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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海的市面更坏了,是受了法国在越南的战事的影响。

  法国凯觎越南,由来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仑第二,以海军大举侵入越南。其时清廷正因洪杨之变自顾不暇,所以越南虽是清王朝的属国,却无力出兵保护,越南被迫订了城下之盟,割让庆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省便是西贡,法国人在那里竭力经营,作为进一步侵略越南、进窥中国云南的根据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内乱,头目叫做黄崇英,拥众数万,用黄旗,号称“黄旗军”。法国人勾通了黄崇英,规取“东京”,渡汉江。攻取广西镇南关外的谅山,广西巡抚是湘军宿将刘长佑,派兵助越平乱,同时邀请刘永福助剿——刘永福是广西上思州人,本是个私枭,咸丰年间,洪杨起事,刘永福却另有心胸,率领部下健儿三百人,出镇南关进入越南保胜。此地本为一个广东人何均昌所占领,为刘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号称“黑旗军”。既受刘长佑的邀请,复又受越南王的招抚,与广西官兵夹击法军,威震一时,但越南内部意见分歧,最后决定议和,所派遣的大臣三名,为法军拘禁,被迫订了二十二条的《西贡条约》,割地通商以外,承认受法国的保护。为了安抚刘永福,授职为三宣副提督。刘永福便在边境深山中,屯垦练兵,部下聚集至二十万之多,其中劲旅两万人,年龄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个个面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涧,轻捷如猿,士气极其高昂,因而为法军视如眼中钉,曾经悬重金买他的首级。

  自从《西贡条约》订立以后,越南举国上下,无不既悔且愤,越南王阮福时,决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国先下手为强,以重兵陷河内。于是在顺化的阮福时遂予黑旗军驱逐法军的任务。

  越南有失,广西、云南便受威胁,而且法国已正式向中国提出通商的要求。朝中议论,分为为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李鸿藻为首,除了支持云贵总督岑毓英支持刘永福以外,且特起曾国荃为两广总督,部署海防。此外左宗棠亦力主作战,清议更为激昂,但主和派的势力亦不小.当然,李鸿章是主和的,驻法公使曾纪泽亦不主张决裂,但对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的是曾经使法的郭嵩焘。这年光绪九年正月,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宝海,本已达成“中国撤兵、法不侵越”的协议,不意法国发生政潮,内阁改组,新任外务部长拉克尔是个野心家,一面将宝海撤任、推翻成议,一面促使法国增兵越南。于是朝旨命丁忧守制之中的李鸿章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节制两广云南防军。就表面看,是派李鸿尊去主持战局,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此中消息为郭嵩焘所参透,特意从他的家乡、湖南湘阴派专差送了一封长信给李鸿章,以为“处置西洋,始终无战法”,他说,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谈通商好了。只要一答应谈判通商,越南的局势自然就会缓和。如今派李鸿章出而督师,大张旗鼓,摆出一决雌雄的阵势,是逼迫法国作战。法国本无意于战,逼之应战,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战,又是“不知己”,他的话说得很沉痛:“用兵三十余年,聚而为兵,散而为盗,蔓延天下,隐患方深。重以水旱频仍,吏治调敝,盗贼满野,民不聊生,而于是时急开边畔,募兵以资防御,旷日逾时,而耗敝不可支矣。”这是就军费者言,说中国不能战。

  就算战胜了,又怎么办?战胜当然要裁兵,将刚招募的新兵遣散,结果是“游荡无所归”,聚集“饥困之民图逞”,是自己制造乱源。

  接下来,他转述京中的议论:“枢府以滇督援甲厉兵,而粤督处之泰然,数有訾议,是以属中堂以专征之任。”看起来是因为岑毓英想打,而曾国茎袖手旁观,前方将帅意见不一,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李鸿章去笼罩全面,主持一切。事实上呢“京师议论,所以属之中堂,仍以议和,非求战也”。

  李鸿章虽然在守制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师有好几个“坐探”,朝中一举一动,无不以最快的方法,报到合肥,知道恭王子和战之际,游移不决,而主战最力的是“北派”领袖李鸿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

  因此,李鸿章纵有议和之意,却不敢公然表示,因为清议的力量很大,而且刘永福的黑旗军打得很好,更助长了主战派的声势,此时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迟迟其行,到上海以后,与接替宝海的新任法国公使德理固,谈了几次,态度不软亦不硬,掌握了一个“拖”字诀。

  “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李李鸿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他在暗中大下功夫,想消除几个议和的障碍,第一个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他是清流的中坚,能把他疏通好,主战的高调不是唱得那么响,议和便较易措手。

  另一个是驻法公使曾纪泽,他不主张交涉决裂,但并不表示他主张对法让步,尤其是在从俄国回到巴黎以后,眼看法国的政策亦在摇摆之中,主战的只是少数。因此特地密电李鸿章及总理衙门,建议军事援越,对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强硬。李鸿章对曾纪泽的意见,不置可否,但却致书郭嵩焘,暗示希望他能影响曾纪泽。郭嵩焘与曾纪泽的关系很深,而且驻法是前后任,他的言论一定能为曾纪泽所尊重。

  就在这“拖”的一两个月中,法国与越南的情势,都起了变化,法国的政策已趋一致,内阁总理茹斐理向国会声称,决心加强在越南的军事行动,同时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军舰十二艘东来,水师提督古拔代陆军提督布意为法军统帅。

