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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第十回

金巧珍探望亲姐姐 沈小红笼络情哥哥
陈小云回到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楼上,管家长福伺候睡下。第二天起身晚了一些,还觉得懒洋洋的。饭后想要抽口鸦片,却决不定到哪里去抽:朱蔼人家虽然近,听说他这几天陪着杭州的黎篆鸿玩儿,未必在家,不如就到金巧珍处,也还方便。想好了,走下楼来,胡竹山递过来一张请柬,说是刚送来的。小云一看,是庄荔甫请到聚秀堂陆秀宝房里吃酒。记得荔甫做的倌人叫陆秀林,怎么倒在陆秀宝房里吃起酒来?心想大概是代请的了。
小云出门,也不坐包车,穿弄堂走到同安里金巧珍家,只见巧珍正在楼上当中一间梳头。大姐儿银大请小云到房间里去,递上水烟筒来,小云摇手,叫她点上烟灯,要抽两口鸦片。
银大做了一个烟泡,烧给小云吸了。巧珍梳好了头,进房来换衣裳,问小云:“你今天要是没什么事情,咱们去坐马车,好不好?”小云笑着说:“你还想坐马车呀!张蕙贞被沈小红打了,就为的是坐马车!”巧珍说:“也是她自己不中用,才让沈小红白打了一顿。要是有人打了我,我倒有地方吃饭了。”小云说:“你今天怎么那么高兴,想着要去坐马车呀?”巧珍说:“不是高兴了想去坐马车,是因为我姐姐昨天夜里吓得要命,跑到我这里来哭,天亮了才回去的。我要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小云说:“你姐姐在绘春堂,远着呢,怕什么?”巧珍说:“你倒说得轻松!不害怕,干吗人家都搬出来呀?”小云说:“你去看姐姐,叫我坐在马车里等你?”巧珍说:“你就和我一起去看看我姐姐,也可以的嘛。”小云说:“我去,算什么呀?”巧珍说:“你就不会去打个茶围?”小云一想也可以,点头说:“那么就去吧!”巧珍就让老妈儿阿海通知外场去叫马车。
不久,马车到了同安里门口,小云、巧珍带着阿海坐上,叫车夫先从黄浦滩兜回到东棋盘街。这个圈子不大,转眼间到了临河丽水台茶馆门前。车子停下,阿海带领小云先走一步,巧珍在后面慢慢儿走着。进胡同第一家,就是绘春堂。
小云跟着阿海一直上楼。到房门前,阿海打起帘子,请小云进去。只见金巧珍的姐姐金爱珍靠窗坐着,在那里绣鞋面儿。一见小云,带笑起立说:“陈老爷,难得到我们这里来走走!”阿海跟进去,接口说:“我们先生来看看你呀!”爱珍说:“那么进来嘛!”阿海说:“马上就到。”
爱珍忙出房去接;阿海请小云坐下,也去了。一群油头粉面的倌人,只当小云是新来的客人,一拥而来,把小云围在中间,打情骂俏,假笑佯嗔,要小云攀相好。正闹得不得开交,爱珍的老妈儿来整备茶碗,小云就叫她去装干鲜果①。那老妈儿不由得一愣,笑着说:“陈老爷,不用这么客气吧!”小云说:“这是你们本家的规矩嘛,你只管去装。”那些倌人这才知道是爱珍的熟客,没什么想头了,就陆续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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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装干鲜果──小云是和巧珍一起来看她姐姐的,堂子里没拿她当嫖客。他叫老妈子装干鲜果,就意味着是打茶围。所以那老妈子感到意外,不觉一愣。
