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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第五十七回

老夫得妻烟霞有癖 监守自盗云水无踪
方蓬壶踱出兆富里,一路上还在自言自语地雕琢字句。突然斜刺里撞出一个女人来,一把抓住蓬壶的胳膊,问:“方老爷,哪里去?”
蓬壶吃了一惊,眯着眼睛仔细一看,依稀认得是赵桂林的老妈子。因为桂林叫她“外婆”, 所以蓬壶就也胡乱叫她一声“外婆”。外婆说:“方老爷怎么好久没上我家去了?跟我走吧。”蓬壶说:“这会儿没空,明天去吧。”外婆说:“什么明天哪!我们小姐惦记着你,请了你好几趟了,快去吧!”不由分说,把蓬壶拉进同庆里,抄到尚仁里赵桂林家。
桂林迎进房间,先叫了声“方老爷”,接着就问:“是不是我怠慢了你,我这里你不肯来了呀?”蓬壶微笑坐下。外婆搭讪着说:“方老爷自从前一节壶中天叫过一个局,两个多月没有来过了。好意思么?”桂林接嘴说:“让文君玉迷昏了呀,哪儿想得到上我这里来?”蓬壶慌忙喝住,说:“不要瞎说!文君玉是我的女弟子,大家客客气气的,你怎么可以去糟蹋她,岂有此理!”
桂林“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外婆一面给蓬壶装水烟,一面悄悄儿地说:“我们小姐的生意,瞒不过你方老爷。前一节方老爷照应我们,倒还能将就过去;如今你也不来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出局。下面杨媛媛那里,天天碰和吃酒,热闹极了;我们楼上冰清水冷,太丢面子了。”
蓬壶不等她说完,就接口说:“单是碰和吃酒,俗气得很。上次我替桂林上了报纸,天下十八省的人,哪一个没看见?都知道上海有个赵桂林。这不比碰和吃酒光彩多了?”
外婆顺着他的口气,又接着说:“那么方老爷还像上次那样照应点儿我们吧。你一样要去做文君玉,就在我们这里走走,有什么不好?吃两台酒,碰两场和,那我们就要格外巴结你了。”蓬壶说:“碰和吃酒么有什么可稀奇的?等我过了明天,也去给她做两首诗好了。”外婆说:“方老爷,你说没什么稀奇,我们倒还是碰和吃酒的好。你辛辛苦苦地做了什么丝送给她,她用不着哇!就是不碰和吃酒,有应酬的场合,叫她两个局,也是好的嘛。”蓬壶“哼哼”冷笑,连说:“俗气得很!”
外婆见蓬壶呆头呆脑,说不入港,望着桂林说了一句江湖黑话,桂林点了点头,蓬壶哪里懂得?外婆装好了水烟,桂林就请蓬壶点菜,要留他吃便饭。蓬壶力辞,桂林不依,就说不必叫菜,随便买点儿熏腊就可以了。外婆随即叫外场去买来,和自备的饭菜一起搬上。
俩人用过晚饭以后,外婆收拾下楼。稍停片刻,蓬壶就要告辞。桂林苦留不住,送到楼梯口,高声喊:“外婆,方老爷要走了!”
外婆听见,赶紧过来说:“方老爷慢点儿走,我跟你说句话。”蓬壶停步问:“什么事儿?”外婆附耳说:“方老爷,文君玉那儿,你别去了。我们这里一样的呀!我给你做个媒人,好不好?”
蓬壶听见这样的话,又惊又喜,心中突突乱跳,连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外婆还以为他踌躇不决,又附耳说:“方老爷,你是老客人,不要紧的。就不过一个局钱,加上赏钱小费,也没有多大开销。放心好了。”
蓬壶只是嘻嘻地笑,没有说话。外婆已经知道他心中愿意,就又把他拉回楼上房间里。桂林故意问:“干吗忙着要走哇?是不是想到文君玉了呀?”外婆抢着说:“怎么不是?这回不许他去了。”桂林说:“文君玉在叫你呢!当心点儿,明天去了,看她不拧你!”蓬壶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外婆出去以后,桂林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蓬壶吸。蓬壶摇摇头说:“不会。”桂林就自己吸了。蓬壶问:“你有多大的瘾?”桂林说:“不过一筒两筒地抽着玩儿,哪里有瘾哪!”蓬壶说:“抽烟的人都是抽着玩儿上的瘾。到底还是不抽的好。”桂林说:“我要是抽上了瘾,怎么做生意呀?”蓬壶就问问桂林的身世,桂林也问问蓬壶的情形。可巧一个父母姊妹都死了,一个妻妾子女都没有,彼此都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桂林说:“我父亲就是开堂子的。我做清倌人的时候,衣裳、头面、家具倒有不少,都是我娘的东西。后来上了客人的当,漂了一千多块洋钱的局账。这一来,堂子关张了,父母亲也死了,还欠了三百多块洋钱的债。”蓬壶说:“上海这个地方,浮头浮脑的空心大爷多得很,做生意确实不容易。倒是我们这一班人,都是几十年的老上海了,叫叫局,打打茶围,尽管生意不大,倒没有丢过面子。堂子里都说我们是规矩人,对我们挺好的。”
桂林说:“堂子饭实在不容易吃,哪里有好生意做得着?如今我也不想了,随便什么客人,只要替我还清了债,我就跟他去。”蓬壶说:“嫁人当然最好。不过你还要当心点儿,再上一回当,可就一生一世吃苦了。”
桂林说:“这是不会的了。以前年轻,不懂事,只喜欢漂亮小伙子,听他们胡一通神吹就相信,才会上了他们的当;如今我只拣那老老实实的客人,还会错么?”蓬壶说:“话倒是不错,可哪里有老老实实的客人可以跟他去呀?”
