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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第四十八回

兆贵里恶少软厮闹 老旗昌广妓硬撒娇
黄翠凤掉头这天晚上,罗子富叫了一个双台,给她绷绷场面。中午十二点钟,钱子刚刚回家去,请的客人就陆续都来了。最早到的是葛仲英,他见三间楼房干净精致,前后转了一圈儿,又踅到后面阳台上去。这个阳台,正对着兆贵里孙素兰的房间。仲英居高临下,看见那房间里华铁眉正和孙素兰举杯对酌,其乐陶陶,就远远地跟他们点头打了个招呼。
铁眉推开窗户,向仲英高叫:“你有工夫吗?过来跟你说句话。”仲英估计坐席还早,就跟子富说明,踱了过去。不料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身穿油光光亮闪闪的绸缎衣服,聚立门前,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仲英刚刚进门,就有一顶官轿接踵而来,一直抬进客堂里。仲英急忙迈步登楼,素兰出房来迎接,请进让坐。铁眉知道他不怎么喝酒,也不客套。仲英问他有什么事情相招,铁眉说:“亚白请客的小启,你看见了么?是什么绝世奇文,要请咱们一起去鉴赏!”仲英说:“我问了小云,也是刚刚才知道。”接着就把高、尹二人赌东道的经过讲了一遍,铁眉这才恍然大悟,说:“我正在奇怪,虽然文君的房里,为了个癞头鼋不好去请客,干吗非要到老旗昌去开厅?谁知道原来是痴鸳在高兴。”
正说着,老妈子金姐进来,在素兰耳边悄悄儿说了一句话。素兰十分吃惊,随即叫跟局的大姐儿盛一碗饭来。铁眉纳闷儿,问她怎么一回事儿。素兰小声地说:“癞头鼋来了。”铁眉吐了吐舌头,也就撤酒用饭。
刚放下饭碗,忽听后面亭子间里哗啦啦一声响,好像摔了一套茶碗。接着斥骂声、劝解声,嚷成一片,沸反盈天。有三四个流氓门客,履声橐橐,闯进客堂里来,竟像是奉命巡哨的一般,一直到房门口,东张西望,跟房里的人打了个照面。
仲英一看这个架势,坐不稳了,急于要回去,铁眉请他稍等片刻,约他一起走。素兰不敢挽留,赶紧出房去。只见赖公子气愤愤地乱叫乱嚷,一定要见见房间里是什么样的恩客。那些手下人个个摩拳擦掌,就等动手。金姐和大姐儿没口子分说,拉这个扯那个,哪里挡得住?素兰只得强装笑脸,上前按住了赖公子,小心陪话。赖公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在莺声燕语面前,登时又软了下来,付之一笑,不再发作。那帮流氓们也就转舵收篷,纷纷指责老妈子,归咎于小大姐儿,说是她们莽撞,得罪了客人了。
仲英和铁眉匆匆走避,让出了房间。素兰不敢相送,强陪着笑脸请赖公子进房去坐。赖公子故意直挺挺地坐在交椅上,拿腔拿调地说:“我才不进你房间呢,你想叫我做‘填房’吗?”那帮流氓们见了,也都装腔作势起来,端着个架子,不肯动身。架不住素兰搂着赖公子的肩膀,低声下气又甜言蜜语地央告,尽管赖公子嘴里还说“不去,不去”,两只脚却身不由己地跟着素兰进房去了。
赖公子只顾脚下,没留神头上,刚进房门,就撞上了挂着的保险灯,蹭破了一点儿油皮,并没有出血。赖公子抬头一看,嗔着说:“你这只不长眼的灯,竟敢也来欺负我!”说着,举起手中的象牙折扇,把内外灯罩丁丁当当地敲得粉碎。素兰见了,也无可如何。一帮流氓们还在敲锣边儿说风凉话。有的说:“保险灯不认得赖公子呀,要是恩客么,就不敢碰了。”有的说:“保险灯不过不会说话,他碰了你的头,意思就是要赶你出去。”另一个说:“咱们根本就不应该进这个房间,倒冤枉了保险灯!”