不久,爱珍、巧珍并肩携手,和阿海一同进房来。巧珍一眼看见桌上的鞋面儿,就拿起来看。爱珍敬过瓜子、水果,还要给小云烧烟。小云说:“别客气了,我不抽。”爱珍又去开了梳妆台抽屉,取出一盖碗玫瑰酱来,拔根银簪子插在碗里,请小云吃。小云觉得过意不去,巧珍也说:“姐姐,你别理他,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好了。咱们只管说咱们的。”
爱珍只好叫个大姐来给小云装水烟,自己一面收拾鞋面,一面笑着说:“做得不好。”巧珍说:“你做得还不错,我已经有三年不做针线,都不会做啦!去年描好一双鞋样要做,过了半个月,还是拿出去叫人家做了。叫人家做的鞋子,总没有自己做的鞋子好。”
爱珍上前撩起巧珍的裤脚,巧珍伸出脚来给爱珍看。爱珍说:“在你脚上穿着,倒满有样子嘛。”姊妹俩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话,忽然间附耳低声,好像非常机密,还怕小云听见,商量着要到隔壁房间去。俩人站起来,巧珍嘱咐小云:“你在这里等一会儿。”爱珍问小云:“要吃点儿点心吗?”小云急忙拦住说:“我吃过饭不多一会儿,不要客气。”爱珍说:“略微点点心嘛。”巧珍皱眉说:“姐姐,你怎么这样啊!我跟你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他要是想吃点心,我会跟你说的。他是真不想吃。”爱珍不好再说,丢了个眼色给大姐,和巧珍到隔壁空房间里说话去了。
小大姐儿下楼去了不多一会儿,就搬上来四色点心,摆下三副象牙筷子,先请小云上坐,小云只得应命。再去隔壁请巧珍,巧珍直埋怨她姐姐不该这样,不肯来吃,让爱珍连拉带拽地拖了过来。巧珍一看有四色点心,又说:“姐姐,我不干了,这算什么呀!”爱珍笑着,把巧珍按在交椅上跟小云对面坐了,拿起筷子来就要敬。巧珍说:“你再要拿我当客人,我不吃了。”爱珍说:“那么你自己吃点儿嘛。”当即转敬小云。小云说:“我自己吃吧,你别敬我了。”巧珍说:“你怎么一点儿客气也不懂?真正是个厚脸皮。”小云笑着说:“你姐姐好比就是我姐姐,有什么好客气的?”爱珍也笑着说:“陈老爷可真会说话。”巧珍对爱珍说:“你自己也吃点儿嘛,是不是要我来敬你呀?”小云听说,连忙用牙筷夹了个烧卖送到爱珍面前,慌得爱珍急忙起身道谢:“陈老爷,别这样!”巧珍扭头一笑说:“你不吃,我也要来敬你了。”爱珍叫一个小大姐儿来给小云装烟,自己一面收拾鞋面,一面和巧珍聊天。
爱珍只好把烧卖送回盘内,自己去夹了个蛋糕奉陪。巧珍只吃了一角蛋糕,就放下不吃了。小云倒是四种点心都尝了尝。巧珍说:“在我那儿叫你吃点心,你不吃;在这里倒吃了这么多。”小云说:“姐姐买点心来请我,我要是吃得少了,怎么对得起呀?”爱珍笑着说:“陈老爷,您这么说我可就太难为情了。几样粗点心,实在不成敬意。”
吃过了点心,阿海来回说:“马车夫等得不耐烦,催过好几趟了。”巧珍说:“点心吃过了,我们是该走啦。”小云打趣说:“你算懂得客气,吃了点心谢也不谢,就想走了。”巧珍笑着说:“你不走,是不是还想在这里吃晚饭哪?”爱珍笑着说:“便饭嘛,我也还是请得起的,就怕留不住陈老爷。”
说着笑话,小云、巧珍起身告辞,爱珍一直送出棋盘街,眼看着巧珍上车坐定,扬鞭启动,方才回去。
小云见天色已晚,来不及游静安寺了,就叫车夫还是从黄浦滩兜个圈子转回去。于是出五马路,进大马路,又转过四马路,然后到三马路同安里口,下车回家。
小云在巧珍房里略坐了一会儿,正要回店,恰好车夫拉了包车来接,同时呈上两张请帖。一张是庄荔甫催请的,下面还加上两句:“善卿兄亦在座,千万勿却是荷。”一张是王莲生请到沈小红家酒叙。
