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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之一演说官场备呈丑态钻谋差使细诉奇形
  南亭亭长,武进李伯元同征宝嘉,曾铸《官场现形记》说部。洋洋五十万余言,描写贵人社会之种种现形,历历如绘,燃犀铸鼎,不是过也,夙已风行一时,脍炙人口,不胫而走二十二行剩伯元之名乃立,其气概直足夺小说家之前席。嗟乎!伯元而今老且死,所谓现形者,亦前此几十年矣。读者辄兴陈迹之慨!余齿卑任性,语言无忌,文字不谨,致撄贵人之怒。既不容于朝,乃去而之野,东奔西逐,阅百十度月圆月缺,需时不谓不暂。眼界胸襟,繇之大展,祸福倚伏,几微消长之理,亦繇之而悟澈,乃者归去来兮,息影于古龙门里之老屋中,一几一榻,一纸一笔,无丝竹之乱耳。饶余乐之可寻,自春徂秋,成三十万言,立体仿诸稗史,纪事出以方言。恰与伯元所铸,有笙磬同音之故,名之曰《最近官场秘密史》,非敢有所借也。聊用袁简斋命名续《齐谐》之遗意云尔。
  今儿五月十二,上海禁烟第三纪念日子。金利源马头有条轮船开往汉口去。足足挤满上千的客。这里头官界、绅界、学界、商界至于种种经纪、劳动苦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谈话说笑的声浪比什么还闹。习静的人脑筋都胀了。
  单说第三号官舱里面,有三个人正谈得兴头。要知谈的什么?先把这三个人的历史说一说明白。那一个有胡子的胖子,姓牛,号信甫,本贯徐州府人。他祖上做过协台的,很有一分家私。吃这信甫一泡子滥嫖滥赌,不上几年花得个精光完结。因此在家乡边存身不得,没奈何!跑到京城里去帮帮阔人的闲。也是他运气大来,有个黄带子欢喜他灵利,投机的什么似的,就拜了把子。顶到这黄带子拿了权,这信甫就很得意了。又结交了好些的大人先生。京城里头,很有“牛八爷”的名气。这信甫原是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叫他“牛八爷”的。这会子,湖南抚台牛中丞,当初做京官的时节和牛八爷很是谈得来。牛中丞虽是云南人,既然要好,便认了一族,按着五百年前共一家的一句话,也算不得他俩荒唐呢。此番牛八爷从京里出来,到了上海玩了几天。搭轮船到汉口,过船湖南去打个混的。那一个瘦骨脸的麻子,瞧去也有四十岁来往,他是苏州人,姓尤,号心迥。那一年北闱中的第三。他家本有几个钱,便捐了个内阁中书。同乡黄大军机很赏识他。
  只是这尤中书有点儿恃才傲物的脾气,人又极其古怪,笔墨原是好的,可惜流入苛刻一路。前两年福中堂做八十岁,户部司员公送二十四条寿屏,请他老人家做一篇寿文,他老人家的牛性发了,长篇累牍都是说不得的话。那出分子的没一个懂得文字的,便模模糊糊送了进去。福中堂也是双眼墨黑,不晓得寿屏上说些什么?打量着终是恭维罢哩。又晓得是花了一千银子的润笔,请尤中书撰的文。原来福中堂很听人说:尤中书的笔墨是个名家。他虽是坎坎的一个举人底子捐的中书,倒说翰林院里头的人还比不上他。所以收到这副寿礼很欢喜,便高高兴兴的挂在东花厅上,还且自诩识者。向人说道:“这会子做寿,别人送给我整万银子的寿礼,我都不欢喜。倒是户部司员公送的二十四条寿屏,他们虽是花不了几个,我倒难为他叫尤某人给我撰文。我原想叫尤某人弄点笔墨,他们竟先获我心,所以我就高兴了。”
  说也可怜,偌大京城没有第二个读得透这篇文字。只有黄军机暗暗的替尤中书叫苦,弄穿下来,那里吃得住!次年,有个送部引见的道台与福中堂有点渊源,并且很有点才名。有天,福中堂请这道台吃饭,一时高兴卖弄他这副寿屏。那道台读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福中堂也不留意。过了两天,那道台探听得尤中书寓在同乡黄大军机宅里,便透个消息过去,说“孝敬他一万银子,便把寿文上的言语不说穿。不然教他仔细……”
  尤中书那里肯去理他。倒是黄军机着急了,情愿送他头两吊银子唬过这事。那道台拿定要一万。商议了好几天,还不拢局。齐巧吃福中堂的心腹倒听着了,一一对福中堂说了。福中堂立刻叫那道台去盘问出底细来,便怒忿了脑门,定见要问尤中书谤毁大臣的罪。还是黄大军机从中周旋道:“尤某的文字虽有几个不妥当的字眼,然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其实某道捕风捉影,索诈不遂,以致说坏了。至于尤某人这种性格久久终要闹出不好看来了才罢。中堂给他一点子利害,儆戒儆戒他,原是应得的。不过事隔一年,中堂又是一向说这篇文字忒恭维了。这会子闹起来,别人终要说中堂上了某道的当,不是合不来吗?”
  福中堂一想,黄军机的话说实在不错。当真的闹起来,果然我的文字一门显出底子来了。我这样的分位和一个芝麻似的官儿斗,就是砍了他的脑袋,希罕什么?倒是我吃人家轻量值得多了。便道:“你老哥说的倒是替兄弟打算的计较。但是尤某人我不许他顿在京里。三天里头就要他离开去。我就便宜他这一遭吧!”
  黄大军机连连答应道:“这个很可以,这个很可以……”于是安置尤中书到兄弟那里去玩几时。黄军机的兄弟现在江西署理臬台。所以尤中书和牛八爷一块儿出京,到九江分手。这是他俩的大略。还有那一个和尤中书、牛八爷原不认得的。不过住的第四号官舱,只有一板三隔,因为谈起湖南抚台吃这人听到了。他原是湖南候补县丞。姓苟,名让仁,浙江天台人,却是秀才底子,长于钻营一道。妙不过他的耳朵也长,面皮又厚,性情很是圆融,应酬工夫又极周到,定做成的一个“小老爷”的材料。这种样人假如不得意,做书的就不相信了。且说苟让仁知道第三号里的两位同湖南抚台有渊源的,不知这两位什么班子?打量起来终比自己大些。便备了手本,穿了行装,过来禀见。尤中书、牛八爷看那手本写的是“蓝翎五品衔、湖南候补县丞苟让仁。”诧异道:“奇了!我们又不是湖南的官,怎的湖南的县丞拿着手本来禀见呢?”刚要回他,只见一个黑胖矮子穿着宝蓝实地纱开衩袍,系着绛色板带,晶顶蓝翎薄底京靴,报名“请安”。慌得尤中书、牛八爷还礼不迭。尤中书笑道:“老兄弄错了。我们并不是湖南的官。”指着牛八爷道:“这位牛大哥是镇国公府里的西席,同湖南牛中丞是一家的。”苟老爷忙又请安道:“卑职求大人栽培,中丞跟前赏句好话。”
  “老兄还没弄清楚,兄弟不是湖南的官。这么‘大人卑职’的称呼,其实不作兴呢。我们交个朋友,兄弟是最欢喜的。若是要弄这把戏,兄弟就不敢请教了。”苟老爷连忙答转口来道:“老哥说得是!”牛八爷替尤中书通过名姓、爵里,同黄大军机的交情,这会子江西去的缘由,说了一遍。牛八爷原是吹牛皮的大王,尤中书的历史原有点好听,所以一经牛八爷的口,竟装点得花团锦族,仿佛戏台上串的一般气概。苟老爷伸着大指道:“了不得!”尤中书笑道:“老哥太誉了。那不过少年积习罢哩!”
  苟老爷正色道:“兄弟虽是个小官,却没有小官的质性,从不肯轻誉大人先生,希图进身求荣地步。所以一行作吏二十余年还没有跑过一点子的红。”尤中书听了苟让仁的这几句话不禁肃然起敬,瞧着牛八爷道:“八哥,你听苟大哥的话呢,真真是有气节的朋友。我只知道现在世界上的人总是蝇营狗钻、卑鄙龌龊,官场中人更加不好,那里知道卑官末吏之中还有苟大哥这样气节自见的人物呢!而今而后我不敢相天下士矣!”
  列位可知道当面恭维便是“小人之尤”。尤中书见不到此,认是苟让仁是个“正诚君子”。真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了。闲言少叙,且说苟老爷听了尤中书赞叹他的言语,心里着实高兴。又谈了一回闲话,牛八爷慢慢的说到牛中丞身上去。苟老爷边忙趁势窃听上司有甚嗜好?可以乘机钻营地步。便道:“我们中丞要算现今外任大员里面不可多得的人员哩!这会子升署湘抚,那里的局面现在又很不好,里头拿这重位交给他,况且年富力强,将来吏治民生,定有可观。”
  牛八爷哈哈笑道:“苟老哥你真真枉恐!在官场里混了多年,难道官场上的把戏还不知吗?老哥你我一见如故,也是有缘,不妨把我的那位本家中丞的历史说一说明白。”苟老爷忙道:“请教!请教!”牛八爷道:“老哥,你可知道牛中丞的官是那门来的?幸亏他会嫖,脸蛋儿又生得漂亮,然而大抵嫖的一门,只有倾家荡产,丢功名失身命。唯有他老人家的嫖,竟嫖出济遇来了。他原是秀才,穷得要不得,一向在家里教书。直到三十岁光景;有个朋友荐他到扬州姓许的盐商家里处馆。许盐商原是大商家,倒是富而有礼的一个人。瞧他笔底下还算过得去,所以非常的尊重他。他也福至心灵,一味的讨居停欢喜,只要居停所爱的事,什么都肯迁就。那许盐商单单的只爱嫖,嫖以外还欢喜附庸风雅。他便专在这门子上用工夫。当时扬州有个土妓,名唤小月的,很有几分颜色。很识得几个字,唐诗三百首烂熟于胸中。许盐商直当这小月李香君、顾眉生、卞玉京一流人物,没一天不去花上百十两银子。岂知这小月自恃有了这点点的才情,倒厌得许盐商俗了。要他的钱没法子,面子上巴结;暗底和我这位本家中丞好上了。我这位本家中丞原可以充一个风雅子弟,写点点小楷,一崭四齐,不作兴有一点不匀净,一个字儿大一些儿,一个字儿小一点子,居然玉真公主的《灵飞经》临得熟极而溜的了;做几首五、七言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唱起来倒比着马如飞的开篇还要好听;画几笔梅花,据说是彭刚直的一派。小月如何不倾倒呢。先是小月有一方玉章镶着‘莲花六郎、郑虔三绝’这么八个字,不知那里来的?珍爱不可言喻。就拿这方玉章送给我那位本家中丞做个表记。未几遇着乡试的年份,小月便把许盐商送给他的银钱,替这位本家中丞买关节、请枪手,居然弄了一名举人。咳!我那位本家中丞,不是兄弟说他没良心,干的事情很不作兴呢。”苟老爷道:“什么样了?怎地又埋怨起宪台来呢?”
  牛八爷道:“他中了举人,次年便进京会试,不料又中了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公然把小月的情分义气忘得个一点儿影响都没了。小月痴心不死找到京中。恰恰的我那本家中丞出京了,所以本家中丞的心果然不可问了。然而面子上还没穿绷,小月也打量人心是差不多的,我与他的真真是天高地厚之恩,重荷生成之德,那里会负呢?要是其中必有个缘故罢哩!但是当这土妓的人花钱手段一定高妙的。小月在扬州虽有许盐商一个大冤桶,只怕花在他身上何止好几万金!终不过东手挪来,西手耗去,那里有甚积蓄。况且替本家中丞弄到一名举人,花的钱也着实不少,已亏空了些。及至找到京中扑了个空,竟弄得进退维谷。没奈何,就在京中借着卖书鬻字的勾当,重理旧业。齐巧敝居停镇国公赏识起来。一日盘问小月的籍贯,小月便编派道:‘原籍是镇江人。’”
  苟老爷笑道:“扬州同镇江不过一江之隔,至于方言虽在不同,其实还是相近。此人听去却辨不出。”牛八爷道:“这种地方即使辨得来也不要紧。你别打叉,让我一层一节的进去。我有个脾气不好,倘然半途一打叉,就要接不上前后文哩。”尤中书道:“牛八哥原有这毛病的。苟大哥不要开口,尽听吧!”苟老爷答应了几个“是”。牛八道:“小月说:‘原籍是镇江,姓王,父亲是个岁贡生,做过教谕的,可怜过世的早,母亲也是官家之女,姓牛。父亲过世之后,贫乏立锥,母亲只得带了我依靠舅舅家去过活。舅舅却很可怜我们母女两个,又瞧我生的还不粗蠢,意思要把我做媳妇。只是舅母不依,因为舅母要把他自己的侄女做媳妇。有这一层阻力就拖沓下来了。未几舅舅也故世了,母亲也亡故了,舅母便请了媒人同他的哥哥求婚。我的表兄大不为然,说到父亲在日原相定了姑娘家的妹妹,原不合意和舅舅家的姐姐结亲。现在父亲才得去世,热孝在身,也不该提议亲事呢。于是母子二人竟参商起来。我暗暗的对表兄说,你快别这样,这样就是不孝哩。别为了我一个苦命女子酿成你们母子不和。我是没依没靠的人,在这里更不安了。索性一言包括了罢!我是不愿意嫁你的。快收了这心吧!别把老太太气坏了。我那表兄听我这样说法,黯然道,妹妹我并不是存了什么的心思,终不过为了你一辈子的事情。虽是姑爷、姑娘去世的早,妹妹在我家过活,其实是娇生惯养的,何尝受得一点子委曲?现在的局面已是不对了,若不把这名分替妹妹争了过来,妹妹岂不是打到“赘”字号里去吗?这也是一着。然而父亲究竟在日有此一说,我就有所藉口。不然,旁人看来,岂不要疑我们有甚不雅致的交涉吗?妹妹放心,我又没弟兄姐妹。这件事谅来力量还够得上。万一天不从人,我情愿披发入山做天下古今第一个罪人!我也有一句总包括,我并不是存了一点私念,或是妹妹的姿色起见,若说姿色呢?不怕妹妹恼,平心而论,舅舅家的姐姐还比不过妹妹吗?我终为义气起见,妹妹一辈子大局哇!到底直弄得母子如仇,在家里存身不得,出门处馆去了。我也不容于舅母。转辗漂零十余年了,今儿瞧见“会墨”,知道表兄已成了进士,所以到京来的。不料摸了个空。没奈何借此糊口。虽然落到如此地位,到底不肯糟蹋身子呢。’敝居停大为感动,忙问:‘你的表兄是谁呢?’小月道:‘便是中九十三名的牛玉。’敝居停道:‘嗬!嗬!就是牛玉?他是主事用的,我见过多回了,好个人才哇!’我那位本家中丞回京供差,得知小月又勾上了敝居停,这是好条路子。因此依旧和小月瞒了敝居停,私自往来。靠了敝居停之力,不过十年光景,直做到这个分位。只是小月三年前已死了。这段因缘奇也不奇?官场上的真相倒实在有点儿玩味。”
  苟老爷听了不住的把头来乱点道:“这么的真相还算很体面哩。把老婆来给交上司,谋差事的把戏也很多呢!”尤中书道:“这倒并不呕苦人的话。我也很听人说哩,仿佛就是贵省不多几时闹过这门子的把戏来,吃都老爷参上一本呢。”彼此谈谈说说,很不寂寞。有天到了九江,尤中书先自上岸不提。且说牛八爷、苟老爷十分投机,牛八爷便要和苟老爷拜把子,苟老爷道:“老哥同中丞是本家,兄弟就不敢了。老哥既然不弃兄弟时,兄弟情愿拜老哥的门。”牛八爷道:“那是不当的。兄弟也决不敢放肆的。”苟老爷便不管牛八爷答应不答应,便满口的“老师、门生”,叫的震天价响。过了一宵,次日已到汉口。当日没有开湖南的轮船,便住了“迎宾江馆”,包了一间大菜间。牛八爷便叫底下人去轮船局里打听多早晚开洞庭轮船?一时打听回来说:“明日也没有船,后日是快利轮船开宜昌。洞庭船还是上一天开的。转班须要十来天呢。”
  牛八爷听了沉吟一回道:“老弟怎么呢?若是搭宜昌船去,要在大江里过划子去,论不定是半夜里,我实在有点吃不祝横竖也没有要紧的事。不妨玩几天,等洞庭船罢。况且洞庭船上的买办,是熟人,更其招呼得好了。”苟老爷没口子的道:“老师主意怎样,门生终归也是怎样。”牛八爷道:“如此好了!我们索性拜一天客,骗两顿吃局好吗?”苟老爷道:“很好,很好!但是门生这里熟人不多,有几个还是商人。” 牛八爷把桌子一拍道:“更其好了!吃局还怕一张嘴来不及呢。”
  苟老爷愣了半天,不懂牛八爷的命意所在。牛八爷便附着苟老爷的耳,悄悄的说了一回。苟老爷连连点头说:“罢!”相视而笑。次日,牛八爷衣冠楚楚。苟老爷瞧他却戴着亮蓝顶珠,拖着一支蓝札大披肩花翎。心里诧异,他说并没有什么功名呢,怎地顶戴倒很阔?不禁问道:“老师贵班是……?”牛八爷笑道:“你瞧罢。”苟老爷道:“这是道台了?”牛八爷摇头道:“不是,不是。三品京堂,你瞧不错吗?”苟老爷道:“是是……是很不错!”又瞧他帖子乱插着几个大帖子,什么“世愚弟”哩、“姻愚弟”哩、“年愚侄”哩、“治生”、“晚生”、“眷生”、“侍生”……一古脑儿应有尽有。最可怪的有个“额外生”的帖子,不禁又诧异,问道:“老师这副‘额外生’的帖子是拜谁的?”牛八爷嗫嚅道:“这是裙带亲。”苟老爷如有所悟,笑了一笑,又瞧那片子却是四六大单,寸五分的大颜字,刷着“牛桂”两字。牛八爷道:“这字写的好不好?还是陆殿撰做孝廉的时际写的,年代却不少了。印得多了,有点马马虎虎了,譬如招牌纸似的,终算老招牌了。所以也不去求人家写了,重雕一方哩。老弟,你别笑我这话没由来,你没瞧见梁太守的片子哩,竟然笔画都瞧不清楚了。往往人家认错了字,便说认不得他。好在他是大名鼎鼎,官虽不大,其实好算得当今第一流人物哩!”说罢一阵子“哼”而“哈”子,出去拜客去了。苟老爷也结束停当,拜了几个洋行买办,没一会子就回来了。牛八爷直至差不多张灯时分才回来。跟手来了五六起请客的条子,牛八爷、苟老爷都有。牛八爷道:“我们应酬两处吧。各人去一处,你先同我廖家班子去应酬了杨厚夫杨观察。散下来再到吴新家应酬你的傅松泉傅买办。你瞧好吗?”