赖公子不理睬这些话,却对素兰说:“你别心疼,我赔你好了。”素兰微微一笑:“少大人真会说笑话,当然是我们的灯挂得不是地方,怎么能让少大人赔呀!”赖公子立刻又沉下脸来说:“怎么?你不要?”素兰急忙改口:“少大人赏赐,怎么敢不要?刚才少大人说要赔给我,所以我说不敢要。”赖公子又“嘻嘻”地一笑。弄得他手下那帮流氓摸不着头脑,时或挑唆,时或奉承。素兰看不入眼,一概不睬,只应酬赖公子一个。
赖公子喊个当差的当面吩咐,传谕生全洋广货店掌柜的,就说这里需要大小各式保险灯,叫他们立刻送来张挂。不多时,当差的带了一个伙计回来交差。赖公子就叫把房内的旧灯全数拆下,都换上新保险灯。伙计答应一声,竟在房间的四周和中央一共挂起十盏保险灯来。素兰见赖公子脸色不大对头,只好随便他折腾。赖公子见素兰虽然小心伺候,却既不亲热,也不冷淡,就拉着她并坐在床沿,问长问短。素兰格外留神,问一句答一声,绝不多说。问到刚才房间里究竟是谁,素兰本想不说,又怕赖公子借故找茬儿,横生事端,干脆就说明是华铁眉。赖公子听了,腾地跳了起来说:“早知道是华铁眉,咱们一起见见该有多好!”素兰并不接嘴。那帮流氓随即乱哄哄地撺掇:“华铁眉住在大马路乔公馆里,咱们去请他来,好吗?”赖公子欣然说:“好,好!就连乔老四一起请!”当即写下请帖,另外又想出了几个人做陪客,一起写好,叫当差的去请。素兰任其所为,既不怂恿,也不拦阻。
赖公子胡闹了半天,自己的兴头倒挺高的,看看素兰,却依然不冷不热,心中不免生了一股子闷气。等到当差的请客回来,说是有的有事,有的不在家,竟没有一个肯光顾的。赖公子气儿不打一处来,一顿“王八蛋”,骂退了当差的,气愤愤地说:“他们不来,咱们自己吃!”赖公子叫把房内的旧灯全数拆下,在房间的四周和中央一共挂起十盏保险灯来。
当即乱纷纷地又重新写了请帖,赖公子还一连气叫了十几个局。天色已经晚了,客堂里摆起了双台。素兰生怕赖公子寻衅生事,授意金姐把所挂的保险灯尽数点上,房间里又亮又热,不独眼睛几乎照花,且逼得人人头脑发烧,额角出汗。赖公子却倒十分称心,鼓掌狂叫,加上流氓们的同声附和,有如滚雷一般震耳。素兰在席间如坐针毡,只等出局的到来,就好借机抽身。没想到出局的来了,赖公子却叫她们尽数靠后面坐,只认定了素兰一个,一味地厮缠。偏偏这晚上竟没有一处叫素兰出局的,连躲也没地方躲去。
素兰照例斟酒,赖公子就举那杯子凑到素兰的嘴边,要她代饮。素兰转脸避开,赖公子生气,随手把杯子“噗”地放在桌子上。素兰斜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只好端起那杯酒来,笑着向赖公子婉转地说:“你要叫我喝酒么,应该敬我一杯。我敬你的酒你拿回来叫我自己喝,这不是你不识敬吗?”说着,也把杯子“噗”地放在赖公子面前。赖公子反而笑了,连说“有理,有理”,先自己干了一杯,另筛一杯递给素兰。素兰也一口喝干,席间同声喝彩。
赖公子豪兴大发,一定要跟素兰对干。素兰蹙额说:“少大人请吧,我不大会喝酒。”赖公子不由得生气地说:“你是出名的好酒量,还说不会喝,是不是存心欺骗我!”素兰冷笑说:“少大人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当倌人的学喝酒,把一杯酒喝下去,等会儿还要挖它出来,这才算会喝酒了。出局到了台面上,客人看见我喝起酒来一口一杯,都说我是好酒量,哪儿知道我们出局回来以后都要吐掉了才舒服。”赖公子也冷笑说:“我可不相信。要不,你喝一杯酒挖给我看!”素兰故意拿话岔开说:“挖什么呀!你少大人么,叫人家挖了,还要叫人家看!”
