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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贾珍珠因惊得妹 韩捣鬼为色亡身

第四十一回 贾珍珠因惊得妹 韩捣鬼为色亡身

话说珍珠、芙蓉、蟾珠三个人正为离群伤感,被宝钗几句话说的可笑。四人正在举杯相让,忽见个小丫头飞跑进来说道:
“蓉姑娘,太太接着家信,说是三老爷不在了。” 姐妹四个骇了一跳,芙蓉撩下酒杯,飞跑出去。刚到上房,见老爷正在大放悲声,柏夫人含着眼泪在旁力劝,王夫人同桂太太也不住口苦劝,说道:“自己的身子也是要紧的,现在病中不可过于 悲苦。”柏夫人劝道 :“你这两天略觉好些,哭坏了身子,叫 三兄弟也是不安的。”宝钗、珍珠、蟾珠三姐妹俱上前苦劝,祝尚书慢慢止住哭声,不觉气喘上来。姨娘们赶着办人参姜汁。
柏夫人十分着急。因过于伤感,提上气来喘的十分厉害。王夫人同桂太太走出走进,想不出个主意。看那神气,甚觉不好。
灌了两次人参姜汁,直闹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候,才觉有些定喘。众人都乏了个使不得。
芙蓉吩咐厨房里备下素面。太太们用过点心,王夫人道:
“我瞧妹夫这会儿喘已平服,让他静睡一会,你也辛苦坏了, 且偷空打个盹儿。房里面派姨娘、姑娘们轮班伺候照应,替换着歇息,倒不用都在里边。我们要家去,换换衣服到宁府去拜祖先。宝钗、珍珠拜祖之后,差他到铁槛寺、馒头庵去烧香辞行。我赶下午些再来瞧妹夫吧。”桂太太道 :“我家去瞧瞧, 下半晚儿同妹夫来瞧大哥。”柏夫人含泪点头。众人辞别,一齐上车,各人分路。柏夫人回到上房,将姨娘们分为日夜两班伺候,自家也因过于劳乏,趁着老爷静睡,就在对面炕上打个盹儿。
王夫人回到家里,听说行李等项已发去了大半,心中甚喜。
随赶着梳洗换衣服,吩咐丫头、媳妇们照应屋子,领着宫裁、宝钗、琏二奶奶、四姑娘、巧姑娘、慧哥儿、毓哥儿一同到宁府去拜家祠。邢夫人留吃早饭。回来宝钗、珍珠姐妹两个出城到铁槛寺拈香,将太太的香金并给老和尚的别敬交代明白。法本甚觉依恋之至,涕泣感激。又往馒头庵来,在大殿上各处拈香,妙空们说不尽那殷勤相待的亲热。
宝月已给老师父拜过一天经忏,将那出家的衣服等项都分给师弟兄们,又备下两席,同妙空们饮了一夜别酒。正在酣睡,被珍珠将他闹醒,赶忙梳洗收拾。城里的太太、奶奶们来烧香的也就不少,妙空们应酬不暇。内中有几位贾府的亲族,见了宝钗们都要说几句分离的话,又兼着庵中都知道荣府的太太准于二十起身,人人不舍,拉着宝钗们无不依恋哭泣。那些亲戚太太、奶奶同本家的姑娘嫂子、侄媳侄女将珍珠们缠住,定要盘桓一日同进城去。还有些奶奶们要住在庵里,晚上看烧法船。
妙空们亦留住不放。
宝钗同宝月、珍珠私下说道 :“咱们实在不能在此闲逛, 真是没奈何出来烧香辞行,恨不能飞进城去,谁还有心看烧法船?被他们缠住怎么好呢?”宝月道 :“外人不知咱们的事, 就说也不理论。不如私下吩咐,将车套在庵后等着,一会儿要摆晚斋时候众客都邀在一处,咱们往后门出去,谁也不能知道。”
珍珠点头道 :“此计大妙,竟是这样办吧。”宝钗吩咐姑娘、 嫂子们套车等候。姐妹们应酬一会,听着叫摆晚斋。珍珠们跟着宝月,一路答讪着来到后园里,对老道婆说 :“咱们往菜地 去看法船,你只管将后门关上,不用等着。”道婆答应。姐妹上下出去坐上车,匆匆就走。赶着庵里知道,业已去远,想来是款留不转的,也只得罢了。
不说庵里众人之事。且说宝钗们瞧着天气渐渐的黑上来,还瞧不见城楼子的影儿,心中很着急,一群车马走的灰尘抖乱,好容易赶到城门,已是上灯时候。那门洞儿里出出进进,挨挤不开。荣府的车马进了城来,牲口正走的发性,收勒不住。刚到个胡同口儿,里面有一辆马车急冲出口来,两边赶车的吆喝不住,两车相碰,车轮插在一堆儿,牲口发了惊,一路混踢乱跳。只听”喀扎”一响,宝二奶奶的车轮格断,那车子就倒下来。牲口越惊跳的有多高。这些车夫急的要死,多少人带不住两边牲口。那辆车上有个男人,跨着辕儿动也不动。贾府的爷们瞧见,气都冲了脑门子,拿着鞭子一路混打,将那个不懂眼儿的混帐行子打的没有了影儿。那车里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急的大哭。这会儿,街上围着有上千的人。
宝月赶忙下车,叫家人媳妇们先请二奶奶下来。众家人答应,忙将宝二奶奶扶着打旁沿儿出来,牲口正在惊乱,嫂子们走不过去,家人们着了急,只得将二奶奶抱下车来。珍珠也下了车,贾府的奶奶姑娘、丫头媳妇都站在街上,那瞧的人越挤越多,四面站满。珍珠同宝钗同坐一车,宝月坐上原车。宝钗吩咐将那一辆车拉到宅里去,把赶车的拴起来。家人们一齐答应,过来拴人,早已跑的不知去向。此时牲口俱已安帖,贾府赶车的将那一辆车轮卸了过来,安在宝二奶奶车上。珍珠道:
“那辆车上坐着是个什么人?”家人们回说 :“车里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在那里哭呢。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跨着辕儿,倒像是个贼。姑娘、嫂子们下了车,他尽瞅着,叫奴才们一顿鞭子打的滚了蛋儿。”宝钗道 :“这是赶车的不是,不与坐车 的相干,咱们将他的车轮儿换去,丢那姑娘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叫嫂子们将那姑娘扶着到他们车里同坐,带到宅里,自然有人来领他,倒还放心。吩咐嫂子们,好好的对他说,别骇唬他。”家人连声答应。有两个嫂子过去,将那姑娘扶下来,坐在他们车里。那姑娘急的只是发颤,嫂子们用言安慰。贾府赶车的将那车帏、车褥都卸下来,又将他的牲口拉着,一同回宅。
宝钗、珍珠吩咐到祝大人宅里去瞧过,再回家去。途中闹了半日,已是起更天气。赶到祝大人宅里,将交二鼓。宝钗、珍珠走到里面,柏夫人问道 :“你们这会儿才回来吗?三姨娘 到你家去了,他们明儿一早起身。你太太在长亭给他们备早面。
我是不去送他,明儿叫芙蓉同两个姨娘送送罢。” 宝钗道 :
“老爷今儿好些吗?”柏夫人摇头道:“比昨儿晚上好些,这 会儿吃了二煎药,沉沉的睡着呢。我实在愁的要死!”珍珠道:
“妈妈的身子更是要紧。”柏夫人流泪点头道 :“你们也辛苦了,回家歇歇,明儿又要出城。”宝钗们辞了太太就回家去,祝府里差人点着灯笼,送回荣府。
进了大门,见桂太太车马都还未散。宝钗们走进垂花门,该班的马嫂子回道 :“太太在同桂太太都在琏二奶奶院里,刚 才散席。”宝钗、珍珠、宝月赶着往东院里来。王夫人问道:
“怎么这会儿才来?叫我们等的着急。”桂太太道 :“今儿亲家妹妹给我饯行,又送席去请亲家同女婿。今日我吃斋,很叫他费事。”宝钗道 :“有什么费事?明日就要分手,也应该请 过来坐坐。我同四姑娘们闹这一天,任什么儿也没有沾着口儿。”
平儿道 :“大嫂子给你们留着饭呢。”桂太太道 :“既是这样,夜已深了,我还有些零碎要去收拾,让他姐妹们吃饭歇息,明儿早上到长亭拜别罢。”王夫人不好强留,桂太太同蟾珠辞了众人,升车回去。
平儿跟着太太来到上房, 王夫人吩咐宝钗们就在上房吃饭。宝月将庵中之事回过一遍。宝钗道 :“我还得吃杯热酒。 刚才道儿上大大的受了一惊,这会儿心神还没有安稳,不敢吃饭。”王夫人问道 :“为什么受惊?”宝钗、珍珠将庵里留住 不放,宝月定计私下进城,车惊闹事前后说了一遍。王夫人问道 :“那个姑娘呢?”嫂子们答应,在底下听事房里。王夫人 道 :“你们好好的同他上来,我瞧瞧。”宝钗道 :“也好,就叫他同着吃碗饭罢。”嫂子们答应。去不多会,同那姑娘进来,见太太、奶奶们都拜了一拜。
王夫人看他虽是贫家女儿,倒生得端庄美貌,约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两眼哭得通红。身上穿着旧纱衫子,旧桃红单布裤子,扎着裤脚,两点点小脚。太太、奶奶们瞧着,倒很欢喜,问他道:“姑娘,你姓什么?家里还有谁?姐妹几个?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今儿是到那儿去?你不要害臊,只管说给我听。”
珠大奶奶叫丫头端张杌子, 给这姑娘坐着吃饭。那姑娘见太 太们如此款待,才放心抬头观看,向着众人瞅了一遍,低头不语;又将宝钗不住眼的瞧了一会,似欲有言羞难启齿。丫头们端过杌子,宫裁让他坐下。只见他红晕桃腮,忍不住眼泪纷纷的指着宝钗问道 :“你这奶奶不是宝姐姐吗?” 宝钗听说忙放下杯子,拉着他细看了半日,说道 :“你倒有些像韩二姑姑 家的友妹妹,不知是你不是?”那姑娘听说,拉着大哭道 : “宝姐姐,我正是友梅。今日遇见你,我就有了性命。”宝钗 十分惊异,忙问道 :“你们回去这些年,怎么在这儿呢?”王 夫人忙问道 :“是咱们的亲戚吗?”宝钗道:“他是咱们本家 二姑姑的女儿,名叫友梅。二姑姑嫁在韩家,这姑爷是个有名秀才,名叫韩铁,最是性情古怪,从不与人交往,杜门不出,总在家念书。单生友妹妹这个女儿,就当儿子叫他读书写字。
连二姑姑也不许出门,就是回到娘家,一年也没有一两磨儿。
我同友妹妹也不能常见面。那年姑爷实在穷不过去,有姑爹的一个姐夫鞠冷斋,在一个什么地方做知县,就带了家眷去投奔他。起身的盘费还是我妈妈帮他的。不知去了这些年,仔吗他又在这儿呢?”韩友梅未曾说话,已是伤心的不可解,泪流满面说道 :“这位就是贾府的姨妈吗?”宝钗道 :“这就是我的太太。”友梅赶着过来,跪下磕头。王夫人赶忙扶起,说道:
“谁知为车闹事,倒会着了亲呢!”友梅拜完,宝钗道 :“这是大嫂子,这是二嫂子,这是四姐姐,这是巧姑娘,这是你大舅母的二姐姐。”友梅都拜见过了。王夫人道 :“你同姐姐们 一面吃着酒,慢慢说话。”友姑娘坐下说着 :“我今日遇着姨 妈同姐姐,我就有命了。我自那年跟着父亲、母亲到山西找鞠大姑爹,可怜一路上辛苦,好容易到了那儿,谁知鞠大姑爹早不做官回南去了。咱们爷儿们几乎流落在外,兼着父亲忧愁成病,一天沉似一天,不到半年就一病不起。我同母亲无力扶榇,只得娘儿们变卖了一个干净,才回到山东。又苦度了两年,我妈妈也不在了。我孤身一人,靠着一个远房叔叔,名叫韩捣鬼。
