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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万法皆空高僧作地主 一尘不染冷月度鹃魂

07 万法皆空高僧作地主 一尘不染冷月度鹃魂

  沈平水把方天芷的留书寄给在方镇故乡的方祥千。方祥千对于他这位令侄发出了极大的厌恶。同时,他的另一位令侄,他派遣了去C岛插班惠泉中学的方天艾,进了惠泉中学之后,不但没有发生作用,完成他的使命,反而来了一个大转身,加入了国民党,到广州参加工作去了。这两个消息,在差不多的时间传到方祥千的耳朵里,是他回乡以来第一件拂意的事。他想:

  “这两个孩子,真是看不出来,原来这样没有出息!辜负了我过去对于他们的期许。他们背弃了光明大道,甘愿投向黑暗。小资产阶级革命意识的不健全,不坚定,这就是明显的例证。我以后倒要时时小心在意,谨防失足,好好诱导自己的儿女和别的有希望的青年们。”

  但是如何“诱导”呢?方祥千曾经用了许多脑筋来研究这个问题,祇是并没有满意的结论。青年人正像鸟儿一般,你捏得紧了,他会窒息而死,放得松了,他会振翅飞去。青年人一点不像那泥人木偶,你把他放在哪里他就呆在哪里,你教他倒立着他就倒立着,你教他反坐着他就反坐着。总而言之,他们不能尽如人意,真是不妥当的很!

  然而方祥千知道“不见可欲,则其心不乱”的道理。他想。我们对于领导青年有责任的人,不能不对青年施行隔离,施行一种实质上无异于“绝圣弃知”的新领导政策。青年人意志不坚定,容易动摇。为了防止他们走入歧途,第一要教他们少与一般社会接触,免得被诱惑。申言之,青年人的知识与情感,也不宜于多方面的发展。我们要教他们按着共产党的路线,配合共产党的需要,单单朝着这一个方向像钻牛角一样地拚着命钻。青年人要目不二视,耳不二听,像一个殉道者一样,一无牵挂地为共产党贡献其生命。是的,要是能做到这个样子就好了。方祥千这样想,同时他也这样行。他自信他已能渐渐深入共产党的神髓,得其三昧,毫无逊色的可以作一个领导者了。

  目前最大的难题是怎样把天芷天艾两个人的行踪通知他们家里。两个人都是已经没有了父亲,仅还有母亲在堂的人。天芷的母亲,是方祥千的大嫂,他和天芷的父亲为同堂兄弟。天芷的父亲是一个秀才,是方镇最后一个有科名的人,从他以后科举就废止了。因此,天芷的母亲也就是方镇上最后一个被尊称为秀才娘子的妇人了。

  天艾的父亲是方祥千的堂弟,排行第八。方老八在C岛德国学校读书,他的德文程度不下于译学馆毕业的方祥千,他真正曾经试译过歌德。辛亥革命那年,他推开了他所读的德文典籍,从C岛赶回方镇,进城参加了革命军。以后清兵来了,打破县城,把革命党杀了一个光,方老八也在其内。那时,已是清廷下诏退位之后,民国成立了。祇因电信迟缓,消息不灵,偏僻地方还在继续流血,实在是冤枉的。

  方老八死难之后,和其它的许多烈士同时被丛葬在县城北门外的荒地里,堆成一个大冢。他留下一个刚刚二十五岁的太太和一个刚刚四岁的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方天艾。

  方祥千的祖父时代,他们家有一百顷田。但这在方镇还不是最大的地主。方镇最大的地主是一个受戒的高僧,法号五连。他所住持的真莲寺,有徒子徒孙五百余人,拥有良田一百五十顷。真莲寺的佃户有远在二三百里以外的。这些遥远的佃户,每当秋收完毕,自带粮草,赶着骡车,把应纳的租粮送到寺里来。他们尊称五莲为老太爷,而不叫他师傅。真莲寺的佃户,每年有一定的时间,还要派遣他们的妇女到寺里服役,替僧人们缝洗。有那惯造口孽的人,就传说她们在陪和尚睡觉,替和尚生孩子。

