祭宗祠无此繁盛也。因与六弟论丙戌、丁亥之间,上辈尊长俱康健里居,余辈兄弟十二人皆在家,春秋祭祠秩然有序。为家运极盛之时,今则凋零不堪回首矣。笏斋自太原再来,仍下榻于此(昨日到)。招沈爱苍作半日清谈。夜间嘱咐宝铭一切。叔坤夫妇俱亡,余乃为之料理姻事,不禁痛泪横流。寿州师以铭鼎臣将军(安)
《齐年纪盛图》嘱代撰题跋(寿州师、王夔石相国、铭将军皆辛亥同年,寿皆八十馀,同重宴鹿鸣加宫衔,因绘三老像为此图。其时王相国尚在也)。余于十八夜半竭一时之力,为记一篇,次日携史馆呈师,师其许可,复命余代书。今日为写半篇。
廿二日晴。辰刻诣皇极殿,闰满月大祭,巳刻行礼,一跪三叩。归寓宝铭已动身。写图记毕。嗣香前辈来谈。未刻赴怡园效述堂约,上灯后始归。西园补种柳一株,鸾枝二株,马缨花一株。又在鲍家街自东讫西种垂柳十株,马缨花九株。十年之后,红绿成林,吾居如在画图中矣。终日呼吸清气,大有益于卫生。交铭带去季文五太叔祖信并衣料、食物。存恒裕厚京平足银壹万两,内采六百,铭七百,王一百。
廿三日晴。午后大风阴晦。思缄、禹九来,余因病躯小极,留其手谈消遣,薄暮始散。
爱苍约福全馆,未往。夜饭后至李荫丈处诊病(新移居旧刑部街),顺访朱季鍼(北京报馆主笔)畅谈。
廿四日晴,大风。上海张庆桐来见(字风辉,候选道,习俄文,保使才)。未刻至嵩阳别业赴水蕖樵、王次篯、章翼山三太史之约。酉刻梅叟、南园借精舍请笏斋。寄湖州夏润枝书。编书处全书告成请奖,奉旨依议。
贞盦侍郎仿戴文节桃花画纨扇见惠,且作长歌一章,率吟廿八字奉谢折枝妙仿鹿床翁,苏陆长歌律更工。如此人才与家世,置身惜未逮康雍。
席间诉酒(诉酒二字出唐人题目)
几日东风能作恶,桃花如雨掩空阶。惜春忧世兼多病,欲遣谁能遣此怀。
廿五日阴。掌院派余充讲习馆总办。写应酬大小各件。酉刻至西堂子胡同赴钝斋之约。
去岁在厅事前种海棠四大株,虑其不易活,近乃全绽红蕊,甚可喜,倘能一律盛开,春色满庭,亦佳境也。
廿六日晴。午刻入署晤田介臣(讲习馆提调),商开馆事。未刻诣史馆访朗轩久淡。
申刻至西堂子胡同赴刘聚卿之约。夜,微雨霑泥。庖人罗姓、仆妇阎氏均自延平来,述署中近事綦详。接大兄信。
检旧书,内夹去夏送大兄五古一首,补录于此。
送大兄宦闽丈夫虽有泪,不洒别离间。以我此时心,斯言殊不然。祖道别兄长,再拜行李前。
车停待时发,欲语不得宣。仕宦贱光阴,匆匆各中年。来日常苦少,相依讵等闲。异时纵可见,恐非今日颜。矧兄值家难,一心百忧煎。瘴海苦炎湿,玉体非所便。一祝善珍重,再祝勤致笺。送者共挥手,瞬息渺云烟。是时天阴黑,凉风起西山。潇潇暮雨中,独循来路旋。

廿七日晴。午后访周政伯前辈(同充总办),同谒谢寿州师。诗以五言古为最高,五言古以唐人为最精,既具风骨,复饶兴象,非宋以后所能及也。
廿八日晴。连日过劳,痛坠大作,脾气下泄,殆难收勒,急服人参及健脾药以救之。
休息不出门。晚,与禹九同请客。高仲瑊前辈教我运气摩腹之法,能补真气,余拟试行之。
笏斋二令嫒自沪来京,亦下榻于此。
廿九日晴。自巳至申,见客不绝。与汪颂年谈甚畅。时事日非,相对太息。
三月初一日晴。临渝(原籍吉林)赵绍朴度支部(敬熙)介葛霞轩同年来见。午后诣史馆答拜景月汀丈、袁珏生、杨莲帅。
初二日晴。未刻偕政伯前辈、经仲、介臣同年集讲习馆议开办章程,推余主稿(经、介二君馆提调也)。夜,与笏斋话别,更漏四下始就枕。亚蘧借精舍请笏斋。
初三日晴。辰初刻笏斋起身还大同,余惫不能兴,且畏车前一揖,遂不送登午。拟章程八条,采同署诸君说帖而酌写焉。大旨以理学为体,以政治学为用,分外交、财政、兵制、法律、教育、民政、农工商、交通、理藩九科。名为讲习员,不名学员,各认一一科,在私宅研究,逢三、八、五、十日则集馆中互相切磋,交换知识。遇朝廷大政事,则各具说帖呈掌院,以觇才识。才识优者保送各部丞参或司道,以为奖励。未刻至会芳园赴左雨泉秘书之约。内阁侍读学士延昌疏请疏通翰林院,凡三条:一定职掌,二升品级,三杜外班。交政务处议。
初四日晴。吏部昨日奏上,请以臣嫡长孙樱给予荫生,奉旨依议,钦此。三世承恩。
倍深感幸。即具谢恩折稿,请袁先生缮写。
初五日晴。递折谢恩并膳牌,在史馆略坐,事下即归。午刻约政老、经仲、介臣赏花小酌,共定章程,三君深以余稿为然。海棠四株,紫白丁香三株,梨花一株,鸾枝花二枝,同时盛放,香艳异常,相与流连花下,不忍去。海棠去春所种,根丛太大,虑其不活,初不料其繁盛若斯也。谢作霖来夜谈,因吾邑选举猥杂流弊滋深,特作函致徐邑尊(芝谟)。宝铭今日在苏州入赘。
咏国史馆海棠三株红艳对虚堂,朵朵皆薰班马香。前辈风流应看遍,独来花下立苍茫。
咏鸾枝花谁从芳谱补鸾枝,写艳唯传礼部诗(此花古无人咏者,唯龚定庵有绝句云“可惜南天无此花。
腰支却斗海棠斜”云云)。赢得十年花下醉,南天无此好腰支。
初六日阴。孙仲山自福建来,尚会臣、王元常均有土物寄赠。福建漆器创于沈绍安,精美为天下冠。日本亦曾仿制,然西人唯重华制。国家如能以官力扶助扩充,亦美术外销之一端。两君所赠皆新制,据识者云远逊沈制。沈氏旧器,一器能值数十金也。午后诣史馆,又至法华寺答拜李仲仙制府。云阴欲雨,疾驰而归,雨已至,土香扑鼻,惜湿尘即止。新吾来夜谈。
初七日晴。王雪帆自蜀来。王锡侯大令(锦荣)来见,咸安宫旧教习也。午后至长椿寺行吊。步行至乡祠看海棠,北学堂前四株,向北两株尤盛,如锦绣楼台,流连花下。不忍行。思缄、禹九接踵而来。灯下修改史馆《云南地理志》。前数日梦中作五言绝句云:“富贵皆虚妄,神仙亦渺茫。忠诚存一点,直上白云乡。”觉后字字不忘,用意不甚可解。今夜又作咏鸭七言绝句,觉后只记后二句云:“风雪满天喑不语,将军莫更乱池声。”盖用李愬入蔡
州事。梦中自觉寓意深妙,醒后思之,竟不解所寓何意也。
初八日晴。门人李国栋自皖来见。未初刻至琉璃厂与周、熊、田三同事会齐,同渴寿州师,以讲习馆章程呈请酌定,师甚赞其简明切要。又偕管丹云丈、乾兴杜掌柜至许颖初前辈宅踏看修理(许宅乃敬节会公产)。灯下写吉林信二封,分交陈幼舫、吴卓如。起居注补修记注,余调齐笔帖式面试折楷,正取八名,专司缮写,副取六名,专司校对。去岁所种芍药攒芽含苞,生机甚旺,余复用芝麻酱渣拌土壅其根,则根茂而花大。去秋兰花初发剪时,余曾用香油徐加浸灌,花开异常繁盛,此肥料之最宜花者。又相传以肥羊肉熬汤浇竹根,则茂而易活,笋必怒生。春寒过甚,竹多枯者,拟以此法救之。
初九日晴。午刻诣史馆。未刻诣讲习馆,点派厅官供事充收掌图书馆等差。归寓删改史馆《云南地理志》。晚饭后写对联五付。虽久病,腕力尚不弱,笔墨间尚有精采,或不至萎先朝露也。
初十日晴。女师鲁先生之弟邹榕卿大使(国珍)来执贽(江西安仁人),余询以福建盐务,所对甚详明。余于外省官来见者,俱以此试之,既可觇其才识,又可益吾所未知,两得之道也。午后风日晴和,闷极思动,适禹九来,遂偕游农事试验场,并挈惠儿,丙、恩二女。场中花事正繁,樱花尤红艳,为目中所未见。此花日本所产,花时举国游宴以赏之。场中以重价移来,足娱游览。余思商之提调诚玉如(璋),乞分数苗助小园春色。在咖啡馆啜茶数瓯,凭栏远眺。又至鬯春堂孝钦显皇后驻跸处敬览。几案陈设如故,御榻依然,而先皇后已不可复见,凄怆不胜,游兴顿阑,遂乘人力车而出,归寓足力殊不疲。王小东同年邀醉琼林,畏夜城辞之。得次寅书,闻其窘乏情形,不乐。
十一日晴。德宗景皇帝几筵前祖奠,巳刻在观德殿行礼。归途访朗轩午饭,姚石泉侍郎亦至,相与剧谈,一吐胸中郁勃之气。宋儒论治,尊王道,贱霸术。其实自三代至今,合乎人情,协乎伦纪处,便是王道。至其制度法令,所以行之者,无非霸术也。有爱民之心,行利民之政,虽霸而仍王。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以佚道使民,以神道设教,虽王而亦霸。周孔之心,管商之政,其盛治一也。新学家美共和,恶专制。吾谓共和断不能久治天下。虽家庭商贾之事,亦须定于一尊,号令归一,始能行之,何况治天下。欧洲唯法兰西、美利坚为民主之政(此外,小国民主尚多,只是中国一省一郡耳),然其势已不能久,必归于专制而后已。梁任公素持共和之说,迨游新大陆归,一变而为开明专制之说,盖阅历而知其弊也。
第尚不愿骤反前旨,姑以“开明”二字斡旋之,其实志在专制矣。将来中国必有大强大盛之曰,亦必成一大强大盛之世界。余所见确能前知,特记于此,以待后验(宣统己酉三十一日夜三鼓)。灯下删改史馆《黄万鹏列传》。又修改《云南地理志》一卷,授水蕖樵编修,嘱其依式修第二卷以下。石泉将赴济南校阅,余恳其为次寅切托袁海帅,以必应为度。因作书复次寅,以宽其心。得陶斋密电。
十二日晴。德宗梓宫由观德殿奉移暂安梁格庄攒宫,毓鼎无执事,径赴阜成门外关厢跪送。午初刻偕宝惠出城,沿城脚行,路极直捷,唯土厚尘高耳。在陆军部帐棚借坐,与锡清弼制府初次晤谈,清帅深致久慕殷勤之意。又与铁尚书纵谈。未初刻梓宫出城,臣序于三四品班内跪送,心中惨痛,不便举哀,俟随行舆马过尽,途开乃入城归寓。今日之事,民政部奏定章程,严肃有序,乃临时无一人实行,纷纭杂糅,达于极点。上月那相国太夫人出殡,较此整饬多矣。尤可骇怪者,梓宫将到时,民政部尚书肃亲王之马车,忽由西而东,直冲驰道,前驱后拥十馀马,蹄尘蹴踏,扑梓宫而来,至册宝亭前始止车。其后又有马车三四辆,皆王贝勒也。身为亲王,莞领巡政,所以弹压官民,乃自犯大不敬之罪,弁髦国法,何以使尽职之巡官效法,何以使执事之百官畏惮守法耶?当其侧者有监礼之徐(谦)、高(润生)二给谏,其肯操白简以从乎?炎尘扑人,到家甚倦,静卧两时许。朗轩来夜谈。发谢沈赓虞太亲翁信(住苏垣庙堂巷)。