  苟老爷道:“老师吩咐,再妥当也没有了。”于是坐着轿子,一径来到南城公所“廖家班”。杨观察同着四五位朋友已在相好金玉房中摸牌。牛八爷替苟老爷介绍,一一通过姓氏、官阶,内中一位最阔的是姓赵,号芝荪,杭州人,军机处记名道,现当院上总文案营务老总、银元局会办、善后局提调;全省阔差使,赵观察差不多占了一半。他老人家痴心不足,还想谋个牙厘局总办来混他一年,据说运动得差不多了。苟老爷便把同乡来拉拢。赵观察虽是顶红的道台,他性格儿最是谦和,没口子的乡老哥长、乡老哥短,亲热非凡。苟老爷暗暗盘算道:可惜我是湖南人员,他招呼不到。不然,不愁没好差使当吗?须臾,摸牌已毕。杨观察道:“咦!金毛吼怎地还不见来?”
  牛八爷诧异道:“金毛吼是谁?可不是强盗的绰号?”杨观察笑道:“呀呀呼!那里是强盗哇!岂有强盗同我们官场中往来的吗?对你说吧,如今我们大、中、小三班人员大半是欢喜玩的,因此分出名目来。是阔的有四人,就叫‘四大金刚’(这位赵芝荪赵大人却是金刚之一);其次的有十人,就叫‘十大天王’;又其次者便是‘三十六天罡’,恰才说的金毛吼是‘三十六天罡’之一,他姓尹,号再生,是个大挑知县。”牛八爷笑道:“原来如此。同京里的‘十二花神’一个样子的。”杨观察道:“‘十二花神’比我们‘四金刚’哩、‘十大天王’哩、十六天罡’哩,名目雅致得多了。这‘十二花神’是那几个呢?”牛八爷道:“一时也说不了,就是敝居停算‘花神’中的‘西施’,司莲花的。”杨观察道:“有趣!有趣!我们原想选出‘七十二地煞’,却选不出这许多人来。倒不如也先‘十二花神’很有玩味的。”金玉接口道:“若是旬十二花神’,我荐一个人当‘西施’,再妥当没有了。”杨观察忙问“谁配这‘西施’的雅号呢?”金玉笑道:“藩台文案华莲庵华大老爷的脸蛋儿终算俏皮哩!还且华老爷的号叫做‘莲庵’,牛大人说西施是司莲花的,‘莲庵’两字一发的妥切不移了。”
  赵大人大笑道:“本来我也想到了。只是金玉荐了,我头一个不答应,情愿不妥当些,选别人吧!”杨观察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赵大人道:“你老哥真真糊涂。你花了一大票的冤枉钱给金玉,金玉暗底子里给莲庵快乐。莲庵这人,其实不作兴,金玉你也说不过。”杨观察道:“瞎说!没有这事的。金玉同我的交情非同儿戏,断断没有这种拗味事,倒我的蛋呢。”金玉贬了赵大人一个白眼道:“你听杨大人说呢。幸而杨大人是知心人,不信你的话。不然,我还吃得住吗?大小这种使促狭的话不作兴说呢!”牛八爷笑道:“金玉姑娘会说得很。赵大人就没的说了。”杨观察笑道:“闲言烂语一并收罗。尹再生既不来,我们别等他了。”
  于是相让入席。赵大人忽然想起来了,说:“再生得了新阳厘差了,今儿下的札子,光景他正忙着呢。”杨观察道:“嗬!再生得了差了?新阳厘差实在不坏。一年两三万呢!”赵大人道:“再生此一番事情虽是上中,然而本钱花得太大了!”杨大人道:“听说十三姨的路子,不知确不确?”赵大人道:“不是十三姨的路子,是谁呢?但是十三姨的身子虽灵,其实没有大本钱也休妄想。这番再生是一对黄豆大的金刚钻戒指,价值一万洋数挂零呢!就是跑到上房的施大爷那里也花到三千金呢!”杨观察道:“十三姨的路子呢?多捞几个也不怕闹出乱子来的,上头很明白呢。”
  苟老爷听了咋舌不置。直到席面将散,尹再生大令方匆匆的来了。杨观察同着众人都起身招呼,道贺。再生谦逊一番,同赵大人请了一人安,谢了大人栽培。赵大人道:“这不是兄弟的力量,不过中丞的交件按着办就是了。”尹大令道:“中丞交下来,大人多一句话,卑职就吃不住了。回来到差之后,还求大小在中丞跟前栽培几个字,卑职没齿不忘呢。”杨观察笑道:“再生别闹这把戏了。老实说我们跪着求还比不上姨太太放个屁的力量狠呢,效验灵呢!”牛八爷笑道:“你老哥说得忒精致了。”
  说着杨观察从靴页子里找了一回,找出一个条子来递给尹大令道:“请老哥栽培他一下子,好歹给一点事情。他是兄弟的表弟,笔底下还来得。”尹大令忙接来瞧,是“奏保经济特科、甲午举人车云飞、号小霞。”十六个浓墨小楷。尹大令忙道:“遵大人吩咐。只怕局面小,委屈了车孝廉。”说罢收了条子。又道:“卑职还有一点事情不及伺候大人了,欠陪诸位了。”勿勿的又去了。赵大人笑道:“再生得了好点的事情,锋芒就健得很哩!”杨观察笑道:“其实还有点孩子气哩!”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二查牙帖师爷得意教方法和尚多情
  话说车小霞车孝廉,却是徽州府休宁县人,与杨厚夫杨观察是姑表兄弟。向在江西粮道那里办文案。因为喜嫖兼赌,把饭票闹破了。于是跑到湖北来找杨观察。不到几天,齐巧尹再生尹大令得了新阳的厘差,就荐了去。次日便到尹大令公馆拜会,接谈之下,尹大令大为对劲。但是文案一席,厘局老总滕观察已荐了一个姓梅的。这车孝廉又是做定的文案胚子,若是给他别的事情,光景一年不兴的。小小局面请两位文案,那末何苦来呢?杨观察的面子又是却不得。小霞这人其实漂亮,兜底一想:横竖皇上家的钱,多花几个,干我什么?正在踌躇,只见小霞陪笑道:“再翁起程的日子没有定吗?”
  尹大爷道:“已检准了,就是后天。小翁的行李,兄弟打发底下人到宝寓来龋我们都是要好的,可以随随便便。若要闹这虚架子,那就乏味了,兄弟是最不欢喜的。回来我们一块儿喝酒,一搭地玩耍。假如拘拘束束,一个儿挂着东家的脸子,一个儿拿着老夫子的张致,兄弟先说在前,断断乎不作兴。”小霞道:“最好!最好!”又谈了些别的,告辞走了。过了一日,尹大令雇了三条大号红船,带了司巡人等,赶赴新阳,择日到差。一切排场,不必细说。且说那新阳离省八百余里,与陕西接壤,是个极热闹的区处。原有“小汉口”之名。尹大令得了这个优差心里高兴,还在其次;倒是新阳这个地方有几处特别的玩笑场坞。尹大令、车孝廉在这门子上很是气味相投,且都欢喜抽几口鸦片烟。这时节已是禁烟的饬令森严,非同儿戏。尹大令就在这点子为难,到底在局子里公然抽鸦片烟,似乎说不去。有天,车孝廉笑嬉嬉的同尹大令道:“吃我找到一个好去处来哩!”
  尹大令装着抽鸦片烟的样子,道:“可是这个吗?”车孝廉道:“不但这个方便,还有更甚于此的好处哩!”尹大令听说嘻开了嘴,只应道:“嗬嗬嗬!”车孝廉又道:“这里东明巷里头有所丛林,叫做‘观云寺’,寺里的长老唤做竹虚和尚。这竹虚和尚从前在上海时,同我很知己的。后来我去江西了,就此分手,迄今已有五六年了。方才在街上闲逛,齐巧又撞着了他,便邀我去寺吃了茶。岂知这寺里很有几处曲廊洞房。好个秘密抽大烟的去处。这是一件好事情。再翁可知道这里的古地名就是‘下蔡’,本来有好女子的地方。这里风俗最喜佞佛,凡是朔望,倾城士女排家的入庙烧香,又是这观云寺为总汇之处。所以不要说初一、十五这两天观云寺里自朝至暮,有千百个好妇女,看个满饱。就是平常日子也陆续不断,每天里只怕也有五七个、三二十个,那怕风雨雪也没有脱空的日子。据竹虚和尚说很有些标致的呢!”
  尹大令道:“竹虚和尚,这名儿好熟!当巧我在上海办织呢,公司的事情,曾经有个竹虚和尚是会相面、算命的。”车孝廉道:“一点不错。他在上海英国租界,那条马路上?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对面是座戏园子,那个周凤林就在这座戏园子里唱戏的。竹虚和尚贴准在对面借了一楼一底的房屋,开那个叫什么‘灵山下院’?上海人叫做‘佛店’。”尹大令抢口道:“不错!不错!就是此人。我也有些认得的。既然有这个去处,我们就去找找他。”车孝廉道:“这时儿已有五时钟了,索性吃了夜饭去。”
  尹大令便连声催厨子开夜饭。底下人回道:“米还没有下锅呢。”尹大令大喝道:“混帐!王八羔子这是什么时候了?米还没下锅。当差这么拖沓贻误要公,这还了得!拿帖儿送这王八羔子到二府衙门去打二百板子,好叫他狗腿上受用。”车孝廉悄悄的道:“快别这样,这时儿原还早哩。我们私底干的事,吃不住风浪的,就是半夜里抽几口烟,保不住他们有点觉着。如今禁令何等严密,当差使的人员更非寻常可比,他们虽是不敢搅什么乱子出来,然而还是施点子小恩小惠,使他们感激,到底安心些。就是倪方伯开缺的,归根结蒂不是排水的王老三闹出来的把戏吗?所以这些下人们面上还是模模糊糊不会吃亏。总而言之,大抵做官的人结不得一点子怨在外面。常言道‘小鳅生大浪’,真真说煞不错的。”
  尹大令点点头道:“小翁说得是。兄弟到底年轻,阅历还浅,很有些见不到的事情。然而,十三姨和兄弟是有首尾的,兄弟还怕谁?”车孝廉凑上一步道:“嗬!十三姨同再翁不是寻常的交际,竟有肌肤之亲吗?”尹大令愣了一愣,想索性吹一吹,卖卖风流。便微微的一笑道:“小翁我们是知己,说说也不在乎!不过外头露不得风声的。若说十三姨,是最赏识兄弟的。不信将来见了十三姨所生的十九少爷的面貌像兄弟呢?还是像老头子?就是这差事,虽说是不很好的,然而谋的人竟有几十个。里头王爷哩、大军机哩,这么大的帽子还弄不到手,兄弟竟取之宫中然。小翁想吧?”车孝廉道:“原来如此!那末外边的谣言不足凭信了。”尹大令道:“谣什么?”
  车孝廉道:“其实没关系的。不过说再翁这会子花得不少呢!十三姨跟前花了值到万金之谱的首饰,并且跑上房的施大爷也敲了三千金的竹杠去。这么着,那是没有的事儿哩!不用说吧。但是晚生到这里日子不多,官场交际一点不知道。不过这么行贿谋差,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昌言无忌没有影响的呢,倒也罢了。若如果然有这样的事,不怕人知道的吗?”尹大令笑道:“如今的世界还有些公道吗?”正说到这里,开进夜饭来了,尹大令道:“别说闲话了。吃了夜饭,干我们的公事要紧。假如要晓得这里的情形,得个当儿再说吧。”于是匆匆的抓了两碗饭,盥洗已毕,也不带底下人,同车孝廉从后门里溜了出来。道:“这里到观云寺有多少路?”车孝廉道:“大约半里路吧?”
  说着一直扑奔观云寺来。原来这观云寺在马陵山下,门外有百十株红柳树,果然是个绝大丛林。中间竖额朱底金字写着:敕建观云禅寺洪武元年重修尹大令道:“不错了!这里是朱元璋披剃之处。”进了大殿,车孝廉道:“竹虚和尚的静室在东首里进去的,我们找去。”尹大令道:“如此香火极盛的大丛林,怎地不见和尚?”说着,恰恰撞着一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沙弥,项上留着一圈三寸来往的刘海发,穿着蟹壳青江绢道袍。见了尹大令、车孝廉连忙陪笑道:“两位老爷,客厅里待茶。”车孝廉笑道:“大和尚呢?”那小沙弥道:“师父在房里。”车孝廉道:“这位是厘金局总办尹大老爷,同大和尚是知己朋友。我便是姓车,方才来过的,多是要好很的。小师父就引我们房里去。”
  那小沙弥认了一认,道:“车老爷,方才同师父一块儿回来的?我竟眼钝得很,一会儿就认不真了。”说着笑了。尹大令、车孝廉也笑了一笑。跟着小沙弥弯弯曲曲走了十来间屋子,穿过了两三层院子,忽觉鼻子里一阵鸦片烟气。接着小沙弥推进那间小屋子道:“师父。车老爷、尹老爷来哩。”竹虚和尚在烟榻上一骨碌爬起来,笑迎着。车孝廉替尹大令通了名姓。竹虚和尚深深的打个问讯,认了认道:“尹老爷很是面善,那里会过来?”尹大令道:“大和尚前儿在上海会过好多回哩!而且贱造,也曾请教过呢。”
  竹虚和尚大笑道:“如此是老朋友哩!”说着让尹大令、车孝廉上炕抽烟。跟便叫小沙弥泡茶、掌灯。谈了几句应酬闲话。又说:“前天听说厘金局的武老爷期满了,接办的是姓尹。不料是我的尹老爷,又是车孝廉车老爷在一块儿,多是老朋友,那是十分好哩。”尹大令道:“大和尚如有见教,我终办得到。我初办这个局面,地方上的情形还不清楚。大和尚一定是高明的,请教,请教!”竹虚和尚道:“出家人也不晓得什么的。不过车老爷是文案师爷,恭喜!恭喜!这个时际可以弄两个哩。”车孝廉道:“这个时际,我竟不晓得。怎么可以弄两个呀?”竹虚和尚道:“哇哇哇!不错,不错!尹老爷是头一次当这差使,车老爷又向在江西,也不是厘务事情。我们多是知己,敢不效劳效劳,帮着老爷多弄两个快乐快乐。”尹大令、车孝廉都说道:“大和尚慈悲方便,我们的气运便济了。不但这个,还有别的,求大和尚方便呢!”
  竹虚和尚哈哈大笑道:“力有所建,自然报效。且说正经的,现在是秋收之际,六陈铺户都该请领部帖,才能设肆买卖,很有奸商蠹民作弊隐盛,所以要派司巡出去查查。但是厘金局的文案师爷位置虽高,其实是个苦恼事情,倒不如巡丁容易弄钱,终不过拿几吊薪水罢哩。要巴巴望望直到期满交御,也要看东家的出手交情,多少送几个,大抵情形也不过几百吊钱吧。辛苦一年,一古脑儿只怕够不上一千吊钱。所以历来查照的一件差事,终是调剂文案师父的。”
  车孝廉恍然道:“原来也有弄钱的一条路子,听说期满保举是文案上的顶缺呢。”竹虚和尚道:“这是空闲事情,又不能抵钱用的,因此拿来卖掉的倒十有八九。我且教你一个查照的法子,若然不知道这诀窍,还你跑出去一个摸不到。”便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套。车孝廉、尹老爷都称赞道:“妙极!妙极!不然模模糊糊的怎样查得灵清呢?”竹虚和尚又道:“车老爷好在刚接手,出其不意,快点子就出去查,并且已是时候了,不然各乡、各镇做这买卖的人交关子有能耐,老早已在那里探听,这回子的文案师爷的脾气怎样?吃那里一功的?他们最得意的是吃媚功,竟有串通土妓,假充着或是内老班哩,或是女牙子哩,忘了脸耻,什么做不来呢?”
  车孝廉道:“阿呀坏了!大和尚,若是他们玩出这个把戏来,那末不得了!休说弄不来几个,只怕还要花两个呢。那是我没有带钱来浇裹在这门子上。”竹虚和尚忙掩住车孝廉的嘴道:“车老爷可别乱嚷嚷。可知道对面虽无人,隔墙防有耳,吃他们打探去了还了得吗?老实说‘千里为官,只为钱’,不然,老远的跑出来做什么来呢?和尚没有别的孝敬,但望老爷们多摸两个回去快乐快乐,就是和尚替菩萨立言了。”说得车孝廉、尹大令都笑起来。笑了一阵,尹大令道:“大和尚,我同你商量,局子里房屋不宽舒,还且罗唣的很,不好办事。我同车老师两个同你大和尚借几间幽静点的房屋来住,租钱贵些倒不妨,只要大和尚答应就是。”
  竹虚和尚笑道:“说那里来的话?我们这里,历来贵局里的老爷都欢喜借这里做公馆,凡事便宜些。只有前任武老爷这老头儿,性子儿来得古怪,不放和尚在眼里,和尚就有点不高兴他。他也不要问和尚租屋子,和尚也没工夫同他拉交情。不是和尚扯口。问问他办这个差使够得上比较吗?交卸下来不怕他不当了当头,才得走路呢?”尹大令忙陪笑道:“兄弟一来是生手,再则素来没有留心厘务上的交道,诸事求大和尚栽培!”
