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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第四十回

拆鸾交李漱芳弃世 解急难陈小云治丧
陶云甫、覃丽娟两顶轿子出了一笠园,急急往四马路抬去。丽娟自回西公和里,云甫则到东兴里李漱芳家。下轿进门,先踅到右首浣芳房内。大阿金冷眼看见,忙跟过来,送上茶碗,就要装烟。云甫挥挥手,叫她:“去喊二少爷来!”大阿金答应一声,出房去请。
大约过了一刻钟,玉甫才从左首漱芳的房间里趔趔趄趄地过来,后面跟着浣芳,见过云甫,都默默坐下。云甫先问漱芳现在的病势,玉甫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眼中的泪水已经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簌滚落下来,仓促间来不及取手绢儿,就用袖口去擦。浣芳趴在玉甫膝头上,扳开玉甫的手,愣愣地抬头仰视。见玉甫掉泪,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阿金喝止不住,还是玉甫叫她不要再哭, 方才极力忍住。
云甫看了这种光景,也觉得惨然,婉转地说:“漱芳的病,也实在可怜。你住在这里料理料理,也是应该的。不过总得有个分寸限度才好。我听说你也在发烧了,可有这事儿?”
玉甫两眼看着地板,脸上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云甫刚要再问,却听见李秀姐在帘外轻轻地叫了两声“二少爷”。玉甫着急,撇下云甫,站起来就走,浣芳紧紧跟随。云甫有心看看漱芳的病势,也跟了过去。只见漱芳斜靠在床上,背后垫了几条棉被,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急促地喘着气。玉甫过去,按着她的胸脯,缓缓地往下揉挪摩挲。阿招蹲在里床,手端一碗参汤。秀姐站在床角,秉着洋烛手照。浣芳也挤了上去,被秀姐赶了下来,只好掩在玉甫背后,偷偷儿地张望。漱芳斜靠在床上,背后垫了几条棉被,面色如纸,急促地喘着气,玉甫按着她的胸脯,缓缓揉挪摩挲。
云甫见漱芳的病势不轻,正要走开,忽然听见漱芳嗓子眼儿里“咕噜噜”一声响,吐出一口粘痰。秀姐忙用手巾承接、拭净。漱芳气喘稍定,阿招用银匙舀了些参汤送到她嘴边,喂了四五匙,也只有一半下肚。玉甫亲切地问:“你心里觉得舒服点儿吗?”连问几遍,漱芳只是抬起眼皮来略瞟了一瞟,又闭上了。
玉甫怕她厌烦,抽身站起。秀姐回身放下手照,方才看见云甫也在房里,忙说:“啊唷,大少爷也来了!这里肮脏,快请对面房里坐吧!”
云甫转身出房,秀姐叫阿招下床来照顾病人,自己和玉甫、浣芳一起到了右首房间。大家都站着不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浣芳愣愣地瞧瞧这个脸色,又瞧瞧那个脸色,盘旋彷徨,不知道怎么是好。
还是秀姐先开口说:“漱芳的病大概不行了。开头我们大家都希望她能够好起来;如今看来不像是会好的样子。这也没有办法。她么,不会好了,我们好多人可还要过日子。不能为了她大家都不活了。再说,也没有这个道理的。大少爷,你说是不?”
玉甫听到这里,忍不住竟要哭出声儿来,连忙向房后溜去,浣芳随后跟着。云甫也觉得伤心。秀姐又说:“漱芳病了一个多月,上上下下害了多少人!先是一个二少爷,辛苦了一个多月,整天整夜陪着她,睡也睡不成。今天我摸摸二少爷的脑门儿,好像也在发烧。大少爷倒要劝劝他才好。我也跟二少爷说过,漱芳死了,往后还要二少爷照应点儿我。二少爷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漱芳已经病倒了,二少爷要是再生病,叫我们怎么办呢?”