十三日晴。午刻诣史馆。晚,设酒肴,为思缄饯行,约禹弟作陪。
十四日晴。会客甚多。未刻出城送思缄未值。又答访江阴馆曹氏昆仲。作霖来作半夕谈。删改《黄万鹏传》。盖自初辑至此,已五易稿矣。外间动以史馆列传为公家文字而轻之,岂知编纂者之苦心哉!包安吴论文每不满意于归、方,今日细观《望溪文集》(书后、序跋、书牍类),理醇而气厚,意足而法严,自是古文正宗。唯其中文气往往啴缓,不能举其辞。
此有意学西汉文,而力有不逮也。因是知刘子政、扬子云真文中龙象,不必论到学步,但能时时讽诵,便觉胸中口头有无数絪缊鼓盈之味。深厚而能雄健,最文家所难,而雄字尤不易哉(〔眉〕雄非粗豪之谓也)。余心摹手追二十年,竟无只字。国朝文家吾首推汪容甫,颇能合汉、魏、韩、欧为一手,虽未必突过前贤,其骨干笔力,方、姚不及也。
十五日阴。午刻诣史馆,为笏斋事谒那相未值。归寓删改豫师列传。同馆诸君不少能手,然皆不脱公牍气,求其具史笔者,戛戛乎其难之。余因语鲁卿,馆友不必高谈《史》《汉》,但能熟看《明史》列传而步趋焉,即为名史官矣。余近所改各传,《刘坤一传》最着精神。
昨改《黄万鹏传》亦粗具史法。朗轩来作半夕谈。夜雨达旦,顿觉清润宜人,坐书斋静闻点滴蜀葵叶,清脆可听。接宝铭初九所发信,新人甚称意。此次所备衣饰,沈太亲翁颇形愉悦,差足对亡弟夫妇于地下矣。朗轩嗜快雪堂法帖,行步必随。余谓此帖所收《快雪时晴》及《官奴》二帖,皆松雪临摹本,冯氏误认为右军真迹而收之,朗轩初不以为然,继乃大服。
十六日晴。体气殊困。午后诣公善养济院新开工厂。院本暖厂,国家岁赏米三百石,以养贫民。直隶、江苏运关各署皆有捐款。长年收养一百馀人。余思养而不教,使习成游惰性质,以就厂为得计,不复筹所以谋生之方,虽三代圣王无此仁政也。爰于院中设工厂,先择易于造就之术,分为三科,曰织布科,曰织席科,曰制篦箕科。选贫民中年壮力强者二十人,延教师教之。各货制成,则发行廉售,除归还本金外,所获之利,约分十成:工人得其三,厂得其三,司事诸人得其二,更以其二作公积,备扩充。工人所得代储之,俟三年卒业,手艺既成,然后付以储存金,使作本钱谋生计,似于教养之道皆备矣。余往监视,且为工人演说,以鼓励之。工人咸欣然乐从,向之鸠形鹄面者,作工后皆肥泽有精神,余心颇快。又至义墊查学童课,因在菜园看山,林圃新绿可爱,久病之馀,心神稍舒旷。
十七日晴。立夏节。未刻诣讲习馆。踏勘新买车厂地。梅叟来夜谈。
十八日晴。一日会客,客去气促,几不能言,静调呼吸,良久而后定。见无聊客,说无聊话,无一字及于国计民生,进德修业,唯求差求财,不入耳之言,日日来聒,真苦事耳。
潘爽卿自黑龙江来。傍晚删改《黄万鹏列传》毕。灯下为王酌升吏部写长卷七八尺录近作诗,三宵而后成,借以息养心气。去秋西园种芍药十二本,今皆发花,每日暇时辄入篱探芳信,亦消遣乐事。今秋思更补栽六本,使西墙一隅为芍药圃,诚胜境也。使吾功名胜进,早据要津,终日驰驱黄尘之不暇,安能领此清况哉!天之迟我功名,其贶我也至矣。念及此,躁忿胥平。
十九日晴,大风。请连雨亭来,共商学校筹款之策。未刻至崇效寺赴贞盦约。牡丹为风所虐,大半离披年如此,真杀风景矣),深丛数朵,未受风日,娇艳不可形容。荼蘼尤盛,不下数千朵。正盘桓间,太常仙蝶忽至,余与贞盦、秦佩鹤前辈三人见之。黄质黑章,翅背如枯叶(戴文节作仙蝶图,以此定仙凡之别),爪四歧,始栖枝高处,余望未真,因祝仙翁下就低枝,蝶忽盘旋于吾三人之间,立于平地,复飞起,择低枝而立,两翅舒展向余,真仙灵也。余正视良久,庆幸实深。俄有数俗客来游,仙翁遂向丛枝处而隐。此余与仙翁结缘第一次也。当作诗以识之。夜,大风怒吼,花事尽矣。
二十日晴。巳刻赴都察院递公呈,请代奏昭雪已革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何乃莹,顺直绅士联名,余领衔,在汉官所与李嗣香、王鹤田、袁寄云、冯公度、白厚之、沈酂廷诸同乡会齐,商界亦到十馀人(另具一呈)。午正三刻,张总宪入署,余等序立大门内拦舆一揖,酂廷举呈授总宪,乃退。梅叟在太升堂设席,专候余,稍坐即行。院批寻下,云:何副宪系庚子辛丑特旨革职人员,本院碍难准理。探悉都堂及京畿道侍御议,祸首褫职人员非奉特旨起
用,不敢率请开复,与寻常因公挂误者有间也。此举徒劳,相对悒悒。张公与梅叟至交,亦爱莫能助也。未刻至乡祠,赴乙未、癸卯两科门人公局,宾主便服,宝惠亦赴约。散后又至广和居医学堂会商,趁西城归。有旨予庚子西市诸臣立山、徐用仪、许景澄、联元、袁昶谥(此事关与梅叟反比例也)。
仙蝶歌太常仙蝶,久现灵踪,余憾未之见也。三月十九日枣花寺赏牡丹,与徐花农、秦佩鹤二侍郎流连花下,仙蝶忽来,余有所祈言,下辄应感。仙翁不予薄也。长歌以纪之。
仙翁本与花有缘,东风游戏时相就。诗人与仙缘更深,不待招延傍襟袖。荒寺暮春花满开,高低深浅衬瑶台。露融新艳背日展,风卷浓香浮地来。数株绿苞更清绝,花叶一色连根荄。人间脂粉染不到,疑是碧落仙所栽。花下徘徊正心愜,仙乎忽见林间蝶。黄质黑章歧四爪,焦纹翅背如枯叶。初栖高处苦难辨,默祷灵踪神与接。须臾盘旋三绕身,翩然却向低枝立。同心相契神亦然,衡云海市闻先贤。秉性迂冷不谐俗,世外能荷仙垂怜。玉堂清景况非昔,一官于我如匏悬。太常巢痕亦新扫,旧游无乃嗟桑田。仙意讵容游客领,自向深丛避人隐。踯躅空阶未忍行,斜阳万朵揪花影。
二十四日黎明风雨交作,入年第一次甘霖也。得雨之早,十年所无矣。巳刻冒雨至乡祠公祭先贤。南皮相国主祭,予司读祝。午餐后陪张、鹿二相在新辟南园散步,中为大池,南列河房五间,山石堆垛,毫无章法,工价过廉使然也。归寓新吾来谈。西园雨后草木滋润,心神俱适。
二十五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偕熊、李、田三君谒寿州师相,呈编书处保案单,又商定四月初四日开馆章程。邮传部左参议李稷勋疏请厘定翰林院职掌递升品秩。疏甚得体,寿州甚以为然,拟独具说帖交政务处,倘太宰不加阻挠,此疏当可议行。在文友堂买姚刻《说文系传》,又买《楞严句法》、《法华大成》。在铁路公司少坐而归。
二十六日晴。午刻诣史馆,馆中奏请开办画一臣工列传(第五届画一),又奏编光绪十一年至十五年臣工奏议,均奉旨依议。归寓阵雨,半小时即止,雷始发声。夜,复雨。
二十七日晴。京察三品以下京堂引见。辰正二刻诣养心殿。殿中设宝座,摄政王旁坐,吏部堂官立进绿头签,臣等向宝座跪背履历。午刻奉旨照旧供职。在寓答请门生十五人,未初均列齐入坐,未正俱散。广西南宁李璠(字文卿),四川知州介吴质钦来见,余详询广西边情,文卿所对极有条理,且云惠石桥(荣)守南宁,桂匪乱时,合郡赖以保障,至今讴歌未已。岑督以偏见劾戍新疆。岑督所为大率如此。(石桥一贫如洗)。
廿八日晴。拟编书处请奖折,又附片奏陈讲习馆开办情形。午后诣讲习馆。
廿九日晴。宗人府丞以下具公折谢恩。在史馆少坐,巳初归寓。午后葛振老请为其子妇诊病,白喉兼疹,病势颇危,用养阴清肺旧法治之。连日目疾甚剧,不能看书写字,因静坐温《孟子》,择长篇朗诵,遇有字句不记忆处,则令儿辈检本。儿时读《孟子》固无道理,后来亦只作科举用。近十馀年时事日坏,阅世日深,觉《孟子》言语直是洞烛千古。程子病其英气太露,不知痛快处正在此也。如“上无礼,下无学”四语,真令人悚然汗下,复加“泄泄沓沓”四字,不啻穷形尽相矣。又时时温诵杜诗。余于少陵五七律,上口者十之六七。
四月初一日晴。午初诣史馆,未正散。访陈梦陶副宪,代溧阳绅民递公呈。新章须由绅民自赴院投递,且须由过半人数,不能代交。归寓,因招史晋甫来,以呈付之。接午桥同年书并疏稿。晋甫来时,其乡人醵资五百金,欲以贻余,余坚却之。
初二日晴。一日在家静养。
初三日晴。政伯前辈过谈,偕诣荣相处,陈明次日讲习开馆。复同赴讲习馆,经仲、
介臣已先到,因详细料理一切。厅官所录书目杂乱无章,政老携归另编。归寓约花农前辈、梅叟、朗轩小饮赏芍药。连日暖日薰蒸,花放十之六七。张伯纳、顾亚蘧招饮,均辞之。两江端制军附片保心耘八叔,请破格录用,奉旨交军机处存记,钦此。收到北洋捐助顺直、畿辅两学堂京平足银五千两。
初四日晴。讲习馆开馆,辰刻衣冠诣馆(今日斋戒期,着天青褂),同署到者九十五人,各分认学科,同人有资深年老者不肯注写。余首认研究财政学,以为之率,后辈同志数人咸欣然署财政科,愿从余后,此科人数遂独多。巳刻寿州师相到馆,携日记三纸付同人公阅为矜式。午刻设筵共饭,未刻散。
初五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总计各科人数,匀派讲舍。饭后至葛处诊疾,已不可为矣。
振老连殇一子一孙,其媳刻又垂危,殊难为情。珩甫借余精舍请客赏花。翰林院京察一等二十六员,今日圈出十七员,鲁卿不与焉。
初六日晴,大风。午初诣史馆。归寓看《通鉴?晋纪?安帝》已。接宝铭禀,知新妇初八起身。核定编书处奖案稿,发供事缮写。
初七日晴,大风。饭后答拜城外客,黄霾塞空,对面不见人,乃驰归。顺直学堂会计员袁立三来交春季清账,逐款复核讫。检《畿辅全书》中永年申凫盟先生(涵光)及弟(涵煜)杂记三卷,皆格言名论体验有得之谈。吾辈常将此等书在心目中过,持躬涉世庶几寡过矣。今年俸积稍宽,拟翻雕单行本行世,为世道人心之助。