  这位五莲老太爷有着封建领主那样的权威,常常坐四抬蓝呢轿到城里去拜会县太爷,县太爷也到真莲寺来回拜,并且接受和尚的宴请。有那抗租不法的佃户,祇消五莲一纸名片往县衙门里一送,县里就派役拿人。

  五莲涅盘后,真莲寺的权势才渐渐衰落下来。他的遗产,被徒子徒孙们分析了,大地主变为中地主,中地主变为小地主。而权势之大小是决定于田地之多少的。五莲和尚和方祥千的祖父同时代。方祥千的祖父是进士出身,在广东福建江西各省做知县先后三十年,晚年告老还乡,一口气买进了一百顷良田。他摘取一句古诗“春星带草堂”,而自题其居曰“带星堂”,并自号“带星老人”。带星老人和五莲和尚同是方镇的两大地主,两个人也是好朋友,而个性则相反。五莲和尚重享受,爱挥霍,虽曾受戒,却不断荤腥,参欢喜禅。带星老人则自奉极俭,冬天不生炭火,不穿皮袍,夏天舍不得吃个西瓜。他唯一怪癖是爱尼姑,经常请些尼姑到家里念经,和她们鬼混。他好背负着他所心爱的尼姑,在大厅里转圈儿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身大汗。那时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以此为乐。

  他又有一种“疑心病”,老怕自己死。死了人要带孝,孝服是白的,他因此怕见白。人死了要过七,他于是深恶这个七数。他更扩而大之,对于姓白的或排行第七的人也一律敬而远之。他怕寡妇,怕棺材,又怕馒头,因为馒头的样子像个坟。唯一不可解的是他不怕尼姑,也不怕尼姑念经,大约以为尼姑念经可以祈求他长生罢。

  带星老人的最后命运是和五莲和尚一样的,他一暝不视之后,家道渐渐不行了。儿孙太多,越分越少。而承受祖业的人。未必知道艰难,很容易把祖业送掉,变成些破落户。但他家的情形是直到方祥千这一代还是小具规模的。方八奶奶于公婆去世之后,还分到三顷多地。她少年寡居,并不希望她的独生子天艾有什么发迹。她打算天艾小学毕业后,就可以在家里住下来了,讨一房媳妇,生儿育女,能得守住祖业,就尽够过的了。但方祥千再三反对她这个意思,一定要送天艾到T城去升中学。

  “你不给他升学,不给他深造的机会,”方祥千告诉方八奶奶说,“这就是对不起老八。你想老八祇留下这一个儿子,他要真是死而有知,没有不希望他上进的道理。你年纪还轻,正应当自己照看着家务,让他出去求学。将来你老了,不能动了的时候,再教他回家来服侍你也不迟。”

  方祥千说的是一篇大道理,方八奶奶也不好一定要驳回,就答应了下来。但她有两个条件,是说明了把孩子交给方祥千,要方祥千一切负责,万一有个差错,唯方祥千是问。

  “那是自然,”方祥千拍着胸膛说,“我一定照看他,你一切放心!难道我不知道这是老八的独子!老八为国牺牲,把他的孩子,带大成人,完成他的心愿,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在这样的负责保证之下,方八奶奶才把天艾交给方祥千带到T城去的。从T城留学C岛,方八奶奶没有话讲。这一回从C岛上了广州,走得这样远,已经不象话了,又听说是到广州去入军队的,方八奶奶可真有点毛了。

  “六哥,”方八奶奶擦一把眼泪说,“我的孩子还不就是你的孩子,反正都是你们方家的人。祇是我想着他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吃过一点苦来!我们这种人家,像他这种孩子,怎能干军队?他在军队里能干点什么事情,他能扛得动鎗吗?他能跑得动路吗?你看他在家里,祇要一出门,哪怕是三里五里,也要套车,还有人跟着。军队里头的苦头,他能吃得了吗?再说,干军队就得打仗,鎗弹没有眼,打仗总是危险的。他爹已经闹革命送了命,连个尸首也没有找回来,坟头也没有一个,教我想痛痛快快哭一场都没有个 地方!现在,不想天艾又走了这一条路,这以后我还有什么指望,我还打算靠谁?”