小云想:莲生在沈小红家摆酒,断无不请善卿的道理,不如先去应酬这一局,好跟善卿商定行止。于是就叫车夫把空车拉到西荟芳里,自己步行到沈小红家。只见房间里除了主人王莲生之外,只有两位客人,是莲生局里的同事,也就是前夜张蕙贞台面上带局来的那两个醉汉:一位姓杨,号柳堂;一位姓吕,号杰臣。这俩人跟小云虽然不是至交,也还熟识,彼此拱手就座。管家来安催客回来,回禀说:“各位老爷都说随即就到;只有朱老爷要陪杭州来的黎篆鸿黎大人,说谢谢了。”
见莲生没什么别的吩咐,来安放下横披客目①,退出下去。莲生就叫阿珠喊外场摆台面。小云拿起客目来一看,见共有十多位,就问:“是不是双台?”莲生点点头。小红笑着说:“要不然,我哪儿懂得什么叫双台呀?这一回学了一个乖,摆起双台来,也体面体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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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横披客目──“客目”是请客的名单或通知单,也叫“知单”。把所有拟请客人的名字都竖行横向排列写在一张红纸上,所以又叫“横披客目”。拿着这种客目去请客,可以让客人知道所请的人都有哪些。
小云忍不住笑,再从头至尾细看那客目中的姓名,奇怪得很,竟与前夜张蕙贞家请的客一个不增,一个不减。问莲生这是什么意思,莲生笑而不答。杨柳堂、吕杰臣一齐说 :“想来是小红先生的意思,对不对?”小云恍然大悟,小红却笑着说:“你们别瞎说!我这里请朋友,只好拣几个知己点儿的请来绷绷场面,比不上人家有面子。就像朱老爷,可不就是看不起我不来了吗?”
说笑间,葛仲英、罗子富、汤啸庵先后到了,陶云甫、陶玉甫昆仲也接踵而至。小云说:“善卿怎么还不来?只怕先到别的地方去应酬了吧?”莲生说:“不是,是我遇见了善卿,有点儿小事请他去跑一趟,一会儿就会来的。”
话音未绝,楼下外场喊:“洪老爷上楼喽!”莲生急忙迎出房去,俩人嘀咕了好一阵子才进房。沈红一见善卿,慌忙起身,满脸堆笑地说:“洪老爷,你别生气,我这个人说话没轻没重,有时候得罪了客人,客人都生气了,我自己还不觉着。昨天晚上我说:‘洪老爷为什么急着要走呢?’王老爷说是我得罪你了。我说:‘哎哟,我不知道哇!我干吗要去得罪洪老爷呢?’今天一早我就要叫阿珠到双珠那里去看你,也是王老爷说:‘等会儿去请洪老爷来就是了。’洪老爷,你看在王老爷面上,多多包涵吧。”善卿呵呵笑着说:“我生什么气呀?你又没有得罪我,别那么小心眼儿了。咱们不过是朋友,就是得罪了,到底不要紧;只要你不得罪王老爷就是了。你要是得罪了王老爷,我就是跟你说几句好听的话,不也是白搭吗?”小红笑着说:“我倒不是要洪老爷跟我说好听的,也不是怕洪老爷跟我说难听的。就因为洪老爷是王老爷的朋友,我得罪了洪老爷,就连王老爷也有点儿难为情,好像对不住朋友似的。”莲生急忙剪住她的话头:“别说了,快请坐吧。”
大家笑着,一齐来到中间房间,让座入席。小云问善卿:“庄荔甫请你到陆秀宝那里吃酒,你去吗?”善卿愕然地说:“我不知道哇!”小云说:“荔甫来请我,说你也去的。我想荔甫做的是陆秀林,陆秀宝那里,是替哪位代请的吧?”善卿说:“我外甥赵朴斋,在秀宝那里吃过一台酒;今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他连吃一台。”
不久,台面上叫的局先后来了。周双珠带了一张聚秀堂陆秀宝处的请帖给洪善卿,果然是赵朴斋署的名。善卿问小云去不去,小云说:“我不去了。你呢?”善卿说:“这倒是件尴尬事儿,只好也不去吧。”