  竹虚和尚一听尹大令的话非常暗喜,没口子的拉着“老朋友”三个字来敷衍。尹大令也是欢喜,以为得了个帮手,着实灌了好些米汤。过了几天,尹大令、车孝廉搬到观云寺去祝接着车孝廉便出差查照去了。暂且搁一搁。单说尹大令奉藩台交下来的那位文案师爷,却是姓梅花的“梅”,号养仁。四川夔州府秀才。当初藩台没有发达的时候,在家教读。梅师爷是从他念书的,倒是嫡亲师生,交情却也不保只是梅师爷有点土头土脑,做不得大事。家里还有几亩薄田稍可过活。所以老师发达之后,并不走路子谋事情。也在家里教教书,不想发财,心里还巴望将来科第中得意,岂不香脆。就把老师做个榜样。何奈科举已停,又遭连年水旱,家里存活不得,于是来找老师谋一个位置。且说别的事情做不来,只有厘金上的事情还懂得一些。原来他家里对面,恰恰有个厘金分卡。暇的当儿,同卡上司事们谈谈天,所以有点知道。及至预备出门的时节,又着实讨教了一番,便自诩为厘金熟手。那卡上的司事又同他要好,把厘务上的公文格式抄了一套底稿给他,并报销四柱也抄了一份。于是只要老师荐他一个厘金文案事情。所以尹大令禀辞的挡口,藩台便交了下来。岂知尹大令是个漂亮人物。见这梅师爷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已老大不高兴。何奈是藩台交下,没法子只得请他吃一年饭,拿两百吊钱,光这面子。然而,梅师爷自以为腰子硬,又是老手,到差之后,文案上还有车某人,心里已不舒服,已瘪了好几天的气。这天,忽听说车某人出差查照去了。这一气竟气得非同小可!便穿了大毛蓝布袍、元青羽绫四方大挂,挂了黄铜大圆凹光目镜,一直来到观云寺求见东家尹大令。尹大令齐巧承竹虚和尚要好,把一个邻舍家的女孩子叫什么春香的,搂着吹大烟。竹虚和尚也在一边凑趣。这当儿心腹家人唤做尹升的,回道:“局里梅师爷请见。”
  尹大令正在开胃的分际,那有工夫见他。便道:“不见。”尹升答应着去了。一会儿,又回道:“梅师爷有要公面回。”尹大令一跺脚道:“不识窃的狗驴子!你也好耐性儿,一趟一趟的替这王八羔子回……”说犹未了,只见梅师爷已撞了进来。慌得春香没脚儿的朝里间跑。尹大令已气得面皮铁青,到底藩台交下来的人,不敢发作他几句。只得说声“坐”。梅师爷陪笑道:“东家好高乐!晚生跑来打叉了。”竹虚和尚便卸过一旁,听他俩讲话。梅师爷道:“晚生承敝老师的情,叫来东家这里报效,晚生虽是第一次出来就馆,然而厘务上头也略知一二,车小翁是文案,晚生也是文案。车小翁查牙帖去了,晚生也应报效这一趟。要车小翁偏劳,晚生便是尸位了。所以特地来请东家的示,晚生明天也要出去走一趟。至于调派司巡、炮勇一切事情,晚生通统理会得,不消东家操心。”说罢,敛手敛脚橛着坐着。尹大令听了这一泡没情理的话,已恼的要不得。便“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躺下抽大烟了。梅师爷见东家不理他,心里没趣,便搭讪着去下首烟榻上一横,又陪笑道:“东家这烟膏子还是省里带来的?还是这里煎的?只怕这里没有好土买,价钱花得多,还没好烟抽。晚生这趟出去,好歹弄点点真云土孝敬东家。”
  竹虚和尚忍不住要笑。尹大令气得发昏,便吆喝尹升道:“混帐东西!当的什么差?放别人乱跑、乱叫,仔细揭你的皮。还不给我撵出去!”尹升也没好气的朝着梅养仁道:“文案师爷,既是要出来讨碗饭吃,也该带着眼珠子。走!”梅师爷道:“咦!奇了,眼珠子是牢的东西,跟着人走的。那里有这话,没有的事,大爷别和我玩。”尹大令急得没法,道:“世上那里来的这种怪物?”竹虚和尚看着不得开交,便走过来,陪笑道:“这位是梅师老爷吗?客厅上去拜茶。梅师老爷方才的话,和尚理会得。”说着半拖半扯的把梅养仁弄了出来。到了大殿上,正色道:“梅师老爷是高明的,岂有东家跟前说得这种的话吗?怕不打破了饭碗!劝你师老爷安静点吧!”一路送出了山门。梅养仁瘪着一肚子的不高兴回到局里,一味的叹气。局子里的司事,因为东家瞧不上他,便没有人和他亲近,只有一个计司事同他还说得来。瞧他一味的叹气,不知为了什么?便问道:“养翁从那里来?怎地不高兴?”
  梅师爷便把一切情由告诉了计司事。计司事便道:“阿呀!养翁,闹出乱子来了。只怕你要分手哩!”梅师爷愕然道:“兄弟是藩台的路子,只怕他没这个胆量呢!”计司事道:“养翁,真真不经事。养翁有藩台的路子,东家有抚台仗腰包呢!抚台倒也罢了,可知里头还有十三姨太太同东家说得来呢!于是抚台且奈何他不得!”梅师爷慌道:“如此,如之奈何!”计司事仰着脸盘算一回道:“只有个推车撞壁的法子,大约请你回省的条子早晚就要发出来哩。与其吃他开除,扫尽面子,不如自去请假,透个风声说‘东家偷吸洋烟,奸占民女,与淫僧竹虚和尚狼狈为奸’等情,回省去是有道理的。看他吃得住,吃不住”  梅师爷道:“那个道理又是怎样的办法呢?”
  计司事笑道:“养翁真真忠厚长者。这点子还找不到?要兄弟说哩。如今最凶的是上他的新闻纸。”梅师爷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新闻纸是外国人的交涉。不要说督抚见了吓慌,便是政府里也见了摇头的。照这样说起来,怕不叫车某人回来,请兄弟去查牙帖哩。回来,兄弟提一成富余孝敬你老哥吧!”正说着,只见账房师爷捧着一卷钱票,笑嘻嘻的朝着梅养仁道:“养翁,东家有条子在这里。这里二十吊钱,请养翁收了。”梅师爷呆了一呆,接过条子瞧,是给二十吊钱的川资,叫他回省话。又气又急又丢脸,一句话说不出。账房师爷搭讪着走了。计司事道:“完了!光景这条子定是尹升送来的。还在外边呢。索性把方才所谋之计嚷出来,瞧着怎样?假如灵,果然是好;即使不灵,也没奈何了!”
  梅师爷一想:不错!便按着计司事教导的话,提高嗓子嚷了一阵。果然尹升送了条子来和账房师爷谈天。听得句句明白,便赶回去,一五一十回了尹大令。尹大令倒也有点儿着忙,同竹虚和尚商量。究竟和尚有些见识,便道:“不妨先上个禀帖到藩台衙门去,反说他抽鸦片烟,勾引妇女等情,让藩台先存一条梅养仁不是好人的心在肚子里。那就不信他的说话了。”尹大令道:“果然好计。但是小霞不在这里,他虽是个大挑知县,只会做八股,公事笔墨其实吃不祝”竹虚和尚道:“等车老爷回来是不及的,不妨我们商量一个稿子来,举人也中了,白字是不会有的。和尚虽是肚里有限,常帮人家打官司,做禀帖也还来得。”
  尹大令大喜道:“大和尚真了不得!佩服佩服!”于是连夜扛帮成了一个禀帖,彼此自赞了一回,明日一早送到县里,请交驿站,飞递回剩梅养仁气了一夜不曾合眼。又等了一天,指望东家着忙,重新留他。过了一日,音信杳然。到了第三日,顿不住了,只得卷卷铺盖,搭船回剩这且慢表。且说车小霞车老师当日讨教了竹虚和尚的计较,便带了两条炮船、十六名巡勇、四名家丁,桅杆上扯起大红白字的旗帜,写着:“专办新阳镇百货米谷统捐总局”
  十三个大字。车孝廉行装打扮,中舱坐定,一路呼么喝六扯起满篷。驶了一日,离韦陀镇不过五六里,时已傍晚,车孝廉便吩咐拢船,把旗帜收过。抽了半夜的大烟,打了个盹。次日便带了一个心腹家人名唤萧任的,上岸而去。预先嘱咐坐船开到韦陀镇伺候着。他俩一主一仆朝着镇上奔去。奔了五六里,车孝廉已喘做一团。到了市上,先泡盏茶喝了。歇了一会儿力,瞧那市镇十分热闹。却是个大市面,与陕西接境,重要的所在。又是粮食,豆麦转运存顿的区处。所以同新阳镇比较起来,还是韦陀镇来得繁盛。并且还有个戏园子,可想市面的状况了。车孝廉道:“不料这里倒有个大市镇!”从正街上查起,应领部帖的行家便一一记在外国簿子上。直查了半日,大约十有七八了。车孝廉实在吃不住了,便找到座船,已上气接不着下气,腿酸腰疼,鼻涕眼泪装了一脸。雅片烟瘾发到九分九了。本来不及弄别的,叫萧任打开烟具,一连抽了十来个蜜枣大的烟泡。说也奇怪!顿然腰背笔挺、精神满面,拿着外国簿子数了数,只有七十三家应领行帖的铺户,心里老大的高兴起来,很可以摸一票,发个小小的利市。其实天已黑了,胡乱抓了两碗饭,把竹虚和尚教导的法子默想一遍,急忙的如法炮制。把预备好的一封信使萧任立刻送到分司衙门去。
  那分司老爷姓邵,号笑吾,江苏松江府金山卫人,是个巡检,虽是个微末前程,这个却是个词章专家,还会画得几笔墨色山水,虽不能称做大家,却也是高超笑法。浙江藩台丁潜生方伯最赏识他的画。那丁方伯却是个画马的大家。曾邀宸赏。所以邵老爷一经丁方伯说好,就没有人敢说他不好哩。因此得由他自高价值。画张扇面要四两银子,少一个钱不兴。后来画画上闹起交涉来。这且慢表。
  且说当日接到了车孝廉的信,这是例行公事。便派了两档差役,内中有个叫钱金的最有能耐。又传了该都地保,一并交给萧任带回听用。须臾到了船上,地保、差役叩见了车孝廉。车孝廉装着一脸子不好说话的神气,便大剌剌的道:“先吊某某等十家的牙帖来查验。”地保、差役一迭连声答应着。没一顿饭时,地保、差役带了十个人来,内中只有三个把牙帖呈上请验,车孝廉约略一瞧,便叫退去,明日盖戳来领。其余七人都空着双手拿不出牙帖,异口同声的说道:“商人等都是伙计,牙帖是东家收着。东家有事出外,求大老爷宽限一宵,明日等东家回来,取出呈验。”
  车孝廉明知搪塞,便板着面孔,架起官话道:“不兴!谁有工夫等你们,限一个钟头一并吊齐验看。”那七个商人一味求恩宽限,其实闹的老把戏。不提防车孝廉被竹虚和尚教了一着新样的棋了,便鼻子里哼了哼,道:“本委不比别人,什么都明白。”便拉长了嗓子叫一声:“来人!”众人答应了一声“者”。车孝廉道:“拿封条伺候!”那七个商人吃了一惊,又打伙儿求恩。车孝廉道:“这会子吊不到牙帖,自该发封,验过了牙帖,自然启封。”说着便标了七份封条交给萧任,同着地保、差役,立刻发封。那七个商人还想求告时,车孝廉朝着房舱里一踱,萧任便狐假虎威吆喝着同地保、差役押着七个人一起去了,排家的贴上封条。一会儿,萧任回来,笑嘻嘻的拿着一卷钱票悄悄的给东家孝廉,瞧车孝廉一点,齐巧一十四吊。惊喜道:“这是那里来的?”
  萧任悄悄的道:“这是那发封的七家铺子里送的,每家两吊,恰恰一十四吊。他们再三探问小的老爷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氏?同尹大爷还是亲戚?还是朋友?欢喜的什么?问个不了。小的只得说了。”车孝廉忙道:“你说些什么?轻易说不的呀!”萧任道:“小的岂不知道?竹虚和尚不是说过的吗?所以吃小的掉了个谎,道:“我们老爷是尹大老爷的妹夫,最欢喜喝酒,最恼的是抽大烟、玩姑娘。’”车孝廉大笑道:“怪猴子灵得很。但是只说同尹大爷亲戚就是了,何必是要说尹大爷的妹夫呢?这句话岂是乱说得?倘使吃尹大老爷知道了,岂不难为情?”
  萧任道:“尹大老爷那里会知道呢?然而这么的说了,他们知道老爷同尹大老爷是至亲郎舅,非比寻常。将来设法厘税上的勾当,不来和老爷商量,不去找谁嗄?”车孝廉拿着一十四吊钱票,翻来覆去观玩不已。嘴里说着:“也说得是。去歇歇罢。”萧任答应着,只不动身。只拿两双眼睛盯住在钞票上。车孝廉翻弄一会儿,意思要收起来。萧任道:“回老爷的话。”车孝廉认是萧任已退去了的,所以倒惊了一惊。道:“咦!你还没歇歇去吗?”
  萧任便答应了几声“者者者”。车孝廉道:“你要说什么?说呀!”萧任嗫嚅道:“那……那……那一十四吊。”车孝廉听他说到这一票上来,便道:“这是我的。我老爷原要他们四吊钱一家的,既然你收也收了,我也不肯多说了!”萧任听了,便转了个念,又答应了几声“者者者”,肚里暗暗冷笑,后艄去睡了。且说那七家铺户,打发萧任回去之后,立刻去找了行董,“天和粮行”老班徐兰薰。那时儿,兰薰已睡了,听说蓦然间到了查验部帖的老爷,已发封了七家铺户,忙起来,跑到店堂里会了那七个商人,嘴里嚷着:“怎地来得这么快!我正预备这件事了,倒不防今儿就到了。光景这人很利害呢!”那七个之中,有叫王三的道:“瞧这车师爷很在行的,而且胃口倒不小呢!至于这么着的雷厉风行,一点不用情似的。其实办清公是没有的,光景总比历来要多花几个,却不免了。”
  兰薰道:“可晓得这位师爷是何等样人呢?”王三摇摇头道:“倒不小呢!据说是个举人底子。同老总是郎舅至亲,最坏的是但不过欢喜喝几杯酒,软硬工夫都不吃的这也罢了。倒是那一条煞手锏,偏偏是最狠的。”兰薰道:“你听谁说?”王三道:“他带来的萧二爷说。”兰薰又道:“你们给发了多少钱呢?”王三道:“按着老例,每家送两吊鞋袜钱,我们共是七家一十四吊。”兰薰听了皱着眉道:“糟了,糟了!今番他们不按着老例行去,我们也要破除老例,兴些新例出来呢。你们想呢,不动封条送两吊。这会子加上两条封条,也是两吊吗?并且封条的一件东西粘上去是很容易,撕下来却极烦难。”王三等听了发急道:“那末怎了?董事先生终要替我们设法呢。”兰薰道:“诸公且请回,我有道理,明日饭后听信吧。”说着送了七个人出去。回到房里,同他老婆说道:“我交运了!”老婆诧异道:“听说这会子的师爷不比往常的好说话。该是倒灶,那里是交运哇!”
  兰薰道:“咳!你知道什么?我二十岁上便接充了这里的行董。当时节,一年两次,那一次不赚两三百吊钱。不料到了今日之下,那般师爷们愈弄愈不成话了,跑到这里来,老实也不说要吊牙帖,来睃一睃。只消给他两吊、三吊拿了就跑,十吊、八吊也是捧着走。许多行家看得很容易。我这董事竟似用不着了。师爷来一趟,终不过赚他一二十吊钱,已算我有能耐的了。这会子,弄到这个坏东西来,瞧我本事吧!怕不大大的赚一票呢!”
  一宿已过。次日一早,料理一回,便换了一套新衣服,叫小使儿拿了帖子来拜车孝廉。车孝廉还在被窝里睡得正浓。萧任问了来历,说是粮食董事。便回道:“老爷见客还早,须到饭后三点钟,只怕还拿不稳呢!”兰薰知是鸦片烟大瘾,昨儿的话,明明是假。便同萧任拉起交情来,一定要邀到岸上去吃点心。萧任一口答应,嘱咐了同伴几句话,同着兰薰上岸。望正街上月华楼大酒馆雅座上坐了,满口的叫萧任“萧大哥”,灌米汤、拜把子。萧任虽不是个雏儿,然而那里经得起这么的摇惑,一顿饭吃罢,竟把车孝廉的全本地理图一齐献了出来。兰薰非常得意,便同萧任约定三点钟来拜会,萧任还说:“一切事情,通在小弟身上,没有大不了的事。”
  兰薰又殷勤了一阵,各自别去。兰薰便一直来到桃花岭张家班,老相好小珠子那里,定了一席酒,说是停儿请的是新阳厘金局里的师老爷,是个举人,见过大世面的。要十二分的应酬,将就不得。又说:“停儿叫师老爷同你的妹子小翠子结个线头。”小珠子听说同他妹子做媒,这是最高兴的事。便把兰熏灌了一阵子的米汤。兰薰笑着走了。回到家里,先写个请帖,送到车孝廉船上。车孝廉恰已起身,还没洗脸就打开烟具抽雅片烟。萧任拿了请帖回道:“粮业董事徐老爷的请帖。请老爷的示。”
  车孝廉双眼模糊,瞧是“假桃花岭的张家班。”车孝廉微微的一笑道:“这人还知趣。”萧任又道:“徐老爷早上来拜过的,只是忒早了,小的主意便挡了驾。”车孝廉忙道:“这又是你的不该了。我这儿来这一趟干的什么事?既是董事,那好不见他?岂不要白跑这一趟吗?”萧任道:“回老爷的话,老爷说的,每个铺子捱派四串钱。这里共是七十三家,该是二百七十二串钱。然而七十三家里面到底不见得通没牙帖的。想来还是捐过牙帖铺户多些呢。所以小的想来为数有限,也不必是要董事出场,就是小的还办得到。因此挡驾不见。”车孝廉直跳起来道:“呀呀呼谁说四串钱哇?”顺手一个巴掌,接着又抬起腿子踢了一脚。萧任哭丧着脸跑到船头大声道:“我们老爷说:‘没工夫赴席,谢谢!’”
  车孝廉听了,也不顾什么,赶出来道:“我老爷一准到。你们老爷倘没事请过来谈谈。”那些炮勇、巡丁都哄然大笑。车孝廉把萧任恨极了,想送到分司衙门打一顿板子。仔细一想,干不得。如今正在用人之际,倒要安慰他才是正经。瞧“钱”的面子上,说不得主子、奴才了。于是抽了一阵大烟,瘾已足了,便心平气和了。趁着吃饭的当口,把萧任带了几个炭篓子。萧任得风便转,认了许多不是。到底把一十四吊钱呕了出来,萧任方才肯招认不是的。须臾,徐兰薰徐董事到来拜会。车孝廉连忙吩咐:“炮船上放四门铳,迎接他老人家。”跑到船唇,打躬迎入。瞧那徐兰薰只道是内地商场董事,要不过是土老罢哩。岂知不然。瞧去年纪比着车孝廉略大四五年;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来往,衣装举止颇有江南容状,并无一点乡呆之气。请教籍贯,原来是江苏常熟人。不过他是生长于韦陀镇的。他的老太爷,原不是商人,却是云阳知府衙门办刑席的。后来年纪也老了,钱也有了,于是在韦陀镇上买了一座住房,两三千亩田,就住牢了。因此粮业中举他的董事,他便设了个“天成”铺子。兰薰在二十岁上,老太爷故世了,便接充了这董事。今儿也有十五六年;也算老资格了。然而从没曾炮船上放铳迎接的礼数,心里更是明白。让到中舱,分宾坐定。兰薰寒暄了几句,便假意问了车孝廉的爵里。车孝廉扬扬道:“兄弟是甲午秋闱,侥幸第十三名经魁,又邀异数,奏保经济特科。原保大臣是皖抚黄中丞,大方考吏侍汤老师,滥竽充数,惭愧!惭愧!”