  方八奶奶越说越伤心,真的捏着鼻子大哭了起来。屋里挤满了人,有的劝解,有的叹息,有的摇头。也有那平素和方八奶奶合不来,这时候心里暗暗高兴的。

  “六哥,”方八奶奶呜咽着说,“不是我怪你!当时不是你说你能负责,我是不肯教他出去的。现在他走了,你得替我把他找回来。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得赔我的儿子!”

  方祥千费了无数的唇舌,陪了许多小心,方八奶奶总是哭个不停。方祥千告诉她,孩子上了广州,那是去创事业,将来前途无量,应当喜欢。干军队,他干的当然是文差事,文差事不打仗,决没有危险。他又告诉她,现在有了火车轮船,广东也不算远地方了。

  “当年,爷爷在广东做知县,坐小帆船从湖南过去,一走就是几个月。那才真叫是山遥路远。现在,几天就到了。你还急什么?你要实在想他,我写信教他回来就是。总之,你放心,不要着急!”

  这才慢慢把方八奶奶安抚下来。方八奶奶最后还是要方祥千把天艾找回来。她自然没有方祥千认事那样明白,她不知道青年人像鸟儿,鸟儿是笼不住的,鸟儿是要飞走的。

  秀才娘子这一边可没有方八奶奶这么容易安抚。原来秀才娘子是续弦的,她的前房留下了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天心,女儿排行第二,都叫她做二姐。秀才娘子自己也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就是天芷,女儿名叫其菱。天心早已娶妻,并且生下了大群的儿女,夫妇两个为了让儿女们在大家庭中能得适应生活起见,对于继母是尽量的巴结,讨好。秀才娘子也敷衍他们,表面上总算是相处得满好。方二姐是一个性情执拗的姑娘,却做得一手好针线,烧得一手好菜。秀才娘子为了跟前不能缺少这样一个做活的人,故意高不成低 不就。以致方二姐三十多岁还没有出嫁。

  老姑娘的心境是沉重的,未免不愉快,这就发于心,形诸外,常挂着一张阴郁的不大好看的脸。说起话来,有时候也有好声,无好气,或者一问三不答,锥扎不动。秀才娘子出身于农家,既非心理学专家,又没有容人的大度。对于方二姐那种神气,就未免不能满意,渐渐恨之于心。她以为方二姐是一定看不起她这个晚娘的。“你这明明是与我为难,你找我的麻烦!难道我还怕你不成?前房儿,后房女,天下难做的是晚娘!”秀才娘子想着就有气,“事到其间,我也不避那嫌疑。好,咱们走着瞧罢,看倒霉的是谁?”从此对于方二姐也就没有好脸,没有好气。那方天心夫妇两个,冷眼把这情形看在心里,为了讨好晚娘,不顾那同胞大义,有时候也在晚娘跟前说些不利于方二姐的话。秀才娘子又暗暗吩咐自己亲生的女儿其菱,叫她察访方二姐背地里的一言一动。这个小姑娘,做过一两回情报,觉得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一套,就有的无的瞎造谣言一阵,把个方二姐说得根本不成话。那方天芷在家里的时候也是方二姐的一个死对头。方二姐不高兴起来,有时候两三天不洗脸也不梳头,甚至不结领钮,不提鞋后跟。方天芷最看不上她这个邋遢样儿,就不肯吃她炒出来的菜。秀才娘子见儿子单吃白饭,菜是一点不动,心痛儿子,就恨那二姐,说她故意弄得腌腌臜臜,教人吃不下,心眼儿太坏,太不是东西。秀才娘子并没有客气,想在心里,就说在口里,而且唠唠叨叨,无止无休。方二姐做了事,还要受气,对着这一个复杂的家庭,其厌恶之心是可以想见的。而真正使她灰心的,却是天心夫妇。她觉得你原和我是一母同胞,现在顺了晚娘,也加入他们一伙儿,来糟践自己的妹妹,真是良心何在!

