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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奶奶刚满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的财主单廷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酿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东北乡地势低洼,往往秋水泛滥,高粱高秆防涝。被广泛种植,年年丰产。单家利用廉价原料酿酒谋利,富甲一方。我奶奶能嫁给单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荣耀。当时,多少人家群渴望着和单家攀亲,尽管风传着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单廷秀是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头,脑后翘着一支枯干的小辫子。他家里金钱满柜,却穿得破衣烂祆,腰里常常扎一条草绳。奶奶嫁到单家,其实也是天意,那天,我奶奶在秋千架旁与一些尖足长辫的大闺女耍笑游戏,那天是清明节,桃红柳绿,细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儿解放。奶奶那天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裤,脚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由于下小雨,奶奶穿了一双用桐油浸泡过十几遍的绣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响。奶奶脑后垂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锁  我曾外祖父是个打造银器的小匠人 曾外祖母是个破落地主的女儿,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重要意义。奶奶不到六岁就开始缠脚,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曾外祖母用它,勒断了奶奶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真惨!我的母亲也是小脚,我每次看到她的脚,就心中难过,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义!人脚自由万岁!奶奶受尽苦难,终于裹就一双三寸金莲。十六岁那年,册奶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身腰扭动,好似风中招飓的杨柳。单廷秀那天撅着粪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里抟圈,从众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个月后,一乘花轿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奶奶坐在憋闷的花轿里,头晕眼眩。罩头的红布把她的双眼遮住,红布上散着一股强烈的霉馊味。她滑起手,掀起红布  曾外祖母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自己揭动罩头红布  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奶奶看着镯子上的蛇形花纹,心T纷乱如麻。温暖的薰风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粱。高粱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刚秀出来的银灰色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迎着她的面的轿帘上,刺绣着龙凤图案,轿帘上的红布因轿子经年赁出,已经黯淡失色,正中间油渍了一大片。夏末秋初,轿外阳光茂盛,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轿子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生牛皮吱吱扭扭地响,轿帘轻轻掀动,把一缕缕的光明和一缕缕比较清凉的风闪进轿里来。奶奶浑身流汗,心跳如鼓,听着轿夫们均匀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脑海里交替着出现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热。

  自从奶奶被单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过喜。奶奶虽然也想过上上马金下马银的好日子,但更盼着有一个识字解文、值清目秀、知冷知热的好女婿。奶奶在闺中刺绣嫁衣·绣出了我未来的爷爷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她曾经盼望着早日成婚,但从女伴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单家公子是个麻风病患者,奶奶的心凉了。奶奶向她的父母诉说心中的忧虑。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奶奶的女伴们痛骂一顿,其意大概是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之类。曾外祖父后来又说单家公子饱读诗书,足不出户,白白净净,一表人材。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天下无有狠心的爹娘,也许女伴真是瞎说。奶奶又开始盼望早日完婚。奶奶丰腴的青春年华辐射着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婚期终于熬到了,奶奶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喇叭小唢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奶奶止不住泪流面颊。轿子起行。忽悠悠似腾云驾雾,偷懒的吹鼓手在出村不远处就停止了吹奏,轿夫们的脚下也快起来。高粱的味道深人人心。高粱地里的奇鸟珍禽高鸣低啭。在一线一线阳光射进昏暗的轿内时,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起来。她的心像被针锥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爷,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祷语把她的芳唇冲动。奶奶的唇上有一层纤弱的茸毛。奶奶鲜嫩茂盛,水分充足。她出口的细语被厚重的轿壁和轿帘吸收得千干净净。她一把撕下那块酸溜溜的罩头布,放在膝上。奶奶按着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着三表新的棉袄棉裤。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轿壁上衬里的黄缎子脏得流油,五只苍蝇有三只在奶奶头上方嗡嗡地飞翔,有两只伏在轿帘上,用棒状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奶奶受闷不过,悄悄地伸出笋尖状的脚,把轿帘顶开一条缝,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轿夫们肥大的黑色衫绸裤里依稀可辨的、优美颀长的腿,和穿着双鼻梁麻鞋的肥大的脚。轿夫的脚踏起一股股噗噗作响的尘土。奶奶猜想着轿夫粗壮的上身,忍不住把脚尖上移,身体前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道路两边,板块般的高粱坚固凝滞,连成一体,拥拥挤挤,彼此打量,灰绿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开,这一穗与那一穗根本无法区别。高粱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流。道路有时十分狭窄,沾满蚜虫分泌物的高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地响。轿夫身上散发出汗酸味,奶奶有点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澜。轿夫抬轿从街上走,迈得都是八字步,号称“踩街”,这一方面是为讨主家欢喜,多得些赏钱;另一方面,是为了显示一种优雅的职业风度。踩街时,步履不齐的不是好汉,手扶轿杆的不是好汉,够格的轿夫都是双手卡腰,步调一致,轿子颠动的节奏要和上吹鼓手们吹出的凄美音乐,让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任何幸福后面都隐藏着等量的痛苦。轿子走到平川旷野,轿夫们便撤了野,这一是为了赶路,二是要折腾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轿子颠得大声呕吐,脏物吐满锦衣绣鞋;轿夫们在新娘的呕吐声中,获得一种发泄的快乐。这些年轻力壮的男子,为别人抬去洞房里的牺牲,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们要折腾新娘。