我跟着婶子过了一年,我那叔叔在一个大财主家做伙计,也常请那财东来家,同我婶子有些鬼鬼崇崇,不像个样儿,还要叫我递东递西。我瞧着很不是个路数,我成天家的寻死上吊,那叔叔知道我是不上他的道儿,心儿里就很不喜欢。去年他的财东死了,他也没有了靠山,时刻在我身上想法儿。今年听见他财东的一个姨娘在这里开个什么局子,很发财,他将我哄着进来,才到不多几天。他先到那局子里去,不知捣些什么鬼。今日领我到他家去,我瞧那个样儿很不正路。到晚上吃饭,来了 几个体面客人,他们都在一堆儿喝酒,叫我陪他们坐坐。我那儿受得,就哭着闹着的喊骂起来。那个年轻些儿的说道:‘且送他回去,慢慢劝他。留在这儿倒不好 。’我叔叔一肚的气,叫一辆车拉我回去。谁知巧巧儿遇着宝姐姐们带了回来。这是我爹爹、妈妈阴灵保佑,将我送来交给姨妈同姐姐,保全我的身命,不然终不免流落烟花,不知死所。”说着,走到王夫人面前双膝跪下,抱着两腿,泪流满面说道 :“求姨妈大发慈心, 留我做个丫头使唤。我情愿终身服侍,将来粉骨碎身报姨妈大恩大德。”说罢,放声大哭。
王夫人很觉伤心。宝钗也过来跪下,说道;”太太念他书香之女,惨遭恶叔欺凌,几至终身失所。这是他父亲的廉介、母亲的苦节,鬼使神差将他交到咱们这儿来。求太太开恩,收他在屋里做个丫头使唤罢。”王夫人道 :“你们都起来,我留 是必留的,也要商量个道理才是。”宫裁同平儿也帮着劝太太留他。王夫人说道:“我家再多养几个也是常事,别说添他一个。若说做丫头,这是断使不得的。他是个名士的女儿,方才听他的志烈,真令书香旧族人家生色,我很钦敬。我的意思且留他在我身边算个女儿,等回到金陵再做道理。” 宫裁道 :
“太太竟认了女儿,将来替他择配,谁还不依吗?太太若说到 金陵再做道理,倒叫他疑疑狐狐的不放心。”平儿亦说 :“大 嫂子的话很是,太太竟是这样定了罢。” 宝钗猛然想起道 :
“月生说’同太太有母女之分,不远见面’,莫非应他身上!” 珍珠惊道 :“不错,看他品貌,与妙玉、月生不差什么,前日 的话一准应他该做太太的女儿,这数已前定,断难勉强。”王夫人点头道 :“真是一件怪事。我不认女儿的缘故,想着到了 金陵,如其合式就给兰哥儿做了媳妇。但是兰儿性情古怪,又恐嫌他是领回来的,虽勉强听我做了亲,到底心里总不舒服。”
宫裁笑道 :“兰儿的脾气太太很知道,他自从中了举,越发闹 的心高气傲,谁也看不在眼里。”平儿道 :“太太竟不用三心 二意的,将来另对亲家罢。”王夫人听珠大奶奶的口气,知道他也不愿意要他做媳妇,心中拿定主意,说道 :“既是数由前 定,我也不敢推托,竟做了女儿,将来随我择配。”宝钗十分欢喜,叫友姑娘赶忙磕头拜母。王夫人坐着,受他拜了八拜。
拜过三位嫂子、两位姐姐、巧姑娘,拜完之后,友梅道 :“爹 爹同三位哥哥,请宝姐姐同去磕头。”宝钗笑道 :“爹爹同大 哥俱已仙去,琏二哥哥同宝二哥哥都做了和尚。那位就是琏二嫂子。”平儿笑道 :“我同你宝二嫂子都是和尚的老婆。”王 夫人们哈哈大笑。
宝钗笑着道 :“还有一位三哥哥同大嫂子的大侄儿,在远 处念书呢,也就在这几天回来。等太太送了行回来,带你到大爷那边去拜祖先,再拜见大爷、大妈、珍大嫂子,还有一个姐姐侄儿媳妇。”王夫人笑道 :“你同他说明白,不然他不懂什 么叫姐姐侄儿媳妇。”宝钗笑道 :“珍大嫂子的儿子蓉哥儿, 他的媳妇蓉大奶奶不是咱们的侄儿媳妇吗? 新近咱们同他拜 了姐妹,他的年纪最大,是姐姐,咱们叫姐姐侄儿媳妇,他叫我是婶子妹妹。”大奶奶笑道 :“你们也真会闹个事。”王夫 人道 :“友梅,你还有个道士姐姐呢。”奶奶们都大笑不止。 宝钗道 :“友妹妹排行六姑娘了。” 王夫人吩咐内外大小人等,自此俱称六姑娘。珍珠道 :“六妹妹一切衣饰、行李都是 我替他料理。”王夫人笑道 :“你同宝丫头分办,等着我还你 们罢。再将秋桂派了服侍六姑娘。”秋桂答应。
王夫人道 :“明日对林之孝说,叫他找了韩捣鬼来,给他 几两银子,同他说个明白,也不怕他不依。”众人道 :“太太 说的很是。”珍珠道 :“咱们这几天人口兴旺。昨日薛大奶奶 说的,下去一天好似一天,我瞧着比原先又是一番景象。”平儿道 :“自老爷去世后,咱们这宅子里闹的冷不痴儿的,何曾 有点儿阳气!自太太起病之后,一天热闹一天,真是太太的福运。”宫裁道 :“那几年家里颠三倒四的,我瞧着实在是他们 两个和尚防坏的。这会儿尽剩了和尚奶奶,倒过的兴旺。”平儿笑道 :“还有不怕防的堂客,偏要相与和尚,这又怎么说呢!” 太太们说笑一会,王夫人道 :“夜已不早,且去安歇。 明日同六姑娘同去送行,转回来到宁府磕头。”宝钗们答应,吩咐收去碗盏,用过茶,伺候太太安寝后,各人散去。友梅亦与珍珠同炕。自此以后,友姑娘一切衣服首饰都是珍珠照应交代不提。
且说韩捣鬼原是个破落户子弟,靠着使两个风流钱儿。见侄女友梅出脱的一表人材,就同他老婆王三儿商量 :“咱们这 儿,除了当日那个财东外,那里有那样的大头可以出得几个钱梳拢他呢?”王三儿道 :“我听说孙姨娘同花子空打了伙儿 开了局子,十分兴旺。我因带着身子,道上难走,也常想着到那儿,趁我的年纪还轻,赚几个钱过过下半辈子。这会儿偏又去不了。”韩捣鬼道 :“既是这样,我先将友儿骗去,交给孙 姨娘,等他入了马,再来接你。”王三儿应允。
