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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

第一回 凌羽化旅中嘱子 石珮珩深院报仇
诗曰:
豪杰安论富与贫,一番磨炼一番新;
丹阳市上吹箫客,就是吴邦柱石臣。
这四句诗,是全篇意旨。讲那英雄豪杰,随地而生,不论富贵贫贱之家,若自能振拔,定转贫为富,转贱为贵。其原处富贵的,自更光前启后,大抵都要做一个万古不磨的汉子,才为了当。然而古来豪杰能有几个是万古不磨的?总之只要持身务归于正,相交贵别贤奸,气质或有所偏,处事必参情理。是这般做人,便是豪杰。遇与不遇,又有命运存焉。莫谓能自振拔,便去着意妄求,这便大差了。所谓振拔者,不外乎持身、待人、接物,即上归于正,别贤奸,参情理三项。如此做得去,这则为兼善豪杰,穷则为独善豪杰。然而这等豪杰,自不能得庸福,定有许多苦难磨他。譬如韩信寄食漂母,宁戚佣工饭牛,不但不为人所齿,连“衣食”二字都难,是皆劳筋骨,苦心志,涉历流离颠沛,正所谓磨炼英雄也。可见得这等人不是自在得的。韩信为萧何所荐,乃至齐王;宁戚为管仲所荐,便登相国。当其困穷之日,未尝改易操守,使名闻于贤者,正是他持身待入得力处。初先混迹尘寰,世人肉眼不识;到后来显荣发达,做出事业,自然动地惊天,流名千载。可见得这等人原不可易视的。然而这等人决不独生,必有相附。如前所说韩信、宁戚,便有萧何、管仲荐他;有了关、张,自有刘昭烈收他。这都是天地不使那等人虚生在世,必定叫他有一着脚处,方展其才。故豪杰在落魄不遇时,有一具高眼识得,便相提挈,其人也非凡辈。
如今且听说一个识豪杰的,陌路便结生死交,至后互相救援,缔姻千里,立身成名,奇踪异迹,都从那识拔中生。看它且等我从头敷演得去,自有可观之处。正是:耳闻安足信,说出便知奇。
词曰:
穷达不人由,家教绵绵世泽悠。接续书香传种子,无忧。贻厥儿孙有善谋。为恶岂常留,大义春秋重复仇。何况高堂恩罔极,应酬。感得神明也降庥!
话说前朝浙江绍兴府有一个太守,姓凌,名登,字羽化。进士出身,本籍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少年娶下同乡王少卿女儿,所生一子,眉清目秀,气格不凡。生产之夜,其母梦吞一星,乳名便叫星儿。到得六岁,请先生教他读书,取名六鳌,字驾山。读书过目成诵,聪明异常。父母爱如珍宝,自不必说。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过了几个年头,羽化选任绍兴知府,正要收拾赴任。不料王夫人染了不测之症,一病而故。羽化因凭期紧迫,不敢久停,只得选地把夫人安葬。此时王少卿去世已久,子孙俱迁移他所,自己又无嫡亲弟兄,只得把家务托与得力家人魏义,分拨停当,带着驾山,驿传到任。
路上父子二人踽踽凉凉,甚是凄楚。幸得驾山曲意承欢,周旋左右,稍可解慰。不则一日,到了绍兴府中。公座毕,未免有那衙门规矩,见上司,会同僚,待属县的许多事体。忙忙过了数日,然后发牌放告。羽化生来性子最直,不肯偏私受贿,一味清廉,抚字心劳,悉知民隐,绍兴一府无不称扬盛德。一日,审得一起盗赃扳害。那受害的乃是一个小经纪,姓褚名愚,他出身原系末籍,都因勤俭起家,———大凡勤俭的,便多悭吝—邻舍面上情分多稀。古语说得好:“一家饱暖千家怨。”即有那等嫉妒饱暖幸灾乐祸的人,出于其间。褚愚又缺少亲族,难以倚靠,虽有一个表亲,姓姚名茂功,在兖州府做军官,却又迢迢阻隔,纵有如无。因此乡里有那无藉不良的,欺他单弱,便买盗诈他钱财,嚼他脑髓。岂料被凌知府审出真情,把众盗问罪讫,将褚愚超豁。
