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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学术概论

清代学术概论

清代学术概论

自序
(一)吾著此篇之动机有二。其一。胡适语我:晚清“今文学运动”,于思想界影响至大,吾子实躬与其役者,宜有以纪之。其二,蒋方震著《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新成,索余序,吾觉泛泛为一序,无以益其善美,计不如取吾史中类似之时代相印证焉,庶可以校彼我之短长而自淬厉也。乃与约,作此文以代序。既而下笔不能自休,遂成数万言,篇幅几与原书埒。天下古今,固无此等序文。脱稿后,只得对于蒋书宣告独立矣。
  (二)余于十八年前,尝著《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刊于《新民丛报》,其第八章论清代学术,章末结论云:“此二百余年间总可命为中国之‘文艺复兴时代’,特其兴也,渐而非顿耳。然固俨然若一有机体之发达,至今日而葱葱郁郁,有方春之气焉。吾于我思想界之前途,抱无穷希望也。”
  又云:“有清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饶有科学的精神,而更辅以分业的组织。”又云:“有清二百余年之学术,实取前此二千余年之学术,倒卷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近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谓非一奇异之现象也。此现象谁造之?曰:社会周遭种种因缘造之。”
  余今日之根本观念,与十八年前无大异同。惟局部的观察,今视昔似较为精密。
  且当时多有为而发之言,其结论往往流于偏至。——故今全行改作,采旧文者十一二而已。
  (三)有清一代学术,可纪者不少,其卓然成一潮流,带有时代运动的色彩者,在前半期为“考证学”,在后半期为“今文学”,而今文学又实从考证学衍生而来。故本篇所记述,以此两潮流为主,其他则附庸耳。
  (四)“今文学”之运动,鄙人实为其一员,不容不叙及。本篇纯以超然客观之精神论列之,即以现在执笔之另一梁启超,批评三十年来史料上之梁启超也。其批评正当与否,吾不敢知。吾惟对于史料上之梁启超力求忠实,亦如对于史料上之他人之力求忠实而已矣。
  (五)篇中对于平生所极崇拜之先辈,与夫极尊敬之师友,皆直书其名,不用别号,从质家言,冀省读者脑力而已。
  (六)自属稿至脱稿,费十五日,稿成即以寄《改造杂志》应期出版,更无余裕复勘,舛漏当甚多,惟读者教之。
  民国9 年10 月14 日启超识

第二自序
(一)此书成后,友人中先读其原稿者数辈,而蒋方震、林志钧、胡适三君,各有所是正,乃采其说增加三节,改正数十处。三君之说,不复具引。非敢掠美,为行文避枝蔓而已。丁敬礼所谓“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谨记此以志谢三君。
  (二)久抱著《中国学术史》之志,迁延未成。此书既脱稿,诸朋好益相督责,谓当将清代以前学术一并论述,庶可为向学之士省精力,亦可唤起学问上兴味也。于是决意为之,分为五部:其一,先秦学术;其二,两汉六朝经学及魏晋玄学;其三,隋唐佛学;其四,宋明理学;其五,则清学也。今所从事者则佛学之部,名曰《中国佛学史》,草创正半。欲以一年内成此五部,能否未敢知,勉自策厉而已。故此书遂题为“中国学术史第五种”。(三)本书属稿之始,本为他书作序,非独立著一书也,故其体例不自惬者甚多。既已成编,即复怠于改作,故不名曰《清代学术史》,而名曰《清代学术概论》,因著史不能若是之简陋也。五部完成后,当更改之耳。
  9 年11 月29 日启超记


今之恒言,曰“时代思潮”。此其语最妙于形容。凡文化发展之国,其国民于一时期中,因环境之变迁,与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进路,同趋于一方向,于是相与呼应汹涌,如潮然。始焉其势甚微,几莫之觉;浸假而涨——涨——涨,而达于满度;过时焉则落,以渐至于衰熄。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
  凡时代思潮,无不由“继续的群众运动”而成。所谓运动者,非必有意识、有计划、有组织,不能分为谁主动,谁被动。其参加运动之人员,每各不相谋,各不相知。其从事运动时所任之职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异。于同一运动之下,往往分无数小支派,甚且相嫉视相排击。虽然,其中必有一种或数种之共通观念焉,同根据之为思想之出发点。此种观念之势力,初时本甚微弱,愈运动则愈扩大,久之则成为一种权威。此观念者,在其时代中,俨然现“宗教之色彩”。一部分人,以宣传捍卫为己任,常以极纯洁之牺牲的精神赴之。及其权威渐立,则在社会上成为一种共公之好尚。忘其所以然,而共以此为嗜,若此者,今之译语,谓之“流行”,古之成语,则曰“风气”。风气者,一时的信仰也,人鲜敢婴之,亦不乐婴之,其性质几比宗教矣。一思潮播为风气,则其成熟之时也。
  佛说一切流转相,例分四期。曰生、住、异、灭。思潮之流转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启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蜕分期(异),四、衰落期(灭)。无论何国何时代之思潮,其发展变迁,多循斯轨。启蒙期者,对于旧思潮初起反动之期也。旧思潮经全盛之后,如果之极熟而致烂,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则反动不得不起。反动者,凡以求建设新思潮也。然建设必先之以破坏,故此期之重要人物,其精力皆用于破坏,而建设盖有所未遑。所谓未遑者,非阁置之谓。其建设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间必已孕育,如史家所谓“开国规模”者然。虽然,其条理未确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间错试验中,弃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驳而不纯,但在淆乱粗糙之中,自有一种元气淋漓之象。此启蒙期之特色也,当佛说所谓“生”相。于是进为全盛期。破坏事业已告终,旧思潮屏息伏慑,不复能抗颜行,更无须攻击防卫以糜精力。而经前期酝酿培灌之结果,思想内容,日以充实;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门户堂奥,次第建树,继长增高,“宗庙之美,百官之富”,粲然矣。一世才智之士,以此为好尚,相与淬厉精进;阘冗者犹希声附和,以不获厕于其林为耻。此全盛期之特色也,当佛说所谓“住”相。更进则入于蜕分期。境界国土,为前期人士开辟殆尽,然学者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只得取局部问题,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应用之于别方面,于是派中小派出焉。而其时之环境,必有以异乎前。晚出之派,进取气较盛,易与环境顺应,故往往以附庸蔚为大国,则新衍之别派与旧传之正统派成对峙之形势,或且骎骎乎夺其席。此蜕分期之特色也,当佛说所谓“异”相。过此以往,则衰落期至焉。凡一学派当全盛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日众,陈陈相因,固已可厌。其时此派中精要之义,则先辈已浚发无余,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随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环境既已变易,社会需要,别转一方向,而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于是入于第二思潮之启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终焉。此衰落期无可逃避之运命,当佛说所谓“灭”相。
  吾观中外古今之所谓“思潮”者,皆循此历程以递相流转,而有清三百年,则其最切著之例证也。


“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与欧洲之“文艺复兴”绝相类。而欧洲当“文艺复兴期”经过以后所发生之新影响,则我国今日正见端焉。其盛衰之迹,恰如前节所论之四期。
  其启蒙运动之代表人物,则顾炎武、胡渭、阎若璩也。其时正值晚明王学极盛而敝之后,学者习于“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理学家不复能系社会之信仰。炎武等乃起而矫之,大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教学者脱宋明儒羁勒,直接反求之于古经;而若璩辨伪经,唤起“求真”观念;渭攻“河洛”,扫架空说之根据;于是清学之规模立焉。同时对于明学之反动,尚有数种方向。其一,颜元、李塨一派,谓“学问固不当求诸瞑想,亦不当求诸书册,惟当于日常行事中求之”,而刘献廷以孤往之姿,其得力处亦略近于此派。其二,黄宗羲、万斯同一派,以史学为根据,而推之于当世之务。顾炎武所学,本亦具此精神。而黄、万辈规模之大不逮顾,故专向此一方面发展。同时顾祖禹之学,亦大略同一迳路。其后则衍为全祖望、章学诚等,于清学为别派。其三,王锡阐、梅文鼎一派,专治天算,开自然科学之端绪焉。此诸派者,其研究学问之方法,皆与明儒根本差异。除颜、李一派中绝外,其余皆有传于后。而顾、阎、胡“尤为正统派”不祧之大宗。其犹为旧学(理学)坚守残垒、效死勿去者,则有孙奇逢、李中孚、陆世仪等,而其学风已由明而渐返于宋。即诸新学家,其思想中,留宋人之痕迹犹不少。故此期之复古,可谓由明以复于宋,且渐复于汉、唐。
  其全盛运动之代表人物,则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也,吾名之曰正统派。试举启蒙派与正统派相异之点:一,启蒙派对于宋学,一部分猛烈攻击,而仍因袭其一部分;正统派则自固壁垒,将宋学置之不议不论之列。二,启蒙派抱通经致用之观念,故喜言成败得失经世之务;正统派则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治经学。正统派之中坚,在皖与吴。开吴者惠,开皖者戴。惠栋受学于其父士奇,其弟子有江声、余萧客,而王鸣盛、钱大昕、汪中、刘台拱、江藩等皆汲其流。戴震受学于江永,亦事栋以先辈礼。震之在乡里,衍其学者,有金榜、程瑶田、凌廷堪、三胡——匡衷、培翚、春乔——等。其教于京师,弟子之显者,有任大椿、卢文、孔广森、段玉裁、王念孙。念孙以授其子引之。玉裁、念孙、引之最能光大震学,世称戴、段、二王焉。其实清儒最恶立门户,不喜以师弟相标榜。凡诸大师皆交相师友,更无派别可言也。惠、戴齐名,而惠尊闻好博,戴深刻断制。惠仅“述者”,而戴则“作者”也。受其学者,成就之大小亦因以异,故正统派之盟主必推戴。当时学者承流向风各有建树者,不可数计,而纪昀、王昶、毕沅、阮元辈,皆处贵要,倾心宗尚,隐若护法,于是兹派称全盛焉。其治学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其研究范围,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逸等等。而引证取材,多极于两汉,故亦有“汉学”之目。当斯时也,学风殆统于一。启蒙期之宋学残绪,亦莫能续,仅有所谓古文家者,假“因文见道”之名,欲承其祧,时与汉学为难,然志力两薄,不足以张其军。
  其蜕分期运动之代表人物,则康有为、梁启超也。当正统派全盛时,学者以专经为尚,于是有庄存与,始治《春秋公羊传》有心得,而刘逢禄、龚自珍最能传其学。《公羊传》者,“今文学”也。东汉时,本有今文古文之争,甚烈。《诗》之“毛传”,《春秋》之“左传”,及《周官》,皆晚出,称古文,学者不信之。至汉末而古文学乃盛。自阎若璩攻《伪古文尚书》得胜,渐开学者疑经之风。于是刘逢禄大疑《春秋左氏传》,魏源大疑《诗毛氏传》。若《周官》,则宋以来固多疑之矣。康有为乃综集诸家说,严画今古文分野,谓凡东汉晚出之古文经传,皆刘歆所伪造。正统派所最尊崇之许、郑,皆在所排击。则所谓复古者,由东汉以复于西汉。有为又宗公羊,立“孔子改制”说,谓六经皆孔子所作,尧舜皆孔子依托,而先秦诸子,亦罔不“托古改制”。实极大胆之论,对于数千年经籍谋一突飞的大解放,以开自由研究之门。其弟子最著者,陈千秋、梁启超。千秋早卒。启超以教授著述,大弘其学。然启超与正统派因缘较深,时时不慊于其师之武断,故末流多有异同。有为、启超皆抱启蒙期“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颇失“为经学而治经学”之本意,故其业不昌,而转成为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
  清学之蜕分期,同时即其衰落期也。顾、阎、胡、惠、戴、段、二王诸先辈,非特学识渊粹卓绝,即行谊亦至狷洁。及其学既盛,举国希声附和,浮华之士亦竞趋焉,固已渐为社会所厌。且兹学荦荦诸大端,为前人发挥略尽,后起者率因袭补苴,无复创作精神,即有发明,亦皆末节,汉人所谓“碎义逃难”也。而其人犹自倨贵,俨成一种“学阀”之观。今古文之争起,互相诋,缺点益暴露。海通以还,外学输入,学子憬然于竺旧之非计,相率吐弃之,其命运自不能以复久延。然在此期中,犹有一二大师焉,为正统派死守最后之壁垒,曰俞樾,曰孙诒让,皆得流于高邮王氏。樾著书,惟二三种独精绝,余乃类无行之袁枚,亦衰落期之一征也。诒让则有醇无疵,得此后殿,清学有光矣。樾弟子有章炳麟,智过其师,然亦以好谈政治,稍荒厥业。而绩溪诸胡之后有胡适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学,有正统派遗风。
  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然其所以能著著奏解放之效者,则科学的研究精神实启之。今清学固衰落矣,“四时之运,成功者退”,其衰落乃势之必然,亦事之有益者也。无所容其痛惜留恋,惟能将此研究精神转用于他方向,则清学亡而不亡也矣。
  略论既意,今当分说各期。


吾言“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夫宋明理学何为而招反动耶?学派上之“主智”与“主意”,“唯物”与“唯心”,“实验”与“冥证”,每迭为循环。大抵甲派至全盛时必有流弊,有流弊斯有反动,而乙派与之代兴。乙派之由盛而弊,而反动亦然。然每经一度之反动再兴,则其派之内容,必革新焉而有以异乎其前。人类德慧智术之所以进化,胥恃此也。此在欧洲三千年学术史中,其大势最著明,我国亦不能违此公例,而明清之交,则其嬗代之迹之尤易见者也。
  唐代佛学极昌之后,宋儒采之,以建设一种“儒表佛里”的新哲学,至明而全盛。此派新哲学,在历史上有极大之价值,自无待言。顾吾辈所最不慊者,其一,既采取佛说而损益之,何可讳其所自出,而反加以丑诋。其二,所创新派既并非孔孟本来面目,何必附其名而淆其实。是故吾于宋明之学,认其独到且有益之处确不少,但对于其建设表示之形式,不能曲恕,谓其既诬孔,且诬佛,而并以自诬也。明王守仁为兹派晚出之杰,而其中此习气也亦更甚,即如彼所作《朱子晚年定论》,强指不同之朱陆为同,实则自附于朱,且诬朱从我。此种习气,为思想界之障碍者有二。一曰遏抑创造,一学派既为我所自创,何必依附古人以为重?必依附古人,岂非谓生古人后者,便不应有所创造耶?二曰奖励虚伪,古人之说诚如是,则宗述之可也;并非如是,而以我之所指者实之,此无异指鹿为马,淆乱真相,于学问为不忠实,宋明学之根本缺点在于是。
  进而考其思想之本质,则所研究之对象,乃纯在绍绍灵灵不可捉摸之一物。少数俊拔笃挚之士,曷尝不循此道而求得身心安宅?然效之及于世者已鲜,而浮伪之辈,摭拾虚辞以相夸煽,乃甚易易。故晚明“狂禅”一派,至于“满街皆是圣人”,“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道德且堕落极矣。重以制科帖括,笼罩天下,学者但习此种影响因袭之谈,便足以取富贵,弋名誉,举国靡然化之,则相率于不学,且无所用心。故晚明理学之弊,恰如欧洲中世纪黑暗时代之景教。其极也,能使人之心思耳目皆闭塞不用,独立创造之精神,消蚀达于零度。夫人类之有“学问欲”,其天性也。“学问饥饿”至于此极,则反动其安得不起?


当此反动期而从事于“黎明运动”者,则昆山顾炎武其第一人也。炎武对于晚明学风,首施猛烈之攻击,而归罪于王守仁。其言曰:“今之君子,聚宾客门人数十百人,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亭林文集·答友人论学书》)又曰:“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废先儒之说而驾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使人不可诘。”(《日知录》十八)
  又曰:“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后贤乎!”(同上)
  凡一新学派初立,对于旧学派,非持绝对严正的攻击态度,不足以摧故锋而张新军,炎武之排斥晚明学风,其锋芒峻露,大率类是。自兹以后,王学遂衰熄,清代犹有袭理学以为名高者,则皆自托于程朱之徒也。虽曰王学末流极敝,使人心厌倦,本有不摧自破之势,然大声疾呼以促思潮之转捩,则炎武最有力焉。
  炎武未尝直攻程朱,根本不承认理学之能独立。其言曰:“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引)
  “经学即理学”一语,则炎武所创学派之新旗帜也。其正当与否,且勿深论。——以吾侪今日眼光观之,此语有两病。其一,以经学代理学,是推翻一偶像而别供一偶像。其二,理学即哲学也,实应离经学而为一独立学科。——虽然,有清一代学术,确在此旗帜之下而获一新生命。昔有非笑六朝经师者,谓“宁说周、孔误,不言郑、服非”。宋、元、明以来谈理学者亦然,宁得罪孔、孟,不敢议周、程、张、邵、朱、陆、王。有议之者,几如在专制君主治下犯“大不敬”律也。而所谓理学家者,盖俨然成一最尊贵之学阀而奴视群学。自炎武此说出,而此学阀之神圣,忽为革命军所粉碎,此实四五百年来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
  凡启蒙时代之大学者,其造诣不必极精深,但常规定研究之范围,创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锐之精神贯注之。顾炎武之在“清学派”,即其人也。炎武著述,其有统系的组织而手定成书者,惟《音学五书》耳。其《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造端宏大,仅有长编,未为定稿。《日知录》为生平精力所集注,则又笔记备忘之类耳。自余遗书尚十数种,皆明单义,并非巨裁。然则炎武所以能当一代开派宗师之名者何在?则在其能建设研究之方法而已。约举有三。
  一曰贵创。炎武之言曰:“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十八)其论著书之难,曰:“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而后为之。”(《日知录》十九)其《日知录》自序云:“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故凡炎武所著书,可决其无一语蹈袭古人。其论文也亦然,曰:“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日知录》十九)又曰:“君诗之病在于有杜,君文之病在于有韩欧。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亭林文集·与人书十七》)观此知摹仿依傍,炎武所最恶也。
  二曰博证。《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云:“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此语最能传炎武治学法门。全祖望云:“凡先生之游,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即发书而对勘之。”(《鲒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盖炎武研学之要诀在是,论一事必举证,尤不以孤证自足,必取之甚博,证备然后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韵之学也,曰:“...列本证、旁证二条。本证者,诗自相证也。旁证者采之他书也。二者俱无,则宛转以审其音,参伍以谐其韵。...”(《音论》)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学的研究法。乾嘉以还,学者固所共习,在当时则固炎武所自创也。三曰致用。炎武之言曰:“孔子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载诸空言,不如见诸行事。’...愚不揣,有见于此,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时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与人书三》)彼诚能践其言。其终身所撰著,盖不越此范围。其所谓“用”者,果真为有用与否,此属别问题。要之,其标“实用主义”以为鹄,务使学问与社会之关系增加密度,此实对于晚明之帖括派、清谈派施一大针砭。清代儒者以朴学自命以示别于文人,实炎武启之。最近数十年以经术而影响于政体,亦远绍炎武之精神也。