赖公子不依,张开双臂,就要把素兰搂进怀里。素兰乖觉,假装发急,娇声娇气地尖叫着仓皇逃遁。正好看见金姐隔着门帘儿向她点头,就走出房来,问有什么事情。原来是铁眉的家奴华忠奉命来探听赖公子如何行径。素兰讲了个大概,并说:“回去告诉你老爷,一直闹到这会儿,总在找我的碴儿,问问老爷,可有什么法子。”
华忠还没有答话,台面上一片声叫“先生”。素兰只得回去。华忠悄悄儿地往里一瞧,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帘缝里冲出。席间众人有光着头的,有赤着脚的,有敞着胸的,有露着怀的,什么样儿的都有。赖公子身后团团转围着十几个倌人,打成一个栲栳圈儿,热得他满头大汗。
赖公子见素兰重新入席,一定要跟她豁拳。素兰推说不会,赖公子拍案大叫:“豁拳么有什么不会的呀?”素兰说:“没有学过,怎么会呀?少大人要跟我豁拳,明天我就去学。学会了,再来奉陪。”来公子怒容满面,狰狞可怖,正要发作,幸亏有个流氓代为排解说:“她们是先生。先生的规矩,单唱曲子,不豁拳。就叫她唱支曲子吧。”素兰无法再推了,只好和起琵琶来。
华忠认得这一帮流氓,大都是些破落户的纨绔子弟,和那驻防吴淞口的兵船执事。生怕被他们看见了,查问起来,难于对答,只好退出,回大马路乔公馆禀告家主。铁眉寻思半晌,也没有什么法子,只好丢开。
第二天中午饭后,有个打杂的给铁眉送来一张请帖。铁眉考虑了一下,先叫华忠再去探听赖公子今天的游踪,自己随即坐轿到兆贵里孙素兰家等候复命。
素兰一见铁眉,呜呜咽咽,大放悲声,诉不尽的无限委屈。铁眉只好恳切地宽譬慰劝。素兰怕赖公子又来,急于要商量怎样躲避,铁眉只知道叹气,却拿不出好办法来。素兰说:“我想到一笠园去住几天,你说好不好?”铁眉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有多么不便。第一,我怎么去跟韵叟说?第二,癞头鼋跟我家也算是世交,让他知道了,好像也难为情。”素兰说:“姚文君在一笠园,就为了躲癞头鼋,有什么不便?”铁眉理屈词穷,依旧低头无语。素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这个人,随便什么一点儿大的事情,用着你的时候,从来不肯帮忙。你放心,我不过先告诉你一声,齐大人那儿,我自己去说;癞头鼋知道了,也跟你不相干!”铁眉拍手说:“那么最好。等会儿到了老旗昌,你要说么就说。”素兰鼻子里又“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俩人的脾气素来好静,这时候有些口角,越发相对无言了。直到华忠回来报说:“这会儿少大人在坐马车,一会儿就来这里。”铁眉听了,很是慌张,赶紧对素兰说:“咱们快走吧!”素兰听了,更其生气,迟疑了半天,方才回答:“随便你。”
铁眉留下华忠,吩咐他:如果癞公子到这里来生事,赶紧到老旗昌报信儿。素兰嘱咐金姐好生接待赖公子,只管实说出局到老旗昌去就是了。
俩人下楼,各自上轿。刚抬出兆贵里,就听见马车的轮蹄声逐渐靠近,霎时间追风逐电,直逼到轿子旁边。铁眉以为是赖公子,探头一望,原来是史天然带着赵二宝,分坐两辆马车,一路朝南如飞而去,估计也是亚白请的同席之客。等到马车过去,轿子慢慢前进,转过打狗桥,经由法马路,然后到了老旗昌。只见前面一带歇着许多空轿、空车,估计史天然一定已经先到,又见后面还有许多轿子衔接抬来,看样子客人、倌人还真不少。
