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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草脊瘌子,是光头雪朵瘌子。王老爷对他说:“你怎不好找个西瓜皮遮遮头的?”瘌子急得没法,去找西瓜皮。寻呀寻,找呀找,找到一只土布袜子对头上一套。啊唷,早先是雪朵瘌子,现在倒变成鸡冠瘌子了。
雪朵瘌子虽难看,鸡冠瘌子要啄人。
王乾说:“梅香,我在中间为媒证,更改没得半毫分。”
你们到南山同栽鲜桃果,恩恩爱爱过光阴。
王老爷接着又背——
背一个梅香是“萝卜花”,配给管账的小当家。
管账先生很气恼,把那梅香对那一撂:“老、老爷,我不要,就让我一个人过日子倒也爽快。弄这个‘萝卜花’,到夜又认不得家;相起人来像木匠弹线,跑起路来像船夫背纤,说起话来像演武场上射箭。老爷,我、我不要!”“安童,没得更改!”
丈夫不可嫌妻丑,妻子不可嫌夫贫。
就从王老爷把媒做,直到如今总配不平。
王乾说:“安童、梅香,我们从今以后,就不再是主仆关系了。
下次路上来相遇,婶母叔叔两相称。”
王老爷说:“我既然替你们配成家,也给你们有个生财之道。我家说要修,就要修,万贯家财一齐丢。我还有九典当,八钱庄,十二个庄房,另外还有——
水旱良田几千亩,安童弟兄大家分。
各自当家过日子,各支烟囱各开门。”
年轻的安童、梅香走了,还有两个年老家佣没处去。他们头发花白,拐杖一戳,似西天的太阳,等等险要落,他们说了:“主公主母,我们不回去!”
主公主母来修道,我做烧香点烛人。
王老爷说:“你们年纪大了,就不要回去吧。替我上街,把‘六匠’请家来。”众位,底高叫“六匠”?就是木匠、瓦匠、铁匠、彩画匠各种各样做手艺的。老安童就问了:“主公,请‘六匠’回来是砌房还是造屋?”“安童,房子不要砌了,是将房屋改造改造。我来开口,你叫他们动手。”
大前门,小前门,重新油漆,
正厅堂,改造成,九梁翻轩。
两旁边,一长廊,改造十殿,
棋盘板,格子窗,拆下重装。
桁条上,要彩画,朱雀玄武,
屋脊头,换一双,对口金龙。
前门改成山门屋,后堂改作念佛厅。
房屋改造好了,王乾说:“安童,还要塑佛装金。我开口,你叫他们动手。”
塑如来,和释迦,殿前设供,
塑东岳,和城隍,左右分陈。
塑文殊,和普贤,二大圣像,
塑善才,和龙女,朝拜观音。
塑十殿,老阎君,掌管生死,
塑夜叉,和小鬼,出票拿人。
塑哼哈,二大将,一左一右,
塑韦驮,朝北撑,看管山门。
正厅上,塑三尊,三官大帝,
后厅上,塑一座,泛海观音。
王府改成了三宝殿,一心一意来修行。
一一如一,把六匠的工钱算得冰清玉洁。王老爷一看,这个府门改殿,有点不大像样。又请工匠在照墙上刻起十六个大字:“皇图永固,帝道遐昌;佛日增辉,慈航普渡。”这边大殿上登起钟鼓木鱼,挂出长幡宝盖。
朝念千声弥陀佛,晚拜南海活观音。
再说元阳真人知道这件事,在八景宫中对三官大帝说:“师父,我算有功之人了。家中岳父岳母都被我劝回了心。”三官大帝说:“你倒算有功之人啦? 还早哩!你大哥在朝为谏议大夫,左右君王,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你二哥是边关总兵,刀剑又快,杀人如切菜。”
你也要把他们劝回心,陪你一起办修行。
元阳说:“师父,我再去劝两个哥哥好了。”
先到京都劝大夫,再去边关劝总兵。
为了劝说大兄长,大罗山上借妖精。
元阳一阵仙风,来到大罗山中。叫声“野狐虫前来见我!”众位,何谓狐虫?就是多年狐狸精。野狐虫立时磕头:“呼小妖前来为的何由?”元阳问:“你可会变女子?”“真人,我变男子不会,变女子老内。”元阳说:“我要你变一个绝色美女,到皇宫里托梦给皇上。说他三十六宫,宫宫脱空;七十二妃,生不到太子登基,要纳七十三妃,才生太子登基。”“真人,我不去。京都有外罗城里罗城,千军万马守皇城。
况且张天师神通大,小妖不敢进皇城。”
元阳说:“这你放心,我可以把你藏在袖管里带进去。”“好的,我一定依你。”
元阳真人站起身,带了野狐进皇城。
元阳一阵仙风来到午朝门口,将云头一收,把妖精对午朝门里一丢。妖精使阵风,钻进皇宫,一变二变,变作彩女模样。对万岁龙床边一站,口中就喊:“高祖皇醒来!”天子睁眼一看,见是一位绝色美女,心中好不喜欢。只听她说:“万岁你三十六宫,宫宫脱空;七十二妃,还没得太子登基。”
万岁呀,纳得七十又三妃,才生到太子坐龙廷。
万岁一想:果真不错,我到现在还未生到太子。就说:“格么,你就不要走,蹲在宫中陪我。”“万岁,千万不能!明君不做暗事。你明日早朝坐殿和众朝臣商议,问他们可容你纳七十三妃?纳得,我就来;纳不得,我就不来。”万岁问:“朝中可有哪个认得你?”“万岁,金大夫是茅国的根基,我是茅国之女,与他同宗合祖,你问他,他总会知道的。好的,我去了。”
妖精去又一阵风,惊醒天子梦一场。
次日一早,天子坐殿,东华门撞钟,西华门击鼓。
文听钟声朝皇驾,武听鼓响拜明君。
众文武二十四拜,口呼:“我主万岁,不知召臣上殿有何要事?”高祖皇将梦见美女入宫之事,向众朝臣说了一遍,就问:“众爱卿,你们看,是纳得还是纳不得?”众朝臣心里总觉纳不得,但不敢开口进言。只有金大夫对皇上忠心耿耿,跟手奏本——
万岁呀,梦里的美女好姿容,醒来原是一场空。
这如同灯草撞铜钟,皂纸上面画乌龙。
灯草撞钟钟不响,皂纸上画龙影无踪。
“万岁呀,你如不信,我将古人比你听。
纣王为了妲己女,万里江山一旦丢。”
天子一听,龙心大怒:“你这大胆逆臣,孤王纳七十三妃,原想生个太子登基。你别的不比,竟将我比作商纣,我害过满朝多少忠良的?嘿!我知道你肚子里装的底高货色的。”
以为你金家权势大,起了谋王篡位心。
万岁随即传令:把金乾推出午朝门外,放炮三响,摘下官袍,扯下纱帽。
把他官职削得干干净,东天牢里去做罪人。
他诽皇妒帝非小可,六十天杀罪不容情。
大夫出午门,啼哭泪纷纷。
披枷又带锁,送进天牢门。
天子又下令把金大夫的朝房一封。安童一路啼哭,来到东天牢里会见金大老爷说:“现在朝房挨封锁,我们都挨赶走了。”金大夫说:“我坐罪也连累了你们。去替我请礼房官写封书信送回家吧!”安童就到朝房拜见礼房官说:“我家大老爷说的,请你帮他写封书信让我送回家。”礼房官说:“他老早说我们是‘瘟司’,他是财神,现在也来求我们这瘟司菩萨了?没工夫!这几天旧官入牢,新官上任,人总忙坏了,哪还有工夫替你写信?要写么,等一百天再来。”安童没法,依还又去告诉金大夫。金大夫想了:“我是六十天杀罪唷,等一百天写信回去有底高用?”就说:“安童,再替我跑一趟,向他借文房四宝来我自己写。”安童仍旧又跑到朝房见礼房官:“先生,我家老爷说向你借个文房四宝,他自己写信。”礼房官把眼睛朝安童翻翻,慢条斯理去找了一支秃头笔,到窗台上寻一段墨蒂头,又拿了巴掌大一块白纸,对安童手里一塞,说声:“去、去、去。”安童将笔墨送到天牢,金大夫将手上链子对上抹抹,哪晓得金大夫将笔握在手,两手只是抖,写不起来唷。就说:“安童,你替我写。”安童说:“老爷,你把难题目我做了。我家父母手里穷,沿小不曾开蒙。”
我人倒像冲天棍,不曾读多少“上大人”。
金大夫说:“安童,你不要客气,我晓得这几个字你能写的。”“老爷,我来试试,你说我写。”金大夫就说——
告诉我爹娘和贤妻,为我切莫来悲怜。
我犯诽皇妒帝罪,活期只有六十天。
告诫后代休读书,宁可在家苦种田。
安童:“老爷,为底高书总不好读呢?”金大夫说——
我磨穿铁砚苦读书,天牢里哭瞎眼乌珠。
人生识字忧患始,得糊涂来且糊涂。
安童:“老爷,我替你再添一笔。
三十六行总好做,不要在朝中伴君王。”
安童收好书信,打入包袱,拜别金大夫,又招呼牢头禁子:“我家老爷在你们手下,要望你们多多照应才好。”“安童哥哥,请你放心就是了。”
安童连忙站起身,背了书信转家门。
众位,安童在金大夫身边的时候,与他讲讲说说倒不心焦;安童一走,金大夫坐在牢里夜长更深,越想心里越难过。更鼓打一次,他就叹息一次——
一更鼓打“哗哗嘣”,天牢里面暗通通。
扁螂又要咬,虱子又要攻。
脚又不得散,手又不得松。
身子一点不能动,只好尽他喂蚊虫。

想起父亲在朝中,高官厚禄一时红。
只因为了三弟弟,一跤跌到“水晶宫”。
二更二点鼓声闻,天牢里面闷沉沉。
风又不得进,气又不得伸。
肚子饿得咕咕叫,没得哪个问一声。

想起我自身,朝中做大臣。
昨日还提笔判生死,谁知今日入牢门。

三更三点月正明,翻来覆去不安宁。
眼又不得闭,耳又不能静。
屋梁上的老鼠猫能大,跳上爬下要扒眼睛。

想起二弟做总兵,昼夜里都操心。
有朝一日失了阵,就怕也没好收成。

转眼之间已四更,越思越想越伤心。
伴君披肝胆,无事不忠诚。
只要一点言不慎,肩披枷锁进牢门。

三弟一番话,值得细思忖。
他说做官没好处,不如吃素修前程。

五更天,东方晓,耳听鸡鸣鸟雀叫。
身在囹圄多苦恼,不如一只天边鸟。

堂前父母不知情,楼上妻室不知晓。
我的天啊我的佛,几时才能出天牢!
不提金大夫叹五更,再讲安童转家门。
安童肩背书信不分晓夜行走,回到宾州相府,拜见老太师说:“大老爷有书信回来了。”太师拆开一看,如遭晴天霹雳!
太师将书信看完成,浑身躁得汗淋淋。
熊氏听安童说大老爷有书信回来,就来到高厅,见过公公。太师叫声:“长媳,我家遭了横祸了!
金乾犯了弥天罪,眼看性命活不成。”
熊氏听见这一声,如同天雷击脑门。
熊氏用手一指,叫声:“三叔三婶哎!
只要你们有一个在金相府,这本脏账算不清。”
熊氏跟手拿股香到佛前焚起来,跪下祷告——
叫声三叔三婶呀,你们在则为人,死则有灵。
有灵有感保住你大哥有条性命回家转,我夫妻情愿办修行。
桂氏一看,暗中欢喜。心想:“往常大哥一回来你摆架子,说底高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文官动动笔,武官忙了不得歇。我晓得文官做不长的。我家老爷做武官虽然苦一点,倒是吃苦人常在。”元阳在虚空听见,说:“二嫂你不要笑张笑李,晦气星马上临到你了。”元阳一阵仙风来到八景宫中,拜见师父说:“我家大哥犯了诽皇妒帝罪,挨打入天牢,他们夫妻俩像是回心转念,立意修道了。”三官说:“你家大哥是文官,容易劝化。你二哥是杀戮星临凡,我看你要想去劝他,是乡下人读祭文——难字在头。”“师父,我有办法。这叫文用文策,武用战略。我可用战书一封,送进中原,挑起我二哥领兵出阵与我交战,让我在战场上将他擒获,自然叫他就范。”元阳随手修好战书一封,仙风一吹,飘进皇城。正好被巡街御史捡起,送给天子观看。
天子把战书看完成,拨起心头火一盆。
跟手撞钟击鼓,召集文武。三百文官,二百武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一齐上殿参见万岁。天子说了:“众位爱卿,终南山无名大王有战书打进皇城,要孤家领兵与他交战。能胜,他愿意年年进贡,岁岁称臣;若败在他手下,他将杀进紫禁城,江山与他平半分。有哪位爱卿能领兵出征,剿灭高山无名大王?
得胜班师回朝转,官上加官重封赠。”
这遭,文官背背武官的手,瞅总不敢瞅。就怕多多言,先向前;多多嘴,要变鬼。
三百文来二百武,总像泥塑木雕人。
天子一看,无人回话,长叹一声:“可怜呀!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朝中没得忠勇将,总是些贪生怕死人。”
众朝臣见天子发怒,一齐跪下来奏本:“万岁,金总兵武艺高强,要得平定叛乱,只有请他出征。
他一人能抵千员将,单刀能退百万兵。
我主要得江山稳,金总兵召进午朝门。”
天子立即准本,随差皇命官肩背圣旨,急速上路。
皇命官跨上银鬃马,连夜行走召总兵。
金总兵见到圣旨,满心欢喜。他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剿贼灭寇,哪肯疑迟!
急速跨上高头马,领了圣旨上皇城。
金总兵上殿见驾。天子说:“爱卿,只因甘肃特道州终南山无名大王兴兵作乱,所以召你回朝领兵出征。你如能剿平叛乱,可以子赎父过。”总兵一听,喜之不尽,当即说:“万岁啊!
随他叛贼多厉害,只要我到总太平。”
万岁问了:“金爱卿,你要多少人马!”“万岁呀,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我只要三千精兵,数名勇将。”万岁一听,龙心大悦,随手传令——
金坤爱卿听封赠,征西元帅你当身。
赐你精兵与良将,择日祭旗就出征。
金总兵帅印到手,赶紧策马来到校场。
马点山东龙驹马,兵点河南御林军。
老者不过三十岁,少者二九十八春。
老兵弱将总不要,个个是擒龙捉虎人。
会用刀,刀一把,会用枪,枪一根。
件件武器寒光闪,杀气腾腾吓坏人。
金总兵接下去又点起探信官、旗牌官、解粮官、 押阵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还点起长刀手、短刀手、钢枪手、弓箭手……再点一龙旗、二凤旗、威虎旗、百脚旗、十面大堂旗……
擂鼓三通咚咚咚,顿响三声狼烟炮,
队队兵马出皇城。
红旗如同烧山火,黑旗好似暴头云。
乌鸦难从枪林过,蛇虫钻不过马蹄边。
兵马来到白沙滩,离终南山还有一百余里,金总兵传令安营扎寨。三里一小营,四里一大营。
营盘扎得如铁桶,水线不漏半毫分。
总兵领兵出皇城,元阳真人早知闻。
元阳真人晓得二哥领兵出阵,随即来到八景中拜见三官大帝:“师父,我二哥武艺高强,还有精兵勇将,我这仙体道骨怎敌得过他呢?”“徒弟,正是你仙体道骨,才能与他匹敌。”三官大帝说声“变”!元阳就变成丈八金刚模样。牙齿像板凿,脚膀像辘轴,眼睛像铜铃,一手举千斤。元阳说:“我没得兵啊。”三官说:“你在终南山不是有三千灵鸟?叫它变三千精兵,就好与你二哥交战了。”元阳真人一阵仙风来到终南高山,唤出三千灵鸟,说声“变”!这些灵鸟个个梳毛衣,拍翅膀。拍呀拍,梳呀梳,变得差不多——
斑鸠身穿十样锦,喜鹊穿的黑背心。
孔雀生来茄花色,野鸡身穿燕尾青。
三千兵衣不同色,真似草寇杂牌军。
一阵仙风来得快,云端里落下对阵兵。
元阳真人离开终南山,领了三千兵马来到白沙滩。双方埋锅造饭,打发探马打探军情。金总兵得知无名大王的兵马来了,随手用战书一封,约定日期到沙滩交锋。这天,元阳披盔挂甲,来到沙场。金总兵用手一指:“你这大胆魔贼,竟敢窥视我汉室山河!”
等我今朝捉住你,剥你皮来抽你筋。
元阳也用手一指:“你这中原庸将, 竟有吞天大胆敢与我比手,还不下马归降!”
等我今日来动手,叫你一个也活不成。
二人说话“响”,脸嘴一变动刀枪。
一回二合无胜败,三回四合没输赢。
五回六合龙争宝,七回八合虎翻身。
大战交锋数十合,胜败不分半毫分。
一打金鸡独立,二打古树盘根。
三打众星拱月,四打海水奔腾。
打得山巅崩崩响,杀得天地暗昏昏。
元阳真人想:二哥的武艺真不丑,我虽是个仙人总不能取胜于他。金总兵也想:这个草寇本领确是不小,怪不得敢向中原下战表!
一个越战越有劲,一个越战越精神。
杀得乌鸦停了翅,杀得百鸟不开声。
大战一天一夜整,谁也不肯让三分。
元阳就想了:仗打了一天一夜,二哥还不曾有滴水下肚,将他饿坏了怎对得起父母双亲呢?
同胞兄弟看娘面,千朵桃花一树生。
元阳故意用手一指:“金总兵,我你交战已一天一夜,腹中饥饿,各自回转用过点心,明日再战如何?”金总兵一听,正中其意。心想:我腹中原饿哩!于是各自鸣金收兵回营。元阳一阵仙风,来到总兵营中,对营帐上一站,听总兵吩咐小兵造饭,说吃饱了明日再去打仗。元阳想:哥哥你好无道理。我倒肉麻你,不让你饿坏了,你倒准备吃饱了好杀我哩!随即到当方土地那里借来一对睡魔虫。元阳手一松,睡魔虫对金总兵鼻孔里一攻,总兵顿时瞌睡蒙忪,头朝西,脚朝东,呼呼大睡。小兵见总兵睡觉,一个个也跑去睡了。元阳抓把沙灰对营盘里一撒,营盘处处着火。火越烧越旺,吓得小兵魂不附体,大叫:“总兵大人,火烧兵营!”总兵睡得糊里糊涂,没有听清:“不要吃烧饼,明天打了胜仗吃大肉。”小兵一听不对劲:“主将不问,就怕要失阵,我们倒不如挂冠逃走吧。”众位,底高叫挂冠逃走,就是把号衣号帽脱下来溜之大吉。
兵将顿时乱纷纷,各奔东西去逃生。
元阳见哥哥的兵马跑掉了,他也把鸟兵全部放掉。明日天亮,金总兵点兵出阵,一看,兵营里空无一人,心里一慌:“啊呀,我的兵马怎不见了,今朝怎好出阵迎战?倒不如闭营自守,料他总不敢到我营盘里来厮杀。元阳想:哥哥,你倒刁哩!随手就单枪匹马来到总兵营前,高叫一声:“金总兵,我你今朝不准带一兵一卒,杀它个高低如何?”金总兵一听,正中下怀。
总兵跨上银鬃马,杀气腾腾出营门。
骑马一阵风,两手不带鬃。
手提生铜棍,总兵逞英雄。
来到沙场就比手,个个杀得眼睛红。
金总兵,朝上杀,雪花盖顶,
元阳仙,对下杀,鳌鱼翻身。
金总兵,朝山杀,山崩地裂,
元阳仙,对海杀,海起灰尘。
总兵越杀越有力,元阳武艺欠三分。
元阳真人看看杀不过总兵,口中轻轻叫喊——
师父哎,徒弟在沙场吃败仗,你在灵山可知情?
假使我哥哥得了胜,要想他修行万不能。
他仰面朝天叹口气,惊动观音大士身。
观音晓得元阳杀不过他二哥——
跟手念起真言咒,捆仙索一根下凡尘。
大悲观音从天上“嗦嗦落落”撒下一根捆仙索,把总兵捆得紧腾腾。
元阳用刀柄一梗,金总兵从马上对下一滚。元阳对他身上一跪,刀对他颈项上一搁,喝声:“看刀!”金总兵吓得连忙求饶——
将军哎,猎户也不打笼中鸟,好汉不杀败阵兵。
你今饶我一条命,一重恩报九重恩。
元阳说:要我饶你容易的,不过么——
把卖国文书写给我,方可饶你命残生。
金总兵虽不是卖国之徒,但他心里已经糊里糊涂,身不由己,也就答应写卖国文书。元阳真人取出文房四宝来——
总兵笔在手,书写卖国文。
上到青云顶,下到黄土根。
卖尽中原十三省,又卖万岁紫禁城。
卖国文书写好了,元阳说:“我不用手接,你对后面撂。”金总兵把文书对后面一撂,正巧被皇城派来的探信官接到,他就速速回转向万岁一报。元阳真人一阵仙风来到虚空,将捆仙索一收,把金总兵对沙场上一丢。金总兵站起来看看,四周寂静无声,一个人也没有,他很觉奇怪——
人马兵器全丢失,满腹狐疑进皇城。
金总兵来到金殿拜见天子:“微臣请罪!”天子一见,龙心大怒:“你这大胆逆臣!兵马丢失干干尽,卖国卖到紫禁城,贪生怕死留狗命,有何面目见孤君!”立即吩咐左右殿官,将金坤推出午朝门外——
把他官职都削尽,西天牢里做罪人。
只等六十天期满,开刀问斩不容情。
安童听说金总兵犯了卖国罪,就到西天牢里来张看。总兵说:“安童,我犯了卖国贪生罪,难有性命转家门。你替我送封书信回去,好让我父母妻子晓得。”“二老爷,书信怎样写呢?”“安童,我说你写。
拜上我父和我娘,再拜桂氏我妻房。
只因兵败强敌手,逼我辱国又丧邦。
圣上定我卖国罪,难有性命回家乡。”
安童写好书信,打好包袱立即动身。临走时又对牢头伯伯打了招呼:“请大伯照应我家二老爷。”
安童赶上阳关路,凶信二次送进门。
安童送书信回家,不必细表。再提元阳真人来到八景宫中拜见师父:“我大哥犯了诽皇妒帝罪,关在东天牢里遭难;二哥犯了卖国贪生罪,押在西天牢里受苦。只等六十天期满,就要挨杀!”三官说:“你可有办法去救他们出牢?”“师父,我有办法。”元阳真人一阵仙风,来到万岁宫中。一变二变,变作东海龙王模样。对天子龙床前一站,口中就喊:“高祖皇醒来。”天子在睡梦中只见是东海龙王。就说:“啊呀,龙王老爷,你到我宫中有何贵干?”“吾非为别,只因你东天牢里关了金大夫,说他诽皇妒帝,有谋王篡位之心;西天牢里押了金总兵,他写下降书,有卖国贪生之罪。我问你,你梦见妃女,现在妃女何在?说金总兵卖国,你江山可曾少了一角?这两件事情,全属子虚乌有,所以我来替他们伸冤,望你即速将他们赦出!如若不然——
大水淹到你金銮殿,看你怎样坐龙廷?
天子记住南柯梦,早朝坐殿论吉凶。一班文武大臣说:“万岁,就赦了他们吧!”万岁说:“君无戏言,不能赦罪。”众大臣叩头,跪下来帮求:“梦中之言虽然不可全听,但也不可不听。金大夫下狱是陛下信了梦中之言;金总兵坐牢,是信了终南山大王一纸无名战书。终南山乃佛门之境,素无强寇占山之说。万岁呀!
这两件事情出得奇,伏望陛下细思忖。”
万岁一想,此话在理,随出赦文二道——
东天牢里赦大夫,西天牢里赦总兵。
赦文来到东天牢,金大夫说:“要赦,将我弟弟也赦出来,我一个人不出去。”赦文来到西天牢,金总兵说:“要赦,将我哥哥也赦出来,我一个人不出去。”传令官说:“不错,赦的就是你们弟兄俩。”
大夫总兵全赦免,回转家中做良民。
大夫从东天牢里放出来向西,总兵从西天牢里赦出来向东,两人对面一碰。大夫说:“人多不碍路,何人往我身上撞?”总兵说:“船多不碍港,何人同我碰肩膀?”总兵抬头一望:“啊呀,是哥哥。”大夫用手一指:“啊呀,是弟弟。”二人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既是胞兄胞弟,又是难兄难弟。二人路过金殿,总兵说:“哥哥,我们既然蒙恩得赦,要到金殿去谢恩哩!”大夫说:“我们虽然得赦,总归是犯人,怎好上殿?再说,你金殿还不曾爬得够啊?
往后是个白衣人,不必上殿去见昏君。”
总兵说:“哥哥,我们回宾州老家么,身边没得盘费唷。”大夫说:“这不要紧。俗话说,船到浅处,人到急处。身边没钱,一路上我唱莲花落,你打卖拳,带跑带唱,譬如讨饭。”
兄弟二人说得轻,元阳在云端里听分明。
元阳想,我两个哥哥没有回家的路费,如果让他们沿路卖唱,以后他们修炼成神,人家要笑他们是叫化子菩萨,那将是贻笑千古。”随手用拨金关一道——
将两个哥哥拨到云端里,飘飘荡荡往前行。
一阵仙风,飘到宾州城下。总兵立起身来叫声:“哥哥,我们才间一个跟头,怎就跌到宾州?”“弟弟,你少说点,若是两个跟斗,不要跌到‘冻州’!”总兵说:“哥哥,你如不信,我们听听这里人说话可是宾州口音。”众位,各地方的人说话的口音不同,当然是听得出的。二人静心一听,这里人说话真是宾州口音。总兵说:“哥哥,我们日里不回去,夜里回去。日里回去,人家看见要笑呱,笑我们往常回家骑马坐轿,威风凛凛,今朝回来怎裸头素服,战战兢兢。”大夫说:“我们在城里玩它一天。我记得从前西门最闹热,听说现在东门、南门最繁华。”总兵说:“哥哥,你要晓得——
三十年富贵轮流转,六十年河东转河西。”
弟兄两个没得事,跑跑转转来到东灵寺。只见庙宇倒塌,香火冷落。大夫说:“老早这里闹热哩。前后房屋簇簇新,菩萨身上总装金,来来往往烧香客,昼夜不熄长明灯。如今怎倒霉到这种功程?”总兵说:“哥哥哎,
神明也有兴和败,何况我你两个人。”
兄弟二人,挨到黄昏,才敢进门。总兵用指头敲门。管门安童问:“你是何人?”“是你家大、二老爷回来了。”安童赶忙向里通报:“老太师,大二两个老爷回来了。”老太师一听,喜欢得老泪纵横,随手吩咐安童大开正门。弟兄二人来到高厅——
双膝跪倒尘埃地,父亲连连叫几声。
老太师问:“啊呀,我儿怎得回来的?”“父亲,我们是跑家来的。”“啊,逃家来的?”
等到皇上捉逃犯,连累全家不太平。”
金大夫说:“我们是皇上赦回来的。”太师叹了口气:“儿呀,我们真是漏屋偏遭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我被革职才几载,你们怎又弄到这光景?”
大夫对父亲,仔细说原因。
为儿把官做,耿直又忠心。
只因皇上纳妃事,禀陈利害给他听。
谁知忠言反逆耳,诬我起了篡国心。

总兵对父亲,一一说分明。
为儿守边关,忠心保朝廷。
谁知高山出强贼,沙场上面来交兵。
不幸为儿被打败,写下降书求活命。
万岁知道龙心怒,弄成现在这光景。
老太师说:“都不怪你们,只怪我一个人。”
我一不该答应王门招嗣婿,二不该将王氏强行娶过门。
三不该毒棒毒棍打儿媳,惹得王乾告状上京城。
如今身败又名裂,亲生骨肉两离分。
大夫叫声:“爹爹呀!
三弟年纪虽然轻,说话做事很聪明。
他说做官没好处,不如他吃素来修行。”
老太师说:“我们现在是车到山前已无路,只好陪三儿修行了。”大夫和总兵说:“我们也愿遵父命,不知熊、桂二氏是何心?”熊、桂二氏正在旁边,一听就说:“我们早就许了三叔叔的愿了——
只要二位老爷有幸回家转,我们情愿去修行。”
大夫说:“我们说修就修,到三清寺抄部《三官经》,一面诵经,一面做好事。”可是没有想到:
他们修道三载整,粮草没有半毫分。
大众一听,不大相信。金相府万贯家财,堆金积玉,修几年倒没吃啦?众位要晓得,全家闭门只顾修,人家少他的粮钱不对家收;贫苦人家向他借,还照样对外发。父子三人没俸禄,三年下来还不穷光啦?
烟囱成天不冒烟,锅子盖得紧腾腾。
大夫说:“弟弟,家无营生做,吃尽斗量金,坐山山吃尽,坐海海吸枯。我们既然奉佛修道,何不出门化缘?”总兵说:“好的,我们一同去。”
兄弟都做化缘人,跑遍宾州一座城。
弟兄两个来到陈三庆员外家门口,对那一站,口中就喊:“龙奔沧海,道奔善门,斋僧布施,布施斋僧。斋斋我出家道人,功德无量,南无阿弥陀佛!”管门安童一听,用手一指:“大胆道人,五忙六月的时候,黄汗淌来黑汗流,看不见和尚、道士的脚趾头;才只钉耙上梁口,到上我家来化缘呢。依我性子搬起门杠宰了你们!”总兵说:“哥哥,可要霉煞得!宁可人求己,不要去求人。”弟兄两个气塌塌打转。在半路上遇到陈三庆员外。陈员外说:“啊呀,文武二位老爷,你们倒难得出门,做底高的?”众位,金大夫顶要面子。就说了:“哦,我们收账的。”总兵说:“哥哥,你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哩。要饭就说要饭,腾腾空怎说要账?”员外说:“啊呀,你家怎穷到这种样子?好吧,你们先回去,我即刻打发安童送粮送草来。”这遭,三三两两,谣谣言言,说金家落难了,有从前得过他家好处的,都纷纷对他家送粮送草。
粮草送了三天整,家里堆得密层层。
老太师一看:“不对呀,我们在家烧香念佛,让大家送现成的给我们吃,修到点功劳还不够抵罪孽!”随手写了斗大的“谢”字对府门上一贴——
谢谢乡亲不要送,我今生今世还不清。
原先送来点粮草能吃多少时啊?
时间不曾过一载,粮草倒又用干净。
熊氏说:“大老爷,屋望里响了。”大夫问:“底高叫屋望里响?”“断粮呢。”桂氏对总兵说:“二老爷,屁股头响了。”总兵问:“底高叫屁股头响?”“断顿(凳)呢。”弟兄两个说:“我们还是出去化缘。这次我们借修东灵寺为名,化缘既是为修东灵寺,也是为修我们的‘五脏庙’。”
大夫叫总兵,听我说原因。
来到东灵寺,你我罚愿心。
弟兄两个来到东灵寺一看,庙宇倒塌得不成样子。
东庙山墙对下壅,西庙山墙直隆通。
柱棵脚子半腾空,菩萨坐吃西北风。
屋面上头开天窗,椽子根根荡叮。
行坛菩萨少袍帽,坐坛菩萨少金装。
大夫、总兵走进山门,拜见当家师父说:“东灵寺倒塌到这种样子怎没人修的?”“二位老爷,从前只有你金相府能修,现在哪修得起唷?”大夫、总兵说:“我家现在没这批银本修末,我们倒有心化缘来修的。”当家师说:“有你们二位大人出面修末,何愁修不起来。”总兵说:“哥哥,我们倒问问菩萨看,倒底可修得起来?”大夫来到东灵菩萨面前,双膝一跪,不知怎样问菩萨的话。总兵说:“哥哥,这里有个签筒,求堂签诗问问。”大夫手捧签筒摇,口中忙祷告:“东灵神明有灵有感,我们有心化缘修寺,求你老人家付堂签诗。修得起来付上上签,修不起来付个下下签。”大夫捧住签筒摇三摇,筒里跳出一根签条来。总兵捡起来一看,是第二十八签。总兵说:“哥哥,拿签诗簿翻开看看是好是丑?”大夫翻开签簿一看,是上上签。签诗这样说的——
八月中秋月正明,长空时刻起乌云。
可喜狂风吹散去,一轮圆月伴繁星。
总兵说:“哥哥,签诗的意思是好的,可能我们要遭到些磨折,最终还是修得好的。”当家师问:“你们化缘么,算是哪一教的?”“师父,你看我们算哪一教?”当家师说:“如果你们算释教,出门要念‘南无西方极乐世界大慈大悲阿弥陀佛’。”总兵说:“道教怎么念法?”“道教念‘志心朝礼三清三境太乙救苦天尊’。”总兵说:“这个调口我们不会哼。”当家师说:“这样,我教你们儒教夹道教,再和点释教,就叫三教并一家。口念‘三洲感应,护法韦驮天尊,斋僧布施,布施斋僧,斋斋我们出家道人,南无阿弥陀佛’。而且空身出去是化不到的,必定要肩背韦驮,口念弥陀。”总兵一听,浑身来劲,捧住韦驮两只脚,对夹肘里一夹,准备出门。小和尚说:“你偷我寺里的韦驮。”总兵说:“你家师父叫我背的。”老和尚说:“不是背这个泥塑韦驮,它的斤两重,你也背不动。 我庙里有纸韦驮哩。”总兵说:“活的不背,背死的有何用?”“不是死的是纸的,是用硬板纸画的韦驮像。”总兵对大夫说:“哥哥,我们走千家不如走一家,扯豇豆不如拾棉花,挑野菜不如挖萝卜。我们寻到哪家大富户,募化他独修东灵寺。”大夫说:“弟弟,哪家修得起啊?从前,只有我相府马马虎虎修得起,现在哪家能出这些银子?”总兵说:“让我爬到城头上去望,哪家富就上哪家去。”兄弟二人爬到城头上一望,只有皇亲刘驸马家最富,房屋层上层,树木紫腾腾,决定就到他家去。
兄弟二人往前行,白虎厅上化皇亲。
大夫说:“我们到刘驸马家去,数目不要开小,如果问我们要多少,开口最少要化一吊;如果他肯出一吊,我们要他出一挂。”众位,当初的一吊是几钱?是一千个钱。一挂是多少?是十吊。总兵说:“如果他答应一吊一挂末,我们就要说,‘老爷,我们两个人,每人要一吊一挂’。这样,钱就多了。”
讲讲说说走得快,不觉来到驸马门。
一到刘驸马家门口,弟兄两个用引磬木鱼一敲,对门里就喊:“三洲感应,护法韦陀天尊,斋僧布施,布施斋僧,斋斋出家道人,南无阿弥陀佛。”一阵顺风,这声音送到白虎厅上。刘驸马就问安童:“外面说底高三斗干面,腌菜塍塍,做点馄饨。可是这话?”“老爷,不是的。是两个道士在府门外面化缘。”“喔,是道士。安童,道士不能从正门进来,将耳廓门打开,叫他们从那里进。”安童把耳廓门一开:“道士先生,我家老爷叫你们进去!”大夫说:“可霉煞人。过去我们不管到哪家总从正门进去,驸马公架子倒不小,叫我们从廓门进去。”“哥哥,这叫人在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就从廓门进去吧。”
弟兄上前来施礼,拜见驸马老大人。
驸马一见就问了:“二位先生家住哪里,姓甚名谁?”金大夫上前一步,叫声:“驸马老爷!
若问我家家不远,不是无名少姓人。”
“我们住本城北门金相府,父亲是当年文宰相,母亲是皇封正夫人。
我们二人职不轻,一大夫来一总兵。”
刘驸马一听,用手一指:“你这大胆逆贼,自己丢官革职,正事不做,反而沽名钓誉,想发我的钱财。我晓得你们今朝一吊跑不掉。”“老爷,一吊不够。”驸马说:“一吊不够再加一挂。”“老爷,我们弟兄两个,每人要一吊一挂哩。”刘驸马说:“是的,就照你说的办。安童,替我拿根麻绳来!”
大夫吊个扳弓样,总兵吊成老鸦飞。
刘驸马一双势利眼,将大夫总兵当犬欺。
这叫人情薄如纸,金钱重如山。
为人一倒运,认钱不认亲。
大夫说:“弟弟,我们今朝是人落陷阱铁落炉,还不晓得挨吊到何时?”总兵说:“我的喉咙比你大,我来呼救——皇亲刘驸马家吊杀人啊!刘驸马吊杀人啊!”一阵顺风,送进公主娘娘香房。公主娘娘问梅香:“梅香,东边哪家吊杀人?”梅香说:“公主,不是东家吊杀人,是两个化缘道士挨驸马爷吊在屋梁上。”公主想,驸马公怎这样待人无理?
打僧骂道多作孽,诽谤佛法罪不轻。
公主说:“梅香,搀我下楼去看看。”公主娘娘跑去一看,两个道士连声口喊:“救命啊,驸马宫里吊杀人!”公主说:“安童,替我把两个道士放下来。”哪晓得两个狠心安童,用刀将麻绳一割,“叭嗒”一声,大夫和总兵从梁上朝下一脱,命总没得。公主倒是好心好意,叫声:“梅香,替我给点钱他们,请他们出去买顿饭吃。”弟兄两个一听,吓得没命。就说:“公主哎,不要请我们吃饭!
我铛铛明杖总不要,只要留我命残生。”
嘴里说话脚下走,快做逃灾躲难人。
弟兄两个离开驸马宫已是鸟雀归窝的时候了。总兵说:“我们今夜不要回家。”
东灵寺里过一宿,等到明朝再定章程。
弟兄两个仍旧来到东灵寺,找到两个拜凳,就对上一困。大夫就与总兵讲了:“弟弟,看来化缘不是件容易事,必定要学前人做点苦戏。”总兵说:“哥哥,你就是性急,这里八字还不曾见一撇,怎又想到做土基?”“不,兄弟,不是做土基,是做苦戏。”“底高叫苦戏?”“兄弟,你不曾见过?从前化缘的和尚、道士,先是善募,口念弥陀;后是苦募,穿腮、割耳,甚至也有剁手募化的。”“格么,我们也就剁手募化吧?”“兄弟,看来只有这样了。不过,哪里有刀呢?”
二人虽然说得轻,元阳却已听分清。
元阳真人一想:我家两个哥哥是一片真心要剁手募化,若用凡间钢刀把手一剁,将来是接不起来的唷!他随手扯片柳叶,呵口仙气,变作柳叶钢刀一张,对东灵寺门口一撂,弟兄两个吓了一跳。大夫说:“兄弟你困里边来点,外面落刀了。”总兵说:“不是落刀,凡人不知仙人知,我们说要剁手没得刀,天上送刀来了。”大夫说:“你要剁哩,你先来呀。”总兵说:“是的,应该我先来。小时候穿衣末,我穿新的,你穿旧的;书房读书末,我用新书,你总用旧的。”大夫说:“兄弟,你不要说气话,我就先来。”大夫将刀拿在手,浑身只是抖——
针尖挑刺肉还疼,何况钢刀割自身。
大夫打算动手了。总兵就对哥哥说:“你不要着慌,我们二人,一个剁左手,一个剁右手。你留住握笔的手,将来好写缘簿。”金大夫是文人,拿张刀准备对下剁,想想又不敢。元阳真人一想,哥哥他自肉割不深,还是让我暗中帮忙。只见大夫手指一揿,“咔嚓”一声,一只手剁下来了。鲜血像筛酒,跟手抓把香灰对创口上一按,权作止血灵丹。
也是当年留俗例,香灰止血到如今。
金总兵问哥哥:“可有点疼呀?”大夫硬住头皮说:“还好哩,有点麻辣酥酥。”总兵是常常杀人的,手狠胆大,拿过刀咬紧牙齿,只听“咔嚓”一声,倒喊起来了:“啊依喂,哥哥你骗我的,人总痛煞得了。”“兄弟,我早先说痛,你怎肯剁?”总兵也抓把香灰一按,血就止下来了。耳听鸡鸣报晓,东天放毫。总兵说:“哥哥,天快亮了,我们要上街呀。这剁下来的手放哪里呢?”大夫说:“天井里有稻草哩,我们搓根稻草绳系起来,将它挂在颈项里,随身带上街。”“哥哥,早说要搓绳么,我们不会把绳搓好了再剁手?现在没得手怎样搓呢?”“不要愁,我们一个用左手,一个用右手,二人合起来搓。”
弟兄两个忙搓绳,寅时动手卯时成。
辰时三刻就动身,街坊上募化有缘人。
卷七 捉拿驸马