初八日阴晴不定,时有微雨,虽未压尘,然稍觉凉润矣。辰刻诣讲习馆,稍坐,寿州师即至,侍坐一时许。同人诋所定章程不善,喻志韶尤持异议,欲别订条目。余与经仲商酌,集同人团坐讲堂提议,志韶演说数百言,座中无应者。杨、谷、范三编修略抒意见,亦无定论。午正散会,定初十日再议。在馆午餐,归寓稍息,拟与周、熊、田三君偕渴师相,陈馆中情事,余因今日圊脓特多,气坠殆不能举,乃作函致三君,不克同行。卧看《通鉴?晋纪?安帝》庚,二秦及夏斗于关陇,三凉哄于凉州,西北民生,几无生理,因知苻秦淝水一败,不特关系晋室存亡,亦西北正开劫运也。此其中有天数焉。晋之凉州,不过今甘肃一省,而吕、李、沮渠、秃发迭据其间,不知当时何以立国?无岁不战争,兵于何征,饷于何出?前岁尝举以质长少白将军,将军拍掌称颂,谓自来无人见及此者。长帅生长西边,熟于史事,因答余曰,此事夙所究心,盖当时所调皆关外游牧之兵,战争时则赋诸民以充饷,罢战后则散归关外,逐水草以为生,国家无养兵之费。故各国最重民户,兵力所到,先掠民户而去,多则万户,少亦数千户,借以征赋,不用以临阵。此所以兵多而不困也。此论为古今所未发。余观《通鉴》秃发傉檀屡讨关外诸部落,乞伏氏之亡,其地悉入吐谷浑。当时大势,颇见一斑,足知长帅所论之非虚。编书处请奖,毓鼎请交部从优议叙,奉旨依议,钦此。由师相领衔公折谢恩,毓鼎在讲习馆草折稿,付供事缮写。徐敏伯自黑龙江绥化府来京。
初九日晴。晨起删改大臣吉和、忠义于醇儒、金秉忠三传。午初刻诣史馆。未刻访蔚若前辈久谈。又访宝瑞臣未值。出城在大德通拨款。申刻至福兴居赴韩麟阁之约,狂风扬尘,仰天太息。
初十日晴。辰刻诣讲习馆,寿州师亦到,坐讲舍中听诸员发议,众口纷呶,仍不能定而散。异日议院情景亦如是而已。午饭后归寓已两点钟,歙县朱桐冈(绍远)介花农前辈来见,湖南知县。三兄来作半日谈。
十一日晴。卯刻入内谢恩,侍寿州师在九卿朝房坐候,事下出,至史馆听宣(廷试出洋游学毕业生,毓鼎开送阅卷大臣)。巳初得信,知未派,始归寓。炎风烈日,颇燥热,避事静坐看书。傍晚莹如来,约至聚魁坊便酌。再具公呈上北洋杨帅,求拨顺直学堂常年款,雨亭起稿极切实圆到。学堂送余车马费每月洋三十元,余若不受,则监学之连雨亭亦必不肯受,雨亭境况不能无借于此,不可使他人为难,斟酌良久而后受之。然究内疚于心,俟他日借端捐助可耳。(〔眉〕此即夫子诲原思之意。)新学人动言尽义务,余雅不谓然。任其事,
即可受其禄,吾苟任事尽心,即为受禄无愧。此是天理人情,无所用其矫饰。义务只能暂施于一时,必不能持久。他人以其义务也,既不便遇事责成;自己以为义务也,遂不免自为宽假。名似美而实有害,反不如从实受禄之提起精神也。
十二日晴。晨起写花农前辈蝶缘诗册。午后至教育总会(轮在豫学堂),闽学监督周松生,关陇监督张君各提议一事;来宾女学传习所江伉甫(绍铨)提议,拟将东、南、西城三处女学归教育会作为旅京公设女学堂,诸君或然或否,推余决议,余谓旅京各堂经费皆不宽馀,势难担任数千金之举,唯女学本有北洋捐助常年费三千二百金,现由会中公函致南洋端帅,请援北洋之例,亦岁助三千二百金,倘蒙允助,则吾辈可尽心力共任维持之责,否则力所不逮,只可作罢。诸君佥以为然,各签名定议。散会后在恒裕少坐而归。
附记开会礼式:每月第二星期开寻常会议。是日两点钟,旅京学堂监督咸集。监督有事不到,则遣代表员。余曾被举为会长,居首座,各监督以次列坐。本会办事员濡笔舒纸记录语言。有当提议之事,议员发论,坐中各下意见而会长决之,群以为然,即当下定议,否则公酌以衷一是,或俟下期再定。四点钟散会。所有本日稿件俱存办事所。如有大事,则驰简召集,开特别会。
适翁氏大女卯刻举一男,是为吾外孙之长。夜雨一时许。
十三日晴。与柯凤孙丈约,在史馆晤谈,八点钟即往,致总裁之命,催其复看《元史新编》,尽月内竣事。风丈交出复看说帖一份,发供事缮清。十点钟诣讲习馆,寿州师已到。
同馆于新定章程颇有违言,因约诸人分四日来馆阅说帖,以定从违。余等不过监莅其旁,无可为之事,亦四人各轮一日,今日轮余到馆。喻志韶欲令翰林院任讲筵启沃之责,标置虽高而无可实践。余浩吾则欲令天下之教统于翰林院,院员分往外国及各省传孔教,其说则怪诞矣。未刻归寓,设席请顾子蟠,谢其送亲之劳,兼请曹锡圻(福桐,闺人之姑表弟,江阴人),五点钟即散。
十四日晴。删改《云南地志》,以新志为据。看《通鉴?晋安帝》辛。申刻至东城祝周采臣太夫人寿,至北池子拜徐菊人前辈畅谈。傍晚赴朗轩之约。《絮斋集》二十四卷,宋袁正献公(燮)著;《蒙斋集》二十卷,正献之子正肃公(甫)著。絮斋与杨慈湖同为象山高弟,蒙斋能世其学,集中奏疏甚多,皆切合事理,平实晓畅,上裨君德,下益民生,儒者之学有体有用如此。余于甲辰年得《絮斋集》,去年复得《蒙斋集》,皆武英殿聚珍初印本,爰装成一律,分为上下函,以尽袁氏父子之学。
十五日晴。辰刻诣史馆,柯丈亦到。向例馆中进呈书每季各四单,满大臣为一单,汉大臣一单,满汉忠义传一单,地理志一单。自军务平定至今垂五十年,忠义诸臣事迹之足成一传者,纂辑殆尽,所馀不过姓名及死事之地而已,秋季即无可进呈。余与鲁卿商酌,拟改传为表,以存其名,而应进之一单,则以奉特旨宣付之儒林、循吏、孝友列传详慎纂辑按时呈览,庶为一举两得。唯此事须经奏定,当请示总裁为之。
十六日晴。宝铭侄挈新妇还京,午初刻遣马车至车站迓之,未初刻进门,弟侄及两妹咸集,先诣祖先堂叩谒,然后阖家见礼,新人以事翁姑之礼事余夫妇,余夫妇受之不辞。宝铭既无父母,吾夫妇与长媳一视同仁,较亲切也。以次见礼毕,设席待新妇,内外家中人皆便席会饮,傍晚始散(新妇姓沈,湖州人,仲复中丞之侄曾孙女也)。余又出城赴庄仲延之约。
十七日阴,屡阴不成雨。德宗景皇帝升拊,有旨下内阁部院翰林科道会议,臣愚窃谓以皇家典范言,承统即承嗣,虽兄弟亦分昭穆,以今上兼祧言,则穆德二庙兄弟当为一世,同室而异龛,不能分昭穆矣(既云兼祧,即无昭穆相兼之理。兼祧之说,于古无征,始于乾隆四十年上谕,只为臣民言之,当时意有所在。若皇帝兼祧,则起于今日也)。禹弟来话别。
看《通鉴?晋纪?安帝》壬。
十八日阴,微雨,凉甚。辰刻诣讲习馆,寿州师旋到,同人会议多数从奏定章程,
师乃对众宣布决议,各无异词。饭后归寓。五点钟赴萧翰臣万福居之约,趁西城归。看《晋纪?安帝》癸。姚苌得国,固不以正。然高祖兴二十年绥辑之功,未行虐政,何至身殁一载,南兵一至,遽尔土崩。夫国运盛衰,唯视人才为消长。晋虽微弱,而将相俱得其人,故强敌外侵,奸乱内讧,足以支拄百年而不亡。若后秦则异是,其执国权握重兵者,无非姚氏一族,苌、兴两世,皆未闻留意人才,立政无远大之规,治民无循良之绩,所与谋者膏粱乳臭,安知经国远谟!姚绍稍胜一筹,其才亦中人以下,加以兄弟戕贼,国本不安,一旦晋夏交侵,何所恃以为御侮之具耶?然则秦实自亡,非晋能亡之也。夜雨即止。
十九日,芒种节阴寒甚,可着棉衣。巳刻诣史馆,又至源丰堂吊汪药阶太守之丧,访蔚若前辈未值。看《通鉴?宋纪?高祖》。
赶城门庚子乱后,正阳门彻夜洞开,不讥出入;宣武门则上灯时必下键,及其未键而出入,俗谓之赶城门。
速驱之,速驱之,门将下键慎与迟,黄尘衮衮随马驰。前车既奔后车随,凌晨出门日杲之。常苦日落早,今日如此明复然,光阴碾尽西门道。
二十日阴。九点钟诣讲习馆,寿州师甫行。一点钟归。梅叟得鲜鲥鱼,折柬相招,申往酉散。看《宋纪?营阳王》。量能婿贻我《知止斋诗集》,其高祖父端公所著,诗学东坡,七古尤到妙处,集中朋辈倡酬,可想见道咸间中朝文献。年近五十,记性大减,志愿虽大,而日力精力俱不足副之。去年有志于经制之学,取王圻《续文献通考》而精治之,以究政事源流利弊。一月之中。阅二十卷,回思前五卷,已惝恍不复可忆,并前数日所阅者,亦在若存若亡之间,始怅然于读书须趁少年时,中年以后,只能守约,不堪博览矣。吾所守约之书,《孟子集疏》(童而习之),《三国志》(吾用朱笔、墨笔、紫笔评点凡五六过),《资治通鉴》(读之二十年,已三遍矣),前后五子《近思录》、《理学宗传》(二书亦十馀年未释手),《宋八朝名臣言行录》(平生师法胥在此)、梅氏《古文词略》、《杜诗镜铨》、亭林先生《日知录》。此九书者,名为约,其实仍不约,然皆吾二十馀年反复不厌之书,几能成诵,卷数虽繁,断无惝恍存亡之患。每岁使此九书循环心目,左右逢源,治平修齐,即斯已足,可不必舍其旧而新是图矣。夜微雨。
二十一日晴。半日会客。饭后出城拜汪子贤、赵修三(名耀松,浔阳人),下媒人请帖(汪为男媒,赵为女媒)。归校阅史馆大臣传四册。《刘秉璋传》乃鲁卿所删定,叙次殊有精神。其在川督褫职,由法兰西使臣所要挟,然检当时谕折,刘实难辞办理不善之咎,于法亦应罢官,不尽塞法使也。余因复加斟酌,特载上谕及吴给谏(光奎)弹章,以实其罪,而法使一面,则尽删之,不欲外人握进退我疆吏之权也。傍晚倦甚欲眠,乃随意在西园徘徊以解之。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六满月大祭,卯正二刻恭诣皇极殿行礼。归寓补眠一时许。
饭后修改《云南地理志》一卷毕,头昏目花。大约每府各有大河数条,小河数十条,认准方位,通贯于各县之间,以大河为经,支河为纬,自然若网在纲,有条不紊矣。复贵州陈石麟电,与新吾联名。
二十三日阴。辰初三刻诣讲习馆,至度支科讲舍与诸君讨论。新刊木质铜色关防成,余暂携归,俟制匣配锁,即以关防付当直厅官,而余掌其钥匙。午后风雨交作,未久即晴。