  方天芷自T城出走,到杭州出家之后,第一个遭殃的自然是方祥千。秀才娘子和天芷老婆,同样不讲理,她们一个向六弟要儿子,一个向六叔要丈夫,理由是简单明了:

  “你那时候要不荐他到法专去当文案,他就不会上T城。不上T城就不会上杭州,就不会当和尚。总之是你教他当了和尚,你就得还我们的人!”

  这篇道理,说得那方祥千张口结舌,无法答对。他就索性给他个不管,摇着头走得无影无踪,由你找他找不到他。

  给方祥千闹不出个所以然来,第二个遭殃的就轮到方二姐了。秀才娘子和天芷老婆两肚皮气恼,不约而同地发泄到方二姐头上来。秀才娘子首先开火:

  “这一回你称心如意了,你把他挤走了,这以后你就过好日子了。你可没想明白,放着我还没有死呢!祇要有我在,你就莫打算爬上来,我眼里放不下你这颗沙子!”

  “妈,你还没有知道呢!”天芷老婆接过去说,“今天早上赶着我们四宝宝叫小和尚,说小和尚,小和尚,你爹做了老和尚,你就是个小和尚,你们这一窝子和尚,都不得好死呢!妈,你听听,这可像是人说的话!”

  “妈,你知道我们心里难过,她高兴呢!”天心老婆也凑上来,悄声说,“我刚才听见她一个人在屋里念阿弥陀佛,说这才是老天爷开眼,截断了她那屁股后头上一根毛。现世现报,家里出了和尚了!”

  其实,这都是冤枉的。方天芷出家,方二姐听了有点称心,是真的。她却始终保持缄默,并没有发表评论。第一,她原不是一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人。第二,她倒有忠厚的心肠,当人家不大好过的时候,她知道谨防自己幸灾乐祸。然而面对着周围的公然挑衅,方二姐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压力。她想,他这一出了家,要是从此不回来,我这个人也就完了。看看这个情形,他们还能让我活下去吗?自己是望着四十岁的人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归宿。到老了,谁是个可以依靠的?不错,爹爹去世的时候,曾 有遗言,把五十亩田给我做陪嫁,我可以靠此为生。可是看看这情形,他们肯把这个田给我吗?他们肯给我这个田,让我安心养老吗?

  方二姐对于这些问题的预测,都是否定的。她觉得她的面前是漆黑一团,没有光,没有路,没有同情的援手。她轻轻叹口气,心想,“我这就完了!”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烧,浑身不得劲儿,真像是有点病了似的,她再也支持不住,她躺下了。

  晚饭也没有吃,悠悠忽忽,驾云一般躺到下半夜。爬起来,呕吐了一阵,用冷水漱漱口,才觉得好过一些。她点起一根香,插在窗前的香炉内,但她并没有目的。她是一个被遗忘的弱女子,她孤孤单单,不但没有接近她的人,也没有接近她的神。她的香不是献给神的。她在黑暗中呆望看那一点香火,闻着一丝丝的香气,她好像有点想起她的母亲。然而也是模糊的,飘渺的,她已经不能清切地记起母亲的面貌来!

  第二天,她不能起床了。她发烧,头晕,作呕,她病了。但是秀才娘子不相信她这一套。她站在她的房门外边,提高了喉咙,发话道:

  “好端端的你害的什么病!你装腔作势,祇能吓小孩子,我却不怕你,人人都知道我做晚娘的不是东西了,你这算是给我脸上贴金,替我做门面。你病,你病,你病,你病你的!我是不管,不管,不管,不管你的事!你倒要真的病出个样儿来我看看!”

  这些话,方二姐并没有字字句句听得进去,对于她们的烦言,她一直并不十分在意听。因为她觉得她们的话祇有一个原则不变,那就是说她不好,怪她不对,反正是这一套,也就不必注意去听了。然而今天她是在病中,病中的人情感往往会变得更脆弱,更经不起刺激。她人虽在发高烧,心却是凉的,听了继母的那些闲言冷说,更凉得何害。她想:

  “我这要是能完了,也算有个归宿了!”