问萧何,佛如何?黄金贵,值钱多。
昔有韩信问萧何,问他楚汉佛如何?
人人总说黄金贵,我看是欢乐值钱多。
却说大夫、总兵在东灵寺剁手募化行苦计,忙了一夜,眼睛闭都不曾闭。抬头一望,东天发亮。
东天日出宝莲开,弟兄两个就上街。
上街遇到哪个?木匠店的老板起身开门探闼,喊店里的客师:“你们这些师傅还不起身?乡下上街修牛头的人总到门口了。”店老板再仔细一望,啊依喂,这两个道士剁手募化修东灵寺的,鲜血淋淋,岂不伤心。“道人,你这双手挂在脖子里很吃力,我送一只木盘给你,既好让你们放铜钱,又好伏在这木盘上写缘簿。”总兵说:“哥哥,你帮他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木匠店老板发善心,将这木盘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手艺越做越精明,四方买主涌上门。
砧砧斫来斫斫砧,做出东西冠全城。
弟兄两个肩背韦驮对前撑,前面募化有缘人。又遇到哪个?木行里的老板。“道人,你们募化修东灵寺么,吃这么大的痛苦!要三排五排木头到我家来放,不收你们分文,算是我来斋僧。”“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木行老板发善心,成排木头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货色卖得干干净,账目算得笔笔清。
生意兴隆通四海,顺风顺水上南京。”
他们肩背韦驮站起身,再去募化有缘人。
前面是砖瓦石灰行,老板也慷慨得很:“要多少砖瓦石灰,用船到我家来装,我不要你们付铜钱。”“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砖瓦石灰行老板发善心,砖瓦石灰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砖瓦烧得四角方,石灰烧得白如霜。
引来千万买卖客,财源茂盛达三江。
他们肩背韦驮对前撑,米行老板也斋僧。
“道人,修东灵寺开工到完工要吃多少米,用船到我家来装,我不要铜钱的。”“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米行老板发善心,将雪白大米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柜台像个紫禁城,店先生是活财神。
乃积乃仓囤连囤,南城门堆到北城门。
肩背韦驮对前撑,油作里老板也斋僧。
油作坊里的老板说:“道人你们剁手募化修东灵寺么,真是千诚意来万诚心,我也诚心诚意来斋僧。你们算一算,开工到完工木匠要吃多少油,到我家来挑,我不收你们的钱。”“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油作坊老板发善心,成作的豆油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磨子口里出黄金,生铁榔头檀木柄。
油砧煞得紧又紧,一作出油廿八斤。
肩背韦驮朝前撑,水面店老板也斋僧。
水面店老板看见这两个道人剁手募化,随口喊出了声:“啊喂,罪过哩!道人,修东灵寺要吃多少水面到我家来称,我不要你的钱。”“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面店老板发善心,将龙须水面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磨子口里出黄金,箩具下面堆白银。
头铺二铺擀面卖,三铺四铺做烧饼。
五铺六铺做汤饼,七铺八铺做酱饼。
九铺十铺没处吃,老板用它洗面筋。
锁面如同神仙手,跳面如同活财神。
切的切来称的称,面篮子活像舞龙灯。”
他们肩背韦驮对前撑,烧饼店老板也斋僧。
“道人,修东灵寺要吃多少铙饼,到我家来搬,我也不要铜钱。”“哥哥,你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烧饼店老板发善心,烧饼馒头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个个馒头包白糖,只只烧饼葱花香。
蒸的蒸来煎的煎,买客涌到炉子边。
人头上面接烧饼,夹肘缝里收铜钱。”
肩背韦驮对前撑,豆腐店老板也斋僧。
豆腐店老板一见:“啊依喂!昨天是个假道人,今朝是个真道人,剁手募化是真道功。道人,修东灵寺从开工到完工要吃多少豆腐百页?到我家来称,我也不要铜钱。”“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豆腐店老板发善心,豆腐百页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珍珠进磨出银浆,点起花来像白玉霜。”
肩背韦驮对前撑,前面募化众考生。
一班童生进城赶考,见两个道人剁手募化就说:“道人,我们有盘费银子,布施你重修东灵寺。”“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赶考童子发善心,将盘费银子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考场上遇文曲星,宗师大人来照应。
榜文高挂城门口,不是秀才也举人。”
肩背韦驮对前撑,上学公子也斋僧。
一班上学公子对两个道人说:“我们买书笔纸墨多到几个钱,也来布施修东灵寺。”“哥哥,上缘簿!我来帮他求忏悔。
上学公子发善心,省下铜钱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上学公子好记性,又伶俐来又聪明。
背诵诗书如流水,不用先生打手心。”
肩背韦驮对前撑,高楼上小姐也斋僧。
高楼上小姐对下一望:“啊依喂,两个道人剁手募化,鲜血淋淋,岂不伤心。梅香,替我撂点钱下去。”梅香拿钱对下一撂,总兵说:“哥哥,天上落钱了。”抬头对绣楼一望,原来楼上小姐也斋僧。“哥哥,上缘簿!我也来替她求忏悔。
高楼小姐发善心,撂下铜钱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绣起龙来龙摆尾,绣出虎来虎翻身。
绣个姑娘要出嫁,壁虎子也赶来做媒人。”
肩背韦驮对前撑,前面募化种田人。
乡下农民上街看见这两个道人剁手募化,也摸出钱来对木盘里一放。“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种田老爹发善心,拿出铜钱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种田田出谷,养猪猪发禄。
“回头青”上秀小麦,“癞宝草”根长萝卜。
丝瓜不长筋,黄瓜不长钉。
豇豆长得像竹节鞭,茄子结得像油瓶。
种它一园扁白菜,一棵称称有七八斤。”
肩背韦驮对前撑,前面盲人也斋僧。
弟兄两个遇到一个瞎子,用明杖在街上“秃、秃、秃”摸路跑。听说有两个道人剁手募化,也站下来说:“道人,我也有钱斋僧。”“哥哥,上缘簿!我来替他求忏悔。
盲人先生发善心, 也将铜钱斋道人。
布施重修东灵寺,韦驮菩萨有感应。
保佑你,‘报君子’一敲叮呀叮,穿街过巷来算命。
东家请你排八字,西家请你合婚姻。
修修来生做好事,眼睛睁得像晓星。”
三十六行我说不尽,略表几句散散心。
再讲元阳老祖在八景宫跟师父说:“师父,我这遭可算圆满功德,合家都修心念佛。”“贤徒,你还有三件大事不曾做哩!一,要报你父母养育之恩,度他们脱胎换身;二,要替你两个哥哥在七天之内把手接起来,过时血脉凝固,医治无效;三,——
捉拿皇亲刘驸马,罚他独自造东灵。”
“师父,要我做好这三件事,我就即刻临凡。”元阳老祖一变二变,变做小时候坐马房修道的模样,随身带了接骨丹——
仙风闪闪就动身,再到宾州来度善人。
元阳多年不曾回家,连金老太师总不认得他,说道:“你这小道士,我家五载之前大做好事,斋僧布施的时候你不来,现在我家穷下来了,与你做一样个营生,你到我叫化子碗里分饭吃,我哪有钱来布施你呢?”“太师,你没得缘化把我不关事,你可认得我?”“唔,人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就是不认得你是哪方道人。”元阳说:“太师,你不认得我,我就少陪了。”元阳真人一去,太师就同夫人讲了:“夫人哪,才间这个小道士,走路的走相、说话的声音倒跟我家三儿差不多。”元阳真人一听,喜之不尽,随即来到太师跟前——
双膝跪倒尘埃地,爹爹连叫两三声。
太师说:“这倒稀奇,你叫我父亲就有缘化把你?”“父亲,认错衣裳好穿,认错帽子好戴,还有哪个认错父母拾到老子叫啦?”太师说:“你如是我三儿,你把我金相府二载之前的事说给我听,我才相信。”“父亲,要谈家中情况,我了如指掌。”
我在小书房里读“五经”,读读文章闷在心。
奉了母命游春景,三清寺里遇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小书房里办修行。
满门家眷劝不醒,一封家书送进京。
父亲一见怒气生。
父白:唔,当然不欢喜。
你就别驾转家门,
父白:高楼训子无效验,
将我押进马房门。
父白:你想想看,可怪我老头子?
马房遭磨难,玉清下凡尘。
度到终南山,到底修成真。
白鹤驮我进天门,玉皇大帝重封赠。
我在天宫接表文,三茅祖师我当身。
从此脱凡登仙界,永做逍遥自在人。
太师说:“冤家,你既然修仙了道么,又回家作甚!”“父亲,我从南天门经过,遇到个瞽目大仙,说我不好离开祖基,离了祖基,父母要成嗝气。我回家来——
一来张看我双父母,二来会会王氏女千金。”
太师一听就生气:“你这冤家把王氏带走,又家来害我!”“父亲,我被度出马房后,你对王氏下狠心。我的王氏年纪轻,背了父亲行‘短径’。”
若不还我王氏女,不怕你是宰相身。
太师叹了一口气:“冤家,还宰相宰相,宰相在哪里?这总是为了你这个冤家!
从你冤家出马房,我告示贴到四城门。
寻找儿媳人两个,音不通来讯不闻。
你岳丈从广南回家转,揭下告示进皇城。
当皇天子告御状,圣旨捉拿我老身。
一场御状输绝得气,革职回家做修行人。”
“父亲,你革职在家,我大哥总该接你的相位了吧?”“不要提了。他犯了诽皇妒帝罪,被打进了东天牢。”“我二哥总该封侯了吧?”“还提这个霉话,他六月初三在白沙滩上吃了败仗。
犯了卖国贪生罪,西天牢里做罪人。”
“父亲,我少陪了。”“冤家,你上哪去?”“我啊?
哥哥天牢里遭磨难,我要做提茶送饭人。”
“儿呀,他们不在牢里,被赦出来了,与你做一样的营生,在家吃素修道哩。”“这样么,我就上老陆地。”“你有底高陆地买在哪里?”“我早先修道在马房,我到马房去看看。”“他们不在马房,在街坊募化修东灵寺哩。”“嘿嘿,父亲,好的,好的。
我们弟兄三个同是父母生,你待我怎有两条心?
我当初修道你把我对马房里一押,两个哥哥修道就让他散手散脚,不受你一点处罚。”
父子两人正谈论,大夫总兵转家门。
弟兄两个进门,看见有人在与父亲谈话。只听两人一问一答,十问十答,但又不知是从哪来的贵客。弟兄两个也就不问他是僧是道,将断手对半墙上一撂,对高厅上直喊:“父亲,你与哪个七谈八嚼?”太师说:“三儿呀,你快点躲起来,你家两个哥哥回来了。”“父亲,小时候我怕他,现在我还怕他不成?”元阳真人对屏风后面一隐,大夫总兵来到高厅问父亲:“你才间跟哪个讲话?”“儿呀,我没有跟哪个讲话。”“父亲,我们要搜查的,搜到请他吃木棍。”“儿呀,你们不能打!
他不是张三并李四,是你三弟转家门。”
两个哥哥说:“提到三弟我更加要打。他是全家的祸根,把金相府弄到这个功程!”这时元阳真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哥哥,请罪请罪。”大夫说:“请底高罪?”元阳说:“哥哥,我们难得会面,今朝回来一齐向父母双亲请罪。我们兄弟三个能够团聚,也是祖上的德气,父母的福气。”两个哥哥说:“要请罪你去请,我们在家天天向父母下拜的。”元阳说:“你们天天在家拜,我又不在家。今朝难得爷儿父母同堂,一齐叩拜父母岂不更好。”这遭,揪呀揪,两个哥哥每人少只手,就怕要现丑。他们三人并并排排,来到父母跟前:“父母双亲在上,孩儿有礼。” 元阳看看两个哥哥,对太师说:“父亲,小时候我不懂礼,现在他们长大了怎么也不懂礼?我作整揖,他们为底高只作半揖?”总兵说:“不要乱说,还有底高半揖整揖?”“哥哥,不相信我站中间来,让父母亲看看清。”元阳对中间一站,两个哥哥对两头一分:“父母双亲在上,孩儿有礼。”元阳看好两个哥哥手一舞,只有一只手着地,一只手套了一个空衣袖。“啊,你们两人只有两只手,还有两只手挨皇上剁掉啦?”“三弟,还提这个祸场头哩!不是被皇上剁掉的,是为了募修东灵寺,我们自己剁的手。”“啊呀,修东灵寺剁手,修西灵寺倒要剁脚,修北灵寺还要剁头哩!
只见三头六臂马灵王,不曾看见独臂菩萨坐庙堂。”
元阳又问了:“哥哥,你们的手呢?”“手在外头半墙上。”“快点拿来让我替你们接起来,不要被馋狗偷去吃掉。”“兄弟,你小时候溜东溜西,到现在还虚天虚地。他哪里是台子脚、板凳腿,断了好接?”熊氏听说接手,就问:“叔叔,可要买点鱼胶、广胶?”桂氏也问:“可要买点红绿麻线?”元阳说:“买这些东西做底高?”“用鱼胶、广胶粘起来,红绿麻线捆起来。”“嫂嫂!
鱼胶广胶总不用,只用清净水一盆。”
熊、桂二氏一听,不晓得多高兴:“我们去取水,单看三叔叔变的底高鬼。”“嫂嫂,你们把眼睛闭紧,不好偷看。
如果你们用眼睛瞟一瞟,接起来是一肩低来一肩高。”
妯娌两个被他一说,当真把眼睛闭起来。元阳真人就想了,大哥哥是文官,手指头是尖的;二哥哥是武官,手指头是秃的,不好接错,接错了就要成笑话。他用净水一盅,大显神通,画符念咒,步罡踏斗,用符咒灰和接骨丹一拌——
法水连连喷三喷,两手接得紧腾腾。
元阳修成仙,两手接上肩。
道功深如海,神法大无边。
元阳说:“嫂嫂,你倒来看看,手接得可好?”熊、桂二氏说:“我不相信。”“不信,你好来看的嘛!”这遭,你一背,她一掀,根根筋络通到心,当真接得蛮好。
你一背,他一拉,没痕没迹没伤疤。
熊氏忙烧香,桂氏忙点烛。
谢天谢地又托福,拜拜我家活佛三叔叔。
元阳问:“哥哥,我才间看到你们背上好像背个底高东西?”“啊,是背的韦驮,出门募化用的。”“哥哥,你何苦唷 ,你们初办修行,怎好将韦驮背出去骗人?”
你将菩萨带出门,污了神明罪不轻。
“哥哥,我还看见你们有个竹爿爿的那个东西作何用?”“啊呀,底高竹爿爿?是敲琴锣的竹板。”“哥哥,琴锣敲起来乒乒乓,远听起来像保方,大户人家失了窃,你们若是查不到——毛竹板子有你打,问你们保的哪一方?”
元阳又问:“哥哥,我看你们夹肘里好像夹的是缘簿,给我望望看。”元阳拿起来一望,上面记的砖瓦、石灰、木头、水面、豆腐、烧饼、馒头等等。“啊依喂,三十六行,行行都出钱的。哥哥,我看你们其它东西不要备,倒要打起几双铁草鞋,穿在脚上去要钱呢。我说啊——
你们千家万户总不要走,只走宾州一大家。”
两个哥哥问:“兄弟,你对宾州城里情况可熟悉?”
元阳说:“嘿嘿,这总不晓得?
宾州城有个刘皇亲,比我金相府还胜三分。”
大夫说:“兄弟,我们领教过了。”“化到多少?”“化到一吊。”“哎,一吊钱也不算少。”“哪里是一吊钱,是一根绳啊!”“绳也好的,长的结络绳,短的做担绳,修东灵寺也用得上的。”“弟弟,刘驸马拿出一根绳——
把我吊做扳弓样,二弟吊作老鸦飞。”
元阳说:“哥哥,他只好吊你。对我,碰总不敢碰。让我去!”两个哥哥一听,不晓得多高兴:“好哎,我们也跟三弟一同去。”兄弟三人跑到半路上,大夫说:“我不去了,我看见他家旗杆就怕的。”总兵说:“我也不去。现在我无官无职,只有挨他欺侮。”元阳说:“你们不去就回转吧,让我一个人去。”
元阳真人站起身,到了皇亲大府门。
高喊三声刘驸马,远山里来了小道人。
今朝是刘龙、刘虎弟兄两个看门。刘龙、刘虎说:“你这个鬼道士,黄鳝没四两——就条声。你在吵底高?”元阳说:“你赶紧替我向刘驸马通报。”刘龙、刘虎说:“我们不替你报,如果让驸马公知道,惹他发躁,你又是三十门杠发跳。”元阳说:“你真不报假不报?”“真不报。”你再说三声不报,惹我发躁,把你家石头狮子捧起来对你脑壳子上一撂。”“你这个鬼道士,口出胡言,你晓得狮子多重?”“这总不晓得?称总称过了。”“你何时来称过?”“三天前头,我在东门外面唪经。
唪经唪到二三更,走到你家门口撑一撑。
犬儿咬得不绝声,手里拿把戥山秤。
把两个狮子称一称,左边狮子千斤重。
右边狮子九百斤。
两臂轻轻举一举,狮子托到手掌心。”
刘虎说:“鬼道士,替我滚远点。不要说用手托,你就用两只手捧住撼,也撼不动它。”“你不信替我取杯水来。”刘虎、刘龙说:“他用脱身法了,叫我去取水,背了我们他就溜走了。这样,我们两个人,一个去取水,一个看住他。”一歇工夫,刘龙把水取来了:“道人,水取来了看你会变什么鬼。”元阳得到净水一杯,嘴里就念:“嘛咪嘛咪哄。”眼睛一闭,哈口仙气。用水对狮子眼睛一抹,狮子眼睛直眨;对狮子毛衣上一洒,狮子毛衣直抖。
法水连连喷三喷,两个狮子总动身。
狮子一声叫,对元阳手上一跳,元阳托在手掌就撂。
右手撂到左手来,活像加官出戏台。
越撂越高,狮子倒看不见了。
一个撂到天宫去,一个撂入九重霄。
元阳说:“狮子呢?”“啊呀,看不见了。”“成仙去了,上天去了。你这遭可报?”刘虎说:“要我报你叫狮子喊把我听听,我才相信。”众位,石头狮子可会成仙?不会成仙。可会喊?也不会喊。格么,要劝刘驸马独修东灵寺,多少菩萨在暗中帮忙啊!提天大王提住得,托天大王托住得,四大金刚捧住得,哪吒太子挑住得。元阳真人站在府门口,用手对虚空一指:“狮子,驸马家安童要你喊,你就喊呀!”哪吒太子在空中答应——
“嘟嘟嘟嘟”连喊七八声,吓坏了安童两个人。
“安童,你可报?”“道人,我报,不过要把狮子归到原位。”元阳真人用手一指,狮子对门口一抛,“扑秃”,打坏了门厅一个角。狮子横七竖八对门口一拦。元阳说:“安童,我少陪了,改日再见。”刘龙、刘虎说:“道人你一走,不是害了我们么?我家驸马公明天要行香,轿子从门口通不过,我们怎得了呢?”元阳真人说:“你对里报么,我叫狮子归到原位。左边的还蹲左边,右边的还蹲右边。”两个安童立即奔到白虎公堂,双膝一跪:“驸马爷,府门外有个鬼道士化缘,要我们向里通报;我们不报,他就把狮子对天上撂。”“安童,你怎信他的?他是跑江湖出身,有遮眼法的。他骗我骗不过,只好哄哄你们。唤他进来!”刘氏两兄弟领命而去。刘龙对刘虎说:“我们对小道士要客气点,不要说驸马爷唤他进来!就说驸马爷请他进厅。”二人走到门口:“驸马公有请!”元阳真人手一伸,刘龙问:“你向我要底高?”“唔,他请么,要有请帖。”“哦,不是请,是叫你进去。”元阳又用手一伸:“他叫,要有叫票,拿叫票来。”刘虎说:“你到底进去不进去?”“不进去我来作甚的!我晓得,你家驸马爷不是请我进去,也不是叫我进去,而是唤我进去。”刘氏二兄弟悄悄说:“这个鬼道士长弯耳朵,驸马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刘龙、刘虎前引路,元阳真人紧随跟。
元阳进府就不像两个哥哥的懦弱样子了。底高样子?他一跑一挺,像个当朝一品。刘驸马一见心想:唔,这个鬼道士架子到大哩?我来趣他一下。
小犬嫌路窄,
元阳想:他打趣我哩,我必定要还他一句——
大鹏恨天低。
刘驸马一惊:这个鬼道士可能来头不小!但还要跟他比才,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比起来了。
刘:我是青峰白玉石,泼水不进。
元:我带朱砂红丹果,点石成灰。
刘:吾乃老君炉中火。
元:我搬黄河水来浇。
驸马公比不过他,就喝道:“鬼道士,为何进门不行礼?”元阳说:“驸马公,你要我行官礼、行佛礼、还是行道礼?”“鬼道士,官礼怎样?”“驸马公,你白虎公堂坐坐好,恐怕吓得你要倒。论官礼,你大不了是个皇亲国戚,占了皇上的光,吃点太平粮,你没有生杀大权。我呢?
父亲是当朝文宰相,母亲是皇封正夫人。
我们拍拍肩膀一样高,无须对你把官礼行。”
驸马问:“佛礼怎说?”“佛礼呀,我与观音姊弟相称,十八尊罗汉与我结拜兄弟,我对你也没有佛礼可行!”“那道礼呢?”“论道礼呀——
三官大帝是我先生,我是元阳小真人。
你驸马见我要下拜,跪请我真人进府门。”
驸马说:“你这个鬼道士,说话不从心上发,信口乱塌。你怎晓得我这白虎公堂好坐不好坐?三天之前东门外面有个举人在这堂上坐了一歇,回去就头痛发热。”元阳走上去一坐,巍然不动,稳稳重重。这遭驸马更加不敢小看他了。停了一歇,驸马又问:“道人,你既是宰相之子,为什么头发这么长,像个死囚犯?”“驸马公,这就是你的无知了。我是带发修,终生不剃头。
耳披青发长念佛,留个沙门那摩头。”
“道人,你既是宾州人氏,还没有通名报姓呢?”“哦,你要问我名和姓,我不是无名少姓人。
现住北极陀罗国,我名就叫‘度众生’。”
“你这个鬼道士,你晓得我属牛,有意来侮辱我,度我这属牛的中牲哩!”元阳说:“我不是将你比作中牲,我是度众生。众者是众多的人也。”元真十问十答,九问九答,驸马挨他缠得没法。就喊:“梅香,替我到厨房里弄点素茶素点,让他吃了好早点走。”梅香就想了:驸马爷也是欺善怕凶,三天前有两个道士拙口钝舌不会说,挨驸马爷一吊,对家溜得蛮哨。今朝这个道士有张能说会道的嘴,还骗到一顿吃哩。驸马公又对安童说:“替我称点银子给他,让他早点回家。”安童说:“驸马爷,三天之前来的道士挨你一吊,银子也不曾弄得到,今朝怎舍得给银子这鬼道士的?”“安童,我有这样的好处待他?出家人是不爱财的,我今天要试试他。
他如果受了我的银,我磨磨钢刀杀道人。”
一歇辰光,安童将五十两银子用钱盘托到高厅。“道人,我家驸马公有五十两银子送把你,说你山遥路远,让你好早点打转。”元阳说:“银子我不要。你家驸马公说我出家人不好爱财,我如果拿了他的银子,要挨他杀的。”安童把这话回禀驸马。驸马说:“你们这些冤家,这两句话怎好去告诉他?”“啊依喂,老爷,我气总不曾叹,不晓得这鬼道士从哪里听到的。”
主仆两个正谈论,公主娘娘早知闻。
公主娘娘多时不见驸马上楼,就问彩女。彩女说:“娘娘,今朝驸马爷遇到一个厉害的道士,同驸马公辩嘴,驸马还辩不过他哩。
你如不去帮驸马爷,就怕他今夜不得上楼门。”
众位,按规矩公主娘娘是不轻易下楼的。她要是不下楼,又怕驸马爷对出家人胡来,所以——
她急急忙忙下楼门,一帮彩女紧随身。
驸马见公主一到,立即起身相迎。驸马对公主把嘴一撇,公主对驸马开口一笑,也不理睬元阳。
元阳说:“你们两口子到合得蛮好,恭贺你们。
恩爱不过小夫妻,未曾开口笑眯眯。
随你夫妻多恩爱,阎王一到两分离。”
公主一听,道人话中有话,也不生气,反而叫梅香倒杯香茶给道人解渴。梅香连忙把香茶捧来,元阳真人又说了——
公主送我一杯茶,茶杯里面泛兰花。
驸马把你当珍宝,出家人当你是烂冬瓜。
梅香说:“公主,此人可识抬举?你好好赐他一杯茶,他反过来将你比作烂冬瓜。”元阳说:“要我把你比作好冬瓜也容易的。
头上去掉两枝花,换掉罗裙穿袈裟。
陪我元阳去修道,功高德满坐莲花。”
公主说:“我陪你这鬼道士出家?”元阳说:“不是陪我出家,是学我吃素修道哇!”刘驸马挨他一羞,这个面子哪里肯丢?但又没得办法对他,就跟他扯淡,出难题他答。“道人,提到修道,我倒要问你:你晓得我们前世里是底高人投来的?”元阳说:“你取杯净水来,我只要用净水对屏风板上一喷,就现出你们夫妻原身,看见你们前世里究竟是底高根。”“安童,去取水。看这鬼道士变底高鬼?”元阳真人得到净水一盅,大显神通——
吸口法水喷一喷,屏风上现出两个人。
也是一男并一女,一个尼来一个僧。
元阳说:“驸马公,这就是你们前世里的样子,望望可像?”驸马公一望,他前世里是个和尚,公主是个尼姑。一个在寺里诵《法华经》,一个在庵里唪《金刚卷》。两人平时不得相见,要到大年初一才会上一面。这年大年初一,正好一个进山门,一个出山门——
二人对面笑一笑,结下姻缘海能深。
元阳说:“驸马公,你可相信?”“我不相信。前世里的事情是渺茫的。你晓得我现在过的底高日子?”元阳跑去用手一抹,将屏风板上的人影抹掉了。
法水再来喷一喷,屏风上现出两个人。
也是一男并一女,荣华富贵两个人。
元阳说:“驸马公,你再来望望可像?”刘驸马一望,与现在景象一模一样。他头戴乌纱帽,身上穿蟒袍,脚蹬粉底靴,手执象牙笏板。公主一望,她头戴凤冠,足蹬御绣花鞋,身穿金丝霞帔,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元阳打趣地说:“驸马公,公主在那现世呢!你前世里的丑总把她现出来了。”驸马又问:“道人,前世不谈,你晓我来世里可以过底高日子?”“我晓得的。”
法水再来喷一喷,现出来世两个人。
也是一男并一女,沿途乞讨度晨昏。
元阳用手一指:“驸马公你来望望看。”驸马公一望,两个人个子不高,沿街钉刀,强讨硬要。公主娘娘一看,张嘴就笑,笑驸马公沿街乞讨,元阳说:“公主你不要笑,你到来世里是双目不明的女瞎子,在街上用明杖‘秃、秃、秃’,口喊:‘先生们呀!少爷们呀……
做做好事把点我,救救瞎子落难人。
有眼胜在天堂路,无眼似在地狱门’。”
驸马说:“你这些鬼法子都是假的,快点替我抹掉。人也看霉了。”“驸马公,你不要不信,我将你三天之内的晓谕现把你看。但是你要走前三步,退后三步,脱脱帽子升升冠,才看你出的五行凶吉哩。”刘驸马依元阳真人,走前三步,退后三步,脱脱帽子升升冠。元阳一看:“驸马爷,你进是乾巽水,退是坤离木,三天之内要遭回禄。”“道人,这个不要你说。皇上给我的俸禄,今朝不到明朝到,明朝不到后天断定要到!”“嘿嘿,不是皇上有俸禄,是你家要遭回禄之灾。”驸马说:“烧那块?”“烧马房三间。”“你这个鬼道士赖在我家不走,咒我家失火。你说烧厨房我也有点相信,你说烧马房,火星星总不得进去,怎烧得起来?全是一派胡言。安童!
把他关进夹墙内,外面封锁紧腾腾。
三天之内如失火,相信这个鬼道人。
三天之内不失火,将他身首两离分。”
刘驸马开口,安童动手,把元阳关进夹墙,外面封锁起来。元阳真人道功深,哪怕他这夹墙啊!
只听一阵砰砰声,飞身来到南天门。
元阳真人来到南天门拜见师父,三官大帝问:“徒弟,东灵寺修到底高样子?”“师父,不要提唷,我劝刘驸马用尽多少花样经,他毫无半点从善心。我又预兆他三天之内马房要失火,他又不信,将我对夹墙里一关,用我抵押,他说三天之内话不应,磨磨钢刀杀道人。”“徒弟,这事在我。”三官大帝随时来到御宰台前参见玉主,打发火德星君下凡。火德星君说:“哪家要起火,只要请到我。”随手带上火种火苗,火尺火球。火种撒到哪里,火苗透到哪里,火尺量到哪里,火球滚到哪里。又吩咐火兵火卒,带上水龙。火兵火卒说:“既然要烧,还带水龙去帮他救火?”“不,要护住他的正厅。”
火德星君下凡尘,火水二龙紧随跟。
火德星君说变就变,变作斑斓猛虎模样。头像笆斗,脚像锄头,尾子像扫帚,眼睛像铜铃,张嘴要吃人,毒气对外喷,哪个敢上身!一阵虎风,对花园里一攻。一班安童看守马房哩,看呀看,看到第三天,看见一只老虎进来,连忙向白虎大堂通报:“驸马爷,这个鬼道士,作兴是老虎精,饿了三天现出原身。”驸马说:“安童,有点小财发发哩。捉到活的我有赏。捉到死的拿起一剥,皮是皮肉是肉。皮给我做虎皮毯子,骨头熬虎骨胶,肉到街上去卖,一千个钱只割巴掌大一块。人家说怎这么贵的?你们就说,‘这是老虎肉’!”驸马又说:“安童,你们不要放松,替我带鸟枪去轰。”安童说:“驸马爷,不可。鸟枪一轰,惹火的祖宗。烧了马房,还怪我们安童。”“那怎么弄?”“只好带钉枪钻角去戳。”一班安童带了钉枪钻角来到花园。这里站一个,那里蹲一个,一眼不眨,等老虎进闸。老虎进来了,这里也喊打,那里也喊捉。一阵虎风,对马房里一攻。安童说:“该死畜牲,不要说打,将马房门一关,饿就要饿死你了。”有个安童说:“不要让它饿,饿瘦了一斤,少卖不少钱啊!”这遭,安童搬梯的搬梯,上屋的上屋,脱掉几片瓦,开个天窗,对下一望,照准虎头,用钻角对下一戳,老虎颈项一缩,钉枪对磨砖上一戳。“扑秃”,火星冒了满屋。这遭天火夹凡火,火星越来越大。开始菜籽大、绿豆大、豌豆大、团圆大,后来就斗样大、箩筐大。安童连三喊救,火苗对屋上直透,三间马房就怕不够。只听——
乒乒崩来乒乒崩,马房就在火当中。
元阳真人呼唤一阵鬼头风,瓦灰总吹得空打空。安童朝里通报:“老爷,烧了马房三间,正厅没得焦斑。”驸马跑去一望,瓦灰星子总没得半点。“安童,这地方干干净净,哪个把马房搬到别处去烧的?”“啊依喂,还有哪个搬到别处去烧呢,火还不曾熄,遇到一阵鬼头风,瓦灰星子吹得无影踪。”刘驸马想:“这倒惹鬼,真是该我倒霉。”
吩咐安童开夹墙门,放出那个小道人。
元阳真人来到白虎堂磕头到底,就像鸡子啄米,驸马老爷天,驸马老爷地,叫总叫不及。说:“驸马爷,恐怕预料不准,你就磨刀杀吧!”“道人,烧掉马房不是你能算到的。我这马房本来作孽不小。先是做厨房,后来开糖坊,再又做马房,触犯了东厨司命,糟塌了九龄灶君,该要挨天火烧。烧掉了就算啦!”驸马公找个借口又说:“道人,再替我看看三天之内可还有底高晓喻?”驸马又依元阳走前三步,退后三步,脱脱帽子升升冠。元阳说:“驸马公你不要见气,你眉心上面暴青筋,露红筋——
就怕在这三天内,阎王要请你去谈心。”
驸马公想:你这个鬼道士,先是咒我家失火,现在又咒我要死。我吃得蛮饱,脸上红堂堂,身上肥胖胖,伤风咳嗽总没得,三天之内就有飞来之祸啦?我不信。“安童,再替我把他关进夹墙去!
我三天之内命归阴,相信道士有神灵。
三天之内不归阴,我要剥他皮来抽他的筋。”
驸马开口,安童动手。把他关进夹墙门,外面封锁紧腾腾。元阳真人就想了:两个哥哥还不曾脱凡胎呢?我不如趁此时机把他们弄到这夹墙里来,替他们脱凡胎吧。半夜辰光,呼的一声,元阳走出夹墙,对自家门前一站,口中喊:“大哥,你开门唷,你家三弟回来了。”大夫对总兵说:“二弟,我们同去开门,三弟回来了。”门还不曾开,弟兄两个先问:“三弟,你从哪里来的?”“我从刘驸马家夹墙里回来呱!”总兵说:“啊依喂,你从刘驸马家逃出来呱!三弟,你快点走!
不要等刘驸马家捉逃犯,连累全家不太平。”
大夫说:“二弟呀,同胞弟兄看娘面,千个桃子一树生,开门让三弟进来。”兄弟二人将门一开:“三弟,三弟,你人在哪里?”人影也看不见。两个哥哥以为三弟已经死了,是魂灵回来的。心上一急,倒哭起来了——
三弟呀,你偏偏要去化皇亲,真是到老虎头上拍苍蝇。
三弟呀,你挨刘驸马处死夹墙内,阴魂不散来显灵。
这时,金太师也来了,说:“儿呀,你们也不要急,等天明你们弟兄两个去探听探听。如果你家三弟弟在他家,我与他一笔勾销;如果挨他处死夹墙里——
我到衙门去告一状,替你三弟把冤伸。”
一夜五更不必表,金鸡三唱又天明。天刚放亮,弟兄两个起身洗脸,用过早茶点心,辞别父母双亲——
弟兄两个站起身,张看三弟一个人。
众位,他们弟兄两个去过刘驸马家,路是熟悉的。穿街过巷来到刘驸马家门口,引磬木鱼一敲,直把嗓子对里喊。刘龙、刘虎赶得哨,连忙向里报:“驸马公,今朝又来了两个道士。”刘驸马说:“今天是月半,明朝十六是旺汛潮,一定有道士船到了。安童,随他多少,唤他进来。”安童来到府门口说:“驸马公有令,唤你们进厅。”
刘龙刘虎前领路,弟兄两个紧随跟。
弟兄两人转弯抹角,来到白虎堂——
双膝跪到平地上,驸马连叫两三声。
刘驸马问:“道人,你们家住何方?姓甚名谁?”“驸马公,你倒不认得了?我们是六天之前在你家化缘的,挨你一吊,一个钱也不曾化到。今朝来问问:三天之前可曾有个小道士到你家来化缘?”“有的,是你家什么人?”“是我家三弟。”“喔,蟑螂虫同灶蟋子,是一个灶头上来的。安童,替我动手!——
把他们关进夹墙内,三人一道共死生。”
弟兄两个也关进夹墙里了。两人对里一望,乌漆墨墨黑——
伸手不见五个指,面东不见面西人。
元阳真人想:“啊呀,我的两个哥哥进来呱!让我来叫他们:“上大人,孔乙己,为了我,又连累你。”总兵说:“哥哥,三弟在西边哩。”大夫说:“在哪头?看不见啊!”二人手搀手捉迷藏,从东对西摸。元阳从西头跑到东头:“重重叠叠上瑶台,两个哥哥又寻得来。”“嘿,三弟又到了那头啦。”弟兄两个又对东摸。元阳真人脚一伸,对地上一困,混身冰硬,弟兄两个捧住他就哭——
三弟弟呀,你今坐死夹墙内,连累你哥哥也不太平。
三弟弟呀,我们弟兄三个死在夹墙内,绝掉金家后代根。
弟兄两个哭呀哭,元阳伸手对哥哥脸上摸。“啊依喂,三弟你好坏,装死吓我们。”元阳说:“那个叫你们来的?”大夫说:“为了寻你这冤家。”“你们可要出去?”“三弟呀,来倒来了,去怎么去得?”元阳说:“我来放你们出去。你们用劲向前攻,攻到尽头就可以出去的。”这遭,大夫、总兵用劲向前攻,只听“碰叮咚”!一个倒栽葱,一个头朝西,一个脚朝东,鼻子管里没得风,呜呼哀哉命送终。元阳说——
归去兮,归去来,夹墙里面脱凡胎。
元阳真人呵口气,两个哥哥又活过来。
元阳说:“从此以后,大哥叫凡阳,二哥叫回阳,我叫元阳。”
三阳从地起,五福自天来。
修成花仙果,同去会如来。
真人将两个哥哥带出夹墙,用手一指,面前现出三条大路:“哥哥,你们上哪条路?”“三弟,这三条路各通哪里?”元阳说:“这一条路通天,那一条路入地,还有一条路回金相府。”大夫、总兵就说:“三弟,上天嘛,我们现在还没有这道功;入地嘛,我们也不愿去,还是让我们回去修道吧!”
元阳真人显威能,又送哥哥转家门。
大夫、总兵回家不提。再说元阳真人仙风一阵,来到地府,拜见五殿阎君。五殿阎君问:“你是哪里来的?”“我从宾州来的,向你要张勾魂票好捉人。”“捉那个?”“捉皇亲刘驸马。”五殿阎君将生死簿扳起来一看:“啊呀,刘驸马还有十八年阳寿哩。地府里不好错捉,勾魂票我不借。”元阳说:“你真不借,还是假不肯借?”阎君说:“这个不好开玩笑,我真不好借。”元阳说:“好的呢,你真不肯,我少陪了。这遭,我就找我的师父,向他借根生铜棍,对阴阳界上一撑——
不准死来只准生,吵得你阎王做不成。”
阎王一听,大伤脑筋,就想了:“格么,龙王管水,阎王管鬼。我鬼总没得管,还做底高倒头阎王呢?”
阎王老爷站起身,拱拱双手问来人:
你可是三官大帝的门生,应化元阳小真人?
“岂敢,岂敢,你猜着了。”“真人,我只听到你的名,还不曾见过你的人哩!
麻布洗脸初相会,烧饼不熟面又生。”
阎君道:“早知是你借张票子么,哪要你亲自上门,只要带个信来,我就将刘驸马捉了送去的。这样吧!
你在逍遥宫中等,我叫鬼使去拿人。
三天之内交还你刘驸马,汗毛总不少半根。”
元阳一走,阎王就想了:刘驸马寿延未满,就是捉来还要送他打转,不可在此久押!就想个办法,将刘皇亲的名字颠倒过来写:阳间亲皇刘,打僧骂道,罪孽不小,配他午夜子时到案!勾魂票交给无常鬼。无常鬼是执票的,晓得刘驸马威光大,要带点鬼使去才捉得住。这遭,无常鬼就点鬼。先点牛头马面、夜叉小鬼,后点高子鬼、矮子鬼、摸壁鬼、吊杀鬼、车口鬼、缩节鬼、冒失鬼、鲜翻鬼、瞌睡鬼……
阴风闪闪就动身,拿捉驸马一个人。
无常带着众鬼,来到刘驸马家,喊门神开门。门神问了:“你是哪个,做底高的?”“我们来捉人的。”“捉那个?”“捉你家当家人。”“啊呀,我家当家人还有十八年阳寿呢。阳寿一满,我开门迎接;阳寿未满,这门我不能开。”无常说:“你真不开门?”“不开。”无常想: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走哪里?走后门。一班鬼使走到后门口喊:“钟馗老爷,开门哦!”众位,钟馗是哪个?是看后门的门神。钟馗问:“外面哪个?”“我们来抓人的。”“捉哪个?”“捉你家当家人。”“啊呀,我家当家人还有十八年阳寿哩。阳寿一满,我开门迎接;阳寿不满,我不开门。”
日里只准活人走,夜里不准鬼上门。
这时冒失鬼对无常说:“我为底高不开口?开到口总叫我‘冒老九’。当方土地当方灵,你不用当方土地,到哪里捉到人?”无常说:“这倒是真的。你出的好主意,我们再去寻土地。”
土地菩萨本姓张,住在村头角落上。
上山先要拜土地,他是保长先生管当方。
鬼使还不曾到,离老远就闹:“八老爷可在家?”众位,土地老爷不在家,上街点卯去了,只有莲花夫人在。她问:“是哪个?”“哦,我们来捉人的。”“啊,是你们,进来坐坐。我听我家八老爷说,往常他上街去点卯,你们待他蛮好,烧饼馒头尽他咬,还有带给我老嫂嫂。啊喂,你们早点来呢,我也好去切点面,买点蛋,给你们烧点小夜饭。我锅里倒烧了东西哩。”鬼使问:“烧的底高?”“土物毛芋头。”无常鬼就说:“好的,是时鲜货,我们城里人平常吃不到。”鲜翻鬼说:“我来烧火。”馋嘴鬼说:“我来上灶。”才只烧了两把草,锅里才有点响,馋嘴鬼掀开锅盖来就先尝。鲜翻鬼看见就吵:“还不曾圆气,你怎就先祭。”馋嘴鬼说:“不问,带点生才香呢。”格么,无常鬼个子又高,不得进去,在外面就喊:“也好给两个我吃吃!”鲜翻鬼又刁,就捡几个最小的芋头塞给他。无常鬼一望:“该死,这个八老爷天天上街赌钱,头总输昏了,芋头总不种种好,倒有螺蛳大,一把抓到几十个。”莲花夫人说:“我家芋头长得不小,不信我把个你望望。”无常鬼对莲花夫人手里一望:喔,像小猫。“哦,他们作弄我的,让我进来。”无常鬼又高,头对庙里一躬,腰顶到屋脊,头顶到北壁,身子动也不得动。他倒骂起来了——
土地土地实在刁,收到锞锭上腰包。
舍不得把衙门造造高,顶头顶脚又顶腰。
正是那七谈八嚼,土地菩萨回来了。无常说:“啊唷,八老爷回来了。”土地问:“城里有公事到的?”无常说:“是的。捉皇亲刘驸马。”土地连忙说:“走、走走!”无常说:“唔,这倒稀奇,往常来么讲讲说说大半天,还招待我们几袋烟;今朝怎像退鬼似的,不打等就赶了走?”土地说:“不要提,我几次要找他的岔子呢。他有二亩六分六厘田,种在我这庙门前,年年世世哄骗我,‘土地菩萨,你保我五谷丰登,我为你买猪头哩。’我不怕你们笑,就贪祭个猪头肉。我总保他棉花拾拾几滚包,棉秸拔拔动担挑。啊唷,他早也思量不到,到大年三十深更半夜,才打发安童打盏灯笼买了三个钱肥拍肉,一块豆腐水落笃,一对笔杆烛。我还不曾动筷呢,安童嘴一吹,‘拍秃’,说驸马拿回去照小麦。我有多恨!”
这叫地头无鬼不生灾,土地领鬼上门来。
连夜捉拿刘驸马,阎罗面前好交差。
卷八 登山显圣