汪中尝拟为《国朝六儒颂》,其人则昆山顾炎武、德清胡渭、宣城梅文鼎、太原阎若璩、元和惠栋、休宁戴震也。其言曰:“古学之兴也,顾氏始开其端。河洛矫诬,至胡氏而绌。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为攻古文者,阎氏也。专言汉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余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凌廷堪《校礼堂集》“汪容甫墓志铭”)其所推挹盖甚当,六君者洵清儒之魁也。然语于思想界影响之巨,则吾于顾、戴之外,独推阎、胡。
  阎若璩之所以伟大,在其《尚书古文疏证》也。胡渭之所以伟大,在其《易图明辨》也。汪中则既言之矣。夫此两书所研究者,皆不过局部问题,曷为能影响于思想界之全部?且其中又不免漏略芜杂,为后人所纠者不少。——阮元辑《学海堂经解》,两书皆摈不录。——曷为推尊之如是其至?吾固有说。
  《尚书古文疏证》,专辨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十六篇及同时出现之孔安国《尚书传》皆为伪书也。此书之伪,自宋朱熹、元吴澄以来,既有疑之者。顾虽积疑,然有所惮而莫敢断。自若璩此书出而谳乃定。夫辨十数篇之伪书,则何关轻重?殊不知此伪书者,千余年来。举国学子人人习之,七八岁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历代帝王,经筵日讲,临轩发策,咸所依据尊尚。毅然悍然辞而辟之,非天下之大勇,固不能矣。自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以来,国人之对于六经,只许征引,只许解释,不许批评研究。韩愈所谓“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若对于经文之一字一句稍涉疑议,便自觉陷于“非圣无法”,蹙然不自安于其良心,非特畏法网、惮清议而已。凡事物之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许作为学问上研究之问题。一作为问题,其神圣之地位固已摇动矣!今不唯成为问题而已,而研究之结果,乃知畴昔所共奉为神圣者,其中一部分实粪土也,则人心之受刺激起惊愕而生变化,宜何如者?盖自兹以往,而一切经文,皆可以成为研究之问题矣。再进一步,而一切经义,皆可以为研究之问题矣。以旧学家眼光观之,直可指为人心世道之忧。——当时毛奇龄著《古文尚书冤词》以难阎,自比于抑洪水驱猛兽。光绪间有洪良品者,犹著书数十万言,欲翻阎案,意亦同此。——以吾侪今日之眼光观之,则诚思想界之一大解放。后此今古文经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六经诸子对待研究,成为问题;中国经典与外国宗教哲学诸书对待研究,成为问题;其最初之动机,实发于此。
  胡渭之《易图明辨》,大旨辨宋以来所谓《河图》、《洛书》者,传自邵雍。雍受诸李之才,之才受诸道士陈抟,非羲、文、周、孔所有,与《易》义无关。此似更属一局部之小问题,吾辈何故认为与阎书有同等之价值耶?须知所谓“无极”、“太极”,所谓《河图》、《洛书》,实组织“宋学”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气,言数,言命,言心,言性,无不从此衍出。周敦颐自谓“得不传之学于遗经”,程朱辈祖述之,谓为道统所攸寄,于是占领思想界五六百年,其权威几与经典相埒。渭之此书,以《易》还诸羲、文、周、孔,以《图》还诸陈、邵,并不为过情之抨击,而宋学已受“致命伤”。自此,学者乃知宋学自宋学,孔学自孔学,离之双美,合之两伤。(此胡氏自序中语)自此,学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谓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别有其途。不宁唯是,我国人好以“阴阳五行”说经说理,不自宋始,盖汉以来已然。一切惑世诬民汨灵窒智之邪说邪术,皆缘附而起。胡氏此书,乃将此等异说之来历,和盘托出,使其不复能依附经训以自重,此实思想之一大革命也。
  欧洲19 世纪中叶,英人达尔文之《种源论》,法人雷能之《耶稣基督传》,先后两年出版,而全欧思想界为之大摇,基督教所受影响尤剧。夫达尔文自发表其生物学上之见解,于教宗何与,然而被其影响者,教义之立脚点破也。雷能之传,极推挹基督,然反损其信仰者,基督从来不成为学问上之问题,自此遂成为问题也。明乎此间消息,则阎、胡两君之书,在中国学术史上之价值,可以推见矣。
  若论清学界最初之革命者,尚有毛奇龄其人,其所著《河图原舛篇》、《太极图说遗议》等,皆在胡渭前,后此清儒所治诸学,彼亦多引其绪。但其言古音则诋顾炎武,言《尚书》则诋阎若璩,故汉学家祧之不宗焉。全祖望为《毛西河别传》,谓“其所著书,有造为典故以欺人者,有造为师承以示人有本者,有前人之误已经辨正、尚袭其误而不知者,有信口臆说者,有不考古而妄言者,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为无稽者,有改古书以就己者”。祖望于此诸项,每项举一条为例,更著有《萧山毛氏纠缪》十卷。平心论之,毛氏在启蒙期,不失为一冲锋陷阵之猛将,但于“学者的道德”缺焉,后儒不宗之宜耳。
  同时有姚际恒者,其怀疑精神极炽烈,疑《古文尚书》,疑《周礼》,疑《诗序》,乃至疑《孝经》,疑《易传》十翼。其所著“诸经通论”未之见,但其《古今伪书考》,列举经史子部疑伪之书共数十种,中固多精凿之论也。


吾于清初大师,最尊顾、黄、王、颜,皆明学反动所产也。顾为正统派所自出,前既论列,今当继述三子者。
  余姚黄宗羲,少受学于刘宗周,纯然明学也。中年以后,方向一变,其言曰:“明人讲学,袭语录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更滋流弊,故学者必先穷经。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清史·黄宗羲传》)又曰:“读书不多,无以证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全祖望·《鲒亭集·黄梨洲先生神道碑》)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所著《明儒学案》,中国之有“学术史”自此始也。又好治天算,著书八种,全祖望谓“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惊为不传之秘,而不知宗羲实开之”。其《律吕新义》,开乐律研究之绪。其《易学象数论》,与胡渭《易图明辨》互相发明。其《授书随笔》,则答阎若璩问也。故阎、胡之学,皆受宗羲影响。其他学亦称是。
  清初之儒,皆讲“致用”,所谓“经世之务”是也。宗羲以史学为根柢,故言之尤辩。其最有影响于近代思想者,则《明夷待访录》也,其言曰:“后之为君者,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有君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为寇雠,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不当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窥伺。”(《原君》)又曰:“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而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非害天下也。...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谓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原法》)
  此等论调,由今日观之,固甚普通甚肤浅,然在二百六七十年前,则真极大胆之创论也。故顾炎武见之而叹,谓“三代之治可复”。而后此梁启超、谭嗣同辈倡民权共和之说,则将其书节钞印数万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
  清代史学极盛于浙,鄞县万斯同最称首出。斯同则宗羲弟子也。唐以后之史,皆官家设局分修,斯同最非之,谓:“官修之史,仓猝成于众人,犹招市人与谋室中之事。”(钱大昕《潜研堂集·万季野先生传》)以独力成《明史稿》,论者谓迁、固以后一人而已。其后斯同同县有全祖望,亦私淑宗羲,言“文献学”者宗焉。会稽有章学诚,著《文史通义》,学识在刘知几、郑樵上。
  衡阳王夫之,生于南荒,学无所师承,且国变后遁迹深山,与一时士夫不相接,故当时无称之者。然亦因是戛戛独有所造,其攻王学甚力,尝曰:“‘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姚江之学,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俟解》)又曰:“数传之后,愈徇迹而忘其真,或以钩考文句,分支配拟为穷经之能,仅资场屋射覆之用,其偏者以臆测度,趋入荒杳。”(《中庸补传衍》)遗书中此类之论甚多,皆感于明学之极敝而生反动,欲挽明以返诸宋,而于张载之《正蒙》,特推尚焉。其治学方法,已渐开科学研究的精神,尝曰:天下之物理无穷,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随时以变,而皆不失于正。但信诸已而即执之,去何得当?况其所为信诸己者,又或因习气,或守一先生之言,而渐渍以为己心乎!”(《俟解》)夫之著书极多,同治间金陵刻本二百八十八卷,犹未逮其半。皆不落“习气”,不“守一先生之言”。其《读通鉴论》、《宋论》,往往有新解,为近代学子所喜诵习。尤能为深沉之思以绎名理,其《张子正蒙注》、《老子衍》、《庄子解》,皆覃精之作,盖欲自创一派哲学而未成也。其言“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无人欲则天理亦无从发现”(《正蒙注》),可谓发宋元以来所未发。后此戴震学说,实由兹衍出。故刘献廷极推服之,谓:“天地元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广阳杂记》二)其乡后学谭嗣同之思想,受其影响最多,尝曰:“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仁学》卷上)尤可注意者,《遗书》目录中,有《相宗络索》及《三藏法师八识规矩论赞》二书(未刻)。在彼时以儒者而知治“唯识宗”,可不谓豪杰之士耶?


顾、黄、王、颜,同一“王学”之反动也,而其反动所趋之方向各不同。黄氏始终不非王学,但是正其末流之空疏而已。顾、王两氏黜明存宋,而顾尊考证,王好名理。若颜氏者,则明目张胆以排程、朱、陆、王,而亦菲薄传注考证之学,故所谓“宋学”、“汉学”者,两皆吐弃,在诸儒中尤为挺拔,而其学卒不显于清世。
  博野颜元,生于穷乡,育于异姓,饱更忧患,坚苦卓绝。其学有类罗马之“斯多噶派”。其对于旧思想之解放,最为彻底,尝曰:“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岂惟千万人,虽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觉,竟不必附和雷同也。”(钟錂著《颜习斋言行录·学问篇》)
  其尊重自己良心,确乎不可拔也如此。其对于宋学,为绝无闪缩之正面攻击,其言曰:“予昔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对敌,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与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李塨著《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
  然则元之学之所以异于宋儒者何在耶?其最要之旨曰:“习行于身者多,劳枯于心者少。”(《年谱》卷下)彼引申其义曰:“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存学编》论讲学)又曰:“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年谱》卷下)又曰:“诸儒之论,在身乎?在世乎?徒纸笔耳。则言之悖于孔孟者坠也,言之不悖于孔孟者亦坠也。”(《习斋记余·未坠集序》)又曰:“譬之于医,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万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为粗不足学。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存学编·学辩一》)又曰:“为爱静空谈之学久,必至厌事。厌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然,故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学也。”(《年谱》卷下)又曰:“书本上见,心头上思,可无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不特无能,其实一无知也。”(《言行录》卷下)其论学宗旨大率类此。
  由此观之,元不独不认宋学为学,并不认汉学为学,明矣。元之意,盖谓学问绝不能向书本上或讲堂上求之,惟当于社会日常行事中求之。故其言曰:“人之认读者为学者,固非孔子之学;以读书之学解书,并非孔子之书。”(《言行录》卷下)又曰:“后儒将博学改为博读博著。”(《年谱》卷下)其所揭橥以为学者,曰《周礼》大司徒之“乡三物”。——一,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而其所实行者尤在六艺。故躬耕、习医、学技击、学兵法、习礼、习乐,其教门人必使之各执一艺。“劳作神圣”之义,元之所最信仰也。其言曰:“养身莫善于习动,夙兴夜寐,振起精神,寻事去做。”(《言行录》卷上)曰:“生存一日当为生民办事一日。”(《年谱》卷下)质而言之,为做事故求学问,做事即是学问,舍做事外别无学问,此元之根本主义也。以实学代虚学,以动学代静学,以活学代死学,与最近教育新思潮最相合。但其所谓实、所谓动、所谓活者,究竟能免于虚静与死否耶?此则时代为之,未可以今日社会情状绳古人矣。元弟子最著者,曰李塨,曰王源,皆能实践其教。然元道太刻苦,类墨氏,传者卒稀,非久遂中绝。


我国科学最昌明者,惟天文算法,至清而尤盛。凡治经学者多兼通之。
  其开山之祖,则宣城梅文鼎也。杭世骏谓:“自明万历中利玛窦入中国,制器作图颇精密,...学者张皇过甚,无暇深考中算源流,辄以世传浅术,谓古《九章》尽此,于是薄古法为不足观;而或者株守旧闻,遽斥西人为异学。两家遂成隔阂。鼎集其书而为之说,稍变从我法,若三角比例等,原非中法可该,特为表出;古法方程,亦非西法所有,则专著论以明古人精意。”(杭世骏《道古堂集·梅定九征君传》)文鼎著书八十余种,其精神大率类是,知学问无国界,故无主奴之见。其所创获甚多,自言:“吾为此学,皆历最艰苦之后而后得简易。...惟求此理大显,绝学不致无传,则死且不憾。”(同上)盖粹然学者态度也。
  清代地理学亦极盛。然乾嘉以后,率偏于考古,且其发明多属于局部的。以云体大思精,至今盖尚无出无锡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上者。魏禧评之曰:“《职方》、《广舆》诸书,袭讹踵谬,名实乖错,悉据正史考订折衷之。此数千百年所绝无仅有之书也。...贯穿诸史,出以己所独见,其深思远识,在语言文字之外。”(魏禧《叔子集·读史方舆纪要叙》)祖禹为此书,年二十九始属稿,五十乃成,无一日中辍,自言:“舟车所经,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容谈论,考核异同。”(《读史方舆纪要》自叙)盖纯然现代科学精神也。
  清初有一大学者而其学无传于后者,曰大兴刘献廷。王源表其墓曰:“脱身遍历九州,览其山川形势,访遗佚,交其豪杰,观其土俗,博采轶事,以益广其闻见,而质证其所学。...讨论天地阴阳之变、霸王大略、兵法、文章、典制、方域要害,...于礼乐、象纬、医药、书数、法律、农桑、火攻器制,旁通博考,浩浩无涯矣。”(王源《居业堂集·刘处士墓表》)而全祖望述其遗著有《新韵谱》者,最为精奇。全氏曰:继庄(献廷字)“自谓于声音之道,别有所窥,足穷造化之奥,百世而不惑。尝作《新韵谱》,其悟自华严字母入,而参以天竺陀罗尼、泰西腊顶话、小西天梵书,暨天方、蒙古、女真等音,又证之以辽人林益长之说,而益自信。同时吴修龄自谓苍颉以后第一人。继庄则曰,是其于天竺以下书皆未得通,而但略见华严之旨者也。继庄之法,先立鼻音二,以为韵本,有开有合,各转阴阳上去入之五音,——阴阳即上下二平,——共十声,而不历喉腭舌齿唇之七位,故有横转无直送,则等韵重叠之失去矣。次定喉音四,为诸韵之宗,而后知泰西腊顶话,女真国书,梵音,尚有未精者;以四者为正喉音,而从此得半音、转音、伏音、送音、变喉音。又以二鼻音分配之,一为东北韵宗,一为西南韵宗。八韵立而四海之音可齐。于是以喉音互相合,凡得音十七;喉音与鼻音互相合,凡得音十;又以有余不尽者三合之,凡得音五;共计三十音为韵父。而韵历二十二位为韵母,横转各有五子,而万有不齐之声摄于此矣。”“又欲谱四方土音,以穷宇宙元音之变,乃取《新韵谱》为主,而以四方土音填之,逢人便可印正。”(全祖望《鲒亭集·刘继庄传》)
  盖自唐释守温始谋为中国创立新字母,直至民国7 年教育部颁行注音字母,垂阅千年,而斯业乃成。而中间最能覃思而具其条理者,则献廷也。使其书而传于后,则此问题或早已解决,而近三十年来学者,或可省许多研究之精力。然犹幸而有全氏传其厓略,以资近代学者之取材,今注音字母,采其成法不少,则固受赐多矣。全氏又述献廷关于地理、关于史学、关于宗法之意见,而总论之曰:“凡继庄所撰著,其运量皆非一人一时所能成,故虽言之甚殷,而难于毕业。”斯实然也。然学问之道,固未有成之于一人一时者,在后人能否善袭遗产以光大之而已。彼献廷之《新韵谱》,岂非阅三百年而竟成也哉?献廷尝言曰:“人苟不能斡旋气运,利济天下,徒以其知能为一身家之谋,则不能谓之人。”(王源《墓表》引)其学问大本可概见,惜乎当时莫能传其绪也。
  献廷书今存者惟一《广阳杂记》,实涉笔漫录之作,殆不足以见献廷。
  同时有太原傅山者,以任侠闻于鼎革之交,国变后冯铨、魏象枢尝强荐之,几以身殉,遂易服为道士。有问学者,则告之曰:“老夫学庄、列者也,于此间诸仁义事,实羞道之。”(全祖望《鲒亭集·傅青主事略》)然史家谓“其学大河以北莫能及者”。(吴翔凤《人史》)