  那天抬着我奶奶的四个轿夫中,有一个成了我的爷爷----他就是余占鳌余司令。那时候他二十啷当岁,是东北乡打棺抬轿这行当里的佼佼者----我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高密东北乡人高粱般鲜明的性格,非我们这些孱弱的后辈能比----当时的规矩,轿夫们在路上开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烧酒锅上的伙计们喝烧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们也敢折腾。

  高粱叶子把轿子磨得嚓嚓响,高粱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哭声,打破了道路上的单调。哭声与吹鼓手们吹出的曲调十分相似。奶奶想到乐曲,就想到那些凄凉的乐器一定在吹鼓手们手里提着。奶奶用脚撑着轿帘能看到一个轿夫被汗水湿湿的腰,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着大红绣花鞋的脚,它尖尖瘦瘦,带着凄艳的表情,从外边投进来的光明罩住了它们,它们像两枚莲花瓣,它们更像两条小金鱼埋伏在澄澈的水底。两滴高粱米粒般晶莹微红的细小泪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过面颊,流到嘴角。奶奶心里又悲又苦,往常描绘好的、与戏台上人物同等模样、峨冠博带、儒雅风流的丈夫形象在泪眼里先模糊后漶灭。奶奶恐怖地看到单家扁郎那张开花绽彩的麻风病人脸,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这一双乔乔金莲,这一张桃腮杏脸,千般的温存,万种的风流,难道真要由一个麻风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样,还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里悠长的哭声里,夹杂着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哟----蓝天哟----花花绿绿的天哟----棒槌哟亲哥哟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哟----。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高密东北乡女人哭丧跟唱歌一样优美,民国元年,曲阜县孔夫子家的“哭丧户”专程前来学习过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已经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时,有一个轿夫开口说话:

  “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

  奶奶赶紧拿起红布,蒙到头上。顶着轿帘的脚尖也悄悄收回,轿里又是一团漆黑。

  “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哥哥抬着你哩!”

  吹鼓手如梦方醒,在轿后猛地吹响了大喇叭,大喇叭说:

  “姆咚----姆咚----”

  “猛捅----猛捅----”轿前有人模仿着喇叭声说,前前后后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临上轿前,曾外祖母反复叮咛过她;在路上,千万不要跟轿夫们磨牙斗嘴,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轿夫们用力把轿子抖起来,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稳,双手抓住座板。“不吱声?颠!颠不出她的话就颠出她的尿!”

  轿子已经像风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劲抓住座板,缸中翻腾着早晨吃下的两个鸡蛋,苍蝇在她耳畔嗡嗡地飞。她的喉咙紧张,蛋腥味冲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着自己,不能吐呵,凤莲,人家说吐在轿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轿一辈子没好运……

  轿夫们的话更加粗野了,他们有的骂我曾外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有的说鲜花插到牛粪上,有的说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外,就能闻到一股烂肉臭味,单家的院子里,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奶奶牙齿紧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蝇像子弹一样射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话。”

  “大哥哥们……饶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说着,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奶奶觉得委屈,奶奶觉得前途险恶,终生脱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你们把我毁了。

  奶奶放声大哭,高粱深径震动。轿夫们不再颠狂,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小唢呐,唢呐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奶奶在唢呐声中停住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奶奶粉面凋零,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脸。

  轿夫们沉默无言,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呐的伴奏,使他们心中萍翻桨乱,雨打魂幡。走在这高粱小径上的,巴不像迎亲的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奶奶脚前的那个轿夫  我后来的爷爷余占螯,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未来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藏着的怜爱之情。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觉把一只小脚露到了轿外。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魄。余占鳌走过去,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末丰的乌雏,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奶奶听到风吹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方。奶奶听到东北方向有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奶奶胸口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的。

  奶奶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轿行到这里,东北天空抖了一个血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轿夫们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白四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惆怅。奶奶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奶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佧饼的了!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拉驴绑票,坏事千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柞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扦住往嘴里塞,故曰“扦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扦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动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扦饼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曾外祖父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奶奶。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后,他猛回转身,双目直逼吃扦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

  劫路人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脚。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地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奶奶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样。

  “下轿!”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鲇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奶奶右眼看着吃胩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奶奶脸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奶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扦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佧饼者就缩一点。吃佧饼的人眼里跳出绿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余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屁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杂草梢头,蹭着矢车菊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婴孩一样抓挠着,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儿,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饭。”劫路人在余占鳌手下熟练地叫着。余占鳌抓着他的后颈皮,把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脚。劫路人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个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看着轿夫和吹鼓手,像狗群里的领袖看着群狗。

  轿夫吹鼓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圈圈,对准劫路人,花拳绣脚齐施展。起初还能听到劫路人尖厉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奶奶鲇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里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费了好大劲才拨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经打!”

  轿夫吹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不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摔出,飞行中树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只赤红的大鲽,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奶奶扶上轿:“上来雨了,快赶!”

  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螯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么近,奶奶只要一跷脚,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的结实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到路当中,向着我奶奶弯腰致敬。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的平稳,像浪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奶奶心中亢奋,无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得高粱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又立即迸裂,打得轿顶啪啪响。打在奶奶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射到奶奶的脸上。

  余占鳌他们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阵雨。雨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抖着颌下雪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看着从高粱上飞溅而下的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草伏地,矢车菊清醒地擎着湿漉漉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肉上,人就变得苗条流畅。余占鳌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打湿了,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奶奶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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