夫妻两个商量停当,韩捣鬼将友梅骗了起身到京,住在一个小饭店里。找着孙姨娘同花子空说了来意,他们大乐,就叫韩捣鬼第二天带友梅到他家去。这天正是孙姨娘、花二奶奶同金哥儿们都有买卖,又是几个出钱的冤大头,就叫友梅陪酒,意思要在这几个冤大头里替他梳拢了,底下就好放手做买卖。
谁知这友梅天生节烈,听见叫他陪客吃酒,他就勃然大怒,立刻往外就跑,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将几个冤大头吓的胆战心惊,赶忙说道 :“罢呀,快些送他回去,别闹乱儿。这几天城 上拿的紧,别叫咱们淘气,快叫他去罢。若是不叫他去,咱们都散了。”老孙听见,赶忙叫韩捣鬼”且领回去,等咱们慢慢引他动了心再办罢”。
韩捣鬼无奈,只得叫辆车将他装上,自家跨着辕儿。走不到多路,进了一个胡同,只见墙边有个大黑影子在马头上直扑过来。那马就大惊飞跑,往前直奔,赶车的那里带得住?他一直冲出胡同口去,正遇着贾府的车,插在一堆,两边牲口都惊跳的多高。韩捣鬼如醉如痴坐着不动,忽然看见许多堂客站在面前,他正看得出神,只听见一阵声响,脑袋上的鞭子就如雨点的打来,脸上、耳上、身上无处不是鞭子。这才大惊,赶忙跑下车,缩着头往人缝里拼命挤了出去,往前飞跑,也看不出是那里,见弯转弯,跑了半日,四处并无人声。
此日正是七月十五日,月明如昼,见有一所大宅子,两扇大破门关着,并无人声。就在大门外的石礅上坐下,喘了半日方定。听见四处哭声断续,远近不一而作。还有人家烧包的火光,忽明忽灭。一阵风来,不知是那里施食放焰口,经声梵语,隐约可听。坐了一会,心中十分烦闷,站起来在那月光之下信着脚儿混走。又转了一个胡同,刚走进去,望见前面像是几个堂客在那里说话,笑声盈耳。赶忙走上前去,刚到三岔地方,见有三个娘儿们要往东去,有一个是往西去。只听见那三个说道 :“明儿吃你的喜酒,不兴混赖。”那一个笑道 :“这是前世的姻缘,也亏我的工夫等到今日,要先偏你们了。横竖你们也来的快,咱们明日见面再说罢。”韩捣鬼在他们背后月光下看去,都衣装华丽,就是面貌看不真。听他们的声音,只觉得娇声呖呖,令人心醉。此时心旌摇荡,把持不住。见那一个独自往西转了过去,急忙上前。刚转过犄角,觉得一阵冷气,身 上打了个寒噤,心中害怕,顿觉寒毛直竖。正要折身回去,耳边只听见”嗤嗤”声响,站住脚低头一望,见那个堂客蹲在墙边见小外儿。
韩捣鬼两边一看,并无人影,就放大胆子走上前去,说道:
“大奶奶要手纸,我这儿有。”那堂客笑道 :“我正想着要手纸,你倒知趣。”韩捣鬼听见说他知趣,心中大乐,赶忙取出,蹲下身去递了与他,顺便伸过手去碰了一碰。那堂客笑嘻嘻将他的手一推,说道 :“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韩捣 鬼问道 :“你住在那儿?家里还有谁?”堂客道 :“我就住在前面不远儿,家里只有我一个。”说着,站起来系了裤子。
韩捣鬼看他脸儿很像他老婆王三儿,还觉得十分媚妖。此时心不自主,问道 :“我到你家去坐坐,使得使不得?”那堂客笑 道 :“我本来要邀你到家去坐坐,怕你嫌我。”韩捣鬼笑道: “我若嫌你,不在这儿同你说话了。”说着,将他的手拉着同 走,问道 :“你为什么手这么冷?”那堂客笑道:“立了秋有 半来月,早晚风凉,衣薄故此手冷。”说着,走不多路有一个顶小的圆门儿,那堂客蹲下低头进去,韩捣鬼也照着钻了进去。
只见里面房屋甚多,高楼大厦。拉着那堂客正要求欢,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喊叫震耳,男男女女像是打架,其声甚近。韩捣鬼甚觉心惊,说道 :“我去罢,别叫你淘气。”折转身就走。 那堂客赶忙过来,将他拉住,说道 :“好容易我等了你来,你 怎么说是去呢?你不用害怕,我同你到楼上去睡,再也没人知道。”韩捣鬼此时身不由己,可怜只得跟他上楼。那楼梯十分难走,堂客在前将他拉了上去,见那楼上并无床帐。壁上有一个面盘大的月光儿,望过去,里边桃红柳绿的又是一个地方。
韩捣鬼问道 :“那是什么地方?”堂客道:“那是仙境,要有 缘的才能够去瞧。”韩捣鬼问道 :“不知我有缘无缘?”那堂 客笑道 :“若是无缘,如何到得这儿?你只管放大胆子去瞧。” 韩捣鬼十分欢喜,走过去,看见里面金银珠宝遍地皆是,还有许多美人,瞧见韩捣鬼都用手乱招。韩捣鬼伸头过去与他们说话,不觉那月光已套在脖子里,那堂客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韩捣鬼大大的打了一个寒噤,回过头来,见那堂客面似石灰,两眼吊出在外,披着头发,口中拖出有三寸多长的红舌。韩捣鬼要叫”哎呀 ”,谁知脖子里业已箍紧,叫不出来,瞪大两眼 看那堂客,两泪汪汪一言不语。心中正在悲切,只见堂客将他一推,顿觉万箭攒心,身悬气闭。
这韩捣鬼只为要将侄女送入烟花,以至神鬼不依,叫他做了悬梁自缢鬼。可怜他靠着个王三儿,吃了几年风流茶饭,使几个风流银钱,夫妻两个坏了良心,还要将个冰清玉洁的香闺丽质送入青楼。如今撇下王三儿别抱琵琶,自家落了个财色两空。这正是:
一生用色仍归色,临死贪财总误财。