付东流,弹弓钩。霜怕晒,出票勾。
大江滔滔水东流,鸟怕弹弓鱼怕钩。
嫩菜怕霜霜怕晒,人怕阎罗出票勾。
却说当方土地带领一班鬼使去捉拿皇亲刘驸马——
阴风惨惨来得快,前面到了张家墩。
一众鬼使来到张家墩。土地说:“大众慢点走,我有桩东西漏在家,回去拿下子。”“八老爷,你忘记底高东西不曾带?”“有个拂帚漏在家。刘驸马威光大哩,要用拂帚扫他的威光。”“好的,你快走,我们在这块等你。”土地去拿拂帚,一班鬼使蹲在张寡妇的屋后等他。这个张寡妇家婆媳两个总是寡妇。老奶奶年老手勤,天天积麻纺纱,赚到几个钱,买买油和盐。媳妇筋总懒皱起来,天天睡到日高三丈,总要婆婆起来烧早饭。这天,婆奶奶精神不佳,有点寒涝涝、热暴暴,就对媳妇说:“今朝我没得劲,你去把锅碗洗掉吧。”一催不动,二催不动,真正挨催得没法,媳妇才从床上爬起来,丧声丧气地说:“洗嘛就洗,人家没得婆奶奶还不要过日子!”婆婆说:“你这个懒鬼,难得洗一次锅碗,嘴里不干不净对哪个?”格么,媳妇才跟婆奶奶吵嘴,总有点气咕唠叨的。她把锅碗用水荡荡,扯以抹抹,用洗碗布揩揩。要刷锅子,可寻不到洗锅把子,就问婆婆:“洗锅把呢?”婆婆说:“可在里灶?”“没得。”“可抛在灶脚下?”“也没得。”“水缸板上可有?”“总没得。”婆婆说:“这也没得,那也没得,鬼吸去啦?”一班鬼使说:“人也霉煞得,又不曾有哪个进她的门,倒栽害我们偷她家洗锅把哩。”无常鬼说:“土地倒有点贼贪嬉戏呱,不晓得他可曾偷哩!”一歇辰光,土地摇呀摇走过来了,鲜翻鬼又鲜翻,促狭鬼又促狭,连忙跑到土地身边,背住他的衣袖一捋,拂帚对地上一脱,无常鬼走上前去给土地一个耳光,说:“你这个贼保长、贼土地!拿人家洗锅把你偷在身边,还害我们鬼使偷的。”土地说:“人也挨冤枉煞得,这不是洗锅把,是拂帚。”“哎,该死该死,才间打你冤枉了,你不要见气,我来赔礼。”
一班鬼使又动身,驸马府到面前呈。
来到驸马府门前,无常说:“八老爷,我们不是不曾来,来过一趟了。前面门神不开门,后面钟馗不许进。人家说要想进门只要寻土地,所以请你来出主意。”土地说:“这样,前门是双岗,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这二神是要吃鬼的,你不要想进去;后门是钟馗看门,虽然他也捉鬼,但他的头老是仰面朝上,不对下看,你们不要声张,轻手轻脚从他夹肘窝里攻进去。”无常鬼说:“这倒是个好办法。”这遭,一班鬼使跟在土地后面,“嗦落嗦落”来到后门口。土地说:“你们不要作声,等我先进去。”土地正对里跨,有个下作鬼真下作哩,见到土地要进去,他一欢喜,“哈拉”一笑,惊动了钟馗。钟馗拿起鞭子一豁,本来是吓鬼的,哪晓得下作鬼对下一压,压得土地的肩兜。土地的肩膀一塌,所以人家说“土地菩萨的肩兜——塌的。”
也是当时吃一鞭,当方土地是塌肩。
土地说:“不是你这下作鬼一笑么,我进去了。这遭怎得进去?”大家想想没办法。无常鬼捉不到人啊,着急,只是顿脚。土地说:“有办法,走陈家弄。”大家问:“有多远?”土地说:“这个地方你们总不认得?就是灰尘弄。东厨老爷姓陈,从东厨老爷家烟囱里进去,他家没人管门。”一班鬼使说:“这真是土地老爷死儿子——绝庙的主意。”土地说:“不好了,出了主意还挨你们骂,下次哪个肯帮你们忙!”格么,骂归骂,笑归笑,公事要紧。刘驸马家屋檐高哩,怎上得去?无常鬼说:“不要紧,他家屋檐头高,我的个子也不矮。”他对下一蹲,鬼使对他肩头上一站,一个一个送向上。送到最后剩一个下作鬼。他对无常肩上一站,嘴里喊:“高高哩!”脚下一塌,对前一滑,“扑通”一个倒栽葱——
跌得鼻肿眼又青,下作鬼又成了丑妖精。
无常说:“不能怪我,怪你下作。”下作鬼说:“不好了,我这遭脸上破皮,可有底高药医?”无常说:“来呀,吐口馋沫你抹抹。”“呀,我稀罕你用馋沫塌?”“啊,馋沫不是药,处处用得着。”土地催了:“你们快进去呀。”鲜翻鬼说:“我先进去。”土地说:“你先进去,嘴里要念咒语的。”“念底高?”土地先念一遍——
尔一旦,豁然贯通焉,霍落落站在灶面前。
这遭,一个接一个——
尔一旦,豁然贯通焉,霍落落坐在汤锅上。
尔一旦,豁然贯通焉,霍落落坐在水缸上。
尔一旦,豁然贯通焉,一个个进去坐灶上。
无常鬼人高块头大,坐在烟囱上不得进去。土地说:“你进去啊,你带班的不进去,叫他们在里面怎好下手?”无常说:“只怪我块头大,灰尘弄里通不过。”调皮鬼说:“你试试看呀?”无常鬼下去了,对里一攻,不紧不松。本来通得过的,哪晓得他家请个冒老九瓦匠砌的灶,烟囱束腰的,到了中间对里一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土地说:“不着躁,我来用拂帚对下拂。”调皮鬼说:“我们背住他两只脚往下拉。”这遭,上头拂,下面拉,无常对锅堂里一脱,身上弄得墨漆烂黑。从前的无常鬼穿白袍——
就从当年捉刘驸马,白袍无常换黑袍。
一班鬼使进去,东厨老爷签了字,家堂总圣画了押。来到驸马房前。刘驸马在做底高?夫妻两个在高楼上饮酒。一班鬼使说:“我们动手。”土地说:“慢,不曾好哩。要等他家阴阳人开口,才好动手。”底高叫阴阳人?就是女人,公主娘娘。刘驸马边吃边说:“安童,前天鬼道士说我三天之内要死呱,今朝已经第三天,又到这辰光,不会死的了。他说话不灵,明天替我拿三把刀磨磨快,把鬼道士统统杀掉。”公主说:“驸马公,不要这样。凡事看淡点。一个人在世能活几十年?今朝穿了鞋儿袜,未知明朝着不着。”土地说:“唔,阴阳人开口了。”馋嘴鬼嘴馋哩,看见他们在那吃酒,馋沫只对下流,要想弄他们的酒吃。怎吃到呢?促狭鬼说:“不要紧,我包你吃到。你靠近他身边,躲在他下巴底下。”刘驸马端起酒杯来正朝嘴里倒酒,馋嘴鬼用手对上一托,杯子底朝上,刘驸马不曾喝到酒,被馋嘴鬼吃去了。刘驸马说:“这倒奇怪,才间明明酒对嘴里倒的,嘴里又没得,身上又不湿,这酒倒哪去了?哪里被鬼吸去了!”一班鬼使说:“明明是馋嘴鬼一个人吃的,驸马他一棒打十八个桃子,连我们都说在内。”众鬼使不服气,总对驸马身边靠。驸马的威光也减弱了。腾腾空“阿呸”,打了一个喷嚏。
“阿呸”一声惊动了台下的狗,
“啊呜”一大口咬了馋嘴鬼的脚趾头,
鲜血淌来紫血流。
为了馋口酒,惹出这种祸场头。
土地拿起拂帚就扫。一扫天光,二扫地光,三扫威光——
连扫三扫不好了,驸马毛病上了身。
皇亲刘驸马顿时头昏脑胀,毛骨筋酸,大叫一声——
公主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才间我们讲讲说说好得很,怎腾腾空毛病上了身?
公主呀,我头痛如刀砍,心疼似箭穿。
一阵寒来一阵热,寒寒热热分不清。
公主呀,我太师椅上坐不住,搀我到牙床去安身。
公主对驸马说:“不要难过,哪个吃了五谷不生灾。”就扶驸马上床。驸马来到牙床,坐卧不安,公主倒害怕起来了。说:“安童,替我请个名医来替驸马看看。”安童说:“要得好,到郑洛桥请郑大先生。”“好的,替我快点去。”
安童奉了皇姑令,急急忙忙往前行。
安童来到郑洛桥去请郑大先生。郑大先生不但是个名医,而且兼开药铺。他出门看病与别人不同,他将药草随身带的。底高病吃底高药,随手配好随手煎,等病人把药汤吃下,毛病见退,他才回去。郑大先生见是替驸马公看病,哪敢怠慢,随即——
三步改作两步走,一只药箱紧随身。
郑大先生来到驸马府拜见千岁娘娘。公主娘娘说了:“乌星黑夜,有劳大驾。先生,请你帮驸马公看看是底高毛病?”郑大先生走到驸马床前,将被头掀开来对他看看,问:“驸马,你哪里难过呀?”“先生,我现在头疼,疼起来不知神;肚痛,生姜汤总不中用。”“啊,头疼、肚痛。”
头疼肚痛请到我,我来替你开药方。
川芎治头疼,肚痛用砂仁。
紫苏能发汗,补药用人参。
郑大先生跟手把药配起来,用紫铜吊子煎起来,随手一灌,驸马吃了一半,病好了呱。一班鬼使一看:“啊依喂,这个先生厉害哩。”促狭鬼说:“等我来。”用手一捺,驸马的牙齿一突。“啊依喂,我的牙齿又痛起来了。”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痛断命。郑大先生说:“这个毛病移动的?不要紧,有我哩。
牙痛毛病请到我,我来替你点药名。”
金铃果子一点红,长在草上像灯笼。
人家说它没用处,拌和冰片好治牙虫。
用它一塌,驸马牙齿一点总不痛。淘箩鬼说:“我来。”淘箩底是圆的,放在他肚子上几转,痛得他浑身冒汗。驸马说:“不好了,我肚子又痛起来了。”“驸马,你熬住点痛。肚痛毛病请到我,我来替你开药方。”
花椒拌大黄,红糖共生姜。
再用两枝葱,服用葱姜汤。
驸马的肚子痛刚好,吵报鬼又上去到他身上乱搔,他浑身就起水泡。驸马说:“不好了,我身上痒煞了。”郑大先生把被头掀开来一望,浑身是水泡疖子。公主说:“郑先生,我家驸马怎害这种毛病,治到哪里害到哪里,可是小时候多吃了芥菜,发芥菜癞?”“不是芥菜癞,是小本钱客人贩大麦的。”“啊呀,是痒疮,怎害这个东西的?痒疮痒起来没法,恨不得要用刀上去刮。先生,可有底高药替他医?最好用种药一擦,一世总不发。”“千岁,你放心!
痒疮毛病请到我,开箱倒笼来点药名。”
申药和硫磺,山楂共槟榔。
香附蜻蜓蛇床子,搽搽擦擦一扫光。
痒疮才治好,驸马公又喊:“公主,我又不好了。替我用被头盖盖脚。”才只把被盖好,驸马喊:“快点拿掉,人总要热杀得了。”公主问:“先生,驸马怎得这种病,一刻寒一刻热?”“唔,这是个好杲昃——鬼毛病。”
乌珠用七只,桃条用三根。
白钱纸用七张半,“三日子”好了休做声。
促狭鬼说:“让我来!”用手在他脚膀上一捏,驸马喊:“不好,我这脚膀发肿了。”公主叫安童把被掀开来一望,驸马的脚膀发光刷亮。问:“先生,怎这古怪病,又跑到脚上来的?肿到这功程,可是结毒火丹?”郑大先生说:“不是火丹,是倒头流火。”“流火哇?”公主娘娘嘴里不说心上想:流火破皮,就怕要下泥;流火发紫,就怕要死。先生说:“千岁,你不要愁。不要说是帮驸马公看病,就是替一般人看病么,我也不肯马虎。前年在山东峡,医只流火脚,中午时候还肿得像灯笼,到了下晚就消肿。”郑先生嘴上说好话,心里也在想:俗话说,头肿三年,脚肿眼前。驸马的毛病未知可得好哩!但还是要开药方的唷。
流火破了皮,冒失鬼郎中不会医。
一把龙胆草,六钱海蜇衣。
要得消肿块,绑块冬瓜皮。
马脚合,铃,既不圆,又不方。
人家说它没用处,手心拍拍敷烂膀。
无常鬼说:“这个郎中倒真厉害哩。让我来!”他人又高,块头又大,走上去一脚,把他的煎药吊子踢爆掉了。安童喊:“先生,药吊子爆掉了!”郑先生不信,说:“我这吊子是紫铜的,半世郎中做过来了,从来也不曾坏过,今朝到你家来怎煨爆掉的?”回过头来对公主说:“千岁娘娘,我最说得爽直,看来我只能医到他的病,医不到他的命了!
千岁娘娘呀,驸马的毛病我不看,你另请高明好先生。”
公主听见这一声,急得死去又还魂。
公主说:“先生,多谢你为我家用掉这许多药,费了这许多心。你说,要补你多少药本?”“千岁,这不要放在心上,我与驸马不是一日之交。只怪我本事丑,如驸马公毛病好转,我还要买点东西来张张他哩!”“先生,如此说,我怎得过意呢?你真正不肯收钱么,我这里还有件衣裳料子送把你,表表我的谢意。”旁边有个会做裁缝的能作安童说:“我也要巴结巴结郑大先生哩。郑先生,我来替你缝成衣裳带回去,省得你回去再请裁缝。”先生说:“那又烦劳你了。”安童说:“我和你郑先生蛮要好,替你做件适用的时式衣服。”郑大先生说:“底高时式?”“右边衣袖长,左边衣袖短;前面甫头长,后面甫头短,适合你们行医的穿。”
右边衣袖长,正好拢药包。
左边衣袖短,号脉不用撩。
前面甫头长,医杀小孩兜起来就好跑。
后面甫头短,到公堂上挨打板子不用捞。
郑大先生说:“说你的梦话!”把衣裳对那一撂,拔脚对外飞跑。
郑大先生回家转,公主更加苦伤心。
安童说:“千岁娘娘,不要哭。郎中先生说的,医到他的病,医不到他的命。最好请个瞎先生来算算看,他的命根可牢,可有药医。”公主说:“好的,你去请。”
安童奉了公主令,哪肯耽搁片时辰。
元阳真人一想:这个命别人不会算,只有我去。一变二变,变作瞽目先生模样。左手拿根“护身龙”,右手提个“报君子”,瞎头闭眼,在府门外面用“报君子”一敲,“、、。”安童问:“瞎先生,这么晚你到哪去?”元阳说:“我是瞎子磨香——没晓夜。你是哪一位?”“啊,我是驸马府里的安童。”“哦,安童哥哥,你这么晚上哪去?”“请你去帮我家驸马老爷算算命。”“好的。不过,你家不是平常人家,门槛高哩,我没得眼睛,你要搀住我哩!”安童将瞎子搀到楼上。瞎子说:“哪位是千岁娘娘?”公主说:“是我。请你帮驸马公算算命根可做主?”“千岁娘娘,驸马公今年多大年纪?”“多大年纪?这、这我倒不记得了。”“不记得他的年纪么,可晓得他属底高?”“这我记得的。驸马公属骆驼的。”瞎子说:“十二生肖之中,没有属骆驼的,只有属牛的。”“对的,是属牛。先生,我都气昏了,驸马的年纪都忘了,属相也忘了,我又吃不准,不知他是属黄牛还是水牛?”“哎,属牛就属牛,不管他黄牛、水牛。我要问的是多大的牛?”“大概五十上下。”“几时生日?”“吃馄饨的日子。”“是底高季节吃馄钝的日子?人有三节,鬼有三节,早烧清明晚烧冬,七月半馄饨不到中。是清明、七月半节,还是过冬呀?”“这我记得的,是最热的天气,七月十五日。”瞎子又问:“底高时辰生的?”“黄昏头”“哦,是戌时。”大众一听,又不相信:好好的皇上公主怎这样糊涂的?俗话说:家里有个病人,外面有个罪人,愁昏了。元阳真人眼睛一闭,掐掐指头就替他算了:“驸马属牛,五十二岁,七月十五戌时降生。算来乙丑年、甲申月、癸亥日、壬戌时,生男命八个字。男看三方,女看四正,排定时辰八字。生你的年代其年闰月,腊月十六交春——千岁娘娘,他家父母可好?”“先生,你照命算。”“戌时生得强,派他先克老子后克娘。驸马可有哥弟?”“先生,你照命算。”“有哥弟要派隔胞生。驸马是铁公星,山头上开门独家村,校场上旗杆独一根。千岁,驸马无哥无弟是独子。”“对的,是独子。”“驸马六岁行根,儿子多大?”“先生,你照命算。”“戌时生得真,没得后代根。千岁,你属底高?”“我和他是两条黄牛合张犁——同耕(庚)。”“两造同庚好,夫妻倒不绞。说你不要见恼,你们命里子孙没多少。”
刘驸马,大流年,五十二岁,
乙丑年,甲申月,壬戌时生。
夫妻俩,同年庚,不绞不克,
到后来,只好是,你送他终。
去年有点小灾星,直到如今未太平。
今年又得罪小道人,派他死绝流年在命根。
“先生,你帮他排排流年星宿看,可有救星?”“好。正月罗纪,二月太岁,三月太阳,四月血神,五月灾煞,六月文昌,七月白虎,八月飞廉,九月岁破,十月月德,十一月五鬼,十二月勾绞星过年。嘿嘿,千岁,我不是没双眼睛瞎嚼,驸马的领头星宿不好。罗呀罗,要挨磨;纪呀纪,只口气。倒要当点心哩!”
正月二月星宿好,三月四月总太平。
五月六月交好运,秤称银子斗量金。
“七月里不好了哇。七月是白虎当堂坐,非灾即是祸。”
八月里,飞廉星,飞来之祸,
有道人,进府门,要募金银。
九月里,岁破星,失时倒运,
小道人,要你家,独修东灵。
眼下又交勾绞星,绞得驸马不安宁。
公主说:“驸马流年星宿不好,再请先生帮起堂文王课。”“好,你到家神面前烧三支香,朝门外作三个揖。”公主依瞎子烧了香,作了揖。
元阳真人拿课筒在香头上绕三绕,又“笃笃笃”摇三摇,念道:“天何言哉,地何言哉,求之则诚,祷之则灵。奉请伏羲文王鬼谷先师,袁天罡、李淳风先师问卜:信女皇亲公主,为夫驸马,行年五十二岁,七月十五戌时降生。奈于即刻得染寒热疼痛等症,未知祸福凶吉。谨此,祷祈八卦大神,八八六十四卦大神,抑或命根短限,抑或鬼使作祟,有凶断凶,无凶断吉,赐予仙方灵散,驱邪祛逆。掌卦神君、翻课童子断定凶吉。”瞎子拿课筒里的卦筹对外一摊,假意用手一摸,“啊呀,是单单册内三爻兑卦,册册单外三爻艮卦。艮为山,兑为泽,合成一卦。”元阳将课筒又摇三摇,将课钱对下一倒,是“三爻”两字,又摇三摇对下一倒,是两个字“三爻”——
单单册来册册单,驸马不得过难关。
单单册来册册单,查查“鹿马”看如何。
公主问:“‘鹿马’怎样查法?”“用八仙台子放在堂屋正中,每个台角上摆一只碗。一碗棉花一碗米,一碗泥土一碗水。摸到棉花有衣裳穿,摸到米有饭吃;摸到泥土要下坑,摸到水要变鬼。”安童把台子摆好了。四样东西放好了,元阳用手摸呀摸,瞎头闭眼用手对水碗里一戳。公主问:“先生,你查下来鹿在哪里,马在哪里?”“千岁,我告诉你。
马在刀上走,鹿在滚汤锅。
妙药医不好,一命见阎罗。”
虎追病马过竹桥,纸造舟船浪里飘。
滚汤锅里煮冰片,驸马有命总没毛。
公主闻听这一声,只是啼哭泪纷纷。
安童呀,你拿出铜钱五十文,好让先生转家门。
元阳说:“千岁娘娘,你不要哭,我劝劝你。”
千岁呀,你不要哭来不要哀,快替驸马买棺材。
少要哭来少要啼,做它几件送老衣。
不要哭来不要哼,一心替他办前程。
元阳一走,一班鬼使来火。拿铁链子对前一套,拖起来就跑。哪晓得链子套错了,不曾套到驸马,是套着了土地。土地喊:“搞底高鬼,我不是刘驸马,我是当方。”“啊,壮胖?暴病死的本来就不瘦。”“不,我是土地。”“啊,你上古溪,还早哩,先要到县主城隍身边过个堂,才解你上古溪。”“不是的,我是八老爷。”“啊,是八老爷,我们弄错了。”这叫——
东厨老爷撕灶星,灯草拼命吸油瓶。
海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捉了自家人。
这遭,鲜翻鬼上去在驸马肩膀上钉了两拳头,驸马肩膀上马上就是盆样大两处铁青。驸马喊:“皇姑,不好了,我肩膀上痛哩,困不住,背我起来坐坐。”刚刚才坐起来,一般鬼使用铁索链子绕个扣扣对他枕头上一放。促狭鬼到他腰里又是一拳头,驸马喊:“腰里痛哩,让我困下来。”头才对枕头上一搁,套进了铁索,鬼使背起来就走。驸马他——
两手只是伸,两脚只是蹬。
喊喊不做声,眉毛根根竖。
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一班鬼使作弄他了——
你在阳间做官贪呀贪,背你到荆棘丛中钻一钻。
不提鬼使把刘驸马拖走。再提公主娘娘见驸马不哼声,就问:“你现在可要好过点?”好过底高哩,驸马眼睛一闭,馋沫一滴,一点也没气。公主不得过哇——
亲夫呀,你怎走得这么快,丢下我苦命好忍心。
驸马呀,现在我们日脚正好过,谁知阎王真无情。
公主在那哭得伤心,有个呆头呆脑的梅香牙齿一呲说:“公主呀,人心总同的。在生离不得,靠皮靠肉舍不得,死么已经死啦得,买口棺材置啦得,抬到田里窖啦得,你不要在家哭杀得。”皇姑说:“你这冤家,你懂底高?梅香呀!
我要将驸马的尸体放家七天又七夜,表表夫妻结发情。
梅香呀,你替驸马头脚上边点盏火,好让他亮亮堂堂往前行。
安童呀,你也替他供碗倒头饭,白钱纸盖脸遮死神。
给他左手浮棉饼七个,右手桃木棒一根。”
不提公主看守驸马尸体。再提一班鬼使把刘驸马真魂背到鬼门关。元阳真人一变二变,变作在他家化缘的模样,口中就念——
东岳酆都地藏能仁,可有铜钱斋斋我出家道人?
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哎哎,这个道士三教归宗。驸马抬头一望:啊呀,他曾在我家化缘的。横相竖相,可真是的。“师父,你底高辰光死的?”“说你的梦话。只有你死,我哪家不去。天上玉皇家,地上凡皇家,阴间阎王家,海里龙王家,我家家总到。
地府总共十三家,家家留我来喝茶。”
驸马说:“阎王怎待你这样好?”“待我好?十个阎王有九个是我的老表!”“啊,你和阎王是亲戚,可不可帮我说个情,带我家去?”“我认得你住哪里?”“唔,应该认得,你在我家化缘的。”“我就靠化缘吃饭,只有千个施主认得一个和尚,哪有一个和尚认得千个施主?”“师父,你在我家替我现世的呢!”“我八处里替人现世,哪记得许多?”“师父,你记性真丑,你曾关在我家夹墙里的呢。”“哦,慢慢慢,我吃过伤心苦是不会忘记的,让我来想想看。啊,你可是皇亲刘驸马?”“啊依喂,轻声点,他们在这里捉我哩!”“他们捉你,我也要同你算账。”
我们到阎王家去讲理,你打僧骂道可该应?
驸马说:“师父哎,
望你不要念旧恶,今朝带我转家门。
我一份家当千万贯,情愿用它来斋僧。
师父呀,你只要让我们夫妻会一面,情愿陪你办修行。”
“喔,情愿陪我修,一份家当总愿丢。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师父,我是真心诚意。”元阳说:“话是风,笔是踪,你要写出舍契文书来。”“师父,你写我来画字。”“啊,我写你画字?你现在好说话,等你还了魂,你比鬼还凶,我弄得过你啊?”“格么,你帮我向阎君家借枝笔,寻张纸,我自己写。”元阳说:“不对,我同你一对一,没中没证,你好赖的。”驸马说:“这怎弄?”元阳说:“去请县主城隍来写,十殿阎罗做证画押。”“格么,我不去请,我望见阎王就怕的。”“你怕就由我去请。”元阳随手将城隍老爷请来。城隍说:“往常坐堂主判,今朝只好做代书。”他笔头掭掭尖,就写了:“皇亲刘驸马,孽重愿回头。家有千间屋,金银并细柔。田地并树木,家产一齐丢。独修东灵寺,决无悔改由。”写过年月,驸马具名签字,十殿阎君做证画押。舍契文书写好之后,元阳对驸马公又敲弓击弦:“驸马,你可后悔?”“我决不后悔。”“你可修道?”“我一心修道。道人,你如不信,我——
双膝跪倒尘埃地,请师父做我领头人。
今朝当你罚誓愿,永世不开酒和荤。”
元阳说:“驸马公,你既然吃长斋办修行,弃产独自修东灵寺,就送你打转。不过,以后若有半点反悔,还是要送你到阎王家来呱!”“师父,决无反悔。”元阳说:“阎君老爷,请你送他打转。”阎君吩咐两个童子——
速速送他转还魂,不可耽搁片时辰。
童子问:“驸马公,山遥路远,你可认得打转?”驸马说:“我怎认得?”童子说:“你对西南上望望看,那一个大星一个小星就是你的家。”
大星是你头边火,小星是你足头灯。
步步对着西南走,立刻就到你家门。
阴风阵阵来得快,白虎堂到面前呈。刘驸马说:“童子哥哥,到了我家,这个地方我认得的。”驸马走进高厅,看见有一个人困在门板上。童子问:“你可认识他?”驸马说:“我不认识,这是哪个困在我家?”“你再仔细望望看。”驸马把头一低,童子一口还魂汤对驸马嘴上一喷,只见驸马手之舞舞,足之蹈蹈。童子用力一推——
驸马真魂入了窍,苏苏醒醒还了阳。
驸马手一伸,足一蹬,熄了头边火,碎掉脚头灯,揩揩眼睛坐起身。安童、梅香一吓,命总没得。梅香喊:“安童哥哥,来打僵尸鬼唷!我原说买口棺材窖啦得,看呀看,看到这点好处。”公主听见赶紧走来,说:“梅香呀,你不要怕。
也作兴阎王捉错了,今朝又送他转还魂。”
公主毕竟与他是夫妻,一点不害怕,一把将驸马捧住:“驸马哎!
你可是年纪轻轻不服死,丢不下我苦命一个人?
你可是缺少路费不得走,等我化点纸箔你再动身?”
刘驸马听得清的唷,不是少路费,是真的还了阳。只是口里说不出话,光用手在舞。公主说:“安童,倒杯茶来。”驸马喝到一口汤,眼睛有点光;吃到两口汤,身上热堂堂;吃到三口汤,说话声音响琅琅。叫声:“公主呀!
千间房屋把我卖得干干净,寸土没得半毫分。”
“驸马,你不要乱说,我家不是铜墙铁壁在这块。”“皇姑呀,算不到我家的了。才间一班鬼使把我捉到鬼门关,幸好遇到在我家化缘的道士,我就拜他为师,依他修身办道,愿将全部家产舍出去修东灵寺。舍契文书我总写给他了,字也画了。”公主一听:“啊呀,怪张怪李,只怪你自己。那个时候我说他是道士,不要得罪他;你说他是游方生,不要睬他;我说他化缘的,你说他舞鬼的。这个鬼舞得不大不小哩,总舞到阎王家去了!”驸马说:“公主哎,你不要怨恨了。
叫安童,到夹墙,开枷落锁,
将道士,放出来,再看分明。”
人放出来了。元阳真人对大夫、总兵说:“哥哥,我们跪他白虎厅上去。”弟兄三个来到白虎公堂,双膝一跪:“驸马公,你没有死唷?还望刀口饶命,笔头超生。”“师父,我才走阎王家打转。你们三人走吧,从今我吃素修道了。”元阳说:“你这才肯叫我师父?你既认我师父,我就收你为徒了。我来替你号法名。人无法名枉吃斋,锁无钥匙怎得开。你驸马叫端清,公主叫正直。”
端清、正直两个人,端端正正诵经文。
驸马说:“师父,你就来拆房子吧!不过要上半年暖和和的时候来,不要等下半年冷天风水来。”“我上半年不来,下半年也不来。”“那你要拣月大来,月小不要来。”“我月大不来,月小也不来;亮星夜不来,暗星夜也不来。”“那你怎弄?总要等晴天来吧?”“晴天不来,雨天不来,起风也不来。”“你这也不来,那也不来,难道你不来拆了?要我写舍契文书是吓唬我的?”“唔,还有这服好药你吃?不来则已,要来立时三刻。”元阳离开驸马府,对哥哥说:“我到御宰台前禀奏玉主,准备到刘驸马家拆房子。”仙风一阵,元阳来到御宰台前启禀玉主:“刘驸马已愿吃长斋,舍出千间房屋,独修东灵寺院。我来求玉主派天神天将帮我去拆房子。”玉主说:“元阳功劳不小,依本准奏。”随即玉旨一道,交出点将簿子。
元阳手执点将簿,南天门下去点兵。
一点东方甲乙木,风伯雨师下凡尘。
二点南方丙丁火,雷公雷婆齐动身。
三点西方庚辛金,搬动哪吒二郎神。
四点北方壬癸水,托塔天王来压阵。
五点中央戊己土,八方天兵紧随跟。
众天兵天将下凡,腾腾空满天作变——
东南上方乌云起,西北上方紫云生。
白云过去紫云跟,轰隆轰隆响雷阵。
三个雷阵四个闪,狂风暴雨落凡尘。
驸马家夫妻二人欢喜哩:“师父说呱,起风不来,下雨不来,晴天不来,雨天不来。只要不来,哪怕天天落,落到过年,我家又不种田,又不是没钱。”元阳真人就在他头顶上,倒听见了:“啊,你们就这种心!”跟手放出两条睡魔虫,对他夫妻俩鼻孔里一攻,只见他们眼睛发红,瞌睡朦胧,倒下来就困。
夫妻两个只是睡,人事不知半毫分。
观音圣母在洛迦高山,听到雷声隆隆,问声:“今朝哪个值雷?”二郎神连忙答应:“今日我临时值雷,帮元阳真人拆刘驸马的房子造东灵寺!”观音说:“小元阳瞧不起我,我倒要做不速之客哩。”随即仙风一闪,对元阳面前一站。“元阳真人,你真瞧不起我,怕我不会帮你扶柱棵?”“圣母,你说哪里话来。你身份高贵,我不敢惊动你啊!”“我倒跑上门来了,可多余我?”“我正要同你讲讲,这房怎么拆法呢?”“格么,你打算怎样拆?”“瓦末盘下来,望板砖搬下来,椽子挠下来。木是木,砖是砖,把它堆起来……”“哎,你这样哩嗦,倒要拆几年哩!
千间房子拆成功,不动万工也动千工。”
“圣母,依你怎说,你可帮我想想办法?”“啊,我来嘛,就是帮你动手的。依我之见,这千间房子用绳索箍起来,原封不动背走就是了。”“圣母,哪有这么长的绳子?”“我有。”观音老母将鹦哥索取出来。元阳拿起来望望,只有三尺多长。“圣母,这三尺绳子怎够箍房子?还不够系根柱棵脚?”“元阳,你别看这绳子短,长起来可以从南天门拉到北天门,东天门拉到西天门哩!”元阳说:“试试看。”观音说:“你是买主,照规矩你要先上房探掉三片瓦,我们才好动手呢。”所以,后来人家拆房子,总要让房主或者买主先上屋探掉三片瓦,这是显示尊重房主的权利。
也是当时兴此例,千古流传到如今。
元阳真人先上屋脱掉当门上面三片瓦,用根鹦哥索,先箍门厅屋;缠住正厅梁,再箍白虎堂;看看索子还有三尺长。这遭,将粮房库房、廒房厨房、台凳桌椅、家伙什物、锅灶火木一一捆好,望望索子还有二三尺长。“啊唷唷”,大家打声齐心号子,托天大王托住,哪吒天王背住,四个金刚扶住——
鲁班用斧轰呀轰,风伯刮阵龙卷风。
大树吹得连根倒,小树吹成反扳弓。
磨子吹得调烧饼,石砺吹得舞流星。
老者吹得爬爬跌,少者吹得乱“打千”。
乌风暴雨了不得,驸马宫吹到半空中。
观音说:“房子腾空了,东灵寺的老房子可曾拆掉腾出空地啦?”元阳说:“那倒不曾想到这件事。”“何苦啊,你这没胡子宰相,嘴上没毛,做事不牢。”扫帚星说:“让我来。”他这遭用铁扫帚一扫,沙灰缭绕——
一扫帚扫到黄河北,飞沙蔽日到如今。
千间房屋落下云头,对那一顿,平平正正。大悲观音说:“元阳,像这个样子,香客不进来烧香的。人家不说是东灵寺,还当驸马府。”元阳说:“圣母说的不错,要改装改装。”鲁班说:“要改装,我们来。”
白虎堂改作三宝殿,府门改作前山门。
暗楼改成明楼景,收藏经文劝善人。
青灰砖墙重新刷,姜黄色刷得亮锃锃。
不提元阳改寺院,再提驸马家两个人。刘驸马一醒,公主娘娘眼睛一睁,望望木皮皮没一根。倒又火起来了——
师父,你朝朝夜夜劝我修,修到这个好兆头。
你晴天白日不来拆,半夜三更做贼偷。
元阳真人用手一指:“驸马,公主,你们倒底肯不肯拆?真心不肯,趁我背出去不远,再送它打转。”“啊呀,师父,你还在这里?我是嘴上说说的,拆总拆掉了,我当真还要吗?”公主仔细望望,四周空空荡荡,凳也没一张,连床总搬走了。“驸马,我们房子没一间,牙床没一张,坐哪里修啊?”驸马说:“不要愁,我替你留好了的。”
“在哪里?”“我家坟堂不曾卖,我们上坟堂去。”
夫妻两个没处蹲,就到坟堂暂安身。
刘驸马夫妇二人才到坟堂,元阳真人来了呱。公主说:“师父,你怎又来了?”“啊,东灵寺少三间化纸炉,拿这三间祠堂去派用场。”驸马寻不到话说。公主娘娘毕竟是皇家出身,她见识大,就说了:“师父,你可讲理?”“我怎不讲理?”“既然讲理,就要凭证据说话。——
你拿我家舍契文书摊一摊,我不曾卖去祠堂屋三间。”
元阳说:“你倒会找理哩。我再问你一声,你们究竟肯与不肯?不肯,我再找阎王去。”驸马听见阎王二字,命总吓掉了。说:“皇姑哎,随他去吧!
我家满船芝麻总沉掉,不要再到糖边上剥芝麻。”
这遭,张班鲁班又动工,兴兴轰,搬腾空,一阵风,吹了上天宫,坟堂屋又拆走了。公主说:“师父,人有恻隐之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蹲哪里?”元阳说:“有东西呢。我有块玉皇屏风板给你们,你们好遮风雨。”嘴里说话脚头走,元阳真人又上天空。元阳一走,公主说:“驸马你来呀,这块板怎样挡风避雨?”驸马说:“是这样:起东风遮东面,起南风遮南面,起西风遮西面,刮北风遮北面,落雨顶头上。从前我家是四关厢,现在有五关厢哩。”公主说:“你不要穷开心,给师父听见他又拿去的。”哎,提到曹操,曹操就到。元阳真人对驸马面前一站,说:“徒弟,你这个五关厢住不成了。”“怎的?”“佛老爷面前少一块搁手的板,我要拿去派用场。”驸马说:“师父,你真正要嘛,就拿去。”公主问:“驸马,这遭蹲哪里?”“坟堂里有大树哩,我们在树下修道。”夫妻二人才把树下刷刷干净,元阳又来了呱。“徒弟,东灵寺里少一个荫棚,我要把树搬了去。”驸马说:“既然东灵寺少个荫棚,我好事就做到底吧,你拿去!不过,你把我千间房子拆走,我总不曾看见你怎样拆法,这下子又要我这棵树,你是连根伐走,还是锯倒搬走?”“唔,不瞒你说,我一不伐根,二不锯断,而是拔桩。”“格么,怎样拔法,可让我看看?”“可以。但你们要离远点,不要挨风刮上天跌下地掼煞了。”啊依喂,驸马眼睛白呀白,只是对后缩。
张班鲁班兴呀轰,风伯老爷刮阵风。
大树摇摇就腾空,吹到东灵庙堂中。
炎天暑日香客多,省得再来搭荫棚。
驸马公主蹲哪里?只好蹲破窑。是当年造驸马府烧砖瓦的窑。二人来到破窑,暗洞洞没法蹲。驸马揩揩眼泪对窑里望望说了:“皇姑,我十六岁中新科状元,皇上爱我才貌双全,将我招为驸马;我现在穷到这种地步,怎对得过你龙胎凤骨?
皇姑呀,我们从此两分手,你到皇宫去安身。”
公主说:“你这话错的。美男不可嫌妻丑,富女不好嫌夫贫。我不跟你分手。”“你真心不肯离我么,那就在外面等我,我进去倒倒刷刷。”这遭,驸马进去这里一揩,那里一轧,脸上弄得黑漆墨塌。公主一看:“驸马呀,你脸上怎忙得像锅底菩萨?我来替你洗。”嘿,不洗拉倒,越洗越黑,黑得放光,就像黑脸玄坛赵公明。
后来驸马修成正,封为五路黑财神。
却说东灵寺改修成功,元阳真人谢谢各位天神天将,回转天空,把两个哥哥带到御宰台前。玉皇说:“善哉善哉,大有功德,我来封你们神职。
还阳前来听封赠,大茅祖师你当身。
回阳前来听封赠,二茅祖师你当身。
元阳前来听封赠,三茅祖师你当身。”
弟兄三个封了神职,谢过玉主,来到自己家门,先是拜见父母,随后会见熊、桂二氏。熊、桂二氏对元阳说:“三叔叔,东灵寺修好了吗,也好带我们去看看。”“嫂嫂,诸人好去,你们不好去。你们妇道之人不懂底高,到那里白话连天,废话连篇。”“我们去,只看不开口总好的呢。”“啊,既是如此,我带你们去吧。”叔嫂三人来到东灵寺,眼前焕然一新。她们哪肯不开口。熊氏说:“叔叔,到底你年纪轻,是没胡子宰相,菩萨的坐位总分错了,大菩萨坐在边上,小菩萨倒摆在中间。”“嫂嫂,我原说不带你们来的,晓得你们要说冒失鬼话的。要知道——
弥陀佛虽小当堂坐,金刚虽大看山门。”
桂氏也开口了:“叔叔,有哪家像这个庙里,把锅堂门砌了朝外的?逢到天阴下雨,烧火老爷岂不吃尽大苦。”“嫂嫂,你说的也不对。那不是锅洞,是化纸炉;那不是烧火老爷,是韦驮菩萨。”“韦驮?小气鬼菩萨。”“嫂嫂,你怎晓得他小气的?”“啊,他还不小气?他对这块一站,人家从山门外大担小担的东西对里挑,他望总不望,如有哪个从庙里拿根草叶子对外跑,他勒头暴眼看好你的。”“啊,怪道你说他小气呢。他不是小气,他在庙里只派站这个位子。”
韦驮菩萨是十世真童体,敕封三洲护法身。
手执一支降魔杵,望望泗洲可出小人。
嘴里说,脚下走,前面又是一重门。元阳说:“这是佛门,你们进去看吧。”熊、桂二氏头对门里一攻,元阳大显神通,喷出三昧真火,烧得熊、桂二氏没处躲。
归去来兮,归去来,二位嫂嫂脱凡胎。
元阳一阵风,回到父母修道的住地。点起南方丙丁火,草庵烧得火熊熊。元阳叫声:“父母双亲跟我走!”老丞相说:“孩儿,我们怎跳得过火坑哩?”元阳说:“你看得过,跳得过。”丞相对火坑里一跳,元阳念动真言——
归去来兮,归去来,火坑里面脱凡胎。
父母双亲朝前走,逍遥自在上蓬莱。
元阳真人又到北海浮山替王氏脱过凡胎,带上东灵;到极乐村替岳父岳母脱过凡胎,也带上东灵。再到破窑用脚一踏,窑对下一塌,刘驸马夫妇二人对窑下一压
归去来兮,归去来,公主、驸马脱凡胎。
元阳又来到太行山替四个安童脱了凡胎——
把他们度到东灵寺,个个成道坐莲台。
元阳一阵仙风,又来到御宰台前:“启奏玉主,我到哪里显圣?”玉主说:“既要显圣,我赐你三只黄鹤,你们弟兄三人各乘一鹤,寻找圣地去吧!”——
云雾腾腾就动身,三人骑鹤下凡尘。
仙鹤腾云展翅,一飞飞到通州太兴,对下一站,地对下一陷。“啊依喂,不好,这个地方不是我们蹲的,土地太软。”
太兴地方站一站,留下一座小茅山。
依还又跨鹤腾云,飞到靖江孤山。孤山三十六丈高,对下一站,陷下去十八丈。
孤山顶上蹲一蹲,留下一座“三茅峰”。
年年有个三月三,善男信女上孤山。
孤山地方不好蹲,飞过大江到秦王山。
秦王山上蹲一蹲,留下一个歇脚墩。
仙鹤展翅向西寻,来到丹阳句容山。这座山身跨三地,一边金坛,一边丹阳。仙鹤对下一站,一点总不陷。元阳说:“唔,这个地方才是我们蹲的哩。”走到半山,前面来了一位长老,白发苍苍,好似银霜。弟兄三个走上前深深一礼,一躬到底:“请问长老尊姓大名,主管何事?”那位长老对他们一看,眉舞眼笑:“三位不要见笑,老夫勾龙是也。玉皇派我替三茅看山的。”“啊,替三茅看山的?我们是奉玉主旨意来此修炼的,此山可否让给我们?”“可以,可以。不过,玉皇已封我为半山土地,但还未立个庙门,你要替我在半山上造座土地庙,让我有个安身的地方才好。”“要造多少房屋?”“多少不论,哪怕是一间,只要造得高些。”“要造多高?”“我会射箭的,箭射多高,就造多高。”元阳晓得勾龙是位水土英雄,箭法很好,就心存戒备。只见勾龙牵过马来,跨上马背,打马加鞭,在山上溜了三圈,而后拈弓搭箭。“嗖”,元阳用手往下一拍,箭离弦只有丈把高,“啪秃”,箭头对下一落。所以——
土地菩萨心高命不高,庙堂只有一人一手高。
句容山是座荒山啊,元阳登山显圣么,没得庙宇房屋怎办呢?大悲观音知道了,就想:此事还得我去帮忙。她用杨枝净水一洒,半山的枯井里就冒出木头来。三茅祖师见到井里对上长木头,就一手一根对上拔。左一根,右一根,山上堆得密层层,井里还在对上出。老古话:涨东西的时候不好声张,一声张就不再涨的。就在这时,大茅祖师跑来问:“兄弟,还有吗?”这一问,井里就不对上出木头了。所以,三茅大殿的正梁短二寸,也没有多余木头换下来。三茅祖师用手一招,张班鲁班下凡,把木头锯锯断,长的做柱子,短的做横梁。锯到最后,有一根正梁只差二寸长,就是搁不上。张班弄得没法,就用斧头柄对下一压。鲁班说:“哥哥,这算底高?”“你不要管它,就算梁脚。”众位,在这之前砌房子是不用梁脚的——
也是当初造三茅殿,梁脚沿用到如今。
这遭造起——
大茅二茅三茅宫,巍巍宫殿到顶峰。
一切安顿就绪,钱太夫人说了:“我们满门家眷总修炼成正,脱了凡胎,还有你母舅钱毛龙在镇守北荫山关,还未度他成道。”三茅说:“母亲,我去劝他。”大茅说:“让我去。”三茅说:“你要去就让你去。”大茅道貌岸然,来到北荫山关。他变呀变,变作米样大的一个弥陀佛像,躲在母舅的饭碗里。如果让他拣到,只要说声“佛”,那就度成功了。哪晓得钱毛龙在饭碗里扒呀扒,扒到一个鬼东西,说声:“饭碗里怎有这个鬼的?”大茅听见母舅说他是鬼,晓得度不成,立起身来就走。大茅回到句容山对三茅说:“兄弟,母舅无心念佛,我劝不动。”二茅说:“让我去。”二茅来到母舅衙门,摇身一变,变作二八青春美女模样,对他柴房门口一站。烧火丫环捧柴的,看到这一美女像观音活佛站在柴房门口,随手禀报钱老爷。钱毛龙说:“怪不得柴草不见烧?快点替我捉住这偷草鬼!”
二茅听见这一声,就怕母舅打外甥。
还是三弟道功深,让他来劝母舅转回心。
二茅回去,三茅又来了。三茅来到母舅门口,在手掌上写一个“雷”字,用两只手掌合起来使劲地搓,雷就在上空轰隆轰隆不绝声。雷越响越近,越打越响,几个耀眼闪电一闪,像蛇舔子伸来直刺钱毛龙的眼睛,要把他吞吃下去。钱毛龙虽然是个武将,这时心里倒怕起来了:“天哪,我虽然杀人么,总是杀的敌手,没有杀无辜良民啊!”这一说,雷电渐停。钱毛龙说:“阿弥陀佛,菩萨长眼睛的。”三茅祖师对他面前一站:“舅舅,你早念阿弥陀佛,就不要受这种惊吓。”“啊呀,还是你外甥唷!”“哎,我是奉母命来的。我家满门吃素修道,都已修成正果,你既晓得佛法无边,我也来度你成仙。”随手在衙门里烧起熊熊大火——
归去来兮,归去来,钱毛龙在火坑里脱凡胎。
仙风阵阵,三茅祖师又到宁都府。王将军当初在终南山跟他拍过手掌的。哪个迟修成正,要替早修成正的看管山门。三茅祖师来到宁都府替王将军脱了凡胎,带他到御宰台前。玉皇查出封神簿一看,王将军比元阳迟三天得道,封他为令官菩萨。
也是玉帝一句话,令官菩萨管山门。
三茅祖师仍旧回到句容山,安点神位,奏明玉主敕封。封到最后,全家满门男女老少,连四个在太行山修道的安童都有神位和座位,只有三茅的母舅虽有东岳神位,在句容山没他的座位。钱东岳问了:“外甥,我不愿修,你罚我修,修到最后座位总没得!”三茅祖师说:“母舅,你不要愁,茅山上没有你的位子,你到无锡惠山上去。”“外甥,我不去。你们一家都在句容山,香客总上你家茅山烧香;我一个人在无锡惠山有哪个去进香啊?”“母舅,你放心,如果没人敬你,就来找我。”
钱东岳菩萨没奈何,只好惠山去安身。
此话丢下不表。再提陈式金其人。陈式金家距凤凰山十里,是穷苦人出身,靠樵柴为业。他逐日樵柴逐日卖,卖到铜钱买米买盐买小菜。那天到凤凰山樵柴,看见一只五颜六色的彩鸟歇在一块石头上。他虽是樵夫,见识也不小,断定是一只凤凰。古话说:凤凰不立无宝之地。如今凤凰站在这块石头上,这块石头一定是件宝贝了。他的力气又大,扛起石头就上街。
急急忙忙朝前奔,扛上京都外罗城。
陈式金在外罗城喊“献宝”,外罗城的把关说他是骗子,他的脚挨斩掉了。又到里罗城喊“献宝”,里罗城的守将说他是呆子,他的手挨斩掉了。又到午朝门外喊“献宝”,值殿官说他是疯子,他的头又挨斩掉了。他的头滚在地上还喊“献宝”,皇上一想,这个人杀冤枉了,这块石头可能真是件宝贝。就吩咐御前校尉凿开来一看,果然里面有三颗金印。一颗“天子万年”,一颗“灵宝大法师”,一颗“三茅应化真君”。随手吩咐钦差将“灵宝大法师”金印交把张天师使用。“天子万年”印是皇帝的,由皇帝执掌。但是皇帝不信有“应化三茅真君”。恰巧有一天他游看湖景,四周一些妖魔向他要一颗宝印,皇帝就将那颗“应化三茅”的印对外抛。
三茅将金印一调,皇帝倒将“天子万年”印抛出去了。妖精吃了这颗金印,立时化为乌有。皇帝回转皇城拿出来一望,自己的金印没得了,只有“应化三茅”的印。想想没法,就将“应化三茅”几个字磨掉,刻起“天子万年”四个字来。哪晓得明明刻的是“天子万年”,用朱砂印泥打上去还是“应化三茅”。皇帝看看倒火起来,一剑斩去了一个角。所以茅山上的印是缺角印。你到茅山烧香——
打到一个缺角印,一年四季总太平。
后来皇帝一想,陈式金为献宝送命,杀得冤枉,实在对不起他,就追封了他的官职。
陈式金献宝遭冤死,一门九族受皇恩。
再提三茅祖师在茅山显圣,吩咐金坛地方来替他开青黛河,引水上山,给香客净身沐浴,煮饮烹茶,河开成功,腾腾空一阵狂风,将挑土的扁担吹上虚空。扁担对下一落,堆成一座扁担山。
青黛河里船来往,扁担山上毛竹多。
从此善男信女,扶老携幼络绎不绝地朝山进香。有个黑面武将,听说三茅菩萨灵验哩,也就诚心诚意上山烧香了,而且三天之前就斋宿。底高叫斋宿?就是既不吃荤也不夫妇同居。黑脸将军心是诚的,就是到了半山,脚膀不得向前,一步也走不动。他就想了:“我是真心诚意来的,为底高不得上山?”左思右想,想起来了,原来他脚下穿的靴子是皮的。三茅祖师灵感真大哩,穿双靴子在脚上总不得上山!想想没法,就把靴子脱掉,赤脚向山上爬。一到山门,看见一个人挑整猪整羊来敬三茅菩萨。他心里就思索了:我穿一双靴子还不得上山,这个人整猪整羊怎准他进来的?再望望东殿上有只大鼓也是皮蒙的。他嘴里不语心上说:菩萨太不讲理了。人有蛮人,菩萨也有行蛮的?你这面鼓不是皮蒙的,怎好安在山上的?三茅一听,叫王令官走上去一鞭:“嘣”!鼓皮爆掉啦。当家和尚又用皮蒙上去,“嘣”!又爆掉啦。当家师没法,就用麻布蒙。
麻布蒙的茅山鼓,千古流传到如今。
三茅菩萨就托梦给黑脸将军:“你虽诚心斋宿三日上山,可为底高还穿皮靴呢?这叫知法犯法。挑整猪整羊来的是农妇村夫,只晓得礼越重心越诚,所以我不计较他。”黑脸将军一想,这倒不错。可是王令官已同他结了冤仇,盯住他三年。若是黑脸将军做事心意稍有不正,就要请他吃鞭。这年六月中心,天气酷热,黑脸将军领兵出征,口渴不过,走到一家瓜田里去买瓜。种瓜的人见到兵来,吓得逃离瓜田,没人看瓜,黑脸将军就摘瓜吃。王令官想:今朝要请你吃鞭了。不论甜不甜,你还肯给钱?就将鞭子执在手,准备往下打。黑脸将军倒底是清官,瓜摘下来不论甜与不甜,先称斤两,后估价钱。瓜肉子吃掉了,将钱放在瓜皮里合起来放在原地,等人家来摘瓜么,钱在瓜里。王令官拿不住他贪赃,就去看他的兵马吃饭可爱惜粮食?哪晓得黑脸将军的军纪很好,在饭里吃到稻子,一粒粒拣起来去喂马,一粒都不浪作。皇上要他到边关抵敌,他来茅山许愿,保住他抵敌得胜,他捐一条紫金槛装到三茅祖师的殿门上。后来他到边关抵敌,真的连打三个胜仗,把敌国犯兵赶走,回来就送了一条紫金槛。紫金槛嘴说是金的,实则是假的,是用紫金皮包在木槛上的。格么,茅山上三条紫金槛啊,还有两条哪来的呢?贺员外求子,到茅山偷了道士的一条旧棉絮回去,生到一个儿子叫贺石良,十六岁中了新科状元,也铸一条紫金槛送来,说是紫金的,实则是铅的,上面包一层紫金皮。等到后来皇上去茅山还愿,才铸了一条真紫金的。
茅山上三条紫金槛,两条假来一条真。
钱东岳菩萨在惠山上等,一等也没人来烧香,二等也无人来许愿,他到心急起来了,就下山去看望外甥。才出得山门,熊、桂二氏从茅山赶来了。“唔,说母舅在惠山显圣的呢,怎不在正殿的?”钱东岳听见喊母舅,晓得是外甥媳来了,赶紧回来。他不好意思对里跑,就脸朝外对后退。才只退到天井里,熊、桂二氏手里拿的香头,对他脚上一抛,他的脚像挨钉钉在那里拔不出来了。所以,惠山上的东岳菩萨不在正殿,站在天井里受香火。
蹲不蹲来撑不撑,娘舅不能怕外甥。
惠山上有个钱东岳,站到如今脚可疼?
三茅祖师晓得无人到惠山娘舅身边进香,站在茅山上向众香客教诲——
惠山比我茅山高,我娘舅在惠山东岳庙。
不到惠山去烧香,茅山上烧香也没功劳。