  已经去世了的母亲的笑脸,又显在她的眼前,她眼睛越合得紧,就越看得清楚,那笑脸也就越逼近前来。“妈!”她失口叫出声来,随着惊出一身冷汗。她睁眼看看,阳光照在纸窗上,光线太强,加重了她的她头晕,她赶紧再合上眼。

  轻飘飘,像在驾云。身体一直一直升上去,升上去,心里一急,堕了下来。又是一身冷汗。……

  三天的时间,这么悠悠忽忽地飞了过去。秀才娘子的闲话,越说越多,更没有休止。天心老婆轻声轻气的凑着秀才娘子的耳朵说:

  “妈,你莫相信她不吃什么。她白天不吃,半夜里趁人睡了,起来偷着吃。你祇不睬她,看她能熬到哪一天!她是懒,装病,不做活!”

  “是的,妈妈!”其菱也插嘴说,“她一定是半夜里起来偷东西吃。我刚才在她屋里,她一翻身,被窝里掉出一个大肉包子来。”

  “这就对了!”天芷老婆紧接过去说,“怪道昨天晚上我收了整笼的包子,今天早上看看,倒少了大半笼,原来是她捣鬼!”

  大姑娘家做出这样没有出息的事来,秀才娘子可真恼了。她一径跑到方二姐的房里去,骂道:

  “你倒装病装的怪象样儿,就不该半夜里爬起来偷肉包子吃!你这种行为,哪里还像是念书人家的姑娘!你这是不要脸,你是想汉子想迷了窍了!”

  “想汉子想迷了窍”这句话,是不但震惊了方二姐,连天心天芷两个老婆也为之愕然不置,相顾失色。这句话,倘出之于村妇骂街,那就一点不希奇。像方家这种大户,像秀才娘子这种身分,对象又是自己的前房老姑娘,居然骂出这样一句粗话来,真是伤尽了体面,失尽了尊严。那方二姐一阵痉挛,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眼里迸出金星来。她昏厥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她悠悠醒来。窗子上有着淡淡的月光,四周静悄悄,天地彷佛变了。她想,我这就完了?脸上浮出一个苦笑来。

  第二天早上,其菱第一个钻到方二姐的房里去,就看见方二姐挂在床顶上,荡悠悠的用绳子吊着。其菱一面尖叫着,一面跑了出来。等家里人七手八脚把方二姐放上来的时候,她早已浑身冰凉了。这个不幸的老姑娘,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她的一生。她的死,赢得了若干旁观者的叹息,然而亦仅叹息而已。其中摇头最多的是方祥千,他感到这种旧家庭的罪恶之深,想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再也不能不作一个根本的改变了。就加强了他的革命情绪。他想:

  “自从太平天国以来,我们什么都试验过了,都没有效验!我们祇有最新的也是最后的一条路了,那就是共产!”

  这时候,他接到上级的通知,要他派人参加到俄国去学习。他考虑再三,派出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大女儿方其蕙,另一个是他的亲侄子方天茂。方天茂是方祥千的胞弟珍千的儿子,他到俄国去的那一年,仅仅十三岁,高小还没有毕业。方祥千觉得培养一个好的共产党员,必须从小的时候着手。年龄越大,头脑和感情越不容易改变。他因此说服了方珍千,教天茂去俄国,他对于天茂比较对于其蕙抱着更大的希望。

  方珍千是一个中学教员,又是一位有名的国医。常常开出奇奇怪怪的方子,治好奇奇怪怪的病;也常开出奇奇怪怪的方子,治坏不奇不怪的痛。他的嗜好是抽雅片烟。他相信命运,看了许多看相算命的书。又会占课,对于文王六爻最有把握。他认为人生一切全是命定,半点也由不得人。有人驳他,说你躺在床上不动,天上总不会落馒头给你吃罢。他道:

  “祇要你运气到了,天上自然会落馒头。甚至比天上落馒头还要奇妙,有你想不到的那许多好处临到你头上!”

  他赞成天茂到俄国去,却不是为了要他做一个布尔塞维克。而是因为他替天茂算命,觉得天茂十三岁这一年,最好能有远行,走得越远越好。而俄国刚巧并不是一个近地方。

  也为了信命的缘故,对于哥哥祥千的任何意见,从来不驳回。既然要这么着,想必是命中该这么着了,那么就这么着罢。他常常作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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