说话之间,蓬壶连打了两个呵欠。桂林知道他平时习惯于早睡,刚打过十点,就叫外婆搬稀饭来吃了,收拾安睡。
不料这天夜里,蓬壶就着凉了。第二天早上,觉得头晕眼花,鼻塞声重,实在支持不住。桂林劝他不用起身,就在这里静养几天。蓬壶只好依言,在枕边写了张字条送给吟坛的主人,告个病假。当天就有好几个同社的诗友来问候。见桂林小心伺候,亲热异常,都说是奇遇。
桂林请了名医窦小山来给蓬壶诊治,开了个发散的方子,桂林亲自煎药。一连三天,桂林顷刻不离,日间无心茶饭,夜间和衣睡在外床。蓬壶十分感激。第四天退了烧,外婆就在蓬壶耳边嘀嘀咕咕,撺掇蓬壶娶桂林为妻。
蓬壶自己想想,鳏居已久,终非长策;桂林既然不弃贫嫌老,怎能失去这个机缘?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意思。等到调理痊愈,碰壶辞谢出门,径往抛球场宏寿书坊告诉老包。老包极力赞成,蓬壶大喜,就请他为媒,同到尚仁里赵桂林家当面商议。
老包跨进门口,两厢房的倌人、老妈子、小大姐儿都喊了起来:“咿,老包来了!”李鹤汀正在杨媛媛房间里,听见外面叫嚷,向玻璃窗外一看,果然是老包,就想招呼;又见后面跟着个方蓬壶,就缩住了嘴,却叫赵妈到楼上去说:“请包老爷说句话。”
大约过了两三顿饭的工夫,老包方才下楼来,鹤汀迎见让座。老包问:“有何见教?”鹤汀说:“我请殳三吃酒,他谢谢不来。你来得正好。”老包大声说:“你拿我当什么人?请我吃镶边酒,要我垫殳三的空,我可不吃!”
鹤汀忙陪笑坚留,老包偏作势要走。杨媛媛拉住老包,低声问:“赵桂林是不是要嫁人了?”老包点头说:“不错。我做的大媒,三百债,二百开销。”鹤汀问:“赵桂林也会有人娶?”媛媛说:“你别看不起她,以前可也是个红倌人呢。”
这时候,去请客人的回来说:“还有两位没请到。卫霞仙那儿说:‘姚二少爷好久没来了。’周双珠那儿说:‘王老爷去了江西以后,洪老爷就不大来。’”鹤汀也作势说:“老包听见了没有?这回你要是走了,我可要不高兴了。”媛媛打个圆场说:“老包跟你闹着玩儿呢,怎么会走?”鹤汀向窗外一看,见是老包,正想招呼;又见后面跟着个方蓬壶,就缩住了嘴。
不久,请到的四位客人──朱蔼人、陶云甫、汤啸庵、陈小云──陆续来到,鹤汀就叫摆台面,起手巾。大家入席,且饮且谈。
蔼人问:“令叔是不是回去了?我还没见过他呢!”鹤汀说:“还没有回去。就于老德一个人回去了。”云甫说 :“今天人少,怎么不请令叔一起来叙叙?”鹤汀说:“家叔怎么肯吃花酒?上次是被黎篆鸿拉住了,才叫了个局。”老包说:“令叔确实有点儿本事!他在上海也算是个老玩儿主了,不但没有用掉多少洋钱,反倒赚了不少洋钱带回去。”鹤汀说:“照我看,要玩儿么,还是花点儿钱的痛快。像我叔叔那样,有什么好?”小云问:“你这次来,可曾发财?”鹤汀说:“这次比上次输得还要多。殳三那儿空了五千,前天刚刚付清。罗子富那儿一万块,要等卖了油再还。”啸庵插嘴说:“你那包房契,你可知道差点儿出危险?”于是就把黄二姐如何偷走,如何敲诈,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说:“还是我从中关说,让罗子富拿出五千块洋钱来赎回拜匣去,才算保了个平安无事。”众人摇头吐舌说:“黄二姐原来是个大骗子!”媛媛“嗤”地一笑说:“洋场上的老鸨,哪个不是骗子?”