铁眉和素兰在门口下轿,后面的轿子抬来,一齐停下,原来是葛仲英、朱蔼人、陶云甫三位,连带局过来的吴雪香、林素芬、覃丽娟,一共是六顶轿子。大家拱手为礼,纷纷进门。
高亚白在里面看见,和两个广东婊子迎了出来,大笑说:“催请的条子刚刚送去,你们倒全来了。还有个天然兄,来得更早。好像大家都约定了时间似的。”一行人缓步升阶,来到厅堂上,见先到的除了史天然之外,还有尹痴鸳、朱淑人、陶玉甫三位。
大家相见,还没有入座,云甫就说:“我们并没有约好了时候,就为了急着要看痴鸳先生的绝世奇文。你还是快点儿拿了出来,别叫我们着急吧。”痴鸳说:“我要等客人到齐了才好交卷呢,你别性急呀!”仲英问:“要等到什么时候?”亚白说:“快了,就是陈小云和齐韵叟还没有到。”
众人没法儿,只好相让坐下。仔细打量这厅堂,果然风格别具,花样翻新,跟堂子绝不相同。屏栏窗牖不是雕镂就是镶嵌的;帐幕帘帷不是藻绘就是绮绣的;刻划得花梨、银杏、黄杨、紫檀件件精致;渲染得湖绉、官纱、宁绸、杭纺色色鲜明。大如栋梁、柱础、墙壁、门户之类,无不耸翠上腾,流丹下接;小如几案、椅杌、床榻、橱柜之类,无不精光外溢,宝气内含。至于栽种的异卉奇葩,悬挂的书法名画,陈设的古董珍玩,品尝的美果佳茶,就更不消说了。
众人再仔细打量那广东婊子,出出进进,替换相陪,约摸二三十个,比起上海的堂子来也绝不相同。或梳着个直棱棱的发髻,或拖着条油松松的大辫,或眼梢贴两枚圆丢丢的绿膏药,或脑后插一朵颤巍巍的红绒球。最奇怪的还是:桃花颧颊好似打肿了嘴巴子;杨柳腰肢好似夹挺了脊梁骨;两只袖口晃晃荡荡,好似猪耳朵;一双鞋皮踢踢踏踏,好似龟板壳。要说力气,大得简直叫人害怕:朱蔼人跟一个婊子说了句轻松的笑话逗个乐子,那婊子不依,撒起娇来,笑着骂着,转过身来,抓住了蔼人的胳膊,隔着两重衣衫,看上去其实只是轻轻地捏了一把,竟捏得蔼人狂叫起来。急忙捋起袖子来看,只见并排三个指印,青中泛紫,好像熟透了的葡萄一般。众人见了,转相告诫,谁也不敢跟这些婊子打哈哈了。
不久外间通报:“齐大人来!”众人急忙起立。韵叟率领一群婀娜娉婷的本地婊子袅袅而来,是李浣芳、周双玉、张秀英、林翠芬、姚文君、苏冠香六个人出局。韵叟四顾,数了数人数,向痴鸳说:“客人全齐了,你的奇文呢?”亚白代答说:“人还没有齐,不过也可以说是齐了。──陈小云是外行,等他干吗?”痴鸳摇头说:“那也不能欺瞒他,再等会儿也不要紧嘛。”
天然说:“客人不齐,也不要紧的,干吗非得等齐了?是不是客人不齐你的奇文就不拿出来?”铁眉接口说:“我看痴鸳的奇文一定是没有做出来,借口客人不齐,就不交卷了。”仲英、蔼人、云甫都抵掌说:“一点儿不错,一定是做不出,想赖账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只有淑人、玉甫不措一词。痴鸳只是微笑,也不辩解。
谈笑间,陈小云终于带着金巧珍姗姗而来。韵叟说:“这回没得可说了,客人都齐了。”痴鸳笑着两手一摊:“我还真是做不出,没有做,这可怎么办呢?”韵叟似怒非怒,脸色庄严地右手一伸:“不管你怎么说,今天非要你交卷不可!”痴鸳鼓掌大笑,从怀里取出一篇稿子,双手捧给了韵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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