罗子富见叫的局已经来了好几个,就要摆庄。莲生对杨柳堂和吕杰臣说:“你们俩喜欢闹酒,我们这里也有个罗子富,快闹起来吧。”小红说:“今天我倒忘了也去叫一班小堂鸣来,要不还可以更热闹点儿。”啸庵笑着说:“今年是不是二月里就到了黄梅天了?怎么有些人的嘴里总是那么酸不叽叽的呀?”善卿也打着哈哈说:“到了黄梅天倒好了。你不知道青梅子比黄梅还酸么?”说得客人、倌人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莲生忙搭讪着请杨柳堂、吕杰臣去打子富的庄。于是捋袖伸拳,呼幺喝六,丝竹歌喉侑酒,粉黛裙钗奉觞,欢声笑语中,才把二月青梅的酸味儿掩盖过去了。等到酒阑人醉,曲停歌歇,众客人、倌人纷纷告辞,莲生拱手送走了客人,单单留下善卿一个,请到房间里,取出一大包破旧首饰来,烦他明天到景星银楼贴换成新的,送去给张蕙贞。善卿答应着,开包点过了数,又包上收好。
原来,莲生的意思,是故意要让小红看见;小红呢,故意装作看不见,坐了一会儿,干脆下楼去了。这一来正中莲生的下怀,忙又取出一篇细账来交给善卿,悄悄儿嘱咐说:“另外还有几样东西,你就照账单上开的去办,一齐给她送去,别让小红知道。今儿晚上你先到她那里去一趟,问问她还要什么东西,就添在账上好了。费心,费心!”
善卿答应着收起账单,正好小红也回到楼上来了。莲生含笑问:“你下楼去干吗了?”小红一愣,说:“没干什么呀?你是不是怀疑楼下有什么人在等我?”莲生笑着说: “我不过随便问问,你就这么多心!”小红撇撇嘴说:“我坐在这里,怕你有什么悄悄儿话,不便跟洪老爷说;我走开了,让你可以敞开了说,还不好吗?”莲生笑着拱手:“多谢,多谢!”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善卿告辞,莲生送到楼梯口,又再三叮咛了一番,这才分手。
善卿来到张蕙贞家,把莲生托他贴换首饰的事情说了,问她还要什么东西。蕙贞说:“别的东西我倒是不要了。不过账上写的那一对崭名字的戒指要八钱重的。”善卿就讨笔砚注明了收起。蕙贞说:“王老爷是再好也没有了。就不知道沈小红跟我是前世的什么冤家对头。即便是把我整得抬不起头来见不得人,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哇?”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善卿叹了一口气说:“气么,也难怪你要生气;想开了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吃了点儿眼前亏。我们朋友之间说起来,倒都说你好。你这样做下去,生意一定会好的。倒是沈小红自己在外面把名气都搞坏了。只有莲生原本跟她就不错;除了莲生,还有谁说她好哇?”蕙贞说:“都说王老爷糊涂,其实心里也明白得很。让沈小红自己想想看,她哪点儿地方对得起王老爷?我也不想在背后说她,只要王老爷一直跟她好下去,就算她沈小红有本事。”善卿点点头说:“这话不错。”随即站了起来。“我走了,你要多保重,不要气出病来。”蕙贞送到楼梯口,笑着说:“我自己想想,也犯不着气死在她沈小红手里。脸皮一老,就什么气儿都没有了,还挺高兴的呢!”善卿说:“这样就好。”边说边下楼出门而去。小红下楼,莲生取出一篇细账来交给善卿,又嘱咐了一番。善卿刚刚收起账单,小红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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