综上所述,可知启蒙期之思想界,极复杂而极绚烂。其所以致此之原因有四:第一,承明学极空疏之后,人心厌倦,相率返于沈实。
  第二,经大乱后,社会比较的安宁,故人得有余裕以自厉于学。
  第三,异族人主中夏,有志节者耻立乎其朝,故刊落声华,专集精力以治朴学。
  第四,旧学派权威既坠,新学派系统未成,无“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之研究精神特盛。
  其研究精神,因环境之冲动,所趋之方向亦有四:第一,因矫晚明不学之弊,乃读古书,愈读而愈觉求真解之不易,则先求诸训诂名物典章制度等等,于是考证一派出。
  第二,当时诸大师,皆遗老也。其于宗社之变,类含隐痛,志图匡复,故好研究古今史迹成败,地理厄塞,以及其他经世之务。
  第三,自明之末叶,利玛窦等输入当时所谓西学者于中国,而学问研究方法上,生一种外来的变化。其初惟治天算者宗之,后则渐应用于他学。第四,学风既由空返实,于是有从书上求实者,有从事上求实者。南人明敏多条理,故向著作方面发展。北人朴悫坚卓,故向力行方面发展。
  此启蒙期思想发展途径之大概也。
  然则第二期之全盛时代,独所谓正统派者(考证学)充量发达,余派则不盛,或全然中绝。其故何耶?以吾所思,原因亦有四:一、颜、李之力行派,陈义甚高,然未免如庄子评墨子所云:“其道大觳”,恐“天下不堪”。(《天下篇》)此等苦行,惟有宗教的信仰者能践之,然已不能责望之于人。颜元之教,既绝无“来生的”、“他界的”观念,在此现实界而惟恃极单纯极严冷的道德义务观念,教人牺牲一切享乐,本不能成为天下之达道。元之学所以一时尚能光大者,因其弟子直接受彼之人格的感化。一再转后,感化力递减,其渐归衰灭,乃自然之理。况其所谓实用之“艺”,因社会变迁,非皆能周于用,而彼所最重者在“礼”。所谓“礼”者,二千年前一种形式,万非今日所能一一实践。既不能,则实者乃反为虚矣。此与当时求实之思潮,亦不相吻合,其不能成为风气也固宜。
  二、吾尝言当时“经世学派”之昌,由于诸大师之志存匡复。诸大师始终不为清廷所用,固已大受猜忌。其后文字狱频兴,学者渐惴惴不自保,凡学术之触时讳者,不敢相讲习。然英拔之士,其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诠释故训,究索名物,真所谓“于世无患、与人无争”,学者可以自藏焉。又所谓经世之务者,固当与时消息,过时焉则不适。且治此学者既未能立见推行,则藏诸名山,终不免成为一种空论。等是空论,则浮薄之士,何尝不可剿说以自附?附者众则乱真而见厌矣。故乾嘉以降,此派衰熄,即治史学地理学者,亦全趋于考证方面,无复以议论行之矣。
  三、凡欲一种学术之发达,其第一要件,在先有精良之研究法。清代考证学,顾、阎、胡、惠、戴诸师,实辟出一新途径,俾人人共循。贤者识大,不贤识小,皆可勉焉。中国积数千年文明,其古籍实有研究之大价值,如金之蕴于矿者至丰也。而又非研究之后,加以整理,则不能享其用,如在矿之金,非开采磨治焉不得也。故研究法一开,学者既感其有味,又感其必要,遂靡然向风焉。愈析而愈密,愈浚而愈深。盖此学派在当时饶有开拓之余地,凡加入派中者,苟能忠实从事,不拘大小,而总可以有所成,所以能拔异于诸派而独光大也。
  四、清学之研究法,既近于“科学的”,则其趋向似宜向科学方面发展。今专用之于考古,除算学天文外,一切自然科学皆不发达,何也?凡一学术之兴,一面须有相当之历史,一面又乘特殊之机运。我国数千年学术,皆集中社会方面,于自然界方面素不措意,此无庸为讳也。而当时又无特别动机,使学者精力转一方向。且当考证新学派初兴,可开拓之殖民地太多,才智之士正趋焉,自不能分力于他途。天算者,经史中所固有也,故能以附庸之资格连带发达,而他无闻焉。其实欧洲之科学,亦直至近代而始昌明,在彼之“文艺复兴”时,其学风亦偏于考古。盖学术进化必经之级,应如是矣。右述启蒙期竟,次及全盛期。


启蒙期之考证学,不过居一部分势力。全盛期则占领全学界。故治全盛期学史者,考证学以外,殆不必置论。启蒙期之考证学,不过粗引端绪,其研究之漏略者,不一而足。——例如阎匿璩之《尚书古文疏证》中多阑入日记信札之类,体例极芜杂。胡渭之《禹贡锥指》,多经济谈,且汉宋杂糅,家法不严。——苟无全盛期诸贤,则考证学能否成一宗派,盖未可知。夫无考证学则是无清学也,故言清学必以此时期为中坚。
  在此期中,此学派已成为“群众化”,派中有力人物甚多,皆互相师友。其学业亦极“单调的”,无甚派别之可特纪。故吾欲专叙一二人,以代表其余。当时巨子,共推惠栋、戴震,而戴学之精深,实过于惠。今略述二人之著述言论及其传授之绪,资比较焉。
  元和惠栋,世传经学。祖父周惕,父士奇,咸有著述,称儒宗焉。栋受家学,益弘其业。所著有《九经古义》、《易汉学》、《周易述》、《明堂大道录》、《古文尚书考》、《后汉书补注》诸书。其弟子则沈彤、江声、余萧客最著。萧客弟子江藩著《汉学师承记》,推栋为斯学正统。实则栋未能完全代表一代之学术,不过门户壁垒,由彼而立耳。惠氏之学,以博闻强记为入门,以尊古守家法为究竟。士奇于九经、四史、《国语》、《国策》、楚辞之文,皆能暗诵,尝对座客诵《史记·封禅书》终篇,不失一字。(钱大昕《潜研堂集·惠天牧先生传》)栋受其教,记诵益赅洽。士奇之言曰:“康成三《礼》,何休《公羊》,多引汉法,以其去古未远。...贾公彦于郑注...之类皆不能疏。...夫汉远于周,而唐又远于汉,宜其说之不能尽通也,况宋以后乎!(《礼说》)此可见惠氏家学,专以古今为是非之标准。栋之学,其根本精神即在是。其言曰:“汉人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余家四世传经,咸通古义。...因述家学作《九经古义》一书。...”(《九经古义·首述》)惠派治学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汉皆好。”其言“汉经师说与经并行”,意盖欲尊之使侪于经矣。王引之尝曰:“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心不细,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焦氏丛书》卷首王伯申手札)可谓知言。栋以善《易》名,其治《易》也,于郑玄之所谓“爻辰”,虞翻之所谓“纳甲”,荀谞之所谓“升降”,京房之所谓“世应”、“飞伏”,与夫“六日七分”、“世轨”诸说,一一为之疏通证明。汪中所谓“千余年不传之绝学”者也。以吾观之,此其矫诬,与陈抟之“河图洛书”有何差别?然彼则因其宋人所诵习也而排之,此则因其为汉人所倡道也而信之,可谓大惑不解。然而当时之人蔽焉,辄以此相尚。江藩者,惠派嫡传之法嗣也,其所著《国朝汉学师承记》,未附有《国朝经师经义目录》一篇,其言曰:“黄宗羲之《易学象数论》,虽辟陈抟、康节之学,而以纳甲动爻为伪象,又称王辅嗣注简当无浮义。黄宗炎之《图书辨惑》,力辟宋人,然不专宗汉学,非笃信之士。...胡胐明(渭)《洪范正论》,虽力攻图书之谬,而辟汉学五行灾异之说,是不知夏侯始昌之《洪范五行传》亦出伏生也。是以黜之。”
  此种论调,最足以代表惠派宗旨。盖谓凡学说出于汉儒者,皆当遵守,其有敢指斥者,则目为信道不笃也。其后阮元辑《学海堂经解》,即以此为标准,故顾、黄、阎、胡诸名著,多见摈焉,谓其不醇也。平心论之,此派在清代学术界,功罪参半。笃守家法,令所谓“汉学”者壁垒森固,旗帜鲜明,此其功也;胶固、盲从、褊狭、好排斥异己,以致启蒙时代之怀疑的精神批评的态度,几夭阏焉,此其罪也。清代学术,论者多称为“汉学”。其实前此顾、黄、王、颜诸家所治,并非“汉学”;后此戴、段、二王诸家所治,亦并非“汉学”。其“纯粹的汉学”,则惠氏一派,洵足当之矣。夫不问“真不真”,惟问“汉不汉”,以此治学,安能通方?况汉儒经说,派别正繁,其两说绝对不相容者甚多,欲盲从其一,则不得不驳斥其他。栋固以尊汉为标帜者也。其释“箕子明夷”之义,因欲扬孟喜说而抑施雠、梁丘贺说,乃云“谬种流传,肇于西汉”。(《周易述》卷五)致方东树摭之以反唇相稽。(《汉学商兑》卷下)然则所谓“凡汉皆好”之旗帜,亦终见其不贯彻而已。故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盖未可知也。

十一
休宁戴震受学江永,其与惠栋亦在师友之间。震十岁就傅,受《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以下,问其塾师曰:“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应之曰:“此先儒朱子所注云尔。”又问:“朱子何时人?”曰:“南宋。”又问:“孔子、曾子何时人?”曰:“东周。”又问:“周去宋几何时?”曰:“几二千年。”又问:“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师无以应。(据王昶《述庵文钞·戴东原墓志铭》)此一段故事,非惟可以说明戴氏学术之出发点,实可以代表清学派时代精神之全部。盖无论何人之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既得间,则层层逼拶,直到尽头处;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而震以童年具此本能,其能为一代学派完成建设之业固宜。
  震之言曰:“学者当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有名之见,其蔽二:非掊击前人以自表暴,即依傍昔贤以附骥尾。...私智穿凿者,或非尽掊击以自表暴,积非成是而无从知,先入为主而惑以终身;或非尽依傍以附骥尾,无鄙陋之心,而失与之等。...”(《东原文集》答郑用牧书)
  “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二语,实震一生最得力处。盖学问之难也,粗涉其途,未有不为人蔽者;及其稍深入,力求自脱于人蔽,而己旋自蔽矣。非廓然卓然,鉴空衡平,不失于彼,必失于此。震之破“人蔽”也,曰:“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汉儒训诂,有师承,有时亦傅会。晋人傅会凿空益多。宋人则恃胸臆以为断,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反在其所弃。...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圣贤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源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自以为于心无愧,而天下受其咎,其谁之咎?不知者且以实践躬行之儒归焉。”(《东原集》与某书)。
  其破“己蔽”也,曰:“凡仆所以寻求于遗经,惧圣人之绪言暗汶于后世也。然寻求而有获十分之见者,有未至十分之见者。所谓十分之见,必征诸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以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以此治经,失‘不知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识者之辨之也。...既深思自得而近之矣,然后知孰为十分之见,孰为未至十分之见。如绳绳木,昔以为直者,其曲于是可见也;如水准地,昔以为平者,其坳于是可见也。夫然后传其信、不传其疑,疑则阙,庶几治经不害。”(《东原集》与姚姬传书)读第一段,则知目震所治者为“汉学”,实未当也。震之所期,在“空诸依傍”。晋宋学风,固在所诋斥矣,即汉人亦仅称其有家法,而未尝教人以盲从。钱大昕谓其“实事求是,不主一家”。(《潜研堂集》戴震传)余廷灿谓其“有一字不准六书,一字解不通贯群经,即无稽者不信,不信必反复参证而后即安。以故胸中所得,皆破出传注重围。”(余氏撰《戴东原先生事略》。见《国朝耆献类征》百三十一)此最能传写其思想解放之精神。读第二段,其所谓十分之见与未至十分之见者,即科学家定理与假说之分也。科学之目的,在求定理,然定理必经过假设之阶级而后成。初得一义,未敢信为真也,其真之程度,或仅一二分而已。然姑假定以为近真焉,而凭藉之以为研究之点,几经试验之结果,浸假而真之程度增至五六分,七八分,卒达于十分,于是认为定理而主张之。其不能至十分者,或仍存为假说以俟后人,或遂自废弃之也。凡科学家之态度,固当如是也。震之此论,实从甘苦阅历得来。所谓“昔以为直而今见其曲,昔以为平而今见其坳”,实科学研究法一定之历程,而其毅然割舍,“传信不传疑”,又学者社会最主要之道德矣。震又言曰:“学有三难:淹博难,识断难,精审难。三者仆诚不足以与于其间,其私自持及为书之大概,端在乎是。前人之博闻强识,如郑渔仲、杨用修诸君子,著书满家,淹博有之,精审未也。...”戴学所以异于惠学者,惠仅淹博,而戴则识断且精审也。章炳麟曰:“戴学分析条理,密严瑮,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检论·清儒篇》)可谓知言。
  凌廷堪为震作事略状,而系以论曰:“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也;吾所谓非,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义理之学是也。”(《校礼堂集》)此其言绝似实证哲学派之口吻,而戴震之精神见焉,清学派之精神见焉。惜乎此精神仅应用于考古,而未能应用于自然学界,则时代为之也。震常言:“知十而皆非真,不若知一之为真知也。”(段玉裁《经韵楼集·娱亲雅言序》引)故其学虽淹博而不泛滥。其最专精者,曰小学,曰历算,曰水地。小学之书,有《声韵考》四卷,《声类表》十卷,《方言疏证》十三卷,《尔雅文字考》十卷。历算之书,有《原象》一卷,《历问》二卷,《古历考》二卷,《句股割圆记》三卷,《续天文略》三卷,《策算》一卷。水地之书,有《水地记》一卷,《校水经注》四十卷,《直隶河渠书》六十四卷,其他著述不备举。《四库全书》天算类提要全出其手,他部亦多参与焉,而其晚年最得意之作,曰《孟子字义疏证》。
  《孟子字义疏证》,盖轶出考证学范围以外,欲建设一“戴氏哲学”矣。震尝言曰:“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骎骎乎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东原文集》卷八与某书)又曰:程朱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启天下后世人人凭在己之意见面执之曰‘理’,以祸斯民。更淆以‘无欲’之说,于得理益远,于执其意见益坚,而祸斯民益烈。岂理祸斯民哉?不自知为意见也。”(《戴氏遗书》九附录答彭进士书)
  又曰:“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释自老释。谈老释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来,孔孟之书,尽失其解,儒者杂袭老释之言以解之。...譬犹子孙未睹其祖父之貌者,误图他人之貌为其貌而事之,所事固己之祖父也,貌则非矣。”(同上)
  震欲祛“以释混儒”、“舍欲言理”之两蔽,故既作《原善》三篇,复为《孟子字义疏证》,《疏证》之精语曰:“...《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圣贤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又曰:“孟子言‘养心莫善于寡欲’,明乎欲之不可无也,寡之而已。人之生也,莫病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蹙,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
  又曰:“朱子屡言‘人欲所蔽’,凡‘欲’无非以生以养之事,‘欲’之失为‘私’不为‘蔽’,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实谬乃‘蔽’。人之大患,‘私’与‘蔽’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
  又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充塞仁义。”
  又曰:“古圣贤所谓仁义礼智,不求于所谓欲之外,不离乎血气心知。而后儒以为如有别物焉凑泊附著以为性,由杂乎老释,终昧于孔孟之言故也。”
  又曰:“问:宋儒之言...也,求之六经中无其文,故借...之语以饰其说、以取信学者欤?曰:舍圣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说为圣人所言,是诬圣。借其语以饰吾之说以求取信,是欺学者也。诬圣欺学者,程朱之贤不为。盖其学借阶于老释,是故失之。凡习于先入之言,住往受其蔽而不自觉。”《疏证》一书,字字精粹,右所录者未尽其万一也。综其内容,不外欲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就此点论之,乃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之思潮之本质绝相类。盖当时人心,为基督教绝对禁欲主义的束缚,痛苦无艺,既反乎人理而又不敢违,乃相与作伪,而道德反扫地以尽。文艺复兴之运动,乃采久阏窒之,“希腊的情感主义”以药之。一旦解放,文化转一新方向以进行,则蓬勃而莫能御。戴震盖确有见于此,其志愿确欲为中国文化转一新方向。其哲学之立脚点,真可称二千年一大翻案。其论尊卑顺逆一段,实以平等精神,作伦理学上一大革命。其斥宋儒之糅合儒佛,虽辞带含蓄,而意极严正,随处发挥科学家求真求是之精神,实三百年间最有价值之奇书也。震亦极以此自负,尝曰:“仆生平著述之大,以《孟子字义疏证》为第一”。(《戴东原集》卷首,段玉裁序引)虽然,戴氏学派虽披靡一世,独此书影响极小。据江藩所记,谓当时读《疏证》者莫能通其义,惟洪榜好焉;榜为震行状,载《与彭尺木书》(按此书即与《孟子字义疏证》相发明者)。朱筠见之,谓;“可不必载!戴氏可传者不在是。”榜贻筠书力争不得。震子中立,卒将此书删去。(《汉学师承记》卷六)可见当时戴门诸子之对于此书,已持异同。唐鉴谓:“先生本训诂家,欲讳莫不知义理,特著《孟子字义疏证》以诋程朱。”(《国朝学案小识》)鉴非能知戴学者,其言诚不足轻重,然可以代表当时多数人之心理也。当时宗戴之人,于此书既鲜诵习发明,其反驳者亦仅一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上),然搔不著痒处。此书盖百余年未生反响之书也,岂其反响当在今日以后耶?然而论清学正统派之运动,遂不得不将此书除外。吾常言:“清代学派之运动,乃‘研究法的运动’,非‘主义的运动’也。”此其收获所以不逮“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之丰大也欤?