  越南则国王阮福时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继位,称号为“合和王”。由这称号,便知他是愿意屈服于法国的,即位只有一个月,便与法国订立了二十七条的《顺化条约》,正式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而又仍旧尊重中国为宗主国,原来每年进贡,取道镇南关循陆路进京,今后改由海道入贡。

  这一法越《顺化条约》,促成了法国政策的一致,同时也赋予了法军名正言顺得以驱逐黑旗军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战派大为不满。弑合和王而另立阮福吴,称号是“建福王”。

  尽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鸿章仍与法国公使在谈判越南的主权,而事实上中法双方剑拔弩张,开仗几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鳞办理广东军务,消息一传,上海的人心越发恐慌。其时在九月中旬,正当螺蛳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时。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夭,江宁派了个专差来,身穿红装,风尘满面,但头上一顶披满红丝穗的纬帽,高耸一粒红顶子,后面还拖一条花翎,身后跟着四名从人,亦都有顶戴。他们是由陆路来的,五匹高头大马,一路沙尘滚滚、辔铃当当、威风凛凛,路人侧目。一进了武林门,那专差将手一扬,都勒了马,其中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走马趋前,听候吩咐。

  “问问路!”

  “喳!”那人滚鞍下马,一手执缰,一手抓住一个中年汉子问道:“来、来,老兄,打听一个地名,无宝街在哪里?”

  “啊!你说啥?”

  原来那武官是曾国藩的小同乡,湖南话中湘乡话最难懂,加以武夫性急,说得很快,便越发不知他说些什么了。

  还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宝街。”说着还双手上捧,作手势示意元宝。

  “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说元宝街!”那人姓卜,是钱塘县“礼房”的书办,不作回答,却反问:“请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江宁?”

  “不错。”

  “这样说,到元宝街是去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错,不错,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

  卜书办点头,趋前一步,手指着低声问道:“马上那位红顶子的人,是什么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烦了,天下人走天下路,问路应是常事,知道而热心的,详细指点,知道而懒得回答的,说一声“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热心的,会表示歉意,请对方另行打听,不知道而又懒得回答的,只字不答,掉臂而去。象这样问路而反为别人所问,类似盘查,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卜书办看那武官的脸色,急忙提出解释:“你老人家不要嫌我罗嗦,实在是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晓得了身分,好禀报本县大老爷,有啥差遣,不会误事。”

  原来是这样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觉得过意不去,但却不知如何回答——那专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军时,招募委员替他改名“乐山”来谐音,“仁者乐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个别号叫“仁叔”。

  这高乐山原隶刘松山帐下,左宗棠西征,曾国藩特拨刘松山一营隶属于左,时人称为“赠嫁”。刘松山在西征时,战功彪炳,左宗棠大为得力。左曾不和,在才气纵横的左宗棠眼中,曾国藩无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独对“赠嫁”刘松山,心悦诚服,感激不已。因为如此,左宗棠对刘松山,亦总是另眼看待。这高乐山原是刘松山的马弁,为人诚朴,有一次左宗棠去视察,宿于刘营,刘松山派高乐山去伺候,彻夜巡更,至晓不眠,为左宗棠所赏识,跟刘松山要了去,置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总有高乐山的名字,现在的职衔是“记名总兵加提督衔”,在“绿营”中已是“官居极品”,但实际的职司,仍是所谓“材官”,仅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属中,他的身份犹如宫中的“御前侍卫”。

  但一品武官不过是个“高等马弁”,这话说出去,贬损了高乐山的红顶子,所以那蓝顶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说:“是左大人特为派来看胡大先生的。”

  “我就猜到,”卜书办又拍手、又翘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来的。好、好、好,元宝街远得很,一南一北,等我来领路。你请等一等,等我去租匹马来。”

  武林门是杭州往北进出的要道,运河起点的拱宸桥就在武林门外,所以城门口有车有轿有骡马,雇用租赁,均无不可。卜书办租赁了一匹“菊花青”,洋洋得意地在前领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营中淘汰下来的老马,驯顺倒很驯顺,但脚程极慢——马通灵性,为人雇乘太久,出发时知道负重任远,一步懒似一步,因为走得越快越吃亏,及至回程,纵不说如渴骥奔泉,但远非去路可比,昂首扬鬃,急于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这样一个马中的“老油条”。

  当书办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条”,这一下“老油条”遇着“老油条”,彼此得其所哉。卜书办款款徐行,后随五名武官,亦步亦趋,倒象是他的跟马。杭州的文武官员,品级最高的是“将军”,其次是巡抚,本身虽都是红顶子,但出行的随从,从无戴红顶子的。

  因此,卜书办满脸飞金,得意之状,难描难画,尤其是一路上遇着熟人,在马上一会儿抱拳扬臂,一会儿弯腰点头,同时一定要高声加一句,“我带他们去看胡大先生。”有几次得意忘形,几乎掉下马来,急急扳住马鞍上的“判官头”,才能转危为安。这样丑态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颜开,而高乐山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快到元宝街时,卜书办在转角之时,向前扬一扬手,示意暂停,自己却双腿夹一夹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门前勒住了马。

  “老卜,”胡家门前的下人中,有一个认得他,“你来作啥?”

  “我来报信,两江总督左大人,派了红顶子的武官来看胡大先生,一进城门,是我领路来的。”

  “在哪里?”