因出城至朱伯勋处行吊,答访葛霞仙同年,云阴甚重,急驰而归。雨又大至,且有雷电。灯下写大对大屏各一件。看《宋纪?太宗文皇帝》上之上,复检《读史方舆纪要?州域形势》十六国一卷观之,以考疆域险要。
二十四日晴。定制国恤百日外虽准嫁娶,然京朝官无行之者(民间有之)。此次宝铭挈新妇回京,为亡弟长媳,宜告亲友知之,而又不便张筵贺喜,余用长知单遍延内外亲友,以便酌候叙为辞,各请便衣而来。贺礼概璧谢,虽至戚亦不受。男客来者三十馀人,凡开四席。是日又为次儿宝襄缔姻,定休宁潘爽卿别驾(恩霖)之女,今年十八岁。爽卿与余总角交,余年十二三时作诗社朋友也。休宁汪子贤铨部(述祖)为男媒,汉阳赵修三别驾(耀松)
为女媒。辰正设席款媒,巳正发盘,未正回盘。今日又为第六男宝润生日。
二十五日阴。辰初二刻诣讲习馆,余与周、熊、田三君各手《会典》一编,分几静览。
午初刻先归。半日静憩,不出门不会客,看《宋纪?太宗》上之中。
二十六日阴。巳刻诣史馆修改《云南地志》。午后诸君悉去,余独坐堂中伏案。天骤晦,雷雨将至,乃驰归。少息复出城,至嵩阳别业赴顾愚溪前辈约,趁西城还。
二十七日阴晴不定。山西候补道咸(麟)来见,皖抚恩忠愍(铭)之子,因史馆纂辑忠愍列传,特介世仁甫学士来见,述徐锡麟为逆,枪戕忠愍情事甚详。当日计擒徐逆,则副将杜春林之功也。午初至荣宝斋与鲁卿会齐,同谒寿州师,请点专司笔削员(点派兰钰)。
二十八日连日日赤如血,红气四溢,作十字形,光映地皆作赤色。辰初二刻诣讲习馆。
巳刻师相至,览诸君所交五日日记,师出示廿六日日记四纸,阐发《中庸》“修道之谓教”
精蕴大旨,谓《孟子》既言人性皆善,何以成就迥判,且多不善之人,要知《孟子》不过谓性中有善耳,至所以保全扩充工夫,全在一“修”字,“修”字中有无数力量。午餐后归,复北赴翊教寺吊李慕皋年丈之丧。看《宋纪?太宗》上之下。灯下又看《理学宗传?罗近溪》一卷。近溪之学,后人诋其近禅,然眼前指点亲切痛快,大有启发人处。
二十九日晴。徐菊老过谈,客去,遂敕阍者却客,坐书室修改《云南地志》四县,稽核甚劳。然此册经改订后颇可信矣(大理府)。未刻至铁路公司议转运公司事,余以四省人士来者无多,乃留意见书而去。答谢各客,又贺雅初新居。灯下读《三国志?贾逵传》及注中所附《魏略》李孚、杨沛二传。《魏略》叙事,高简体要不及陈氏,而次第如画,每于闲处点缀见精神,颇得龙门之一体,则为后来史家所不及,余极嗜之。接石麟贵阳电。
三十日晴。辰初三刻诣讲习馆,寿州师已先到,诸君各交日记,余与经仲逐册阅过,呈于师相,师相携归而加墨焉。翰苑为人文渊薮,此日记各抒心得,又诸君之精华,余等揽其大全,坐受师友之益,亦快意事也。午餐后散,出城至张伯纳同年处行吊。看《宋纪?太祖》中之上。史称元嘉之世,百官皆久于其职,守宰以六期为断,吏不苟免,民有所系,闾阎之内,讲诵相闻,士敦操尚,乡耻轻薄,江左风俗,于斯为美。读之神往。杨振甫来,为櫻宝诊疾。发延平信。修地志三县。
五月初一日卯刻日有食之。巳初刻诣史馆修改地志一册讫,饭后归。偶看山阳潘彦辅先生《养一斋札记》,摘录两条。黄陶庵曰:司马温公谓学者读书,少能自卷首读至卷尾,往往从中,或从末,随意读起,又多不能终篇。光性最专一,犹患如此。从来唯见何涉学士案上唯置一书,读之自首至尾,正校错字,以至终篇,未终誓不他读。此学者所难。愚谓人心最难专一,读书之不专一,特其一端。欲矫心病,即从读书起可也(此法于中年后读书尤相宜)。一世胶胶扰扰,都是看不透天命,要去以人力之私争之,不知不觉,便做了欺天之事。看得透时千方百计也不出命外,何苦而自欺以欺天乎?故知命者慎独之原也。托量能交第九年保险费。
初二日阴。愚溪前辈来访,偕至王恭厂看屋,迫隘不合用,因留其午饭。申刻出城,偕鲁卿诣寿州师,请点派纂办臣工画一传馆员。归途风冷衣单,抵寓遂发寒热。闻杨莲帅中风甚危。
初三日阴,微雨。彻夜壮热,汗出不退,不克趋公,作简致周、熊、田三君,向师相前陈明。竟日卧而看书,看《宋纪?太祖》中之下。时觉神昏,以白虎汤清之。
初四日阴,时有点雨,夜半雷电骤雨(唯城西南一隅),热颇清。看《宋纪?太祖》
下之上。又看《龙溪文集》数篇,皆抱定师说,语不离宗,如此精专,方能入道。昔人有谓学不当立宗旨者,余不以为然。避风不出门,遣李升送昆师母、寿州师、元和师三处节敬。
初五日阴。孝钦显皇后几筵前端节加祭,毓鼎卯正即起,先着常服祭神行礼后即登车,命宝惠送神。辰刻在奏事处朝房暂坐。巳初刻皇极殿行礼,在史馆易服,赴小苏州胡同董叔岳母处叩节。午刻归寓祀先,赓莱、宽仲、衡叔三侄咸助祭。未刻大雨,庭阶水积寸许,甘霖稍畅矣。看《宋纪?太祖》下之下。宋、魏二主,皆不得其死,且在一岁中。皆英明之主,皆好穷兵,南北气运,平均有如此者:南之兵力实胜于北,只因军法不严,轻进易退(到彦之、王玄漠望风溃退,不正军法。此南将所以不耻逃奔也)。三番经略河南,一役不如一役,其中不乏能战能守之才,统帅非人,苟焉救败而已。任天下大事,最要能忍耐。强敌对境,尤当养精蓄锐,先为不可胜以待必胜。魏世祖遇弒,宗爱立南安王余,旋复弒之,魏之乱极矣。宋于此时,使能选大将,简精兵,用刘康祖之策,谋定后动,全力北向,必可得志中原,无如屡经败衄,精锐销亡,上下之气皆竭,势已无可为矣。弩末强施,只增悔愤耳。今日夏至节。谚云:“百年难遇岁朝春,夏至难逢端午节。”此十年中,二者皆见之矣。
初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复看纂定《谭钟麟传》。此传鲁卿一手经理,极为完密。张太史(濂)讲习馆所交日记云:初一日到馆,向供事索修志长编功课,皆对曰无。适章一山(梫)
来,与供事附耳语,则畀以一列传云云。寿州师致余简,嘱留意查之。余询诸鲁卿,谓是日张索功课,鲁卿曾面告以须下次方能检齐相付,并非供事回复。章所索之件,乃因浙江请建三忠祠,调查徐、许、袁列传,亦非供事畀之。而张太史乃借日记以中伤一山,余大不以为然。看《宋纪?孝武帝》上。出城至便宜坊,赴汪子衡约。
初七日晴。一日觉内热,且溏泻。修改《云南地志》四州县。
初八日晴。辰初二刻,力疾赴讲习馆,寿州师旋至,特坐讲舍中勉诸君宜早到,且不可画到后即去,虚应故事。未刻至铁路公司,与天津新到代表五人会晤,所议救正路政三事:一、车站设于城南南开(地名),与外国租界毗连,且为德界特设一车站,将来外人将握我商务利权;一、原约总工程师不得不用洋人,此外概用中国人。今李德顺用洋人至八十馀人之多,以至土法开窑,亦雇洋匠监制;一、靡费太多,隐秘不可究诘。以上三事,皆北段总办李德顺所为(〔眉〕此因李德顺之党李莲溪预买城南洼下荒地,每亩只洋四元,而向农工商部注册则报每亩用银四百六十两,以便将重价卖与公司渔巨利),而督办吕尚书受其蛊惑,会办孙慕韩则明知而左袒之。吾辈若不力争,异日亏损将不可收拾。至大福堂赴顺直学堂公局,请诸教习,将放暑假也,且订下半学期之局。
初九日晴。昨日愉儿忽病,啼哭彻日夜不息,终宵不能成寐,今晨觉倦甚,未诣史馆。
延儿科洪叟八十馀)来看,谓为病暑。一药而愈。小儿病情无多,因其不能自言,遂苦难治,唯有经验多,一望即知,此洪叟所以为儿科圣手也。未刻赴松筠庵同乡会议,为津路车站事,定兴到,南皮未到。余为学真和尚邀至方丈,写匾额、大对数件。梅叟来夜谈。
初十日阴雨。巳刻接天津电话,杨莲帅于辰正薨逝,年甫五十,闻之心痛。莲帅督吾直,地方利弊,勇于兴革,实心民事,利赖久远,使能久于其任,不减李文忠也。待亲友尤厚,扶危济困,有古人风。士大夫闻其殁,咸痛惜之。诣讲习馆看《唐书》一卷,午餐后归。
看《宋纪?孝武帝》下。《泰西学案》记德儒康德每日起居、食息、著述、讲演、散步、应客,皆有一定之时刻,数十年来,不爽秒黍。盖实最严格、最富于自治力之人也。康德为哲学大儒,泰西学者尊其学,不啻中国之尊朱子。可见为学功夫必从整齐严肃入手。
十一日晴。端午桥同年移镇北洋,张安圃年丈移镇南洋,袁海观升粤督,孙慕韩署东抚(慕韩前数日有一封奏,请擢用戊戌党人,意在召还广东二党魁也。监国颇以为然)。给事中陈庆桂疏请明儒湛若水从祀庙廷,交礼部议奏。毓鼎窃谓甘泉一家学派未能有功圣门,其为人当时亦有异议,恐不得与白沙比也。未刻至广和居赴医学堂局。看《宋纪?前废帝》(《通鉴》附明帝前)。
十二日晴。广元外孙弥月,量能设酒肴款同人。饭后至东城拜客。赴铁路公司议举员查核路局账目。群举张太史(濂)。看《宋纪?明帝》上。晋安王子勋举兵寻阳,胡注极许为义师。余谓孝武猜薄寡恩,自当殃及其子,废帝昏暴,无复人理,为近侍所弑,明帝因而定亡,本无弒立之意,兼有义安之功,纂承大统,讵曰非宜。晋安兴兵,志在除暴,暴既除矣,即当改奉新君,岂可更起争端,自戕骨肉,况子勋年甫十一,即使成事,大权仍在宵人(邓琬本非佳士),国难利立长君,当璧尤宜属之明帝。右寻阳而左建康,非通论也。
十三日晴。巳初刻诣史馆,约校对十员到馆,请其分班详校长编。午正至武阳馆祭关帝,祭毕享胙。归寓会客数人。
十四日阴。魏精卿亲家(业锐)自山东来,晤谈良久。因其明日即出京,饭后赴西河沿答拜,未值,顺谢廿四日各客。云阴欲雨,未暮即归。两日看《顾端文年谱》。余奉泾阳为私淑先师,所著十书,终身研味不尽。论学,植品,处事,一以先生为宗。袁伯夔(海观制府之子)家不戒于火,所藏施注苏诗稿本烬焉。施注世有雕本,草稿凌乱缺毁,尚非精品,独书中自宋迄今诸名人题跋殆满,文待诏、董香光、宋牧仲、王渔洋、朱竹垞诸先生皆精绘小像,其美无伦。伯夔以三千金得之,特开展览会,尽集都下名士,咸啧啧叹为奇宝。乃为祝融收去,神物遂绝迹人间,真大可惜也。