惠山要从无锡过,无锡城里耍货真不少。
买上几个泥娃娃,带回家去哄宝宝。

无锡城里通草花,带给亲戚小姐家。
买块湖绉包头巾,带给你生身老母亲。
买些梳篦红头绳,绣花绒线绿沉沉。
务必嘴里别作声,带给你原配正夫人。

乡下人家小娃娃,五忙六月地上爬。
烧香经过无锡城,买部六角好栏车。

乡村许多老婆婆,腌菜搭粥真受苦。
惠山烧香来经过,无锡城里买好腐乳。

雷阵渥闪轰呀轰,一阵雨来一阵风。
无锡城里雨具多,买它几只大斗篷。

天阴落雨水滴滴,栽秧耥稻在田里。
要得不被雨淋湿,买件长毛好蓑衣。

散碎铜钱带得多,横一摸来竖一摸。
乡下人欢喜吃子饭,买只单平底好淘箩。

东西买得成了堆,没法再朝身上背。
靖江人过江上了岸,叫部小车对家推。

车子推起来咿呀嗡,时也济来运也通。
保佑种田田出谷,行船出港遇顺风。

走到天妃宫转个弯,北门十里有座山。
三茅曾在这孤山歇过脚,就是当年三月三。

长江滔滔水东流,孤山像头小困牛。
劝你们弟兄莫淘气,妯娌不要结冤仇。

一席教诲真正灵,四海之内总知闻。
从此茅山与惠山,香火日夜不消停。
高祖皇帝晓得三茅祖师在茅山显圣,带了文武百官也来进香还愿,钦赐一条紫金槛。回到京都又召集一班风流才子——
写出一部《三茅卷》,千古流传到如今。
再出榜文一道,张挂到各州各县,建造三茅殿——
塑起三茅金容相,普天同庆好烧香。

朱明春、陆满祥、陈子轩、王国芳演唱
吴根元、郭寿明、缪炳林搜集整理
大圣宝卷

开篇语

三炷香,设会场。同赴会,赐寿延。——圣谕
佛前焚起三炷香,设立延生大会场。
拜请福禄寿三星同赴会,西池王母赐寿延。
说者,诚心斋主(或合同会友),本意到通州狼山进香,朝拜大圣神明,无奈路途遥远,跋涉维艰。古人之言:有心敬神,何必远求圣境;诚心拜佛,此处即是灵山。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则在汝心头。
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到灵山塔前修。
诚心斋主,前日打扫净房,今日设立经堂,上供圣像茶果,呼唤弟子前来对圣宣讲。
讲开一部《大圣卷》,胜到狼山了愿心。
弟子宣讲《大圣宝卷》,总得先讲朝代帝主,后讲贤人轶事。
昔年元朝成宗皇登位,一统江山尽太平。
成宗皇帝端坐金殿,江山稳固。文有忠臣,武有良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
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拖刀治乾坤。
君正臣贤,干戈歇息,乃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疆无强寇国无魍,裁兵减将转家门。
圣天子就想了:现在刀枪不动,要它何用?
刀枪改作农用物,兵书改作劝世文。
老兵回家种田地,少兵抄写“上大人”。
成宗皇帝即位英明,五更鼓打端坐龙廷。
家家户户安乐康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万民齐喝彩,称赞圣明君。
众位呀,君王有道我表不尽,山清水秀出贤人。
一、韦林县灾民求贷恶财主趁机坑人

此人出在泗洲单州府韦林县里魏岳村,世代姓张,表号举山,娶纳水氏为妻。
说到张家真豪富,万贯家财有名声。
他有良田成匡,住宅成方,千间房屋,自成一庄。家有前厅后厅,穿衣亭紧靠脱衣亭,麒麟楼相对凤凰楼;库房里堆金不堆粮,廒房里堆粮不堆金;小书房设在沉香阁,迎宾待客在憩鹤亭。
前后房屋十三进,中间一座万福厅。
门前三间拦轿屋,一架天桥通高厅。
曲曲三池荷花藕,条条河沟水红菱。
满园树木碧天青,屋上瓦缕赛乌云。
韦林县里称首富,千中意来万称心。
众位,张家如此豪富呗,可有什么前程官职?讲到他的身世,张举山是白衣之人,连个绅士总算不上,只是向当朝捐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员外郎,人称他张员外。不过,张员外是仓皇星临凡,水氏是积玉星下界。
天宫仓皇积玉星,只富不贵过光阴。
男子豪富称员外,女子有财号院君。
张员外有几男几女?
夫妻同庚三十六,红花绿朵未曾生。
张举山家眼前财宝富足,只想放债盘剥,衣绸食肉,想不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天,张员外在高厅上唤安童前来问了:“安童,今年来我家借钱的人怎么没往年多?”“主公,穷人也会算账的。东庄陶员外放债三分息,西庄陆员外放债二分息,你老人家贪心大,放债要一分利呢?所以没人愿向你借钱。”“奴才,你说错了,三分、二分,不比我收一分的利息大!”“主公,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你可晓得陶家放一千个钱,一年本利只收千零三十,陆家放一千个钱,一年只收千零二十;你借给人家一千个钱,当扣二十,上秋要债户还千零十,你算算看,比他们两家重多少!所以,人家在外面传言,不到你员外家来借重头钱。”员外说:“安童,你别听人家胡言,长他人的声誉,息自家的名气。我家从现在起,仓房严封,库房紧闭,对外不放!
等到荒年饿直嗓,我张家再开米粮仓。”
众位,张举山贪心大哩,这叫有米望天荒。哎,人在时运头上,说话竟也应验的。这几年韦林县年岁逢熟,粮草富足,吃不完就胡乱浪作。满地的粮草,鸡子扒,鸭子踏。草堆连到灶堂脚,抛抛散散是米麦。河坎上庄稼不惜收,路上散谷无人刷,来来往往垫人脚。年纪大的人就叹息了:女不惜谷要遭殃,男不惜谷要遭荒。怨气冲天,玉皇大帝坐卧不安。他对东土里一望,百姓糟塌五谷,作了无边罪孽。
天宫玉帝怒气生,打发灾星下凡尘。
降下三年大水灾,米麦黄豆歉收成。
观音大士慈悲心重,帮百姓求饶。说了:“如若东土里遭三年水灾,百姓见不到太阳,人们不挨饿死也要病死,受不了这种大难!”玉帝说:“观音弟子,谅你心慈,每年放三个晴天,好让生灵见见太阳。
大年初一晴一天,好让百姓拜个年。
三月初三晴一日,九月重阳再见天。”
从此,天天滴呀滴,落得不停息;大雨像瓢泼,小雨像牵线;中午时候云绕绕,到了下晚像盆倒。天天如此,月月如此,落到遍地是水,鱼走人路。
平地上面三尺水,大风一刮浪滔滔。
水灾第一年,吃的陈余粮。
大户人家还好过,穷苦人家断炊烟。
荒到第二年,穷人卖良田。俗话说,荒年多贱货,留着自己过,还有哪家有钱愿买田呢?没办法,将值钱的东西去抵押。
小康之家卖骡马,穷苦人家卖儿郎。
三岁男儿卖斗米,七岁女孩换斗糠。
线穿黄豆街上卖,树皮剥来充饥肠。
水荒第三年,家家喊苍天。
少壮着了黄肿病,老弱尸骸躺路边。
荒到如此地步,百姓呼天号地:
苍天神明哪,你天老爷杀人不用刀,天天就把雨来浇。
韦林县百姓作得多深的孽?如今荒到这功程!
有人又这样说,天老爷分心,处在高地方的人,还可收到点度命粮;处在低洼地里的就淹得寸草不生,籽粒无收。玉皇一听,觉得此话有理。水荒一地,旱荒千里,虽然水荒三载,韦林地方的人还没有全然遭难哩!
水荒三年灾未了,旱荒三载又来临。
观音大士又向玉皇请求:“玉主,倘若旱荒三年不降甘露,生灵万物岂不平地涂炭!”“观音弟子,你既为众生求情,我赐你每个圣诞降雨三分。
二月十九落一暴,六月十九雨淋淋。
再到九月十九日,洒点甘露润灰尘。”
到第四年的正月初一,天晴转好,百姓哈哈大笑,天老爷睁眼了。这下,正月不雨,等太阳晒田,好下种粮,大家说是恩天;二月三月不雨,种子下田不出芽,大家睁着眼睛望天;四月五月不雨,百姓个个怨天;等到六月炎天不雨啊,干得沟底见天,人走鱼路。
官河大港当路走,沟底河塘起灰尘。
前三年水灾,鱼上岸来,把鱼子撒在田里。大水一退,鱼子在土里变成蛐蛐,一个个精精壮壮,肥肥胖胖。七天一过,壳子一脱,身上蜡斑真黄,捉起来一看,肚爿下有一直三横,是个王字。百姓说:啊呀,不得了啦,水灾生鱼,旱灾出蝗,这是蝗虫呀!没多少天,遍地漆黑,到处寻吃。歇到树上吃树叶,飞上人身啃衣襟。
禾苗吃得干干净,茅草啃了见枯根。
水旱灾荒六载整,饿死千千万万人。
积谷仓的凭票米,八百个铜钱买一升。
三百个铜钱买担水,半桶清来半桶浑。
荒山野地出强盗,黑夜行路人杀人。
良民百姓无可奈,涌到大堂去求情。
伏望老爷开恩典,拯救子民落难人。
县老爷说:“凶年饥岁,老弱转乎沟壑,本堂不是不知,无奈本官此任时运不济,水荒三年未及喘气,旱荒三载又压在身,六载征不到钱粮课赋,哪有钱粮发赈?你们前来求生,本堂无他计可施,只好准荒,发荒单一纸,各自逃生去吧!
别州府里去找生路,年岁逢熟再转家门。”
百姓一想,如果出门逃难,就是扶老携幼出门讨饭,我们不去!我们这韦林县也有大富家,好去富家做会的。
大众一听,可能不信。荒到这种样子哪还有钱来做会呢?不过,这不是斋主家今天做的大圣会,它是做麻雀子会。从前,到了凶年饥岁逼得人无生路的时候,就来个地无分南北,人无分东西,灾民聚众,到大户人家去吃,像麻雀歇到一个稻谷堆上,吃饱了再走。故称麻雀子聚众做会。
大家一听,浑身来劲。一个年轻小伙子爬到屋顶上一望,东北方有一家,乌冬冬一大园竹梢,草积堆到九霄。有人说,外面有草积,家里有杲昃。那就是张举山员外家。他家米麦满仓,我们饿得咽糠。走啊,饿死不如闯祸,到他家去做麻雀子会唷!
这下,一个个用青布扎头,锅锈涂面,到张家去明借暗抢。
各人手执齐眉棍,浩浩荡荡就动身。
回我一声不肯借,乒三乓四冲仓门。
各路人等往前奔,惊动了当方土地神。
当方土地掐指一算,晓得是到张举山家行抢。随即摇身一变,变作年老公公模样。对三叉路口一站,口中就喊:“众位乡亲,行走匆匆,往哪里而去?”“老公公,你有所不知,现在穷极遭难,出门讨饭,到张家借粮去!”“喔,你们既是去借,何必这等打扮!”“老公公,你可知道,人到急处,船到浅处,不想个办法,怎行?!”
土地公公说,“古人之言,‘穷要说理,富要饶人’。这是天灾,不是人害,不要到人家去打家劫舍。打家劫舍,天理不容,王法不饶,我劝你们拿头上青布解掉,脸上锅锈洗掉,手上棍子甩掉,我陪你们到张员外家去借。”
有些年长的人经历的事儿不少,胆小怕事,说:“公公言之有理,我们一定依你——
解掉头巾丢掉棍,直奔张家魏岳村。”
张家安童见一班穷人涌来,不知出了何事,随手将吊桥一抽,直着嗓子就叫:“一众哥哥来此作甚?”“安童哥哥,凶年荒岁,家中断炊,我们来向员外借粮的唷!”“啊,既是来借粮的呗——
且在桥外等一等,报于员外得知闻。”
安童报到高厅,员外哈哈大笑:“安童,怎光景? 我算到他们荒年饿直嗓,要来借粮的。”员外抬头一望,人头像东海恶浪。唔,看样子来者不善,一个个勒头暴眼,磨拳擦掌呗——
就怕借兑是假意,打抢银钱是真情。
安童,赶快回他们走,就说——
你们来得慌来走得忙,我家逢“甲”日子不开仓。
安童来到门前,抱拳一揖:“对不起众位乡亲,我家员外说的,今天是甲子日不开仓,你们等到‘金斗满’日子再来。”有的穷人懂得天干地支转算的。他说,“三年一转,才逢一个金斗满,再等三年我们不饿死!”安童说:“不用的,我家员外说,再等三天有个小金斗满日子哩。”大家议论一番说,六载也挨过来了,也不在乎再等三天。
一众灾民回家转,员外暗中丧良心。
人之常言,叫落水要命,上岸要财。张举山见来的灾民人多势众,又怕他们行抢,吓得不敢开仓;灾民一散,又认为穷人好欺,就想在他们身上汲取更多的汗水。于是对安童说:“我家仓里的米麦是原干货,铜钱银子是真钢货,借给穷人如若把利息抬高,他们要说我从夹肘窝里伸刀——杀他们;不如来个馄饨不涨价——皮里抽肉。”安童问:“怎叫皮里抽肉?”“这,你不要多管,替我把化银的、箍斗的、钉秤的师傅统统请进门来。”
安童做事可认真,三匠请了进家门。
箍斗的来了问:“员外,箍什么样的斗?”“师傅,箍一张夹底斗,可伸可缩,可大可小。”“员外,这种斗我不会箍。”“师傅,你替我用细功,哪怕是三天出支吹火筒,我照工给钱。”“员外,我生意天天有,还不曾箍过夹底斗,你这个钱我不好拿噢!”员外说:“千里做官总为财,我这笔生意你哪里找得到?你把斗底用一个活动的月牙皿子嵌进去,到用的时候,皿子对上一拍,斗底对上一缩,一斗只有七升五合;把皿子往下一拍,斗底往下一落,一斗可多量二升五合,这叫加减二五斗。”
师傅一听笑盈盈,你这个员外真精明。
银匠师傅来到高厅问:“员外可是请我打手饰?”“不是。我家银子太纯,帮我掺点铅进去,十两掺二两。”银匠一听,浑身来劲。嘴上不说心里想,经过我的手,空住一两喝老酒。替他十两银子掺进三两铅,成了三、七开。
十两掺进三两铅,银匠从中倒提篮。
钉秤的来了问:“员外,钉大秤还是小秤?”“师傅,不钉大秤,也不钉小秤,钉一杆空心秤。”“员外,这叫我真是乡下人读祭文——难字在头。我从来不曾钉过空心秤!”“师傅,我多给你赏钱,你替我用点功,秤杆子里掏掏空,将水银灌在秤杆中,两头用铜皮帽子封。”钉秤师傅点点头,“啊,我懂了,到称东西的时候,水银可在秤杆中滚动,这样要轻就轻,要重就重,可以轻重两用。”师傅对员外望望——
怪不得你员外能发财,空心秤从他家做出来。
顿称银子三十两,打发三匠转家门。
员外又吩咐安童挑水,将仓里米麦着潮。安童说:“干到河水断流,哪里能挑到水?”“不白费你们的力,替我四处八方找水,挑一担两个钱。”安童见财精神涌,三担挑六桶;早上挑到中,不曾放点松。员外一望,仓里起浪。“奴才,哪叫你挑上这么多的水!”“员外,你不曾叫停,我们怎敢不挑!”员外喊声不好了——
久阴必有久晴,久晴必有久阴。
如若久雨天不晴,烂掉米麦怪何人。
安童说:“员外,这不要紧,我们还好着干的!”“怎样着干?”“唔,拿东仓的干粮搬进去拌和拌和不就好了!”
东仓干粮往西搬,西仓潮麦对东拌。
两仓拌和还不足,砻糠碎谷对里掺。
员外家做作三日整,把仓门关得紧腾腾。
又吩咐梅香,把鸡眼小钱趁借债的人多搭进去。梅香问:“怎样搭法?”“拿大钱从串上往下抹,小钱对上搭,一百只串九十八!”
太阳要下山了,员外吩咐安童拿棉花挑出去晒。安童说:“员外,天将晚了,明天早上搬吧。”“奴才,棉花不是晒太阳,是吸露水!露露潮,穷人借去才好摇。”
又对安童说一声,放债旗叉出大前门。
一个放字传得快,四乡八井尽知闻。
东天才放毫光,借债的人就往魏岳村上跑。有的带车口,有的用衣兜,饥色抖抖不住口。
员外呀,米麦银钱借给我,度我老少命残生。
张举山来到门前,脸上笑滋眯眯,嘴上客客气气,对安童说:“快开仓,让他们借回去早些下锅煮饭。”安童拿张斗,站在仓门口,拿门一开,热气对外直栽。站在远处的人说,员外做好事了,为我们蒸饭哩!安童心里话:你不要头想尖了戴笔套子,员外还有这好良心蒸饭给你们食祭哩!也有人说,不是员外家厨房,不像蒸饭,让我去望望看! 用手到米仓里一操,粒粒伸腰,一捏粉碎,一闻霉蒸气。大家说,我们不要,让他烂掉。走过来对员外说:“米麦黄豆分量重,我们背不动,借点银子给我们吧!”员外没法,只好叫安童开库房。大家一看银子亮灼灼,放光耀眼。内行人说:别慌,让我来看看。按理,员外家多年不开仓,银子黄霜霜,才是真货哩。他拿起来对地上一跌,“扑秃”,像块僵铁。不对,银子有假,我们借回去用不出。
私用假银该有罪,反做违条犯法人。
来到员外面前说:“员外,银子借回去要兑换,用起来不方便,借点铜钱给我们吧!”员外说:“好的,随你们的便。”拿钱庄开来一看呀,串子两头尖促促,数目又不足,铜钱又小,利息又重,这种钱不能借!
也有人说:“我们已经来了,向员外借点棉花回去摇摇翻翻,赚几个钱混混春三。”员外说:“你们真刁哩,挑精剔肥的。安童,称棉花给他们!”安童用杆水银秤,第一包称给王三的六十五斤。王三用手一拎,觉得分量蛮轻。“安童哥哥,你看错了秤吧,拿秤给我复称一下!”安童自己明白——秤是西贝货,贾(假)的,不肯给王三复秤。借债的人多嘴杂说:“黄金虽贵,要分量还人,不可以克扣穷人的斤两!”这下,你争他夺,吵闹不停。一众小伙七手八脚,前挤后轧,脚对秤杆上一踏,只听“噼叭”,秤杆踩断了,水银像金鱼眼珠一样,一颗颗对外直滚。大众一看,齐声“啊啊”——
怪不得员外能发财,秤杆里生出水银来。
你一言他一语,像麻雀子吵场——
张员外你好心肠,米麦黄豆挑水涨。
银子肚里掺烂铅,串上小钱像鸡眼。
一把大秤空心杆,还将棉花晒夜场。
我们穷鬼借不起,空把你堆成破钱山。
一众穷人,一边骂一边走。张举山见来人不借他的东西,心上发躁:“安童,不好了啦,银子真的假的不要紧,铜钱大的小的也不碍事,这么多米麦放不出怎得了呢!
倘若一个月碰上廿九天雨,烂掉米麦罪孽深。”
安童心上暗自好笑,你员外心黑格!真是贪心不足,倒贴八百。不过,心上这样想,嘴上不是这么说。“员外,你可让点主我去做?”“只要能把粮放出去,随便多大的主让你去做。”安童来到前门口,对外招招手:“众位兄弟慢走、慢走,除了员外还有我!从前,员外不开放呗,你们一天上门求几趟;现在开仓放借了,你们又嫌好道丑,这何苦呢,跟哪憋气!”安童拿嗓门压压低,又说:“员外又无男无女,他想你们的利钱,你就先捞他的本钱;拖它二十年不还,三十年不赖,过了这一代,还有哪个去向你们要债?!”
大众一听,倒蛮开心。
随你员外有多凶,就怕家里拳头往外冲。
一众灾民又齐齐打转。有的借粮,有的借钱,还有人借棉。
量的量来称的称,仓门口就像舞龙灯。
人来人往闹纷纷,肩挑车推转家门。
灾民拿粮食借到手,对自己的儿女说了:“儿呀,要拿粮当宝贝哩,生的捡起来烧烧熟,熟的捡起来放嘴里吃下去。”
敬重五谷敬重天,敬惜字纸敬圣贤。
为人不把五谷敬,世上才要出荒年。
凡间人想到爱惜五谷,东厨老爷上天奏与玉主。玉主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东土百姓身受六年灾难,如今晓得爱惜五谷,应该派他年岁逢熟。”
韦林县荒到断粮绝种,无种粮下地。玉帝到御宰台前抓把香灰对下面一撒,天种人收。年岁好到什么样子呢?十天一小雨,五天一回风,大风吹不弯杨柳,大雨打不碎垡头,风调雨顺。真是种田田出谷,养猪猪发禄,“回头青”上秀小麦,“癞宝草”下长萝卜。上半年麦秀双穗,下半年稻报九芽。
虽说当初年岁好,如今更胜二三分。
五谷丰收了不得,家家户户庆新春。
二、张举山逼债受窘宦氏女巧舌辩争