  “在后面。”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马在后面,红蓝顶子在明亮的秋阳中看得很清楚。这一来,胡家门前的十几个人都紧张了。

  原来左宗棠派红顶子的戈什哈传令是常事,但当初是陕甘总督,公私事务派专差只到上海转运局。直接派到胡家却是头一回,少见自然多怪,顿时便有机灵的,不看热闹,抢先报到上房。

  螺蛳太太一听吓一跳。原来胡家为了红顶子,花了好大的气力,胡雪岩本身是道员加按察使衔,三品顶戴蓝顶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实缺的道员,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衔,是一定办得到的事,无奈胡雪岩只能做一个“官商”,如果真的“商而优则官,”必须“弃商从官”,不但“做此官,行此礼,胡,雪岩受不了那种拘束,而且也决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官。这一点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爱护他的,亦莫不认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做官,便是舍长就短,最为不智。

  因为如此,要摆官派,只有拿钱来做官,本身捐官有限制,到三品便是“官居极品”,但父母的荣衔,却是花钱可以买体面的,十余年来每逢水旱灾荒,胡雪岩总是用胡老太大的名义,捐银、捐米、捐棉衣、捐药材,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贵”也能戴红顶子了。

  红顶子是如此珍贵,在螺蛳太太的记忆中,红顶子的文武大员登门拜访,没有几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从人,都要好几天筹划,临时郑重将事。象这样突然来了个红顶子的武官,自然要吓一跳,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却是司空见惯的,高乐山又是熟人,不妨从容以礼款接。当下先交代了螺蛳太太一番,换了官服到花厅相见。

  一个称“雪翁”,一个称“高军门”,平礼相见,又到走廊上向高乐山的从人,请教了姓乐,寒暄了一阵,另外派人接待,然后说道:“请换便衣吧!”

  话刚说完,已有一名听差,捧着衣包,进屋伺候——官场酬酢,公服相见是礼,便衣欢叙是情,但总是客人忖度与主人的交情,预料有此需要,自己命跟班随带衣包,象这样由主人供应便衣的情形,高乐山不但是第一次经验,而且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胡雪岩以豪阔出名,那么类此举动,自亦无足为奇。当下说道:“雪翁亦请进去换衣服吧!”

  “是,是,换了衣服细谈。”

  等胡雪岩换了衣服出来,只见高乐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铁灰的结夹抱、上套珊瑚扣的贡缎马褂,头上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而且刚洗了脸,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衣服倒还合身?”

  “多谢,多谢。比我自己叫裁缝来现制还要好,我也不客气了,雪翁,多谢,多谢!”说着高乐山又连连拱手。

  “左大人精神还好吧?”

  听这一说,高乐山的笑容慢慢收敛,“差得多了。”他说:“眼力大不如前,毛病不轻。”

  “请医生看了没有呢?”

  “请了。”高乐山答说:“看也白看!医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书,闭上眼睛静养。雪翁,你想他老人家办得到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也说不上来。左眼上了翳,右面的一只迎风流泪。”

  “会不会失明?”

  “难说。”

  “我荐一个医生。”胡雪岩说:“跟了高军门一起去。”

  “是。”高乐山这时才将左宗棠的信拿了出来。

  信上很简单,只说越南军情紧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务均须上紧筹划,并须派兵援越,因而请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宁一晤,至于其他细节,可以面问高乐山。

  胡雪岩心想,这少不得又是筹械筹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并未受两江总督衙门的任何委任,倘需效劳,纯粹是私人关系,这一层不妨先向高乐山说明白。

  “高军门晓得的,左大人说啥就是啥,我只有‘遵办’二字。不过,江宁不是陕甘,恐怕有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是的。”高乐山答道:“左大人亦说了,江宁有江宁的人,胡某替我办事,完全是交情,论到公事,转运局是西征的转运局,我只有跟他商量,不能下札子。这就是要请雪翁当面去谈的缘故。”

  “喔,不晓得要谈点啥?”胡雪岩问:“是钱,是械?”

  “是枪械。”

  “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谈钱,事情总还好办。”

  “雪翁预备哪天动身?”

  “这还要跟内人商量起来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说的“内人”,自然是指螺蛳太太,接下来又问:“左大人预备派哪位到广西?”

  “是王大人。”

  “王大人?”胡雪岩一时想不起来,左宗棠手下有哪个姓王的大将。

  “是,王阆帅。”

  “幄,是他。”

  原来高乐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踉高乐山一样,有个很雅致的别号叫阆青,是湖南永州府江华县人,这个偏僻小县,从古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但王德傍在湘军中却是别具一格,颇有可称的宿将。

  此人在咸丰初年,毁家练乡团,保卫家乡颇有劳绩,后来援江西有功,早在威咸七年,便叙文职“州同”,改隶左宗棠部下后,数建奇功,是有名的悍将,赐号“锐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同治四年积功升至藩司,从左宗棠征新疆,功劳不在刘松山叔侄之下,但始终不得意,藩司虚衔领了六、八年,始终不能补实缺。

  原来王德榜是个老粗,当他升藩司奉召入觐时,语言粗鄙,加以满口乡音,两宫太后根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因而名为藩司,当的却是总兵的职司。光绪元年丁忧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晋京人军机,以大学士管兵部,受醇王之托,整顿旗营,特地保荐王德榜教练火器、健锐两营,他的部下兴修畿输水利,挑泥浚河,做的是苦工而毫无怨言,因而亦颇得醇王赏识。