  兰薰肃然起敬道:“征君盘盘大才,名动公卿!现在时局艰难,需才孔亟!老夫子一时人杰,上报朝廷求贤之意;兼慰中丞等知己之感。何图抗节征车?独标高致,亦是加人一等之识见也。兄弟真真佩服!佩服!”车孝廉谦了一阵。兰薰又道:“兄弟原籍江苏,两江本是同乡。况且同一贡院,兄弟同老夫子曾经聚过几次了,只是当年无缘交接罢哩!”车孝廉道:“老哥原是吾道中人。”越发的投机起来。又邀到房舱里面,抽烟攀谈。兰薰笑道:“老夫子,这个有瘾吗?”车孝廉道:“荒唐。倒是新近有了几口了,头里没有禁烟的日子,兄弟倒不过抽几口玩罢哩。如今禁烟的饬令一日紧似一日了,兄弟的瘾也一日牢似一日了。老哥欢喜这个吗?”兰薰道:“兄弟是家传了。从先祖手里就合家男女没有不抽几口的。就是贱内,他是这里人,初过来的时节,那是把这‘福寿膏’深恶而痛疾之。不消两三年,竟然刑于化及了。”车孝廉更加合式了,便取出顶好的南烟来,请兰薰吸。又道:“老哥的气色倒瞧不到,是宿瘾了?”
  兰薰道:“不瞒老夫子说,兄弟是惯用马蹄土的,就是印度‘陈冬班’,还不要哩。”说着喊了一声“来”。小使儿答应着抢上前,便向怀中掏出一个大牛筋盒,结着紫线络子,足足装着三四两膏子。道:“这是兄弟自己熬的马蹄土,请老夫子尝尝。”又道:“到底马蹄土不上脸。兄弟虽是二十来往的老瘾了,然而一天也不过抽三钱膏子足够了。倒是贱内终要两半把一天呢!那末脸色也一点不改。至于贱内,虽非绝色,其实还不丑。人家听说这么大的烟瘾,一定是个鸡皮子。老夫子,倘然不信,叨在知己,又是大同乡,不妨‘出妻见子’。只怕老夫子见了,几疑是兄弟的小女哩,不是贱内呢!”车孝廉连说:“应得过来奉拜。老兄几位令郎?”兰薰笑道:“‘出妻见子”原是说顺了口了。兄弟还没有呢。”车孝廉听说没有生过儿子,益发的手舞足蹈起来。兰薰更是又喜又恼,喜的是,这种人容易收拾;恼的是,如今官场上的朋友愈不成个样子了。抽了一会子烟,便邀着车孝廉一搭地张家班子去赴宴。要知端的,且听下文分解。
  卷之三拉面子小民吃苦转口风上宪垂青
  话说韦陀镇地保同着分司差役接连三日来到车师爷船上伺候,总说师爷拜客去了。非但吊验牙帖的公事毫无动静,竟然师爷的面没曾见过。只得商议着,公司邵老师跟前禀明情由,暂且销差,邵老爷也就准了。然而心里有点诧异。又过了五六天,也不见车师爷来传差役。叫底下人去瞧瞧,可是回去了?底下人去了一回,道:“没有回去。两条炮船,一条座船挂着‘新阳厘局’的旗帜,泊在集水垅。不过船里头人也没有似的静悄悄的,不知何故?”
  原来邵分司接事不过两个月光景,不很懂得这门子的弊病,而且最欢喜做点事情。料想必有作怪的事情。便吩咐:“伺候!”居然鸣锣喝道,坐着四人蓝呢大轿来到集水垅,拜会车师爷。号房踏到船头,一迭连声的嚷着:“接帖!接帖……!”
  座船里鬼也找不到一个。还是炮船上有个水手钻出舱来道:“你们那来的!”号房道:“本镇巡司邵大老爷来拜车师老爷的。”那水手乱摇着手道:“挡驾,挡驾!”号房心里好笑,挡驾也没有这样形状的。便笑了一笑道:“你们管带呢?我们老爷也要拜会呢。”水手又乱摇着手道:“挡驾,挡驾……!”
  号房没法,只得上岸来,回了情形。邵分司非常纳罕,回到衙署请文案刘师爷前来商议。那刘师爷是黄冈人,号夫生,倒十年来的老公事了,地方情形十分明白,所以历任终是留的。刘师爷笑道:“不瞒东家,这里的几个绅董实在闹得不成话了。至于查验牙帖,一年两次,也是例行公事,各省通是一样。原有闹点把戏的,因为办这差事的人终是似官非官、似商非商的一流人物,所以把戏闹得多了。然而终没有本镇的把戏闹得奇怪发噱。本镇领帖行铺以花、米六陈为大宗,其余土货坊作,不过几家罢哩,所以遇到验帖师爷到来,终归天成行业董徐兰薰一人经手。有一趟,曾经串出一个土妓来,算徐董的家眷,同查帖师爷相与了几天,查帖师爷非但没有弄到一个钱,倒叫徐董诈了一票去。”
  邵分司道:“这牙帖的差事,有关牙厘正项,何等郑重!本来不是弄钱的事呀!”
  刘师爷道:“这却不然。这是各专局调剂文案的优差。照规矩本镇是最容易弄钱的区处。本镇领帖行铺大约有八九十家,然而只怕没有一半拿得出帖的。假如捐一张一帖,最是次等也要花到三百多两银子。所以查到私设行家,不是十吊、八吊的话头了。其实查帖师父是拿不到几多的,终是徐董一人包去。这会子姓车的师爷,只好又让徐董捉弄了,光景又是葬在女人身边的故伎了。”
  邵分司听了,皱皱眉道:“这种样子忒不成话了!兄弟倒要办一办。地方上也容不得徐董这样的人。”
  刘师爷道:“这件事,晚生也想过好几回了,却不容办的。何也呢?终是没凭没据的事。并且专局里开破了一个调剂差使,非但不见情,还要回护哩。”
  邵分司正在没主意的当儿,只见报道:“本镇学务董事、绅士赵瑞仁被匪杀害,支解尸身。请老爷火速到场相验。抓拿凶犯。”等情。邵分司虽是喜事的人,然而却很不愿意干这赔钱不讨好的案子。愣了一会儿道:“怎了?怎了?这种凶手那里去捉?一定是大盗了。他们杀了人,一定是回山寨中去快乐了。叫、叫、叫我那里去拿凶犯?这种糟事情为什么不早两个月闹出来?那就前任的干系了。”
  还是刘师爷有主见,道:“东家不要着忙!杀害赵绅的凶犯晚生已有个把握了。前天小溜子一案,不是赵绅送的吗?东家徇了赵绅的面子,责了小溜子三百板子,枷号七日。赵绅还要枷在他的门首,东家也依了,当日晚生就说赵绅名声儿很坏,那小溜子虽是驾船的,其实是个安分良民。晚生原仔细这案子的内容,实为赵绅图奸小溜子的妹子,吃小溜子辱了一场,因此赵绅陷小溜子‘偷载禁物’。若说‘偷载禁物’的案子,顶真办起来也不止枷责的罪犯。东家只瞧那赵绅是个学务董事,以为一定是个正人君子,多听了他的一句话。当时,晚生也说了两遍,东家只是不信。如今的罪犯一定要疑在小溜子身上了。但是小溜子这人不似杀人的人。东家拿获了小溜子,只逼他供出同党,这案子就有头脑了。列位,如今官幕两途似乎没一个有见识的人。做官的,居的分位越大越糊涂;作幕的,处的官地衙门越大越没见识。何也呢?只为糊涂遇着没见识的,便可气味相投,和衷共事。只看刘师爷研究赵绅一案,明若观火,见识是高远了。然而,言语亦极刚硬。幸而处这起码的衙门,芝麻大前程的东家,还可存身的牢。只消处了州县东家。少不得要闹脾气了。所以衙门越小倒还有几个会办事的人。不是做书的标奇立异,恭维起刘师爷来,也不过遇事论人罢哩!闲言少叙。且说邵分司急得汗珠如黄豆大,道:“这尸可以不相,横竖决计是有份的了。一个尸身宰瞎了五七块还好说无份吗?”
  刘师爷笑了一笑道:“诚如东家高论。然而,这里是有刑名的分司,不比离县较近的区处。且把尸场应酬过了。一面详县;一面严拿凶犯。这么着也可稳住尸亲,从长设计。”
  邵分司依着办理过了。过了三日,府县公文先后到来,说他:“本镇酿成如此巨案,颟顸懈怠不问可知,着即撤委。所有钤记立交新阳厘局委员尹令暂行权理。”看罢,恍惚头顶上浇了一勺冷水。急忙袖了公事,跑到刘师爷房里,给他看了。刘师爷道:“东家倒委屈了!县里详报府里,一定张皇其辞,说是‘土匪作乱,杀害绅民,焚劫衙署。’一定是这样措辞的。”
  邵分司道:“地方上没有这种事,上司跟前也可以乱说得的吗?只怕不是的。”刘师爷笑道:“东家没有细心体会呢!照这案子也不会撤委,即使办得撤委的地步,又不是军务重事,即日交差,立提回剩况且这里是巡检衙门,县丞借护已是衔缺不当。虽然还是常有的事。因为县丞人浮于缺,并且差使也少;巡检缺分较多,人员极少。正途分发的实在有限,有钱捐官做的情愿多拼几个钱捐个县丞,一保就是知县了。谁高兴捐这个呢?所以少了。如今派新阳厘局老总尹令暂行兼摄衔缺,岂不更其差远了。不当乱事办,决无此理!况且新阳离此六十里,牛头堡分司离此不过三十里,这当中就显而易见了。”
  邵分司听了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当年刚直公不过兵科给事衔办理大营事务,竟然署藩台护抚台,还有道台、知府等。一经失守,便把在防印信交给督、抚两司权理的,也很多呢!既如此,我们失算了。倒不曾报个‘民变’上去,不但不撤任,倒可以将来得保地步。”
  刘师爷正色道:“晚生果然想不到。即使想到,也断断不肯作这孽,使地方百姓遭一番荼毒。”
  邵分司道:“这也不要紧呀!停一天再打个禀上去说‘平静了’,就完了。反而还可以得个随摺保举呢!”
  刘师爷笑道:“呀呀呼!上头岂肯任你起灭自由?不派营兵下来,那里肯歇手呢?”正在谈论之际,报道:“新阳镇厘局尹老爷来拜。”邵分司以为虽是后手,究竟官位大了,只得“挡驾”。跟手捧了铃记、文卷等项,到尹大令舟中交割,立刻动身。刘师爷道:“晚生也不愿在这儿了。情愿同东家到省城里去玩一趟,碰碰机会看。”
  邵巡检倒也欢喜,只怕回省去吃上头的倒蛋。刘师爷很有见识,同他商量商量,其实是一个要紧人。并且曾经说过要同车师爷和六陈董事徐兰薰为难。倘使刘师爷连下去,尹某人、车某人跟前说起了,不是又是结了一点怨?我署事日子虽则不多,吃后手吹毛求疵起来,还是吃不祝所以同了刘师爷一起走了,岂不省事!于是一径回剩在路上,已听得纷纷传说:省里藩、臬都有调动,已见明文。邵巡检同刘师爷商议道:“趁这上头纷纷迁调之际,还是赶紧回省呢,还是逗留他几日?”
  刘师爷道:“笑翁身上本来没事,依兄弟主意还是赶紧回省为是。或是遇个机会出来,也料不定的。”
  邵巡检便催促船家,星夜赶行。有天,已抵省城南门外大马头。齐巧新任蕃台船只刚到,合省文武印委正在纷纷禀见。打听得蕃台姓黄,江西臬台升调过来的,却是黄大军机的兄弟,绰号“黄三乱子”的就是他。邵巡检听得明白,不禁手舞足蹈,忘记了身在船上,几一脚踏空掉到长江里去。刘师爷连忙拖住了。嚷道:“笑翁仔细,仔细!船上的交道不是玩的。况且又是长江里头呢!”
  邵巡检欢喜得说不成话来,但说:“方伯,方伯……!把兄,把兄……!”刘师爷明知是熟人了,也觉高兴,忙道:“笑翁快说给兄弟听呢。这么着方伯的绰号叫做‘黄三乱子’,笑翁怕不成了‘邵大乱子’呢!”
  邵巡检愈加好笑起来,道:“这倒是个吉兆。黄三乱子做到藩台,邵大乱子不怕做到抚台吗?”说着又笑了一阵。笑罢,乃道:“黄三乱子,我同他是总角之交。他是苏州人。小时节在他的舅舅家里念书,所以他到松江来。我也从他的舅舅念书的,所以从同窗朋友上投机起来就拜了把子。他同我大三岁,因是把兄,这会子老把子聚在一块儿,还怕什么?就是你老哥的事情,都在兄弟身上。”说着便整顿衣冠,拿手本去禀见。刘师爷道:“按理要邀还宪帖呢。”
  邵巡检道:“这个把戏呢,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们的交情不比寻常,索性让我去当面问他,要还不要吧?”
  刘师爷道:“只怕使不得!”
  邵巡检道:“管他使得使不得哇!”于是拢船上岸,转到大码头。把手本递到号房里,号房看了一看,“哼”了一声,道:“这是何苦来哇?”
  邵巡检低了头答应了几个“是”。明知号房看他官小,决计见不到的,所以说何苦来呢?就是首府、首县在码头上办差,见了心里也觉好笑。邵巡检认得是首府江大人、首县朱大老爷,忙过去请安,江大人同朱大老爷都大剌剌的待理不理似的。及至听说一迭连声的“请……”,先是江大人急忙翻转笑容来道:“老哥,大小请哩!请吧,请吧!见了下来,我们谈天呢。”
  朱大老爷直是:“老哥外套皱了。”拖拖扯扯了一阵;靴子上遭了一点泥,拿手巾出来同邵巡检拂拭了一会儿,直送到船头上,方才一揖而别。差官引至中舱,里头吩咐出来道:“请邵大老爷房舱相见。”邵巡检心里欢喜,知是老把兄,并不拿大,和头里的交情一样。一时进入房船。黄三乱子已站在那里了,嚷道:“老弟久违了。”邵巡检便要磕头请安。黄三乱子一把拖住道:“我们老朋友别闹空把戏。并且我还没接事,原可以随随便便的。”于是分宾坐下,黄三乱子还说不了几句话,已觉腰酸背痛,打了个呵欠道:“老弟不是外人,我齐巧要过瘾。忽听得你来了,忙着请见,还没抽两口。我们躺躺谈吧。老弟这东西还罢不来吗?”
  邵巡检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只为禁得利害,设法子戒了。头里觉着苦得很,要做官也说不得了。如今倒也舒齐了。”
  黄三乱子笑道:“那末功名小的苦了。我还不是一样抽着这东西吗?瘾也加的越多了;官也升的越快了。去年今日,还不是在云南做同知吗?”说着哈哈大笑。这当儿已至内舱,有两个侍妾慌着避开。黄三乱子道:“不忙。这是邵家老弟,嫡亲兄弟也不过这样罢了。见个礼吧!”邵巡检赶着口称“宪姨太太”,报名请安。黄三乱子笑道:“到底老弟在行得很。”
  邵巡检道:“这叫做‘做此官,行此礼’呀!”又道:“待卑职烧几口敬大人抽,赏卑职一个脸。”
  黄三乱子道:“很好,很好!我们一块儿开灯抽烟。在上海玩的时候,兴致最浓。到今日,也不过五年光景罢。当时我原说,你也捐个同知玩玩。你不高兴,说什么‘不卑小官’这句子出在四书里头的,不然也像我这样一保知府,跟手捐升道台,使些手脚归了特旨班,补粮道,陈臬开藩不过几个罢哩。可惜同知任上吃了苦了!足足三年。不然这儿督抚也做了好些时了。你弄这个起马官,有甚玩味!自己不惭愧吗?邵巡检道:“知今大人栽培了,也不在乎官阶的大小哩!”
  黄三乱子本是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的,抽过了十来口烟,又是提起精神谈个不了。直到吃过夜饭,邵巡检方才下来,连忙起了行李同刘师爷一块回到公馆。太太、少爷好生欢喜,又替刘师爷收拾了一个卧房。刘师爷知是藩台知己,决定有大大的出息。于是非常巴结。过天,黄三乱子到任之后,想来想去把老把弟委个什么差使方为合式?无奈何邵巡检班次极小,好点的差使够不上,且委了本衙门监印,再想法子吧。其实藩台监印是州县丞的差使,巡检已是非分了。刘师爷由邵巡检的吸引,黄三乱子便派在文案上办事,这会儿的刘师爷合着一句俗话,叫做“一跤跌到青云里去了”。且说合省的候补人员知道监印邵巡检是藩台的亲信人,那一个不钻门子拉交情呢?要知邵巡检端的如何得意,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四如意丹终能如意称心丸难说称心话
  那邵笑吾巡检邵老爷,自从把老兄黄三乱子黄方伯到任之后,声光顿然红阔起来。候补州县是不必说了。只是仿佛伺候上司似的,低声下气陪尽小心。就是道府,也折节下交。那一天没有三四顿、十来顿的吃局,还要过江到汉口南城公所去混闹,不知不觉鸦片烟又罢不来了。藩台原是兼办禁烟公所的老总,禁烟公所就在藩台衙门里面。黄三乱子既是自己罢不来,这个禁烟的事情自然不当一件事情办了。于是禁烟公所几乎弄成了一个“官立高等烟馆”。
  渐渐的风声流入京中,吃都老爷要参,禁烟大臣要查办。黄大军机连忙打电报、写家信,忙个不了。黄三乱子也慌了手脚,原来尤心迥尤中书从江西跟过来当文案上叙稿。得了这个消息,献计道:“方伯不忙,把大烟的印委严严的办一办,不是混过去了吗?不要说这点点的事情稳当些,花几个就完了。就是在大点的事情,也不过几个,没有完不了的事情哇!方伯是走了一顺风,没经过风浪,所以有点不是这样子。况且大军机在里头主持,怕出乱子吗?”
  黄三乱子笑道:“我绰号原叫‘黄三乱子’。如此闹点乱子也罢。其实我的‘乱子’另有种闹法的,公事上头做同知直至如今,并没闹过一回。这是胆小的好处。如今这样吧,情愿花几个托老夫子走一趟吧,家兄那里不消说了。就是一般都老爷,大半同老夫子有交情的。不是兄弟贪图省几个,多花几个其实不妨。老夫子面子上省得他们三不两时的伸出手来的缘故。”
  尤中书道:“很可以,很可以!晚生吃福中堂梗在当中,也想改途了。”
  黄三乱子接过来道:“很好,很好!索兴弄个道台到这儿来,兄弟在这儿还怕什么?决不至于搁起来哇!”尤中书站起来,作揖道谢,又道:“想呢,未尝不想弄个大点的功名?但是经济不足,如之奈何?”
  黄三乱子道:“不妨,不妨。都在兄弟身上。不过兄弟是胆小性急的人,可以今儿立刻起程吗?”