那时,年岁逢熟,家家欢乐;逢年过节,杀猪宰羊;千响头鞭,万响头鞭,“劈劈啪啪”放上大半天。张员外坐在高厅上听到了,念声“阿弥陀佛”!他念阿弥陀佛不是修心敬佛,是见到年岁丰收了好向债户要钱。“安童,现在年岁好了,替我出门收账!”安童说:“员外,你不晓得我两眼乌珠漆黑,一字不识,债户的名字总不认得,叫我到哪家去收?”“这你不必担心。你们带辆车,跟管账先生走。讨到钱对家背,收到粮往家推。”
员外向管账先生交过流水簿,两个安童紧随跟。第一天来到独家村张子文的门上。安童进门就问:“子文哥哥可在家?”张子文头对外一伸,眼睛要上灯。怎?见到他们去讨债,眼睛发暗的。说:“你们些奴才来了呱,向员外借的霉米烂麦,丫头老小吃得黄胖烂熟,药钱也不曾还得清,倒又来讨债啦! 当初,我们不愿借他的烂货,你这奴才说什么员外家业大哩,借点去顾顾眼前,员外想你的利钱,你们就捞他的本钱。如今才只收到几粒活命粮,你们倒长眼睛来讨债了。来,拿我的丫头老小背去抵!
我不找你你找我,飞蛾投火自烧身。”
管账先生想,今朝是爆仗打喷嚏,出门不吉利,第一户就碰了一个硬钉子!连忙陪个笑脸:“张老弟,当初借好借丑么是你情他愿,如今怎好鲜手买臭鱼——悔说痒子话?假使今日你手上没钱,这倒可以商议,我们改日再来。”张子文听管账先生这么一说,觉得很在情理,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等我手头上有钱你们再来吧!”
第一户不曾开利市,安童伙计又跑第二户、第三户。从早跑到中,不曾放点松;从中要到晚,不曾偷点懒。接连收了三天,每天是空车出空车回,钱不曾收到分文,粮不曾收到一升。
到了第四天,张员外找管账先生问:“收了这几天的账,要到多少钱?”管账先生拿账簿送到员外面前。员外把账簿从前翻到后,从左翻到右,一家总不曾开户。员外发火说:“你们这冤家,出门贪吃人家酒,要钱自然难开口,拿我的钱做人情!”旁边的安童插嘴说:“员外,天地良心,我们腿子跑疼了,怨气吃饱了,债户总说吃了你的坏粮饭,要我们替他还药账!”员外把账簿一掼:“你们不要一吹一唱,说得好听,明天——
随我出门去,查名对号不容情。”
管账先生受员外一怪,稀稀步子就跑走。四个安童就商议了:明天员外出门一定讨得很凶,我们带他到一个赤贫的户上去,让他见识见识债户的世面,不然,他是不会信服的!一个调皮的安童想得好,他说:“员外他只认得账簿上的名,认不得债户上的人,我们带他到三家村上去。第一个债户叫李清明,穷得不像个人;第二户叫姚子衔,人又穷性又蛮;第三户叫穷大胆,有了早饭没午饭,去要债还要贴他一顿好晚饭!”
第二天一早,员外用过早膳,备了十两路费银子,骑一匹银鬃白马,带四个安童上路。
员外在路行,沿途莫留停。
只因收租事,无心观村景。
一路行程来得快,前面就是三家村。
员外问:“债户在哪块?”安童说:“沟里这三家就是。”员外把账簿一翻说:“账簿上只有七家村,没有三家村!”“不错,从前是七家,那年水荒搬了两家,后来旱荒逃走两家,所以,现在就剩三家。”
员外问:“李清明是哪一家?”安童用手一指:“喏,四周是小沟,宅基像馒首,门前有座小桥的就是他的家。”安童想,李清明手中虽寒苦,人倒很慷慨,平时遇到我们喝茶喝酒,总是他掏腰包,今天员外御驾亲征,怎好让猫鼠敌面呢?想到这,就对员外说:“主公,你且在桥外等一刻,我去看看李清明可在家?”于是一个快跑来到李家门口高喊:“李清明可在家?”李清明的妻子宦氏是一张说嘴,她问:“门外哪个?”“不要哪个这个,今天员外亲自来啦,你有与没有都要作个准备!”
李清明闻听这一声,吓得三魂剩二魂。
往常先生伙计到,一杯清茶挡过门。
今朝员外亲出征,我袖管里掏不出半分文。
宦氏说:“你这个笨鬼,不好出去避一避,等我把他打发走了再回来,不就躲过去啦!”“从哪里出去呢?”“门多哩,随你从哪门走!”这下,想办法,拆壁脚;拆呀拆,拆出个“非礼勿——动”
李清明攻出壁脚头,跳过篱障跨园沟。
脚趾踢得竹墩头,鲜血淌来紫血流。
吓得气总不敢嗅,只因躲债的祸场头。
不提李清明躲债,再讲员外上桥。
李清明家是一尺三寸宽的竹夹桥,马儿不能从上跑。安童将马对树桩上一系,手搀员外往桥上一跨,夹桥的竹子直炸;歪歪倒倒往前跑,“叽夹叽夹”只是摇。员外喊声:“不好不好,这独木桥要倒。”“员外,这不是木桥,是空心竹桥。”几根竹竿一夹,草绳一扎,烂泥一塌,跑上去“叽夹叽夹”,摇得员外站不住脚。安童说:“员外你胆子放大点,腿不要发抖,我来搀牢你的手。”员外从南岸跑到北岸,吓得浑身放汗。他有感于桥:
李清明家夹竹桥,走到中间两头摇。
若不是安童搀得好,要湿掉我湖州大皮袄。
钱还不曾要到手,魂灵几乎上九霄。
员外到门前便问:“李清明的人呢?”宦氏装聋作哑问:“外面哪个?”安童说:“我家员外。”“啊呀,员外你是什么风吹来的? 对不起,我真是年初一下雨——湿节”。员外一看便说:“怪不得你要穷? 太阳上来几丈高,还在床上伸懒腰哩,真是要得穷,天天睡到日头红。”“员外,你这话不对。也有人说,要得富,天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譬如——
东村有个穷奶奶,半夜三更就起来。
儿子上街挑水卖,丈夫出门去樵柴。
媳妇忙了种青菜,自己在家打草鞋。
一年四季忙不住,恨不得要穷翻过来。

西村有个富奶奶,日高三丈才起来。
丈夫出门坐骡马,自己出门轿子抬。
儿子手不拈黄丝,媳妇年轻就做太太。
端来吃,请来坐,直到如今还发大财。”
员外听得不耐烦, 便催:“快些起身唷!”宦氏说:“员外你不要催, 我有半段起来了。”“安童, 这些人的身子也分段了?”“员外,不是人身分段,她坐起来披上衣服算是上半段起身;裤子套好,算是下半段离床。”员外说:“快些开门,让我们进去坐坐!”“啊,员外你别急,我来卷大门迎接你!”
员外听说卷大门,恨不得笑了肚子疼。
“安童,今天清清大早,钱不曾要到,笑话倒听来不少,他家的大门怎是卷的?”“员外,他家不是大门,是芦柴编的帘子,夜上挂起来挡风遮雾的。”话言未了,宦氏将芦帘卷好,连忙端一张哼不伦凳,大凳不像大凳,小凳不像小凳,一块板四个眼,只有三只脚。宦氏将凳倚住壁脚放下:“员外请坐。”安童眼明手快,见是一张缺脚凳,连忙把凳子扶扶平。员外一手撩住湖州袍,一手摸着凳角,身子对下一落,“碰叮通”一个倒栽葱,磕得满身是泥。员外恼羞成怒,手对宦氏一指:
李清明家太不该,这个女子心肠歪。
无钱偿还你好讲,为何推我跌下来。
宦氏说:“员外,众目睽睽,冤枉到底,刚才我不曾碰到你。”安童说:“员外,不能怪她,只怪冒失鬼木匠打的三只脚凳”。“安童哥哥,也不能怪木匠,只怪我家穷。昨天早上烧早饭,锅堂里没柴添,外面没草拔,丈夫没办法,劈掉板凳一只脚。还算你们来得早的,有一张三只脚凳坐哩,只要到晚,没有草烧就要劈凳板。”
员外闻听这一声,冤家怎穷到这功程?
“宦氏,不提你丈夫便罢,提到你丈夫呗叫他出来见我!”宦氏立时眼泪珠抛,哭道:
我丈夫出门去樵柴,倒有两天未回来。
今天到夜三日整,未知死来未知生。
“宦氏,你丈夫可是晓得我要来收账,出门借钱跟我结算的?”“员外,我丈夫况且不是出去借钱的,就是出去借到钱,我家是寅时吃得卯时粮,也要留住活命度春天。我丈夫真是出去樵柴的,不过,他有时丢掉柴不樵就撑船的。”“喔,行船是个好营生,你家的船有多大,到哪里装生意?”“员外,我家有一条小船,它一不在港里,二不在河里,撑船不着水,天天跑断腿,只为糊张嘴。”“啊呀,是撑旱船——讨饭的。”“员外,穷遮不得,富瞒不得,穷极落难,只好出门讨饭。”“格呗,他可曾跟你说隔几天回来?”“他说的,不是月半就是十五,总要回来的!”“你这女子何苦、何苦,十五就是月半,月半就是十五呢,说话颠三倒四的!”“员外,我说的不错,不是这个月的月半,就是那个月的十五。”“宦氏,我也不与你多嗦了,现在把你种我多少田,借我多少钱,本本利利一并算算。”“员外,我们穷人欠你的钱是放在心上的,只怪我手长衣袖短,顾到肩膀顾不到腕,袖口里掏不出钱来。前天,我与丈夫还提到——
种了员外家三亩六分田,借了三千二百个细铜钱。
你员外肩头大一点,搀住穷人过几年。
春天没得到秋天,今年没得到明年。
除了荒年有熟年,再等五六七八年,我没得本钱还利钱。”
员外说:“宦氏,你嘴皮薄绡绡,说话轻飘飘,油腔滑调,你不存心还钱!”“员外,要钱就怕真没得!员外呀,
你看不见吃看到我穿,河水宽来井水宽。
身上是千个补丁万个结,罗裙可像九串铃。”
张举山一听来火:“你这女子专门骗我,不相信你就穷到这种样子!安童,不要听她哭穷,叫化子也能要到三碗子粥,再不,就搬她的东西拆她的屋!”
宦氏听说要拆她的屋,更加伤心。
员外呀,你拿我“三箱”房子拆了走, 我男女只好住露天。
员外一听,转怒为喜,“喔,我只该四关厢,你倒也该三厢屋哩?宦氏,三厢在哪里?带我们去看看!”“员外,我家的三箱总在这块。
夏日炎炎像火箱,刮风日子像风箱。
天下大雨赛水箱,哪抵你家四关厢。”
员外不懂什么叫火箱。宦氏说了:“六月太阳红似火,赖在我家它不走,晒得我男女没处躲,这叫火箱。”“什么叫风箱?”“啊,菩萨起风,做事不公,在别处过夏,到我家来过冬,阵阵进门风,对人身上攻,这叫风箱。”“水箱是什么样子?”“员外,我的屋上少草盖,竹架露在外,遇到天下雨,外面落一滴,屋里落三滴。”员外说:“你这女子专会说谎,外面落一滴,家里怎会落三滴的?”“员外不信,我讲给你听:前年夏天起暴,我吓得心惊肉跳,急忙奔屋来用锅盏等漏的,哪晓得一个雨点子对竹架上一溅,五花四散,不要说一点三滴,七八十来滴总有,屋里雨水比屋外多,员外你说,我这房子可是水箱?”员外说:“不差不差,真是宝贝。”宦氏说:“提到宝贝,我家多哩,风扫地、月点灯、西瓜灶、滚龙床,样样都有,员外你只要瞧得起,看得中,随你要哪一件尽你拿!”
员外一听笑呵呵,真是活狲不怕虱子多。
宦氏说:“员外,这有什么办法。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现在就是愁死了也无用。员外,你家业大,我男女多,等我把男女扶养大——
寻到三十五十个,本本利利送上门。”
提到男女二字,员外感到新奇,就问:“你男女多呀多,在哪块?喊来给我看看,将来可有出头之日!”宦氏对门口一站,放开嗓子就喊:“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你们出来给员外望望!”员外只见茅草堆里拱呀拱,“霍落霍落”对外像倒芋头种。一个个拖鞋的答,眼屎邋遢——
大郎没衣兜,二郎缺衣袖,
三郎少领口,四郎穿件巴山虎,
五郎穿条马龙头,六郎身上没纽扣,
裸头赤脚像毛猴。
安童一看,鼻孔发酸,赶紧背过脸去揩揩眼泪。回过身来对员外说:“主公,不能怪李清明家穷,只怪男女生得多。常言说,好汉也难忙三个光头郎,何况他要舞这六个饭榔头!”员外说:“不是这个道理,是他没有算计,叫穿不穷吃不穷,算计不好一世穷!”
宦氏叫声员外呀,你拿发财算计教会我,剜肉烧香报你恩。
员外说:“你也不算算,这六个萝卜头,个个总像饭榔头,吃到饭,十二只眼睛关灶上,肚子吃得像爆仗,你不犯穷还有哪个穷?”“依你员外之见怎么办?”“依我哇,大郎不小,送给人家去斫草;二郎是滑塌头,送把人家去看牛;三郎四郎脾气怪,送给人家传后代。”宦氏说:“还有两个最小的现在还扳不到碗盏,叫他哪去呢?”“最小的送他到河北,随他去受罪,随他去享福!”宦氏叫声员外呀——
这个办法我不能依,拆散儿女好孤凄。
钢针挑刺肉还疼,怎好将儿女离娘身。
十个指头咬咬个个痛,千朵桃花是一树生。
员外说:“这个随你愿不愿,不关我事。”“员外,送给别人我不愿意,送给你员外我放心的。去帮你种上几年田,消算消算利债钱,你可受哎?”员外说:“宦氏,你问一问他们哪一个愿上我家去?”宦氏喊:“大郎,到员外家去享福!”“娘,我不去。”“二郎你去!”“哥哥不去我也不去!”问到三郎四郎,他人虽细,说句话惹员外着气。“娘,要是我们有福呗,早就投生到员外家去了,我们没这福分,我也不去!
没得衣穿慢慢挨,没得布鞋穿草鞋。
没得草烧我樵柴,没米下锅挑野菜。
搀郎郎,育代代,慢慢把春三混过来。
娘亲哎,宁可沿门去乞讨,不要到富家去挂招牌。”
员外一听,满腹火气:“宦氏,我是来向你要钱的,不是来受你家鬼气的!”宦氏连忙赔礼,招呼不及:“员外,不要见怪,我家儿女小,说话不知天高地厚。
恐有言语冒犯你,伏望包涵八九分。”
我家现在手里穷,没钱为儿女开过蒙;等我手里有了钱,送他们到先生馆里读上七八年,等到朝廷大比之年——
求到一官并半职,卷头棚拆掉造府门。
张举山听了哈哈大笑:“宦氏,你慢慢说,当心下颏巴说掉下来。你也不看看他们是何等的相貌?箸笼头尖得,戴不住纱帽;塌肩膀歪得,穿不上蟒袍;穿盘脚斜得,蹬不住乌靴,不得上朝,看看也不是做官的坯料!真正要做官呗,让我来封——
大郎长不郎当做烟杆,二郎漆黑墨塌做煨罐。
三郎四郎骨瘦伶仃做豆腐干,五郎矮矮个子做纱筒管。
六郎要是想做官,城隍庙里做判官。”
宦氏一听,倒不服气。员外:
人也不可看貌相,海水不可用斗量。
砖头也有翻身日,草灰也有复燃时。
三十年富贵轮流转,六十年河东转河西。
破布也从新的过,婆婆也经女儿身。
秀才也从读书起,状元也写过“上大人”。
穷也不是穷一世,富也不得富千春!
宦氏想想还不服气,接上又问:“讲到现在我倒少请教,员外你有几位公子,几位千金?”张举山一想,要说没男没女吧,怕宦氏要笑他;说有吧,就该夫妇二人。于是灵机一动:“哦、哦,我有一男一女。”宦氏说:“员外你福分好。
一男一女是枝花,多男多女是冤家。”
宦氏又问:“相公的尊庚,小姐的青春多大啦?”员外被这一问,弄得瞠目结舌,没法回答。旁边的安童聪明,连忙插嘴说:“我员外的公子、小姐都长大了,男的在外收债,女的在高楼绣花。”宦氏一想:哦,怪不得员外心狠,原来他是无后之人啊!员外呀,
你家院君娘娘是花红月季不结子,我是苦水毛桃满树生。
员外呀,你满库金银是呆货,,我的男女是活财神。
张举山被他羞得满面通红,站立不住。“宦氏,我不跟你比势,拿钱把我,让我早点走!”“员外,今天随你多吼,要钱没有,只怪我穷!”“宦氏,跟你说千遍万遍,你就一个穷字,穷狠!”“员外,别人一个穷,我有十个穷哩!”“宦氏,我倒不怕你嘴会说,今天你能说出十个穷来,我分文不要,还送你十两银子!”“员外,这可当真?”员外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员外,你听了:
我一事无项真可怜,二八青春枉少年。
三顿茶饭吃不饱,四季衣服不周全。
五更哭到天明亮,六亲无靠苦黄连。
七七记住欠员外的债,八字生来颠倒颠。
九已要跟员外算清账,十在手里少铜钱。

员外一听笑颜开,村妇竟是好文才。
员外说:“安童,我第一次出门要账,气也受够了,笑也笑够了,罢也罢了,拿袋里的十两路费银子送给宦氏。
譬如修子又修孙,搭救她贫苦落难人。”
安童说:“员外,像你这样出来收账太不合算了。一个债户送十两,十个债户送百两,这样我们要吃大亏,帮你用车子对外推。”“安童,这李家实在穷,我们给他施舍点,到好一点的债户上放狠点,收紧点,不就补上了?”“员外,李清明家还算首富哩!”“不要瞎说,还有哪家比李清明再穷的?!”“哎,你不见刚才几个小朋友在这门口转上几趟,望上几望,东面姚子衔家望你去呢,望你到他家坐一坐,等你给银子买米下锅哩!”张举山长叹一声:罢也罢了,百姓如此苦难——
我也就从今天起,不做收租要债人。
员外将十两银子对李清明家三只脚凳上一搁,叫他买米买麦,拿男女养养发禄。叫声宦氏:“等你丈夫回来,叫他到我门上去拿单条字据、陈纸契约退回来——
租田当作自产种,本利不收半毫分。
宦氏连忙叩头——
多谢员外善心人,衔环结草报你恩。
等我儿女身长大,决不做忘恩负义人。
员外一走,宦氏闹起来了:“冤家,好死回来了。”李清明颈项缩呀缩,缩回到家问:“员外可曾走啦?”“不要做化腔,他走了。往常你骂我肮脏嘴,穷万年的嘴,今朝可是好了我这张穷嘴!”“怎说?”“啊唷,今朝员外来要钱,开头狠似阎王。我对他哭,他要拆我屋;对他闹,要拣好东西对家要。后来呀,凭我的嘴跟他磨,跟他缠,把他的心说软了,腾腾空发善心,说从此再不来要钱了。呶,还有十两银子送把我的哩!”李清明一听,喜之不尽。说:“宦氏,你这张唠叨嘴倒变成发财的嘴了。
等到以后发大财,打个龛子拿你供起来。”
不提李家多高兴,再提员外在路行。
主仆五个往前行,对面遇上同路人。
东村陶员外,西村陆员外主仆人等也是出门收租要债的,在路上碰面。陶员外说:“张世兄,久违了。”“岂敢、岂敢。陶世兄,你今天出门有何贵干的?”“收租的。”“陆世兄呢?”“要账的。”张员外说:“我们都是同行了!陆员外,你收得怎样?”“我大概收到六七成。”“陶世兄呢?”“我收到对成。”陆员外回过来问张员外:“你收得如何?”张员外想,我还倒贴的哩,但不便往下说。安童插嘴说:“我家收到十成。”
三个员外寒暄一阵之后又互相让路。陆员外说:“老者在前,少者在后。陶世兄年纪大前面请,我年纪轻后面跟,张员外不老不少中间行。
一众安童后面跟,迎面来了众书生。
一班孩童放学回家。小的问大的说:“哥哥,那三个骑马的是些什么人,你可认得?”“弟弟,走前面的是陶员外,后面的是陆员外。”“中间的呢?”“中间的绝下代叫张员外。”“哎,他家没后代,我们不要叫他。”话言未了,三个员外来到面前,一班孩童让在路旁,弯腰奉揖:“陶家伯伯,陆家叔叔。”当中的员外姓张,大家眼睛对他白翻,只相不叫。张员外想想气闷呢,我哪里生得比他们丑,家里比他们穷,这些冤家竟间庙烧香!他随时陡生一计:“二位世兄,前村上有一债户要去,少陪你们,改日再会。”“好,张世兄请便。”等陶、陆二员外走开,张举山叫安童拿一些细冤家喊来。员外问:“你们家里可有父母?”“这倒稀奇,没有父母哪有孩子!”“可有先生教诲?”“没有先生就读书啦!”“哦,你们既有父母又有先生,我要——
告诫你父母少教训,禀报你先生欠礼情。”
年龄大的学生不怕。他说:“你这个人不讲理,我们是撞了你的人,还是碰了你的马,要告诫我们父母作甚?”“哎,你们为何要间庙烧香?”“我们不曾去哪庙烧香?”“不是烧香,是个比喻。为什么前面的人也叫,后面的人也叫,我走中间为什么不叫?”“哦,你姓什么,我不认识!”“不认识?你到十字街上访一访,我张举山可是有名人?”“啊唷唷,是张老员外?不怪你,我们失礼,对不起你。等到明年你家少爷请先生回去教书,我们到你家去读书的时候,早上叫一声,中午叫两声,到晚叫七八声。”“细冤家,不要说相反话,我家没儿女,请先生回去做什么?”“啊呀,你家没儿女?怪不到我家父母常说呢,你们看见张员外要多叫几声了,说你老人家心肠好,放债不收利息!”“哪说的,吃酒图醉,放债图利,没有哪家放债不取利息的,这叫将本求利。”“如此说来,员外既然放债图利,我们叫人也跟放债一样,也多寡要赚点利钱的。”“喔,叫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还要利息了?”“员外,我们叫你要蚀大本。叫陶员外一声,他有一男二女,三个人叫我家父母三声,就赚到他两声;叫陆员外一声,他家有二男三女,五个人叫我家父母五声,就赚到四声;我们要是叫你一声——
甩到东洋海,何年何月收转来。”
张举山闻听这一声,可要气死又还魂。
书生哪,老身今天错怪了你,你们要包涵二三分。
一班书生又将他一句——
你不怪自己麻绳短,反怪人家井底深。
这叫青云高来紫云低,没得儿女被人讥。
河边弄水鱼咬手,岸上行路犬要欺。
大路弯弯过了桥,有一群穷家小孩在铲茅草。小孩对坟墩上一坐,一下挖掉大半个。张员外走到这里,他又多管闲事:“喂,你们这些冤家铲草,沟头河坎上也好铲,不可以挖人家的祖坟!”这些小鬼对他望望,“哦,张员外唷,你不要多嘴,刚才我们在别的坟上正要动手,挨坟主走来一骂,溜过来的。在这个坟上哪怕铲到晚,挖到棺材板;挖成坑,没得哪个哼一声。这是前村上的一个孤坟,关你什么事?
有子有孙的坟上不好铲,东挑西寻铲孤坟。”
员外闻听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安童呀,我今没得男和女,到老终身是孤坟。
一路伤心一路走,来到自家大前门。下马离鞍,吩咐安童将马牵入后槽,草料喂好。
员外坐在高厅上,多少往事涌心头。
一夜哭到天明亮,未上院君绣楼门。
第二天早膳时光,水氏院君问梅香:“昨天员外出门收账可曾回来?”“院君,员外回来了,在高厅上闷闷不乐,不知为了何事伤心。”
院君一想,家有贤妻,夫不遭祸事。
员外他心有忧虑事,我要做消愁解闷人。
梅香,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描花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三、遭讥讽员外求子许厚礼稳婆接生

却说水氏院君由梅香搀下楼台,来到高厅一躬到底:“员外,妾身有礼了。”平常见到院君到,员外眉开眼笑;
今朝见到院君到,身子未动半分毫。
水氏见员外没精打彩,猜到员外有心事在身。院君大贤大德,走上前去轻声细气问:“员外,可是出门遇邪恶,寒热毛病上了身;可是安童不听话,左右侍奉不顺心;可是债户说蛮话,要多还少有争论?”员外说:“我身上无寒亦无热,没有邪气犯我身;安童听呼又听唤,时时刻刻紧相跟;佃户债户虽然穷,也不曾巧取强夺与人争。”“员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为的何因?”
院君哪,你绣带飘飘下楼门,后面跟随有何人?
院君回头对后面一望,是个梅香。“梅香,你这奴才,什么事惹员外生气?
快向员外来赔罪,免遭家法棒上身。”
院君哪,非关梅香半点事,棒棍不能打好人。
员外说:“梅香听说听道,不曾惹我发躁,速速退下,非关你事!”梅香一走,员外就说了——院君呀,我你走进走出人两个,跟里跟外是安童梅香两个人。
厦头上开门独家村,我你没得后代根。
水氏院君一听倒笑起来了。“员外,你对家一坐,没事找事做,怎想起儿女来了。常言道,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员外道:
我们无男无女受尽人家多少气,空挣钱财也枉费心。
院君,我你同庚,已过四九三十六春,再过几年要贺四十岁了——
山中只有千年木,世上稀逢百岁人。
国在难中望强将,人到中年望子孙。
人无男女枉争气,国无良将怎兴兵。
三十岁无子平平过,四十岁无子冷清清,五十岁无子没人敬,六十岁无子断六亲。院君哪,
人生七十古来稀,没得男女被人欺。
我今一夜不曾闭一闭眼,想想无后可孤凄。
“员外,没得男女不要愁,侄男侄女带一个;侄男侄女没得多,拣个体面老小领一个。
蜾蠃也负螟蛉子,树木也好嫁新禾。
何况我你有财势,要个男女又何愁。”
员外说:“院君,别人家的男女不是自己身上所落,毕竟是隔皮隔膜。
隔一重肚皮如隔山,隔重肚皮隔泰山。”
领来的男女听说听道还好,如果生性不良,五难六撬,你要是说了他,他说你骂了他,如果骂了他,他说你打了他。三天一吵,五天一闹,邻舍听了也要嗤笑。说情说理的人说我们是教诲子孙,不怪我们;不懂情理的人要骂我们,说西北风最冷,绝下代心最狠。
总说我们是绝下代心,拿别人家男女不当人。
这叫田要深耕,儿要亲生。
深耕田地出五谷,亲生儿女孝双亲。
“院君,你如不信,我再比把你听。”“比者何来?”“好比两个人家合种一块田,张家种的瓜,李家种的菜,瓜菜只隔一条界,瓜藤牵到菜田来,开起花来,结起瓜来,瓜熟蒂落,李家去扯瓜,说瓜是长在他的田里,张家说瓜是他种的,争呀争,就顺藤理根,根在别人家田里。
领来的男女如摘的别人家瓜,根子还在别人家。”
水氏院君想想,员外说的有理。这呗,别人家子孙不好领,安童、梅香是自己出钱买来的,拣一个聪明安童、麻利梅香配成夫妻——
三年二载生到男和女,好传接我香烟后代根。
院君,这一着万万使不得。安童、梅香是家佣奴婢。
家佣奴婢传后代,永世永代辱门庭。
安童、梅香也有一比——
安童梅香好比一笼鸡,放出笼去要蓬蓬飞。
你管了家鸡还在身边转,野鸡它要擦天飞。
水氏院君没法,站在员外面前顿脚,一把拉住员外手。员外,千错万错,只怪我错。员外呀——
我到你家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断了你张家香烟后,你早拿偏房娶过来。
院君,你怎想出这个霉主意来的?世上事情我见得多哩,娶偏房的人家是好事少来坏事多。娶到好的大妻小妾合得好,老头子在中间不挨搞;娶个不好的,大的要当家,小的不服小,日日夜夜在家吵;你为吃,她为穿,吵得宅神总不安。
儿女不曾生得到,多生闲气增是非。
员外,胆大点也。你拿偏房娶进门——
她吃菜我帮捡,我点媒纸她吸烟。
衣裳旧了我来添,拿她当作大娘娘。
来年开春病宝宝,她的床铺我来牵。
走路我帮搀住点,生到一子好接香烟。
是男是女生一个,我愿做她的小梅香。
员外闻听这一声,院君院君连口称。
千桩事情总依你,这件事情我不赞成。
一来对不起你双父母,二来丢掉我你结发情。
院君,千怪万怪,只怪我祖上缺德。
怪只怪,我祖上,不曾积德,
苦得我,这一生,草木无根。
东庄田,西庄园,将成何用,
前厅堂,后瓦房,空喜一场。
东库金,西库银,满仓米麦,
一口气,接不来,全付东流。
有梅香,和安童,前来劝解,
他二人,为男女,哭得伤心。
一个老家佣听说员外在高厅上为没有儿女伤心,随即来到员外面前:“主公,主母万福!”张举山平常听到万福二字,欢喜不过,
今朝听到万福两个字,犹如尖刀刺心肠。
“奴才,外面人笑我没子孙,犬儿也咬我足后跟。你这奴才,不知我没男没女,还笑我有福,我福在哪里!”
“员外息怒,小人没有欺主之胆,怎敢讥笑员外无子!不过,我也听到外面风言风语说的,说张员外家金多银多,子孙也多。”
“奴才,外面说我子孙多,多在哪里?”“员外,你且等片刻,我去唤来!”老安童随时将大斗小秤一齐搬到高厅。
说你员外用大斗和小秤,窒息得香烟后代根。
员外闻听这一声,胜遭天打一雷阵。
为人经不起众人怨,我不修今生修来生。
双手操起锛柴斧,斗秤劈得碎纷纷。
又焚南方丙丁火,将它一概化灰尘。
老安童说,员外呀——
欲修儿孙福,须舍四方财。
惊动虚空佛,儿女天送来。
一年四季做好事,广开贫苦方便门。
从此张员外大做好事,善结良缘。初一月半斋僧道,逢三遇七济贫民;哪里路坏挑泥补,哪里桥坏请匠修;天阴落雨赠雨伞,乌星黑夜点路灯。
门口张挂斋僧榜,救济无依无靠人。
穷人过春天,家家断炊烟。
手里少铜钱,看看也可怜。
员外行方便,挨家送米粮。