云甫听了,蹙额沉思,徘徊良久,叫大阿金去喊二少爷。大阿金找到漱芳房内,没在那儿。问阿招,说是:“没有来过。”一直找到秀姐的房间里,才看见玉甫面壁而坐,呜呜饮泣;浣芳在旁边牵衣扯袖,哭着连声解劝:“姐夫,别哭了。”
大阿金跟玉甫说:“二少爷,大少爷请你过去一下。”玉甫勉强收泪,消停了一会儿,仍牵着浣芳的手到漱芳房间里来,坐在云甫对面。秀姐一旁相陪。云甫开导他说:“就算漱芳是正室,自古男子从来没有殉节的道理, 只可以礼节哀,何况跟漱芳的名份并没有定下来。
玉甫不等云甫把话说完,就回答说:“大哥放心!漱芳没有几天了。我等她死了,料理完丧事,就回到家里,以后再也不出大门了。别的闲话,大哥不要去听。漱芳也可怜,生了病没个可心的人伺候她。我因为看不过去,也不过说说而已。”云甫说:“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开的。照你刚才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你自己发烧了,应该睡一会儿。”玉甫满口应承说:“我白天睡不着,这就要睡了。大哥放心。”
云甫不便多说,随即告辞。秀姐却又拉住了说:“还有两句话要跟大少爷商量。前两天漱芳看样子不好,我想给她冲冲喜①,二少爷总望她好,不许做。现在看来只好去做了,再不做恐怕来不及了。”云甫说:“那就做起来吧,就是病一时好不了,也不要紧的。”说着,起身下楼。玉甫站起来要送,浣芳怕他随云甫一起走了,拦住不放。云甫也叫玉甫避风早睡,不要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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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冲喜──迷信的说法:给重病人举办喜事,可以使病人的病减轻。这里秀姐所说的冲喜,指的是定做棺材。
秀姐送出房来,云甫说:“玉甫心里也乱,办不了什么事。要是有什么好歹,差人到西公和里叫我一声,我来帮忙。”秀姐感谢不尽。云甫又吩咐玉甫的轿班,叫他们不时通报。秀姐一直送出大门外面,看着云甫上了轿子,方才回来。
云甫还不放心,刚到西公和里覃丽娟家,马上就差一个轿夫回东兴里打听玉甫睡了没有。等了好久,轿夫才回来报说:“睡倒是睡下了,不过在发烧。”云甫又叫轿夫再去说:“受了寒气,还是发泄一下的好。叫他多盖一条被子,让他出汗。”轿夫应承又去。
云甫吃了稀饭,自和丽娟收拾安歇。
第二天一早,云甫醒来,正要差人去问信,恰好玉甫的轿班来报说:“二少爷挺好的,先生也好点儿了。”云甫略放宽心。起身刚洗过脸,张秀英的老妈子阿虎从一笠园回来取东西,带回来一封韵叟的便柬,请云甫晚间园中小叙,又问起漱芳的病。云甫叫阿虎回去回话:“漱芳的病略微好些。晚上如果没有事情,一定过去。”
不料阿虎走了以后,刚过十二点钟,云甫还没有吃完午饭,玉甫的轿班飞跑来报:李漱芳刚刚咽气。云甫急的是玉甫,丢下饭碗,马上坐轿到东兴里,一路上打算着如何处置。刚到李家门口,就叫轿班去请陈小云、汤啸庵两位速来会面。
云甫迈步进门,只见左首房间六扇玻璃窗豁然洞开,连门帘也摘了,屋里正在烧落床衣和纸钱、锡箔之类,烟雾腾腾地直冲出天井里来,随风四散。房内一片哭声,号啕震天;夹杂着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和吆喝声,听不清玉甫是不是在里面。
一个打杂的卸下漱芳床上的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看见云甫,随口高声向房内喊:“大少爷来了。”云甫踅进右首房间,坐着等待。忽听见李秀姐发急地叫唤:“二少爷,不要这样!”随后一群老妈子、小大姐儿飞奔过去。轿班和打杂的等人都在窗外探头观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接着秀姐、老妈子、小大姐儿围着玉甫,前面拉,后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得嗓子都哑了,直打干噎,脚底下也不知高低,跌跌撞撞地进了右首房间。云甫见玉甫额角上肿起高高的一块,跺脚说:“你这个样子,像什么呀!”
玉甫见哥哥发怒,自己才渐渐把气强压下去,背转身,挺在椅子上。秀姐正要和云甫商量丧事,阿招在客堂里又叫开了:“妈妈快来,浣芳还在叫姐姐,要爬到床上叫她起来呢!”秀姐忙又去拉过浣芳来,──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秀姐埋怨两句,交给玉甫看管。
恰好陈小云到了,云甫迎见。小云先说:“啸庵为了淑人的婚事,到杭州去了。你请他来,有什么事情?”云甫说是拜托二人料理丧事。小云点头应诺,愿意一力承担。
云甫转身对玉甫说:“如今人已经死了,你也不懂什么事儿,就是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丧事么,我托小云给你料理,我和你两个走开点儿吧。”玉甫发急说:“那么哥哥再放我四五天,行么?”刚说了一句,又哭得接不上气儿来。“
云甫说:“不用了吧。这会儿先随我去,一会儿有事再来好了。我是叫你去散散心。”秀姐也说:“大少爷和你一起去散散心,最好了。二少爷在这里,我也有点儿不放心。”小云调停说:“应该去散散心。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会去请你的。”玉甫被逼无奈,只好低头无言。云甫就叫打轿,亲手搀了玉甫同行,说:“咱们到对面西公和里去。”
浣芳只听见说“到对面”,还以为他们去看漱芳,先跑到左首房间去了。阿招要拦,已经来不及。浣芳等了半天,不见有人来,又茫然地跑出客堂。一眼看见玉甫正在门口上轿,顾不得什么,哭着喊着一直跑出大门,狠命地把脑袋往轿杠上乱碰乱撞。幸亏秀姐眼快,赶紧追上去拦腰抱住。浣芳又挣又跳,玉甫说:“让她一起去吧。”秀姐这才放手。浣芳一头钻进轿子里,哭着闹着跟玉甫不依,经玉甫百般哄劝,方才罢休。