审毕,众犯皆发放去,独有褚愚尚跪着不动,衙役赶逐,只是不走。凌知府看了这般光景,便问道:“本府既已把你超出冤枉,并没加罪,你今却恋恋不去,难道还有审不到处,你心下不足么?”褚愚连连磕头道:“小人得蒙青天察出冤情,超救蚁命,怎敢还有不足!但念小人不智,薄有家资,以致众人垂涎招怨。若不遇青天明断,则小人必死于箠楚之下,家私自然难保,妻子必至流离。老爷恩德,真如天高地厚,无可补报。今愿在衙中服侍,少效犬马。”凌知府大笑道:“本府自有童仆,何须用你!且官长以部民为奴,我也不忍。”褚愚道:“若老爷不准收用,则小人无处报德,岂不有负大恩!纵就供设长生,朝夕焚祝,或来生相报,终属虚事。不若亲侍左右,少尽忠心。伏乞收录,虽死不辞!”说罢,涕泪如雨。凌知府见他如此诚心恳切,亦觉感动,遂准收入衙中。褚愚不胜之喜。归家安顿妻子,自入府衙承役。
凌知府见他识得几个字儿,略晓得些文义,便派他承管书房。因得与公子朝夕亲近,驾山与他说话,甚是投机合意,便亦另眼看他。
不觉春去秋来,褚愚已在衙中二年有余,凌知府考满入京候选,两下分别,十分不舍。褚愚要送上京师,知府不许,道:“你有妻子在家,怎好出门远去。但你平居必须和睦邻里,免得再生他故,恐将来官府未必如我持公。”褚愚哭拜道:“此处人都刁诈,小人亦不愿久居,日后若有迁移,当到老爷府上叩见。”时合城搢绅耆老,官吏师生,于知府起程之日,俱至十里长亭设饯,皆攀辕不舍,洒泪而别。褚愚又送了一程,然后别去。后地方上思念凌知府德泽,遂建造生祠,纪功报德。
且说凌知府一路行到苏州,忽然感病,只得泊船住下,寻寓安歇,请医调治。日复一日,渐渐沉重。知府料病不起,乃分付驾山道:“你父亲幼年力学,博得腰金,今即一病而亡,在我也尽够了。但痛你幼时丧母,今又丧父,不得照顾成人,婚姻未结。我若死后,你可扶柩归家,合葬母茔。但是世务艰险,只宜谨守,不可外务,致坠家声。若得你体贴我心,持身如玉,我虽在九泉,瞑目含笑。家业尽可过活。家人魏义,忠义可托,一应财物出入,叫他照管,决无差误。门户应酬,你俱未谙,须与魏义商酌,原情度理,便可无过。你必专志读书,挣个出头日子,接续书香才好。”驾山跪在榻前,伤感五中,凄然下眼,乃解慰道:“爹爹放心,安静调理,自然痊可。不须思及他事,惹起忧思。”知府亦含泪长叹。不料服药无功,祷神不效,知府日重一日,竟是呜呼去世。驾山一恸几绝,只得着家人备棺盛殓,扶柩归家。
昼夜趱行,到了本土。魏义闻信远接,放声痛哭道:“相公年幼,诸事未曾结果,老爷竟去世了,叫相公倚靠何人!”驾山痛哭,顷刻不省人事。魏义慌忙叫唤,良久方苏。乃劝道:“相公且休痛哭。今老爷既已仙归,相公须料理丧葬大事,不宜哭坏身子,反为不便。”驾山乃与魏义计议,即择日在船开吊,出柩到坟,与母相合葬。忙乱数日,亏了魏义夫妇二人竭力料理,不要驾山费心。
凌羽化是进士知府,同年社友虽多,然无出仕儿子,世态炎凉,总也不来吊唁。驾山依着父亲临终分付的话,把家中一应田租庄税,尽托与魏义掌管,自己却折节下帷,潜心读书。有时想起父母,放声恸哭。当月明夜静,万籁俱寂,悲号数四,闻者酸心。正是:
静夜虫声彻晓听,凄凄寒焰照书屏。
双亲未养音容渺,树欲宁时风不宁。
驾山在东楼读书,早已过了三年服满。此年却好学道按临,魏义对驾山道:“今年又当科试,相公不可不去应考,若得入学,便可继祖世书香。”驾山点头道:“是。”到了县考进场,把两篇文字,一挥而就。只因他原是聪明之人,再加了三年苦功,真正落笔有神,奇思满纸,那两篇时文,何消着力!到了出案日子,第一名就是凌六鳌。到府考又是案首,察院中取在第二名入泮。是时来庆贺者便多,好生热闹。正是:“世态炎凉见,人情得失知。”