穷人过夏天,蚊帐不周全。
蚊虫嘴又尖,叮得浑身痒。
员外行方便,送去蒲扇共蚊香。

穷人过秋天,就怕遇荒年。
上要完国课,下要偿会钱。
员外行方便,租债全赦免。

穷人过冬天,雪重风又尖。
衣帽不成腔,儿女喊爹娘。
员外行方便,挨家逐户送铜钱。
好事做了三载整,还是生不到后代根。
老安童又说了:“员外,你光济人不求佛,还是无功只有德,如要功德两全,必请僧道两班,设立道坛,拜它七七四十九天求子大忏。让表文奏上天宫,感动上苍着天星下凡,传接你香烟后代。
员外一听,倒也相信,随时打发安童——
三清寺里请道友,报恩院里请僧人。
一班道士一班僧,唪经拜忏求子孙。
超度九族三代祖,提拔孤魂出沉沦。
四十九天求子功课做完成,奏章符司送表文。
接表童子将求子表文禀呈玉主一看,说张举山忏悔前愆,弃财求子,善哉善哉,功德无量!
前头作孽后头修,如同冰霜见日头。
玉帝查东斗文曲,西斗武曲,都在朝纲安邦定国,查不出星宿下凡。又查王母宫、斗母宫、自在宫……三十六宫,宫宫皆空。怎么办?
玉皇大帝站起身,玉磬三响召仙人。
上八仙、中八仙、下八仙,三八二十四仙听到玉磬一响,个个来到御宰台前。玉皇的三太子也是一仙,一齐应召前来。哪知三太子从小娇生惯养,到哪里总是犯嫌。他一到御宰台前,这里一搬,那里一摸,左手拎着香炉,右手把插花瓶一托,把花瓶舞了上屋,只听“啪秃”一声——
香炉打掉一只脚,插花瓶掼得碎纷纷。
玉主一见,怒气冲天:“你这逆畜,简直翻天!打碎天宫无价宝,作下孽障海样深。
天宫没你份,凡间没你蹲。
押入三曹地府去做罪人。”
观音大士见玉主对三太子发火,连忙帮他求情:玉主息怒为重。三太子打碎宫中宝贝理该罪不容恕,谅他年幼无知,望玉主减他一重罪孽,贬他到东土张举山家借生。如他在东土修心办道,度他返本还原。
若在凡间再造罪,永堕沉沦不超升。
玉帝说:这御宝不成用了,到哪里觅得?观音说:这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她到南海洛迦高山上斫一根紫竹——
文殊劈篾普贤裁,观音将花瓶箍起来。
也是那年留古迹,碎瓷花瓶到如今。
观音拿起香炉一看,少一只脚,只有三只脚。众位,本来香炉是方形的有四只脚,就因玉皇的三太子把香炉打掉一只脚,就剩三只脚。大悲观音想,这东西少只脚摆不平怎么弄了?她吹口仙气一呵,放手上一搓,搓得圆滚螺螺。拿起来一拧,三只脚分得均匀。
观音一看笑哈哈,从此三只脚叫香炉。
随时打发打弹张仙、送子娘娘,拿三太子唤到变化台前。真言一念,金光出现,变作灵光鲜桃模样。
打弹张仙奉玉旨,送子娘娘送动身。
上方有仙人,腾云下凡尘。
要问何方去,张家去送子孙。
云里走来雾里奔,到了泗洲魏岳村。
按落云头,仙风一散,对张举山家门口一站。抬头一看,啊,怪不得他张家无后代,他家恶星太多,天狗地狗,拦门霸守,不准送子入宅。打弹张仙随手取出金弹、银弹,按在弦上,只听“嗖嗖”几弹——
天狗地狗赶得干干净,贵子送进绣房门。
这在二更敲过,三更交初,半夜子时辰光。水氏院君睡到二三更,梦见鲜桃滚进门,双手拿起口中吞,六甲怀孕就上了身。怀孕一月无知觉,二月怀孕浑身疼。水氏院君说:员外呀,
我怎得了懒王病,可要到街坊请先生。
手拿木梳千斤重,举扇还怕打蚊虫。
时光未过三个月,把梅香搬得乱纷纷。
吃到甜的牙齿疼,吃到咸的又醋心。
多吃又嫌撑心饱,少吃肚里又嘈心。
九月怀孕步艰难,过重门槛赛盘山。
十月满足,瓜熟蒂落。真是好娘好爷生好子,拣月拣日拣时辰。那年到了三月初二夜深更,水氏院君腹中疼。梅香报到员外面前:“员外,主母现在腹中疼,不知可是要分身,去请哪个来接生?”员外一听,六神不定,这,这请哪个来呢!一个值厨梅香听说院君要分身赶来帮忙的。她说:“要论接生内行,只有南村卞家场的卞氏奶奶,她丈夫姓黄,儿孙满堂,是方圆几十里之内的稳婆奶奶。只要拿她请到,你员外可丢掉枕头睡觉——定心。”员外说:“外面天色很暗,你们用二人做伴;点盏灯笼火,路上才看见走。快去吧!”
两个梅香动身走,去把稳婆请进门。
梅香转弯抹角来到卞家场,对卞氏奶奶的门口一站,口中就喊:“卞氏奶奶可在家?”夜静深更,卞氏侧耳听声,“外面哪个?”“不要哪个这个,树上结果,我们是张员外的梅香,来请你去接生的!”“啊呀,梅香妹妹,对不起你,我现在不做这营生了。”
卞氏拿门一开,两个梅香嘴又乖。卞氏奶奶天,卞氏奶奶地,好话说不及。卞氏奶奶说:“我家媳妇常说呱,婆婆呀,年纪这么大,出去忙什么呀,深更半夜,跑跌伤了要替你医,吓坏了要替你送。忙呀忙,陪人家坐污房,弄到人家二斤烂黄糖。就这点东西,倒要忙得蓬蓬飞,不高兴去!”“喂,卞奶奶,你不要错把鱼盆当豆腐,到员外家去替院君娘娘接生,不是一般人家只有二斤黄糖的交易,员外家准你盘子哩!”“盘子哩,六大盆也不高兴去吃!”梅香说:“不是盆呀碗的盘子,你到员外家去接生,从盖头布剪起,浑身上下做到底,十两银子干执礼,还加二斗陈饭米,你去一趟可伤己?”
卞氏奶奶一听,浑身来劲。连忙换件蓝布外套,青丝包头一扎,宝蓝布围裙倒刹,门闩一拔,立即起脚:“梅香,我们跑快点,生小囡像下暴头雨一样,喜快呱!”三个人上了路,卞氏奶奶两手像牵钻,两脚像捣蒜,一步要抵一步半。跑得又快,三双脚板在路上“笃笃笃笃”像切菜。
不提稳婆在路行,再提员外和院君。
梅香出门不久,院君腹痛连声乱吼。员外没法,只是跺脚,拿股香就许家主菩萨:“东厨、总圣,家堂宅神,有灵有感,
保住水氏身太平,满月堂前了愿心。”
员外烧了香许了愿,又到外面转,望望梅香可曾把稳婆婆请来。员外正在着急,卞氏奶奶一只左脚就跨进了大门。没等员外开口,卞氏奶奶一躬到底:“恭喜员外喜添贵子!”员外感激不已,连忙还礼:“托婆婆的福气。”
院君闻听稳婆到,更加啼哭泪纷纷。
婆婆呀,我现在是坐不是来睡不能,一脚踏进了枉死城。
婆婆呀,我犹如破船装足载,船桅一断要翻身。
卞氏说:“院君,你不要怕——
千阵痛来万阵疼,就是官官要奔生。
只要有我卞氏到,保你院君总太平。”
卞氏吩咐梅香到厨房烧起点香汤来。又对员外说:“你不要着躁,等一会拿官官送给你抱。”
讲讲说说不觉烦,到了半夜子时辰。
到了初三子时,水氏腹痛不已——
一阵痛来痛个死,二阵痛来痛个昏。
连痛两个紧三阵,香房落下小书生。
所以,大圣菩萨是三月初三生,三月初三是诞辰。
香汤沐浴洗个澡,棉绸包得紧腾腾。
脐带上面护丝棉,睡在院君里床边。
带忙带相,忙到东天发亮。员外说:“梅香,煮点鸡蛋给卞氏奶奶,送她早点回去。”“员外,卞氏奶奶夜上不肯跑,看光景要抽你的桥,当时我们准她盘子的。”“准他多大的盘子?”“我们答应她包头丝带四色礼,上下衣裳做到底,十两银子干执礼,还加两斗陈饭米。”“啊呀,你们些冤家,早怎不说,我家半天上落下个月亮来,还在乎这点礼!快去称,快去数,早点送卞氏奶奶回府。”
卞氏一走,员外关照几个快嘴梅香:“你们些冤家要替我嘴紧点,对外瞒住点,春二三月不要让人家知道我员外生了公子,上门贺喜,破费人家的钱财!”梅香说:“员外,这个道理我们懂得,不过,我们不说,别的梅香说出去不关我们事噢!”员外一走,两个快嘴梅香倒讲起来了,我晓得员外的脾气格,他是落水要命,上岸要财。从前没得男女呗去求天拜佛,随便化多少银子总舍得的;如今公子才落地,倒又打起小算盘来了,喜蛋总舍不得给人吃。
我们不说瓠子不说瓜,唱它几句杨梅花。
这个梅香到草堆上拔草烧早饭。脸还没洗,眼屎邋遢,信口就曰:
我梅香生来两足尖,走起路来踢裙边。
今夜坐到五更天,服侍我主母大娘娘。
“哈哈——”,伸一个懒腰,打两个呵欠。
事有凑巧,隔壁的王奶奶也起早在草堆上拔草,这话倒挨她听见了。王奶奶随手把草对地上一丢,跑到梅香身边:“梅香妹妹,你刚才说的什么?”梅香抬头一望,心吓得乱荡。她想,人说我是快嘴梅香,王奶奶的嘴比我还要快呢,给她知道了怎么好!”随口转机,“王奶奶,我没有说什么!”王奶奶跟这个梅香平时皮惯了的,她上去一把抓住梅香的青丝细发,把她的头扳得仰面朝天,“说不说?今朝不告诉我,总不放你走!”梅香不肯说,王奶奶又不松手,几扯几扭,梅香痛得眼泪直流。“王奶奶,你松松手也,我才好开口。不过,我告诉了你,可千万不能再传给别人!”“梅香妹妹,你胆放大点,出了偏差,水点子总溅不到半滴你身上。”这下梅香头头是道,手舞足蹈说:“我家员外有福,生个官官粉皮细肉,我们陪他到东天发白,刷刷锅子就出来拔草烧粥。”
王奶奶一听,浑身来劲。把草对灶面前一放,将门一锁,拔脚就走。从巷子里向前,看见陆氏奶奶在纺车前摇棉。“陆奶奶,摇棉摇棉,赚到几个痨钱?走啊,跟我去喝喜酒!”“王奶奶,到哪家去喝喜酒?”“喏。张员外家檐头高哇,生了个胖公子!”
陆奶奶闻听这一声,丢下棉车就关门。
两个老八十,脚像挑灰板,头发像把伞,一跳一跳,沿门乱叫:“到张员外家吃喜蛋去!”这两个人,真是:
石板上栽花根底浅,鹞子无尾骨头轻。
她们牙齿不关风,说话要变音。人刚跨进员外家门,一个说恭喜恭喜,一个说贺喜贺喜。员外在堂上没有听得清,问梅香:“清清早起,哪个在门前吆鸡?”话言未了,王奶奶已到员外面前。“员外,不是哪个吆鸡,是我们来恭喜您员外屋檐陡高三尺!”“二位奶奶,你们真会说笑话,我家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怎得陡高三尺的!”“这个生男育女的事情,您员外不能瞒,它是三朝的媳妇月子里伢,瞒呀瞒,要变样的!”员外晓得她们是村里的辣煞鬼,不愿跟她们多扯,就问:“你们怎知道我家生了公子的,可是我家快嘴梅香说的?”“不是的。”“可是稳婆奶奶告诉你的?”“也不是的!”“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们二位奶奶是仙人!”“员外,我们虽不是仙人,也沾有仙风道骨的,三天之前就知道了。”员外笑了笑,“王奶奶,往常人家说你会圆谎,我不信。今朝才认识你王奶奶的嘴,陆奶奶的腿——真灵哩!
我家公子刚落地,你三天之前怎知闻。”
“员外,你如不信,我说给你听。三天之前我在草堆上拔草,看到两只喜鹊在你门前树上跳三跳,又在枝头上叫三叫,就知道你员外三天之内有喜到。”
陆奶奶也跟嘴学舌。她说:“我昨日在家摇摇棉,出来看看天,见到你家厅屋檐,一股豪气冲向天——
就晓得你家大娘娘,要生贵子在今天。”
员外一听笑盈盈,二位真是半仙人。
员外随即唤道:“梅香,我领略二位奶奶的心意,第一个登门道喜,赶快替我热菜炖酒,款待二位!”
两个老八十喝到了酒,恨不得两杯并一口,喝得扶泥不上壁,要对台下跌。王奶奶说:“我们吃了员外家喜酒喜饭,还要吃员外家几个喜蛋!”员外说:“提到喜蛋,我还未及筹办;今朝暂且吃杯喜酒,等公子满月,再请二位来我家上坐。”“啊唷,员外您这样客气——
你晓得春二三月没事做,留住我们家中坐。
帮你家官官忙满月,贺了满月好转家门。”
员外想,这两个人真没讲究,小孩子不识得瘸腿——嬲脚。这下,你来不走,他来不散,——任凭我家房屋多,厅堂里容不下许多人。
“梅香,替我煮鸡蛋,每人五只,不能少;少了,她们会不高兴的!”
她们可吃?不吃,老老诚诚对衣袋里一塞。王奶奶说,这是员外家喜蛋,带给我老头子尝尝;陆奶奶说,带给孙孙,大家分分。嘴上客气说谢谢员外,脚底上像抹了油——直滑得走。员外说:“二位奶奶,假使你们遇到别的人不能说是在我家的,我家的事情帮瞒住点,不要再对外传!”“员外,你放心是了,不用我们多说,别人也晓得你员外福大量大的!”
四、张小宝空城唱戏王癞子送趣上门

王、陆二位一走,员外仔细想想,这两个老八十不是个省油灯盏,是纸马店的爆仗——出门要噼噼叭叭报信的呀!哎,想瞒是瞒不住了,索性广向亲朋邻里报喜,贺一个热闹满月,让大家高兴高兴。“安童,替我拿散碎银子上街——
带上几只茅竹篮,大街小巷去买鸡蛋。
外公家中去报喜,早寻紫竹穿悠篮。
外婆尝了红喜蛋,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吩咐梅香烧毛米粥,随同喜蛋送到亲友、邻里家报喜。梅香一听,眼睛发定。“员外,你叫我做事情总是临渴掘井,早说要烧猫咪粥么,王奶奶家的竹节猫,常在我厨房跑,只要拎起来一掼,拿皮一剥,肉一剁,烧它一锅猫咪粥多好呢!现在猫咪上了树,叫我怎捉得住。”“何苦何苦,你这个呆鬼,毛米粥哪是用猫狸肉烧的,是用冬舂晚米碾碾熟,放点莲芯枣子肉,煨得粘笃笃,就叫毛米粥。”
这下,梅香着急慌忙,来到厨房——
两个梅香挽米淘,两个梅香拔草烧。
两个安童对外挑,报喜回来烧三朝。
俗话说,报喜报喜,先从外公家来起。员外对安童说:“送报喜蛋,历来是生女成双,生男逢单,到外公家报喜的红蛋,至少要装一百零三。
安童挑出门,直奔水西村。
路上有人问,水员外家有了小外孙。
水员外拿喜蛋一数,哈哈大笑——
小姐过门数十春,破血不曾生,
急坏我老身,今朝喜蛋送上门,
我小姐有了后代根。
水员外立即吩咐自己的安童,拿出散碎银子上街,——
速到街坊绸缎店,红绸绿缎多买点。
再剪几尺月色蓝,好做三朝洗澡探毛衫。
又对安童说一声,把裁缝师傅请进门。
裁缝师傅同员外见过礼,由梅香把他带到东厢,搬出绸缎动手裁剪。梅香说:“师傅,我家员外为宝贝外孙做衣裳着实考究哩,你务必要做好点、说好点!”裁缝说:“只有人家要求做好点,没有人家要说好点,说好就得好啦,我们做这一行全凭手上功夫!”“师傅,我是说替员外的外孙做三朝洗澡衣服,‘鸽子’要说好点!”“啊,说‘鸽子’? 我又不曾学过,你来教我也。” 梅香也不谦让, 她说:“我作个比喻,先说几句你听听。
裁缝师傅来做衣裳,我家酒不成酒饭不成个饭。
请你把腰围放放宽,尺寸放放长。
员外家外孙又贪长,满月穿起来到脚弯。”
裁缝师傅想,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大户人家的梅香总能说会道的,我不说上几句,她瞧不起我!随手拿剪刀一提,就以剪刀为题。
龙凤剪刀两个钳,中间一支紫金销。
昨日皇宫做鸾带,今朝又做状元袍。
衣裳做好了,水员外吩咐自己的安童拿毛米粥桶一洗,装进二斗饭米,作为回礼。又在喜蛋篮里加上五十个鸭蛋,称谓鸭子,意在压住贵子,图个吉兆。又对张家安童说:“你回去告诉张员外——
今朝带走洗换棉袄和探毛衫,到了满月前夕来拿悠篮。”
张员外见安童迟回一天,就责怪了:“你怎是丹阳的骡子,好慢的性子,送一趟喜蛋还蹲外公家过宿!”“员外,知情不怪人,不知情怪煞人。外公外婆留我过宿!是做三朝衣服让我带了回来。他水老员外不让我回来,我哪好随便走!”“如此说末,你不要耽搁,速往姑母、姨母家去报喜!”姑母家走一走,要送一把荷包锁;姨母家报一报,要送一顶刘海帽。员外家亲戚实在多,报喜报到月底交初。到了廿五廿六,要买鱼买肉;廿七廿八,要杀鸡宰鸭;廿八廿九,要到槽坊推酒;到了三十,要接亲迎客;初一,初二,厨师作好准备。安童梅香将前厅后厅,左厅右厅,打扫得干干净净。
四月初三是满月日子。太阳才升一丈高,贺满月的人缕缕行行向魏岳村上跑。有的人挑糕粽寿面,有的人办提盒杠箱;也有人家送衣帽,也有人家送银铃。账房里忙上号,一千、八百的直对上撂。员外也不认识许多人,人家对他道“恭喜恭喜”,他也只好满口应酬:“托福托福”!
这叫穷居闹市无人问,富落深山有远亲。
员外骑了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
再说,员外家平时与人也有礼尚往来的。所以——
行了春风有夏雨,落得腊雪有河豚。
人来了上百,巳时三刻就入席开桌。送酒的认管坛,上菜的认端盘,管饭的带洗碗。先吃的先散,每人还要发给五个喜蛋。真是敲锣卖糖,各管一行;忙中不乱,闹中不忙。
送走前客让后客,迎来远亲接近邻。
不提员外家多热闹,另表书中一段情。
下文单讲何来?前村有个张小宝,他的习性很不好,惯贪赌钱押宝。赌得日不进门,夜不归宿,输尽囊橐。这天,一大早就见南来北往的人对魏岳村上跑。他问人家,可是哪庙菩萨行香?人家就说,亏你还是张员外的侄子哩,他家公子今日满月,你总不去恭贺?!张小宝若有所悟,一拍大腿:“啊呀,我可该打,早先就吃了叔叔家喜蛋,我怎忙发得昏,忘记了去贺满月!”他伸手到衣袋里一摸,分文没有。
坛子里无米难留客,手里无钱怎做人。
哎,他平时不想家,今朝手里没钱,倒想到妻子在家摇棉,回家索她的摇棉本钱去贺满月。妻子见他在家转呀转,眼睛就发暗:“你今朝一早怎想到供家来的!”小宝笑嘻嘻陪个好脸。“叔叔家的公子今朝满月,回来与你商量商量,借几个钱我去送个人情。”“冤家,怎好意思开口的,我赚到几个钱,还不够买油盐,哪有闲钱去做人情,没得!”“没得?可不要怪我,人到急处,船到浅处,没得法,我要拿值钱的东西去抵押!”“你望望看,有值钱的东西尽你拿。”小宝一望,东壁打西浪 ,屋架荡叮,房子上没东西可拿出去卖。他对锅台上一望,哎,有了,“人情急似债,锅子当铁卖”,到灶上拎起锅子就往外跑。妻子一见,急得没命,“你这个杀千刀的,拿我的锅子拐走,叫我用什么东西烧吃!”小宝眼睛对她一白:“你有钱不好再去买!”
妻子挨小宝掳得没法,说声,“拿锅子丢下来,到我睡的枕头里查查看。”小宝拿枕头一动,分量蛮重;用剪刀一挑,二百个铜钱对外一抛。小宝笑嘻嘻捡起来,“怎样,总说我家穷呀穷,枕头里还有三担铜哩!”“冤家,不要穷开心,这二百个钱还是出嫁时婶婶给我的压身钱呢。”“啊呀,你竟会把家哩,苦了我不会寻钱,要是我能寻钱,真是在外有个寻钱手,家里有个聚钱斗,真好哩!”“冤家,不要惹气着,早点死走!”“格呗,贤妻,钱还不曾够呢,就是礼物少买点末,假使遇到三朋四友,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我本钱哪来呢?”“你这个瘟贼,贺份总不够,还开心赌钱了!死走,不要蹲家害我!”张小宝眼睛闭呀闭,看见床上有条破棉被,就说了:贤妻呀,
四月天气暖炎炎,老棉絮甩在里床边。
留在家中没处放,背到典当里当铜钱!
“冤家哎,家里没有多余的,就该这条破棉絮,你拿走我床上盖什么呢?”“盖什么,盖帐子!”“你这剁头的,家里盖帐子,你出去摆架子!”张小宝不管他妻子肯不肯,就用草绳把棉絮十字花一捆,背到兴隆典当,往柜台上一掼:“朝奉先生,当红绸被!”朝奉眼张眼识,望望棉絮漆黑,蛮多白虱,拎起对地上一摔。小宝又捡起来对柜台上一放,“朝奉先生,可值几个钱?”“嗯,不少哩,值到三掼呢!”“三贯? 太多,我赎不起。”“不要头想尖了,是三掼,不是三贯!”“怎叫三掼?”“你对柜台上一掼,我对地上一掼,你捡起又对我柜台上一掼,你倒扳扳手指数数看,可是三掼!”“先生,可多少值几个钱?”“你不要发诈杠,贴我几个钱也没地方收呢!”“朝奉先生,就是我没有这条棉絮来么,借也要借几个钱让我去贺下子满月。”“不要嗦,七十二个钱可当?”“当格,开张票来。”小宝一想,当七十二个钱,到赎的时候还要认利息,我倒不如把当票卖了,等要盖被的时候到旧货摊上买一条,还比我原来的棉絮好几倍呢!于是在典当门外就喊:“可有哪个买当票,卖红绸被票子!”
事有凑巧,遇到一个乡下佬,上街卖草,钱也卖了不少。听到有人要卖红绸被票子,就想到自己的女儿上秋要出嫁,要陪一条红绸被。不管它,有对数的就买一条带回去,总比做新的合算。“朋友,这票子卖几钱?”“我不识字,刚才当的二百个钱,卖一半送一半,弄一百个钱去!”老头子也不识字,只见当票上的字像鬼画符,也不识是多少钱。信口一说:“不值,弄八十。”“好的,卖把你。”当七十二卖八十,一百五十二个钱到手,张小宝赶紧跑走。老头子一想,照例,八十个钱买不到一条红绸被呀,不晓得票子可有假唷,去照照票看。来到兴隆典当,“朝奉先生,帮我照照票,可假?”朝奉一望,知他上了张小宝的当。“老者,票子不假,我劝你赎回去吧!”“好的,我离家又远,省得下次再来。”朝奉说:“老者,虽则是刚才当的,你要认一文钱利息哩!”“好的,为男为女,也不在乎一文钱!”朝奉拿棉絮对外一撂,虱子在地上乱跳。“老者,你背了打转,回去同江西人换碗。”老头子一望,晓得上当。“哎,我挨人家摸得痒,这钱掼在水里总不响。”老头子——
掼掉一百五十又三文,气气闷闷转家门。
再说张小宝,看看天色也还早,身边的钱还嫌少,他想,要得翻手大,不如再去押场宝。他轧呀轧,轧到台子脚,从人家夹肘里钻进去押。人家问他押哪门,他说,我欢喜穷赌,就押白虎!他拿一百五十二文钱包得结结实实,对白虎门上一克,上档拿盅盘一掀,是青龙,钱倒挨上档拿走了。小宝放声大哭——
我张小宝命该穷, 认定白虎跳青龙。
不好了,输掉铜钱三百文,员外家满月贺不成。
赌钱场上人多哩。有输的也有赢的。赢多钱的人,手里抛抛撒撒的总是钱。小宝他看到台上有一个钱对地上一抛,赶快跑去用脚一踏,对旁边一抹,假意弯腰拔鞋,拿一个钱捡起来了。他走出赌场,边跑边想,心生诡计。拿一个钱对辫梢上一系,来到万福绸线店:“老板,挑你生意,从红头绳剪起,统统挑你。”店里的小倌对他一望。“啊,晓得了,大概是天气转热,你的癞花景辫子要梳,买个把钱头绳而已!”“不,我家妹妹出嫁,今朝先买一个钱红头绳做个样品,看看哪家便宜,哪家货真,以后有五十两银子的交易哩!”店小倌听他这么说,巴结不已,随手量上二丈红头绳对柜上一放,做别的生意去了。小宝把头侧过来,拿钱在柜台上“笃笃笃”敲三敲,“喂,小师傅,钱在柜台上,我走了。”哪晓得钱在他辫线上,人走钱也走。小倌一望,钱还在他辫线上直荡。“喂,小宝小宝,倒不是我要说你——
清清大早起,小宝笑嘻嘻,
来到我店里,只说挑我大生意,
头绳塞进衣袋里,钱还吊在你辫线里,
可像山东人耍把戏,竟就老老面皮跑出去。
说到张小宝的痛处,他就耍赖不走,坐在柜台上胡闹,吵得生意也没法做。老板闻听店里吵闹,出来过问。小宝说:“老板先生,你家小倌不会做生意,张员外家公子满月,请我出来帮他筹千家锁,沾光你大号一个钱红头绳,你家小师傅竟骂我老脸皮厚!”小倌正想申辩,老板用手一摇,示意他不必多言,晓得他张小宝品性的。遂说:“别吵别吵,我与张员外也很好,我这赏你一百个钱,算是对员外家公子满月一点小贺礼。”张小宝欢喜不过,谢道:
老板先生真大量,先赐头绳后赏钱。
小宝想,生意不在早上,只要在巧上。拍拍脑袋:“早怎想不到筹千家锁这个名堂的?!”这下,
小宝手拿红头绳,街坊上筹锁做营生。
他来到十字街旁,选个闹市地方,像个山东侉,立时变戏法。对人群中一立,打一个半膝,作一个呼榔头揖:“各位伯伯、叔叔,年老公公,道士先生,和尚僧人,张员外家求到一个官人,请我出来帮他筹把千家锁,沾光大家几文!”
让员外家公子带上千家锁,顺顺当当长成人。
大家听说张员外家筹千家锁,手里有钱的人个个慷慨解囊。有把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也有三十五十、百儿八十,只要开口,总不出空手。
东门到西门,南门到北门。
十字街坊穿心过,筹到三千八百文。
小宝想,有钱好办事。到茅竹行里买根扁担,竹器店里买两只篾篮,银匠铺上买一把长命富贵锁,又买糕粽几百个,外加两条鲤鱼十斤肉,装一副担子重笃笃。
“格吱格吱”挑动身,对面又遇有缘人。
遇上哪个?东村的剃头师傅王癞子,他肩挑剃头担,沿村口中喊,剃头修面光胡子——,迎面与张小宝相遇。“喂,张老兄,这样重重的一担礼,挑上哪家去?”“王师傅,上张员外家贺满月!”“贺满月?你知道他家可曾请代教师剃满月头?”“哎,这倒是个好交易,我们一道去!”“你愿带我去?”“可以,只要你会个澡!”“不要说会个澡,剃个头也行!”
提到剃头,张小宝摸摸胡须摸摸头。“王师傅,你看哎,我真是叫化子跑夜路——穷忙,忙到现在,头也没有修,胡须也不刮,这种样子到员外家去,不要笑坏了人!”“好也,我来替你修修理理,免得他家快嘴梅香看见你生气。”“王师傅,别生邪心,说正经话,替张员外的公子剃头么,你可会说鸽子?”“别说说鸽子,斑鸠、鹁咕咕我总会说的。”“你倒先试试看,说得可好,说得不好,赏钱拿不到”“好,我用你试试看!
紫金面盆亮堂堂,金生丽水内中藏。
有钱剃个张小宝,无钱剃个白日闯。”
“你这瘟贼,说这倒霉鸽子,要是说得员外家公子,你的剃头担子都别想挑走!”“哎,这是说给你听的,到员外家嘛,自然到什么山樵什么柴,有好的你听。”
两副担子站起身,赶到张家大门前。
张小宝说:“王师傅,你在桥外等一等,我先进去,见风使舵。倘若他家请了师傅,你等一会就到别处做生意;如果他家还没请代教师傅,他家安童马上就会出来请你的。”
张小宝把礼担挑进高厅,拜见员外。员外连忙站起,接过贺礼,“啊呀,你侄儿手中又难,空身来喝杯喜酒我倒欢喜,你这样化钱费钞,真使我不安!”“叔叔,为侄略备小仪,何足挂齿!”转口又问:“叔叔,今朝弟弟满月,可曾请师傅来剃满月头?”“侄儿,这倒不曾想得周详。”“哎,我晓得叔叔事情忙,想不到这些,所以,我替你请来了。”“在哪里?”“在门外。”
员外随口叫安童将王癞子请进高厅,用过酒饭。王癞子心里话:到大户门上来做生意,行规俚俗做周到点才得到赏识哩。“员外,公子满月剃头么,帮我取几件东西来备用。”“师傅,你只要开口,我家总有。”“拿一把代斧和一杆秤,包两包稳子搬一口镇。”员外随即叫一个年轻安童去拿。安童问师傅:“你剃刀总没带?我家大斧又钝,公子头皮又嫩,用大斧剃头不像砍竹笋!”“安童弟弟,你不懂行就不要多嘴乱舌,用大斧不是剃头的,是取吉利——代代富。”安童不敢再多问,就去拿秤。嘴里不说心里想:用秤可是先秤公子有多重,剃掉毛屑还剩多重,好按斤两收钱!心里虽这样想,可手上只顾寻秤、搬镇、包稳子包。一个老家佣见到了就说:“员外请的是好本领师傅!”小安童问:“你怎知道的?”“喏,你不是在忙吗,这是行规俗矩,先讨吉兆。意在——
大斧是占代代富,秤杆是卜秤秤余。
镇住公子长命根,稳稳当当长成人。”
安童将四件东西拿到高厅,员外吩咐梅香拿公子抱出来。公子一进高厅,王师傅说了:
东天日出宝莲开,香房抱出贵子来。
男子抱上金銮殿,女子抱上凤凰台。
王师傅从梅香手里接过公子,又说了:
公子官人调过身,犹如鲤鱼跳龙门。
王师傅用高粱布沾点水对公子头上一拍,公子头一缩,嘴一瓢要哭。“公子,你不要哭,恭喜你万福!”
五爪金龙把头摇,好像公卿上早朝。
王师傅取出荡刀布,剃刀在布上一光——
剃刀生来四角方,老君炉内炼成钢。
昨在皇宫剃太子,今朝又剃状元郎。
员外一听笑盈盈,剃头师傅真聪明。
正在替公子剃头,忽听门外人声欢笑,
“嗵嗵”三响硫磺炮,外公家礼物送上门。
西门水老员外家的满月衣裳,提篮杠箱,首饰项链,重重厚礼,一齐拥上高厅。梅香说:“王师傅,你口才不丑,请你喝酒,外公家来的东西也请你封赠封赠!”王癞子说:“隔行如隔山,剃头的怎会穿悠篮?““不要客气,我们晓得你嘴巴不丑,色花也有,只要你鸽子说得好,员外的赏钱不会少!”王癞子暗自高兴,只要有赏,随你要说什么我都不拣。悠篮是紫竹穿的,就以紫竹为题:
紫竹生来节节高,长在园中透九霄。
劈起篾来龙摆尾,穿起悠篮赛元宝。
元宝生来两头圆,好像一条华龙船。
安童梅香忙摇橹,中间睡个小状元。
员外一听笑颜开,聪明师傅总到我家来。
一众梅香和亲友听到王师傅也会说悠篮鸽子,一个个像出窝的喜鹊“鹊鹊鹊”地飞过来,揪住王癞子说鸽子。快嘴梅香拿出一把荷包锁对王癞子面前一放:“王师傅,请你说这把锁。”王癞子嘴嘻呀嘻,就欢喜同梅香拌是非,他说:“你梅香妹妹开口,我就来现丑——
荷包锁镶紫蓝,银索闪闪一尺三。
锁住官官千年寿,开通相公万重关。”
王癞子刚刚住嘴,员外又叫梅香将张仙轴子对他面前一摊:“王师傅,还有这个哩!”王癞子对张仙轴子上一看——
张仙张仙多体面,阿弥陀佛坐中央。
上八仙来下八仙,长命富贵在两边。
天赐公子仙人送,状元加封拜宰相。
员外闻听这一声,嘴总笑到耳后跟。
那个老家佣就说了:“员外,剃头师傅本事不丑,你要松松兜包口了。”员外说:“是啊,他们是走四方跑千家的,赏他少,会说我气量小。”连忙拿出五两银子对手上一托:“师傅,这是点小谢意,还望笑纳!”“员外,这叫我怎得过意!”王癞子接过五两银子,嘴上向员外说客气话,心总要烫跳出来。他眼睛向张小宝瞟瞟,意思是说,快点走,出去分分,有赌本了。
王癞子出门像支箭,跑到村头的树荫里坐下来等张小宝。这时,前面来了一位老头子,看到王癞子在那里憩闲,就说:“王师傅,帮我剃个头?”“不高兴!”“啊呀,你王师傅倒发得财啦?”“嗯,多寡点。不瞒你说,今朝在张员外家剃满月头,赏到五两银子,我想同你讲讲,开爿典当可好?”“开典当? 还不够刷票子!”“那么,我开钱庄。”“开钱庄还不够买串子呢!”“那我怎么用?”“怎么用?
回去买点米和粮,再给妻子摇棉做本钱。
买点豆饼垩垩田,养它几只猪和羊。
赚到铜钱收到粮,日子一年好一年。”
王癞子可听?听不进。老头子一走,他拿五两银子从左手调到右手,右手托到左手,想了:
摇纱织布翻手慢,耕田耙地又艰难。
不如带它上宝场,骰子一摇成倍翻。
甩掉这副剃头担,好做第二个张举山。
他大摇大摆,来到宝场,担子对人身上直撞,伸长脖子对台上直望。旁人就说了:“王癞子,你又不押宝,跑来做什么?”“呸,上窑就是买砖瓦!”大家七嘴八舌,拿王癞子说得一钱不值。有人说,不晓得可该三个五个钱来贴烂膏药呱!也有说,他家锅盖掀不开,想来攒几个钱回去糊口的!“呸,发你的财!”他手对台上一拍,五两银子对手上一托,雪落耀眼白。俗话说:吃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下,一个个来拍马屁说好话,“王师傅,我们来小白相相”;“王师傅,我们来磨磨手爪,免免心焦”。王癞子也晓得这五两银子不非轻,今朝要当点心,不要轻易下注。他先叫上档摇几个空门看看,试试骰子的脾气。上档连摇几个空门,总是由出到进。王癞子看得蛮准,算得蛮稳,拿二两银子对白虎门上一克,上档一吓,“王师傅,我先打过招呼的,我们是小来小去,二两银子我来不起!”“二两来不起来五两。”王癞子又押上三两。旁边人看看不服气。说:“你哪总不值王癞子硬气,别怕,输了我们大家摊!”上档晓得盅盘里是白虎,不敢揭盘,就吓唬他说:“王师傅,输掉你别恨!”“恨什么,有福拿双份,没福走空身!”哎,赌钱场上有赌鬼的,他赌输了上吊,死了阴魂总不散,还在赌场上转。赌鬼看看也不服气,钻进盅盘里拿骰子一拨,变啦。上档挨王癞子逼得没法,苦条性命拿盅盘一揭,是青龙。王癞子急得跺脚。
我时不济来运不通,寅时发财卯时穷。
这叫,为人在世莫赌钱,赌起钱来魂就颠。
纸牌骰子件件会,越是精通越输钱。
王癞子气塌塌——
挑副担子转家门,一路啼哭泪纷纷。
再提张小宝见王癞子一走,也就起身辞别员外,去追王癞子分赏钱去了。他晓得王癞子跟他一样的脾气,别处不要找,稳在赌场上。
张小宝追到赌场:“王癞子可在?”“啊,刚才赢了五两银子跑走了!”张小宝门也不进,头也不回,对王癞子家追。跑呀跑,看到王癞子坐在刘家桥,头一低,眼一闭,喉咙口还在咽气。不好,不像赢的样子!“喂,王老兄,赢到银子背不动坐在这里哭什么,不要愁,我来帮你挑!”“别开心,输绝得气了!”
两个冤家一路货,各自挑担转家门。
再说张员外忙到下午申时过后,一般亲友也都客散主人安,只有几个远道至亲留下过宿。姑母、姨丈要员外把公子抱出来看看。梅香拿公子对高厅上一抱,公子眉舞眼笑,真惹人欢喜。大家提议要替公子取个名字。有的说,这是员外做好事求得的,叫善生。有的说,这是半天上落的月,叫天生。张举山说,既然大家都说叫什么生,我看,我家姓张,张是弓长张,去掉弓字就是长——
取个长生不老意,名字就叫张长生。
姨母就说了:“今朝长生满月,要抱公子跑一下桥,过一下坝,长大了跑桥过坝才不怕。”“好的。”梅香说:“我抱出去!”“慢,跑桥、过坝要丢买路钱的。”“多少钱?”“有个规矩,钱丢得多,官官长大了胆就大。”员外出手不小,拿八百个钱对梅香手上一撂,两个梅香争着抱。刁头鬼梅香说:“妹妹,不要把钱总掼水里,留住些我们分分!”哪晓得这个小梅香还要刁,走上桥,她拣一个破碎铜钱一扳两,“扑嗦”,掉半个钱河里:“官官,过桥了,有了买桥钱啦!”走到坝埂上,掉半个钱坝上,“官官,过坝了,丢了过坝钱啦!”跟后面的梅香看她只撂掉一个钱,还有七百九十九。“妹妹,多的钱我们分分?”小梅香人虽细,一肚子诡计。她说:“这些钱,员外给我的,我接到的,与你无关。”她放趟子就溜,跟后面的梅香就追,
抱起长生就向西,一溜溜到天井里。
眼关天上老鸦飞,一个筋头栽过去。
长生跌得脖里叽,如同老鹰攫小鸡。
跟后面的梅香说:“好的,拿公子吓坏了,我只要向主母一报,你三十皮鞭发跳。”“姊姊,你不要报,多余的钱我与你分!”“同我分,我就不作声。”大梅香说:“妹妹,刚才公子一跌,一吓,可能要拿魂灵掉在这里,快点拾起来带回去!”“姊姊,你总说些稀奇话,魂灵在哪里?”“喏,到地上捡点泥,塞进公子怀襟里,就算是拿魂灵拾起来了。”
也是梅香花头精,抓把泥土压住惊。
自从那时兴此例,世代流传到如今。
日落西山暗昏昏,公子抱进香房门。
日里公子一吓,夜上睡不落忽。水氏院君问:“奴才,官官把你抱吓坏了?”梅香理缺心虚,连忙起身点上银灯火,讨好地说:“官官不是吓坏的是要看火,是要看我。”梅香抱到手,长生公子哭声如吼。梅香说:“主母,公子不是哭,是哼文章!”“说你的梦话,公子才只满月,话还不曾会说,倒会哼文章?!”“哦,主母不信,我讲给你听:
别人家小囡尖声哇气像鸟喊,官官他莺声朗朗像哼文章。
官官,我来叫你做事体,教你‘点点螺螺虫虫飞’。”
天上金鸡叫,地上草鸡啼,
相公睡到半夜里,就要早早起,
我来教你做事体,点点螺螺虫虫飞。
一夜五更不必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大亮,院君报与员外,说官官夜里不睡,啼哭不已。员外说:“可是昨日抱出去受了惊吓?”老家佣说:“员外,不是受了惊吓,这叫犯‘夜啼郎’毛病,凡是刚生出的小囡,都有夜啼不休毛病的。”“这可有什么办法?”“有的,用梅红纸条写上: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啼郎。
走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员外,多写点,贴在桥头大路边,大众一念,公子一觉睡到天大亮。”
员外写得多来贴得忙,走路君子念天皇皇。
只愁不生,不愁不长。长生公子有了三四个月就眉舞眼笑,五六个月在手里起跳。七坐八爬,九月出牙。
到了来年过一期,打一个蹬蹬母欢喜。
一期两岁娘怀抱,三周四岁离母身。
公子长到四岁光景,高厅上面独步能行。
父母见了心欢喜,儿一跌来母一惊。
五周六岁知南北,能言能语又聪明。