  左宗棠当然深知他的长处,但他的短处实在也不少,只能为将,不能做官。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认为可以尽其所长,因而奏请赴援两广,归彭玉麟节制,并答应接济军械,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这件事。

  了解了经过情形,胡雪岩心里有数了,“高军门,”他说,“你在这里玩两天,我跟内人商量好了,或许可以一起走。”

  “如果雪翁一起走,我当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复命了。左大人的性子,你知道的。”

  “你想先回去复命亦好。哪天动身。”

  “明天。”

  当下以盛筵款待,当然不用胡雪岩亲自相陪,宴罢连从人送到客房歇宿,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要动身了,自然先要请胡雪岩见一面,问问有什么话交代。

  传话进去,所得到的答复是,胡雪岩中午请他吃饭,有带给左宗棠的书信面交。到了午间,请到花园里,又是一桌盛筵,连他的从人一起都请,厅上已摆好五份礼物,一身袍褂,两匹机纺,一大盒胡庆余堂所产的家用良药,另外是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两个。额外送高乐山的一个打簧金表,一支牙柄的转轮手枪。

  “本来想备船送你们回去,只怕脚程太慢,说不得只好辛苦各位老哥,仍旧骑马回去了。”

  “雪翁这样犒赏,实在太过意不去了。”高乐山连连搓手,真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概。

  “小意思、小意思!请宽饮一杯。”

  高乐山不肯多喝,他那四个部下,从未经过这种场面,更觉局促不安,每人闷倒头扒了三碗饭,站起身来向胡雪岩打千道谢兼辞行。

  由于红顶子的关系,胡雪岩自然开中门送客,大门照墙下一并排五匹马,仍是原来的坐骑,不过鞍辔全新,连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导子”,两匹跟马将高乐山一行,送出武林门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点点,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乐山走后,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止。

  “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宁。”胡雪岩说,“好在王阆青也不过刚从京里动身,我晚一点到江宁也不至于误事。”

  “不好,既然左大人特为派差官来请,你就应该先到江宁,才是敬重的道理。至于上海这方面,有宓本常在那里,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里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齐了,当面交清,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海的市面,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

  “那更用不着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调度得好好的。”螺蛳太太说:“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一定要先到江宁,后到上海,回来办喜事,日子算起来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后到江宁,万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误了喜期,就不好了。”

  在天津的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张佩纶才高志大,资格又好,决心要收他做个帮手。张佩纶的父亲在李鸿章的家乡安徽做过官,叙起来也算世交,便遣人专程将他接了来,在北洋衙门长谈了几次。原来李鸿章也有一番抱负,跟醇王秘密计议过,准备创办新式海军。他自己一手创立了淮军,深知陆军是无法整顿的了,外国的陆军,小兵亦读过书,看重懂书面的命令,中国的陆军,连营官都是目不识丁,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陆军练好了,亦必须等到外敌踏上中华国上,才能发生保国卫民的作用,不如海军得以拒敌于境外。因此,李鸿章已悄悄着手修建旅顺港,在北洋办海军学堂。这番雄图壮志,非十年不足以见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势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积功。

  这就是李鸿章力主对法妥协的原因,忍一时之忿,图百年之计。张佩纶觉得谋国远谟,正应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献议,彼此谈得非常投机。

  “老夫耄矣!足下才气纵横,前程远大,将来此席非老弟莫属。”

  这已隐然有传授衣钵之意。张佩纶想到曾国藩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他当年遣散湘军,扶植淮军,便是找到了李鸿章作替手。想来,李鸿章以湘乡“门生长”自居,顾念遗训,找到他来作替手。这番盛意,关乎国家气运,当仁不让,倒不可辜负。

  由于有了这样的默契,张佩纶在暗中亦已转为主和派。同时有人为李鸿章设计,用借刀杀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将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调出京去,赋以军务重任,书生都是纸上谈兵,一亲营伍,每每偾事,便可借此收拾清流,而平时好发议论的人,见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箝制舆论的妙计。

  李鸿章认为是借刀杀人,还是登坛拜将,视人而异,象张佩纶便属于后者,决定设法保他督办左宗棠所创办、沈葆祯所扩大的福建船政局,作为他将来帮办北洋海军的张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杀人了。

  但这是需要逐步布置,徐图实现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张佩纶去压低主战的高调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让主战的实力派,知难而退,这实力派中,第一个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援彭玉麟的计划,步步荆棘,怎么样也走不通,这就是李鸿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阴无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赈灾派各省协济,两江派二十万银子,江宁藩库,一空如洗,他到江海关来惜,我说要跟赫德商量。湘阴知难而退,结果是向胡雪岩借了二十万银子。湘阴如果没有胡雪岩,可说一筹莫展。”

  “胡雪岩这个人,确是很讨厌。”李鸿章说:“洋人还是很相信他,以致于我这里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响。”

  “既然如此,有一个办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说:“至少不如过去那样相信他,”

  “不错,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过做起来不大容易,要好好筹划一下。”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借款,到了第二期还本的时候了!