谁知韩捣鬼遇着吊死鬼,将他引入老孙的院子里,吊在一棵大枣树上。老孙同花二奶奶、金哥儿这天正邀了两个快家子赌钱,伙着吃两个冤大头的钱。内中有一个大头姓包,插号儿叫毛包。他有钱有势,任什么儿也不怕,又长了一个古怪脾气,专爱闹个事儿。今日一会儿输了八九百银,他也慢不要紧,又到一个人的面前做庄,毛包去抓他的骰子,说道 :“卖给我罢。” 那人将他的手一推,说道 :“不卖给你。” 这毛包脸上磨不开,登时大怒,抓起骰子,照那人脸上一撒。那人又是个标子,那里受得?拿起骰盘,照着毛包脑袋上就打。毛包瞧见赶忙将身子一闪,那盆就端端正正打在一个人的脑袋,只听见”噗嗤“一响,鲜血直喷。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 脱官司移花接木 免俗套醉酒长亭

话说毛包看见那人将骰盆打来,赶忙将身子一闪,那一个二三斤重连土包锡的大碗,斜打在金哥儿囟门上。来的势重,只听见”拍插”一响,登时鲜血直喷,金哥儿往后一仰,登时间做了青楼恶梦,栽倒地下。毛包瞧见越发不依,喝令家人们捆起他来。那个标子那里肯依?推翻桌子,也叫车夫、小子一齐动手乱打。这一片喊声,惊天动地,将烛台灯盏一齐打灭。
家人在黑暗之中混打。那街上过往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左右街坊都开出门来瞧热闹。听见里面喊道 :“打死人了!”正在喊 叫,只见几个人披头散发往外飞跑,浑身衣服扯碎,满面流血,嘴里嚷道 :“好打,好打!叫你们这些忘八膏子跑掉一个的, 也算不了我包大太爷!”说着,分开众人跑到街上,叫家人去将堆子上的叫来,说道 :“花家出人命,这男男女女跑掉一个, 我明儿问你要人!我浑身都有伤,明儿一早上城去报。”堆子上的听见,拿着灯笼赶忙进去,那些男女还围着一个人正在打呢。连忙吆喝众人住手,看那被打的人,不是别个,竟是花二爷,已经打的呜呼哀哉。堆子上的官儿说道 :“外人打他,你 们还要抵死的劝开才是个道理,怎么你们是他的老婆,倒同着外人将他打死,这不是胡闹吗?”孙家的们如梦方醒,彼此惊异,说道 :“我们刚才明明是扯着张标子打,怎么又打的是他 呢?”堆子上的笑道 :“这是那里话呢?你一个人瞧错罢了, 也没有你一家子都瞧错的道理。这话哄谁呢?那边地下的,又是谁打死的?”众人指道 :“那是张标子。”堆子上的说道: “你们都不用走开,咱们好写报单。”老孙同花二奶奶商量道: “咱们这场官司是打定了,谁替咱们照应家里?”花二奶奶 道 :“赶着去接咱们二姑娘来,叫他照应。我还有一个主意, 这堆子上的几个人,多多的给他点儿东西,求他报单上别说是咱们打死二爷的。明儿到堂上,我同你一口咬定张标子,拼着拶两拶子,衙门里上下多花几个钱,谁还不照应咱们吗?”老孙点头,赶忙拉了堆子上的头儿到屋里说话。先将手上一双金镯子送了他,求他报单上照应的话。那个人将镯子拽在腰里,说道 :“咱们也不要你多少,你给我们二百银,我的报单上只 说是你们到堆子上喊禀就是了,别的我也不管。设或张标子说出咱们瞧见你们打的,官儿叫去问,我们只说见你们围着打张标子就是了。”老孙同花二奶奶”千哥哥、万哥哥”的叫着说道 :“横竖官司完结之后,我姐妹两个靠定你一辈子呢。”那 头儿笑道 :“既是这样,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两个这会儿就赶 着到坊上去喊禀,就说张标子逞凶连毙人命。明儿到堂上去,松不得一句口儿。 这不是当玩的,拼着要吃点儿苦才得呢。” 老孙们依他去办,一面分头去叫张二姑娘同金哥的父亲,一面到坊上喊禀。回到家里,天已大亮,瞧见西边院子里大枣树上吊死一个人,众人都吃了一惊。定睛细看,认得是韩捣鬼,不知多会儿吊在这里。金哥儿的父亲马胖子说道 :“我倒有个主 意,这会儿我二姑娘已死,我又没有空儿陪着打官司,况且那两个主儿都不认得我,竟将二姑娘做了这吊死鬼的女儿,就说他见女儿被人打死,他气忿自缢。我撇开身子,好帮着你们打官司照应。”老孙连连点头,花二奶奶道 :“你瞧他脸上倒像 还带着伤呢。”正在议论不了,见张二姑娘急忙忙的跑了进来,惊问道 :“你们仔吗闹出人命来了?”老孙们将昨晚的事从头诉说一遍。张二姑娘道 :“你们还不穿上孝? 官儿也快来了,衙门里有人去料理没有?”老孙道:“还没有呢。”二姑娘道 :“我相与的一个上房先生,待我最好,各衙门都有熟人。 我去找他来,咱们就托他一个去料理。”花二奶奶道 :“很好, 你快去罢。”张二姑娘出来雇了一辆快车,飞撵的去了。一会儿,就同那位先生坐车同来。老孙们邀在屋里,将缘故说了一遍。那先生算了一算,各衙门拢共拢儿要三千吊钱,都包在内。
老孙一口应允,先给他一张银票,是一千两银子,“你拿去料理,余下的一半天再找补”。那先生瞧着他办事简绝爽快,心中十分欢喜,就赶着坐车替他各处去照应。老孙同花二奶奶赶着又托两个最相好有势力的人,花了二三千两,替他们打点明白。
老孙姐妹两个打了一场人命大官司,没有吃着一点儿苦,竟做在张标子一身上问了个斩决。后来老孙们念韩捣鬼死的苦,将王三儿接来,拉着张二姑娘伙开着局子,倒也兴旺。只可惜花子空闹了个四大皆空,如是而已。此话交过不提。