  尤中书笑道:“今儿只怕来不及了,明儿一准搭京汉火车去。”
  黄三乱子道:“明儿呢……?只得明儿。要汇多少银子去才够安排呢?”
  尤中书沉吟道:“三万呢?大抵差不多了。”
  黄三乱子道:“如此兄弟汇五万去。二万,老夫子使吧。”尤中书又连作了两个揖道:“谢方伯栽培!”
  黄三乱子道:“闹这个把戏,就不是知己了。总总拜托,愈速愈妙。”尤中书连连答应着。一时回到自己房里,想着:到底是个阔手,性格又豪爽,倒是于今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我和姓黄的大约是前世里的缘法了。于是反接着手吆喝底下人忙着收拾行李,直忙了个整夜。天刚刚发白,黄三乱子忽地又叫尤中书进去,尤中书便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里头,黄三乱子一个儿歪着烟榻上,笑着招尤中书对面躺下,道:“兄弟有件小事情,想来想去还是托老夫子最妥当。”
  尤中书毅然道:“方伯有什么吩咐?晚生竭力去办。那怕水里来、火里去,办不到的事,也要办到了,才肯歇手。”
  黄三乱子嗫嚅道:“家兄身边有个丫头叫燕儿的,今年已是十九岁了。老夫子,家兄那里住的日子不少了,曾经见过这个丫头没有?”尤中书想了想道:“可是鹅蛋脸儿,长挑裁,高高的鼻子,尖尖的足儿,是不是这个人?”
  黄三乱子笑道:“一点儿不错!这几句话儿吃你画出一个活像的小照儿来了!”
  尤中书道:“既是这个人怎样呢?”黄三乱子道:“实不相瞒,这个燕儿,兄弟同她有段说不出的隐情。老夫子聪明人,不必细说了。这儿兄弟想拜托老夫子,到家兄那边怎样设个法儿把燕儿带到这儿来。兄弟是没齿不忘,感激你老夫子不尽哩!”
  尤中书攒眉道:“这个燕儿,我却知道,大军机收过的了,并且非常宠爱。叫晚生怎样设法呢?这事只怕做不来。”黄三乱子忽的站起来,连连作揖道:“我相准了,这事儿只有老夫子办得成。好歹请老夫子操一番心。”
  尤中书忙着还揖不迭道:“即使有法儿好想,只怕大军机分上不好看。并且还要燕姑娘的心愿意,这就省事了。只怕燕姑娘大军机宠幸极了,未必……”
  黄三乱子抢说道:“这倒不妨,燕儿是愿的。兄弟拿得稳、捏得牢。就是家兄跟前不好看些。那也顾不得了。兄弟也做到这个分位了,也不指望家兄再提挈了。这点子心愿能了,不做督抚也甘心。就此不做官也情愿。”
  尤中书沉吟了一回道:“若说一段隐情呢?想来终不过一点儿女的私情罢哩!值得这样的倾倒呢?老实话大家子弟见多识广,终不过一个丫头罢哩!希罕什么?”
  黄三乱子道:“这却与寻常不同。索性说一个根由底细吧!”于是自始至终说了一遍。尤中书道:“嗬嗬!有这个缘故,有这个缘故。既如此,终归着落在晚生身上吧。”黄三乱子大喜。又殷勤了一回道:“就这儿我们算别过了罢。兄弟不送了。”
  尤中书便一揖而别。回到房里,底下人把行李已收拾停当。便叫尤福督率众人把行李发到汉口一码头东海宴宾楼,包个大餐间伺候着。吩咐已毕,他便找了邵笑吾、刘夫生一块儿就在藩司前汉江春大菜馆吃饭。谈了一套话,等到别过,已是三点多钟了。一径出城,来到东海宴宾楼。尤福同众人已把行李发到第一号大菜间,烟具已经端整,两支烟枪上已装上两口蜜枣大的烟泡。尤中书躺下抽了一阵,忽见投进一张请客条来,瞧是邵笑吾请的,在华景街“张寓”。尤中书笑道:“我再三同他说不要闹这空阵子,他终不肯歇手。张寓这人只听他说是上海来的,其实不曾见过,倒要去瞧瞧怎样一个女才子哩。”便说:“知道了。”
  尤福回了出去。歇了一会儿,尤中书便吩咐账房里预备一乘轿式椽木轮马车,伺候着。尤福知照过了账房里,便开箱子捡出一套极艳的衣服来,服侍尤中书穿了,又收拾了带出门的烟具,放在马车里面。尤福戴了一顶红缨帽,伺候尤中书上了马车,便搭上后车,飞也似来到华景街华景里总弄口停位。尤中书下车来,四望了一望,只见马路平阔,市面闹热,颇有上海的气象。少停,走进弄内,一抬眼已见“姑苏张寓”的门条,推了一推,大门却是关着,便扣了一下。开门来的,恰是邵老爷的底下人邵全,道:“尤大老爷,我们老爷洋火厂去了,马上就来的。请尤老爷楼上去坐会儿。”正说时,张寓在楼上扶着窗盘道:“可是尤老爷吗?邵老爷马上就来的。”尤中书便道:“如此我等他一会吧。”
  邵全引到楼梯旁边,尤中书拾级登楼,张寓便迎了出来,到了房里坐定。瞧那张寓的姿色极其平常,年事也有三十来往,其实没有半点儿可取之处。听她的谈吐,酸腔毕露,倒像个秀才,若说“才女”两字,也是徒有虚名罢哩。想道所谓“闻得好看,见得平常”罢哩!没有兴头,便叫尤福拿烟具来抽烟。张寓却知道尤中书是个阔人,藩台跟前同邵老爷一样有脸,所以十分巴结。忙替装烟。岂知装口大烟,着实的“高、黄、光”三字诀,合了尤中书的意了。抽不到三四口烟,邵老爷同着一个有两撇八字须的黑矮胖子来,说是姓刘,号又甫,本镇人。投捐知州,分发广东,未曾禀到。现充商务局议董。很有家私。督、抚两司都同他拉拢。和尤中书招呼已罢,讲过彼此相慕的常谈。邵老爷又对刘又甫道:“这位尤大哥是藩台大人最亲信的兄弟。虽是同藩台大人从小时一块儿长大起来的要好弟兄,虽是交情如旧,然而尤大哥才高望重,兄弟倒似乎落后了。横竖尤大哥是福中堂还让一步呢!又是同藩台大人的老兄黄大军机十分相投的。这会子藩台大人请尤大哥京里去跑一趟,明儿就要动身了。”
  刘又甫道:“嗬!今儿是饯行。奉陪,奉陪!兄弟也有一杯之敬,近便些就是对门‘天绣楼’美云姑那里吧。”
  尤中书力辞才罢。接着又来了两个,也是官场中人。须臾入席。刘又甫谈起此番绅商、学界各举代表,进京上书请愿,不知做得做不到?邵老爷道:“这番比头一次,兴头虽是来得高些,然而要做到,只好看着吧!”
  尤中书摇着头道:“呀呀呼!一厢情愿,那里做得到?”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千万人声大呼大叫起来,又听得竹爿声音“滴搭……滴搭……”乱敲着。尤中书究竟到的日子不多,不知为了何事?刘又甫是本镇人,邵老爷也到省三四年了,知道是火。乱着推窗出去看时,只见火光逼近,势猛非常。尤中书只叫尤福“快收拾了烟具,快收拾了烟具……!”跟着众人一拥而逃。一席整菜,还吃得不多几样,手忙脚乱,翻了一地,白银台面踏得稀扁。张寓嚷着:“还隔着两条街呢!各位老爷,不妨事的。”
  众人那里肯听,乱跌乱滚的跑了。尤中书帮着尤福抢了烟具,跑出弄口,钻进马车。一迭连声的喊着:“回去!回去!……”
  马夫道:“道人挤得很,马车走不得。踏死了人不是玩的。”
  尤中书大喝:“放屁!混帐!谁叫他们不让路?踏死了,和谁算帐?”
  尤福道:“藩台衙门尤师老爷要走,谁敢不走?”
  马夫道:“巡捕房里的章程,东洋车还不许走,何况马车呢?”
  尤中书道:“混帐王八羔子!还不拉着马回去?我只知道警察局,不晓得什么巡捕房。”马夫没法,只得把马拉出去,从人堆里挤将过去。挤到转弯角上,巡捕拦住不许走。尤中书先是:“混帐王八羔子!没眼珠子的狗王八,藩台衙门尤师爷不认得吗?”
  巡捕听了满口的“混帐王八”,便还口道:“那里来的杂种?到租界上来放肆!”说着又把号角一吹,跑来三四个外国巡捕,把马车拉了就走。尤中书自言自语道:“到底司道衙门的面子大,直是外国人也来护送了。但不知要赏多少钱?大约四块洋钱一名是少不了的。”正在呆想之际,已到了一座洋房,把马车停祝外国巡捕便把尤中书拖下车来,又搜出了烟具,一并拿了。尤中书道:“你们弄错了。我住的是东海宴宾楼,不是这儿呀?”
  外国巡捕也不懂他说的什么?只喊着:“螯喂,螯喂。”马夫哭丧着脸道:“老班,别要装幌子了,难道拖到巡捕房里来吃外国官司,还说不懂吗?”尤中书到底在上海玩过几时的,“拖到巡捕房来”的一句话也还懂得,顿然的吓黄了脸道:“我没有犯法,怎地拖我到巡捕房来呢?”
  马夫道:“谁骂了巡捕嗄!并且我原说刚正火着的时候走不得。你老的势派又来得很大,横竖罚几块洋钱罢哩,没有不得了的事。”
  尤中书吓出了魂,不知怎样才好。外国巡捕等他不走,认是他倔强,便恼了,把尤中书的辫子一把拉了,拖着朝里便跑。尤中书一跌一滚弯着腰,拔长了头颈,嚷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有功名的人,拉不得辫子,放、放了我,我自己会走的。”外国巡捕不由分说拖着尽管走。中国巡捕因为吃他骂了,很不高兴同外国巡捕分说他是体面人,倒跟着冷笑道:“那末看你拿出藩台衙门的势派去吧!”
  到了里边写字间,巡捕头问了来历,中国巡捕、外国巡捕都叽哩咕罗的打着外国话说了一遍。尤中书光着眼听着说,一句儿不懂。只见外国巡捕又把烟具呈上,巡捕头看了看,攒着眉,摇了几摇头。便叫翻译问尤中书究竟是何等样人?尤中书便道:“姓尤,号心迥,举人底子。考取内阁中书,在京当差三年多了。黄大军机是同乡,最知己的,还且是亲戚。这儿新任藩台大人是黄大军机的第三个嫡亲兄弟,自然也是亲戚了。所以请我来办文案的。因为明天要进京替藩台大人干一件极要紧、极重大的公事,所以今儿有个要好的朋友替我饯行。刚正入席,齐巧火着了,因此马上赶回去。总而言之,我的的确确的是个内阁中书。这官儿的品级虽然不大,倒是天天入阁办事,皇上天天见得到的。且可以说句话,将来贵国的交涉,兄弟倒可以帮一点忙。今儿不妨拉拉交情,完了事吧。”
  翻译的听了咬着唇好笑,翻给巡捕头听了。巡捕头又叽哩咕罗了一阵,翻译的翻出来道:“你既是一位贵官,违背租界章程及辱骂巡捕,还可以将就罚几块洋钱就算了事。但是你们中国现在禁烟,饬令极严的时代,怎地公然随带烟具?可想是个大瘾的人了。我们租界上原有‘稽查偷食禁烟’的权力。既是赃证确实,押着!明儿解公堂讯办吧。”
  尤中书听了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不由的爬在地上乱磕头,哀告道:“赏一个狗脸吧。情愿罚两吊银子吧。”巡捕原不过吓吓他的话,看他急到这个田地不禁暗暗好笑。又叹口气道:“中国人实在没救的了!我们外国人倒热心帮着他们禁烟。看样子,限期里头断乎禁不荆我们外国人倒替他们中国人担忧得很呢!并且中国人的‘气节’两字,老实说不得了。你看这种体面华贵的人做得出这么着的丑态,可怜,可怜。”便道:“要罚五千块洋钱,愿不愿?”翻译的便道:“要罚五千洋钱,拿得出,拿不出?”尤中书忙道:“有有有。”
  巡捕头笑道:“老实跟你说吧,按着这条例罚不过五十元的。拿三十洋钱来,去吧!”
  翻译的又翻给尤中书听了。尤中书这一喜非同小可,忙向身上掏出一大包洋钱、钞票来,一五一十的数了三十张,每张一元的“汇丰银行”钞票。磕了一个头,朝外就跑。尤福接着忙道:“老爷没事吗?”尤中书道:“自然没事呢。外国人倒认得我的,同我很客气。谈了半天,还开了一瓶香槟酒请我喝哩!所以耽搁了。”说着坐了马车,吆喝马夫快驶回去。马夫明知他吹牛皮装幌子,没有这种体面的事。不要说寻常的一个人,那怕督抚犯了章程,外国人是公事公办。没有说的,一定是花了洋钱出来。看他烟具没有拿出来,明知销毁了的,因耍他一耍道:“老爷的烟具没有送出来呀?等等送出来了走。”
  尤中书道:“外国人瞧我这套烟具造的精致,爱玩得很,我便拉个人情送给外国人了。”马夫冷笑一声,一拎缰一摇鞭风,驰电闪的回到东海宴宾楼来。生了好一会儿的气,骂了五千四十八声的“混帐王八羔子、狗儿杂种……”没有离口。尤福摸不着头脑,连着碰了老大的一串钉子,本底子预备着很玩几天的,因为闹了这个乱子,虽然没人知道丢了这么大的丑。然而心里到底乏味,很不愿意再到这儿来。所以后来尤中书捐了道台,不曾指省到湖北来,许多把戏闹到四川去了。这且不说。
  且说次日,便搭了京汉快车,不过三十六点钟已到京都。便进了正阳门,一径来到绳匠胡同黄大军机住宅。黄大军机恰好同一个门客叫做卫显功的书房里看着云南大棋。尤中书本来住着这儿的,不消通报,便闯进书房来。黄大军机见了吃一惊,疑是兄弟黄三乱子又闹了什么乱子出来了,忙道:“心迥几时到的?怎地蓦地回来?老三怎样?”
  尤中书道:“没有要紧的。不过前儿老师的家报上不是说有几个都台有点闲话,所以方伯叫门生来跑一趟,带几分如意丹来调理调理。”黄大军机道:“闲话呢有几句的,我已经招呼过了,没有事的了。不过听说老三的烟抽得太滥污了,所以我吓吓他,叫他抽得有清头的意思。倒要老弟辛苦这一趟。若说抽烟呢,虽说禁了,然而有了瘾的人谁高兴去戒他?不是大家一样仍旧抽着。不过抽呢,尽着抽,只消抽的面子上过得去,便是守法了。老三闹得太糊涂了。据说禁烟公所里头,仿佛开了一个大烟馆似的,这话有吗?”
  尤中书道:“那也言之过甚吧。”正说时,只见黄玉呈进一个手版来,黄大军机瞧了瞧,恼道:“不见就完了。横一趟,竖一趟,闹那一门的把戏哇!”黄玉禀道:“说是同乡请见。”黄大军机跺跺脚道:“你还同他说,我没有这种样的同乡。”黄玉不敢说了,只得急忙退出,一肚子的气没有处发泄,抬起脚踢了北门上一脚。门上的不知头脑,忙道:“黄老爹做什么?”
  黄玉顺手又是一个巴掌道:“做什么?滚他妈的蛋!”把手版掷了出来。门上的拾了手版,抱着头就跑。跑到门上,把那手版也是一掷道:“没眼珠的王八羔子,什么意思?滚你妈的蛋!”这里尤中书诧异道:“谁呀?直教老师生气。”
  黄大军机道:“谁知道他什么代表不代表?来了五六趟了,说是同乡,回来还说亲戚呢。”尤中书道:“门生在湖北却也听说有一起爱做事的人,进京来上什么书?原是真有其事的哇!”黄大军机道:“咦!你在外头来,难道没有清楚这起人吗?”尤中书道:“门生也不欢喜这种人,所以没有知道……”卫显功接一句道:“这起人倒说是热心志士的。”
  黄大军机“哼”了一声,也不说了。尤中书便退出来,瞧着时候还早,便去找他的知己朋友外务部郎中金魏陶。金魏陶道:“巧极!今儿我齐巧在‘喜春堂’兰官那里请客,我们一搭去吧。”
  尤中书笑道:“有趣!吃运倒好,你是难得请客的,今儿不扰你,不知要等那时节才有你的吃局呢。”金魏陶也笑道:“请你吃了,倒惹你的刻薄,实在合不来。”说着金魏陶便坐了尤中书的车。不多一刻,到了“喜春堂”,兰官忙迎上来请安,又问:“尤大老爷几时到的?”
  尤中书道:“今儿才到。你身上好?”兰官回了一声“好”。便请到里间去坐,回了一回外省的风景,尤中书故大其言的乱说了一泡。兰官原没出过京的人,如何不信。须臾,陆续来了五七个。又是良久良久,来了一个瘦长条子,细白麻子,嘴唇边微微的、希希的几茎软黄须,鼻挂着外国眼镜,白洋布长裤,黑纱马褂,头顶着一顶外国草帽,脚穿一双外国黄牛皮鞋。但不过同金魏陶拉着手,亲热了几句,其余的略一点头,算完了。尤中书看了此人深为纳罕,是个何等样人?金魏陶从没这个朋友。悄悄问那一位光禄寺署正樊老爷道:“此人是谁?怎地这般作怪?京城里从不曾有过这门子的怪东西。”
  樊老爷道:“魏翁邀老兄来,没有同老兄说明的什么客吗?”尤中书道:“其实不曾。”樊老爷道:“这位是‘称心丸’懂吗?”尤中书愕然道:“称心丸,不是药料吗?嗬!要是此人开药铺的?”
  樊老爷悄悄的道:“低声,低声。你不懂得。‘称心丸’的名词,这就是各省公举进京递呈请愿书的代表。有些巴望请愿得成的人,饯送代表起程的时节,拍手祝颂,呼各代表叫做‘称心丸’,齐巧同他们运动的资料名词唤做‘如意丹’,倒是恰切不移、对仗精工的一对儿。推这请愿的性质,其实同如意丹的结果,同一派子的。”
  尤中书恍然大悟道:“嗬嗬!原来如此,倒要细细的赏鉴赏鉴,这种东西比成化磲的鼻烟壶来得少见呢!”于是一眼不眨的瞧着那个代表。那个代表拉足架子,意气洋洋的和金魏陶说话。尤中书细认了一回,忽然诧异道:“这人我有点认得他,但不知在那里会过的?实在想不起了。而且姓什么?叫什么?也一点儿影儿都没了。”
  樊老爷道:“恰才魏翁说似乎姓石。”尤中书顿然想着,道:“在这里了。他叫石约斋,一点儿不会错的了!”说着忽然叫道:“肚子痛,肚子痛……”众人都围扰来乱嚷着:“好端端的,怎地肚子痛起来了?”