凌驾山自从入学之后,就有朋友来往,初时只闭门杜客,今自己有了前程,也就出外交接。一日,坐在东楼看书,只见小厮来说道:“张相公同一位了相公来拜。”拿上帖子,见写着:“眷通家侍教弟丁严拜。”你道张相公是谁?原来名骏,字玉飞,祖上原居北直涿州,住在扬州已经数世。父亲张哲,字明武,住在涿州,开一个大绸缎铺,家中富有资财。玉飞小时与驾山曾同笔砚,性地聪明慷慨,两人甚是莫逆。玉飞是十五岁进学,进学之年,驾山尚随父在任。这时玉飞已十九岁了,同着母亲穆氏,在家里管着田庄,料理家务。父亲张哲,或一年或二年也回扬州一次。父子都是好义之人,待朋友颇有肝胆。初先驾山扶柩归葬,及入泮等事,俱来吊贺。寻常不时相会,极疏也只隔得十数天。会时不过讲些文章人品,真是同心知己,气味相投。驾山也极感他交谊。这日同了丁严来拜,不知这姓丁的却是何人。驾山平素厌见这些讲世务的成群逐队,所以只是杜门谢客。总是见得这班人守本分的少,说是非的多,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坏人心术品行,深可痛绝。今却因是张玉飞同来,不好回他,乃整衣出堂。相见毕,坐定。驾山乃对玉飞道:“连日不晤,正欲到宅奉看。”张玉飞道:“吾兄埋头书史,名达乡邦,丁兄仰慕高才,故同小弟特来奉谒。”驾山乃问:“丁兄贵表尊居?”
你道这姓丁的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本郡丁少师的儿子,生丁严时,少师已五十余岁,晚年得子,爱恤倍常,由他心性,不甚拘束。以后长大了,习惯如自然,只管骄奢淫佚,胡作胡为。父母才管他,却管不下了。把父母反看做厌物,如眼钉肉刺,一存了厌恶心肠,日久日疏。富贵之家屋宇又多,便整月的父子不得见面。丁少师又是一个贪财慕禄之人,原少义方之训,做事原有许多不好处。这丁严轻忽父母,如同陌路,反要严声厉色的相对。父母方懊悔幼时惯了他性子,以致如今教诲不转。看着儿子便气,想想自己又气,终究老年人拗不过少年人,一双父母竟为儿子气死。这番丁严称了心意,无人聒絮,自由自在,快活逍遥。家中拥金穴之资,便门下集无赖之辈,日日聚在一处,也没有一句好话说。不是赌钱吃酒,就是宿娼嫖妓,鲜衣怒马,街市招摇。只要扬州城里有那一处迎神赛会,唱戏烧香,便聚了一班好胜之人,无有不到。更有一桩大不好处:学古人石崇做事,养一班强盗在家,驾着船只,便去江心里打劫客商,因此家财日盛一日。他年才二十有余,心肠最险,动要害人。又喜的是交游虚誉,上年岁试,买了生员,整整费去几千金。今闻得驾山入学,大有才名,思欲结为朋友,故拉同张玉飞来引进。
凌驾山动问,张玉飞便代为称说家声:“表德孟明,上年已游庠过了。”驾山乃与丁孟明致恭道:“小弟坐井守株,不得亲近时贤,反荷先施,罪甚罪甚!”丁孟明道:“小弟性质鄙陋,久欲仰攀高士,向闻吾兄大名,如雷灌耳,今得拜识荆州,果然名下无虚。”驾山又谦叙一回。两次茶毕,又讲了些闲话,然后起身告别。明日只得去回拜他,遂拉了张玉飞同去。孟明接见,甚是欢洽。换茶过,正欲告退,孟明一把扯住不放,留入园里。果是富贵之家,景象不同,层楼叠阁,古玩奇珍,观之夺目。正是:
庭院深深画阁重,富家分得帝王宫。
香浮宝鸭沉烟细,光映珠帘暖日融。
花气氤氲薰面目,莺声圆溜度房拢。
眼前应接应无暇,疑是仙乡入梦中。
三人散步,纵观半晌,方邀入一轩中坐下。顷刻摆上酒肴,宾主酬酢。酒至数巡,丁孟明道:“小弟滥叨黉序,实惭文墨,有失礼处,还要吾兄见谅。”张玉飞道:“如今读书的人,往往有许多俗态,不期自至,非酸即腐,非呆即迂。弟思此等人,深足愧耻。吾见有一种豪迈磊落之气,与众不同,真是男儿志趣。”丁孟明道:“若以拘执迂腐较之豁达雄豪,固是不及。吾兄此谈,在小弟固不敢当,然而大丈夫也须如此。”又对驾山道:“小弟此言何如?”驾山点头道:“斯文一脉,原不是叫人迂腐,不过不同于流俗耳。今人则故作迂腐体格,以自托于读书人,诚足深恶痛绝。吾兄所见,小弟略同。”丁孟明拍手大笑道:“英雄所见,大率如。此 .”三人说说笑笑,杯盏交错,直吃到午夜方散。