五、王居士开馆训蒙小公子书房逞能

员外那天,对“朱子格言”上一看,“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男子不读《春秋》、《礼记》,做事不懂礼体。
懂得仁义礼智信,知书达礼通经纶。
员外随即吩咐安童请先生回来教公子读书。安童问:“是请年纪大的还是请年纪少的?”“安童,我家有三不请。年纪大的牙齿不关风,字音吐不准,不请;年纪少的没坐性,东游西荡不专心,不请;学识浅的不会吟诗做文章,要误失公子前程,不请。
不老不少请一个,精通诗礼的好先生。”
安童来到街坊。时值腊月梅花黄,先生谢馆忙,要请先生的人家都在茶馆里打听。安童在茶店里遇上三朋四友,讲不绝口:“你家来年请哪位先生?”“陈老先生。”“你家呢?”“还是姓李的小先生。”“可有哪里有好先生?”“有哇,南门钟楼巷的王居士先生,就是一般人家请不起,一年要一百两束金还加四时八节的礼。”
安童回转报于员外。员外一听,十分高兴。提到王居士先生与我很熟识,这就写张请帖去试试看。随手取出文房四宝,红纸折迹,磨墨掭笔,写关书请帖。上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居士老先生。
久慕先生才学好,登门拜请老大人。
只因寒门生一子,而今年届六岁春。
伏望尊师来施教,训诲小子张长生。
束银子一百两,押关十两雪花银。
关书名帖写完成,打发安童请先生。王居士先生接过请帖——
上上下下看完成,心上暗暗细思忖。
“安童哥哥,我在家把持家务,本不想再出去操心劳碌。碍于张员外尊颜,在下又怎敢违教!”安童随即深深一礼,一躬到底:“承蒙先生不弃员外之意,请先生择个良时吉日,让员外备轿恭迎。”
先生连忙翻开通书万年历,择于来年正月二十一,是黄道吉日。
真是人生在苦海,不得一时闲,眼睛一眨,就忙到腊月廿四夜。到了廿四夜中过点,刺秸棚搭在野场边,赤豆饭供到佛面前,点一对拜烛烧炷香,低下头来祷告天:灶王老爷你上天好话多说点,丑事瞒住点——
多求五谷并猪羊,三十夜接你回来过新年。
腊月三十这一天,冬青柏枝封屋檐,贴上门对糊喜笺,囤子打到野场边,儿女共分守岁钱。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穿红又着绿,老少贺新年。
初一敬天地,初五接财神,初七望参星,月半看龙灯。
正月十三灯兴起,十八日子落花灯。
到了正月二十日,员外想到接先生。
到了正月二十一,员外吩咐安童备花轿一顶,小车一部,去接王居士先生前来开馆。安童问:“员外,王先生只有一人,坐了轿莫坐车,坐了车就不坐轿,你备车又备轿,可是拿师娘接来陪先生?”“安童,你们真是不曾干过事,少见多怪。”
迎接先生来开馆,车推书箱轿坐人。
安童带领脚夫人等把车轿踊到王居士门前,奉上茶礼,禀上请帖:
在下安童来见礼,先生新年万福臻。
王先生备过酒菜,好好款待。吩咐家童将文房四宝,书箱脚篮,一齐装到车上,回头走向师娘房中。
贤内呀,我今张家去开馆,你做当家把作人。
要朝朝防火烛,夜夜关窗门,待人要和善,做事要谨慎。师娘说:
先生你放心,妾身说你听。
公婆由我敬,里外我照应。
你一心教子弟,家务莫操心。
贤内呀,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今年到张员外家坐馆,比不得往年在小家细户,可以三天对家一跑,五天回来一趟,来个春紧夏松秋不管,拿几个束银子就打转。张员外家门槛是一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不到逢时过节,不可随便回来。
闲时闲日不要盼望我,清明放节转家门。
夫妇肩并肩,送到大路边——
先生呀,理当送你一程路,我鞋尖足小步难行。
一个乘轿动身走,一个回转绣房门。
这天日子也好,接先生开馆的人也不少。
一顶轿,往东村,陶员外迎接,
一顶轿,往西村,陆员外随身。
南村上,接先生,前呼后拥,
张员外,接先生,迎进了高厅。
一把搀住先生手,恩师连连口内称。
二人携手同行,步入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员外吩咐厨房备酒。一刻辰光,佳肴美酒,端到高堂。花生摆成蝴蝶样,瓜子摆作菊花芯;山东石榴像玛瑙,南洋橘子赛黄金;酒是多年陈大酒,菜是鹿肝凤凰心。
酒来打起逍遥鼓,菜来弹动七弦琴。
员外身坐下首,手执金樽壶头,对王居士先生送了一杯又一杯,杯杯盏盏不推诿。三杯何犯事,一醉解千愁。酒筵已毕,先生来到小书房观看。
张家小书房,贝壳镶长窗。
雕花香几沉香木,紫气腾腾放毫光。
先生脚踏七星板,虎皮交椅垫丝棉。
台上铺条红缎毯,斗大的牡丹绣中间。
条单字轴列左右,中间供奉孔圣贤。
员外又对长生公子说:“平时无好丑,拜师要有新鲜。”这就开箱倒笼,拿好衣裳对外捧。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束一根丝罗带,蝴蝶花鞋簇簇新。
手捧《神童诗》一本,文质彬彬念书人。
员外把长生公子送进书房。
先拜朝南孔夫子,后拜恩师老先生。
员外告辞先生,退出书房,王先生将长生公子唤到面前:“长生,今年几岁啦?”“先生,过了年我七岁。”“你的生肖呢?”“先生,我父亲说是属龙。”“啊,戊辰年生。”“长生,你把书放下。”长生将《神童诗》放到先生面前。先生揭开书的盖版,在第一版的左上角,用银珠笔写上“甲戌年正月二十一日开学大吉。”先生又将长生公子拉到自己膝下说:“长生,尔今入学从师,读孔圣人的书,是孔夫子的门生了。读了孔子的书,要知书达礼,在家要孝父母,出外要敬师长。见到老者要称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僧人,道士称先生,对人决不可称名道姓。
年少妇女称贤嫂,闺房小姐叫千金。”
先生用笔杆倒过来指在神童诗第一行的天字上说:“公子,我来教你读书。我教你念,眼睛要对书上相。我笔杆指到哪里就教到哪里,你要念到哪里。”长生说:“先生,我记住了。”先生教“天子、重、英豪”。长生对那一站,不开声跟念。“门生,你跟我念呢!”“先生,我不会念 。你两个字一哼,一个字一声,好像江南人唱春,我要念也没法跟。”“门生,这是我教得慢,你才跟得上;要是我教得哨,恐怕你眼睛顾不到。”“先生,你尽管教快点,让我试一试,看可跟得上。”
先生教他“天子重英豪”,长生就念“文章教尔曹”。
先生刚教“万般皆下品”,长生接读“唯有读书高”。
王居士先生倒笑起来了:“长生,这不是我教你,是你在教我。我晓你平时在员外身边教了蛮多,你跟着唱唱学舌歌,上半本大概总唱熟了。”“先生,书是新买的,家父没有教过,我是敲锣听音,说话听声,读书听意。你说‘万般皆下品’,不是‘唯有读书高’吗?”
先生闻听这一声,难得有这伶俐小门生。
长生公子问先生:“先生,你教的这四句诗可有解说?”先生一想,手下门生多得很,不曾遇到开蒙学生问先生。“好,我来讲给你听听。”
赵匡胤马上登基十八载为天子重英豪,
孔圣人训诲三千门弟子是文章教尔曹。
李老君开创三十六行生意买卖说它万般皆下品,
甘罗十二岁拜相是唯有读书高。”
第一天下晚,长生从小书房回到高厅,先叫父亲,再叫母亲在上万福!员外说:“院君,可是种田要养猪,养儿要读书的。长生才读一天书,回来就懂得敬重父母哩。”院君说:“往常公子伴在身边热霍霍,今天才离半天就觉得冷清清,长生他一人在书房里也孤伶伶。”“院君,你爱长生要爱在心里,不要惯在面上误失他的上进。如若怕他一人在书房孤单寂寞,我来将左邻右居,侄男侄女——
纠到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送进书房门,陪伴我长生读诗文。”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大亮,公子梳洗完毕,用过早点,带了文房四宝,来到书房向先生请过早安。先生叫公子取出笔墨纸砚,磨墨掭笔,教长生写描红字帖。先生说:“写字身要坐正,笔要端直,点、横、竖、撇,要记住起笔落笔,不能错画一笔。错画一笔 ,神仙不识。”长生说:“先生,我记住了。”这下,先生把住长生手,长生手发抖。先生教一横、一直、再一横,是“上”字;一横、一撇、再一捺,是个“大”字;一撇、一捺是“人”字。这就是“上大人”三个字。长生说:“先生,你对我身上一伏,我的肩头对下一缩,看不清字的眉头眼目,写出来弯弯曲曲,叫我怎写得好?先生,你松开手,让我一人写。”先生将手一松,长生站起来两脚一绷,像骑马开弓,一笔一笔都写出笔锋。
一竖像杆箫,一撇赛把刀。
一横像根量天尺,一捺犹如大钢锹。
“上大人”描红题头是红底墨盖,长生写得很快。题头写到底,长生请先生讲道理。先生讲:
为人读书莫忘恩,敬重上古孔大人。
教化三千门弟子,出到七十二贤人。
贤人就是尔小生,佳哉个个能作仁。
这个题头写两天,换到“王子去求仙”。“先生,这题头是何解释?”“门生,上古时候,有个国王的公子出门求仙炼丹,修身学道。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仙境圣地,等他仙丹炼成,登上九天,人世间却已过了千年,他也修成有千年道功。所以,后人作诗曰:
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这张题头写到底,就换“一去二三里”。长生问先生:“这‘一去二三里’算什么题头?”“门生,这是教你识数目字的一首诗。写会这首诗,就能识会写从一到十的数目字。其诗曰: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先生,我懂了,从一到十就是一而十。”先生就想了,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长生读书步步上。我还没有教他《三字经》这本书,他就悟出数字的累进道理,真是神童啊,神童!
这时已到春光明媚,鸟语喧哗,和风拂拂,夜雨绵绵的清明时节,先生选了一首诗,叫长生公子作习字题头: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长生说:“先生,你经常更换题头多费神,不如替我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并成一张题头,让我写一年多好!”于是,先生就选了——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
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一年四季写完成,先生放馆转家门。
春去夏来秋又到,残冬过去又逢春。
日月星辰轮回转,年复一年训长生。
公子是天星临凡,读书不难。先生教到哪里,他就识到哪里;读到哪里,就熟到哪里;讲到哪里,就懂到哪里。读完《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离娄》、《告子》、换《诗经》。
读了三年开笔做,写出文章爱煞人。
先生说:“门生,你四书五经皆读过,不能过而不留,要理习点书我听听,方可牢固学业。”“先生,我来理习一遍给你听听——
春秋时,有孔子,杏坛施教,
化三千,七十士,千古留名。
孔门中,有颜回,不幸短命,
不迁怒,不尔过,年少即亡。
昔孟母,择邻处,断机教子,
后来他,继仁政,战国贤人。
颜、曾、思、孟四大贤,常在夫子两旁边。
文武百官须下马,春秋二祭受香烟。
先生见他对“四书”理得如流泻水,心中万分高兴,又问长生:“拿‘五经’也来理一遍。”长生将诗、书、易、礼、春秋,通统搬来对先生面前一放——
诗经中,三百篇,概无邪念,
曰国风,曰雅颂,博采民言。
《尚书》乃为圣人著,上古历事汇其间。
周易上,有文王,六十四卦,
明吉凶,断祸福,元亨利贞。
礼记上,讲礼义,克己复礼,
有《曲礼》,和《王制》,四十九篇。
春秋上面记年史,褒褒贬贬诉忠奸。
五经四书通本背,讹错没得半毫分。
“门生,你好动笔做文章了。做文章,先起承,后转合,按《四书集注》做,不能乱发议论,一直做到精通八股。
公子读到十四岁,满腹文章无比伦。
那天,先生又说了:“门生,而今你已精通文章,可以习诗作对了。习得诗文俱全,等到朝廷大比之年,一举就可金榜题名。不过,习诗作对与写文章不同,它要对仗工整,平仄相调,字义相通。譬如,我出天字,你要对地字;我出风,你要对雨;我说文,你要说武;我出甜,你要对苦……”“先生,我听懂了。”先生抬头见大门上有一对门神,就以门神为题:“门上将军两足平平未着地”
“门生,你对呀。”长生公子想,先生说的他出天我对地,他出文我对武。他现在出的上联有武有地,我必定要对有文有天哩!于是眉头一皱,诗从心来。“先生,我对下联了:朝中宰相双手弯弯焉擎天”
先生一听,连声称妙。“门生,你对得不丑,再来一首。”先生举目看见台上一把酒壶,就以酒为题:“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水。”
长生心想,这倒是个难题哩?就对先生说:“等我想一想。”他眼对天井里的花台上一看,见到一簇丁香花枝叶正茂,就说:“先生,有下联了:丁香花百字千字万字头。”
先生闻听这一声,心上欢乐八九分。
众位,先生何以如此高兴?他认为以冰冷酒三字为上联,就觉得非常绝妙,对下联用何字何物对答,连他自己心中也无数。而长生公子居然见物生情,用丁香花三字对出下联,真可谓才思敏捷,巧妙极了,怎不令先生高兴呢!于是,又对长生说:“门生,我们再来一首。”长生说:“先生您请。”先生眼见门前杨柳放青,春意盎然,就以此为题:“杨柳吐青满树芽头争春色。”
长生一听,两眼发定,见不到有什么景物可作下联!哎,他眼睛翻呀翻,想到去秋梧桐凋落之后,只剩下一身光杆迎风拍打的景致,下联就油然而生了。先生,我有了,“梧桐落叶一身光棍打秋风。”
先生一惊:“冤家,我说的是芽头争春色,不是丫头争春色,你怎对出光棍打秋风的呀,笑话笑话!”
也是门生有书功,千变万化总贯通。
一天,天气晴朗,微风拂拂。员外家飞檐翘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先生有感吟诗:“风吹铜铃千声响。”长生公子听出是先生在那出上联。他对门前河里一看,脱口就说:“日照粼波点点金。”
先生说:“门生,你对错了。我说的‘风吹铜铃千声响’,你只可对‘日照粼波万点金’。”“先生,风吹铜铃何止千声响?恐怕只好用声声响吧?”
先生闻听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跟。
总说老身文才好,门生竟胜我三分。
清明转眼到立夏,六月炎天又来临。先生在书房里热得汗透衣襟,闷不可耐。“门生,我们出门游荡游荡,乘乘风凉吧?”
公子一听笑盈盈,就陪先生去散心。
师生二人一路浏览村景。
大路边,栽多少,俞任袁柳,
园圃内,盛开着,苗凤花方。
坟堂中,参天树,伍余元卜,
有两株,遮云伞,汲邴麋松。
桥亭上,有石台,澹台公冶,
桥下面,舟船过,郁单杭洪。
农夫哥,身晒得,赫连皇甫,
黄汗淌,黑汗流,乌焦巴弓。
讲讲说说不经心,十佛寺到面前呈。
十佛寺前有一条官河大港,河上有座四亭大桥,桥宽亭高,俯视十佛大殿,崴嵬壮观。师生二人在桥亭上憩息,十佛寺映入眼帘,先生随口出对:“万砖千瓦百工造成十佛寺。”
哎,先生出得快,长生也答得爽。他对桥下一看,正好有一叶小舟从桥下而过。他答:“一舟二橹三人摇过四亭桥。”
先生不让长生喘息,接上又以十佛寺的长窗为题出一上联:“日照纱窗个个孔明诸葛亮。”
长生偶见河边莲池,站起身来用手对莲池一指:“风吹荷叶片片太白李青莲。”
先生说:“孔明又名诸葛亮,太白又叫李青莲,此联景物相宜,人名相对,妙哉佳作!”长生说:“先生,现在夕阳西下,农夫耕归,我们也该回去了吧?”二人正向桥下走去,忽遇一樵夫担柴横桥而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先生问樵夫:“请问长者,此柴从何处樵来?”樵夫对他们相相,见是不俗之人,随口答道:“此木为柴山山出。”先生一听,大吃一惊:“啊呀,这是一副上联!”先生对长生望望:“门生,你以为如何?”长生知道先生叫他对下联,乃不动声色对远处一瞧,只见村户炊烟袅袅,顿觉意境来临,遂向樵夫深深一礼,老伯,容小生一禀:“因火成烟夕夕多。”樵夫哈哈大笑:“看来是名师出高徒。”说着,担柴而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到八月,转眼中秋。
员外捧出菱和藕,师生赏月度中秋。
先生说:“长生,今天是中秋佳节,皓月当空,古人有衔觞赋诗之兴,我们来以经书吟联。”长生说:“请赐教。”先生眼睛白呀白,想出一个难题目。他说:“宝塔七八层中容大鹤,”长生见先生的教案上有一本通书,随口答曰:“通书十二页里记春秋。”先生自忖,这个门生竟是泰山奇峰,天下无二。于是就丢掉雅的出俗的,试试他可会对白话诗。以什么为题呢?先生一时想不出来。忽然见庭内的月季花,有的花瓣吹落满地,有的含苞待放,谢的谢,开的开,旧去新来。先生乃以此为题:“花开花谢,花谢花开,早开早谢,早谢早开。”长生公子不从心上所发,信口就嚼:“人生人死,人死人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先生随时嘴脸一变:“长生你出言不逊,恶语伤人,如若嫌我才学浅,你可另请高明好先生。”长生公子见先生生气,连忙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先生,学生决非恶意中伤,实在是应酬先生的上联。”先生又想,长生对得不错,只怪自己惹祸,出此怪题招来门生一骂,只好自认晦气。
先生受辱不作声,又出怪题难长生。
先生说:“刚才不怪你,你对得不丑,我们再来一首。”接着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月最圆,我出的上联就叫‘月圆’。”长生嘴上不说心里想这叫什么上联?也就信口一塌:“风扁”。这下给先生找岔子了。“门生,这就不对了。月,是月到中秋分外圆,现在可以看到;风,何以是扁的,你怎得知?”
公子听了这一问,哑口无言不作声。
长生公子也觉得此句不妥,不怪先生责我。但心里不服气,就在心上记。师生二人回转书房仍旧温习文章。谁知长生运气通,那天起的进门风,直对先生的烛头上攻,蜡烛火被风吹得泻油,直往下流。“长生,去把门关上。”长生留个心,不把门关紧;中间空条缝,风归一条弄;风归一弄,风力更凶。“呼——啪秃——”蜡烛火挨风吹熄了。“长生,我叫你关门的呢,怎不关好。”“先生,门是关了,可能不曾关得严,有条罅缝。”“哎,风哪里是扁得,从门缝里轧进来的?”“先生,我原说风是扁的,你不信呗。”先生无言以对,也就记在心上,说:“冤家,替我把蜡烛点起来。”长生拿点燃的蜡烛对烛扦上一斜插,四边就泻蜡,泻蜡就泻油,从上往下流。先生说:长生,我们就以此为题:“红烛流泪莫非火烧心痛?”“长生,对呀!”长生公子料不到先生出此上联,竟一时无从对答。这时,夜交二更,庙里和尚坐功,“空嗵空嗵”撞钟。长生听到庙里撞钟,说声:“先生,我对出来了:‘黄钟吼喊定是棒打腰疼’。”
先生一听,拍案叫好——
黄钟挨棒敲,口喊吃不消,
红烛听了也流泪,心上真是火在烧。
今朝日头明宵雨,金秋过去到严冬。严冬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到了“三九”的第二天,早上天蛮好,中午云绕绕,一夜东北风,天上雪花飘。
雪花飘飘了不得,片片鹅毛下凡尘。
雪天寒冷,长生公子跟先生并睡一床,焐脚取暖。天窗上雪花盖得暗通通,师生二人一忽睡到小中。长生起身开门一看,口中就喊:“先生,不好了啦——
天丧父母地悲忧,万里江山尽白头。
日出扶桑来吊孝,家家门前泪长流。”
先生一听,晓得今夜下了一场大雪,长生是在咏雪啊!随即也就起身,对外一望,大地银装,积雪封门。对长生说:“门生,快把门前积雪推开,扫出一条路来。”长生公子听到先生叫他扫雪,就忙得不歇。扫帚扫,翻耙推,推成一个大雪堆。他揉呀揉,做起一个人人头;扭呀扭,装起两只手;捏呀捏,捏出两只脚。先生走来一看:“哎,长生你惹什么厌?”长生说:“先生,我不是惹厌,我在作像,作观音菩萨的像。”先生说:“不像不像,观音菩萨有头发的,这个头上光秃秃,像个和尚。”长生这才明白,遂吟诗一首:
此僧未曾入娘胎,昨晚天空降下来。
暂借吾门过一宿,明朝日出上天台。
时光来到春三月,梨花开放戏蜜蜂。
蜜蜂嗡呀嗡,飞西又飞东,飞到外面找花采,飞到屋内找壁洞。长生公子伏在书桌上写字,蜜蜂来往如梭,川流不息,一下子撞了长生的写字笔,把一撇撞成一踢。这下,长生发火,站起身来追扑。哈哈,长生追得快,蜜蜂飞得远,嗡呀嗡,飞进壁洞中。长生说:“你格冤家是壁蜂,就住在墙州府洞庭村,这下看你往哪飞!”他用竹笔套,对洞口上一罩,拿根细竹梢,伸进壁洞捣。壁蜂在洞里挨竹梢捣得难受,屁股缩呀缩,就往洞口退。退到洞口,一声“咿嗡”,对笔套里一攻。长生用纸团一封,放在书桌之中,不时发出“咿嗡、咿嗡又咿嗡”。
先生从外面散步回到案桌上哼文章。嘴里嗡呀嗡,哼的《阿房宫》。他才住口,又只听“咿嗡又咿嗡……”先生想,哪个调皮鬼学生学我的嘴?他就接耳听声,依声寻去。寻呀寻,听呀听,来到长生公子的桌旁,又听“咿嗡又咿嗡……”。壁蜂在笔套里发躁,笔套挨壁蜂拱得乱跳。先生说:“喔,机密就在这里唷。”先生是近视眼,拿笔套凑到眼皮下将纸团一拔,壁蜂透到风,向外一猛冲,一声咿咿嗡,刺了先生的“人中”。
先生在那摸疼痛,壁蜂飞了无影踪。
别的学生看热闹,长生羞得面通红。
先生问长生:“你惹这个死厌是认责还是认罚?”“先生,认责是何,认罚怎样?”“认责,重打二十戒尺;认罚,做诗对一首。”“先生,我责不起,愿罚诗对一首。”先生出上联了:“三月天气暖烘烘,长生读书不用功。玩壁蜂,灌笔筒,用纸封,惹它咿嗡又咿嗡。”先生说:“长生,你对呀!”长生想,对什么呢?对不出了。
长生横一咿来竖一嗡,诗对嗡不出影和踪。
长生嗡呀嗡,一直想到中,千遍万遍总对不通。现在到了放中学的时候了。先生叫长生拿手伸过去。长生说:“先生,我责不起!”先生说:“你不要怕,我不打你,替你手心上号起八个字来。左手写:“饭后无诗”,右手写:“重责二十”。长生公子从师八载,从来不曾挨责受罚,这次手心上挨号了字,心上像针刺。要是将手上的字洗掉吧,先生又不饶;拿字留手上回去吧,父母又要怪。他左思右想,还是在书房门外把诗想好了再回去吧。先生将书房门一关,逍遥自在去吃中饭。饭后空闲,先生坐在案前解衣裳。员外家的懒王梅香帮先生洗衣裳,她不用热水烫,只在河里荡几荡,收起来对老棉絮堆上一放,多年的棉絮是跳蚤窝,衣缝里躲进了虱子。今天天气暖炎炎,跳蚤在身上像耕田,先生抓到背后,虱子溜到胸前,抓又抓不到,捏又捏不住。先生见屋里无人,就敞怀捕捉。横一摸竖一摸,虱子对线缝里一伏,像一粒大麦。先生说:“喔,你就逃在纱州布市里!”捉起来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兵嘣!”
一声兵嘣不打紧,惊动门外念书人。
门外是哪个?张长生。长生公子不曾回高厅吃饭,在门外想诗对的。他听到“兵嘣”一响,先生还在那里搔痒。长生推门而入:“先生,我对出来了。”长生进门,先生冷不及防,羞得满面通红,连忙把大襟对小襟上一裹,故作正经而坐:“来呀,对给我听听。”长生说:“先生,要望你恕罪!”先生说:“吟诗作对,没有什么罪,快快说来!”“先生,你上联以我为题,我下联要借你作答。”“哎,只要你对得合情合理,我先生断不怪你。”“这,我说了:‘三月天气暖烘烘,先生端坐学堂中,敞怀胸,捉半风,撂口中,一嚼兵嘣又兵嘣’。”“先生你出的上联是咿嗡又咿嗡,我对的下联是兵嘣又兵嘣,比你的响声脆豁得多哩!”
先生一听怒气生,拨开心头火一盆。
你对答诗联是假意,侮辱我穷鬼是真情。
先生动火,立刻要走。来到高厅对张员外说:“你的公子天赋过人——
我才疏学浅教不下,你另请高明好先生。”
员外一把握住先生手,来到小书房里问:“长生,你为何冒犯先生?”长生吓得默默无言。心想,要是把事情再说一遍么,父亲、先生总在场,先生听了更无地容身,所以,只好不作回答。员外见长生不回话,又追逼一句:“逆畜,你说与不说?不说,用家法侍候!”先生见员外真的发火,要用家法处罚长生,连忙又自转弯说:“员外,大不了为虱子大的事体,请员外不必动怒,饶恕他一次是了。”还是别的学生多嘴乱舌:“员外伯伯——
既不怪先生,也不怪长生,只怪你家梅香懒惰生。
衣服上生跳虱,先生身上痒杀得,
长生哥哥有见识,打趣先生捉白虱。”
张员外一听,暴跳如雷:“你这大胆畜生,这还得了,还不替我下跪,向先生请罪!”长生公子自知出言不恭,冒犯了先生。当即“啪秃”一声,双膝落地。
先生呀,门生言辞冒犯你,伏乞包涵二三分。
长生公子连忙又倒杯茶来,双手捧到先生面前说:
先生呀,千错万错是我错,不该欺你老大人。
先生见员外在场,也不能不给东家面子,只好勉强立起,接过长生的茶杯,对台上一搁,闷闷不乐。员外见先生心上不悦,也就陪个笑脸:“先生,这叫——
师也高来徒也巧,久炼成钢出快刀,
只怪我门庭少家教,他不知地多厚来天多高。”
先生见员外赔礼,也就咽下口气。说:“员外,这是为师的管教不严,过于偏才。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你员外的德气。真是——
父也好来母也好,好田好地长好苗。
好父好母生肖子,好树好花结好桃。”
员外回转高厅不提。再讲先生看看茶杯里的热气,越看越想心里越气:“哎,世上工匠苦,教会徒弟打师傅;教成冤家结成仇,枉同门生作对头!”从此,先生就不给长生讲诗论文,只是饱食终日混混日子了。一天,先生用张红纸写副诗对对书房里一贴,试看他长生日后可有出息。纸上写的是:
勤俭黄金本,诗书丹桂根。
带星耕百亩,留月读三更。
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长生公子抬头一看,“哈哈,先生为前天吟诗的事他表面上接受我赔礼,骨子里耿耿于怀,记在心上,他不高兴教我了。他用这副诗联,是试看我能否自觉上进的!”好,随手也写副诗联贴于桌上。
出交天下士,入读圣贤书。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从此,长生公子在书房勤攻苦读,只等皇上开大考,待看金榜挂名时。
张长生,在书房,辛勤苦读,
读《春秋》,习《礼记》,昼夜操心。
哪一天,不读到,黄昏之后,
哪一夜,不读到,鼓打三更。
天天读到二三更,金鸡一叫又起身。
高读能像鹦哥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六、观世音逼皈佛门心愚昧弃读杀生