十五日阴雨。巳刻诣讲习馆。午正,先世母生辰拜供(因此未诣史馆)。饭后坐西园看书,饶静定之乐,拟撰升拊议,检《左传正义》、《宋史》、《明史》、《通考》,以资印证。
傍晚率子、侄、女、婿散步太平湖侧,雨馀凉润,心旷神怡。致陶斋书。戴法兴等用事,顾觊之独不降意,蔡兴宗嫌其风节太峻,觊之曰:辛毗有言,孙刘不过使吾不为三公耳。觊之常以为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可移,唯应恭己守道,而暗者不达,妄意侥幸,徒亏雅道,无关得丧,乃以其意命弟子原著《定命论》以释之。
十六日一日阴雨,百物还潮,地气上腾,雨势当未已也。饭后访鲁卿,又至敬节会查理账目。酉刻在天福堂请直隶管结诸君,为顺直学堂筹常款。城外雨后泥潦纵横,秽气触鼻,迨入石驸马大街以西,则沙平如砥,土润尘清,枣花清香,随风不断,真有仙凡之别。乃觉卜居西城,空气清洁旷远,于卫生最宜。携《文选》坐精舍,检《王命论》、《六代论》、《运命论》诸篇朗诵,其雄厚跌宕之妙,足以舒滞郁,拓心胸,掩卷之后犹酝酿而有馀味。此种文境,断非唐以后所能及也。
十七日一日阴雨。史馆诸君选阅奏议加班(每月逢二逢七,所以避馆中及讲习馆堂期也),驱车过单牌楼,雨大至,不能前进,乃回车。看《宋纪?明帝》中。
十八日阴。巳初诣讲习馆午餐后归。申初至粤东馆赴尹翔墀、欧介持两同年及门人朱楚白、岑敏仲、杨吉山公局,小有亭台,雨后尤胜。楚白述及凌润苔京兆新得陈白沙手卷,书所作七律四首,闻余藏有《白沙集》,录诗见示,请为检考异同。归后检书核对,字句微异,其末一诗,则集所无也。余曾购得僧今释书卷,长几三丈,录自作诗数十首。今日与诸君谈及,翔墀云,今释明末人,官都御史,言事(即金堡,在永历帝行朝供职,清高宗所斥),受廷杖,归遂削发为僧,在粤东海幢寺天然禅师座下。天然弟子三十二人,皆以“今”为号,世称“三十二今”,皆文人也。释师后主海幢为大师,粤人甚重其诗书,余因托翔墀代考其居官姓名里贯。看《宋纪?明帝》下。明帝芟除同气,以保全幼子,而不知国祚乃移于权臣之手,本根既薄,无可支吾,徒为权臣驱除耳。天下事非私智狭虑所能防,唯以公诚处之,仁厚培之,庶能弭患也。
十九日阴。巳刻诣史馆,午餐后归。申初赴梅叟之约。新辟西圃,颇饶疏雅之趣。所植仙人掌,开花两丛,作深黄色,亦罕觏也。看宋纪、苍梧王、顺帝。《通鉴》叙桂阳王休范称兵及苍梧被弑二事,合《宋书》、《宋略》、《齐书》、《南史》而成,叙次、布置、写生之妙,至今如睹其事,如闻其声。读之三过。
二十日阴。巳刻诣讲习馆,午餐后归。一日腹胀满,甚不适,遂不出门。看朱子《祧
庙议》,不以向来兄弟共一世为然。谓太祖、太宗,哲宗、徽宗,钦宗、高宗,当各分昭穆。
寻朱子之意,欲奉僖祖为始祖,以正礼臣祧僖祖而奉太祖之非,故分析昭穆,以足十世。又因高祖中兴,百世不祧,不当与钦宗合室,欲别为一世,以殊异之。其说有为而发,未可为定论也(又有小贴黄一段,亦不甚以艺太、哲徽共世为非)。又检钟氏《穀梁补注文》二年传观之,以究极其义。灯下看《甘泉学案》(此后每日看《泾阳札记》数叶,不具记)。夜雨。
二十一日阴。饭后至三兄处,为其如夫人诊病。看《通鉴?齐纪?高帝》,与北朝易代之际事迹多出入,两朝诸臣亦牵上搭下。断代为史,人事多不完全,且不免徒费笔墨(如宋武帝立功,皆在晋朝,其部下将相亦多为晋出力,今将武帝归宋本纪,便令义熙以后短却无数事实)。李延寿通为南北史,自是通人卓识,惜史才不称,凡八史出自当时之手,其中谀颂隐讳之处,亦一律沿袭,不能畅叙而实书之,殊觉不满人意耳。朗轩来久谈。
二十二日晴。史馆挑选奏议加班,巳刻前往,同馆到七人,午餐后归。章一山以所作《宗庙兄弟相及(相及与相继有别)昭穆同异考》排印本见赠。一山主同昭穆之说,与鄙意同,胪举经史,折衷一是,可谓择精语详。看《齐纪?武帝》上之上。元魏典章法制至孝文而后大备,其特严惩贪之典及诏群臣非金革皆终三年丧以后。接次寅信,随手作复。
二十三日阴。辰刻诣讲习馆,寿州师即临,午餐后归。至三兄处复诊,脉颇不佳,殊棘手。致瑾叔弟书(为陈南琴事)。连日看书稍倦,即朗诵《汉书》数叶,以舒其气。自廿一日至今日,三日读《食货志》一过。孟坚史才不减子长,若论详实整密,足资实用,尽有胜子长处。即如此志,探源三代之制,直从富教立论,是何等识力!吾昨论断代为史之病,再以《三国志》论,司马懿、师、昭父子,纯乎魏臣,其事功皆在魏朝。只缘作史者尊为晋祖,不敢列入魏传,遂使三人事迹,魏史中一字不传。至王祥、陈骞、石苞等,皆魏之大臣,前半世事迹多在魏世,因其官终于晋,《魏志》亦不为立传。然则曹魏一代,前半属之后汉,后半属之西晋,所完全无阙者,只中间一截耳,岂非缺憾!若非补入注中,魏事竟无收场矣。
然魏之所以亡,及亡国时事实,魏史竟无明文,直谓之有始无终可也。
二十四日晴,未刻雨。至三兄处复诊,病势稍稳,以大剂白虎汤清之。午饭后归。
致袁海观制府书,为次寅弟事。酉刻至万福居,赴沙维山大令(祖烈)约。天气渐热,起居注、国史馆、讲习馆皆早堂期,午正即可归家,拟屏谢一切无谓应酬,以避暑而却病。暑天看书宜专静,不宜繁杂,拟扫除群籍,专看《通鉴》及《泾阳全书》二种或读古文一二篇,自明日始。
二十五日阴。巳刻诣讲习馆,余浩吾同年携所著书,拟呈掌院审定,咨送学部,其书师心蔑古,近于邪诬,经仲同年婉劝其收回,怅然而去。浩吾光州人,好学,多深湛之思,所见一偏,遂至于此,举心思才力付之怪诞之涂,余深惜之。古人博学之功,必须明辨审思。
浩吾正因辨之不明,思之不审,致误用精神耳。午餐后至三兄处复诊,暂赴广和居蓝式如同年约,散后再至三兄处诊脉。检《文献通考?宗庙考》四卷(九十一至九十四)细渎之。阅泾阳《东林会约》,余颇思遵此约,约同志十馀人立一学社,月凡二集,研究修己治人、切实有用之学。精选古今论叙之文三十二篇(始贾谊,迄曾文正),授宝铭照录,余以次讲解,令熟读深思,为简练揣摩之本。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午餐归。申刻至三兄处诊视,脉稍起,尚无条理。又至长椿寺行吊。看《齐纪?武帝》上之下。杜元懿建言增加西陵牛埭税官格,自任格外可长四百许万,而举腹心分主浦阳南北津柳浦诸埭。此即现今抽厘之滥觞。所谓官格,即今语之额征。
所谓分主诸埭,即今之子卡。而腹心人,即官亲司事也。顾宪之建议驳之,有云“监领者不达其本,各务己功,或禁遏他道,或空税江行”,曲中其弊。又云“若事不副言,惧贻谴诘,必百方侵苦,为公贾怨”,尤肖小人情状。噫!目前榷税如此四语者,吾见其人矣(姑讳其姓名)。
二十七日晴。本家小初叔(祝三)自江西转饷到京(由副榜就职直州判),素未见过
也。饭后至观音院行吊。在恒裕取回本家福斌官照等共七件。答访胡葆生未值。看《齐纪?武帝》下(附郁林王)。《通鉴》因前一年为武帝永明十三年,次年为明帝建武元年,鉴例只于岁首系一年号,无从夹入隆昌元年,遂并郁林王而不分,究是缺典。
二十八日晴。辰刻诣讲习馆,师相已到,午餐后归。阅浙江刘太史(琨)日记,有论《宋元学案》两段,可为此书定评。余意中所欲言,不能如此深切也。特录于此。其前段谓《宋元》不如《明案》,盖有四失:体例不一,一失也;名目纷歧,派别淆混,二失也(如既有门人,又有学侣及同调,又牵连及于三传、四传之学侣同调);学统家系,混而为一,眉目不明,三失也;于不当入学案者,勉强拦入,茫无界限(如欧、苏、文、富之类),四失也。梨洲不敢议,百家、谢山两先生为一代通儒,乃亦疏舛若此,是不可解也。其后段则云,梨洲传《明案》,耳目接近,能以己意抉择而口口口口,例简明而谨饬。传《宋案》,则大半得之于搜残补轶,故有闻必录,有见必录,宁存其疑,以待后人之考订,不敢以私意弃取之。百家、谢山又加搜罗而补订焉。有所增无所减,此古人著书忠厚之意(鼎谓此说尚未尽。黄、全两先生之意,则在发潜阐幽,以学案兼学史耳)。凡吾今日所视为烦冗无谓而可删者,当日皆几费苦心搜求而后得之。古人一生行谊,仅得资后人考古之力,以存其一鳞半爪于千载,胡可忽也。余于是恍然于《宋元学案》之作所以异于《明案》之处。从前不满此书之意气,为之骤平,便觉一字一珠一句一玉,眼光、心理为之一变矣。酉刻至三兄处。看《齐纪?明帝》上,其实乃郁林纪耳。郁林之后,尚有延兴少帝,不过三月,然亦俨然共主,不容抹煞也。是时北朝孝文帝为一代令主,南朝武帝亦勤政爱民。此十年中,兵革晏然,四民乐业,为最太平时代。宋齐残杀骨肉,极为惨剧,然只是一家自相戕贼,与世界无预。后世从民族主义起见,固优于隋炀帝、唐德宗时代也。魏韩显宗两疏,切于事情,可称名臣奏议。齐孔觊论钱法疏,最为扼要,与汉贾谊谏放私铸疏,同为古今论钱法者所莫能外。致庄心安丈书,又复黄仙璈书。约史馆倪供事来寓,写《文献通考》书头,凡一百本,为明经厂雕本,纸坚字大,最便观览,既标书头,则寻检尤易矣(癸卯年以六十金购于巴陵方氏,今则二百金不能得之)。本日奉朱谕,皇帝为陆海军大元帅,以贝勒毓朗领军咨府,为皇上之副,将军载搏统禁卫军(庆邸次子,代朗贝勒)。
二十九日大雨如注,至午乃止。一日看《齐纪?明帝》上,《文献通考?宗庙考》。复尚会臣书。酉刻至政治官报局,赴殷楫臣之约。