驾山归家,已是大醉。明日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毕,魏义说道:“相公昨日丁家吃酒,直恁地醉?”驾山道:“去回拜他,承他美情留饮,不觉竟醉了。”魏义道:“相公有所不知,这丁相公是扬州城中一个最厉害公子。相公看他出言吐语,便知他是一个险恶的人,只要看他一双眼睛,便是个不好相,将来必遭刑险。一向闻说他家窝藏强盗,在江里打劫过往客商,因此上家私比他少师爷手里更好。相公今后凡与他交接应对,俱要留心。”驾山愕然道:“原来如此,我却不知。既然有此等事,难道官府并不知觉?”魏义道:“官府那里晓得?他与衙门里人,吏书皂快,通同隐庇,纵就知觉,也原调停过了。”驾山道:“留心处固要留心,但看他待朋友,就像情谊厚重的,料也无害于我。”正是:
奸险之人切莫交,语中针刺笑中刀。
莫言意气甜如蜜,稍有参差易改操。
话分两头。却说山西太原府城西,有一陆家庄,那陆家庄上有一个务农的庄家,姓石名虹。妻房刘氏。父亲石骥,是一个秀才。祖上原是大同人氏,因有志读书,见得大同都尚弓马,没有读书的人,故此搬到省城。到石骥手里,读成了书,便得入学。石骥做人也好,有声庠序。养两个儿子,长名石虬,早年亡过;有一嗣子,顶了宗祧。次子便是石虹。石骥死后,石虹读不成书,便移到这陆家庄,种田为活,家事尽可支持。年过四十,才生下一儿,面方耳大,体壮声洪,石虹夫妻好生欢喜。恐他不能养大,有祖上遗下一件宝贝,是一个玉锁,把来就系在小儿颈项上,即取乳名锁儿。到得六七岁,便送在乡塾读书,聪明有识,看过不忘。那村馆先生即于玉锁上起见,取个单名,叫做石琼,表字珮珩。十来岁时,却长得相貌整齐,眉目秀丽,外边看他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内里边却有天赋一身膂力,有异寻常,若与村童顽耍,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后来年纪渐长,越发奢遮。这石琼才得成童,却便有一种高人性格,具宗悫、班超之志。他常道:“为人在世,如白驹过隙,有限时光,最寿者不过百年,名随身没。若不去建功立业,做一个天地间有用处的人,使后人仰慕余芳,流传千载,此生便是虚生。我今株守蓬门,做那些村庄事业,有恁出头日子?”此时渐渐无力读书。前村有一个闲住的老武官,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便瞒了父母,私下去投见他,求他指拨弓马。那武官见石琼有些志量,人物出众,将来不是落寞之人,乃尽心教导他,与他讲解兵书战策。珮珩也都心领神会,钻心用力,把枪刀武艺,演习皆精,能一弓发两矢,箭无不中。演习既久,万不失一,心下大喜。然也只是韬藏隐晦,总不露出锋芒。过得一年,那老武官死了,临死之时,把器械弓箭赠几件与珮珩。一有闲暇工夫,便去拈弄。正是:
少年切莫耽闲暇,百岁韶华转眼空。
投笔班生艳千古,愿将健翮试秋风。
闲话休提。且说石虹这老头儿,有些家私,又得好儿子,以为心满意足,快活过日子的。不料时势迁移,命途乖舛,历年水旱不均,田地抛荒,家资耗尽,将产业逐渐变卖,反赁入田种,愈加掣手缩脚,失神少智。珮珩也不得力量读书,随着父亲做田中生活。父子二人拚命做去,争奈天不留情,这“衣食”两字,万难周给,其年又遭春旱,麦俱干死。村中俱言城中郝家放米,远近俱去借贷。石虹立脚不定,明知郝家利重,争奈无亲族移挪,只得也央着中人,到郝家去告借。