长生书声又高,透到九霄。大悲观音端坐洛伽高山,忽然心血来潮,坐立不宁。她掐指一算,晓得玉皇的三太子在泗洲魏岳村年已满冠,学富五车,该是他回头之日了。
等他功成名禄就,永世不得入天门。
当初他在灵霄殿上犯了过,玉帝要把他打入地狱永堕沉沦,是我替他求的情,让他转入东土重修前程的!现在他习得满腹经纶,功名在望,我不去指点他回头修行哪个去呢?喔,要劝长生回心,非要断他仕途之念,功名利禄之心,方能奏效,这就要——
摘去玲珑星,换上愚昧心,才能劝他办修行。
观音大士站起身,拿愚昧心带了下凡尘。
仙风阵阵来得快,到了泗洲魏岳村。
按落云头,来到长生公子的小书房,这在中饭过后的辰光。长生读书委实用功,午后有点瞌睡蒙忪,伏在书桌上曲肱而枕之。大悲观音摇身一变,变作披发道人模样。对公子身边一站,口中就喊:“长生醒来,抬头见我!”公子在梦中有点恍恍惚惚:“神明,你唤我何由?”“我问你是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神明,清福怎讲,洪福如何?”“长生,愿享清福,抛弃诗书,吃素修行,修到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春,有泗洲大圣神职。”“那洪福呢?”“要享洪福是读书高中,为官受禄,但只有转眼之间数十载光景,即堕沉沦。
做官不得超九族,修道方可免轮回。”
“这,我愿享清福,”观音大士说:“你要切记切记,不可忘记,吾乃去了。”
观音使个隐身法,公子撮醒睡梦中。
公子醒来眼睛一睁,“啊呀,刚才见一道人,是梦啊?是真?”先生问:“长生,你说什么?”“先生,我梦见一披发道人,他叫我弃读诗书,皈依佛门,还不知是假是真!”先生说:门生,春梦反也,他叫你弃读诗书,就是要你用功勤读。那个披发道人一定是魁星菩萨。
门生呀,踢斗魁星跟随你,稳中头名状元郎。
公子听了先生话,又翻开书本习五经。
观音大士不曾走,看看心上就来火。“长生长生,你拿先生的话当灵天表,我说的你当耳边风,看来不下无情手,你也不知神有灵!我来给你付点灾,弄你眉毛不得开。”随手拿出杨枝净水对公子身上洒。一洒一个花闪,两洒两个喷嚏。
洒到三洒不好了,寒寒热热病上身。
公子立时身上发冷,头里发昏,四肢无力欠精神。
先生哎,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立时祸福。
我素无患难行无患难,方才我还好得很,
腾腾空毛病上了身。
先生一想,真是冲犯了什么菩萨?连忙到门外撮土为香,口中祷告:“虚空神明,家堂宅神——
如若门生触犯于你,神明要包涵小书生。
保佑长生毛病好,重重香烛了愿心。”
观音大士想,逼劝长生不要让先生为难,拿长生的寒热速减三分,但不曾退清。长生说:“先生,你刚才替我许了什么神,头里就不疼,毛病松了一大半哩。”先生说:“门生,你不是冲撞了什么神,是读书过分用心,伤了脑筋,明天叫安童陪你到花园去散散心就好的。”观音大士一听,妥了妥了,你且去花园散心,我去替你撤骨换筋。
换上一颗愚昧心,好慢慢劝你办修行。
次日天明,安童陪公子花园散心。
张长生,进花园,放眼观看,
桃花红,梨花白,柳绿松青。
栀子花,秋海棠,牡丹芍药,
玫瑰花,开得旺,血点鲜红。
十姊妹,并蒂莲,成双作对,
君子兰,夜来芳,喷脑真香。
菜花开来赛黄金,倒挂杨柳绿成阴。
芭蕉树上鹦哥叫,梧桐枝上鸟争鸣。
墙上爬的虎儿草,盆里栽的万年青。
池塘鲜荷初吐绿,木香花开满天星。
公子抬起头来看,长春花相对月月红。
公子只顾向前看,脚下不留神,攀了木香花藤,“空叮嗵”,一个倒栽葱。
一个跟头不非轻,玲珑心飞到九霄云。
观音大士用拨金关一道,
拿愚昧心拨入他七窍内,立时智愚若两人。
安童见公子一跌,连忙把他搀扶起来:“公子,你脚下没力,回屋内歇息去吧!”公子回到书房,眼张眼识,一个字总不认得。他心里发急,把书本甩了满地。先生说:“门生哎,你发什么呆,拿书往地上摔。”先生哎,
我往常看字明朗朗,现在怎就雾腾腾。
先生说:“我不信,你拿书来读给我听。”长生拿一本《千家诗》颠倒对先生面前一放。先生说:“你的书颠倒格。”“先生,原是今朝的。”“你读给我听。”“先生,我不识得,你教我呢!”先生长叹一声——
你往常读书聪明得很,今朝怎愚到这功程。
先生翻出一本长生开蒙读的《百家姓》,指在第一个赵字上说:“这读赵字,是宋太祖赵匡胤的赵。”长生说:“不是的,是隔壁赵老九的赵。”先生说:“好,就算是赵老九的赵!”先生教了半天,赵钱孙李四个字总记不住,先生倒惊慌起来了:“啊呀,长生是冲撞了神,现在魔到这种样子,我怎样向员外交代呢?”王居士先生也不声张,勉强呆到太阳下山,书房放学,来到员外面前:“员外,长生公子委实聪敏,他已文才满腹,学识超群,我不能再误他的前程了。
我才疏学浅教不下,愿回南亩务农耕。”
员外想,上次为吟诗对受了我儿奚落要辞馆回去,这是他生气要走;这次专程辞馆,可能是腹中已到山穷水尽之处,真心要走了。好,去就去罢,这叫伙计年年换,先生一年半,王先生教了八九载,也该换换先生了。于是对先生说:“蒙恩师来舍下施教数载,使我儿劣树成材,真感恩非浅。”
戥称银子一百两,羊羔美酒谢先生。
先生接过银子,用过酒筵又来到书房,唤出长生公子:“门生,我已教你八九载了,也该回去了。”“先生,你到走了,我一字也不曾识得哩!”先生说:“一字不识不要紧,我再教你一次。”先生拾根柴棒就地一划说:“这一划是一字。”长生说:“二划呢?”“二划是二字,三划是三字。”长生说:“先生,你走吧,我总识得了。”
居士先生回家转,员外又另行请先生。
员外问安童,“王先生走了,可有哪里有比他好的先生?”安童说:“有是有的,就是年纪大了。”员外问:“住哪里,叫什么?”安童说:
先生家住东水关,他的大名叫万三。
年纪已是六十整,满腹诗书好文章。
员外说:“快去叫公子写请帖,把万三先生请来。”安童来到书房。“公子哎,员外叫你写请帖请万三先生。”公子一听,眼睛一盯,“我父亲何苦啊,请上许多个死尸先生,不好少请点!十三也好,百三也好,一下子请上万三先生,我的手不写断了!”长生没法,叫安童磨墨,拿出纸笔来就划。横一划,竖一划,塌上半天就划百十八。安童看看公子写的不像字啊,连忙去禀报员外说:“员外,公子不像写请帖,像是画符咒。”员外说:“ 你少说废话,你不识得他的篆体字。”“员外,不管是圈是窝,总归不像往常写的字——
污之墨塌像盆油,不像猪子不像牛。”
“奴才,你懂什么?当初王先生教他学的草书体,一笔拖到底。”“员外你去望望看,是草是篆,你一看就明白的。”员外跑去一看,眼睛发暗。“长生,你这写的什么东西?”长生说:“你叫请万三先生呢,我写到现在还不曾划到一万三哩。
划不到一万三千横,请不到万三老先生。”
员外说:“该死该死,你怎笨到如此功程!”叫一声,不好啦——
先生才只离家门,我儿怎判若两人。
昨日还像文必正,今朝怎像笨畜生。
三代宗亲啊,莫非是祖上缺阴德,我张家门庭出报应?
莫不是我求佛愿未了,佛祖换走了玲珑心。
安童呀,可是他碰上无名鬼? 遇上邪魔牛鬼星。
我三年求佛空作梦,十载师训枉费心。
一个老家佣听到员外在伤心悲泪,走过来就说了:“公子变成这个样子呗,也不要去请万三先生了。让公子出门踏踏青,散散心,也作兴把魔气退掉的。”员外说:“好的,你们陪他去也。”
安童陪公子二进花园。
主仆二人在花园散心,大悲观音迎头一枝净水,公子一个寒惊。
公子一惊不打紧,顿觉心聪目又明。
主仆二人往前行,遇到陈清猎户打生灵。
陈清猎户身带强弓硬箭,肩背虾篓布袋,在花园里张头识眼,钻东窜西,像野猫抓鸡。只见他拈弓搭箭,“嗖——啪秃”,一只灵鸟往地上一落。长生公子一看,欢喜不过。“安童,这人本领不小,为何要打灵鸟?”“相公,猎户不种田,就靠打鸟赚钱。”“安童,鸟肉可好吃?”“怎不好吃,是山珍野味呗。肉又嫩,味又鲜,吃不完还好用盐腌。”长生听安童这么一说,起了贪心。走上前去手对猎户一指:“呸,你胆子倒不小,偷打我家养珍鸟——
私打珍鸟该有罪,送进衙门不轻饶。”
陈清猎户抬头一相,“啊依喂,是个花花公子,这倒闯了县官的衙门,大户人家的前门,有理也说不清。”于是就上前赔个笑脸:“公子,这是一只野鸟,不是珍禽。公子如果见怪,我就把鸟还给你,份外再赔偿你几只,请公子尝尝新鲜,小的下次决不再来了。”
长生公子嘴上笑嘻嘻,拎了几只灵鸟往家跑,叫安童揪毛,油盐煎炒。
放点葱蒜放点姜,生灵肉烧得满屋香。
长生吃了生灵肉,从此天天要吃生灵。
到了第二天,生灵肉的香气还在长生鼻孔里转。长生说:“安童,家里没生灵了,替我上街去买!”安童来到街坊,找呀找,只有猎户陈清在十字街旁卖鸟。安童从中拣壮的,剔瘦的,挑大的,去小的,捡了满满一篮。陈清猎户仔细对安童望望:“朋友,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的?”安童对猎户瞧瞧,“哎,前天你在我员外家花园里打鸟的,是不是?”陈清猎户想,前天在你门槛里你狠,诈我几只鸟,吃饱一顿,饱不到一世啊!“朋友,今天这个鸟不卖给你,带回去沤粪哩!”
千两银子总不卖,情愿送给有缘人。
安童买不到生灵,气塌塌回转。长生问:“买的鸟呢?”安童说:“街坊上没有别人卖生灵,只有他陈清一个人。他说你家有珍禽,要吃自己好动手打的,他不卖给你。”长生说:“稀见他的东西,安童,替我上街去买弓买箭,让我来勤操苦练——
学到百步穿杨法,天天好出门打生灵。”
这下,安童备弓备弦,在花园里设立了箭靶,让长生朝朝晚晚学得射箭。开始离三十步,后来五十步、八十步……时间不到半年,学得百步穿钱。
一箭能穿十三个金钱眼,支支射进穴中心。
长生公子箭法又好,天天在花园里打鸟。对那一坐,一箭一个,麻雀子总逃不过。
乌鸦喜鹊共斑鸠,黄头鸟总吓得转沟头。
在自己花园内打得飞鸟不敢停翅,又到陆员外家花园去射;陆员外花园里的鸟打光了,又到陶员外的花园去射。陶员外家桃树多,红半个来青半个,长生看了馋不过,就丢下生灵摘桃果。陶员外见他爬树蛮快,摘起桃来像活狲拣菜,就说张举山家出到一个活狲。隔壁王奶奶见长生天天出门打鸟,就叫他张打生。
通州狼山张大圣,两个诨名到如今。
员外看看长生不想读书上进,也就作退一步打算,随他去肩枪打鸟,拾柴划草,只要不为非作歹,就算造化造化。公子见家父不加严管,也就放心大胆,放马上山。他对安童说:“替我去买黄鹰、猎犬、海东青,远处寻山打猎!”
长生骑上银鬃马,四个安童紧随身。
左带强弓如秋月,右插狼牙数十根。
遇到獐鹿放猎犬,看见兔子放黄鹰。
耳听天上飞雁叫,开笼放出海东青。
别的营生他不做,专门寻山打生灵。
那天,来到四平高山。时值严冬,水冷草枯,鸟兽避寒,藏进草丛,一只生灵也找不到。他说:“安童,我们守在这里不要走,等到天黑放火,烧得生灵没处躲。”天色将暗,长生叫安童从山上对下烧,他从山下对上烧。四处点火,八面冒烟,干草遇烈火,四面对上裹。生灵毛羽都烧焦,飞又飞不高,“啪秃啪秃”往下抛。
所有山中禽和兽,在数之内总难逃。
山火一灭,长生催促四个安童收拾。生灵烧得半死半活,个个痛得抽筋拔骨,连安童也骂公子心黑。
四个安童挑不走,马驮生灵转家门。
这许多生灵一时吃不完,就用盐卤腌。剥皮的野兽下盐缸,拔毛的鸟儿梁上晾,张家胜过腌腊行。
第二天才破晓,长生起大早,到四平山去捉烧残的鸟。到那里一看,下了一朝大霜,满山像雪盖的一样。耳边只听:
长生长生你姓张,身骑白马上荒山。
生灵打死千千万,孽障作得像雪山。
雪山低来雪山高,不念弥陀怎得消。
阿弥陀佛千遍念,雪山如用滚汤浇。
长生听了不动衷,只当吹来耳边风,仍旧寻山打猎。除了下雨落雪,一下子打到十月十七——阿弥陀佛生日。这天,西方雷音寺佛老爷做蟠桃圣会,八仙赴会从凤凰山经过,憩在山上着棋消遣。八仙所乘的坐骑——八只仙鹤在前山池边饮水。铁拐李与吕洞宾对奕,其余六仙围观,嘴上还哼棋诀——
车走直路马走斜,炮打当头隔一家。
卒子过河沿路吃,相飞田字仕保家。
长生打猎到此,只听其声,不见其人,找到前山,看见八只红顶白羽高脚鸟,在池边戏水洗澡。一跑一踱,浑身是肉,长生心上不知多乐。随手拈弓瞄准,手里当稳,“嗖——啪秃”——
一只滚落池边地,七只展翅上天空。
八个仙人抬头一望,见到仙鹤启翅,晓得时光不早,就各找坐骑准备启程。何仙姑说我有,吕洞宾说我有,曹国舅说我的不少,铁拐李说我的找不到。他抬头一望,仙鹤拎在长生手上。拐大仙没法,急得跺脚。
长生长生你作孽深,将我仙鹤丧残生。
我与你远无冤来近无仇,何等要同我作对头。
他性子又躁,双脚直跳,对南天门大闹。借来五雷四闪来劈长生的头,要为仙鹤报仇。那天是观音菩萨值雷。
只听“格楞”一声响,惊动观音得知闻。
观音问:“哪个提雷,是何道理?”铁拐李说:“观音老母,是我借雷,去劈张长生的头,替我坐骑报仇。”观音问:“你晓他是何人?”“张举山的儿子呢。”“他的前生父母呢?”铁拐李说:“我不晓得!”“不晓得,你站站好,当心你拐大仙吓倒。
他是玉皇的三太子,皇后娘娘是母亲。”
“圣母,照你这样说,我这坐骑就白白挨他射死?”观音说:“这你不用愁,我来找土地神。当方土地当方灵,少掉东西他帮寻。”土地一变,变作斑斓猛虎模样。头像笆斗,脚像爪勾,眨眼铜铃,张嘴吃人。长生主仆五人见斑斓猛虎扑来,吓得拿仙鹤一丢,放趟子就溜。
跑的跑来奔的奔,海角天涯去逃生。
土地拿仙鹤送到观音面前。观音用灵丹对仙鹤嘴里一塞,仙鹤就睁开双眼;再向仙鹤吹口仙气,铁拐李坐上就腾空而飞。
下界景色无心看,直奔雷音寺院门。
佛祖见铁拐李迟到,就开他的玩笑:“你倒底是人短脚拐跑不快,迟来两个时辰了。”铁拐李气闷闷不作声。佛祖说:“生我的气啦,生气的下次不要来!”铁拐李受了冤枉气,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滴。佛祖哎——
赴会参圣我心诚,与众兄弟同启程。
凤凰山上碰到张长生,将我坐骑丧残生。
多亏观音来搭救,仙鹤才得转还魂。
佛祖哎,泗洲出了张长生,杀生害命罪孽深。
龙华会只好来一次,下次再做来不成。
佛祖说:“该打了呱,玉皇的三太子临凡,不思皈依佛门,反而残杀生灵,罪过罪过!”
若不将三太子劝回心,对不起玉帝和众仙人。
佛祖随时打发云台山鹦哥仙鸟下凡,到泗洲指点张长生从善。
佛祖传下令,鹦哥下凡尘。
来到泗洲地,点化张长生。
仙风一散,对张家花园的树枝上一站,看到长生在晒生灵肉,不由口中就喊:“张长生、张长生,你是仙家后代根,残杀生灵罪孽深,应该及早修前程。”长生抬头一望,“哈哈,我当是人哩,还是只活八哥,弄下来玩玩倒不错!”长生嘴里说话脚下走,隐到一棵枯桂树后面,“啪秃”一弹子,鹦哥冷不猝防,中弹落地。长生抢步上前扑住,摸摸还活的呢。长生觉得蛮好看,就叫安童把鹦哥对笼里一关,替它养伤。
长生出门打生灵,拿鹦哥带了紧随身。
长生杀生灵,鹦哥看得清。
鹰爪与犬咬,个个血淋淋。
鹦哥不忍心再看,但又飞不出牢笼,口中就喊:
佛祖哎,徒弟在笼中遭磨难,你在灵山可知闻。
鹦哥一喊,惊动佛祖。他掐指一算,晓得鹦哥落在长生手中,关进了牢笼。随即召唤各路神仙说:“哪位弟子能去搭救鹦哥出笼,劝长生回心转意?”文殊菩萨说我去,普贤菩萨说我去。观音大士说:“让我去!”普贤说:“三妹子,你年纪比我小,徒弟收得比我多,这个现成徒弟让我去收!”观音说:“二姐哎,这现成师父不好当。长生他杀戮心委实重,你去劝不动。”“三妹,你放放手——
我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到龙华会上人。”
观音拗不过普贤,就问:“你从天上去还是从地上去?”普贤说:“回来再告诉你。”
普贤老母下凡尘,观音做拦挡断路人。
观音叫善才龙女变作一个蛮汉,用两颗素珠哈口仙气变成两座大山,一手托一座,对普贤去路上一站,挡她的路。普贤说:“你这蛮汉不知趣,为何搬山挡我的路?”“哎,你这师父独身下山,到哪里去做斋?”“蛮汉,我不是僧人也不是真人,是到东土来劝善的,请你让我走过去。”蛮汉说:“世上只有轻担让重担,空身让扁担,没有搬山让路的道理!”普贤说:“不求你让路,我从山上跳过去!”普贤对上一跳,跳上九霄;善才拿左山对上一托,杵到天角;普贤没能跳过。普贤又从右山跳。善才连忙拿右山对上托。普贤眼睛尖,看准左山与右山的空隙之间,猛力一攻,从山西跳到山东,跳过去了。善才对他没法,观音又来二着。叫善才变作推车汉,推一车油,油篓子用丝棉纸封头。对三叉路上一顿,人对车上一困,呼呼大睡。普贤来到身旁,喊声:“喂,好犬不挡路,知礼莫拦人,你对路中心一困,挡住来往行人,成何体统!”善才假意拿眼睛一睁:“哦,你是出家僧人,出口伤人,是何道理?”普贤自知赶路心切,出言不慎,连忙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小僧言语冒失,望君包涵,请求让路!”“让路可以,你把我这两蒌油猜准了就让你过去。”普贤问:“怎么猜,你出个题。”善才说:
我这两篓油是满还是空,满的空的在西是在东?
猜中了油篓放你过,猜错了是你少道功。
普贤想了想,猜不透。就说:“你这无赖之徒,耽误人家工夫!”说着,绕车从岔路而过。普贤她——
过了一关又一关,前面有人又把路拦。
前面哪个?是观音亲自变一个讨饭婆。手里拖根枯竹子,臂上挽个破篮子。普贤一到,口中就叫:“僧人师父,今朝你到哪家做斋?”普贤说:“年老婆婆,我不是东土出家僧,是西来之徒劝善人,哪有斋饭你吃?”“哦,师父你既是西来善人,可有灵丹妙药随身?”“婆婆,你要妙药何用?”老婆婆拿裤管一撩,脚膀上害得漆紫烂肿,破皮流脓。说:“我这脚开始生个细痱子,害成现在的老拐子。”“婆婆,你害了多少年啦?”“八十四载,”“你现在多大年纪?”“八十三岁。”“那这疮是胎里生。”“是的。我娘死的时候,留下这根枯竹子给我,说等到这枯竹子开花疮就好的。师父,这枯竹子可得开花?”普贤看看枯竹头上光洁洁,没枝又没叶,就说:“枯竹子怎得开花!”普贤一天挨三缠,缠到天光暗,心想,总不能半夜三更去劝善?回去了。
普贤回转走,观音又抄前行。
回到西天去,两下再谈心。
观音老母先到家,对莲台上一坐,口念弥陀。普贤说:“三妹,你倒定心,还在诵经?”观音连忙站起,假装客气:“啊呀,恭喜师姐,贺喜师姐,你拿长生劝了回心啦,好到佛祖面前加封了!”“三妹哎,我转上一天,还不曾看到泗洲地边哩。”“格呗,你在哪家作客的?”“哎,不要提,东土里的人蛮得出奇。第一次遇到一个蛮汉手托两座山拦我去路,要我回答他哪山高哪山低,我不曾答得出,从山空缝间跳过去的;第二次遇到一个推油汉子又挡住我的路,要我猜他油篓子里是空的是满的,我又猜不准,是绕道通过的;第三次遇到一个年迈讨饭婆,害的烂脚膀,她要灵丹医治。我没带灵丹,她问我枯竹子可得开花,枯竹子是她娘留下的,说只要枯竹开花,烂膀就会好的。你说,天下哪有枯竹开花的怪事,叫我怎回答得出?挨这三人三缠,天色已暗,只好回来,明天再去。”
师姐哎,这几句话在嘴边上怎答不出?
左山不高右山高,油篓子不满到中腰。
烂脚膀要好阎王请,枯竹开花火来烧。
普贤说:“师妹哎,我们真似一母所生,一父所传,我也晓得是这样回答的,就是挨他们缠呀缠,心上有点乱,缠忘了。所以——
仙间不知凡人心,需化凡人办修行。
明天若还东土去,不防君子要防小人。”
七、普贤神争功劝化遭利箭险伤自身

普贤她二次下凡,随身带上许多法宝,从天上而来!
说动身就动身,飘飘荡荡下凡尘。
仙风一散,对张家门前一站,用引磬木鱼一敲,开口就念:“龙奔深潭,僧奔善门,斋僧布施,布施斋僧,布施我出家僧人,功德无量,南无阿弥陀佛!”
安童抬头一看:“哦,和尚师父,你来有什么事?”“安童哥哥,我到张府来化缘的。”“嘿嘿,五忙六月忙得黄汗淌黑汗流,看不到你们和尚道士的脚趾头;现在寒冬腊月没事做,你们倒上门来要钱哩? 赶快走,莫让我主相公出来发火!”“你的主相公可在家?我要见见他哩,请你通报一声!”“师父,我不通报。报呀报,晓你三十门杠发跳!”“你倒底报不报? 如果不报,我拿这门口的石狮对你身上一撂!”安童说“你这鬼和尚,人虽细口气倒不小,你晓这对石狮多重?”“安童,我不瞒你。
昨夜到了二三更,来到你家大前门。
拿这对石狮称了称,一只狮子五百斤重,两只并起是一千斤。”
“鬼和尚,狮子千斤重,你怎搬得动!”“安童,搬动千斤重,全靠我道功,你若不信,我搬给你看。”普贤老母只手一动不费劲,狮子托上手掌心。问声安童:“你可报?若是不报,拿狮子对你头上撂。”安童一见不妙,连忙答应通报。安童想,我对前跑,后脑勺上不长眼睛,假使他偷冷对我后脑上一掼,我不就此完蛋?还是往后退了跑为好!退呀退,看到面前顾不了背后,对门槛上一碰,“碰叮咚”,一个反扳弓,跌得头朝西脚朝东。长生说:“你这冤家竟虚到这种样子,不要拿头虚抛下来!”“哎呀呀,门口一个和尚来化缘的,他叫我向你通报,我不报,他拿石狮搬起来对我头上撂,我吓得对后退了跑的,所以撞了门槛,栽了个大跟斗。”“你可认识他是哪庙里僧人?”“主公,我不认识。”“你不认识我知道的,他是从苏州玄妙观学来的遮眼法,骗得住你瞒不过我,让我去!”长生来到门口。和尚一见,弯腰奉揖:“主相公,惊扰你了。”“和尚,你做什么来的?”“来募化的”。“募化什么?”
一来化你金和银,二要你陪我办修行。
“鬼和尚:你口气倒不小,既要金又要银,还要我陪你去修行。我家现成的山珍海味不吃,陪你去嚼舌根,吃十方哩!安童,替我去,长的拿门杠,短的拿棍棒,
请他吃我五十棒,让他早点滚出去吃十方。”
普贤说:“相公哎,你不要来火,听我说也。
打僧骂道自造罪,诽谤佛法孽障深。
我是佛门经弟子,不是强讨硬要人。”
长生说:“拿石狮搬起来逼人,还不是强讨硬要?!”“相公哎,搬狮子不是吓你是劝你,叫你看看我们修行的人道功可深!你如不信,去替我取一杯净水来,我把狮子舞给你看!”长生说:“啊依喂,真会变甚鬼?”普贤用法水一喷,石狮起身;净水对石狮头上一拍,普贤拿石狮对手上一托。“张长生,化多少银子给我?”长生说:“你能把狮子舞上天,布施你二百两银子。”
普贤拿石狮用左手撂,右手丢,像狮子衔花滚绣球。
右手撂到左边来,如同加官出戏台。
舞得不歇,上了屋脊;越舞越高,撂到树梢。众位,石狮在空中怎留得住?是提天王提住的,托天王托住的。张长生又不晓得是神仙在帮忙,还问:“狮子怎不会喊?”“好,喊给你听听!”刚巧二郎神从这上空经过。
呀呀呀呀喊了两三声,吓坏他主仆两个人。
“鬼和尚,你叫石狮下来我拿银子称给你。”普贤老母用手一招,石狮齐排排对下一抛,一边一个,原地就坐。“长生,狮子下来了,拿银子称给我!”“鬼和尚,我这狮子坐在原地不动,银子给你何用?不给!
我家狮子坐在大门前,寒天梅香坐上晒太阳。
夏天安童坐上乘风凉,狮子得到人身上的气。
算它今朝要上天。”
“长生,你真的说赖话啦?”“不是说赖话,如果你真有道功的,拿我后花园里三年不曾报芽的枯桂树,弄它发芽、开花,我再加你二百两银子。”“那你不能再生赖!”“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决无异说!”
长生前面走,普贤后面跟,
来到花园里,鹦哥在木笼里泪纷纷。
鹦哥见普贤老母一到,口中就叫:“西来兮,西来兮,你要教我脱笼计;若不给我脱笼计,只好枉死木笼里。”普贤老母对鹦哥说:“倒亏你有五百年道功的,竟挨张长生逮在木笼里?我对你说,等他家安童一到,你就在笼里乱跳;对下一困,浑身僵硬,眼睛一闭,装作没气,他就放你出笼的。”鹦哥见安童一到,依计而行。安童一看,连忙向长生通报:“公子哎,不好了啦,你心上一块肉不得了啦!”“奴才,我心上不是蛮好,妖声怪气,没大没小,我晓你的骨头又作痒了!”“公子,不是你身体不好,是你心爱的鹦哥断气了。”“奴才,昨天刮西北风天气冷,我叫你拿笼衣穿好的呢?你不听,是挨冻死的。快去,放出来给它晒太阳!”安童看它是死的,将笼门一开,鹦哥扑扑翅膀对外一栽,飞走了哇!这叫——
鹦哥头上一撮毛,张家木笼赛天牢。
不是叫它脱笼计,怎得腾云上九霄。
不提鹦哥回天去,再讲普贤女真人。
普贤来到花园,只见那株桂树——
枯枝无叶又枯根,三年五载未逢春。
普贤老母向张长生要一杯净水对树上一洒,树就摇摆,再洒一洒,报出芽来。
三杯净水树上洒,满树金花一齐开。
这花哪来的?普贤老母差衔花仙子,接花童子,播花娘子,一时四刻,树上花开得金黄金色。普贤说:“张长生,这下好将银子给我了?”“鬼和尚,这算什么本领,也没得我的本领好哩!你只会移花接木,不会骑马射箭。你若有本领的给我捆在桂树上对你射三箭,射中了,是你没道功,我一两银子也不给;射不中,算你道功深,我再加二百两,总共给六百两。”普贤问:“长生,你是用明箭还是用暗箭?”“明人不做暗事,用明箭。”“离多远?”“一百六十步。”“好,你射吧?”长生吩咐安童用一根粗绳,将普贤老母对树上一绑。
上头捆住喉嗓口,下面捆紧膝盖头。
牛结箍加薄凿扣,收得普贤气吼吼。
“鬼和尚,我射了!”“好,你射来!”长生把弓拉拉紧,弦崩崩急,照准普贤胸膛,“嗖——”,普贤用个挡箭法,射了安童的流火脚。安童“啊呀”一声:“相公,你不曾射到和尚,射了我的流火脚,这下流火破皮,神仙难医。”长生走过来靠普贤近一些说:“鬼和尚,我射第二箭了。”长生拈弓搭箭“嗖——”普贤眼睛一眨,用个遮眼法,箭头对桂树杆上一插,又不曾射中。长生想,倒惹鬼啦,又靠近一些:“鬼和尚,我射第三箭了。”“好,快射来!”长生眼睛定呀定,这一箭想送普贤的命,对准普贤老母的心口“嗖——”,普贤使个定身法。说声定,箭头对地上一钉,又不曾射到。“张长生,射我三箭未中,总该拿银子给我了?”长生不甘心,又耍赖皮说:“我有个怪脾气,买酸醋要饶酱油,买鞋子要饶楦头,你还要饶我一支,射四支。”普贤说:“好的,就饶你一支。”“不,饶一支还带六十步。”“好,不要说六十步,再让你六十步也可以。”长生见再让六十步,他又靠普贤近一些。“鬼和尚,我射了。”
普贤眼睛朦一朦,口里吹阵风,
箭头射个冒天空,吹得无影又无踪。
张长生眼见连射四箭总不曾伤到他一根汗毛,晓得这鬼和尚非凡,就吩咐安童搬弓弄箭,从四面向他放乱箭,看这鬼和尚对哪里变!普贤老母想,我只能变七十二样,
虽说我的道功深,一人怎挡许多人。
今日挨射死花园内,枉修功德到如今。
普贤老母随即念动真言,唤来急风骤沙。立时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抬头不得睁眼看,面东不见面西人。普贤使个急崩法,麻绳崩得碎纷纷。
将身来到云端内,眼观园中张长生。
安童拿弓箭搬到园内,抬头一望:“呀,和尚呢?鬼也没有!”长生说:“哈哈,给我用箭吓跑了,乘风逃走了!
拿小小和尚吓逃走,省到我六百两雪花银。”
普贤老母在空中倒叫起来了:“张长生,你又作下一孽了。”
今射我四支箭,难免地狱四重门。
安童说:“相公,鬼和尚神通大哩,上天去了。说你射他四箭,要把你打入四重地狱哩!”张长生手对空中一指:“鬼和尚,有本领再下来!”
射你千千万万支箭,看你可有千万重地狱门。
普贤闻听这一声,心中恼怒八九分。
我与三王妹打过赌的——
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到龙华会上人。
普贤老母正在空中发狠劲,下决心想法对付张长生的时候,只见前方一朵祥云缓缓而来。普贤说:“不好,三王妹来了。”观音来到普贤身旁问:“师姐,你功劳不小,将张长生劝在哪山修道?”
三妹呀,韦林县里劝长生,几乎丧我命残生。
他如顽石点不化, 反起祸心杀僧人。
观音说:“我原先叫你让我去的呢,你要抢功收徒哩,怎不把这徒弟收下来!如今,我不是当师姐的面称能:
不拿长生劝回心,算不上南海观世音。”
普贤老母说:“三妹,你莫去瞎子面前点灯——白费蜡,这个冤家是杀戮星,劝不醒。”观音说:“不要紧。我去是善来善劝,恶来恶劝;软来软劝,硬来硬劝,不怕他是铁石心肠!”
八、无奈何再劝不醒设圈套魂游狱门

观音摇身一变,变作猎人模样,口称是王教师。对坐骑说声变,变一匹银鬃白马;喝声灵芝仙草,变作强弓硬箭;善才、龙女变作安童二人。
飘飘荡荡下凡尘,来到泗洲魏岳村。
马对张家门外树上一系,王教师直闯进门。张员外的管门安童喊:“喂,呸,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哪去?”王教师连忙赔礼:“安童老弟,对不起你,我与你主相公是同行世兄,熟不拘礼。”安童见说是与长生同行世兄,连忙向里通报,张长生出来迎接。
张长生弯腰一礼:“请问尊兄鼎姓大名,贵府何处?”王教师亦一躬到底,还他一礼:“小弟姓王,舍下王家坡。”“啊呀,王家坡离这不远,我怎不曾见识过你?”“张兄,这说来话长。小弟自幼由父母送去山东舅父家读书学法,在那学法三载,访师三载,带徒三载,徒弟又留我三载。
山东过了十二载,才从母舅家转回来。”
来到家中,母亲问我,儿呀,你在外十二年学到些什么武艺?我就回禀父母说,能射地上獐鹿兔,能猎水中穿梭鱼,百步穿杨发发中,天空飞雁见我愁。我母亲一听,只是摇头。她说,儿呀,你这一点本领成何用,比不上张家大相公,他一箭能射十三个金钱眼,丢掉弓箭就用火攻。
张兄,你是高山点灯明头大,井底栽花根子深。
小弟今特来拜访,求兄同山打生灵。
长生一听,喜之不尽,欣然答应。随即分咐厨房热菜炖酒,用生灵肉好好款待。观音想了:我本意是来劝他吃素戒杀的,他倒反过来弄我开斋,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于是就说:“张教师不必客气,我们山东猎户有个规矩,猎人不吃隔宿肉,在哪猎到在那剥,新兔鲜鹿才是好口福。”长生一听,觉得此话有理,随手吩咐安童备马上路。观音见他带安童随身,又想到——
任凭我观音道功深,一人难度许多人。
张教师,我陪不上你,我家安童带到半途中又打发他们回去的。因为今天我们是初次共事,把安童带在身边有诸多不便。如果你的本领比我好,我家安童要笑我;我的本领比你强,你的安童要笑你。最好,我你都不带安童随身。长生说:“遵王教师之命了。”
跟手甩上银鬃马,并并排排上路行。
观音问:“我们今天到哪山去?”“我们这里山多哩。有四平山,凤凰山、清凉山……。”长生说:“论飞禽走兽是清凉山最多。”这下,二人打马加鞭,一路尘土飞扬,好不威风!观音老母想:张长生的手脚倒喜快的。往常打死生灵是他作的孽,今天打死生灵是我造的罪!她这就一路走一路念放生咒:“天灵灵,地灵灵,高山飞走大生灵,獐猫鹿兔归洞去,鸟雀展翅出森林……”
我今到此地,生灵快躲避。
欲避无情箭,远走又高飞。
观音念动真言咒,城隍土地得知闻。
县主城隍,当方土地赶得哨,拿飞禽走兽吆得蹦蹦跳,清凉山的生灵逃得不见一根毛。
二人上山就寻,不见一只生灵。早上寻到中,不曾开个弓。长生说:“王教师,你不是姓王啊?”观音倒吃一惊问:“张教师,我不姓王姓甚?”“你姓邓。”“啊,我姓邓你姓梅,钝和霉,二人碰在一堆,谁也不要怪谁!张教师,你不要心急,我们再等候一刻,让生灵在外吃吃饱,好打进窝鸟。”二人又坐下来等。中午等到晚,麻雀子总看不到一只。张长生早已心烦肺躁,耐捺不住:“王教师,我少陪了,你一人在此等吧!”张长生说走就动身,
跨上银鬃马,加鞭转回程。
观音老母一见:“不对,如果让他回转,下次用金钩总钓他不出!”连忙从怀里掏出一颗素珠,用手一搓,仙气一呵,变作三只“黄绿”对松枝上一站,口中就喊:“张教师慢走,生灵进窝了!”张长生回头一望,果然不假,三只黄绿毛羽放光,肥肥胖胖,随手搭弓,准备放箭。观音赶忙上前,一把拦住说:“张教师,慢来,要打这三只鸟,你要拿它的名字叫出来方可动手!”“这,我不认识,叫不出。王教师,你说它叫什么名字?”观音说:“这三只生灵上身是黄羽,下身是绿毛,我们打得住叫绿黄,打不住叫黄绿。我们不妨就以此三只生灵比武如何?如果你打中了,你算我的师父;我射中了,你为我的学徒。”张长生哈哈大笑:“王教师,大概你要拜我为师了!我是——
月明星辰稀,鸿雁归南飞。
算它盘中菜,宴客称珍奇。”
观音问:“张教师,哪个先射?”“当然我先来!”张长生紧带弓,稳准箭,“嗖——”的一射,黄绿对旁边一跃,箭头对树枝上一插,不曾射中;长生换一个方向,第二支对准黄绿的颈项,“嗖——”,黄绿头一低,箭对空处飞,又不曾射中;长生想,今天倒惹菩萨啦,不服气,想射黄绿的蒂都蒂,又放第三支箭。
观音老母吹口风,一箭射个冒天空。
长生三箭未中,心里很不自在。连忙说:“王师父,失手失手,现丑现丑!”观音说:“不必客气,让我来试试看!”长生说:“王师父果真武艺精,赌你射中它眼睛?”
观音老母笑盈盈,我一定依你射眼睛。
黄绿在东南方,观音用箭对西北方瞄。张长生问:“王教师,我还不曾见过物在东箭射西的射法呢,这叫什么法?”“张教师,这叫声西击东,回头得中!”张长生咯咯一笑:“好一个回头得中?”只见王教师手中弓箭一发,土地老爷赶忙把三只黄绿的眼睛对箭上一插,只听“啪秃、啪秃……”三只黄绿往地上一落。观音说:“张教师,你去查一查,可是一箭射穿六只眼?”长生上前一看,丝毫不差,他举手一指:“黄绿、黄绿,你这该死的东西——
我射你三箭都不中,硬要我二人分卑尊。
走上前去双膝跪,师父连连叫几声。
“师父,我既拜你为师,你要拿刚才用的箭法教会我。”“张教师,只要你不嫌我武艺笨,一定教你学本领。”
一支灵箭射上天,名叫蜘蛛牵丝倒挂梁。
张长生平时欢喜拈尖取巧。他对王教师说:“师父,我们把这三只鸟分分吧?”王教师说:“好的,你分也。”长生将两只大的拎在手里,一只小的丢在地上:“师父,你的在这块!”观音说:“张教师,我倒不是要说小气话,鸟是我打的,怎就分得一只小的;要是你打中的,我毛也分不到一根哩!”“师父,你是师我是徒,这一只就算给我作投师钱吧!”“哎,你倒有个搭包礼哩,认我为师还要师父出投师钱,真是天下奇闻!”
二人争呀争,独少钢刀劈开分。
观音说:“我你不要争,三只鸟二人没法分,我们来烧鲜的吃,哪怕你多吃几块肉我倒没意见。”“师父,用什么东西烧呢?”“这你不用愁,我在山东打猎的时候,锅子碗筷随身带的。”“师父,你去拿锅也。”观音老母来到藕池边,扯一张荷叶,放嘴上呵几呵,变出一只荷叶锅。张长生一看:“又没边子又没,这叫什么锅?”
大悲观音笑呵呵,这就叫做荷叶锅。
也是当年观音赐,千古流传到如今。
观音说:“这些东西是我带来的,你去垒灶樵柴!”“师父,我不会做,我在家是饭来张嘴,觉来闭眼,总是安童梅香端来吃请来坐的,今天你权且忙把我吃一顿。
下次拿安童带出门,侍奉我师徒两个人。”
大悲观音忙着去拾柴划草,埋锅垒灶,临到点火烧的时候,观音故意摸摸衣袋:“啊呀,没带火石,烧不熟吃!”长生说:“这点小事在我,我去点火!师父,这里没村没户的到哪里点呢?”“你对四周望望看,哪里冒烟就到哪里去点。”观音用手一指,山脚下设起三户人家,烟囱里青烟袅袅,对上直冒。将善才、龙女变作两位小姐,一家一个在家绣花。自己变作一位年老婆婆,在棉车头摇棉,口念六字真言——南无阿弥陀佛。
张长生见到山下真有炊烟缭绕,就问:“师父,我来过清凉山好几回怎不曾见到山下有村户的?”“你年纪轻,走路不留心,我早就知道这山下有三户叫三家村!
内有三张桌子十二把凳,一家一个妇道人。”
长生说:那我去啦!
下山去点火,观音又设地狱门。
为什么观音又要设立地狱呢?长生将普贤老母绑在桂树射她四箭的时候,普贤曾说过要罚他游四重地狱的。所以,观音是为普贤应嘴,争个面子,设起了四重地狱。
东门设刀山,南门设火坑,
北门奈河桥,西门油锅滚。
长生下得山来,走进东边的人家问:“借个火给我!”善才在那缝衣,眼睛对他一相:“嘿嘿,
外面明不明来昏不昏,你胡言乱语不绝声。
等我亲亲丈夫来看见,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转身向西,见一位小姐在屋里绣花。长生进门:“小姐,到你家点个火。”
哪来的风流浪子人,像个油头小光棍。
我家不是茶馆店,请你立刻滚出门。
依还再向西。一个年老婆婆在家纺纱,嘴上里嗦,念的“般若波罗蜜多”。“老婆婆,请你送个火把我。”“你这冤家,进门没大没小的,叫我这么大年纪的人送火给你,你倒不折福?要火自己去点!”长生进门到油盏头上去点火。老婆婆说:“这是我诵经的灯盏,不可以到这灯上点。给你一点,我修来的功德还不够你点走哩,要点么,到我家锅堂里点!”观音用沙子、黄泥、木屑拌的三昧真火,看看火蛮旺,用媒纸头一拨,火星对里一滚,点不着。长生就叫:“老婆婆,你家火虚潮的,点不着!”“冤家,是你的媒纸头虚潮的,不是火虚潮!” “格,我怎点不着?”“点不着对里攻哎,用嘴吹风也!”长生他——
一步一爬对里攻,外锅堂攻到里锅洞。
两脚在那扫烟囱,攻得没气不通风。
横一吹来竖一嘘,铁罩子罩得紧箍箍。
长生喊:“婆婆哎,我怎点不到火,灶攻倒了莫怪我!”
高喊婆婆不答应,低喊婆婆无回音。
长生喊声不好了啦——
三家村上出妖怪,晴天白日鬼迷人。
观音说:“你要见鬼了,把点鬼你看看。”她抓一把香灰一,鬼使在他四周乱舞。
伸手不见五个指,面东不见面西人。
观音吩咐善才、龙女变作牛头、马面捉拿他。牛头马面向西,张长生向东,对面一碰,撞了肩膀。“呸,人多不碍路,船多不碍港,哪个与我撞肩膀?”长生问:“二位老兄上哪去?”“哦,到韦林县魏岳村。”长生想,只当此路无人走,竟还遇到同路人。“请问二位姓甚名谁?”一个说,我姓牛名头;一个说,我姓马名面。长生闻听是牛头马面,吓得魂不附体,说声不好了啦,
遇上牛头并马面,入得阴司地府门。
长生惊问:“二位去魏岳村有何贵干?”“奉阎君之命凭票拿人。”“拿、拿哪个?”“拿张长生!”长生吓得稀稀步子就跑。牛头马面一把背住他:“你可就是张长生?”“我、我不是的。”“你叫什么?”“我、我是叫张长生,不过,我与他同姓不同宗,他住河西,我住河东。”“那地府不乱捉人,不是你。”
立刻溜了就动身,快从东门去逃生。
到东门一看,是刀山剑林地狱。看那罪鬼一到,对刀山上一撂,痛得乱嚎。
上刀山,刀千万,犹如春笋,
爬上去,剑穿心,鲜血淋淋。
长生到东门,刀剑地狱门。
你在阳间杀生灵,破肚又穿心。
长生问头儿们:“这刀山摆这块做什么?”“你不识字?这牌子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刀山不等其别个,专等阳间张长生。”
张长生一听,稀稀步子又跑。“喂,你可叫张长生?”“我,我不是,我叫张打生。”“那地府不错捉,你走开吧!”
依还溜了动身走,快到南门去逃生。
溜到南门一望,火坑地狱。罪鬼对火坑里一撂,烧得浑身起泡。
上火坑,如炭盆,皮焦肉烂,
野狗村,拖了去,囫囵生吞。
打生到南门,火坑地狱门。
你在阳间放野火,如今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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