十二
戴门后学,名家甚众,而最能光大其业者,莫如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及念孙子引之,故世称戴、段、二王焉。玉裁所著书,最著者曰《说文解字注》、《六书音韵表》。念孙所著书,最著者曰《读书杂志》、《广雅疏证》。引之所著书,最著者曰《经义述闻》、《经传释词》。戴、段、二王之学,其所以特异于惠派者:惠派之治经也,如不通欧语之人读欧书,视译人为神圣,汉儒则其译人也,故信凭之不敢有所出入。戴派不然,对于译人不轻信焉,必求原文之正确然后即安。惠派所得,则断章零句,援古正后而已。戴派每发明一义例,则通诸群书而皆得其读。是故惠派可名之曰汉学,戴派则确为清学而非汉学。以爻辰纳甲说《易》,以五行灾异说《书》,以五际六情说《诗》,其他诸经义,无不杂引谶纬,此汉儒通习也。戴派之清学,则芟汰此等,不稍涉其藩,惟于训诂名物制度注全力焉。戴派之言训诂名物,虽常博引汉人之说,然并不墨守之。例如《读书杂志》、《经义述闻》,全书皆纠正旧注旧疏之失误。所谓旧注者,则毛、郑、马、贾、服、杜也;旧疏者,则陆、孔、贾也。宋以后之说,则其所不屑是正矣。是故如高邮父子者,实毛、郑、贾、马、服、杜之诤臣,非其将顺之臣也。失岂惟不将顺古人,虽其父师,亦不苟同。段之尊戴,可谓至矣。试读其《说文注》,则“先生之言非也”,“先生之说非是”诸文,到处皆是。即王引之《经义述闻》,与其父念孙之说相出入者,且不少也。彼等不惟于旧注旧疏之舛误丝毫不假借而已,而且敢于改经文。此与宋明儒者之好改古书,迹相类而实大殊。彼纯凭主观的臆断,而此则出于客观的钩稽参验也。段玉裁曰:“校书定是非最难,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必先定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其立说之是非。...何谓底本?著书者之稿本是也。何谓立说?著书者所言之义理是也。...不先正底本,则多诬古人;不断其立说之是非,则多误今人。...”(《经韵楼集》与诸同志论校书之难)此论最能说明考证学在学术界之位置及价值。盖吾辈不治一学则已,既治一学,则第一步须先将此学之真相,了解明确,第二步乃批评其是非得失。譬如今日,欲批评欧人某家之学说,若仅凭拙劣伪谬之译本,相与辩争讨论,实则所驳斥者乃并非原著,如此岂不可怜可笑!研究中国古书,虽不至差违如此其甚,然以语法古今之不同,与写刻传袭之讹错,读之而不能通其文句者则甚多矣。对于未通文句之书,而批评其义理之是非,则批评必多枉用,此无可逃避也。清代之考证学家,即对于此第一步工夫而非常努力,且其所努力皆不虚,确能使我辈生其后者,得省却无限精力,而用之以从事于第二步。清代学之成绩,全在此点,而戴、段、二王之著述,则其代表也。阮元之序《经义述闻》也,曰:“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喻,而得其本义之所在。使古圣贤见之,必须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之,今得明矣’。...”
  此其言洵非溢美,吾侪今日读王氏父子之书,只觉其条条皆犁然有当于吾心,前此之误解,乃一旦涣然冰释也。虽以方东树之力排“汉学”,犹云:“高邮王氏《经义述闻》,实足令郑、朱俛首。汉唐以来,未有其比。”(《汉学商说》卷中之下)亦可见公论之不可磨灭矣。
  然则诸公曷为能有此成绩耶?一言以蔽之曰:用科学的研究法而已。试细读王氏父子之著述,最能表现此等精神。吾尝研察其治学方法:第一曰注意。凡常人容易滑眼看过之处,彼善能注意观察,发现其应特别研究之点,所谓读书得间也。如自有天地以来,苹果落地不知凡几,惟奈端能注意及之;家家日日皆有沸水,惟瓦特能注意及之。《经义述闻》所厘正之各经文,吾辈自童时即诵习如流,惟王氏能注意及之。凡学问上能有发明者,其第一步工夫必恃此也。第二曰虚己。注意观察之后,既获有疑窦,最易以一时主观的感想,轻下判断,如此则所得之“间”,行将失去。考证家决不然,先空明其心,绝不许有一毫先入之见存,惟取客观的资料,为极忠实的研究。第三曰立说,研究非散漫无纪也,先立一假定之说以为标准焉。第四曰搜证,既立一说,绝不遽信为定论,乃广集证据,务求按诸同类之事实而皆合,如动植物学家之日日搜集标本,如物理化学家之日日化验也。第五曰断案。第六曰推论。经数番归纳研究之后,则可以得正确之断案矣。既得断案,则可以推论于同类之事项而无阂也。王引之《经传释词》自序云:“...始取《尚书》二十八篇绎之,见其词之发句助句者,昔人以实义释之,往往诘为病,窃尝私为之说而未敢定也。及闻大人(指其父念孙)论《毛诗》‘终风且暴’...诸条,发明意旨,涣若冰释。...乃遂引而伸之,尽其义类。自九经、三传及周秦西汉之书,凡助语之文,遍为搜讨,分字编次,为《经传释词》十卷”。
  又云:“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虽旧说所无,可以心知其意。”...“凡其散见于经传者,皆可比例而知,触类长之。”
  此自言其治学次第及应用之法颇详明,虽仅叙一书著述始末,然他书可以类推,他家之书亦可以类推矣。此清学所以异于前代,而永足为我辈程式者也。

十三
正统派之学风,其特色可指者略如下:一、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
  二、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
  三、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
  四、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
  五、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
  六、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
  七、所见不合,则相辩诘,虽弟子驳难本师,亦所不避,受之者从不以为忤。八、辩诘以本问题为范围,词旨务笃实温厚。虽不肯枉自己意见,同时仍尊重别人意见。有盛气凌轹,或支离牵涉,或影射讥笑者,认为不德。九、喜专治一业,为“窄而深”的研究。
  十、文体贵朴实简絜,最忌“言有枝叶”。
  当时学者,以此种学风相矜尚,自命曰“朴学”。其学问之中坚,则经学也。经学之附庸则小学,以次及于史学、天算学、地理学、音韵学、律吕学、金石学、校勘学、目录学等等,一皆以此种研究精神治之。质言之,则举凡自汉以来书册上之学问,皆加以一番磨琢,施以一种组织。其直接之效果:一,吾辈向觉难读难解之古书,自此可以读可以解。二,许多伪书及书中窜乱芜秽者,吾辈可以知所别择,不复虚糜精力。三,有久坠之绝学,或前人向不注意之学,自此皆卓然成一专门学科,使吾辈学问之内容,日益丰富。其间接之效果:一,读诸大师之传记及著述,见其“为学问而学问”,治一业终身以之,铢积累寸,先难后获,无形中受一种人格的观感,使吾辈奋兴向学。二,用此种研究法以治学,能使吾辈心细,读书得间;能使吾辈忠实,不欺饰;能使吾辈独立,不雷同;能使吾辈虚受,不敢执一自是。正统派所治之学,为有用耶?为无用耶?此甚难言。试持以与现代世界诸学科比较,则其大部分属于无用,此无可讳言也。虽然,有用无用云者,不过相对的名词。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此言乎以无用为用也。循斯义也,则凡真学者之态度,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夫用之云者,以所用为目的,学问则为达此目的之一手段也。为学问而治学问者,学问即目的,故更无有用无用之可言。庄子称“不龟手之药,或以霸,或不免于洴澼絖”,此言乎为用不为用,存乎其人也。循斯义也,则同是一学,在某时某地某人治之为极无用者,易时易地易人治之,可变为极有用,是故难言也。其实就纯粹的学者之见地论之,只当问成为学不成为学,不必问有用与无用,非如此则学问不能独立,不能发达。夫清学派固能成为学者也,其在我国文化史上有价值者以此。

十四
清学自当以经学为中坚。其最有功于经学者,则诸经殆皆有新疏也。其在《易》,则有惠栋之《周易述》,张惠言之《周易虞氏义》,姚配中之《周易姚氏学》。其在《书》,则有江声之《尚书集注音疏》,孙星衍之《尚书今古文注疏》,段玉裁之《古文尚书撰异》,王鸣盛之《尚书后案》。其在《诗》,则有陈奂之《诗毛氏传疏》,马瑞辰之《毛诗传笺通释》,胡承珙之《毛诗后笺》。其在《周官》,有孙诒让之《周礼正义》。其在《仪礼》,有胡承珙之《仪礼今古文疏义》,胡培珙之《仪礼正义》。其在《左传》,有刘文淇之《春秋左氏传正义》。其在《公羊传》,有孙广森之《公羊通义》,陈立之《公羊义疏》。其在《论语》,有刘宝楠之《论语正义》。其在《孝经》,有皮锡瑞之《孝经郑注疏》。其在《尔雅》,有邵晋涵之《尔雅正义》,郝懿行之《尔雅义疏》。其在《孟子》,有焦循之《孟子正义》。
  以上诸书,惟马、胡之于《诗》,非全释经传文,不能直谓之新疏。《易》诸家穿凿汉儒说,非训诂家言。清儒最善言《易》者,惟一焦循。其所著《易通释》、《易图略》、《易章句》,皆絜净精微,但非新疏体例耳。《书》则段、王二家稍粗滥。《公羊》则孔著不通家法。自余则皆博通精粹,前无古人。尤有吾乡简朝亮,著《尚书集注述疏》,《论语集注补正述疏》,志在沟通汉宋,非正统派家法,然精核处极多。十三经除《礼记》、《谷梁》外,余皆有新疏一种或数种,而《大戴礼记》则有孔广森《补注》、王聘珍《解诂》焉。此诸新疏者,类皆撷取一代经说之菁华,加以别择结撰,殆可谓集大成。其余为部分的研究之书,最著者则惠士奇之《礼说》,胡渭之《禹贡锥指》,惠栋之《易汉学》、《古文尚书考》、《明堂大道录》,焦循之《周易郑氏义》、《荀氏九家义》、《易义别录》,陈寿祺之《三家诗遗说考》,江永之《周礼疑义举要》,戴震之《考工记图》,段玉裁之《周礼仪礼汉读考》,张惠言之《仪礼图》,凌廷堪之《礼经释例》,金榜之《礼笺》,孔广森之《礼学卮言》,武亿之《三礼义证》,金鹗之《求古录礼说》,黄以周之《礼书通故》,王引之之《春秋名字解诂》,侯康之《谷梁礼证》,江永之《乡党图考》,王引之之《经义述闻》,陈寿祺之《左海经辨》,程瑶田之《通艺录》,焦循之《群经宫室图》等,其精粹者不下数百种。
  清儒以小学为治经之途径,嗜之甚笃,附庸遂蔚为大国。其在《说文》,则有段玉裁之《说文注》,桂馥之《说文义证》,王筠之《说文释例》、《说文句读》,朱骏声之《说文通训定声》。其在《说文》以外之古字书,则有戴震之《方言疏证》,江声之《释名疏证》,宋翔凤之《小尔雅训纂》,胡承珙之《小尔雅义证》,王念孙之《广雅疏证》,此与《尔雅》之邵、郝二疏略同体例。得此而六朝以前之字书,差无疑滞矣。而以极严正之训诂家法贯穴群书而会其通者,则王念孙之《经传释词》,俞樾之《古书疑义举例》最精凿。近世则章炳麟之《小学答问》,益多新理解。而马建忠学之以著《文通》,严复学之以著《英文汉诂》,为“文典学”之椎轮焉。而梁启超著《国文语原解》,又往往以证社会学。
  音韵学又小学之附庸也,而清代特盛。自顾炎武始著《音论》、《古音表》、《唐韵正》,而江永有《音学辨微》、《古韵标准》,戴震有《声韵考》、《声类表》,段玉裁有《六书音韵表》,姚文田有《说文声系》,苗夔有《说文声读表》,严可均有《说文声类》,陈澧有《切韵考》,而章炳麟《国故论衡》中论音韵诸篇,皆精绝。此学也,其动机本起于考证古音,而愈推愈密,遂能穷极人类发音官能之构造,推出声音变化之公例。刘献廷著《新韵谱》,创字母,其书不传。近世治此学者,积多数人之讨论折衷,遂有注音字母之颁定。
  典章制度一科,在清代亦为绝学。其动机起于治三《礼》,后遂泛滥益广。惠栋著《明堂大道录》,对于古制度专考一事,泐成专书者始此。徐乾学编《读礼通考》,秦蕙田编《五礼通考》,多出一时名人之手。其后则胡匡衷有《仪礼释官》,戴震有《考工记图》,沈彤有《周官禄田考》,王鸣盛有《周礼军赋说》,洪颐煊有《礼经宫室答问》,任大椿有《弁服释例》、《深衣释例》,皆专注《礼》,而焦循有《群经宫室图》,程瑶田有《通艺录》,贯通诸经焉。晚清则有黄以周之《礼书通故》,最博赡精审,盖清代礼学之后劲矣。而乐律一门,亦几蔚为大国。毛奇龄始著《竟山乐录》,项则江永著《律吕新论》、《律吕阐微》,江藩著《乐县考》,凌廷堪著《燕乐考原》,而陈澧之《声律通考》,晚出最精善。此皆足为将来著中国音乐史最好之资料也。焦循著《剧说》,专考今乐沿革,尤为切近有用矣。
  清初诸师皆治史学,欲以为经世之用。王夫之长于史论,其《读通鉴论》、《宋论》皆有特识。而后之史学家不循斯轨。黄宗羲、万斯同以一代文献自任,实为史学嫡派。康熙间,清廷方开《明史》馆,欲藉以网罗遗逸。诸师既抱所学,且藉以寄故国之思,虽多不受职,而皆间接参与其事。相与讨论体例,别择事实。古唐以后官修诸史,独《明史》称完善焉。乾隆以后,传此派者,全祖望最著。顾炎武治史,于典章制度风俗,多论列得失,然亦好为考证。乾嘉以还,考证学统一学界,其洪波自不得不及于史,则有赵翼之《廿二史札记》,王鸣盛之《十七史商榷》,钱大昕之《二十二史考异》,洪颐煊之《诸史考异》,皆汲其流。四书体例略同,其职志皆在考证史迹,订讹正谬。惟赵书于每代之后,常有多条胪列史中故实,再归纳法比较研究,以观盛衰治乱之源,此其特长也。其专考证一史者,则有惠栋之《后汉书补注》,梁玉绳之《史记志疑》、《汉书人表考》,钱大昕之《汉书辨疑》、《后汉书辨疑》、《续汉书辨疑》,梁章钜之《三国志旁证》,周寿昌之《汉书注校补》、《后汉书注补正》,杭世骏之《三国志补注》,其尤著也。自万斯同力言表志之重要,自著《历代史表》,此后表志专书,可观者多。顾栋高有《春秋大事表》,钱大昕有《后汉书补表》,周嘉猷有《南北史表》、《三国纪年表》、《五代纪年表》,洪饴孙有《三国职官表》,钱大昕有《元史氏族表》,齐召南有《历代帝王年表》。林春溥著《竹柏山房十五种》,皆考证古史,其中《战国纪年》、《孔孟年表》诸篇最精审,而官书亦有《历代职官表》。洪亮吉有《三国疆域志》、《东晋疆域志》、《十六国疆域志》,洪龆孙有《补梁疆域志》,钱仪吉有《补晋兵志》,侯康有《补三国艺文志》,倪灿有《宋史艺文志补》、《补辽金元三史艺文志》,顾櫰三有《补五代史艺文志》,钱大昕有《补元史艺文志》,郝懿行有《补宋书刑法志食货志》,皆称善本焉。而对于古代别史杂史,亦多考证笺注,则有陈逢衡之《逸周书补注》,朱右曾之《周书集训校释》,丁宗洛之《逸周书管笺》,洪亮吉之《国语注疏》,顾广圻之《国语札记》、《战国策札记》,程恩泽之《国策地名考》,郝懿行之《山海经笺疏》,陈逢衡之《竹书纪年集证》。降及晚清,研究元史,忽成为一时风尚,则有何秋涛之《元圣武亲征录校正》,李文田之《元秘史注》。凡此皆以经学考证之法,移以治史,只能谓之考证学,殆不可谓之史学。其专研究史法者,独有章学诚之《文史通义》,其价值可比刘知几《史通》。
  自唐以后,罕能以私人独力著史,惟万斯同之《明史稿》,最称巨制。
  而魏源亦独力改著《元史》。柯劭劭之《新元史》,则近出之巨制也。源又有《圣武记》,记清一代大事,有条贯。而毕沅《续资治通鉴》亦称善本。黄宗羲始著《明儒学案》,为学史之祖。其《宋元学案》,则其子百家与全祖望先后续成之。皆清代史学之光也。
  史之缩本,则地志也。清之盛时,各省府州县皆以修志相尚,其志多出硕学之手。其在省志;《浙江通志》、《广东通志》、《云南通志》之总纂,则阮元也;《广东通志》,则谢启昆也;《湖北通志》,则章学诚原稿也。其在府县志:则《汾州府志》出戴震,《泾县志》、《淳化县志》出洪亮吉,《三水县志》出孙星衍,《朝邑县志》出钱坫,《偃师志》、《安阳志》出武亿,《富顺县志》出段玉裁,《和州志》、《亳州志》、《永清县志》、《天门县志》出章学诚,《凤台县志》出李兆洛,《长沙志》出董祐诚,《遵义府志》出郑珍、莫友芝。凡作者皆一时之选,其书有别裁有断制,其讨论体例见于各家文集者甚周备。欲知清代史学家之特色,当于此求之。

十五
顾炎武、刘献廷皆酷嗜地理学,所著书皆未成,而顾祖禹之《读史方舆纪要》,言形势厄塞略尽,后人莫能尚,于是中清之地理学,亦偏于考古一途。自戴震著《水地记》、《校水经注》,而《水经》为一时研究之中心。孔广森有《水经释地》,全祖望有《新校水经注》,赵一清有《水经注释》,张匡学有《水经注释地》,而近人杨守敬为《水经注疏》,尤集斯学大成,(未刻,刻者仅《注疏要删》)而齐召南著《水道提纲》,则循水道治今地理也。洪颐煊有《汉志水道疏证》,陈澧有《汉书地理志水道图说》,亦以水道治汉地理。阎若璩著《四书释地》,徐善著《春秋地名考略》,江永著《春秋地名考实》,焦循著《毛诗地理释》,程恩泽著《国策地名考》,皆考证先秦地理。其考证各史地理者,则吴卓信《汉书地理志补注》,杨守敬《隋书地理志考证》最精博。其通考历代者,有陈芳绩之《历代地理沿革表》,李兆洛之《历代地理志韵编今释》,皆便检阅。而杨守敬之《历代疆域志》、《历代地理沿革图》,极综核。惜制图术未精。难言正确矣。自乾隆后边徼多事,嘉道间学者渐留意西北边新疆、青海、西藏、蒙古诸地理,而徐松、张穆、何秋涛最名家,松有《西域水道记》、《汉书西域传补注》、《新疆识略》,穆有《蒙古游牧记》,秋涛有《朔方备乘》,渐引起研究元史的兴味,至晚清尤盛。外国地理,自徐继畲著《瀛寰志略》,魏源著《海国图志》,开始端绪,而其后意不光大。近人丁谦于各史外夷传及《穆天子传》、《佛国记》、《大唐西域记》诸古籍,皆博加考证,成书二十余种,(无总名,最近浙江图书馆校刻)颇精赡。要之清代地理学偏于考古,故活学变为死学,惟据全祖望著刘献廷传,知献廷有意治“人文地理”,惜其业不竟,而后亦无继也。
  自明徐光启以后,士大夫渐好治天文算学。清初则王锡阐、梅文鼎最专精,而大师黄宗羲、江永辈皆提倡之。清圣祖尤笃嗜,召西士南怀仁等供奉内廷。风声所被,向慕尤众。圣祖著有《数理精蕴》、《历象考成》。锡阐有《晓庵新法》。文鼎有《勿庵历算全书》二十九种。江永有《慎修数学》九种。戴震校《周髀》以后迄六朝唐人算书十种,命曰《算经》。自尔而后,经学家十九兼治天算。尤专门者,李锐、董祐诚、焦循、罗士琳、张作楠、刘衡、徐有壬、邹伯奇、丁取忠、李善兰、华蘅芳。锐有《李氏遗书》,祐诚有《董方立遗书》,循有《里堂学算记》,作楠有《翠微山房数学》,衡有《六九轩算书》,有壬有《务民义斋算书》,伯奇有《邹征君遗书》,取忠有《白芙堂算学丛书》,善兰有《则古昔斋算学》。而曾国藩设江南制造局于上海,颇译泰西科学书,其算学名著多出善兰、蘅芳手,自是所谓“西学”者渐兴矣。阮元著《畴人传》,罗士琳续补之,清代斯学变迁略具焉。兹学中国发源甚古,而光大之实在清代,学者精研虚受,各有创获,其于西来法,食而能化,足觇民族器量焉。