且说王夫人们一早起来,梳洗收拾。珍珠也替友梅换了衣裙衫裤鞋子,他们一样都穿素服,赶着领他到太太屋里来请早安。王夫人见他三姐妹站在一堆不分上下,心中十分欢喜,说道 :“看不出不是我生的女儿。”正说着,珠大奶奶也进来给 太太请安。宝钗、宝月两姑娘同大嫂子见礼。宫裁将友梅周身瞧了一遍,笑道 :“真个是太太的女儿。”王夫人笑道 :“谁说是假的吗?我瞧着这孩子倒很有些福相。” 珠大奶奶道 :
“同宝妹妹、四姑娘姐妹三个的品貌竟不分什么,谁不说是太 太的姑娘呢?”正在说笑,林之孝进来回话说 :“厨子们一早 都在长亭伺候,太太们差不多也可以先到那里去等。”王夫人点头,吩咐 :“家里还留珠大奶奶、月姑娘同你。家里的照应发行李,总要上紧赶办。我又得了个六姑娘,真是可喜。”林之孝道 :“昨晚上垂花门传话出去,知道太太得了六姑娘。因 夜深,今日来替太太道喜。”王夫人命友梅见了林大爷,林之孝赶着给六姑娘道喜。王夫人道 :“六姑娘是宝二奶奶姑妈的 女儿。这姑老爷姓韩,是个名士。夫妻不在了,他倚着一个当家子的叔叔,叫做什么韩捣鬼,将他骗了进来,要卖他到不好人家去。六姑娘不依,哭着喊着要寻死上吊,那家不好人家没有法儿,交还他的叔叔,坐车回家。谁知道儿上碰翻宝二奶奶的车,是这样才将他带了回来。说起来,才知是自家姐妹。我听他叔叔这样坏良心,我也断不肯将他放出去。你一会儿去找着他叔叔,同他说明,赏他几两银子叫他回去。从此以后,只当没有这个人。他若不依,不但不给银子,还要送官去办他。
你瞧着该应怎么办法就是了,横竖这个人我是要定了。今儿回来,我带他去拜祖先同大太太们。”林之孝答应去办不提。
王夫人等着平儿上来同吃点心,诸事交给珠大奶奶同宝月。
吩咐停当,领着琏二奶奶、宝二奶奶、珍珠四姑娘、友梅六姑娘,每人一辆飞檐大鞍车,带领着多少丫头、嫂子们共有一二十辆车,家人、小子骑上牲口,一直竟往长亭而去。此时正是七月中旬,秋光高爽,那些村庄妇女满头戴着野菊花儿,三三两两在那里簸麸碾麦。两边地上的高粱俱已含苞吐穗,十分丰足。走了半日,约有十五六里来路,才到长亭。
太太们下了车,这店里都是贾府办的铺垫、灯彩,摆的很体面,厨子们早已备办妥当。太太们用过茶,到外面来瞧瞧野景儿。宝钗、珍珠想起在这里送柳太太起身,同着琏二哥遇着那个和尚,谁知他竟能割恩断爱撇下妻子飘然而去!今日我们都在这儿,不知他在那里逍遥自在呢?珍珠想到伤心,不觉掉下泪来。宝钗瞧见,忍住悲切,将嘴努了努,珍珠赶着掉过头去擦泪。平儿瞧见问道 :“四姑娘又做什么?”珍珠笑道: “我一辈子怕见野景儿,瞧见了就要伤心。”王夫人道 :“明儿下了船,时刻都是野景儿,你那里伤得这些心!”宝钗道 : “我那年在这儿送妈妈起身,几乎将心肝五脏都哭的要掉出来。 香菱哭的更利害,谁知他到家就不在了!咱们同妈妈倒快要见面,只可怜那个香菱想起来原该要伤心。四姑娘又不为这个,又不为那个,瞧着野景儿就流眼泪。你那眼泪比林姑娘的还要多,倒像眼皮子上带着个眼泪口袋,不用费事顺着口儿往下就流。”太太们听了,都忍不住吃吃大笑。珍珠道 :“咱们由水 路回去,不知到林姑娘坟上去便不便的?”王夫人道 :“我听 见老爷说,在平山堂的后身湾船上去也不远儿。这几年谁去替他们上坟?可怜只怕连上堆儿都塌完了也论不定。我原想着过扬州要去给姑太太娘儿们上坟。我还有金山寺的一个愿心,还是我进来的那年许下的。这一磨儿回去,必得要耽搁一天还了愿心。”宝钗指道 :“那一阵,只怕是他们来了。”众人抬头, 望见灰尘蔽天,那一群车马来的不少。渐渐走近,梁贵过来回道 :“大太太们来了,前面骑顶马的很像汪福,后面牲口上像 是珍大爷同蓉大爷。”正说着,那车马来得很快,已看明白,果然一点儿不错。也是一二十辆车,还有一二十匹马。汪福骑着顶马,看见二太太们都站在外面,远远的就下了牲口。后面珍大爷们瞧见了,又走近些儿,也下了牲口走着过来。大太太车已到了面前,媳妇们赶着过来伺候下车。
王夫人笑道 :“我知道大太太来,在这里等着接呢。”邢 夫人笑道 :“我远远瞧着你们这一堆儿,再瞧不出谁是谁。直 到面前才瞧得明白。亲家们也来了,同着一起儿出城,咱们送的顶远,别的就在城外,车儿马儿多着呢。同他们走闷的慌,叫咱们的车先冒上前来。我瞧见蓉姑娘同蟾姑娘坐在驼轿里,姐妹两个在那里哭呢。”邢夫人说毕,瞧见友梅问道 :“这姑 娘是谁?总没有见过,倒很好的一个人儿。” 王夫人笑道 :
“咱们进去对你说。”两位太太拉着手儿到了上屋里坐下。平 儿、宝钗、珍珠给大太太请安,珍大奶奶、蓉大奶奶给王夫人请安,珍大爷、蓉哥儿也请安问好,都问这姑娘是谁?王夫人笑道:“这六姑娘是我的女儿。我等着送过行,才领他去拜祖先,再给大爹、大妈、哥哥、嫂子磕头。这会儿既都在这儿,就叫他磕了头,我再说这缘故。” 吩咐友梅过来,指道 :
“这就是你大妈。”友梅听见,在邢夫人膝前跪下,磕了四个 头。邢夫人很喜欢,说道 :“好儿子,起来,起来。”友姑娘 磕完了头站起来,王夫人又指道 :“这就是你珍大哥哥同珍大 嫂子。”友姑娘对着哥嫂跪下去磕头。珍大爷夫妻两个赶忙扶他。友姑娘拜完,宝钗笑道 :“这是珍大哥哥跟前的蓉大侄儿, 这个就是咱们的姐姐侄儿媳妇蓉大奶奶,你们都见个礼罢。”
于是,三个人同拜。珍大奶奶拉住友姑娘说道 :“六妹妹,快 起来。你是个姑姑,怎么回侄儿们的礼?别叫外人瞧见笑话。
你别听那没有溜儿宝丫头的说话。”珍大爷笑道 :“宝姑娘真 会闹个燕儿孤,怎么同蓉儿的媳妇拜了姐妹?这怎么说呢!”