六月初一日阴。巳初诣史馆。午刻诣翰林院行答拜新到衙门后辈礼。此礼不行久矣。
虽人数无多(后辈仅到六人,前辈到十馀人),犹见玉堂风度也。回寓午饭。看《通鉴?齐纪?明帝》中。
初二日阴。午后大雨。写信。孙师郑铨部(雄,初名同康,常熟人,壬辰同年)以所著书见赠。看其《汉学文编》、《{汉书?五行志)书后》、《请复汉卢植从祀孔庙议》,均可传。
《中国文学讲义》论九流之别,申其学说,亦多卓见。《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七集,录同时人之诗极多,盖欲仿《湖海诗传》也。夜,风雨交作,雨声时急时徐,静听墙间薜荔作声,梦亦清绝。
初三日黎明雨止。辰刻诣讲习馆。午初,家中电告吕镜宇年丈枉过,即归。天气溽暑特甚。挥汗写致丁衡甫同年书。又写扇一柄。出城为三兄诊疾。诣讲习馆,阅同馆日记,有数语云:“欲贵者,贱相也;欲富者,贫相也;急欲富贵者,夭相也。”语极精确。余又增一语云:“得一官而遽骄者,必止于是官者也(非死即罢官)。”验之历历不爽。枕上偶思及利字从刀,矜字从矛,伐字从戈,钱字从双戈,人争利争钱,自矜自伐,往往杀机随之。推原字义,可畏哉!明丁长孺谓天下无占便宜的学问,吾则谓天下无占便宜的事。凡自诩便宜者,必有大不便宜在后。顾泾阳以能吃亏勉人,至言也。看《齐纪?明帝》下。
初四日晴。大冶余廷桢介水蕖樵来见(字安卿,史馆议叙通判,分发河南)。傍晚至三兄处复诊。梅叟来夜谈。看《齐纪?东昏侯》上。
初五日晴。辰初入内值日。在史馆暂坐,盆莲大开,玩赏不已。辰正二刻事下乃出。
振贝子自日本归,往谒,未值。又至涛贝勒、朗贝勒处贺喜。两邸皆谬赏宝惠,悉以文牍委之。余与两邸平日相识,不便置之不理也。午饭后作《升袝昭穆议》,两时许脱稿,清吴先生誊真(另存稿)。车中看《齐纪?东昏侯》下。看《通鉴》始觉萧子显叙事之妙,往往不减休文。看来史学家菲薄《南齐书》,实未能加意寻绎耳。因知吾辈读书未精详,慎勿轻诋前人。
初六日晴。巳刻诣史馆,阅柯凤孙丈所拟复奏阅看《元史新编》折。专门之学,言之娓娓,自非余所能着笔也。大意谓:魏氏此书,只能列入别史,与明柯氏《宋史新编》并行。
若列入正史,则取材既不出旧史,文笔亦无以远过,不能取而代之也。其说甚允。午餐后又校阅地志正本两卷乃行,到家已申初矣。晚凉时至三兄处复诊。看《齐纪?和帝》。注引《荀子》云:“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此语深当,吾心诵之十馀遍,觉志气为之坚定。
梁武帝杀明帝子孙几尽,而高武子孙则皆保全,天道人心不爽如此。宋齐二明帝诛锄诸王以安其子,而不知窥伺之别有人。其子又皆昏狂,不克负荷。齐鸾之负恩丧心更甚于宋彧。夜,与袁吴两师、子侄女婿坐前院纳凉甚久。此时心无杂念,便有怡然涣然境界。
初七日晴,傍晚雨。半日会客。伍子厚大令(诚)自武昌来见。酉刻出门答拜两客。
接高凉道王荩萱同年(良弼)书(湖南衡州人,壬辰庶常)。看《梁纪?武帝》一。读《汉书?苏武传》。此传与《霍光传》皆孟坚极得意之作。义法之精,波澜之盛,文外独绝之致,虽子长执笔,未能远过也。
初八日晴,燥热不可耐,卯初即起,卯正诣讲习馆,馆员已有到者。以前议交供事代缮说帖,咨送内阁,周政伯前辈愿附名。巳初先散,率妻、妾、儿妇、子、侄、女、婿,往会贤堂赏荷,翠盖红裳,一望无际。凭栏而坐,清风徐来,不知暑气之苦矣。申刻归寓,洗浴纳凉。
初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将上车,萧筱渔来谈,到馆已午初矣。午餐后归。炎阳逼人,惮于再出,作柬辞教育会。在史馆见林琴南同年所作宗室寿富行状(寿富字伯茀,竹坡侍郎宝廷子,庚子秋以庶常殉国难)。太史通中西学,尚名节,有奇气,忧时愤世,落落不谐俗,与弟寿薰从容就义,遗书其友华学澜诀别,以侍郎遗集付托,语绝痛。伯茀先仰药,两妹争饮之,一婢从焉,皆不殊。寿薰为结四缳梁间,助使缢,待其气绝解缳,一一舁置榻中,然后就兄缳以死。婢年二十三,名隆儿。夜,大雨达旦,枕上闻之,顿觉心清耳爽,悠然入梦。
初十日阴,酷暑顿解。辰刻诣讲习馆,午餐后归。未刻至铁路公司,见张仲卿太史,查核北段账目第一次报告书。此路失权浪费,其败坏竟无可收拾。李道德顺之罪擢发难数,即加褫革,不足蔽其辜也。看《梁纪?武帝》二。魏甄琛请罢盐池之禁,彭城王勰以为琛之所陈,坐谈则理高,行之则事阙。古之善治民者,必汙隆随时,丰俭称事,役养消息以成其性命,若任其自生,随其饮啄,乃是刍狗万物,何以君为?又谓自禁盐以来,有司多慢,出纳之间,或不如法,是使细民嗟怨,负贩轻议,此乃用之者无方,非作之者有失也。真洞达治理之言。新进少年,逞其浅见,掠取浮光,动辄议更旧制。一行一改,国家所损实多。
十一日黎明复雨,枕簟生凉,酣眠至巳正始醒。联华堂(荣)介萧筱渔来谒,忠贞公(立山)之子也。现官奉宸苑员外郎。因庚子五忠徐忠愍、许文肃、袁忠节已由浙江绅士公呈浙抚奏允自行捐建专祠,华堂亦思仿行,以余为顺直绅士,特来商办。余谓宜合联文直公同请由八旗奉直绅商具呈京兆请旨,当可邀允也。饭后拟乘凉拜客,适景之甥自津来久谈,不果出。寄大同及济南五弟信。
十二日晴,甚凉爽。半日会客。饭后看《梁纪?武帝》三。写手卷册扇数事。复丁衡甫同年书,又复适庞氏妹书。薄暮偕子侄散步太平湖侧,背城面水,古木参天,俨然乡居景象。此余卜居城西隅最胜境也。梅叟来夜谈。冯润田来商立尚书建祠事,因述庚子七月西市情形甚悉。尚书既受刑,眷属避祸,不敢出,润田出巨金缝头、市棺、殡殓。又戊戌八月参
预新政四章京伏法,亦润田出而殓之。其仗义疏财,不负死友,有足敬者。尚书平日眷一路姓伶人。其死也,路伶痛哭拜奠,助润田举殡,在若辈尤不可多得。
十三日晴。巳刻诣史馆,看《梁纪?武帝》四。西初一刻往良氏愚园赴世界教育会,各国学界有名者皆充会员,中国唯余及江伉甫二人。是日,英、德、美、奥、日本共到八人(英之丁嘉立,美之李佳白,皆久在中国,著述甚富)。相约咸操华语。今为第二次开会,议决开会条目,每月一会。
十四日晴。仲谨侄自江右来。为梅叟写长卷。
十五日黎明闻雨声甚骤,不能诣史馆矣,遂复酣眠,至巳正始觉。雨势犹不减,就近诣讲习馆,学员到者九人。午餐归寓。答写王荩宣、季文五太叔祖二书。因天气凉适,傍晚与袁、吴二师、子侄辈醵资买酒肴畅饮。看《梁纪?武帝》五。或问贾思伯曰,公何以能不骄?思伯曰:“衰至便骄,何常之有!”当时以为雅谈。细读《汉书?霍光传》,六千五百馀言,三日始竟,叙次详略隐显激射之妙,领悟无数。文法当取此传及苏武、张禹二传,详加评点,批郤导窾,以授宝铭。陶斋来谈。
以上失记。
七月十七日晴。连日养病,看书甚多。三日看《通鉴?梁纪?武帝》一至十一。又修改《云南地理志》曲靖府,每日改三四州县,以左图右书钩稽过苦,目为之眵,不能多及也。
衡叔侄自南来,恭问次远大伯起居。金溎生适转(武祥),寄余新著数种(前后已十馀种,统名《粟香室随笔》),内有《赤溪杂志》二卷,乃其摄厅事时所著,以代厅志者,灯下浏览一通。赤溪为同治末年设治,地僻民陋,殊鲜文献。此志搜讨纪录,居然翔雅。虽未成志,胜于他处小邑之志多矣(余曾见顺属诸邑志,荒陋多可笑者)。而其据正史、杂史及王逢《梧溪集》,补宋刘师勇传,尤有功。刘公宋末守常州,后从二帝海上,卒葬鼓山。今赤溪厅有祠祀之。论厓山忠节者,唯知陆、张诸公,罕及刘公者。观溎生所辑传,足补《宋史》之遗,余故详纪之。
十八日阴。黎明作书,命李升入内,交军机易、刘二领班,为仲谨侄代备知府谢恩折牌、履历。午后杨苏拉来送阅所备各件,因柬告仲谨晨入内。九点钟诣讲习馆,犹觉畏风。
归寓作一折二片,大致脱稿。又修改滇志。灯下看《朱子语类四纂》(安溪李文贞所纂)数叶以养神。朱子《文集》、《语类》几二百卷,学者苦其繁重,多喜看节本。余甚不谓然。朱子学问渊博,议论通达,迥非诸儒所能及。必须尽看全书,乃能得其真面目,窥其真本领。
若诸家所辑,多偏向一边,如姚江辑《晚年定论》,第摘其超悟语,便援朱子入姚江一派。
安溪辑《朱子大全》,尽删超悟之语(如己丑已发未发之悟,乃朱子论学大转关,其论说及与南轩、湖南诸公书,反复阐明其旨。《大全》乃悉删去,不留一字),便援朱子入安溪一派。
仪封张清恪所辑,虽极乎正纯实,然全不见朱子神明。至于朱子沦天地、气化、物理,古今治术、人物,自汉至明,无第二人能如此说。而辑本皆在所略。不看全书,岂能知之?故余以为欲为朱子之学者,只有破除两年功夫,取《文集》、《语类》逐篇逐段而尽读之,方为不负耳。倘惮其多而不肯读,即此畏难苟简之心,虽看节本,亦使其断无领会处。复骏侄信。
余今日在馆与诸君论近来读书记性之劣,诸君皆同此病。盖人自中年以后,一则脑力不足,一则人事太杂也。余谓脑力已损,无望再足,唯有救得一半之法,欲看书时先将心地打叠空荡荡地,然后凝神定气,逐字细看,勿贪多,勿欲速,勿夹杂,勿凌踏,稍倦则止,过后细思,如此看法,毕竟有个效验。
十九日晴。巳刻诣史馆,归寓草疏讫(正折“广储仓谷以备凶荒”。一片为松江荡地事。一片弹章也)。正折后半篇五易稿而后成。甚矣,奏议之功未易言也。李滋园大令自山左来,谈及官场请谒苞苴,大廷昌言而不讳。其回京也,大吏导之使来,谓若能觅得当道八行,则差缺町望。噫!此何说耶?今日贫弱尚不足患,唯士大夫无气骨,无廉耻,真呵患耳!