十六
金石学之在清代又彪然成一科学也。自顾炎武著《金石文字记》,实为斯学滥觞。继此有钱大昕之《潜研堂金石文字跋尾》,武亿之《金石三跋》,洪颐煊之《平津馆读碑记》,严可均之《铁桥金石跋》,陈介祺之《金石文字释》,皆考证精彻,而王昶之《金石萃编》,荟录众说,颇似类书。其专举目录者,则孙星衍、邢澍之《寰宇访碑录》。其后碑版出土日多,故《萃编》、《访碑录》等再三续补而不能尽。顾、钱一派专务以金石为考证经史之资料,同时有黄宗羲一派,从此中研究文史义例。宗羲著《金石要例》,其后梁玉绳、王芑孙、郭麐、刘宝楠、李富孙、冯登府等皆庚续有作。别有翁方纲、黄易一派,专讲鉴别,则其考证非以助经史矣。包世臣一派专讲书势,则美术的研究也。而叶昌炽著《语石》,颇集诸派之长,此皆石学也。其“金文学”则考证商周铜器。初,此等古物,惟集于内府,则有《西清古鉴》、《宁寿鉴古》等官书,然其文字皆摹写取姿媚,失原形,又无释文,有亦臆舛。自阮元、吴荣光以封疆大吏,嗜古而力足以副之,于是收藏浸富,遂有著录。阮有《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吴有《筠清馆金石文字》,研究金文之端开矣。道咸以后日益盛,名家者有刘喜海、吴式芬、陈介祺、王懿荣、潘袒荫、吴大、罗振玉。式芬有《攟古录金文》,祖荫有《攀古楼彝器款识》,大有《愙斋集古录》,皆称精博。其所以考证,多一时师友互相赏析所得,非必著者一人私言也。自金文学兴,而小学起一革命。前此尊《说文》若六经,袝孔子以许慎,至是援古文籀文以难许者纷作。若庄述祖之《说文古籀疏证》,孙诒让之《古籀拾遗》,其著也。诸器文字既可读,其事迹出古经以外者甚多,因此增无数史料,而其花文雕镂之研究,亦为美术史上可宝之资,惜今尚未有从事者耳。最近复有龟甲文之学。龟甲文者,光绪己亥在河南汤阴县出土,殆数万片,而文字不可识,共不审为何时物。后罗振玉考定为殷文,著《贞卜文字》、《殷虚书契考释》、《殷虚书契待问篇》。而孙诒让著《名原》亦多根据甲文。近更有人言其物质非龟甲乃竹简云。惜文至简,足供史材者希,然文字变迁异同之迹可稽焉。
  清儒之有功于史学者,更一端焉,则校勘也。古书传习愈希者,其传钞踵刻,讹谬愈甚,驯至不可读,而其书以废。清儒则博征善本以校雠之,校勘遂成一专门学。其成绩可纪者,若汪中、毕沅之校《大戴礼记》,周廷寀、赵怀玉之校《韩诗外传》,卢文之校《逸周书》,汪中、毕沅、孙诒让之校《墨子》,谢墉之校《荀子》,孙星衍之校《孙子》、《吴子》,汪继培、任大椿、秦恩复之校《列子》,顾广圻之校《国语》、《战国策》、《韩非子》,毕沅、梁玉绳之校《吕氏春秋》,严可均之校《慎子》、《商君书》,毕沅之校《山海经》,洪颐煊之校《竹书纪年》、《穆天子传》,丁谦之校《穆天子传》,戴震、卢文之校《春秋繁露》,汪中之校《贾谊新书》,戴震之校《算经十书》,戴震、全祖望之校《水经注》,顾广圻之校《华阳国志》。诸所校者,或遵善本,或据他书所征引,或以本文上下互证,或是正其文字,或厘定其句读,或疏证其义训,往往有前此不可索解之语句,一旦昭若发蒙。其功尤钜者,则所校多属先秦诸子,因此引起研究诸子学之兴味。盖自汉武罢黜百家以后,直至清之中叶,诸子学可谓全废。若荀若墨,以得罪孟子之故,凡莫敢齿及。及考证学兴,引据惟古是尚,学者始思及六经以外,尚有如许可珍之籍。故王念孙《读书杂志》,已推勘及于诸子。其后俞樾亦著《诸子平议》,与《群经平议》并列。而汪、戴、卢、孙、毕诸贤,乃遍取古籍而校之。夫校其文必寻其义,寻其义则新理解出矣。故汪中之《荀卿子通论》、《墨子序》、《墨子后序》(并见《述学》),孙星衍之《墨子序》(平津馆丛书本《墨子》),我辈今日读之,诚觉甚平易,然在当日,固发人所未发,且言人所不敢言也。后此洪颐煊著《管子义证》,孙诒让著《墨子间诂》,王先慎著《韩非子集释》,则跻诸经而为之注矣。及今而稍明达之学者,皆以子与经并重。思想蜕变之枢机,有捩于彼而辟于此者,此类是已。
  吾辈尤有一事当感谢清儒者,曰辑佚。书籍经久必渐散亡,取各史艺文、经籍等志校其存佚易见也。肤芜之作,存亡固无足轻重;名著失坠,则国民之遗产损焉。乾隆中修《四库全书》,其书之采自《永乐大典》者以百计,实开辑佚之先声。此后兹业日昌,自周秦诸子,汉人经注,魏晋六朝逸史逸集,苟有片语留存,无不搜罗最录。其取材则唐宋间数种大类书,如《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最多,而诸经注疏及他书,凡可搜者无不遍。当时学者从事此业者甚多,不备举。而马国翰之《玉函山房辑佚书》,分经史子三部,集所辑至数百种,他可推矣。遂使《汉志》诸书、《隋唐志》久称已佚者,今乃累累现于吾辈之藏书目录中,虽复片鳞碎羽,而受赐则既多矣。

十七
呜呼,自吾之生,而乾嘉学者已零落略尽,然十三岁肄业于广州之学海堂,堂则前总督阮元所创,以朴学教于吾乡者也。其规模矩矱,一循百年之旧。十六七岁游京师,亦获交当时耆宿数人,守先辈遗风不替者。中间涉览诸大师著述,参以所闻见,盖当时“学者社会”之状况,可仿佛一二焉。大抵当时好学之士,每人必置一“札记册子”,每读书有心得则记焉。
  盖清学祖顾炎武,而炎武精神传于后者在其《日知录》。其自述曰:“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亭林文集·与友人论门人书》)又曰:“承问《日知录》又成几卷,而某自别来一载,早夜诵读,反复寻觅,仅得十余条,...”(同《与人书》十)其成之难而视之重也如此。推原札记之性质,本非著书,不过储著书之资料,然清儒最戒轻率著书,非得有极满意之资料,不肯泐为定本,故往往有终其身在预备资料中者。又当时第一流学者所著书,恒不欲有一字余于己所心得之外。著专书或专篇,其范围必较广泛,则不免于所心得外摭拾冗词以相凑附,此非诸师所乐,故宁以札记体存之而已。夫吾固屡言之矣,清儒之治学,纯用归纳法,纯用科学精神。此法此精神,果用何种程序始能表现耶?第一步,必先留心观察事物,觑出某点某点有应特别注意之价值。第二步,既注意于一事项,则凡与此事项同类者或相关系者,皆罗列比较以研究之。第三步,比较研究的结果,立出自己一种意见。第四步,根据此意见,更从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证据,证据备则泐为定说,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凡今世一切科学之成立,皆循此步骤,而清考证家之每立一说,亦必循此步骤也。既已如此,则试思每一步骤进行中,所需资料几何,精力几何,非用极绵密之札记安能致者?训诂学之模范的名著,共推王引之《经传释词》,俞樾《古书疑义举例》。苟一察其内容,即可知其实先有数千条之札记,后乃组织而成书。又不惟专书为然耳,即在札记本身中,其精到者,亦必先之以初稿之札记,——例如钱大昕发明古书轻唇音,试读《十驾斋养新录》本条,即知其必先有百数十条之初稿札记,乃能产出。——故顾氏谓一年仅能得十余条,非虚言也。由此观之,则札记实为治此学者所最必要,而欲知清儒治学次第及其得力处,固当于此求之,札记之书则夥矣,其最可观者,《日知录》外,则有阎若璩之《潜邱札记》,钱大昕之《十驾斋养新录》,臧琳之《经义杂记》,卢文之《钟山札记》、《龙城札记》,孙志祖之《读书脞录》,王鸣盛之《蛾术编》,汪中之《知新记》,洪亮吉之《晓读书斋四录》,赵翼之《陔余丛考》,王念孙之《读书杂志》,王引之之《经义述闻》,何焯之《义门读书记》,臧庸之《拜经日记》,梁玉绳之《瞥记》,俞正燮之《癸巳类稿》、《癸巳存稿》,宋翔风之《过庭录》,陈澧之《东塾读书记》等。其他不可殚举。各家札记,精粗之程度不同,即同一书中,每条价值亦有差别。有纯属原料性质者(对于一事项初下注意的观察者),有渐成为粗制品者(胪列比较而附以自己意见者),有已成精制品者(意见经反复引证后认为定说者),而原料与粗制品,皆足为后人精制所取资,此其所以可贵也。要之当时学者喜用札记,实一种困知勉行工夫,其所以能绵密深入而有创获者,颇恃此,而今亡矣。清儒既不喜效宋明人聚徒讲学,又非如今之欧美有种种学会学校为聚集讲习之所,则其交换知识之机会,自不免缺乏。其赖以补之者,则函札之。后辈之谒先辈,率以问学书为贽。——有著述者则媵以著述。——先辈视其可教者,必报书,释其疑滞而奖进之。平辈亦然,每得一义,辄驰书其共学之友相商榷,答者未尝不尽其词。凡著一书成,必经挚友数辈严勘得失,乃以问世,而其勘也皆以函札。此类函札,皆精心结撰,其实即著述也。此种风气,他时代亦间有之,而清为独盛。
  其为文也朴实说理,言无枝叶,而旨壹归于雅正。语录文体,所不喜也,而亦不以奇古为尚。顾炎武之论文曰:“孔子言:‘其旨远,其辞文’。又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曾子曰:‘出辞气,斯远鄙倍’。今讲学先生从语录入者,多不善修辞。”又曰:“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剿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日知录》十九)清学皆宗炎武,文亦宗之。其所奉为信条者,一曰不欲,二曰不古,三曰不枝。盖此种文体于学术上之说明,最为宜矣,然因此与当时所谓“古文家”者每不相容。美文,清儒所最不擅长也。诸经师中,殆无一人能为诗者。——集中多皆有诗,然真无足观。——其能为词者,仅一张惠言。能为骈体文者,有孔广森、汪中、凌廷堪、洪亮吉、孙星衍、董祐诚,其文仍力洗浮艳,如其学风。

十八
兹学盛时,凡名家者,比较的多耿介恬退之士。时方以科举笼罩天下,学者自宜十九从兹途出。大抵后辈志学之士未得第者,或新得第而俸入薄者,恒有先辈延主其家为课子弟。此先辈亦以子弟畜之,当奖诱增益其学;此先辈家有藏书,足供其研索;所交游率当代学者,常得陪末座以广其闻见,于是所学渐成矣。官之迁皆以年资,人无干进之心,即干亦无幸获。得第早而享年永者,则驯跻卿相,否则以词馆郎署老。俗既俭朴,事畜易周,而塞士素惯淡泊,故得与世无竞,而终其身于学。京官簿书期会至简,惟日夕闭户亲书卷,得间与同气相过从,则互出所学相质。琉璃厂书贾,渐染风气,大可人意,每过一肆,可以水日,不啻为京朝士夫作一公共图书馆,——凌延堪佣于书坊以成学,——学者滋便焉。其有外任学差或疆吏者,辄妙选名流充幕选,所至则网罗遗逸,汲引后进,而从之游者,既得以稍裕生计,亦自增其学。其学成名著而厌仕宦者,亦到处有逢迎,或书院山长,或各省府州县修志,或大族姓修谱,或有力者刻书请鉴定,皆其职业也。凡此皆有相当之报酬,又有益于学业,故学者常乐就之。吾常言:欲一国文化进展,必也社会对于学者有相当之敬礼;学者恃其学足以自养,无忧饥寒,然后能有余裕以从事于更深的研究,而学乃日新焉。近世欧洲学问多在此种环境之下培养出来,而前清乾嘉时代,则亦庶几矣。
  欧洲文艺复兴,固由时代环境所酝酿,与二三豪俊所浚发,然尚有立乎其后以翼而辅之者,若罗马教皇尼古拉第五,佛罗棱萨之麦地奇家父子,拿波里王阿尔芬梭,以及其他意大利自由市府之豪商阀族,皆沾染一时风尚,为之先后疏附,直接间接提倡奖借者不少,故其业益昌。清学之在全盛期也亦然。清高宗席祖父之业,承平殷阜,以右文之主自命,开四库馆,修《一统志》,纂《续三通》、《皇朝三通》,修《会典》,修《通礼》,日不暇给,其事皆有待于学者。内外大僚承风宏奖者甚众。嘉庆间,毕沅、阮元之流,本以经师致身通显,任封疆,有力养士,所至提倡,隐然兹学之护法神也。淮南盐商,既穷极奢欲,亦趋时尚,思自附于风雅,竞蓄书画图器,邀名士鉴定,洁亭舍、丰馆谷以待。其时刻书之风甚盛,若黄丕烈、鲍廷博辈固自能别择雠校,其余则多有力者欲假此自显,聘名流董其事。乃至贩鸦片起家之伍崇曜,亦有《粤雅堂丛书》之刻,而其书且以精审闻,他可推矣。夫此类之人,则何与于学问?然固不能谓其于兹学之发达无助力,与南欧巨室豪贾之于文艺复兴,若合符契也。吾乃知时代思潮之为物,当运动热度最高时,可以举全社会各部分之人人,悉参加于此运动。其在中国,则晚明之心学,盛清之考证,皆其例也。

十九
以上诸师所论,皆为全盛期之正统派。此派远发源于顺、康之交,直至光、宣,而流风余韵,虽替未沫,直可谓与前清朝运相终始。而中间乾、嘉、道百余年间,其气象更掩袭一世,实更无他派足与抗颜行。若强求其一焉,则固有在此统一的权威之下而常怀反侧者,即所谓“古文家”者是已。
  宋明理学极敝,然后清学兴。清学既兴,治理学者渐不复能成军。其在启蒙期,犹为程、朱、陆、王守残垒者,有孙奇逢、李中孚、刁包、张履祥、张尔岐、陆陇其、陆世仪诸人,皆尚名节厉实行,粹然纯儒,然皆硁硁自守,所学遂不克光大。同时有汤斌、李光地、魏象枢、魏裔介辈,亦治宋学,颇媕娿投时主好以跻通显。时清学壁垒未立,诸大师著述谈说,往往出入汉宋,则亦相忘于道术而已。乾隆之初,惠、戴崛起,汉帜大张,畴昔以宋学鸣者,颇无颜色。时则有方苞者,名位略以斌、光地等,尊宋学,笃谨能躬行,而又好为文。苞,桐城人也,与同里姚范、刘大櫆共学文,诵法曾巩、归有光,造立所谓古文义法,号曰“桐城派”。又好述欧阳修“因文见道”之言,以孔、孟、韩、欧、程、朱以来之道统自任,而与当时所谓汉学者互相轻。范从子鼐,欲从学戴震。震固不好为人师,谢之。震之规古文家也曰:“诸君子之为之也,曰:是道也,非艺也。夫道固有存焉者矣,如诸君子之文,亦恶睹其非艺欤?”(《东原集·与方希原书》)钱大昕亦曰:“方氏所谓古文义法者,特世俗选本之古文,...法且不知,义更何有?...若方氏乃真不读书之甚者,吾兄特以其波澜意度近于古而喜之。...”(《潜研堂集》三十三《与友人书》)由是诸方诸姚颇不平。鼐屡为文诋汉学破碎,而方东树著《汉学商兑》,遍诋阎、胡、惠、戴所学,不遗余力。自是两派始交恶。其后阳湖恽敬、陆继辂自“桐城”受义法而稍变其体;张惠言、李兆洛皆治证学,而亦好为文,与恽、陆同气,号“阳湖派”。戴、段派之考证学,虽披靡一世,然规律太严整,且亦声希味淡,不能悉投众嗜,故诵习两派古文家者卒不衰,然才力薄,罕能张其军者。咸同间,曾国藩善为文而极尊“桐城”,尝为《圣哲画像赞》,至跻姚鼐与周公、孔子并列。国藩功业既焜燿一世,“桐城”亦缘以增重,至今犹有挟之以媚权贵欺流俗者。平心论之,“桐城”开派诸人,本狷洁自好,当“汉学”全盛时而奋然与抗,亦可谓有勇。不能以其末流之堕落归罪于作始。然此派者,以文而论,因袭矫揉,无所取材;以学而论,则奖空疏,阏创获,无益于社会。且其在清代学界,始终未尝占重要位置,今后亦断不复能自存,置之不论焉可耳。
  方东树之《汉学商兑》,却为清代一极有价值之书。其书成于嘉庆间,正值正统派炙手可热之时,奋然与抗,亦一种革命事业也。其书为宋学辩护处,固多迂旧,其针砭汉学家处,却多切中其病,就中指斥言“汉易”者之矫诬,及言典章制度之莫衷一是,尤为知言。后此治汉学者颇欲调和汉宋,如阮元著《性命古训》。陈澧著《汉儒通义》,谓汉儒亦言理学,其《东塾读书记》中有《朱子》一卷,谓朱子亦言考证,盖颇受此书之反响云。
  在全盛期与蜕分期之间,有一重要人物,曰会稽章学诚。学诚不屑于考证之学,与正统派异。其言“六经皆史”,且极尊刘歆《七略》,与今文家异。然其所著《文史通义》,实为乾嘉后思想解放之源泉。其言“贤智学于圣人,圣人学于百姓”,“集大成者乃周公而非孔子”(《原道篇》);言“六经皆史,而诸子又皆出于六经”(《易教》、《诗教》、《经解》诸篇);言“战国以前无著述”(《诗教篇》);言“古人之言,所以为公,未尝私据为己有”(《言公篇》);言“古之糟粕,可以为今之精华”(《说林篇》);言“后人之学胜于前人,乃后起之智虑所应尔”(《朱陆篇》);言“学术与一时风尚不必求适合”(《感遇篇》);言“文不能彼此相易,不可舍己之所求以摩古人之形似”(《文理篇》);言“学贵自成一家,人所能者,我不必以不能为愧”(《博约篇》)。书中创见类此者不可悉数,实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家之杰而已。