老包听了,以为说他,猛地站起,要和媛媛不依。媛媛怕他动手,跑出客堂,老包追到帘子前面,恰好出局的接踵而来,不提防陆秀宝掀起帘子,迈进房间,跟老包头碰头猛地一撞,引得房内房外哄堂大笑。
老包摸摸额角,转身归座。鹤汀笑着讲和,招呼媛媛进房来,罚酒一杯。媛媛不服,经大家公断,叫陆秀宝也罚一杯。于是老包首倡摆庄,大家轮流豁拳,欢呼畅饮。一直到了十一点钟,方才散席。
李鹤汀送客以后,想取件东西,就喊匡二。盛姐回说:“匡二爷走了。坐席的时候还看见他在这里的。”鹤汀说:“等他来了,说我有事情找他。”盛姐答应着。鹤汀又吩咐轿班:“看见匡二,叫他就来。”轿班也答应着走了。
第二天,鹤汀一起身就问:“匡二呢?”盛姐说:“轿班已经来了。匡二爷还没有来。”鹤汀十分奇怪,就喝令轿班:“到客栈去把他叫来!”
轿班去了不久,即回来复命:“客栈里的茶房说:昨天夜里匡二爷没有回去过。”鹤汀只以为匡二在野鸡窝里迷恋忘返,一时找他不着。等不得,只好亲自坐轿回到石路长安客栈。开了房间进去,再去开箱子取东西。这箱子本来装得满满的,不想如今竟是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鹤汀急得目瞪口呆,打开别的箱子来看,也是如此。鹤汀喊茶房来问,茶房也慌了,忙请账房上来。账房先生一看,皱眉说:“我们客栈里清清楚楚,哪里来的贼呀?”鹤汀心知必是匡二所为,跺脚悔恨。那先生安慰两句,就去报知巡捕房。鹤汀叫轿班火速到大兴里诸十全家,把实夫接回客栈来。
实夫赶回来,检点自己的物件,竟然丝毫不动,单是鹤汀的八只皮箱、两只考篮、一只枕箱里面,凡是贵重的东西,全都偷了去。又在桌子的抽屉里找出一叠当票──那是匡二留给主人去赎取原物的。鹤汀见了,心中多少放宽了些。
正在忙乱中,一个外国巡捕带着两个包打听前来踏勘,查明屋面门窗一概完好,并无一些外贼来去的痕迹,判定必是监守自盗无疑。鹤汀说出匡二一夜不归;包打听细细问了匡二的年岁、面貌、口音,记录在案,就回去了。
茶房说:“一个礼拜以前,我好几次看见匡二爷背着一大包东西出去。我又不好问他,谁知道他是偷了去当的呀?”实夫笑着说:“匡二倒也有点儿意思!见你是个大爷,破点儿财不要紧,全偷的是你的东西。要不然,我的东西干吗不要哇?”
鹤汀生了半天闷气,自思人生地疏,不宜造次,默默盘算,只有齐韵叟可以商量。当即坐了轿子,望一笠园而去。一个外国巡捕带着两个包打听来踏勘,判定是监守自盗无疑。
一笠园门口的管家,都认识鹤汀,急忙上前,引领轿子抬进大门,在第二道园门前面停下。鹤汀见那门上的兽环衔着一把大锁,仅留旁边的一扇腰门出入,不解是什么缘故。管家等鹤汀下了轿,打千回禀:“我们大人接到电报,回去了。只有高老爷在这里。请李大少爷大观楼宽坐。”鹤汀心想:“韵叟回家,就跟亚白商议一下也未始不可。”就跟管家款步进园,一直到了大观楼上,亚白接着。
鹤汀说:“就你一个人了,不觉得寂寞么?”亚白说:“我寂寞点儿倒是不要紧的,可惜这座菊花山,龙池先生花了好一番心血,如今白白闲着。”鹤汀说:“那么你也应该请请我了嘛!”亚白说:“行,明天就请你。”鹤汀说:“明天没有空,过两天再说吧。”亚白问:“有何贵干?”
鹤汀就把匡二卷逃一节讲了个大概,亚白不胜惊骇。鹤汀问:“要不要报官?”亚白说:“报官么,也不过是报报而已,真想靠他们抓住了贼,追他的赃,只怕也难。”鹤汀又问:“那么不报官行不行?”亚白说:“不报官也不行。要是匡二在外面再惹出点儿什么事情来,问你这个东家要人,你怎么办?所以还是备个案的好。”鹤汀连说:“很对,很对!”站起来就要告辞。亚白说:“也用不着这样着急嘛。”鹤汀说:“这会儿心情不好,让我早点儿把事情办完了,再移樽就教如何?”亚白笑说:“随时恭候。”一路送出二道园门,彼此拱手作别,鹤汀登轿自回。
亚白刚要转身,忽然旁边有个后生叫了一声“高老爷”,抢上前来打了一个千。亚白一看,却不认识。问他姓名,才知道是赵二宝的哥哥赵朴斋,来打听史三公子有没有书信。亚白回说“没有”,朴斋不好多问,退下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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