疏草脱稿后,用心太苦,体气不宁,因静卧。检读《明史?杨嗣昌传》。崇祯未造增兵加饷
大局尽于此篇,真能得史体矣,而逐节钩勒罪状,刻画心事,三百年后犹如见之。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二。
二十日晴。请袁先生缮折片,令宝惠缮弹章,嘱起居注备印片恭递。巳刻诣讲习馆,未刻至江苏馆,赴吴经才汤饼筵。读《明史?刘宗周传》,忠介前后诸疏,皆关治乱安危之本。南都两奏,衡量大势,洞中时弊,迥非迂阔之谈。使宏光能用忠介为首辅,以姜、高、吴、张诸公佐之,任史阁部以督师,左宁南以专阃,南都未始不可为。乃朝局与此正相反,固是大清启运,亦不得谓非人事之咎也。记得有书说,宏光是假冒,并非真福王子。余亦疑之。观其置父仇国耻于不顾,全无心肝。童妃南来,举朝皆以为是,认之有何妨碍?人虽昏愦,岂能全无夫妇之情(《南略》亦以此为疑),忍心将其刑毙。直是恐其入宫,看出假冒马肚脚耳。
二十一日晴。卯刻诣史馆,恭候事下,巳初归寓。正折奉上谕一道,所请悉见施行。
一片民佃荡地九千馀亩,缴价升科完粮无缺,为劣董土豪朋谋攘夺,廷寄江督审讯。一片劾河南巡抚吴重憙尸居馀气,昏愦糊涂,请立予罢斥,留中(均详录奏稿中)。午后出城为三兄诊疾。门人王维琛来夜谈,余考究黑龙江垦荒事宜,所答甚有条理,利弊分明。看《朱子语类四纂?治道类》,朱子实有经世才,通权达变,均可施诸实用。大儒最有用者,宋唯明道、紫阳,明唯姚江。
二十二日晨雨。未刻至崇文门外冯润田处诊疾。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三。宇文太祖经国之才,为南北朝第一人。隋唐法制多启于此。朱子极重苏绰,赞为一代奇才。魏收身仕高齐,孝武西迁后事,《魏书》一概略之。后来令狐德棻不得已,皆收入《周书》,究失限断。国朝南康谢蕴山中丞(启昆)作《西魏书》,补完永熙以后北周以前二十五年之事,以结魏而开周,大有道理。如能附入正史,列《魏书》之次,则魏事全矣。又看《语类?治道》毕。灯下作公请为立忠贞联文直捐建专祠呈。
二十三日晴。北风,大凉。巳初诣讲习馆,未着棉衣,遂为薄寒所袭,匆匆而归,蒙被取汗。申刻至东城为适于氏表妹诊疾。梅叟相候,偕至斌升楼晚餐毕,赴东长安门外看英国马戏。最可观者,先设一轨道,架高二丈馀,一人乘自行车,自甲线疾驰下,从乙线逆行而上,历丙线,足在上,头向下,冲至丁线而止,计逆行一圈,固由迅势相激(如碗中盛水,以绳络之,人用力疾转,水向下而不漏),然能逆超二丈馀,头足倒置而不坠,真神技矣。
一人在奔马上坐立跪卧,作诸般解数,忽侧忽转忽逆忽顺,其升如翔,其落如陨,倏离背而翻空,乃翘足而立定,马绝尘而狂驰,人按节而相应,人与马若胶附,曾不爽乎尺寸。其馀伎艺尚多,一言以蔽之,曰熟能生巧。在广场遇朗轩、珩甫。夜深尤凉,余乃先归。
二十四日晴。白露节。体倦甚,不出门,不会客。看《梁纪?武帝》十四;删改《云南志》普洱一府。余医学甚浅而谬负盛名,思之汗流浃背。嗣后拟于灯下专心看医书,以求精进。神思稍倦,则随意读诗古文以畅之。梅叟来夜谈,出示山东耿君(士炜)五律四首,甚有格。
二十五日晴。起甚晏,到讲习馆已将午餐矣。午后为三兄诊疾,访绶金,辞广和夜局。
又至铁路公司。归寓删改滇志一卷讫。赖焕文编修(际熙)赠余《湛甘泉全书》(太史增城人,与甘泉先生同里),计《文集》、《杂著》一函,《春秋正传》一函,《格物通》一百卷二函,广东刻本,外间殊不多见,得之可喜。余因与焕文论甘泉学说,并及《钤山堂序文》,论者以此为甘泉之玷,然其中不无可疑。甘泉于分宜为翰林前辈,生平唯官南京,未与分宜相接,其于尚书致仕时,分宜尚未当权,文中有“爱知最深”一语,殊不合。甘泉作序时,年已八十馀,久无出山之志,何望于分宜而谀辞以佞之?且文中谀分宜以天以圣,甘泉儒者,断不出此!《甘泉文集》笔墨皆简质,而序文则纵横恣肆,亦与其平日不类。甘泉晚年讲学负盛名,恐是朝士为之,托其姓名以取重。亦如吴康斋作石亨家谱序,自署门下士,前人皆指为假托也。此事关系甘泉名节甚大,不可不辨(《文集》中无此篇)。此次陈黄门疏请以甘
泉从祀庙庭,而钤山一序,反因此发见于世(《钤山堂集》,世恶其人,传本极少,故此序素无知者),将欲成之而转败之,亦黄门所不料也。
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散后访朱旭辰,交去翁府年庚允帖,又至于处诊疾归寓,适吕椒生表舅自保安州来,不见已十年,须鬓苍斑,俨然一叟矣,久谈始去。朗轩来作半夕谈。写应酬各件。看《通鉴?梁纪?武帝》十五。门人赵颂眉(之基)自汴来。
二十七日晴。先世母忌日拜供。饭后至于处诊疾,因偕梅叟出城,至大德通遇朗轩,流连至夜而归。微雨。
二十八日阴。一日未出门。看《梁纪?武帝》十六。嗣香前辈约燕春园,未往。以银元一圆,买《湘绮楼文集》共八卷,湘潭王壬秋孝廉(闿运)著。壬老早年入肃顺相幕,遍交中兴将相,论咸、同间朝局、兵事颇与官书不同。所著《湘军志》,深见当时用兵本末,史笔欲摩龙门之垒,所为诗亦足备诗史,集中文大抵规模六朝而泽以东汉,间为钩章棘句以趋古,传诸功臣,往往词藻夺其事实,殊不类《湘军志》之文。
二十九日晴。巳刻诣讲习馆。新会张憩伯同年(荫棠)出使美国,持所撰《使藏纪事》稿本六巨册索序于余。憩伯曾充驻藏大臣,正值英师入藏之际,折冲樽俎,卒退英兵。书中详录一时公牍,英谋之狡,藏番之愚,情事了如指掌,筹藏最要之编也。饭后谒荣相久谈。
又答拜何子霄观察(承焘)。
八月初一日晴。先大母生辰拜供,未赴史馆。看《梁纪?武帝》十七。饭后至三圣庵行吊。入东城至于处复诊,上灯始归。甫下车,得钱新甫同年柬,以其族弟旅居病危,延余往诊,情词恳切。略进晚餐,复出门,至兵部洼中街诊之,疾已不可为,姑开一方而行。
初二日晴。亡弟叔坤生辰拜供。看《梁纪?武帝》十八。颠倒悖谬,乱臣逆子聚于一时,阅之愤懑。萧绎坐视其亲危亡以为利,居心如此,安得延祚完躯!饭后至吴雅初妹婿处,祝其太翁寿,略坐。至万福居,赴萧翰臣之约。以银二钱买《孟子杂记》四卷,明隆庆中应城陈士元著,凡分二十三类,考人物,核同异,搜佚文,自是专家之学。
初三日阴。巳刻诣史馆,归寓微雨。看《梁纪?简文帝》上。拟起居注补修汜注请款折。灯下检《卫藏通志》(袁忠节公纂辑),浏览大略,一为憩伯作序之用;一为史馆《西藏地志》尚无稿本,余将任其事也。子夜梦侍先后、先帝于仪鸾殿,天颜惨淡不怡,臣痛陈朝政日紊,内讧外忧,祸在眉睫,不禁放声大哭,董夫人力撼呼之始觉,泪珠尚纵横满面也。
初四日晴。讲习馆诸君所交日记,寿州师命余代阅,兼为点定。午饭后郑叔进同年折简约叙。相距不过百步,姜颖生、袁珏生在座。晚饭后归。
初五日阴。巳刻出城,谒寿州师,以折稿呈阅,兼商点补主事缺,师病头眩,不能出见,往来传命而已。午后入西长安门,步行诣起居注,点定笔帖式,广裔拟正,穆都哩拟陪。
归途复诣讲习馆少坐。汪子衡来夜谈。看《梁纪?简文帝》下。
初六日阴。评阅日记一册。饭后诣史馆,命供事将《儒林李善兰列传》录副,交杨范夫学部(模)。锡人拟以华若汀(蘅芳)事实呈请宣付史传,求观李传为式。若汀精畴人之学,著书甚多,可步武李壬叔。
久病目疾,失记十馀日。
十九日阴,颇热。午刻诣史馆,携回《毛鸿宾列传》。寄云先生任粤督,以湘事牵连,罢官归(与先高叔祖次山中丞同罢。其时御史贾铎疏劾,副宪胡家玉复查,闻皆挟有私怨也)。
今年七月湘抚岑春蓂据绅士呈,奏请开复原官事实,宣付史馆,而寄云先生之子(承霖)来京,介王爵生同年以事实来质正,可资参校也。谒那相未晤。出城答拜毛君。梅叟来夜谈,出示所撰侯氏墓志铭,余为点定数十字。王西槐以所藏孙退谷手书鸿胪寺厅壁记索跋,记为吾邑唐益功司寇所撰(司寇名执玉,武进人),时官正卿,因检《耆献类征?卿贰类》司寇传志观之。书之不可不多蓄,如此虽不能尽读,而检查之益为多。

花农前辈以新刻《徐氏一家词》及《花砖日影集》见赠,赋诗奉谢(补中秋日诗)
一家兰玉擅词名,雕刻精工抵汴京。我欲凌风吹铁笛,大千银海散秋声。
诗家掌故梧溪注(王逢《梧溪集》自注,多载宋元人物事迹。花农前辈诗中小注最详,皆关掌故),老辈风流宣武坊。便仿诚斋分十集,中朝文献赖平章。
二十日晴。西风落叶,终夜有声,依枕不眠,百感交集。晨起天顿凉。代寿州师看馆员日记,并加批点。禹九弟来谈。戌刻至六国饭店,赴荫北昆仲之约,肴馔精洁,为京师西菜馆之冠。花农前辈以相国文穆公所藏雄精寿星像见赠,并附和韵诗四首。笏斋寄余旧拓《拟山园帖》十册。孟津相国人品不足言,书法则为国初一大家,因作《拟山园帖歌》,灯下脱稿(拟山园在孟津县,今尚存。其中山石最佳,乃北宋艮岳物也)。
二十一日晴。午初刻赴朱小汀左丞醉琼林之约,至辅仁改良私塾开学。余以利仁养济院赢馀息金兴办也。学生额二十名,延白叔明茂才为塾师。余衣冠率诸生向先师前行礼,勉励学生数语而散。至观音院行吊。酉刻赴六国饭店公宴法兰西人伯希和(字履中)。甘肃安西州敦煌县东南三十里,三危山下有寺,寺有石室数百,唐人谓之莫高窟,俗名干佛洞,洞壁满绘佛像及造像人画像,年代相沿久矣。光绪庚子,寺僧因壁敝欲修之,凿壁而室见,藏书满中,僧不知其可贵也,稍稍流落人间。丁未冬,伯希和游历迪化府,谒将军长庚,将军示以石室书一卷,且语其事。迨过安西,州牧复赠以一卷。伯希和充东方学会长,素留意中国古学,颇悉其源流,审视所赠书,乃唐人写本也。亟诣其处,以银圆数百元购得十馀箱,仅居石室中全书三分之一,然所有四部各书及经卷之精好者,则均囊括而去矣。尚馀残书数束,携以来京。王书衡、董授经侦知之,乃介一美利坚人以见伯希和,因得假观,并用摄影法付印。纸墨款式,定为唐迹,了无疑义。中多人间未见久佚之书。即有见者,亦较今本多异文,且完足。藏碑有石晋开运、宋太平兴国年号,疑是宋初人避西夏兵乱,凿壁以藏其书,且彩饰画像于壁,以掩其迹耳。书衡、授经大集知名嗜古之士二十馀人,宴伯希和以志奇遇,余亦与焉。伯习华语,专治中国古学。席间纵论板本,辨析真赝,即在吾辈犹推博洽,况欧族耶?独是此书自宋至今千馀年,风雨兵火所未毁,道俗樵苏所未伤,山灵护存,幸而发见。
地方官吏绅衿,曾无一人过问,乃举而付诸法兰西人之手,重洋万里,辇归巴黎,岂非至可恨可伤之事!吾华尚为有人乎?安西牧俗吏不足责,身为学使之陈苏生,所司何事?岂竟不一闻问耶?可耻甚矣!酉刻南皮张相甍,赠太保,谥文襄。
二十二日晴。孝钦显皇后十满月祭。巳刻诣皇极殿行礼。归寓,毛稚云世丈(承霖)
过访,寄云先生幼子也(寄云先生与先大父道光戊戌会榜同年)。出示疏稿、行状、碑志数种,久谈而去。汀州陈盦太守(昌年)持翁亲家寅丞函为介来见,其尊人汝霖年伯(澜)与先世父乙卯同年。饭后祝黄敏仲生曰。在文友堂书店买《诗韵》一部。昔之书生占毕,人置一编者,今乃为罕见之本,书坊所存皆旧刻也。足以觇世风矣。黎露苑招夜饮,余惮绕城,辞之。
二十三日晴。杜门却扫半日,修改《云南地志》永昌府一卷。饭后诣讲习馆。致安徽沈子培丈书,附寄石室书目记事八纸。
二十四日晴。一日写信,手腕几脱,拟访授经闲谈遣闷不遇,乃电招珩甫作半夕淡。
戴少怀尚书入政府,粤东人所未有也。
二十五日晴。午刻赴润田嵩阳别业之约,其客何秋辇、吴竹楼、何颂圻也。为颂圻诊脉开方。席散又赴梅叟云山别墅之约。庭中海棠盛放。花老柳根忽绽灵芝,一根三秀,金光灿然,皆异事也(菌之盘即附着干上,此则别出一根,粗逾大指)。归寓写致陶斋书。石室唐迹,陶斋借影《沙州志》一种,余与授经欲以此间所影八种易之。夜梦考试出榜,宝铭考
四等。其最优、优、中三等皆有奖励,四等则否。余大怒,呼铭至榻前训饬之,谓吾家子弟从无考四等者,汝平时不肯用功,学业无成,吾死何面目以见汝父乎?不禁失声大痛,采涧夫人呼之始觉。呜呼!吾期望侄辈之心殆碎矣,乃至形于梦寐若此!