  当邵友濂谒见李鸿章,谈妥了以打击胡雪岩作为对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时,胡雪岩不过刚刚到了江宁。

  原来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程,螺蛳太太力主先到江宁,后到上海。

  胡雪岩觉得她的打算很妥当,因为由于螺蛳太太的夸奖,他才知道宓本常应变的本事很到家,这样就方便了,在南京动静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给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随心所欲,决不会耽误了为女儿主持嘉礼这一件大事。

  于是,他一面写信通知宓本常与古应春,一面打点到江宁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仪。江宁候补道最多,有句戏言叫做“群‘道,如毛”。

  这些候补道终年派不到一个差使,但三品大员的排场,不能不摆,所以一个个苦不堪言,只盼当肥缺阔差使的朋友到江宁公干,才有稍资沾润的机会。

  胡雪岩在江宁的熟人很多,又是“财神”,这趟去自然东西是东西、银子是银子,个个要应酬到。银子还可在江宁阜康支用,土仪却必须从杭州带去,整整装满一船,连同胡雪岩专用的座船,由长江水师特为派来的小人轮拖带,经嘉兴、苏州直驶江宁。

  当此时也,李鸿章亦以密电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谈。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在密电中说明,总理衙门另有电报。关照他先作准备,等总理衙门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从杭州动身以后,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费时只得两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见到李鸿章时,胡雪岩还在路上。

  这南北洋两大臣各召亲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

  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

  可是首当其冲的胡雪岩,却还睡在鼓里,到了江宁,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馆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馆,但一年难得一到,江宁因为左宗棠的关系,这年是第二次来往。这个公馆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旧院”钓鱼巷的老鸨,运气不佳,两个养女,连着出事,一个殉情,一个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却连累老鸨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无罪被释,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吃这碗“把势饭”了。

  既然如此,只有从良之一途。这个王鸨,就象《板桥杂记》中所写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样,虽鸨不老,三十出头年纪,丰韵犹存,要从良亦着实有人愿量珠来聘。

  但秦淮的勾栏中人,承袭了明末清初“旧院”的遗风,讲究饮食起居,看得骚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温文尔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从良之志,难得终身之托。

  这是三年前的事,江宁阜康新换一个档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调过来的,深通风月,得知有王鸨这么一个人,延聘她来当“胡公馆”的管家,平时作为应酬特等客户的处所,等“东家”到江宁,她便是“主持中馈”的“主妇”。当然,这“主妇”的责任,也包括房帏之事在内。

  王鸨为胡公馆的饮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宁,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双钩,纤如新月,一夕缱绻,真如袁子才所说的“徐娘风味胜雏年”,厚赠以外,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王九妈”,南宋发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鸨就叫王九妈。

  这王九妈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饮食方面有预备以外,另外还打听了许多新闻,作为陪伴闲谈的资料。

  这些新闻中,胡雪岩最关切的,自然是有关左宗棠的情形。据说他衰病侵寻,意气更甚,接见僚属宾客,不能谈西征,一谈便开了他的“话匣子”,铺陈西征的勋业,御将如何恩威并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测。再接下来便要骂人,第一个被骂的是曾国藩,其次是李鸿章,有时兼骂沈葆祯。这三个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旧部在江宁,尤其是曾国藩故旧更多,而且就人品来说,左宗棠骂李鸿章犹可,骂曾国藩则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国藩的旧部,每每大庭广众之间批评他说:“大帅对老帅有意见,他们之间的恩怨,亦难说得很。就算老帅不对,人都过去了,也听不见他的骂,何必在我们面前罗嗦。而且道理不直,话亦不圆,说来说去,无非老帅把持饷源,处处回护九帅,耳朵里都听得生茧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公事。”

  “这是难得一次吧?”

  “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桌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人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得好,请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

  “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两江还无法奉还。”

  “大人不必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面,亦在我管辖之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推拖敷衍,不顾大局,以致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

  “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支枪才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了。雪岩,你说呢?”

  “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

  “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不过。”

  “光塘..”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

  “好说,好说。还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

  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

  “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

  “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若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住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王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只,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上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王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糙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言,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已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爱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备贺札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中心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会送到。”

  “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

  “喳!”

  厅上一呼,廊下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送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

  “是。”

  “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是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

  “等有事再来求大人。”

  “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支枪。

  “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去,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个样子,其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支洋枪,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支,需要现购,每支纹银十八两,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

  “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

  “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象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他盘算了好一会说:“看看日本那方面有没有办法好想。如果有现成的货色,日子上还来得及,不过枪价就不能谈了。”

  “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

  “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饿不饿?”

  “饿是饿,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

  “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

  “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

  “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卒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支,找到日本一个军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

  “那么,敲定了没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

  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

  “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

  “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

  “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看呢?”

  “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备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

  “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为“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借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窗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

  “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大不了贴利息。”

  “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筱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

  “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你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他们真的说这样的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么说。”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

  “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付。这话传出去,砸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大为减色。

  “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作此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

  “怎么样?”

  “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帐的。”

  “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中午来吃饭,听消息。”

  “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筱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筱村。”

  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冲冲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制造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军被平息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的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需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待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数的红人,而且亦马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玉,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人云,这不过是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作对一一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

  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

  “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有几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

  “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勘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

  “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作声呢?”

  “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的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中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而乱大谋’。”

  “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

  “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筱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

  “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

  “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

  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

  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

  “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这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帐,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东火灾助赈,江宁藩座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本常,”胡雪岩指着邵友濂复他的信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人家说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齐了,马上送过来,限期以前,一定办妥当,误了期限,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他到底是上海道,说话算话,不要紧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问:“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放宽十天,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就不算违限。”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预备啥辰光回杭州?”