  尤中书攒眉道:“痛的很!不能奉陪了,兄弟只得回去了。”金魏陶等也不敢留祝尤中书便坐车匆匆回到绳匠胡同黄大军机宅里。黄大军机恰正同着卫显功对躺着抽鸦片烟,谈刚才叉麻雀,和出一对,到拦牌筒子清一色。黄大军机正说道:“一只九筒,实在巧不过。假如你不把三万一拍,这九筒就抡不到我摸。没有这九筒摸着,即使和出,不过九筒一克,八和,底和十和,共是十八和起翻,十八、三十六、七十二、一百四十四和罢哩。大不了赢到多少呢?”
  卫显功道:“二四解,当庄和,一百四十四和,一百四十四、二百八十八、五百七十六,每家解五百七十六两银子。三五一十五、三七二十一、三六一十八,共总赢进一吊七百二十八两银子。”
  黄大军机道:“不是只得这点点,一吊多点银子吗?幸而你三万一拍,一只九筒拍过来了;我摸来一看,九筒,连忙暗降,我说最好的降底开花。降起来,恰巧一只一筒,等的是一四筒张子,那是算也不用算的了,一吊二百银子一家。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吊六百银子,畸数亏数,一点儿没有的……”
  正说到这里,尤中书恰巧跑到,说道:“三吊六百银子,州县的价值呢。谁补了缺哩?”黄大军机笑道:“这三吊多银子,倒费了心思弄到来的。没有那门儿来的写意。”卫显功道:“敝居停恰才同晚生辈叉四圈麻雀,叉着一副到拦牌,所以在这里欢喜呢。”说着站起身来让尤中书躺下便抽。他们师生两个没有避忌的。尤中书虚让一声,躺下抽烟。黄大军机道:“老弟今日没有应酬吗?还是不是出去找朋友?到那里去跑了一趟?恰才叫你叉麻雀,你出去了。”
  尤中书抽罢了一口烟,摇着头道:“笑话,笑话!方才门生去找金魏陶,金魏陶齐巧在石头胡同兰官那里请客,邀门生一块儿去了。魏陶倒文明的很,同这班什么代表倒拉拢的。今儿请的是不知那一省的代表,门生有点认得的。从前见过的时节,不过没有小胡须的。这儿改了调了,胡须也有了,所以头里认不出,也摸不出这是何等样人?及至问了别人,才知道是代表。他的架子拿大的很,除了主人之外,不作兴同别人拉拢的。后来吃门生细细的认出来了,这人叫做石约斋。门生就不高兴同他一桌儿吃顿饭,所以假装着肚子痛回来了。”
  黄大军机道:“老弟既然头里同他认得,今儿怎地瞧不起呢?”尤中书道:“门生一来是老师不高兴见这般人的,门生就不敢同这样人交接了;再则这石约斋的历史很不好看,所以头里就不高兴这石约斋了。”
  黄大军机道:“好哇!今儿在军机里议事,福中堂这老糊涂不知他什么意思?竭力赞成这回的事。直说:今番再不给他的一点面子,其实在这些代表份上呢,到底没什关系,何也呢?终不过是少数罢哩,倒毁了民气,影响才大哩。于是上头的意思有点活动了。只怕就在这几天有旨意下来呢!光景全乎偿他们的愿呢。也不见得?大约两凑凑,缩短几年是稳的了。”
  卫显功道:“这般人就不值钱呢,稍微得着好点子的消息,就拉架子,眼里没得人了。”
  黄大军机道:“可不是吗。方才还跑来跑去钻门子、拉交情,吃我骂了去。不到三四个钟头的时候,顿然变了调了。看着吧,不知道到底稳也不稳。老弟,你说这石约斋的历史,是那么着的一件宝货呢?”
  尤中书道:“说来话长呢!那一年门生还没有进京当差,瞒不过老师,门生是爱玩的。也是一班爱玩的朋友转转弯弯拉拢了这个石约斋,瞧他的脸蛋,其实漂亮。手里着实有两个。门生倒也同他合得来,一块儿喝酒,一搭地要钱。有的说他是很有几个大铺子,做大买卖。不多几天,有个石约斋的同乡叫做谈老三的朝着门生说:‘你老哥很顶真交游的人,怎地同约斋倒玩在一块儿?敢是如今通融了吗?’门生说:‘约斋原是个体面人,同他做个朋友也没有什么关系呀?’老三冷笑道:‘你还没有知他的底细哩。我同他虽是同乡,老实说,瞧不起他。不高兴同他做一块儿的。我同你说这石约斋,他原底子并不姓石,据说姓木,扦脚木老圆的儿子。在一个浴堂里做他的吃饭行业。那里有个土财主就是姓石的,大家都叫他石瞎子的。因为这石瞎子顶欢喜玩小弟弟的,所以把两颗眼珠子十成里头玩掉了八成。总之,虽不是个瞎子,同瞎子也相去不远了。顶欢喜洗澡,天天到这浴堂里去洗澡的。洗了澡,便要扦脚,那木老圆又是老主顾了。石瞎子花钱的手很是松的,木老圆每每到了不了的时节,总是石瞎子给他三吊、十吊、八吊,使他过去。木老圆实在感激这石瞎子。有天说起吃饭的人又多,钱又实在赚不起,真真要命哩!柴米菜蔬,比着从前贵了好几倍,叫人怎样的撸过去呢?石瞎子说:‘木老圆,你家里有多少人吃饭呢?’木老圆道:‘上头还有七十八岁的老娘,老婆儿子共是八个人吃饭,都靠着这把扦脚刀上。你老想呢,叫人难不难!’石瞎子道:“儿子多大年纪?难道一个也不会弄两个贴补贴补吗?那怕十来岁的小孩子也会做小生理,赚百十文一天。可有女儿没有?’木老圆道:‘一总五个儿子,顶大的十九岁了,女儿倒没有。我那第三个儿子,今年十五岁了。那个脸蛋倒生得同女孩儿似的美秀非凡,心地也来得灵通。’石瞎子盘算到:‘我冤枉有几个钱,年纪也五十以外了,一个儿女都没有。你这样穷苦,倒有五个儿子,还且吃他们累得要死,岂不是不公道的事情吗?’木老圆道:“你老慌什么?再聚几位姨太太,怕不将来少爷、小姐,只是嫌多哩。’石瞎子笑道:‘那是不想这愿头了!你说你的老三生得还像个样儿,你若肯时,给了我吧。当个儿子,将来还有个巴望。常言道:假子真孙。儿子虽然差些,将来的孙子还不是一样吗?若说姨太太,如今还有四五个呢,该养儿子,老早也养了呢。’木老圆本来感激石瞎子的周给,没个补报。闲话之中,说出了这个机会来,岂不情愿?便一迭连声的答应着:‘很好,很好……!明儿一准送到府上来。倒是这个孩子有造化。’石瞎子道:‘你也不忙,如今你的儿子既然过继了我,我同你不是亲戚了吗?亲戚之间还有什么不可以通融?你一家子就用不着打饥荒哩。’木老圆欢喜的什么似的。明日便把第三个儿子,就是如今的石约斋亲送到石瞎子家里。石瞎子细细的一瞧,果然生得娇嫩,脸蛋儿吹弹得破似的,仿佛同唱玩笑旦的小珠子儿一模一样,所以,……”
  说到这里,尤中书附着黄大军机的耳根上,嘁嘁喳喳不知说的什么,别人也听不真,做书的就不敢虚拟。只看黄大军机的面色很不好看,把鸦片烟枪一放,要嚷的神气。尤中书忙道:“老师且别恼。门生还没有说完呢。”
  于是重又附着黄大军机的耳根子上,又是嘁嘁喳喳了一盏茶时。卫显功头了伸长了脖子,嘻开了嘴听尤中书讲石约斋的历史,着实新鲜有趣。讲到中间,忽然师生两个作秘密谈了,心中纳闷,便嗫嚅道:“大家听听,这么有兴趣的事情呢!”黄大军机喟然长叹道:“这一段不说吧!后来呢?”尤中书道:“后来便是这样了……”要知尤中书要说出怎样的话来,且看下文便知分晓。
  卷之五三千两无心插柳十万元有意栽花
  话说尤中书道:“后来就是这样了,石瞎子既说是当儿子的,旁人那里料得到其中的委曲。就有一般贪图石瞎子家有两个钱,情愿把女儿给约斋做老婆,石瞎子面子上也说不得什么。于是选了裘秀才的妹子小名叫毛珠,大家都叫他‘毛小姐’的。那毛小姐却是个文明女子,什么初等女学校的毕业生?同约斋同年岁的。但是毛小姐的脸蛋很不光标,是个胖而且黑的麻皮。
  怎地石瞎子选了这么样的一个媳妇呢?要是真真瞎子了。那末耳根子是不聋的。其中有个缘故。原来是三姨太太的主意。因为三姨太太爱上了约斋,假如选了个美貌的媳妇,约斋自然要顾恋了媳妇,把姨太太丢了。所以撮弄着石瞎子娶了裘家的毛小姐,将来小夫妻俩的爱情一定淡薄,同他爱情就可以保得久长。三姨太太的心思其实灵巧不过。过了些时,约斋成亲之后,不出三姨太太之料。及至石瞎子故世之后,约斋便六辔在手、纵送自如。别的都不用说,即如他生父木老圆喜得他儿子掌了这么大家私,那好处必定比着石瞎子在生的日子越发多了!岂知石约斋眨眨眼,居然不认了!倒说木老圆驾词诬诈,一翻脸把木老圆送本县衙门去,当他流氓拆梢。”
  那本县大老爷姓刁,绰号刁瞎子。本是做皮匠的出身,不知道怎样发迹起来,直做到“堂堂百里侯”。有的说,这刁瞎子的皮匠不是低微守旧的匠,却是文明高贵的皮匠,专做外国人穿的皮靴子,外国人欢喜穿那靴底,走起来发响的靴子。这都是上流社会“正诚君子”需用之物。以为老远的,已使人知道有人来哩。假如别人正干着秘密事件来不及掩饰。总而言之,不肯窥探别人的隐私,存心忠厚,做事大方之意。那刁瞎子制造的靴子,那发出来的声浪仿佛打八音琴似的好听。所以大家都欢喜买他的靴子穿,因此发起财来哩。
  我们中国人的性质,做官原是最高兴的,稍微累积了两个,谁没意思弄个官来做做!所以外国人曾经算出我们中国官的数目来,大约十人之中已占了一人是官了,倒像武营体制;十个人之中提出一个什长来,管教那九个人。所以仕途的拥挤、流品的夹杂,要算地球上放出一道五色缤纷、灿烂可观的大异彩。因此《官场现形记》一书,只有我们中国编得出,日新月异、层出不穷,动辄数十卷,铸字百万言,还且如将不尽,来之无穷。我们中国的出产,可以傲睨五洲、争衡万国者,唯有一部《官场现形记》,不怕外国人仿做得来的,岂非利权独擅的一件好物事吗?
  烂言扫去,正传编来。旦说刁瞎子刁大老爷在官场流品之中,也算得上中的出身,其实是个有技艺的商人。但是商人,那金钱主义益发看得重些,联络地方上的绅富,手段愈觉能耐得多。所以石约斋同刁瞎子非常的说得来。刁瞎子贪图石约斋手里有两个,石约斋借着出入衙署的声威,装做自家门面。他俩真所谓“以势利交”者的哩。当日刁瞎子接到石约斋的禀词,仿佛奉了宪帖似的,连忙签差把木老圆提到,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三百板子,一面大枷枷到石约斋门前示众。刁瞎子便把石约斋请到衙里,道:“老哥所委的事,兄弟已经照办了。还且把这姓木的枷到府上边,舒舒老哥的气。这是兄弟分外的孝敬。”
  石约斋忙作了一揖,道了谢。刁瞎子又道:“究竟这姓木的到底怎样的意思?这种话,岂可乱说得的?兄弟心里其实作怪。横竖事情已完了,老哥不妨当做闲话似的谈谈。”
  石约斋道:“治生的家事通在老爷台洞鉴之中。这又何必问呢?”
  刁瞎子忽然做出着慌的状态道:“呀呀!前儿不是说老哥原是这木老圆生的,兄弟原不很信。这儿老哥委托兄弟给他一点子利害瞧瞧。兄弟想来前言必有虚假,所以才有这个举动。老哥是明理的人。譬如想呢,天下那有把生身父母反颜不认,好似陌上人是的?这也罢了。还且把生身父母送衙门当流氓呢,是不是哇?所以兄弟决计把这木老圆断他个不本分的光棍,办他个枷责。老哥若然说前言不虚,这倒要请教老师是个什么意思?必是同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区处,才同兄弟玩这么一玩法。兄弟是吃不住的。”说时把一脸的笑容慢慢的淘汰个绝净,渐渐的变做了一脸的怒容,仰着脸,拈着几根软黄须喘气。石约斋看看刁瞎子的神色大有不然之意,心上有点儿着慌,道:“老父台明监……”
  刁瞎子剪住道:“胡说!我知道什么?你这样的和我玩,上宪知道了,只道是我和你串通了,酿成这么天不盖、地不载的逆案吗?你是不要紧,手里有钱,还怕什么!我拿功名来和你拌,却合不来。我这功名花上论万银子呢!”
  石约斋原是聪明人,什么都懂得来,知是要敲一记竹杠了。因把两个指头一伸,道:“治生知罪了。望老父台周旋体面。”刁瞎子一看,来了,以为两个指头是两千之数,心里其实已够了,姑且试之,说道:“老哥是明白人,再高升一个指头。老哥,还是兄弟拉交情呢。”
  石约斋满口应承道:“治生回去,马上送来。”岂知石约斋只送去三百银子的一张支票。刁瞎子看了,大怒道:“这个人可恶!这几两银子,要他做甚?”于是签差把石约斋提案当公事办。石约斋笑道:“索诈的把柄落在我手里,要和我说一句,省里去说。”
  差人得了约斋的贿,不肯动粗,只得把约斋如何说法回复了刁瞎子。刁瞎子倒也没奈何他。只得同他软商量,借五百银子。石约斋决计要刁瞎子立文契、盖县印,那么一千银子也使得。刁瞎子道:“写张借帖还使得,若要盖上县印,恐怕使不得。这是兄弟的私事,并不是地方上的公事呢!”商酌了几次,刁瞎子到底看银子的面皮,立了一张借据,盖了县印,向石约斋借了一千两十足库平纹银。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后来曾听说这石约斋入了商界,什么公司总理哩,什么洋行买办哩。商界上稍微有一点儿名气,大家都晓得商界场中有石约斋这个人。这儿不知怎的?直是举他做代表哩!门生倒要打听打听明白哩。”
  黄大军机听了尤中书说石约斋的历史,喟然叹道:“代表,何等尊重!虽是他们胡闹,究竟是代一般国民的代表,这样没人格的人混在里头,岂不吃外人耻笑?我们堂堂帝国,地大物博,人民广众,真真没有人了?要这种样卑鄙龌龊,不雌不雄的东西出来干事。我实在容不得!”
  尤中书道:“门生想来只怕这许多代表里头,还不止石约斋一个呢。内中光明正大、热血可贵的人固然不少,但恐怕石约斋一流人物不止一个呢!”黄大军机沉吟一回道:“我是有道理,我是有道理……”
  过了几天,尤中书接二连三接到黄三乱子的电报,问事情办到怎样了?尤中书别的事情都办稳贴了,就是自己的道台,也弄舒齐了。只是燕儿的一件事,来得疙瘩,还没有想出好计较来。仔细一想,没奈何!漂他一漂,横竖湖北吃了一场巡捕房的倒蛋,到湖北去做官,保不住同外国人打交道。将来见了外国人,岂不乏味?倒不如指省到四川去,地方又好,差使又多……。正在委决不来的当口,忽然得着一个消息:陕西藩台方方伯升署四川巡抚。方方伯原来是尤中书的亲家。尤中书的侄儿媳妇却是方方伯的堂侄女。有这一门的渊源,同黄三乱子的倚靠更是稳当哩。并且黄三乱子不过一个藩台罢哩。比方委差使,藩台还要禀请抚台;藩台名下该当禀请札委道府的差使,最著名的不过“银元局”哩、“铜元局”哩。除此之外,好些的差使就不与藩台相干了。抚台那里是多了,“牙厘局”哩、“善后局”哩……。而且四川还有川盐督销的差使,那是著名的金饭碗。决计朝四川一跑。黄三乱子燕儿的交道,漂了完结。于是同吏部打点定当,分发四川去了。晓行夜宿,不止一日。有天到了成都,租了公馆。因为太太没有同来,晓得四川的女子姿色极好,价钱又极便宜,只消一吊大钱一岁。譬如十五岁,就是十五吊钱,真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所以很想买几个来,乐得受用。于是上院禀到,会过同寅,便叫了人牙子到公馆来吩咐:有十五六岁的上等姿色的女孩子领十个来相看。人牙子回道:“过三天才有呢。还怕要上等姿色的,还得再过几天。”
  尤中书于今既然是道员了,做书的也不便再写他是“尤中书”,也得改写他“尤观察尤大人”哩!于是尤大人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
  人牙子道:“因为新抚台方大人要选几个绝色女子,所以先要送到院上去选准了,再敢送来大人公馆选择呢。”
  尤大人听了,欢喜道:“抚台也要买几个女孩子吗?你可晓得还是选几个使唤的丫头呢?还是……”
  人牙子接过来道:“不是,不是。抚台大人因为五十多岁的年事了,还没有少大人,因此,要选几位姨太太。所以郑重其事的传谕出来。但不过为着什么?不许白天里送进去,须得晚上打过了十二点钟,才许送进去选呢。大约‘灯下看美人,越发标致’的意思。”
  尤大人盘算了一会儿,忽然发笑道:“你别上抚台大人的当。有好的,只管送我来眩你知道,我同抚台大小是亲家,很仔细内里的底蕴,这位抚台大人是怕老婆的大王。决计是瞒着太太,偷背干的事。久久归根,没有不穿绷的事。回来抚台太太寻根摘究起来,晓得是你送进去的人,你可吃得住?并且使几个女子弄得不上、不落、不生、不死,你也犯不着作这个孽。”
  人牙子踌躇道:“大人吩咐,未尝不是。但是抚台大人限三天的期限,要送进去。假如过期不送去,只怕抚台大人不答应呢。”
  尤大人道:“你别慌!包管抚台大小,那怕三年不送人进去,也不来找你答话就是了。”
  人牙子应允而去。尤大人便备了一个帖儿,使尤福送到院上舅老爷房里。须臾,尤福回道:“舅老爷说停儿一准到翠子姑娘那里奉陪。”
  那舅老爷姓阮,号调笙,是抚台太太的堂房兄弟,年纪不过二十七八。抚台太太顶喜欢这个兄弟。调笙也竭力报效这位姊姊。所以方抚台见了这位舅老爷比老子还害怕,又是感激。何以感激呢?但还太太发性的当口,只有这位舅爷有本事调停。因此方抚台的权,太太拿其十之七八,舅爷拿着十之二三,方抚台唯唯拱手而已。尤大人听说舅老爷满口答应,心里欢喜。于是预先到堂子班,翠子那里伺候着。也没有请别的客。良久、良久,足足抽了两把的鸦片烟,阮调笙阮舅爷方得鲜衣华服,从者如云,呼么喝六、哼而哈之的到来。锋芒霍霍的道:“亲翁,久待了!兄弟实在不得暇,亲翁见招,又不敢不来。”
  尤大人恭维了一泡,便替舅老爷接连烧了五七口烟,舅老爷老实抽了。四面一瞧道:“咦!别个朋友还没有一个到吗?”