二十
道、咸以后,清学曷为而分裂耶?其原因,有发于本学派之自身者,有由环境之变化所促成者。
  所谓发于本学派自身者何耶?其一,考证学之研究方法虽甚精善,其研究范围却甚拘迂。就中成绩最高者,惟训诂一科,然经数大师发明略尽,所余者不过糟粕。其名物一科,考明堂,考燕寝,考弁服,考车制,原物今既不存,聚讼终未由决。典章制度一科,言丧服,言禘祫,言封建,言井田,在古代本世有损益变迁,即群书亦末由折衷通会。夫清学所以能夺明学之度而与之代兴者,毋亦曰彼空而我实也?今纷纭于不可究诘之名物制度,则其为空也,与言心言性者相去几何?甚至言《易》者摈“河图洛书”而代以“卦气爻辰”,其矫诬正相类。诸如此类者尚多,殊不足以服人。要之清学以提倡一“实”字而盛,以不能贯彻一“实”字而衰,自业自得,固其所矣。其二,凡一有机体发育至一定限度,则凝滞不复进,因凝滞而腐败,而衰谢,此物理之恒也。政制之蜕变也亦然,学派之蜕变也亦然,清学之兴,对于明之“学阀”而行革命也。乃至乾嘉以降,而清学已自成为炙手可热之一“学阀”。即如方东树之《汉学商兑》,其意气排轧之处固甚多,而切中当时流弊者抑亦不少,然正统派诸贤,莫之能受,其驺卒之依附末光者,且盛气以临之。于是思想界成一“汉学专制”之局。学派自身,既有缺点,而复行以专制,此破灭之兆矣。其三,清学家既教人以尊古,又教人以善疑。既尊古矣,则有更古焉者,固在所当尊。既善疑矣,则当时诸人所共信者,吾曷为不可疑之?盖清学经乾嘉全盛以后,恰如欧洲近世史初期,各国内部略奠定,不能不有如科仑布其人者别求新陆,故在本派中有异军突起,而本派之命运,遂根本摇动,则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矣。
  所谓由环境之变化所促成者何耶?其一,清初“经世致用”之一学派所以中绝者,固由学风正趋于归纳的研究法,厌其空泛,抑亦因避触时忌,聊以自藏。嘉道以还,积威日弛,人心已渐获解放,而当文恬武嬉之即极,稍有识者,咸知大乱之将至。追寻根原,归咎于学非所用,则最尊严之学阀,自不得不首当其冲。其二,清学之发祥地及根据地,本在江浙。咸同之乱,江浙受祸最烈,文献荡然,后起者转徙流离,更无余裕以自振其业,而一时英拔之士,奋志事功,更不复以学问为重。凡学术之赓续发展,非比较的承平时代则不能。咸同间之百学中落,固其宜矣。其三,“鸦片战役”以后,志士扼腕切齿,引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经世致用观念之复活,炎炎不可抑。又海禁既开,所谓“西学”者逐渐输入,始则工艺,次则政制。学者若生息于漆室之中,不知室外更何所有,忽穴一牖外窥,则粲然者皆昔所未睹也,还顾室中,则皆沈黑积秽。于是对外求索之欲日炽,对内厌弃之情日烈。欲破壁以自拔于此黑暗,不得不先对于旧政治而试奋斗,于是以其极幼稚之“西学”知识,与清初启蒙期所谓“经世之学”者相结合,别树一派,向于正统派公然举叛旗矣。此则清学分裂之主要原因也。

二十一
清学分裂之导火线,则经学今古文之争也。何谓今古文?初,秦始皇焚书,六经绝焉。汉兴,诸儒始渐以其学教授,而亦有派别。《易》则有施(雠)、孟(喜)、梁丘(贺)三家,而同出田何;《书》则有欧阳(生)、大夏侯(胜)、小夏侯(建)三家,而同出伏胜;《诗》则有齐、鲁、韩三家,《鲁诗》出申公,《齐诗》出辕固,《韩诗》出韩婴;《春秋》则惟《公羊传》,有严(彭祖)、颜(安乐)两家,同出胡毋生、董仲舒;《礼》则惟《仪礼》,有大戴(德)、小戴(圣)、庆(普)三家,而同出高堂生。此十四家者,皆汉武帝、宣帝时立于学官,置博士教授,其写本皆用秦汉时通行篆书,谓之今文。《史记·儒林传》所述经学传授止此,所谓十四博士是也。逮西汉之末,则有所谓古文经传出焉。《易》则有费氏,谓东莱人费直所传;《书》则有孔氏,谓孔子裔孔安国发其壁藏所献;《诗》则有毛氏,谓河间献王博士毛公所传;《春秋》则《左氏传》,谓张苍曾以教授;《礼》则有《逸礼》三十九篇,谓鲁共王得自孔子坏宅中;又有《周官》,谓河间献王所得。此诸经传者,皆以科斗文字写,故谓之古文。两汉经师,多不信古文。刘歆屡求以立学官,不得。歆称书让太常博士,谓其“专己守残,党同妒真”者也。王莽擅汉,歆挟莽力立之;光武复废之,东京初叶,信者殊稀。至东汉末,大师服虔、马融、郑玄皆尊习古文,古文学遂大昌。而其时争论焦点,则在《春秋公羊传》。今文大家何休著《左氏膏肓》、《谷梁废疾》、《公羊墨守》,古文大家郑玄则著《箴膏肓》、《起废疾》、《发墨守》以驳之。玄既淹博,遍注群经,其后晋杜预、王肃皆衍其绪,今文学遂衰。此两汉时今古文哄争之一大公案也。
  南北朝以降,经说学派,只争郑(玄)、王(肃),今古文之争遂熄。
  唐陆德明著《释文》,孔颖达著《正义》,皆杂宗郑、王。今所传《十三经注疏》者,《易》用王(弼)注,《书》用伪孔(安国)传,《诗》用毛传郑笺,《周礼》、《仪礼》、《礼记》皆用郑注,《春秋左氏传》用杜(预)注,其余诸经,皆汲晚汉古文家之流。西汉所谓十四博士者,其学说皆亡,仅存者惟《春秋公羊传》之何(休)注而已。自宋以后,程朱等亦遍注诸经,而汉唐注疏废。入清代则节节复古,顾炎武、惠士奇辈专提倡注疏学,则复于六朝、唐。自阎若璩攻伪《古文尚书》,后证明作伪者出王肃,学者乃重提南北朝郑、王公案,绌王申郑,则复于东汉。乾嘉以来,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矣。悬崖转石,非达于地不止。则西汉今古文旧案,终必须翻腾一度,势则然矣。

二十二
今文学之中心在《公羊》,而《公羊》家言,则真所谓“其中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何休《公羊传注自序》),自魏晋以还,莫敢道焉。今《十三经注疏》本,《公羊传》虽用何注,而唐徐彦为之疏,于何义一无发明。《公羊》之成为绝学,垂二千年矣。清儒既遍治古经,戴震弟子孔广森始著《公羊通义》,然不明家法,治今文学者不宗之。今文学启蒙大师,则武进庄存与也。存与著《春秋正辞》,刊落训诂名物之末,专求所谓“微言大义”者,与戴、段一派所取途径,全然不同。其同县后进刘逢禄继之,著《春秋公羊经传何氏释例》,凡何氏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如“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诸义,次第发明。其书亦用科学的归纳研究法,有条贯,有断制,在清人著述中,实最有价值之创作。段玉裁外孙龚自珍,既受训诂学于段,而好今文,说经宗庄、刘。自珍性詄宕,不检细行,颇似法之卢骚;喜为要眇之思,其文辞俶诡连犿,当时之人弗善也。而自珍益以此自熹,往往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晚岁亦耽佛学,好谈名理。综自珍所学,病在不深入,所有思想,仅引其绪而止,又为瑰丽之辞所掩,意不豁达。虽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然今文学派之开拓,实自龚氏。夏曾佑赠梁启超诗云:“璱人(龚)申受(刘)出方耕(庄),孤绪微茫接董生(仲舒)。”此言“今文学”之渊源最分明。拟诸“正统派”,庄可比顾,龚、刘则阎、胡也。“今文学”之初期,则专言《公羊》而已,未及他经。然因此知汉代经师家法,今古两派,截然不同,知贾、马、许、郑,殊不足以尽汉学。时辑佚之学正极盛,古经说片语只字,搜集不遗余力,于是研究今文遗说者渐多。冯登府有《三家诗异文疏证》,陈寿祺有《三家诗遗说考》,陈乔枞有《今文尚书经说考》、《尚书欧阳夏侯遗说考》、《三家诗遗说考》、《齐诗翼氏学疏证》,迮鹤寿有《齐诗翼氏学》,然皆不过言家法同异而已,未及真伪问题。道光末,魏源著《诗古微》,始大攻《毛传》及《大小序》,谓为晚出伪作。其言博辩,比于阎氏之《书疏证》,且亦时有新理解。其论《诗》不为美刺而作,谓:“美刺固《毛诗》一家之例,...作诗者自道其情,情达而止,...岂有欢愉哀乐,专为无病代呻者耶?”(《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中)此深合“为文艺而作文艺”之旨,直破二千年来文家之束缚。又论诗乐合一,谓:“古者乐以诗为体,孔子正乐即正诗。”(同《夫子正乐论》上)皆能自创新见,使古书顿带活气。源又著《书古微》,谓不惟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即阎氏所攻者)为伪也,东汉马、郑之古文说,亦非孔安国之旧。同时邵懿辰亦著《礼经通论》,谓《仪礼》十七篇为足本,所谓古文《逸礼》三十九篇者,出刘歆伪造。而刘逢禄故有《左氏春秋考证》,谓:此书本名《左氏春秋》,不名《春秋左氏传》,与《晏子春秋》、《吕氏春秋》同性质,乃记事之书,非解经之书;其解经者,皆刘歆所窜入,《左氏传》之名,亦歆所伪创。盖自刘书出而《左传》真伪成问题,自魏书出而《毛诗》真伪成问题,自邵书出而《逸礼》真伪成问题。若《周礼》真伪,则自宋以来成问题久矣。初时诸家不过各取一书为局部的研究而已,既而寻其系统,则此诸书者,同为西汉末出现,其传授端绪,俱不可深考,同为刘歆所主持争立。质言之,则所谓古文诸经传者,皆有连带关系,真则俱真,伪则俱伪。于是将两汉今古文之全案,重提覆勘,则康有为其人也。
  今文学之健者,必推龚、魏。龚、魏之时,清政既渐陵夷衰微矣。举国方沉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考证之学,本非其所好也,而因众所共习,则亦能之;能之而颇欲用以别辟国土,故虽言经学,而其精神与正统派之为经学而治经学者则既有以异。自珍、源皆好作经济谈,而最注意边事。自珍作《西域置行省议》,至光绪间实行,则今新疆也,又著《蒙古图志》,研究蒙古政俗而附以论议(未刻)。源有《元史》,有《海国图志》。治域外地理者,源实为先驱。故后之治今文学者,喜以经术作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

二十三
今文学运动之中心,曰南海康有为。然有为盖斯学之集成者,非其创作者也。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著《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平,王闿运弟子。闿运以治《公羊》闻于时,然故文人耳,经学所造甚浅,其所著《公羊笺》,尚不逮孔广森。平受其学,著《四益馆经学丛书》十数种,颇知守今文家法。晚年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其人固不足道,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
  有为最初所著书曰《新学伪经考》。“伪经”者,谓《周礼》、《逸礼》、《左传》及《诗》之毛传,凡西汉末刘歆所力争立博士者。“新学”者,谓新莽之学。时清儒诵法许、郑者,自号曰“汉学”。有为以为此新代之学,非汉代之学,故更其名焉。《新学伪经考》之要点:一、西汉经学,并无所谓古文者,凡古文皆刘歆伪作。二、秦焚书,并未厄及六经,汉十四博士所传,皆孔门足本,并无残缺。三、孔子时所用字,即秦汉间篆书,即以“文”论,亦绝无今古之目。四、刘歆欲弥缝其作伪之迹,故校中秘书时,于一切古书多所羼乱。五、刘歆所以作伪经之故,因欲佐莽篡汉,先谋湮乱孔子之微言大义。诸所主张,是否悉当,且勿论,要之此说一出,而所生影响有二:第一,清学正统派之立脚点,根本摇动。第二,一切古书,皆须从新检查估价,此实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有为弟子有陈千秋、梁启超者,并夙治考证学,陈尤精洽,闻有为说,则尽弃其学而学焉。《伪经考》之著,二人者多所参与,亦时时病其师之武断,然卒莫能夺也。实则此书大体皆精当,其可议处乃在小节目。乃至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实则其主张之要点,并不必借重于此等枝词强辩而始成立,而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其在事业上也有然,其在学问上也亦有然;其所以自成家数崛起一时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实之基础者亦以此;读《新学伪经考》而可见也。《新学伪经考》出甫一年,遭清廷之忌,毁其板,传习颇稀。其后有崔适者,著《史记探原》、《春秋复始》二书,皆引申有为之说,益加精密,今文派之后劲也。
  有为第二部著述,曰《孔子改制考》。其第三部著述,曰《大同书》。
  若以《新学伪经考》比飓风,则此二书者,其火山大喷火也,其大地震也。有为之治《公羊》也,不龂龂于其书法义例之小节,专求其微言大义,即何休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者。定《春秋》为孔子改制创作之书,谓文字不过其符号,如电报之密码,如乐谱之音符,非口授不能明。又不惟《春秋》而已,凡六经皆孔子所作,昔人言孔子删述者误也。孔子盖自立一宗旨而凭之以进退古人去取古籍。孔子改制,恒托于古。尧舜者,孔子所托也。其人有无不可知,即有,亦至寻常。经典中尧舜之盛德大业,皆孔子理想上所构成也。又不惟孔子而已,周秦诸子罔不改制,罔不托古。老子之托黄帝,墨子之托大禹,许行之托神农,是也。近人祖述何休以治《公羊》者,若刘逢禄、龚自珍、陈立辈,皆言改制,而有为之说,实与彼异。有为所谓改制者,则一种政治革命、社会改造的意味也,故喜言“通三统”。“三统”者,谓夏、商、周三代不同,当随时因革也。喜言“张三世”。“三世”者,谓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愈改而愈进也。有为政治上“变法维新”之主张,实本于此。有为谓孔子之改制,上掩百世,下掩百世,故尊之为教主;误认欧洲之尊景教为治强之本,故恒欲侪孔子于基督,乃杂引谶纬之言以实之;于是有为心目中之孔子,又带有“神秘性”矣。《孔子改制考》之内容,大略如此,其所及于思想界之影响,可得言焉。
  一、教人读古书,不当求诸章句训诂名物制度之末,当求其义理。所谓义理者,又非言心言性,乃在古人创法立制之精意。于是汉学、宋学,皆所吐弃,为学界别辟一新殖民地。
  二、语孔子之所以为大,在于建设新学派(创教),鼓舞人创作精神。
  三、《伪经考》既以诸经中一大部分为刘歆所伪托,《改制考》复以真经之全部分为孔子托古之作,则数千年来共认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经典,根本发生疑问,引起学者怀疑批评的态度。
  四、虽极力推挹孔子,然既谓孔子之创学派与诸子之创学派,同一动机,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则已夷孔子于诸子之列。所谓“别黑白定一尊”之观念,全然解放,导人以比较的研究。