  这句话问得胡雪岩大为不悦,“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他说:“今天是十月二十九,你说我应该啥辰光动身回杭州?”

  由水路回杭州,用小火轮拖带,至少也要三天,喜期以前,有许多繁文缛节,即便不必由他来料理主持,但必须由他出面来摆个样子,所以无论如何,第二天——十月底一定要动身。

  宓本常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多说一句,心里却七上八下,意乱如麻。但胡雪岩不知道他的心事,只看重在洋债的限期上。

  “这件事我当然要预备好。”他说:“限期是十一月初十,我们现在亦不必催邵筱村,到了初五、六,你去一趟,看有多少银子先领了回来,照我估计,没有九成,也有八成,自己最多垫个十万两银子,事情就可以摆平了。”

  “是的。”

  “现在现款还有多少?”

  问到这话,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胡雪岩已经查过帐了,现款还有多少,他心里应该有数,如今提出来,不是明知故问?

  这样想着,便忘了回答,胡雪岩便再催问一句:“多少?”

  “呃!”宓本常说:“大先生不是看过帐了,总在四十万上下。”

  全上海的存银不过一百万两,阜康独家就有四十万,岂能算少?不过胡雪岩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心想,四十万虽不足,三十万应该是有的,垫上十万两银子还不足为忧。

  话虽如此,也不妨再问一句:“如果调度不过来,你有什么打算?”

  这话就问得怪了!宓本常心想,现银不足,自然是向“联号”调动,无所谓“打算”。他问这话,是否有言外之意?

  一时不暇细想,只有先大包大揽敷衍了眼前再说,“不会调度不过来的。上海、汉口、杭州三十三处的收支情形,我都很清楚,垫十万银子,不算回事。”他又加了一句,“宁波两个号子,经常有十几万银子在那里。”

  这是为了掩饰他利用客户的名义,挪用存款。“光棍一点就透”,胡雪岩认为他是在暗示,承认他挪用了十几万银子,必要时他会想法子补足。这样就更放心了。

  但他不知道,市面上的谣言已很盛了;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落了下风,上海虽无动静,但存在天津堆栈里的丝,贱价出售,尚无买主。

  又一说便是应付洋债,到期无法清偿。这个传说,又分两种,一种是说,胡雪岩虽好面子,但周转不灵,无法如期交付,已请求洋人展限,尚在交涉之中;又一种说法是,上海道衙门已陆陆续续将各省协饷交付阜康,却为阜康的档手宓本常私下弥补了自己的亏空。

  谣言必须有佐证才能取信于人,这佐证是个疑问:胡雪岩十一月初五嫁女儿,而他本人却一直逗留在上海,为什么?

  为的是他的“头寸”摆不平。否则以胡雪岩的作风,老早就该回杭州去办喜事了。

  这个说法,非常有力,因为人人都能看出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但胡雪岩是“财神”,远近皆知,所以大家疑忧虽深,总还有一种想法,既名“财神”,自有他莫测的高深,且等着看一看再说。

  看到什么时候呢?十月底,看胡雪岩过得了关,过不了关。

  这些消息——一半假、一半真,似谣言非谣言的传言,大半是盛宣怀与邵友濂通过汇丰银行传出来的。因此众所瞩目的十月三十那天,有许多人到汇丰银行去打听消息,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钱庄去察看动静。

  “胡大先生在不在?”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踉阜康的伙计说,“我来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回杭州了。”

  “回杭州了?”

  “是啊!胡府上十一月初办喜事,胡大先生当然要赶回去。”

  “幄,既然如此,应该早就动身了啊!为啥..”

  为啥?这一问谁也无法回答。那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便是盛宣怀所遣派的散播谣言的使者,他问别人说:胡雪岩看看事情不了,遁回杭州了。

  于是当天下午就有人持着阜康的银票来兑现,第一个来的“凭票付银”五百两,说是要行聘礼,不但要现银,而且最好是刚出炉的“官宝”。阜康的伙计,一向对顾客很巴结,特为到库房里去要了十个簇新的大元宝,其中有几个还贴着红纸剪成的双喜,正就是喜事人家的存款。

  第二个来兑现八百两,没有说理由,伙计也不能问理由,这也是常有的事,无足为奇,但第三个就不对了。

  这个人是带了一辆板车、两个脚夫来的,交到柜上一共七张银票,总数两万一千四百两。象这样大笔兑现银,除非军营发恼,但都是事先有关照的。

  伙计看苗头不对,赔着笑脸说:“请里面坐,吃杯茶,歇一歇。”

  “好,好,费你的心。”说完,那人徐步走到客座,接受款待。

  这时宓本常已接到报告,觉得事有蹊跷,便赶出来亲自接待,很客气地请教:“贵姓?”

  “敝姓朱。请教!”

  “我姓亦,宝盖下面一个必字。”宓本常说:“听说朱先生要兑现银?”