  尤大人笑道:“兄弟专请亲翁小叙一杯,谈谈天。原没请别的客。”
  舅老爷点点头道:“这么着最好!兄弟顶喜爱知己谈天,人多了罗唣乏味。”
  尤大人道:“叨在至亲,难道兄弟还摸不到亲翁的脾气吗?”说着互相笑了一会儿。一时席面调排齐整,尤大人陪着舅老爷浅斟细酌,渐渐的说到人牙子所说的话,舅老爷骇然道:“亲翁,这话真吗?”
  尤大人笑道:“兄弟曾说过谎话吗?”
  舅老爷忙道:“亲翁兄弟失言了。这么重大事情,兄弟禀过了家姊,这场功劳可是不小呢!”谈话之间,又说到这里督销的差使很是不坏。最苦的区处,也可以摸论万银子呢。舅老爷笑道:“彼一时,此一时了。向来是顶好的差使,如今要变做顶苦的事情了。”
  尤大人道:“何也呢?”
  舅老爷道:“亲翁,不是外人,没有说不得的事。如今有个绅富姓温,绰号温大模子的,他家有好几百口盐井。这门子的人都听他号令。真有本事,把持盐务的一位阔人。曾经对兄弟商量,他情愿报效一笔巨款,把全省的盐包给他一个儿独办。盐价也凭他一个儿做主。只消兄弟办得到,他便送给兄弟的意思也有十万两呢。亲翁想呢?温大模子的手笔阔呢不阔?事情呢,果然稳得大利的。不过占了一句话,倒有点替他合不来。”
  尤大人道:“那一句话呢?”
  舅老爷笑道:“倒是办厘金的徽号,可以移赠给温大模子,没一个字儿落空呢,叫做‘病国殃民’是不是哇?”
  尤大人笑道:“是呢,亲翁只怕没意思同这温大模子想法子呢。”
  舅老爷笑道:“亲翁傻了!这事就是我们姐丈也没有全权的。只消拿到了他的钱,同他咨一咨部,撞撞木钟看。部里答应是他的造化;不答应算他倒蛋。难道同我们呕还他的钱吗?不过兄弟要全拿他的钱之后,那末对姐丈说动咨文。可恶,那温大模子难说话的很!只肯先付三成,要筹部文转了,一齐全付。兄弟是老实不答应的。家姐也不是傻的,所以延搁了这两日子。方才温大模子急了,说全付也可以,不过要请个居间人两面接头。然而这居间人,倒是现成好事情。谁肯白劳呢?多少须得分两个。家姐想来想去,这种好事情给谁呢?如今兄弟想起来了,亲翁报了这个消息,家姐一定感激亲翁不尽呢!这个居间人就请亲翁做了罢。”
  尤大人听说非常欢喜道:“可以,可以!兄弟情愿白劳。”
  舅老爷道:“那是没有白劳的事。稍微送一点人事,算不得什么的。明儿温大模子交了钱来,兄弟提三吊银子送给亲翁,随便买一件什么玩玩罢。”一时席散,各自回去。
  且说舅老爷回到院上,探听得方抚台没进上房,还在佛楼上作晚课。原来方抚台顶信的是鬼神,烧香、吃素、念佛,每天里忙个不了。除了朔望吃斋之外,逢一、七、十吃三官斋;逢四吃灶君素;逢二、六、九吃观音斋;逢着二月、六月、九月吃一个月整斋;还且六月二十三、二十四这两天不吃茶饭,但吃些瓜果,名为“净斋”。因为二十三是雷祖的生日,二十四是火神的生日,雷祖、火神,是人见了最怕的,所以更加讨好,吃这净斋的以免“天打”“火烧”这两件凶险的事。譬如逢着庚申日,便坐一个整夜,不敢睡,叫做“庚申”,还有不知怎样的日子,只吃饭,不吃菜,名为“淡斋”。这许多才是方抚台的政事。或日家光于这几件政事,其实有点头昏脑胀,吃不住了,所以一切事情由着太太闹去。当晚舅老爷晓得方抚台还没进上房去,便一径来到上房见了姐姐“抚台太太”,抚台太太道:“兄弟,温大模子的事情谈得怎样?”
  舅老爷摇着头道:“姐姐且别问这件事。姐夫反了!”
  抚台太太吃了一惊,道:“他可是糊涂吗?做到这分位,也不小了,怎地还想夺皇帝做吗?成功呢,果然快活;倘使不成功,那是灭族之祸!我说还是安分些儿的好呢!”
  舅老爷笑道:“不是这句话,不是这句话。姐姐缠错了,姨夫并不是同皇上家反,却是同姐姐反呢!”
  抚台太太忙道:“那是越发不得了的事情了!他若同我反起来,这罪更重了!到底那么着的反呢?”
  舅老爷道:“昨天姐夫传谕卖人牙子,限三天内,要选上十来个绝色女子,说是为嗣续起见,题目着实正大。姐姐想呢?这里四川最多的是好女子,而且只要十来个,姐姐倒要提防着。”
  抚台太太一迭连声的道:“阿呀!阿呀!真真天翻地覆了。该死,该死!该死的奴才,他全不想这官是那里来的?他要想会得做官吗?老实说不是我们姑爷照应,只怕他今儿还在厘金局里当司事呢!还且他有多大能耐?不是你我姐弟两个整日操心,即使有路子照应,到底也不会升到这么着的快呢。他只知道做有辫子的和尚,吃素、念佛、烧香,如今倒要想弄一大堆的女子来快乐,还说要绝色的。真真笑话了!若说因为嗣续的计较,我又不是不会生育,不然那女儿是谁养的?是他一个儿的能耐吗?阿呀,阿呀!只怕这儿已在那里作怪哩!你想往常他佛楼上做晚课,没有多大的时候。这几天,终要打了三更才回上房来呢。”
  舅老爷道:“这个呢,姐姐多操心了,兄弟担得起。佛楼上原是清净地,不是欢喜常况且还是昨儿同人牙子说的,限的是三天,今儿还没有送上来呢。但是我替姐夫想,即使选上了一大堆的女孩子进来,不知道藏到那里去?不要说十来个,就是一个两个也断断藏不了的事。岂不是糊涂很吗?姐姐倒不妨只做不知道,看着他怎样的安置呢?”
  抚台太太点了点头道:“倒是好玩的事。瞧他怎样的藏起来嗄!”又道:“这消息你听谁说来?”舅老爷道:“是尤亲家说的。”抚台太太道:“嗬!尤亲家现在这儿吗?我只没有见他,你倒会过来。”
  舅老爷道:“尤亲家到这里不过两三天呢。姐夫也会过了。姐夫曾说要请示姐姐。尤本是近亲,不作兴使亲戚搁起来。委他个什么差使才合式呢?”
  抚台太太道:“按着尤亲家的才华、名望,只是委他个学务差使顶好。但是学务里的差使,没有好点的事情倒要说我们瞧不上亲戚的情分,把这乏味的差使光面子哩。”
  舅老爷道:“如今且别理会这个罢。就是温大模子的一局,只消居间人一到场,银子是现成的。尤道在姐姐分上也很热心,即使不是亲戚,也该调剂他一点好事情,何况是亲戚呢?我想温大模子的居间人调剂给尤道吧。”
  抚台太太呆了一会儿脸道:“调剂他呢?怕不是好的事情。我素知道尤亲家性格方正,脾气很大。只怕这种事,不使他知道的好。倘使将来部里准呢?自然没的说:万一不准,吃他梗在当中说一句公平话。那末真所谓‘授人以柄、济粮于敌’哩!”
  舅老爷笑道:“姐姐这是多虑了,姐姐当初只知道他是当少爷时代的尤心迥,做京官的尤心迥,自然由得他闹脾气,装点些‘正诚君子’的模儿在脸上。还不知道,如今做了道台的尤心迥哩。老实说,若是尤亲家仍是闹着以前的样子,也断断想不着改捐外任哩。这种缘由一齐丢开,不要说他,就是姐夫传话给卖人牙的一节,他若是仍旧高谈道学,昌言伦理,端方正直的君子,也断断不肯说给兄弟听。即此一端,可想他什么都肯做得来。”
  抚台太太听了,拍手道:“不错,不错。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到底我是妇人家,见识不广,只晓得有句俗话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里知道做了官性格也会变化的?”
  舅老爷笑道:“官场原是个大洪炉,最容易的是移易性情,变化气质,须要熔铸得合式了,才得站的住脚。不然怕不吃这大洪炉逼得骨散形销吗?”
  抚台太太笑道:“你的比喻,倒是恰切的。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我们文案上的老总严胡子还是道台任上,直到如今,这人怪不通融的。若是没有这个怪老头子,放着我们干的事还要顺手好些哩!很有几件事都被他闹翻,干的不爽快。我想尤亲家这样的才华物望,黄大军机如此赏识,福中堂还讨了一顿白骂,一声儿不敢啧一啧。既到这里,还不配当个院上总文案吗?尤亲家拿了这么大权同我们一气,还怕什么干不来呢?”
  舅老爷忽然把桌子一拍,道:“姐姐真想得到!而且还有一层,就是温大模子的一局弄成了,还得具奏呢。这摺子,只怕严老儿又要作梗,倒不如连夜把文委一差先委了尤亲家。而且同温大模子接头起来,说尤道是院上文案老总,温大模子岂不要巴结。将来仰仗的区处,正是不少呢。若是寻常初到省的一个候补道,只怕温大模子要说,尤观察有这力量担当这事吗?吃他问一声,就面子上不光辉了。”
  抚台太太连说:“很是!很是……。”
  立刻打条子,交文案上起稿,说“立刻办成,当夜就发”。一会儿,送上稿来。抚台太太画了押,交出去,发抄一会儿,又送上来。舅老爷填了尤道的名字,立刻送到尤大人的寓所,尤大人接到札子,喜笑都没工夫了,巴不得等到天亮,装扮停当,上院谢委。方抚台做完夜课之后,回到上房,太太已说过了。所以尤大人上来谢委,方抚台并不曾摸不着头脑。还且幕府中放着这大名望的人倒也欢喜。除内姑丈外,又可以开一条黄大军机的路子。顿又生出希望之心,要弄个总督来玩几天。添了黄大军机的一只手,还怕扛不到吗?因此着实灌了尤夫人两锅儿的糯米汤。须臾,尤大人下来,便步到舅老爷房里谢过舅老爷的栽培。又央着舅老爷介绍,叩见亲家太太。舅老爷道:“本是亲戚中,头里也曾见过来,让我说去。”
  尤大人忙把手本拿出来。舅老爷拿了笑道:“权做一次跑上房的大爷罢。这笔包儿,要着实浓重呢。”
  尤大人连忙打躬,笑道:“听凭亲家吩咐吧。”
  舅老爷笑道:“死的银子不要,要活的元宝呢。”
  说罢笑着去了。没顿饭时,舅老爷笑嘻嘻的跑出来道:“请,请。”
  尤大人便整整衣冠跟着舅老爷道:“家姐刚梳完了头,在那里用早点。家姐说好几年不会亲家了,很欢喜请见呢。但是叫兄弟关照亲家,还是按着头里的样儿,别闹官场上的把戏。”
  尤大人道:“承亲家太太的情!然而头一次相见,还该按着属员的排场冠冕些。不然,好教丫头、老妈子等疑心吗?兄弟还有一层表亲在里头呢。”
  舅老爷道:“按着表亲排起来,我们比亲翁倒长一辈了。”
  说着已到上房堂楼上,只见两个丫头扶着一位抚台太太出来。尤大人忙提着衔名、磕了头,又下了半跪道:“请宪太太金安!”
  抚台太太还礼不迭。礼毕,让坐。抚台太太陪着笑脸道:“官场的把戏,亲翁已闹过了,此后不许闹了。还是同从前一样,大家亲热些儿才好呢!”
  尤夫人道:“遵亲家太太吩咐。”又道:“亲家太太风采依然,越发的发福了。”
  抚台太太道:“于今是老了!不中用了!亲翁太太没同来吗?”
  尤大人道:“因为路远,内人吃苦不起,所以没来。”
  舅老爷笑道:“亲家太太果然是个美人样儿,休说蜀道崎岖,就是京里还不高兴哩。”
  尤大人道:“原是哇!忒煞娇养了。也是很不便当的事。”
  抚台太太笑道:“如夫人怎地不同来走走。”
  尤大人道:“没有买妾,侍生也不肯干这么没良心的事,亲家太太也素来知道的。”
  抚台太太瞧着舅老爷道:“尤亲翁不过三十多岁的人,好几年跑在外头,还不肯弄个身边人。我们那个老变的,倒还不安分。真真惹气很哩!亏煞了亲翁通这消息,不然,还了得吗!……尤大人接过来道:“叨在亲戚中,敢不尽心吗?中丞这件事干得果然对不住太太呢。”
  抚台太太眼圈儿一红,叹了一声气,道:“嗳!”
  顿了一顿,又道:“亲翁既在这里办事,还是搬来这里祝又没同着太太一搭儿来,也没照应,决计搬来吧!”说着指了一指道:“面前的几间,原是空着呢。亲翁住了,岂不好呢?”尤大人喜的什么似的,直说不来话了。只答应着:“是是是……”
  一会儿,辞了下来。舅老爷留在房里吃饭。严胡子知道尤某人在舅老爷房里吃饭,便走过来拜会,说:“兄弟今儿就要动身回家去,行李已舒齐了,就请观察今日到差罢。”
  舅老爷道:“老夫子敢是存了意见了?中丞意思不过叫尤亲家帮帮老夫子的忙,诸事还得老夫子操心呢。”
  严胡子道:“兄弟七八年没有回家看看了。这会子撞出这个机会来,其实归心如箭,一刻也捱不去哩。”说罢,一拱而别。舅老爷笑道:“难堪呢!果然是难堪的。七八年的老宾主了。然而谁教他脾气不好,沽名钓誉,讨百姓的好,不顾自己喝西风哇!”
  尤大人笑了一笑道:“‘通融’两字,原是当今处世的要诀,兄弟当初也中了‘佼佼’两字的毒,吃了好些的苦;如今才知道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之六猾知县邀欢大幕莽道台交恶中丞
  话说尤大人同舅老爷饭罢,严胡子把一切公文案、卷稿由交代已过。忙了一阵,不觉已是张灯时分。舅老爷道:“我们薛家班小素那里去找温大模子,把公事弄稳帖了,可以很乐几天哩。”
  尤大人忙道:“很好,很好!”于是坐轿到浣花溪明月桥堍下薛小素家。尤大人是头一次来,只见薛小素是徐娘了,风姿很是不坏。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精雅,四壁琳琅,临窗设着一张画台,堆着好些的纸绢、扇册。尤大人道:“原来是位法家!”
  舅老爷道:“小素是不会这些儿的,这是他的妹子小涛挥翰之处。”说着向小素道:“小涛姑呢?”
  小素道:“妹子,张翰林接去了。还是昨儿去的,今儿回不回,还没一定哩。”
  尤大人恰瞧着一幅半身的小照,竟对着出神,自言自语道:“天下有这样的美人吗?这是谁呀?”
  舅老爷接口道:“这便是小涛的肖影。亲翁瞧着怎样?”尤大人道:“嗳!但愿他今儿别回来,从今而后,我也不到这里来了。不是这人也罢,省得没个开交。”
  舅老爷同小素都笑道:“尤大人什么说?可不奇吗?”尤大人摇着头道:“翠子,翠子,竟是粪土一般了。……”说犹未了,只见薛小涛跚跚其来。尤大人见了,果然是“镜里佳人,画中爱宠”。不觉神魂飘荡起来。一手牵住了小涛的手,笑嘻嘻的问:“今年几岁?那里人?”
  小涛答:“十八岁,眉山人。”又搭讪着问长问短,小涛一一对答,宛转娇娜,颠倒人意。小素看出眉目,便笑道:“尤大人替妹子结个线头,肯赏光吗?”
  尤大人涎着脸道:“只怕你的妹子嫌我……”小涛接住口道:“嫌你尤大人什么来嗄?”尤大人嬉着嘴道:“嫌我俗、俗、俗。”
  舅老爷笑道:“俗倒不俗,只怕没有胆量。”小涛听着舅老爷这般说,以为是个怕老婆的先锋。便含笑低声说道:“我不是‘琴操’,你倒是‘陈’”。说着又瞟了一眼。尤大人急道:“瞎说,瞎说!我又没带着老小来。听舅老爷瞎说,你去相信他?”
  舅老爷笑道:“小涛,他是翠姑娘的心上人,翠姑娘不是你的姨姨吗?你简直的姨夫也敢鬼迷吗?”小涛听了,仿佛兜头一勺冷水似的,呆着脸不声响,想道:翠姨著名的雌虎儿,她的心上人,敢勾搭吗?尤大人忙又分解道:“又是舅老爷的瞎说了。我又到不了三四天,翠姑那里拢总去了两趟,那里说是心上人哩?她不知道我几多长,我不知她几多宽。一点儿交情都没有呢。她好管住我不跳槽吗?”