宝钗笑道:“等着你娶孙媳妇,我还要同他拜姐妹。”珍大爷笑道 :“那个你成了个老妖精的姐姐。”大太太们都哄然大笑。 众人笑了一会,大太太吩咐丫头、媳妇们都过来见六姑娘道喜。
珍大爷道 :“咱们倒忘了给婶子道喜。”邢夫人笑道 :“真个的,都是叫你们说笑话,将我笑忘了。”王夫人赶忙拉住道 : “好姐姐,说了就算了,你们都不用,快坐下听我说他的来历。” 众人依着王夫人吩咐,俱一齐坐下。
王夫人将友梅的家乡住处、名儿姓儿、怎么去怎么来的缘故,从头说了一遍。贾珍听了大怒,说道 :“原来是韩雪江先生的女儿!我从雪江先生看过文章,深知先生真是有名的宿学,清介非凡,只有一女。我同六姑娘是世兄妹。那个什么忘八膏子韩捣鬼,这样可恶,这还了得!等我回家,叫人去抓了这个奴才来,他叫什么韩捣鬼,我拿大杠子将他这个鬼捣他一个稀糊脑子烂!叫他试试我这捣鬼的手段,问他还敢作怪不作怪呢?” 引的两位太太、奶奶们都笑个不止。王夫人笑道 :
“我已吩咐林之孝去对他说,不知他肯依不肯依。既你是韩公 门人,很好,就交给你去办。说是这样说,那个什么韩捣鬼也别难为他,赏他几两银子,叫他写个字据儿给咱们就是了,也不犯同他去生气。”太太们正说着话,家人们进来回说 :“亲 家老爷到了。”贾珍带着蓉哥儿赶着去接。邢夫人们刚要出去,见桂太太们已下了骡轿,一班儿都走进来,同到上屋。这上屋是一连五大间,并无隔断。靠西边设着一席,是亲家老爷同姑爷、珍大爷父子四位,东边三桌是奶奶、太太、姑娘们的。众人到了上屋,都还散坐着。 桂恕同金夫人再三称谢,说道 :
“大姐姐今儿何苦费这些事?又要花多少钱,叫咱们实在不安。” 邢夫人、王夫人笑道 :“这算什么?不过水酒一杯以润行色, 妹夫同妹妹何烦挂齿。从此康庄得意,日听好音。”桂怒们答道 :“总赖福庇。”邢夫人又叫孙女婿过来,亲亲热热的谆嘱 了几句,就在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替桂堂带在身上,说道:
“过两年,我来接你完姻。”桂堂答应拜谢。 那边宝钗、芙蓉、蟾珠、珍珠一班姐妹们说不尽的离愁别绪。王夫人吩咐友梅,给三姨夫、三姨儿磕头,桂恕同金夫人忙问道 :“这位是谁?”王夫人道:“这是我新得的女儿,带 他出来替姨夫、姨妈送行。”桂恕道 :“怎么好呢!等着我到 了广东再寄东西给他罢。”王夫人笑道 :“姨夫、姨妈慢慢的 赏他罢。”又命友姑娘同蟾珠、芙蓉还有祝府两位姨娘都见了礼。
桂恕道 :“今儿有一件大新闻,说起来真要吓死人。我夫 妻儿女若不亏大姨太太这一番大德,不但不能出京,今儿就要闹的不可开交,想起来令人可怕。”王夫人忙问道 :“有什么 新闻,妹夫说的这样可怕?”桂恕道 :“就是我欠他短票的那 家,昨晚上闹出三条人命来。今儿都到刑部。”王夫人惊问道:
“就是那个什么孙太太吗?”金夫人笑道 : “就是他闹了 大事,三条人命呢!”王夫人忙问道:“怎么三条人命?”桂恕道 :“我听见说那个姓孙的有个亲戚姓韩的,叫做什么韩捣 鬼。”贾珍接着赶忙问道 :“韩捣鬼怎么样?”桂恕道:“听 说这韩捣鬼带着一个侄女儿从山东来到这里投奔,姓孙的就留他爷儿两个住在家里。昨晚上孙家请客赌钱,想是叫他侄女儿陪客。也不知是为什么,在里面赌钱一个姓张的叫做什么张标子,不知怎么同那姑娘翻了,拿起赌钱的盆子打了过去,一下子就将那姑娘打死了。韩捣鬼同他不依,那张标子又将他打了一顿,谁知那韩捣鬼气忿不过,就在他院子里吊死了。他本家姓花的拉住了自然要不依,那张标子真是个标子,叫众人攒着一顿乱踢乱打,又将姓花的打死了。一会儿就是三条人命。”
王夫人问道 :“妹夫怎么知道吊死的是韩捣鬼呢?”桂恕道: “我原不知道什么韩捣鬼, 只因刚才那个姓孙的来找我替他刑部里去说人情,是他亲口对我说,我才知道。”贾珍忙说道:
“如果韩捣鬼真个吊死了,实在是报应不爽,真令人可怕。 但是那个侄女是不是只怕还未必真,其中尚有缘故。”桂恕道:
“千真万真,刚才姓孙的说,韩捣鬼的侄女儿因为丈夫没了, 无人倚靠,到这儿来投奔他的。谁知那张标子要调戏他,那个堂客不依,就骂起来,要同他拼命。张标子一时怒发,拿起赌钱的盆子当头一下,就打死了。所以我知道是真的。”贾珍笑道 :“我只要韩捣鬼是真吊死就是了,那堂客真也好,假也好, 咱们管他做什么?”两位太太在那边点头叹息道 :“好报应, 好报应!”贾珍道 :“有一个人,说起来亲家也该知道。”桂 恕问道 :“是谁?”贾珍道:“韩雪江先生,亲家可知道?” 桂恕道 :“韩雪江不但知道,而且相好。那年他带了家眷去找 他姐丈鞠冷斋,自从那年去后,杳无音信。于今鞠冷斋现在家姐丈家里给梦玉看文章。冷斋同祝大宗伯同年中最为相契,所以去官之后,就在祝家。倒不知雪江近在何处?”王夫人用手指着友梅笑道 :“此即雪江之女也。”桂恕惊问道 :“怎么他是雪江的女儿?”王夫人笑道 :“叫你大亲家说这缘故。”贾 珍就将他到山西的光景,直说到昨晚车惊轮断,宝妹妹带他回来相认拜母,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桂恕同金夫人不胜惊叹,说道 :“昨晚马惊插车,这都是雪江夫妇阴灵默佑,故意送到这 儿来的。大姨太太收他为女,我们都是感激。既是这样说,那韩捣鬼是死有余辜的了!他吊死也还是雪江之灵,天理昭彰,令人可怕。”说着,叫友梅到面前,问道 :“今年几岁?”友 梅答道 :“十四岁。”桂恕道 :“从今以后,须要孝顺太太,以报救你的这番恩义。”友梅一阵伤心,泪流满面,不能答应出声,呜鸣咽咽哭的十分伤感。桂恕安慰他几句,说道 :“我 见你姑爹鞠冷斋,对他说你的这一番风波际遇,也叫他夫妻两个放心欢喜。”贾珍道 :“咱们吃面罢。”桂恕道 :“天也不早了,我竟领了盛赐,以便起身。”太太吩咐家人摆面,家人们一齐答应,立刻两边摆起杯筷,挨次坐下饮酒。今儿连赶车的都一概有面。此时内外端面上菜,往来不绝。
王夫人恐他姐妹们哭哭啼啼,倒要引起老姐妹离恨,因想出一个主意,说道:“今日是妹夫、妹妹荣升大喜,都要放量饮他个十分得意。少刻上车,姐妹们一笑而别,不许用送行俗态:嘱咐叮咛,牵衣流泪,甚属可笑。我们今儿不必学此故态,给他个大醉,一同上车,不必说话竟自分手。将来书信常通,有话很可说得,又何必上车的时候唧唧闹的心烦意乱呢!”
桂恕笑道 :“大姨太太的话很是, 咱们今儿分手不许有送行俗套,都要吃的醉醉的上车最好。”贾珍命取大杯来,两亲家畅饮。这边太太们也说说笑笑,欢乐饮酒。那些内外家人、仆妇也都吃酒吃面,将个长亭的大饭店做了开筵东阁,十分热闹。
不觉已过了晌午,老爷、太太们俱已用毕。各家丫头、媳妇们收拾完结,四处车马全行伺候,贾府办差家人检点收拾一切物件。桂怒笑道 :“咱们不须嘱别,竟是各上各车最好。” 太太们都道 :“甚是。”各人领着丫头、媳妇都到外面,桂恕 同金夫人道:“咱们今儿闹做新样儿,先送太太们上车回去,咱们起身,这倒有趣。”王夫人笑道 :“送行原是先送行人, 咱们今儿说过,不必你送我送的,竟是一齐上车,各人走各人的最好。”桂恕道 :“既是如此,咱们竟请上车。”这几处家 人、媳妇们都纷纷伺候,各上各车。此时珍珠、芙蓉、宝钗、蓉大奶奶拉着蟾珠、太太的手不忍分离,太太们瞧见,催着上车。可怜姐妹们一句话也说不出,硬了头皮,各家的丫头、嫂子们扶着流泪上车。太太、奶奶们也都各人分手。只听见一声吆喝,车马纷纷各分南北。从今是:
寒侵旅帐知霜重,行到天涯觉梦长。
不言桂恕从此长行。且说邢夫人们原打谅着分离的时候有一番悲切,谁知新样儿一齐上车,竟是这样一走,倒省了多少离愁别恨。坐在车里,望望两边野景,不觉日已沉西。赶到城里,邢夫人吩咐 :“请二太太们同着祝府的姑娘、姨娘都到家去。”家人们连声答应,赶着照会后面赶车的。
走不多会到了宁府,太太、奶奶、姑娘、姨娘们一直到里面下车。来到上屋,芙蓉同两位姨娘又给大太太们见礼。王夫人吩咐,祠堂里点上香烛,领着友梅去拜过宗祖。请大老爷进来,叫六姑娘拜见大爷。贾赦问了他的来历,贾珍将他的缘故说了一遍,大老爷十分欢喜,叫邢夫人留二太太们吃晚饭。
贾珍差个妥当家人去打听孙家事故同韩捣鬼的死活。那人去了一会,来回大爷说 :“是韩捣鬼实在吊死了,他的侄女同 花老二叫一个姓张的打死了,凶手同在场动手的人全行拿去。
孙家堂客们都在家里。”贾珍道 :“我只要那姓韩的是真吊死 就是了。谁去管别的闲事!”随走进去回了两位太太,都欢喜放心。
王夫人在宁府里吃了晚饭,带着芙蓉们回到家去。林之孝将韩捣鬼的话回覆太太,又将今儿运行李同太太上屋里木器等项到船的说话。王夫人道 :“都要赶明后日运完才好。”珠大 奶奶道 :“两天全完了。”王夫人问道 :“赏家人们银子,都给他们没有?”珠大奶奶说 :“全给了。”王夫人忽然叫道: “哎哟!我倒忘了。”不知太太忘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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