  “是的。”

  “两万多现银,就是一千两百多斤,大元宝四百多个,搬起来很不方便。”

  宓本常又说:“阜康做生意,一向要为主顾打算妥当,不晓得朱先生要这笔现银啥用场,看看能不能汇到那里,或者照朱先生指定的数目,分开来换票,岂不是省事得多。”

  “多谢关照。”姓朱的说:“这笔款子,有个无可奈何的用场,我不便奉告。总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现银,我就不能不照办。我也知道搬起来很笨重,所以带了车子带了人来的。”

  话说到这样,至矣尽矣,宓本常如果再饶一句舌,就等于自己在金字招牌砍了一刀,所以喏喏连声,马上关照开库付银。

  银子的式样很多,而两万多不是个小数目,也无法全付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大小拼凑,还要算成色,颇为费事。

  银子是装了木箱的,开一箱,验一箱,算一箱,搬一箱,于是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到最后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疑问:莫非阜康的票子都靠不住,所以人家才要提现?

  等姓朱的一走,阜康则到了打烊的时候,上了排门吃夜饭。宓本常神情诅丧,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半碗饭,站起身来,向几个重要的伙计招招手,到后面楼上他卧室中去密谈。

  “我看要出鬼!”他问:“现银还有多少?”

  “一万八千多,”管库的说。

  “只有一万八千多?”宓本常又问,“应收应解的一共多少?”

  于是拿总帐跟流水帐来看,应收的是外国银行的存款及各钱庄的票据,总共十五万六千多两,应付的只能算各联号通知的汇款,一共六万两左右,开出的银票,就无法计算了。

  “这样子,今天要连夜去接头。都是大先生的事业,急难相扶。他们有多少现银,开个数目给我,要紧要慢的时候,请他们撑一撑腰。”

  所谓“他们”,是指胡雪岩在上海所设的典当、丝行、茧行。阜康四个重要的伙计,奔走半夜情况大致都清楚了,能够集中的现银,不过十二万两。

  宓本常将应收应付的帐目,重新仔细核算了一下,能够动用的现银,总数是二十三万两左右。

  “应该是够了。”宓本常说:“只要不出鬼,就不要紧。”他突然想起大声喊道:“阿章,阿章!”

  阿章是学徒中的头脑,快要出师了,一向经管阜康的杂务,已经上床了,复又被喊了起来说话。

  “你‘大仙’供了没有?”

  “供大仙是初二、十六,今天是月底。”

  “提前供,提前供!现在就供。”

  所谓“大仙”就是狐仙,初二、十六上供,一碗烧酒,十个白的蛋,酒是现成,蛋要上街去买。时已午夜,敲排门去买了蛋来,煮好上供,阿章上床已经两点钟了。

  第二天在床上被人叫醒,来叫他的是他的师兄弟小毛,“阿章,阿章!”他气急败坏地说:“真的出鬼了!”

  “你说啥?”

  “你听!”

  阿章侧耳静听了一下,除了市声以外,别无他异,不由得诧异地问:“你叫我听啥?”

  “你听人声!”

  说破了,果然,人声似乎比往日要嘈杂,但“人声”与“鬼”又何干?

  “你们去看看,排门还没有卸,主顾已经在排长龙了。”

  阿章一听,残余的睡意都吓得无影无踪了,急忙起来,匆匆洗把脸赶到店堂里,只见宓本常仰脸看着高悬在壁的自鸣钟。

  钟上指着八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要卸排门了,就这时只听宓本常顿一顿足说:“迟开不如早开,开!”

  于是刚刚起床的阿章,即时参加工作,排门刚卸下一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倒在地,阿章在叫:“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幸而巡捕已经赶到,头裹红布的“印度阿三”,上海人虽说司空见惯,但警棍一场,还是有相当的弹压作用,数百顾客,总算仍旧排好长龙。巡捕中的小头目,上海人称之为“三道头”,进入阜康,操着山东腔的中国话问道:“谁是掌柜?”

  “是我!”宓本常挺身而出。

  “你开钱庄?”

  “钱庄不是阿拉开的,不过归阿拉管。”

  “只要是你管就好。快把银子搬出来,打发人家走路,免得把市面弄坏。”

  “银子有的是。三道头,拜托你维持维持秩序,一个一个来。”

  三道头点点头,朝柜台外面大声说道:“银子有的是,统通有,一个一个来!”

  这一声喊,顾客又安静了些。伙计们都是预先受过叮嘱的,动作尽量放慢,有的拿存折来提存,需要结算利息,那一来就更慢了,站柜台的六个人,一个钟头只料理了四五十个客户,被提走的银子,不到一万,看样子局面可以稳住了。

  到了近午时分,来了一个瘦小老者,打开手巾包,将一扣存折递进柜台,口中说道:“提十万。”

  声音虽不高,但宓本常听来,恰如焦雷轰顶,急心亲自赶上来应付,先看折子户名,上写“馥记”二字,暗暗叫一声“不妙!”

  “请问贵姓?”

  “敝姓毛。”

  “毛先生跟兆馥先生怎么称呼?”

  “朋友。”

  “幄。毛先生请里面坐。”

  “也好。”

  姓毛的徐步踏入客座,小徒弟茶烟伺候,等坐定了,宓本常问道:“毛先生是代兆馥先生来提十万银子?”

  “是的。”

  “不晓得在什么地方用,请毛先生吩咐下来,好打票子。”

  “在本地用。”

  “票子打几张?

  姓毛的抬眼看了一下,慢吞吞地问道:“你是打哪里的票子?”

  宓本常一慢,心想自然是打阜康的银票,他这样明知故问,必有缘故在内,因而便探问他说:“毛先生要打哪里的票子?”

