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所以存者治也,其所以亡者乱也。人君莫不好治而恶乱,乐存而畏亡。然尝观上记,近古以来,亡代有三,秽国不数,夫何故哉?察其败,皆由君常好其所乱,而恶其所治;憎其所以存,而爱其所以亡。是故虽相去百世,县年一纪,限隔九州,殊俗千里,然其亡征败迹,若重规袭矩。故曰:虽有尧、舜之美,必考于《周颂》;虽有桀、纣之恶,必讥于《版》、《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夫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行者,不可存也。岂虚言哉!何以知人之且病也?以其不嗜食也。何以知国之将乱也?以其不嗜贤也。是故病家之厨,非无嘉馔也,乃其人弗之能食,故遂于死也。乱国之官,非无贤人也,其君弗之能任,故遂于亡也。夫生飰粱,旨酒甘醪,所以养生也,而病人恶之,以为不若菽麦糠糟欲清者,此其将死之候也。尊贤任能,信忠纳谏,所以为安也,而暗君恶之,以为不若奸佞阘茸谗谀之,此其将亡之征也。老子曰:“夫唯病病,是以不病。”《易》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是故养寿之士,先病服药;养世之君,先乱任贤,是以身常安而国永永也。
上医医国,其次下医医疾。夫人治国,固治身之象。疾者身之病,乱者国之病也。身之病待医而愈,国之乱待贤而治。治身有黄帝之术,治世有孔子之经。然病不愈而乱不治者,非针石之法误,而《五经》之言诬也,乃因之者非其人。苟非其人,则规不圆而矩不方,绳不直而准不平,鼓石不下金,驱马不可以追速,进舟不可以涉水也,有形见物,苟非其人,犹尚无功,则又况乎怀道术以抚民氓,乘六龙以御天心者哉?
夫治世不得真贤,譬犹治疾不得真药也。治疾当得真人参,反得支罗服;当得麦门冬,反得烝麦。已而不识真,合而服之,病以侵剧,不自知为人所欺也。乃反谓方不诚而药皆无益于疗病,因弃后药而弗敢饮求巫觋者,虽死可也。人君求贤,下应以鄙,与直不以枉。己不引真,受猥官之,国以侵乱,不自知为下所欺也。乃反谓经不信而贤皆无益于救乱,因废真贤不复求进,虽灭亡可也。三代以下,皆以支罗服、烝麦合药,病日痁而遂死也。
《书》曰:“人之有能,使循其行,国乃其昌。”是故先王为官择人,必得其材,功加于民,德称其位,人谋鬼谋,百姓与能,务顺以动天地如此。三代开国建侯,所以传嗣百世,历载千数者也。
自春秋之后,战国之制,将相权臣,必以亲家。皇后兄弟,主婿外孙,年虽童妙,未脱桎梏,由藉此官职,功不加民,泽不被下而取侯,多受茅土,又不得治民效能以报百姓,虚食重禄,素餐尸位,而但事淫侈,坐作骄奢,破败而不及传世者也。
子产有言:“未能操刀而使之割,其伤实多。”是故世主之于贵戚也,爱其嬖媚之美,不量其材而授之官,不使立功自托于民,而苟务高其爵位,崇其赏赐,令结怨于下民,县罪于恶,积过既成,岂有不颠陨者哉?此所谓“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哉。
先主之制,官民必论其材,论定而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人君也此君不察,而苟以亲戚色官之人典官者,譬犹以爱子易御仆,以明穆易瓦砾,虽有可爱好之情,然而其覆大车而杀病人也必矣。《书》称“天工人其代之”,《传》曰:“夫成天地之功者,未尝不蕃昌也。”由此观之,世主欲无功之人而强富之,则是与天斗也。使无德况之人与皇天斗,而欲久立,自古以来,未之尝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