  小涛道:“嗬!尤大人是才到这里来,不过三四天吗?”尤大人道:“可不是吗?你多早晚四川省城里见我这样一个人哇!”于是马上叫小涛端整一席酒,替他开个局面。舅老爷也着实赞成说:“我不再一搭儿走走,越发的有兴哩。”
  须臾,温大模子到来,尤大人是初会,只见那温大模子的形状,是个确黑颀长,脸大目小,其形如獾,发声尖细。尤大人见了,不禁诧异,想道:这种样子的一个人,怎说是个富豪?真真人不可貌相哩!舅老爷忙着拉拢道:“这位是亲家尤大人,现当着院上文案老总,同中丞是有两层的亲戚,尤大人又是闻名盖世的有名人物。前儿福中堂的‘寿序’,便是尤亲家的笔墨。”
  温大模子道:“嗬嗬!原来就是中翰公,前儿在江西湖北。我们盐务中人很有道及呢。台甫就是心迥了?”尤大人谦了一阵。舅老爷又道:“如今是观察公了!”温大模子着实恭维。须臾入席,尤大人推温大模子坐了首席,舅老爷次之,自己主位相陪。渐渐谈到那件公事上去,温大模子满口答应道:“既是观察说了,兄弟还有别的话吗?一概遵命。明儿兄弟打票子过来,观察公是……”
  尤大人答道:“兄弟就在院上住,没有借房子。”温大模子愈加放心了。于是欢呼畅饮,夜分已深,才方各散。次日,尤大人一早到院上办事。饭后,温大模子穿着行装,来拜文案,尤大人便呈上一个禀帖,百十张,每张一万两的银票。尤大人检点清楚,同禀帖一齐收了,谈了几句。温大模子又面约晚上相好那里喝酒,开转致阮调笙阮舅老爷一起来叙叙。尤大人答应了,且说禀帖马上批出来。温大模子又殷勤了一泡,辞去不提。
  且说尤大人拿了一大包的银票,又一五一十的数了一回,瞧瞧每张都是一万两,既无畸零,又不短少,整整足足百十万两银子。眼里看着心中发火,想道:银子来得这么容易,所以都想做官。譬如我只消有了这么的一二十张,一辈子的希望也就罢了。又想到自己这里头只有三千两的名分,又大为不自然起来,头里只道是拢总是十万两数目,假如舅老爷提个九扣,也不过一万银子,同我三七分拆也不算什么差远,这个还是我单做个居间人的话头,今儿也不是这等说了。何以呢?今儿我是文案老总了,他的我偏偏批的不准,瞧他们怎样?那怕上头亲自交代,这种禀帖原该不准的。我这里据理力争,当仁不让,不怕不同我讲过价钱了再说。肝火一动,便想一笔批倒,再放几个死绝的字眼上去。我也不希罕三两吊银子。既而一想:不好,不好!假如不会了这件事,我那里会得这阔差使?就是抚台太太,也未必这么要好。岂是真真念着亲戚的情谊吗?其实也不过会了这件大买卖嗄。我如今有钱赚,有差使当,别人心里不足。又不敢落笔。如要准呢?心里实在三吊银子终竟不够的……。正在委决不来的当口,舅老爷走来,笑嘻嘻的道:“温大模子来过了呢?”
  尤大人道:“恭喜!恭喜!通统送来了。”说着,又一五一十的,又一张一张的点数着数目,数给舅老爷瞧。舅老爷笑得眼都没了缝。嘴里只说:“不错的,不错的!亲翁点过了,终不会错的。”好一回,方才检点明白。舅老爷又连说几声“费心、费心”,捧着银票飞也似跑进上房去了。尤大人心上又是一气,倒说三千两头就不提起了?光说了一通儿的“费心、费心”,就算完了不成?直至傍晚,不见舅老爷出来。忽然想起温大模子约着吃局,但说相好那里,不知他的相好是谁?嗄嗄!舅老爷同他玩惯了,终知道呢。便叫尤福到舅老爷房里说明原委,并说一块儿去赴约。尤福去了一会儿。只见舅老爷泪容满面的,匆匆跑出来,只嚷着:“怎了,怎了?”
  尤大人大吃一惊,不知为了何事,急忙的接着道:“做什么?做什么?”舅老爷拿出一张电报来,尤大人瞧着只有五个字是:“母病危速回。”舅老爷跺脚道:“方寸已乱,只有连夜动身,赶程回去哩。”尤大人道:“老太太有多少高寿了?”舅老爷道:“七十多了。”
  尤大人道:“年高很了,亲翁原该赶紧回府呢。”明知温大模子那里决计不去。便问了温大模子的相好是谁,那里住着。舅老爷道:“就是小涛的对门,姓花,叫做花魁的便是。”
  尤大人顿然想着昨儿舅老爷在小素那里,写条子去请温大模子,原是这个所在!又怪自己粗心、不玲珑。舅老爷又忙忙的进去了。尤大人便一直来到小涛那里。小涛已知尤大人是有鸦片烟瘾的,忙端烟具,帮着烧烟。尤大人道:“打发个人到对门花魁那里瞧瞧温老爷到也没有?”
  小涛连忙打发人去瞧,回来说:“温老爷坎坎才到……”说犹未了,温大模子的请客条子送过来了。尤大人说声:“知道了。”便抽了一泡鸦片烟,带了小涛,过对门花魁那里。温大模子同着四五个人先在那里了。尤大人一一招呼已过,便知都是盐务中人,少不得同他拉拢。温大模子道:“阮调翁怎地不来?”尤大人道:“坎坎有电报来,阮亲家的老太太病势濒危,年纪又高,七十多了!所以连夜赶回。这分际,只怕已动身了。”
  温大模子道:“敢是祖母呢?调翁不过二十二三岁光景,太夫人忒老了,只怕养不来呢!”这一句话把尤大人问住了。既是亲家,又不能推说不晓得。算算年时只怕勉强还可以养得出,然而五十左右会生育的妇人,实在少有。便顺口儿道:“阮亲家是庶出的。”
  温大模子也就没说什么。并且如今既拉拢了尤大人,权力不亚于舅老爷,所以舅老爷回去,也不在他心上。须臾入席,自然是尤大人占的首位。不料,内中有个姓洪的叫的翠子的条子,一时翠子到来,却见尤大人事着小涛的局,心里已不自然,明是小涛夺了他的客。等到散席,便硬逼着尤大人到他家去。尤大人一心迷着小涛,早把翠子抛向东洼里去了;并且没有交情,不过喝过一回酒,便跳槽也没有什么规矩。所以推三阻四的不去。翠子却死活的要尤大人去。一来知道尤大人是个阔人;二来小涛是他的幼辈,吃她夺去,很不舒服。心上又不勉动了一个“醋”字,忘其所以。姓洪的在旁边,面子上过不去,头里还不敢什么。看着翠子忒煞丢他的脸,未免动气。便道:“翠子,你们打把势的也有个规矩。尤大人既然不愿意去你家,你何苦硬逼着呢?”一语提醒了翠子,这儿原是姓洪的带的局,便瞅了姓洪的一眼,道:“那么洪老爷去我家坐一会儿,赏个脸罢。”
  姓洪的“哼”了一声道:“我够得上赏你的脸?承你说一声儿叫我家去坐一会儿,承你赏我的脸了!”
  温大模子拍手道:“老洪的话比刀还厉害。翠子,你也本是忒不当洪老爷人看待了。”小涛插一句道:“翠姨,那会有错节,斗着我孩子家玩哇!”
  温大模子还不知其中委曲。小涛便道:“尤大人原在翠姨那里,不过喝一回酒,无别的交情。我是问的明白了,才敢留下尤大人来。这么着,可不是他同我小孩子家玩吗?”
  温大模子道:“嗬!昨儿尤大人在你处过夜的?”小涛道:“可不是吗?我们这么嘴脸的人,大人老爷们赏一个脸下来,请一会儿客,敢拿架子不留下吗?我们仗那门子的腰,敢拿架子,吃人家夺去吗?”
  翠子听着小涛仗着已是有了交情,力量足以敌得过,便句句奚落他,不禁无名火一旺,便喝道:“小涛,你别要人仗狗势,不放长辈在眼里。我便管教得你!”
  顺手一个巴掌打过来。小涛躲在尤大人身边哭起来。尤大人怒道:“谁没规矩?在这里放肆!我尤大人带来的局,那个敢欺负他?”
  翠子道:“尤大人别护里头,他是我的姨甥女儿,姨娘管教姨甥女,是家事,用不着外人干涉。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四川省里没见过青天大老爷呢,即使青天大老爷还断不得家务事情哩!尤大人,你干的公事我又不是糊涂虫,什么不知道?”
  尤大人做贼心虚,其实温大模子的一局,翠子并不知细,这一套话,不过大概而论罢哩。尤大人却道是翠子知细原委,拿话来堵他的嘴。官场中却最忌这一门子。于是气黄了脸道:“翠子!这是明明和我过不去了!所以把狗仗人势的一句话,颠倒过来说什么‘人仗狗势’”。温大模子同众人也觉着“人仗狗势”的一句话,翠子忒煞没情理了。都说这是翠姑娘说忙了,说错的,并不敢得罪尤大人呢。翠子原是著名的泼货,还不见机,顶一句道:“得罪了,也没杀头的罪嗄!”众人一听,决计要闹乱子,犯不着和在里头,只有温大模子是主人,溜不得,其余都溜得一个也没了,连着姓洪的也走了。尤大人冷笑一声道:“明儿有人来找你说话!”拉着小涛走了。翠子拍手道:“逃的不是好汉。”说着也走了。花魁咋舌道:“翠姑娘念地狂到这么地位?”温大模子道:“尤大人只怕不肯甘休呢。”花魁又道:“那尤大人人前儿没见过他,敢是初到省吗?”温大模子道:“他是抚台的亲戚,到不了三四天,已委了院上文案老总了。你想这种人,岂肯吃姑娘们白糟蹋一泡的吗?”花魁道:“原来是个阔人,所以翠姑娘拼命的争了!”温大模子道:“平心而论,翠子那里争得过小涛呢,小涛一来年轻,再者名望又好,一点子书画原是不错。翠子究竟三十来往的人,又生了这种性格,吃亏得算不清呢!”花魁道:“可不是吗?只怕洪老爷也不敢请教了。岂不又丢一户花钱的客吗?”
  议论一番,我且慢表。且说尤大人同了小涛回去,挑拨了许多言语,尤大人其实放他不过,明日想个计较,把首县马大老爷传到院上。这马大老爷是南直隶人,顶会的是迎逢拍马屁。当日马大老爷马上上院,一径来见文案老总,晓得是个道台,照例上手本禀见。尤大人着实谦和,讲了几句官话。马大老爷又欠着身道:“大人呼唤卑县有何吩咐?”
  尤大人陪笑道:“请老哥过来有一点小事情麻烦老哥,莲花池后面张家堂子班,有个婊子唤做翠子的,兄弟不愿意她在这里。老哥想个法儿赶掉她。还得给一点子利害她尝尝!”马大老爷连忙答应着,又道:“妓娼本干例禁。但是如今科派了他们捐项,地方应有保护之权。大人明鉴,当婊子的有甚依着本分的人,如今指了两个钱,直是奉宪开办的营生似的,傲慢的人样都没有了。不瞒大人说,卑县没有署缺的当口,也有点应酬,所以深知的。卑县回去立刻办就是。”
  尤大人又灌了几句米汤,便端茶送客。马大老爷回到衙里,想道:这翠子似乎是一个老妓,稍微有点子些小名声。不知他有护法的人吗?这个倒要弄明白的,不然得罪了旁边人,我落了不是,其实合不来。想起钱谷上尹老夫子,天天玩在堂班里的,作兴知道翠子的历史。便来到尹师爷房里,把尤大人的意思说了一遍。尹师爷道:“翠子,却有两个翠子,不知是那一个翠子?”
  马大老爷道:“莲花池后面张家的那一个。”尹师爷道:“这样翠子,只怕动不得!他有铜元局老总沙观察的护法呢!”马大老爷道:“嗬嗬!沙壳子的心上人吗?”
  原来这铜元局的总办姓沙,同马大老爷同乡,也是南直隶人。他的祖老太爷是个有名的画师,“恽南田后,一人而已”。曾经供奉内廷,名望颇重,因此儿孙辈都做了官。如今祖老太爷是死去多年了。就是沙观察的老太爷也没了近十年哩。这沙观察由同知分发到四川来,仗了里头沙公公的提携,连保带捐,过了道班,当这铜元局差使,已是三五年了。随便那一个摇动他不得!在铜元局上发了算不清的财,所以大家提他一个绰号叫做“沙壳子”。沙壳子原是私板小钱的别名,赠到这个绰号,足见沙观察的政绩事。沙观察为人粗糙,性格莽撞,唯有当面叫他“沙壳子”,不但不怒,还且欢喜,因此上下三等都叫他“沙壳子”了。他的真名号,大家倒不知细的多,只是“沙壳子”三字通省皆知,妇孺共晓。前儿曾经吃都老爷有过闲话,沙公公的力量,不但没有参掉他,反把那都老爷赶回原衙门去。于是有谁高兴同他做对头呢?闲言少叙,且说马大老爷道:“沙壳子护在里头,倒不好弄他。尤大人那里又是将就不得。那末怎么办?”
  尹师爷道:“东家别慌,晚生是有道理。停儿,晚生去问明白,设法儿同他们解和了吧。”马大爷道:“解和最好,‘和为贵’。老夫子说到这‘和’字,足见办事得了妙诀哩!”尹师爷笑道:“且慢欢喜着。这事儿其实不好弄的,倘使和不来,岂不难为了中间人?”马大爷道:“瞧着吧!老夫子的大才没有弄不好的事情哩。”说罢进去了。尹师爷盘算一会儿,也不带着底下人,一个儿跑到莲花池后翠子那里。翠子见是尹师爷,常见他和沙壳子做淘的,便请到房里坐了。尹师爷道:“沙壳子没有来吗?”
  翠子道:“咦!沙壳子宜昌去了,尹师爷还没知吗?去了三天哩。”尹师爷道:“没有知道呀!他去宜昌做什么?宜昌是湖北省地界,不见得是公事呢。”翠子道:“你们做淘的难道不晓得吗?为了宜昌盐引的事情,只怕有一二十天耽搁呢!”尹师爷道:“他在宜昌包着盐纲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他从来没有自己去瞧过一回的。这会子,只是自己去瞧看,敢是出了什么乱子吗?”
  翠子笑道:“尹师爷亏煞你是首县衙门的师爷,地方上的事,简直的一点儿不知道。如今温大模子禀准了抚台,他独包呢。”尹师爷笑道:“这种事那里会准哇!不过温大模子打他自己的如意算盘罢哩。”翠子冷笑道:“如今还有公道吗?看谁的手长罢哩!”
  尹师爷到底不信,便道:“沙壳子不在这里,倒有点费手了。”翠子道:“你要找他做甚?”尹师爷道:“找他呢,也是为了你的事情嗄!”便把尤大人如何传见首县,嘱咐设法儿倒你的蛋;首县如何同他商酌,及知你有沙壳子的护法,如何为难……,说了一遍。又问翠子到底怎样得罪了尤大人呢?翠子冷笑一声道:“尽他罢哩!看谁有脸嗄!尹师爷,你也犯不着网在里头。我是穷姑娘,没有钱塞狗洞的,要想弄两个也要有点知识呢。”说罢又冷笑了几声,只顾自己抽鸦片烟了。尹师爷道:“阿呀!你缠错了。我是一片热心,谁指望要弄你钱哇!要想弄两个,不先设个儿把你圈起来了?弄两个怕不爽快些儿!”
  翠子“哼”了一声道:“我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尽请你圈吧。”说着又朝空中啐了一啐道:“笑话吗!”尹师爷瞧这情形,又羞又恼,那里还坐得住?由不得拿脚就跑。跑回衙里,直撞到签押房里,只喘气。马大爷道:“什么事?气得脸都黄了。歇一会儿。”等尹师爷说出话来,便把翠子的情形益发的装花缀叶的说了一遍。马大老爷听了,也觉生气。道:“天下竟有这么蛮横的婊子!……”
  尹师爷道:“恰好沙壳子不在省里。不给点利害他瞧瞧!这个衙门简直的可以毁了;官也不用做了。一个婊子,有多大的头衔嗄!”马大老爷吃尹师爷一激,也恼得破了顶门,便道:“罗织他一个什么罪名好呢?”尹师爷笑道:“晚生想在心上了,翠子是抽大烟的人,他原仗着沙壳子护法,堂而皇之的把烟具放在屋里。只消入他一个‘偷食禁烟’,便打也打得,枷也枷得。顶真起来还可以办一个递解回籍哩。”
  马大老爷道:“也好。还是便宜他的事情呢!”立刻标差。没顿饭工夫,只见差役一条链子锁了翠子来。又交上两支烟枪,一盘烟具,一大蜜缸膏子。马大老爷升坐大堂,把翠子提到案下,怒吼吼的问道:“你偷吃禁烟。可知罪吗?”翠子不慌不忙从身边取出一张执照来,呈验道:“小女子吸食大烟,原领过照的,并没违犯禁令。”
  马大老爷冷笑一声道:“好辩的干净!据你的执照上每天只吸得三钱膏子,这一缸怕不止三两膏子呢。并且要两支烟枪,什么用处?明明是私售灯吃。”翠子辩道:“执照上虽然填着膏子的分量,如今没有开办官膏,原许买士自煎自吃,若是每天里煎熬三钱膏子,每天里吃,大老爷的告示在那里?小女子没有见过。大老爷要在小女子身上寻些事故,还请换个题目吧。”说罢冷笑。朝着两旁差役啐了一啐道:“笑话吗!这是皇上家的法堂,并不是……”
  马大老爷大怒道:“就换个‘顶撞官长’的题目来问你吧!”喝打五十皮鞭。翠子到这儿才慌了,求免责打,情愿重罚。马大老爷笑道:“你说的‘不到黄河,不死心’,如今到了黄河,不自由哩!”到底打了五十皮鞭,又饶上了二百,共是二百五十皮鞭。打得翠子“一佛出世,二佛涅盘”,紧咬牙不啧一声。打罢,马老大爷道:“你心上可服?”
  翠子不充耳闻,闭眼低头,只装作睡去的样子。马大老爷把案儿一拍,又喝:“再打!”翠子抵拼着打死不答话。掌刑的心上倒老大不忍,悄悄的道:“求求大老爷,谢了恩板。不然,又要打了。法堂上不是使性儿的去处。”翠子哼哼啧啧的道:“这里怎说是法堂嗄!强盗的众议厅还讲的情理哩,没这样黑暗!”马大老爷转怒,乱拍案儿,一迭连声的喝着“实给我打!……”翠子放起泼来,向地上一滚道:“不打死我,不算好汉!咱的舅子!”差役吆喝道:“别乱说。敢是疯了?”
  马大老爷见他这个样子,名儿叫作“拼死撞了”。倒奈何他不得!究竟“酷刑死命”,担着老大的处分。拿功名同他拼,其实划算不来。马大老爷原是个滑吏,眼见得顶下去没个收场,借势收科道:“果然疯了。且押下去!明儿叫他尝尝拶指的味儿。”翠子道:“明儿做什么?要拶就拶,明儿就轮不着你使威了!难道除了沙壳子,再没有人同你答话了吗?”马大老爷也不理他。只喝着:“押下去!押下去!”
  马大老爷便退堂下来,同尹师爷商议道:“这么着尤大人那里也可以销差了。但是他说除了沙壳子,还有人同他出场哩。老夫子想想,看他还有谁是硬腰子呢?”尹师爷思索一会儿道:“他只有沙壳子是顶恩不过的。除他之外,都嫌他性格不好,没有同他说得来的。而且他是明日黄花,没几多客。同沙壳子也是前世里的缘法,凭他闹什么脾气,另人总觉难堪呢。沙壳子总是对他笑笑就完了。光景他故作大言,吓吓人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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