  “汇丰。”

  宓本常心里又是一跳,汇丰的存款只有六万多,开十万的支票,要用别家的庄票去补足,按规定当天不能抵用,虽可情商通融,但苦于无法抽空,而且当此要紧关头,去向汇丰讨情面,风声一传,有损信用。

  转念到此,心想与其向汇丰情商,何不舍远就近向姓毛的情商,“毛先生,”他说:“可不可以分开来开?”

  “怎样分法?”

  “一半汇丰、一半开本号的票子?”

  姓毛的微微一笑,“不必了。”他说:“请你把存折还给我。”

  宓本常心想,果不其然,是张兆馥耍花样,原来“馥记”便是张兆馥,此人做纱花生意,跟胡雪岩是朋友,宓本常也认识,有一回吃花酒,彼此都有了酒意,为一个姑娘转局,席面上闹得不大愉快。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后,想起来大为不安,特意登门去赔不是,哪知张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不必如此。”意思是不认他作朋友。如今派人上门来提存,自是不怀好意,不过何以要提又不提了,其中是何蹊跷,费人猜疑。

  等将存折接到手,姓毛的说道:“你害我输了东道!”

  “输了东道?”宓本常问道:“毛先生你同哪位赌东道?赌点啥?”

  “自然是同张兆馥..”

  姓毛的说,这天上午他与张兆馥在城隍庙西园吃茶,听说阜康挤兑,张兆馥说情势可危,姓毛的认为阜康是金字招牌,可保无虞。张兆馥便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怕不足十万,不信的话,可以去试一试,如果阜康能开出汇丰银行十万两的支票,他在长三堂子输一桌花酒,否则便是姓毛的作东。

  糟糕到极点了!宓本常心想,晚上这一桌花酒吃下来,明天十里夷场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传说:阜康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只得五万银子。

  果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非力挽狂澜不可。宓本常左思右想,反复盘算,终于想到了一条路子,将上海道衙门应缴的协饷先去提了来,存在汇丰,作为阜康的头寸,明天有人来兑现提存,一律开汇丰的支票。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门去催款或打听消息,都找他的一个姓朱的同乡。这次一见面,姓朱的便问:“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

  宓本常愕然:“为什么我没有工夫?”他反问一句。

  “听说阜康挤兑。”姓朱的说:“你不应该在店里照料吗?”

  宓本常一惊,挤兑的消息已传到上海道衙门,催款的话就难说,但他的机变很快,心想正好用这件事来作借口,“挤兑是说得过分了,不过提存的人比平常多,是真的,这都是十月二十一的一道上谕,沿江戒严,大家要逃难的缘故。阜康的头寸充足,尽管来提,不要紧。”他紧接着又说:“不过,胡大先生临走交代,要预备一笔款子,垫还洋款,如今这笔款子没有办法如数预备了,要请你老兄同邵大人说一说,收到多少先拨过来,看差多少,我好筹划。”

  “好!”姓朱的毫不迟疑地说:“你来得巧,我们东家刚到,我先替你

  去说。”

  宓本常满心欢喜,而且不免得意,自觉想出来的这一招很高明,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来了,脸上却有狐疑的神气。

  “你请放心回去好了,这笔洋款初十到期,由这里直接拨付,阜康一文钱都不必垫。”

  宓本常一听变色,虽只是一瞬间的事,姓朱的已看在眼里,越加重了他的疑心,“老宓,我倒问你句话,我们东家怪我,怎么不想一想,阜康现在挤兑,官款拨了过去,替你们填馅子,将来怎么交公帐。”他问,“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

  宓本常哪里肯承认!连连摇手:“没有这话,没有这话!”

  “真的?”

  “当然真的,’我怎么会骗你。”

  “我想想你也不会骗我,不然,你等于叫我来‘掮木梢’,就不象朋友了。”

  这话在宓本常是刺心的,惟有赔着笑道谢,告辞出来,脚步都软了,仿佛阜康是油锅火山等着他去跳似的。

  回到阜康,他是从“灶披间”的后面进去的,大门外人声鼎沸,闻之心惊,进门未几,有个姓杜的伙计拦住他说:“宓先生,你不要到前面去!”

  “为啥?”

  “刚才来了两个大户,一个要提二十五万、一个要提十八万,我说上海的头寸,这年把没有松过,我们档手调头寸去了,他说明天再来,你一露面,我这话就不灵了。”

  山穷水尽的窗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乐,心想说老实话也是个搪塞法子,这姓社的人很能干,站柜台的伙计,以他为首,千斤重担他挑得动,不如就让他来挑一挑。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不错!你就用这话来应付,你说请他们放心,我们光是丝就值几百万银子,大家犯不着来挤兑。”

  “我懂。”杜伙计说:“不过今天过去了,明天要有交代。”

  “那两个大户明天再来,你说我亲自到宁波去提现款,要五天工夫。”宓本常又说:“我真的要到宁波去一趟,现在就动身。”

  “要吃中饭了,吃了饭再走。”

  “哪里还吃得下饭。”宓本常拍拍他的肩,“这里重重托你。等这个风潮过去了,我要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荐你。”

  哪知道午后上门的客户更多了,大户也不比上午的两个好说话,人潮汹涌,群情愤慨,眼看要出事故,巡捕房派来的那个“三道头”追问宓本常何在?姓杜的只好说实话:“到宁波去了。”

  “这里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阿章说了句:“只好上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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