二十六日晴。寒露节。午刻诣史馆,复至北城祝董希文叔岳生日,少坐即归。看《通鉴?梁纪?元帝》下。临睡忽觉寒噤,喉遂大痛,半夜弥剧。评点馆员日记一册。
二十七日晴。同乡公祭张文襄,喉痛未平,不能往。禹九弟邀饭,亦辞之。至圣先师生辰,率儿辈行礼。授经、新吾先后来谈。看《通鉴?梁纪?敬帝》。发次寅信。吴小宛(昌龄)赠余《劳氏碎金》一册。劳氏权,字顨甫。弟格,字季言。仁和人,皆精于校雠之学。
所藏书多手钞者。此其遗墨,小宛所辑也。
二十八日晴。喉痛稍减。午后诣讲习馆。三兄过谈。余于节前以六十金得石溪山水巨幅,乃沈仲复中丞鲽砚庐物,苍浑雄厚,石溪得意之笔。与三兄叹赏不已。看《陈纪?武帝》。
齐文宣酗狂,无人君之度,然其时政事修明,民无困苦,百寮守法,国能自立。盖君德之昏,自是一家之事,与民族无与也。较之苛征暴敛,残民以逞者,固胜一筹。
二十九日晴。评点馆记一册,加签颇多。校《元朝名臣事略》一卷,以旧抄元本校改。
武英殿聚珍本脱误不可胜计。余所藏抄本,名《国朝名臣事略》,凡抬写处皆提行,当是从元人本传录也。喉痛犹不减,以醋调吴茱萸末敷两足心,以引热下行。
三十日晴。喉齿肿痛顿平,足知疾为浮热,倘以苦寒之药治之,必增剧矣。何颂圻来谈,服余方大有功。午后诣讲习馆。看《陈纪?武帝》毕。胡注北齐郑颐私诱王昕使言而陷之云,邦无道危行言孙,圣人包周身之防也如此。又注高德政谮杜弼云,德政谗杜弼,而不知杨愔之忌己;杜弼恃旧,而不疑德政之谗己。昏昏于利欲之场,只思害人,而不知其身之受害者多矣。语皆深切可味。宝惠以国丧宿卫劳绩,蒙陆军部堂官奏奖四品衔,奉旨依议,钦此。叨忝过甚,殊滋悚惕。起谢恩折稿,请袁老夫子缮写。此案因护卫梓宫而得奖,折中如龙光温纶等字俱不宜用,以其太吉祥也。因谕宝惠凡作文皆宜切题。折有“卫禁廷,何忍遽言劳绩”二语。
九月初一日晴。巳刻诣内阁会议,升祔大礼画奏稿。到史馆午餐。复诣起居注,阅各司员译缮稿本。出城在大德通与朗轩畅谈。申刻赴瑞生祥毛穉云丈之约,同座张振卿、吕镜宇、柯凤孙年丈、曹竹铭前辈、王爵生同年,皆东人也。戌刻归寓,疲矣。看《通鉴?陈纪?文帝》上。
初二日晴。仲山来久谈。未刻约王丙青会于刘性庵寓,共筹刘次方师解组还乡旅行费,吾三人各任百金。又发公电致松江守戚升槐同年(扬),嘱其厚赆。在恒裕及清秘阁略坐而归。校《名臣事略》一传。发常州电,命隽侄来京,考贵冑法政学堂。
初三日晴。递折谢恩。辰初在史馆暂憩,候事下而归。午后诣讲习馆。看《通鉴?陈纪?文帝》下。唐代法制,受于隋,实本于周。周自太祖辅政,一意复古,四十馀年,典章法度,粲乎可观。北齐选举、田赋、法律诸政,皆有创垂久远之规,异乎十六国之攘夺战争,草草以立朝廷者。唐修《隋书》,特详《五代志》,史官具有卓识。齐武成虽昏暴,然敕仕门子弟讲习法令,故齐人多晓法。革厮役为县令之弊,择贵游子弟为之,以重其选,士人始为县令,民获休息,皆善政也。
初四日阴雨竟日。叔、季两弟忌日。午前冒雨诣恭王府,吊滢贝勒之丧(今王本生父)。
又诣张文襄宅公祭兼知宾,挽联甚多,唯潮州曾刚甫参议(习经)挽诗四章特佳,风格极近后山。午餐后归。戌刻偕禹九弟饭于六国饭店。看《通鉴?陈纪?宣帝》上之上温公虽以陈纪年,而陈事寥寥。若除去齐周之事,不过二卷,足以尽一代矣。齐事最多。夜,复雨。
初五日阴。至北城祝袁珏生太翁幼安亲家生日,午面归。未刻在寓设席请客(沈砚贻姻丈、毛穉云世丈、何颂圻、任振采、陈彝盦为正客,朱艾卿、吴絅斋、陆季良作陪。朱桂老未到)。席散,艾、絅二君索观所藏坡公墨迹及宋、元拓本,叹赏不置(小字《金刚经》、
《和陶二十首》,皆宋拓;《归去来辞》乃元拓)。灯下看《通鉴?陈纪?宣帝》上之下。
初六日阴。翰林院引见满讲官、满主事,毓鼎帮同荣中堂带领。七点钟入内,在乾清门内南书房暂憩。七钟二刻恭诣养心殿,先在殿中所设御座前跪安,起,序立于监国座侧,呈递绿头签讫,两排退出,在史馆画公事二件,兼进晨餐。归途泥潦纵横,骡车较胜于马车。
到家稍息,评阅馆员日记一册。余连次所下评议,闻诸君尚不以为非。看《通鉴?陈纪?宣帝》中之上。使齐之任城(浩)、河间(孝珩〔琬〕)二王得立,则齐必不亡;使周武舍其子而立弟齐王(宪),则文轨大同,不在隋而在周矣。天运、人事俱有之。
初七日晴。午前为次方师事,访王次篯殿撰不晤。饭后出城问吴雅初病。访惺庵,交去寄次师百金。又至医学堂访刘龙伯议堂事。看《通鉴?陈纪?宣帝》中之下。周主从容问译曰(郑译):“我脚杖痕,谁所为也?”对曰:“事由乌丸轨(胡注:王轨,盖赐姓乌丸氏)。”
宇文孝伯因言轨捋须事(胡注:孝伯何为出此言也,欲自求免死邪?然终于不免也)。按:胡氏分句误也。当以“事由乌丸轨、宇文孝伯”为句。因言者,译因言之也。下文它日帝托以齐王宪事让孝伯,赐死于家。盖宣帝既杀王轨,复托词齐王一案杀孝伯,以泄从前受武帝杖之忿。胡氏因误读而疑孝伯亦谗轨,冤哉!又突厥佗钵可汗,周人与之和亲,岁给缯絮锦彩,齐人亦畏其为寇,争厚赂之。佗钵益骄,谓其下曰:“但使我在南两儿常孝,何忧于贫!”
胡注:“在南两儿”,谓尔伏、步离二人所部分西北,皆南近中国(佗钵以兄子摄图为尔伏可汗,弟之子为步离可汗)。按:“在南两儿”,指周、齐二主,佗钵喜得其赂,戏以孝子拟之耳。观“何忧于贫”句可见。此其所以为“益骄”也。若如胡注,毫无语妙矣(此事在前卷,余所引正文及注皆有删节)。周武英哲,遗泽在人。天元嗣位,骄诞淫暴,任情妄为。曾不数年,上下暌离,莫有固志。杨氏乘之,反其所为,收拾人心,遂迁龟鼎。人第见杨氏得国之易,不知根苗已伏于宣帝在位时矣。
初八日晴。午后诣讲习馆。又至畿辅水利局与同乡议治鲇鱼沟水患。北运河受潮白、温榆两河及诸小河东流下游淤塞,遂从鲇鱼沟夺溜而出,北合港沟河,河身不能容,漫溢四出,淹没数十里(鲇鱼沟属宝坻)。北运下游旧河,已成淤淀,今年潮白河又决于吕遂镇(属通州,近燕郊),更在上游,若不开浚尾闾,近畿水害无已时也。王口口、徐季龙、荣锦堂相继来夜谈。看《通鉴?陈纪?帝》下之上。
初九日晴。内阁部院各堂官公折会奏升祔大礼,本朱子之议,兄弟异昭穆,安奉德宗神位于西穆,位列文宗显皇帝之次,与穆宗毅皇帝东西相向,诏从之。臣毓鼎恭递膳牌。午刻至大观楼,与赵子登、任觐枫食西餐。散后至新建劝工所一游(今日开市)。子登约为其友申穉甫诊疾。步行偕往。病为风热之轻者,有一医投以生大黄八钱,豆根一两,药已煎成,余急令覆之院中。又至大德通存起居注公款三千两。
初十日晴。评阅日记一册。午后诣讲习馆,出城在恒裕坐淡。毛稚云丈来辞行,托其携致次寅书件并酉儿定亲首饰。得东抚孙慕韩复书,摘录示次寅。看《通鉴?陈纪?宣帝》下之下、《长城公》上。隋文帝开国规模,迥与齐周不同,骎骎有统一之势矣。同馆某君日记,论北齐革厮役为县令事,谓厮役虽革,然不选用廉明之士,而仍以贵游子弟为之,吏治安有起色!其立论较余前说又进一层,深可佩服。
十一日晴。禹九借精舍请客,午集申散。出城至豫章学堂教育会学堂,在八角琉璃井,同治初年,外大父蒋子良给谏公寓焉,先君子赘于外家,生不孝于此,距今四十七年,街道皆非旧形矣。看《通鉴?陈纪?长城公》下。隋文帝下诏伐陈,分道出师,与苻秦之伐晋无异,而一成一败,盖晋无失德,上下同心,秦则世祖亲行,关中根本又未安定,与隋陈情势适相反耳。复次寅书。
十二日竟日阴雨。龚景张同年来谈,因皖省所得选举权为皖抚剥夺,欲控诸大理也。
晚饭后冒雨访刘仲鲁大理,见其子驹贤自华盛顿所寄家书并学堂功课分数,进学勇猛可喜,余之门人也。看《通鉴?隋纪?文帝》上之上。
十三日阴雨,微有雪意,颇寒。隽侄自常州来京考贵冑法政学堂。己亥见此子,今正十年,已长大成人,而七弟墓木拱矣,不禁痛哭。前室管夫人生辰拜供。饭后诣史馆,出城答拜毛稚云送行,因赴朗轩之约。发盛杏荪丈、陆申甫同年二书,均唁其西河之痛也。看《通鉴?隋纪?文帝》上之下。苏威请置乡正,治民间辞讼。李德林以为本废乡官判事,为其里闾亲识判断不平,今令乡正专治五百家,恐为害更甚。帝不听。未几,虞庆则等奉使吴东还,皆奏称,乡正专理辞讼,党与爱憎,公行货贿,不便于民。上令废之。德林曰:“兹事臣本以为不可。然置来始尔,复即停废,政令不一,朝成暮毁,深非帝王设法之义。”德林两说,皆今日之殷鉴。
十四日阴。评阅日记一册。晚,七点钟至德国使馆,赴汉文副使郝爱礼君(译音)之约,陪者为华尔君。日本伊藤博文公爵于十三日午前九点在哈尔滨火车站为朝鲜人洋枪所毙。
朝鲜同党凡五六人,皆就获。日本灭朝鲜,以伊藤为统监,其宗国之覆,伊藤实为之,朝人恨之次骨。此五六人者,拼死以报国仇,义士也。伊藤此行,实欲赴北京清理我国财政,中途而殒,有天意焉。
十五日晴。弟妇许恭人忌日拜供。午刻诣史馆,又诣起居注督催功课,归时不早,不克再到讲习馆矣。看《隋纪?文帝》上之下一卷毕。万宝常闻新乐而知天下将乱,国祚不长。
声音之道与政通,理数不爽。咸丰朝京师士夫皆喜昆腔,其音和雅雍容,故有中兴承乎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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