二十四
右两书皆有为整理旧学之作,其自身所创作,则《大同书》也。初,有为既从学于朱次琦毕业,退而独居西樵山者两年,专为深沉之思,穷极天人之故,欲自创一学派,而归于经世之用。有为以《春秋》“三世”之义说《礼运》,谓“升平世”为“小康”,“太平世”为“大同”。《礼运》之言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归,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诸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谓大同。”此一段者,以今语释之,则民治主义存焉(天下...与能),国际联合主义存焉(讲信修睦),儿童公育主义存焉(故人不...其子),老病保险主义存焉(使老有...有所养),共产主义存焉(货恶...藏诸己),劳作神圣主义存焉(力恶...为己)。有为谓此为孔子之理想的社会制度,谓《春秋》所谓“太平世”者即此,乃衍其条理为书,略如左:一、无国家,全世界置一总政府,分若干区域。
  二、总政府及区政府皆由民选。
  三、无家族,男女同栖不得逾一年,届期须易人。
  四、妇女有身者入胎教院,儿童出胎者入育婴院。
  五、儿童按年入蒙养院,及各级学校。
  六、成年后由政府指派分任农工等生产事业。
  七、病则入养病院,老则入养老院。
  八、胎教、育婴、蒙养、养病、养老诸院,为各区最高之设备,入者得最高之享乐。
  九、成年男女,例须以若干年服役于此诸院,若今世之兵役然。
  十、设公共宿舍、公共食堂,有等差,各以其劳作所入自由享用。
  十一、警惰为最严之刑罚。
  十二、学术上有新发明者,及在胎教等五院有特别劳绩者,得殊奖。
  十三、死则火葬,火葬场比邻为肥料工厂。
  《大同书》之条理略如是。全书数十万言,于人生苦乐之根原,善恶之标准,言之极详辩,然后说明其立法之理由。其最要关键,在毁灭家族。有为谓佛法出家,求脱苦也,不如使其无家可出;谓私有财产为争乱之源,无家族则谁复乐有私产?若夫国家,则又随家族而消灭者也。有为悬此鹄为人类进化之极轨,至其当由何道乃能致此?则未尝言。其第一眼目所谓男女同栖当立期限者,是否适于人性,则亦未甚能自完其说。虽然,有为著此书时,固一无依傍,一无剿袭,在三十年前,而其理想与今世所谓世界主义、社会主义者多合符契,而陈义之高且过之。呜呼!真可谓豪杰之士也已。
  有为虽著此书,然秘不以示人,亦从不以此义教学者,谓今方为“据乱”之世,只能言小康,不能言大同,言则陷天下于洪水猛兽。其弟子最初得读此书者,惟陈千秋、梁启超,读则大乐,锐意欲宣传其一部分。有为弗善也,而亦不能禁其所为,后此万木草堂学徒多言大同矣。而有为始终谓当以小康义救今世,对于政治问题,对于社会道德问题,皆以维持旧状为职志。自发明一种新理想,自认为至善至美,然不愿其实现,且竭全力以抗之遏之,人类秉性之奇诡,度无以过是者。有为当中日战役后,纠合青年学子数千人上书言时事,所谓“公车上书”者是也。中国之有“群众的政治运动”,实自此始。然有为既欲实行其小康主义的政治,不能无所求于人,终莫之能用,屡遭窜逐。而后辈多不喜其所为,相与诋诃之。有为亦果于自信,而轻视后辈,益为顽旧之态以相角。今老矣,殆不复与世相闻问,遂使国中有一大思想家,而国人不蒙其泽,悲夫!启超屡请印布其《大同书》,久不许,卒乃印诸《不忍杂志》中,仅三之一,杂志停版,竟不继印。

二十五
对于“今文学派”为猛烈的宣传运动者,则新会梁启超也。启超年十三,与其友陈千秋同学于学海堂,治戴、段、王之学。千秋所以辅益之者良厚。越三年,而康有为以布衣上书被放归,举国目为怪。千秋、启超好奇,相将谒之,一见大服,遂执业为弟子,共请康开馆讲学,则所谓万木草堂是也。二人者学数月,则以其所闻昌言于学海堂,大诋诃旧学,与长老侪辈辩诘无虚日。有为不轻以所学授人。草堂常课,除《公羊传》外,则点读《资治通鉴》、《宋元学案》、《朱子语类》等,又时时习古礼。千秋、启超弗嗜也,则相与治周秦诸子及佛典,亦涉猎清儒经济书及译本西籍,皆就有为决疑滞。居一年,乃闻所谓“大同义”者,喜欲狂,锐意谋宣传。有为谓非其时,然不能禁也。又二年,而千秋卒(年二十二),启超益独力自任。启超治《伪经考》,时复不慊于其师之武断,后遂置不复道。其师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启超亦不谓然。启超谓孔门之学,后衍为孟子、荀卿两派,荀传小康,孟传大同。汉代经师,不问为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汪中说)。二千年间,宗派屡变,壹皆盘旋荀学肘下,孟学绝而孔学亦衰。于是专以绌荀申孟为标帜,引《孟子》中诛责“民贼”、“独夫”、“善战服上刑”、“授田制产”诸义,谓为大同精意所寄,日倡道之,又好《墨子》,诵说其“兼爱”、“非攻”诸论。启超屡游京师,渐交当世士大夫,而其讲学最契之友,曰夏曾佑、谭嗣同。曾佑方治龚、刘今文学,每发一义,辄相视莫逆。其后启超亡命日本,曾佑赠以诗,中有句曰:“...冥冥兰陵(荀卿)门,万鬼头如蚁,质多(魔鬼)举只手,阳乌为之死。袒裼往暴之,一击类执豕,酒酣掷杯起,跌宕笑相视。颇谓宙合间,只此足欢喜。...”此可想见当时彼辈“排荀”运动,实有一种元气淋漓景象。嗣同方治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谈经济,及交启超,亦盛言大同,运动尤烈。(详次节)而启超之学,受夏、谭影响亦至臣。
  其后启超等之运动,益带政治的色彩。启超创一旬刊杂志于上海,曰《时务报》。自著《变法通议》,批评秕政,而救敝之法,归于废科举、兴学校,亦时时发“民权论”,但微引其绪,未敢昌言。已而嗣同与黄遵宪、熊希龄等,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聘启超主讲席,唐才常等为助教。启超至,以《公羊》《孟子》教,课以札记,学生仅四十人,而李炳寰、林圭、蔡锷称高才生焉。启超每日在讲堂四小时,夜则批答诸生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寐。所言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其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时学生皆住舍,不与外通,堂内空气日日激变,外间莫或知之。及年假,诸生归省,出札记示亲友,全湘大哗。先是嗣同、才常等,设“南学会”聚讲,又设《湘报》(日刊)、《湘学报》(旬刊),所言虽不如学堂中激烈,实阴相策应。又窃印《明夷待访录》、《扬州十日记》等书,加以案语,秘密分布,传播革命思想,信奉者日众,于是湖南新旧派大。叶德辉著《翼教丛编》数十万言,将康有为所著书启超所批学生札记,及《时务报》、《湘报》、《湘学报》诸论文,逐条痛斥。而张之洞亦著《劝学篇》,旨趣略同。戊戌政变前,某御史胪举札记批语数十条指斥清室鼓吹民权者具折揭参,卒兴大狱。嗣同死焉,启超亡命,才常等被逐,学堂解散。盖学术之争,延为政争矣。启超既亡居日本,其弟子李、林、蔡等弃家从之者十有一人,才常亦数数往来,共图革命。积年余,举事于汉口,十一人者先后归,从才常死者六人焉。启超亦自美洲驰归,及上海而事已败。自是启超复专以宣传为业,为《新民丛报》、《新小说》等诸杂志,畅其旨义,国人竞喜读之;清廷虽严禁,不能遏;每一册出,内地翻刻本辄十数。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蒙其影响。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二十六
启超既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而其师康有为深不谓然,屡责备之,继以婉劝,两年间函札数万言。启超亦不慊于当时革命家之所为,惩羹而吹,持论稍变矣。然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世多以此为诟病,而其言论之效力亦往往相消,盖生性之弱点然矣。
  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其言曰:“我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而思想一窒;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而思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教二千余年于兹矣,而皆持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为一贯之精神。故正学异端有争,今学古学有争,言考据则争师法,言性理则争道统,各自以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浸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韩退之、欧阳永叔矣,浸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庵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顾亭林、戴东原矣,皆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猿得一果,跳掷以相攫,如群妪得一钱,诟詈以相夺,情状抑何可怜?...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生之结果也。...”(壬寅年《新民丛报》)又曰:“今之言保教者,取近世新学新理而缘附之,曰:某某孔子所已知也,某某孔子所曾言也。...然则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万一遍索诸四书六经而终无可比附者,则将明知为真理而亦不敢从矣。万一吾所比附者,有人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亦不敢不弃之矣。若是乎真理之终不能饷遗我国民也。故吾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同上)
  又曰:“摭古书片词单语以傅会今义,最易发生两种流弊。一、倘所印证之义,其表里适相吻合,善已;若稍有牵合附会,则最易导国民以不正确之观念,而缘郢书燕说以滋弊。例如畴昔谈立宪谈共和者,偶见经典中某字某句与立宪共和等字义略相近,辄摭拾以沾沾自喜,谓此制为我所固有。其实今世共和立宪制度之为物,即泰西亦不过起于近百年,求诸彼古代之希腊罗马且不可得,遑论我国。而比附之言传播既广,则能使多数人之眼光之思想,见局见缚于所比附之文句。以为所谓立宪共和者不过如是,而不复追求其真义之所存。...此等结习,最易为国民研究实学之魔障。二、劝人行此制,告之曰,吾先哲所尝行也;劝人治此学,告之曰,吾先哲所尝治也;其势较易入,固也。然频以此相诏,则人于先哲未尝行之制,辄疑其不可行,于先哲未尝治之学,辄疑其不当治。无形之中,恒足以增其故见自满之习,而障其择善服从文明。...吾雅不愿采撷隔墙桃李之繁葩,缀结于吾家杉松之老干,而沾沾自鸣得意。吾诚爱桃李也,惟当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与杉松淆有名实者。”(乙卯年《国风报》)
  此诸论者,虽专为一问题而发,然启超对于我国旧思想之总批判,及其所认为今后新思想发展应遵之途径,皆略见焉。中国思想之痼疾,确在“好依傍”与“名实混淆”。若援佛入儒也,若好造伪书也,皆原本于此等精神。以清儒论,颜元几于墨矣,而必自谓出孔子;戴震全属西洋思想,而必自谓出孔子;康有为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自谓出孔子。及至孔子之改制,何为必托古?诸子何为皆托古?则亦依傍混淆也已。此病根不拔,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启超盖于此三致意焉。然持论既屡与其师不合,康、梁学派遂分。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启超常称佛说,谓:“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其生平著作极多,皆随有所见,随即发表。彼尝言:“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见其不为误人?启超平素主张,谓须将世界学说为无制限的尽量输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输入者确为该思想之本来面目,又必具其条理本未,始能供国人切实研究之资,此其事非多数人专门分担不能。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萎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于启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上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力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
  启超与康有为最相反之一点,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去治学也亦有然。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故有为之学,在今日可以论定;启超之学,则未能论定。然启超以太无成见之故,往往徇物而夺其所守,其创造力不逮有为,殆可断言矣。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彼尝有诗题其女令娴《艺蘅馆日记》云:“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可谓有自知之明。启超虽自知其短,而改之不勇。中间又屡为无聊的政治活动所牵率,耗其精而荒其业。识者谓启超若能永远绝意政治,且裁敛其学问欲,专精于一二点,则于将来之思想界尚更有所贡献,否则亦适成为清代思想史之结束人物而已。

二十七
晚清思想界有一彗星,曰浏阳谭嗣同。嗣同幼好为骈体文,缘是以窥“今文学”,其诗有“汪(中)魏(源)龚(自珍)王(闿运)始是才”之语,可见其向往所自。又好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自交梁启超后,其学一变。自从杨文会闻佛法,其学又一变。尝自裒其少作诗文刻之,题曰《东海褰冥氏三十以前旧学》,示此后不复事此矣。其所谓“新学”之著作,则有《仁学》,亦题曰“台湾人所著书”,盖中多讥切清廷,假台人抒愤也。书成,自藏其稿,而写一副本畀其友梁启超;启超在日本印布之,始传于世。《仁学自叙》曰:“吾将哀号流涕,强聒不舍,以速其冲决网罗。冲决利禄之网罗,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冲决全球群学群教之网罗,冲决君主之网罗,冲决伦常之网罗,冲决天之网罗。...然既可冲决,自无网罗;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
  《仁学》内容之精神,大略如是。英奈端倡“打破偶像”之论,遂启近代科学。嗣同之“冲决罗网”,正其义也。《仁学》之作,欲将科学、哲学、宗教冶为一炉,而更使适于人生之用,真可谓极大胆极辽远之一种计划。此计划,吾不敢谓终无成立之望,然以现在全世界学术进步之大势观之,则以为期尚早,况在嗣同当时之中国耶?嗣同幼治算学,颇深造,亦尝尽读所谓“格致”类之译书,将当时所能有之科学知识,尽量应用。又治佛教之“唯识宗”、“华严宗”,用以为思想之基础,而通之以科学。又用今文学家“太平”、“大同”之义,以为“世法”之极轨,而通之于佛教。嗣同之书,盖取资于此三部分,而组织之以立己之意见,其驳杂幼稚之论甚多,固无庸讳,其尽脱旧思想之束缚,戛戛独造,则前清一代,未有其比也。
  嗣同根本的排斥尊古观念,尝曰:“古而可好,则何必为今之人哉!”
  (《仁学》卷上)对于中国历史,下一总批评曰:“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仁学》卷下)当时谭、梁、夏一派之论调,大约以此为基本,而嗣同尤为悍勇,其《仁学》所谓冲决罗网者,全书皆是也,不可悉举,姑举数条为例。
  嗣同明目张胆以诋名教,其言曰:“俗学陋行,动言名教,...以名为教,则其教已为实之宾,而决非实也。又况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下不能不奉之,则数千年三纲五常之惨祸酷毒由此矣。...如曰‘仁’,则共名也,君父以责臣子,臣子亦可反之君父,于箝制之术不便,故不能不有‘忠孝廉节’一切分别等衰之名。...忠孝既为臣子之专名,则终不能以此反之,虽或他有所据,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尚。...名之所在,不惟关其口使不敢昌言,乃并锢其心使不敢涉想。...”嗣同对于善恶,有特别见解,谓“天地间无所谓恶,恶者名耳,非实也”,谓“俗儒以天理为善,人欲为恶,不知无人欲安得有天理”。彼欲申其“恶由名起”说,乃有极诡僻之论,曰:“恶莫大淫杀。...男女构精名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来沿习既久,名之不改,习谓为恶。向使生民之始,即相习以淫为朝聘宴飨之巨典,行诸朝庙,行诸都市,行诸稠人广众,如中国之长揖拜跪,西国之抱腰接吻,则孰知为恶者?戕害生命名杀,此杀名也。然杀为恶,则凡杀皆当为恶。人不当杀,则凡虎狼牛马鸡豚,又何当杀者,何以不并名恶也?或曰,‘人与人同类耳’。然则虎狼于人不同类也,虎狼杀人,则名虎狼为恶;人杀虎狼,何以不名人为恶也?...”此等论调,近于诡辩矣,然其怀疑之精神,解放之勇气,正可察见。《仁学》下篇,多政治谈。其篇首论国家起原及民治主义(文不具引),实当时谭、梁一派之根本信条,以殉教的精神力图传播者也。由今观之,其论亦至平庸,至疏阔。然彼辈当时,并卢骚《民约论》之名亦未梦见,而理想多与暗合,盖非思想解放之效不及此。其鼓吹排满革命也,词锋锐不可当。曰:“天下为君主私产,不始今日,...然而有知辽、金、元、清之罪,浮于前此君主者乎?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膻种也,其心则禽心也,则俗则毳欲也。逞其凶残淫杀,攫取中原子女玉帛,...犹以为未餍。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其心思,挫其气节。...方命曰:此食毛践土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
  又曰:“吾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若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暗杀),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此等言论,著诸竹帛,距后此“同盟会”、“光复会”等之起,盖十五六年矣。
  《仁学》之政论,归于“世界主义”,其言曰:“春秋大一统之义,天地间不当有国也。”又曰:“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不可自言为某国人,当平视万国,皆其国,皆其民。”篇中此类之论,不一而足,皆当时今文学派所日倡道者。其后梁启超居东,渐染欧、日俗论,乃盛倡褊狭的国家主义,惭其死友矣。
  嗣同遇害,年仅三十三,使假以年,则其学将不能测其所至。仅留此区区一卷,吐万丈光芒,一瞥而逝,而扫荡廓清之力莫与京焉,吾故比诸彗星。

二十八
在此清学蜕分与衰落期中,有一人焉能为正统派大张其军者,曰余杭章炳麟。炳麟少受学于俞樾,治小学极谨严,然固浙东人也,受全祖望、章学诚影响颇深,大究心明清间掌故,排满之信念日烈。炳麟本一条理缜密之人,及其早岁所作政谈,专提倡单调的“种族革命论”,使众易喻,故鼓吹之力綦大。中年以后,究心佛典,治《俱舍》、《唯识》有所入。既亡命日本,涉猎西籍,以新知附益旧学,日益闳肆。其治小学,以音韵为骨干,谓文字先有声然后有形,字之创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国故论衡》中论文字音韵诸篇,其精义多乾嘉诸老所未发明。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炳麟用佛学解老庄,极有理致,所著《齐物论释》,虽间有牵合处,然确能为研究庄子哲学者开一新国土。其《菿汉微言》,深造语极多。其余《国故论衡》、《检论》、《文录》诸篇,纯驳互见,尝自述治学进化之迹曰:“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学器数之间。虽尝博观诸子,略识微言,亦随顺旧义耳。...继阅佛藏,涉猎《华严》、《法华》、《涅槃》诸经,义解渐深,卒未窥其究竟。及囚系上海,专修慈氏世亲之书。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途,与平生朴学相似,易于契机。...“...讲说许书,一旦解寤,旳然见语言文字本原,于是初为《文始》。...由是所见与笺疏琐碎者殊矣。...“为诸生说《庄子》,旦夕比度,遂有所得,端居深观而释《齐物》,乃与《瑜伽》、《华严》相会。...“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秦汉以来,依违于彼是之间,局促于一曲之内,盖未尝睹是也。...”(《菿汉微言》卷末)
  其所自述,殆非溢美。盖炳麟中岁以后所得,固非清学所能限矣。其影响于近年来学界者亦至巨。虽然,炳麟谨守家法之结习甚深,故门户之见,时不能免,如治小学排斥钟鼎文龟甲文,治经学排斥“今文派”,其言常不免过当。而对于思想解放之勇决,炳麟或不逮今文家也。