轿子抬到西公和里覃丽娟家,云甫出轿,领玉甫和浣芳登楼进房。丽娟见玉甫、浣芳眼泪未干,知道是为漱芳新丧伤心,忙叫外场拧上手巾把儿来。云甫叫多拧两把给浣芳擦脸,丽娟干脆叫老妈子打盆水来,给浣芳洗脸梳头,刷光了头发,又劝她略施了些脂粉。玉甫坐在烟榻上,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坐起,没个着落的地方。
不多一会儿,小云来问:“棺材倒是有两具现成的。一具是婺源①板,还不错;另一具是楠木②的,不过价钱大点儿。 用哪一具?”玉甫马上接口说:“用楠木的。”云甫也就不再开口。小云拿出一张单子来说:“所用装裹③,开了一篇账在这里,你们看看。她们要用凤冠、霞帔,看你们的意思怎么样?”玉甫接过单子来看了看,拿不定主意,眼望着云甫。云甫说:“那也可以,无非玉甫多花几块洋钱而已。李家的丧事,跟我们陶家无关,随便她们要用什么,让她们自己决定好了。”小云又说:“已经请阴阳先生看过了,择定初九午时入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地在徐家汇,明天就动工打圹。”云甫、玉甫连声道谢,小云急急地赶到丧家张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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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婺源──县名,在江西省东北部,与浙江、安徽交接。以出好木材闻名。
② 楠木──做棺材的名贵木料,产于四川、云南、贵州、湖南等省。
③ 装裹──死人入殓时穿的服装。
黄昏时候,玉甫说是想起一件事情来,一定要亲自去交代。云甫劝阻不听,只好陪他一起去。浣芳自然也同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到了东兴里李家,漱芳的尸身已经停在客堂中央,灵堂里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个尼姑对坐念经。左首房间里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在赶做孝服。小云在右首房间,正和秀姐在检点送行衣帽。
玉甫见这光景,哪里忍得住?背着云甫,跑到后面秀姐房中,拍桌捶凳,放声大哭;加上浣芳一唱一和,哭得凄惨悲切。秀姐急忙要去劝解,倒是云甫叫住说:“这会儿你先别去劝,单是哭两声不要紧的,让他哭出来反而好。”秀姐就叫大阿金准备好茶汤伺候。灵堂里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个尼姑对坐念经,左首房间里有六七个裁缝在赶做孝服。
等到这边送行的衣帽都检点完毕,后面的哭声依然未绝;不过已经哭不像哭,而是直着脖子叫喊了。云甫这才说:“现在可以去劝了。”秀姐进去,果然一劝就住,一同到前面来洗脸喝茶。浣芳紧紧跟着玉甫,三步不离左右。
玉甫哭嚎了一阵,心里觉得舒坦些了,就问秀姐用什么头面入殓。秀姐说:“头面倒是有不少。就缺点儿衣裳。”玉甫说:“她的几对珠花和珠嵌条,都不好。她最喜欢的是帽子上的一颗大珠子,就拿它来做帽正吧。还有一块羊脂玉佩,她一直挂在纽扣上的,也让她带去,别忘了。”秀姐连连点头答应。
玉甫心中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云甫说:“你要哭么,随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过夜里不要住在这儿。你和我一起到西公和里去,反正离这儿也很近,你随时可以过来,她们也随时可以去请你,大家都方便,你说好不好?”
玉甫知道哥哥是好意,不能驳回,一一依从。云甫当即请陈小云到西公和里便饭,秀姐则一定要留他在她这里吃。云甫说:“我不是跟你客气,只为你这里正乱着,不如那边清静些。”秀姐说:“那么我这里烧几个菜,给你们送过去,好吗?”云甫点头说好。
临走,玉甫又被浣芳拦住了不肯放。云甫笑说:“还是一起过去吧。”浣芳紧紧拉住玉甫的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四个人干脆都弃轿步行。
到了覃丽娟家不久,桂福提着竹丝罩笼送菜来了,清清淡淡的四盘四碗。云甫叫摆在楼上房间里,让丽娟、浣芳一起入席。玉甫是滴酒不沾;小云事务缠身,毫无酒兴,勉强喝了三杯,就和玉甫、浣芳一起盛饭来吃;只有云甫想要借酒浇愁解闷,让丽娟陪着干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得醺醺然方才罢休。小云饭后就过那边去了。云甫已经跟丽娟商量好,腾出亭子间来,给玉甫安歇。
这一夜玉甫因为想头断绝,再加上一个多月来的劳累,躺到了床上,就呼呼睡去。浣芳睡在玉甫身边,却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日早晨,浣芳在睡梦中哭喊:“姐姐,我也要跟你去!”玉甫忙把她唤醒抱起。浣芳一头扎在玉甫怀里,呜咽不止。玉甫哄住了,一起穿衣下床。这一闹,惊动了云甫和丽娟,也比平日起得早些。
吃过点心,玉甫要到东兴里去看看;玉甫不放心,又陪着一起去。浣芳也紧紧相随,分拆不开。这一天玉甫往返了三次,恸哭了三场,害得云甫焦心劳顿,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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