二十九
自明徐光启、李之藻等广译算学、天文、水利诸书,为欧籍入中国之始,前清学术,颇蒙其影响,而范围亦限于天算。鸦片战役以后,渐怵于外患。洪杨之役,借外力平内难,益震于西人之“船坚炮利”。于是上海有制造局之设,附以广方言馆,京师亦设同文馆,又有派学生留美之举,而目的专在养成通译人才,其学生之志量,亦莫或逾此。故数十年中,思想界无丝毫变化。惟制造局中尚译有科学书二三十种,李善兰、华蘅芳、赵仲涵等任笔受。其人皆学有根柢,对于所译之书,责任心与兴味皆极浓重,故其成绩略可比明之徐、李。而教会之在中国者,亦颇有译书。光绪间所为“新学家”者,欲求知识于域外,则以此为枕中鸿秘。盖“学问饥饿”,至是而极矣。甲午丧师,举国震动,年少气盛之士,疾首扼腕言“维新变法”,而疆吏若李鸿章、张之洞辈,亦稍稍和之。而其流行语,则有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张之洞最乐道之,而举国以为至言。盖当时之人,绝不承认欧美人除能制造能测量能驾驶能操练之外,更有其他学问,而在译出西书中求之,亦确无他种学问可见。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辈,即生育于此种“学问饥荒”之环境中,冥思枯索,欲以构成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而已为时代所不容。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来之新思想,又来源浅觳,汲而易竭,其支绌灭裂,固宜然矣。
  戊戌政变,继以庚子拳祸,清室衰微益暴露。青年学子,相率求学海外,而日本以接境故,赴者尤众。壬寅、癸卯间,译述之业特盛,定期出版之杂志不下数十种。日本每一新书出,译者动数家。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然皆所谓“梁启超式”的输入,无组织,无选择,本末不具,派别不明,惟以多为贵,而社会亦欢迎之。盖如久处灾区之民,草根木皮,冻雀腐鼠,罔不甘之,朵赜大嚼,其能消化与否不问,能无召病与否更不问也,而亦实无卫生良品足以为代。时独有侯官严复,先后译赫胥黎《天演论》,斯密亚丹《原富》,穆勒约翰《名学》、《群己权界论》,孟德斯鸠《法意》,斯宾塞《群学肄言》等数种,皆名著也。虽半属旧籍,去时势颇远,然西洋留学生与本国思想界发生关系者,复其首也。亦有林纾者,译小说百数十种,颇风行于时,然所译本率皆欧洲第二三流作者。纾治桐城派古文,每译一书,辄“因文见道”,于新思想无与焉。
  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最大不幸者一事焉,盖西洋留学生殆全体未尝参加于此运动。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坐此为能力所限,而稗贩、破碎、笼统、肤浅、错误诸弊,皆不能免。故运动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实之基础,旋起旋落,为社会所轻。就此点论,则畴昔之西洋留学生,深有负于国家也。
  而一切所谓“新学家”者,其所以失败,更有一种根原,曰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时主方以利禄饵诱天下,学校一变名之科举,而新学亦一变质之八股。学子之求学者,其什中八九,动机已不纯洁,用为“敲门砖”,过时则抛之而已。此其劣下者,可勿论。其高秀者,则亦以“致用”为信条,谓必出所学举而措之,乃为无负。殊不知凡学问之为物,实应离“致用”之意味而独立生存,真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质言之,则有“书呆子”,然后有学问也。晚清之新学家,俗求其如盛清先辈具有“为经学而治经学”之精神者,渺不可得,其不能有所成就,亦何足怪?故光、宣之交,只能谓为清学衰落期,并新思想启蒙之名,亦未敢轻许也。

三十
晚清思想家有一伏流,曰佛学。前清佛学极衰微,高僧已不多,即有,亦于思想界无关系。其在居士中,清初王夫之颇治相宗,然非其专好。至乾隆时,则有彭绍升、罗有高,笃志信仰。绍升尝与戴震往复辨难(《东原集》)。其后龚自珍受佛学于绍升(《定庵文集》有《知归子赞》。知归子即绍升),晚受菩萨戒。魏源亦然,晚受菩萨戒,易名承贯,著《无量寿经会译》等书。龚、魏为“今文学家”所推奖,故“今文学家”多兼治佛学。石埭杨文会,少曾佐曾国藩幕府,复随曾纪泽使英,夙栖心内典。学问博而道行高。晚年息影金陵,专以刻经弘法为事。至宣统三年武汉革命之前一日圆寂。文会深通“法相”、“华严”两宗,而以“净土”教学者,学者渐敬信之。谭嗣同从之游一年,本其所得以著《仁学》,尤常鞭策其友梁启超。启超不能深造,顾亦好焉,其所著论,往往推挹佛教。康有为本好言宗教,往往以己意进退佛说。章炳麟亦好法相宗,有著述。故晚清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会。
  经典流通既广,求习较易,故研究者日众。就中亦分两派,则哲学的研究,与宗教的信仰也。西洋哲学既输入,则对于印度哲学,自然引起连带的兴味。而我国人历史上与此系之哲学因缘极深,研究自较易,且亦对于全世界文化应负此种天职,有志者颇思自任焉。然其人极稀,其事业尚无可称述。社会既屡更丧乱,厌世思想,不期而自发生,对于此恶浊世界,生种种烦懑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则必遁逃而入于佛。佛教本非厌也,本非消极,然真学佛而真能赴以积极精神者,谭嗣同外,殆未易一二见焉。
  学佛既成为一种时代流行,则依附以为名高者出焉。往往有夙昔稔恶或今方在热中奔竞中者,而亦自托于学佛,今日听经打坐,明日黩货陷人。净宗他力横超之教,本有“带业往生”一义。稔恶之辈,断章取义,日日勇于为恶,恃一声“阿弥陀佛”,谓可湔拔无余,直等于“罗马旧教”极敝时,忏罪与犯罪,并行不悖。又中国人中迷信之毒本甚深,及佛教流行,而种种邪魔外道惑世诬民之术,亦随而复活,乩坛盈城,图谶累牍。佛弟子曾不知其为佛法所诃,为之推波助澜,甚至以二十年前新学之巨子,犹津津乐道之。率此不变,则佛学将为思想界一大障,虽以吾辈夙尊佛法之人,亦结舌不敢复道矣。
  蒋方震曰:“欧洲近世史之曙光,发自两大潮流。其一,希腊思想复活,则‘文艺复兴’也;其二,原始基督教复活,则‘宗教改革’也。我国今后之新机运,亦当从两途开拓,一为情感的方面,则新文学新美术也;一为理性的方面,则新佛教也。”(《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自序)吾深韪其言。中国之有佛教,虽深恶之者终不能遏绝之,其必常为社会思想之重要成分,无可疑也。其益社会耶?害社会耶?则视新佛教徒能否出现而已。
  更有当附论者,曰基督教。基督教本与吾国民性不近,故其影响其微。
  其最初传来者,则旧教之“耶稣会”一派也。明士大夫徐光启辈,一时信奉,入清转衰,重以教案屡起,益滋人厌。新教初来,亦受其影响。其后国人渐相安,而教力在欧洲已日杀矣。各派教会在国内事业颇多,尤注意教育,然皆竺旧,乏精神。对于数次新思想之运动,毫未参加,而间接反有阻力焉。基督教之在清代,可谓无咎无誉,今后不改此度,则亦归于淘汰而已。

三十一
前清一代学风,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类甚多。其最相异之一点,则美术文学不发达也。清之美术(画),虽不能谓甚劣于前代,然绝未尝向新方面有所发展,今不深论。其文学,以言夫诗,真可谓衰落已极。吴伟业之靡曼,王士祯之脆薄,号为开国宗匠。乾隆全盛时,所谓袁(枚)、蒋(士铨)、赵(翼)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迩。诸经师及诸古文家,集中多亦有诗,则极拙劣之砌韵文耳。嘉道间,龚自珍、王昙、舒位,号称新体,则粗犷浅薄。咸同后,竞宗宋诗,只益生硬,更无余味。其稍可观者,反在生长僻壤之黎简、郑珍辈,而中原更无闻焉。直至末叶,始有金和、黄遵宪、康有为,元气淋漓,卓然称大家。以言夫词,清代固有作者,驾元明而上,若纳兰性德、郭麐、张惠言、项鸿祚、谭献、郑文焯、王鹏运、朱祖谋,皆名其家,然词固所共指为小道者也。以言夫曲,孔尚任《桃花扇》、洪昇《长生殿》外,无足称者;李渔、蒋士铨之流,浅薄寡味矣。以言夫小说,《红楼梦》只立千古,余皆无足齿数。以言夫散文,经师家朴实说理,毫不带文学臭味;桐城派则以文为“司空城旦”矣。其初期魏禧、王源较可观,末期则魏源、曾国藩、康有为。清人颇自夸其骈文,其实极工者仅一汪中,次则龚自珍、谭嗣同。其最著名之胡天游、邵齐焘、洪亮吉辈,已堆垛柔曼无生气,余子更不足道。要而论之,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价值极大;清代文艺美术,在中国文艺史美术史上,价值极微;此吾所敢昌言也。
  清代何故与欧洲之“文艺复兴”异其方向耶?所谓“文艺复兴”者,一言以蔽之,曰返于希腊。希腊文明,本以美术为根干,无美术则无希腊,盖南方岛国景物妍丽而多变化之民所特产也。而意大利之位置,亦适与相类。希腊主要美术在雕刻,而其实物多传于后。故维那神像(雕刻裸体女神)之发掘,为文艺复兴最初之动机,研究学问上古典,则其后起耳。故其方向特趋重于美术,宜也。我国文明,发源于北部大平原。平原雄伟广荡而少变化,不宜于发育美术。所谓复古者,使古代平原文明之精神复活,其美术的要素极贫乏,则亦宜也。
  然则曷为并文学亦不发达耶?欧洲文字衍声,故古今之差变剧;中国文字衍形,故古今之差变微。文艺复兴时之欧人,虽竞相与研究希腊,或径以希腊文作诗歌及其他著述,要之欲使希腊学普及,必须将希腊语译为拉丁或当时各国通行语,否则人不能读。因此,而所谓新文体(国语新文学)者,自然发生,如六朝隋唐译佛经,产生一种新文体,今代译西籍,亦产出一种新文体,相因之势然也。我国不然,字体变迁不剧,研究古籍,无待迻译。夫《论语》、《孟子》,稍通文义之人尽能读也,其不能读《论语》、《孟子》者,则并《水浒》、《红楼》亦不能读也,故治古学者无须变其文与语。既不变其文与语,故学问之实质虽变化,而传述此学问之文体语体无变化,此清代文无特色之主要原因也。重以当时诸大师方以崇实黜华相标榜,顾炎武曰:“一自命为文人,便无足观”。(《日知录》二十)所谓“纯文艺”之文,极所轻蔑。高才之士,皆集于“科学的考证”之一途。其向文艺方面讨生活者,皆第二派以下人物,此所以不能张其军也。

三十二
问曰:吾子屡言清代研究学术,饶有科学精神,何故自然科学,于此时代并不发达耶?答曰:是亦有故。文化之所以进展,恒由后人承袭前人知识之遗产,继长增高。凡袭有遗产之国民,必先将其遗产整理一番,再图向上,此乃一定步骤。欧洲文艺复兴之价值,即在此。故当其时,科学亦并未发达也,不过引其机以待将来。清代学者,刻意将三千年遗产,用科学的方法大加整理,且亦确已能整理其一部分。凡一国民在一时期内,只能集中精力以完成一事业,且必须如此,然后事业可以确实成就。清人集精力于此一点,其贡献于我文化者已不少,实不能更责以其他。且其趋势,亦确向切近的方面进行,例如言古音者,初惟求诸《诗经》、《易经》之韵,进而考历代之变迁,更进而考古今各地方音,遂达于人类发音官能构造之研究,此即由博古的考证引起自然科学的考证之明验也。故清儒所遵之途径,实为科学发达之先驱,其未能一蹴即几者,时代使然耳。
  复次,凡一学术之发达,必须为公开的且趣味的研究,又必须其研究资料比较丰富。我国人所谓“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之旧观念,因袭已久,本不易骤然解放,其对于自然界物象之研究,素乏趣味,不能为讳也。科学上之发明,亦何代无之?然皆带秘密的性质,故终不能光大,或不旋踵而绝,即如医学上证治与药剂,其因秘而失传者,盖不少矣。凡发明之业,往往出于偶然。发明者或并不能言其所以然,或言之而非其真,及以其发明之结果公之于世,多数人用各种方法向各种方面研究之,然后偶然之事实,变为必然之法则。此其事非赖有种种公开研究机关——若学校若学会若报馆者,则不足以收互助之效,而光大其业也。夫在清代则安能如是,此又科学不能发生之一原因也。
  然而语一时代学术之兴替,实不必问其研究之种类,而惟当问其研究之精神。研究精神不谬者,则施诸此种类而可成就,施诸他种类而亦可以成就也。清学正统派之精神,轻主观而重客观,贱演绎而尊归纳,虽不无矫枉过正之处,而治学之正轨存焉。其晚出别派(今文学家)能为大胆的怀疑解放,斯亦创作之先驱也。此清学之所为有价值也欤?

三十三
读吾书者,若认其所采材料尚正确,所批评亦不甚纰缪,则其应起之感想,有数种如下:其一,可见我国民确富有“学问的本能”。我国文化史确有研究价值,即一代而已见其概。故我辈虽当一面尽量吸收外来之新文化,一面仍万不可妄自菲薄,蔑弃其遗产。
  其二,对于先辈之“学者的人格”,可以生一种观感。所谓“学者的人格”者,为学问而学问,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故其性耿介,其志专一,虽若不周于世用,然每一时代文化之进展,必赖有此等人。
  其三,可以知学问之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所谓研究精神者,归著于此点。不问其所疑所求所创者在何部分,亦不问其所得之巨细,要之经一番研究,即有一番贡献。必如是始能谓之增加遗产,对于本国之遗产当有然,对于全世界人类之遗产亦当有然。
  其四,将现在学风与前辈学风相比照,令吾曹可以发现自己种种缺点。
  知现代学问上笼统影响凌乱肤浅等等恶现象,实我辈所造成。此等现象,非彻底改造,则学问永无独立之望,且生心害政,其流且及于学问社会以外。吾辈欲为将来之学术界造福耶?抑造罪耶?不可不取鉴前代得失以自策厉。吾著此书之宗旨,大略如是。而吾对于我国学术界之前途,实抱非常乐观。盖吾稽诸历史,证诸时势,按诸我国民性,而信其于最近之将来,必能演出数种潮流,各为充量之发展。吾今试为预言于此,吾祝吾观察之不谬,而希望之不虚也。
  一、自经清代考证学派二百余年之训练,成为一种遗传,我国学子之头脑,渐趋于冷静缜密。此种性质,实为科学成立之根本要素。我国对于“形”的科学(数理的),渊源本远,根柢本厚;对于“质”的科学(物理的),因机缘未熟,暂不发展。今后欧美科学,日日输入,我国民用其遗传上极优粹之科学的头脑,凭借此等丰富之资料,瘁精研究,将来必可成为全世界第一等之科学国民。
  二、佛教哲学,本为我先民最为珍贵之一遗产,特因发达太过,末流滋弊,故清代学者,对于彼而生剧烈之反动。及清学发达太过,末流亦敝,则还元的反动又起焉。适值全世界学风,亦同有此等倾向。物质文明烂熟,而“精神上之饥饿”益不胜其苦痛。佛教哲学,盖应于此时代要求之一良药也。我国民性,对于此种学问,本有特长,前此所以能发达者在此,今后此特性必将复活。虽然,隋唐之佛教,非复印度之佛教,而今后复活之佛教亦必非复隋唐之佛教。质言之,则“佛教上之宗教改革”而已。
  三、所谓“经世致用”之一学派,其根本观念,传自孔孟,历代多倡道之,而清代之启蒙派晚出派,益扩张其范围。此派所揭橥之旗帜,谓学问有当讲求者,在改良社会增其幸福,其通行语所谓“国计民生”者是也。故其论点,不期而趋集于生计问题。而我国对于生计问题之见地,自先秦诸大哲,其理想皆近于今世所谓“社会主义”。二千年来生计社会之组织,亦蒙此种理想之赐,颇称均平健实。今此问题为全世界人类之公共问题,各国学者之头脑,皆为所恼。吾敢言我国之生计社会,实为将来新学说最好之试验场,而我国学者对于此问题,实有最大之发言权,且尤当自觉悟其对此问题应负最大之任务。
四、我国文学美术根柢极深厚,气象皆雄伟,特以其为“平原文明”所产育,故变化较少。然其中徐徐进化之迹,历然可寻,且每与外来之宗派接触,恒能吸受以自广。清代第一流人物,精力不用诸此方面,故一时若甚衰落,然反动之征已见。今后西洋之文学美术,行将尽量收入,我国民于最近之将来,必有多数之天才家出焉,采纳之而傅益以己之遗产,创成新派,与其他之学术相联络呼应,为趣味极丰富之民众的文化运动。
  五、社会日复杂,应治之学日多,学者断不能如清儒之专研古典。而固有之遗产,又不可蔑弃,则将来必有一派学者焉,用最新的科学方法,将旧学分科整治,撷其粹,存其真,续清儒未竟之绪,而益加以精严,使后之学者既节省精力,而亦不坠其先业。世界人之治中华国学者,亦得有藉焉。以吾所观察所希望,则与清代兴之新时代,最少当有上列之五大潮流,在我学术界中,各为猛烈之运动,而并占重要之位置。若今日者,正其启蒙期矣。吾更愿陈余义以自厉,且厉国人。
  一、学问可嗜者至多,吾辈当有所割弃然后有所专精。对于一学,为彻底的忠实研究,不可如刘献廷所诮“只教成半个学者”(《广阳杂记》卷五),力洗晚清笼统肤浅凌乱之病。
  二、善言政者,必曰“分地自治,分业自治”,学问亦然,当分业发展,分地发展。分业发展之义易明,不赘述。所谓分地发展者,吾以为我国幅员,广埒全欧,气候兼三带,各省或在平原,或在海滨,或在山谷。三者之民,各有其特性,自应发育三个体系以上之文明。我国将来政治上各省自治基础确立后,应各就其特性,于学术上择一二种为主干。例如某省人最宜于科学,某省人最宜于文学美术,皆特别注重,求为充量之发展。必如是,然后能为本国文化、世界文化作充量之贡献。
  三、学问非一派可尽。凡属学问,其性质皆为有益无害,万不可求思想统一,如二千年来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学问不厌辨难,然一面申自己所学,一面仍尊人所学,庶不至入主出奴,蹈前代学风之弊。
  吾著此篇竟,吾感谢吾先民之饷遗我者至厚,吾觉有极灿烂庄严之将来横于吾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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