你道郝家是何等人?原来是个有钱乡宦,当家的名龙字云骖,专以盘放为事,积聚家资数十余万,贫穷受累的不计其数。恐有官府诈他,便纳了一个中书,交结了官府。长子郝韬,次子郝钤,俱买了生员,越发有势有力,不怕债户少欠他的。乡人又因别家借债不能便应急,这郝家只消写了纸,便有银子,故此乡人情愿担此重利。石虹央着中人,去借得四石小米,算计可度到秋收。不料秋来霪雨连旬,河水泛涨,淹得寸草俱无,好难支架。郝家又追逼要紧,石虹从来不曾受人气的,今见郝家奴仆来讨债,未免嘴里不干不净,一时忍耐不得,便与他相嚷。这些狼虎奴仆们,方倚势生事,怎肯干休?回家轻事重报,郝龙不胜大怒,差人把石虹捉到家中,不问根由,喝令众家人痛打。自己高坐太师椅上,大声叱喝道:“我老爷规矩,那个不知?你敢抗延,不来还纳,反将我差来家人打骂,是何道理?世上那有你这般大胆的人!”石虹此时被众狼虎按捺在地,又受打痛苦,势已至此,不得不哀求道:“委实田里无收,便无偿抵,还求老爷宽限;待我拆屋卖瓦,本利自然清还。”郝龙嗔目大喝道:“唗!好一个自在性儿,要我老爷宽限!难道不晓得我老爷有一个将身准债的法儿么?你若果然无物可偿,便把人口投靠进来,这个反造化了你,你反得倚靠我老爷的势了。疾忙出去,算计定了,速速回覆。”言罢,便转身进去。石虹见郝龙说到将身准债,便气得喉塞胸填,又不敢抵触,欲要再向哀求,见他又进去了,在地下爬将起来,只得向众家人诉说。众家人那里管他,只是乱嚷乱骂乱推的,搢出大门,只叫:“早须写身子进来,省得我们脚步。”石虹被他们搢得脚不点地走到街上,一路喊叫:“倚富杀人!”众人问知是郝家难为他,便闭口结舌,不来兜搭。还有一等轻薄的道:“你这老头儿,还不快走,却在此处絮絮叨叨,想是打得不爽利么?”正是:
狂吠安论是与非,助他豪猾势巍巍。
一般弱肉强之食,狐技偏能假虎威。
石虹受这一肚子气,没处申诉,又见红日西沉,天将昏黑,便急急出城;幸喜城门还略露些,遂出城外。在路思量道:“我好受苦受累受气!一向衣食无忧,何等自在;今止为年岁荒歉,暂时挪借,打算秋收还他,不料又遇这样天时,受他这般凌辱,还道限我速速完纳,不然竟把合家写去靠他。我想我爹也曾进学,我虽年暮,也还有节气的,怎好去靠人?呸!不如死休!免得贻累妻子。”遂回身急急奔走,欲死到郝家去。走到城门边,却见门已闭了,如何得到郝家?左思右想,一时气忿不过,望着城墙奋身一撞,脑裂血涌,眼见得这条性命结果!此时城门虽闭,那城外开铺子的尚有未曾收店,见有人撞死城下,便叫喊起来。众人点起火把,齐来救护,纷纷嚷嚷,闹动街坊不表。
且说珮珩是日割柴归家,刘氏对他说:“郝家人来捉了你父亲去,此时尚不见回,你可速进城去瞧看。”珮珩听得此言,一口气按捺不住,放下柴担道:“我去也。”飞走的赶进城来。日已沉西,心下愈急,才到城边,只见众人围在一处嚷乱,听得说道:“这是什么人?”又道:“死的了,救不活了。”又道:“不知为着恁事,寻此短见?”珮珩听了,那吃惊不小。急挤上前一看,见众人围着一人在地,有用手候他口气的,有摸他心头的。珮珩在火光影里,分明认得是父亲,便一跃上前,抱住尸骸,放声大哭道:“我的父亲!你缘何死在此处!”一口气接不来,便闷倒在地。有慈心人见了感伤,急忙叫唤扶起,半晌方苏。众人问恁原故,珮珩便把借郝家米事略述,哭道:“郝家既然捉去,为何又死在这边?莫不是郝家暗害了,丢在这里的么?”众人道:“这不相干。方才见一人东西奔走,旋听得触墙声息,想是受了累,一时气忿,故寻此短见。”珮珩此时心胆俱碎,抱着尸骸,捶胸跌足,只是痛哭。
早立过一个老者来道:“小官人,你哭也无益。你父亲必是受了郝家凌辱,故此负气自尽。今已死了,夜又深了,你也料难回去。不如且到我家,歇了一夜,明日再行区处。”珮珩道:“承老爹厚意,但是父亲尸骸暴露,却怎么好?”老者道:“不妨,我家有旧毯,且拿来覆着。”便令人取来盖了,要留珮珩去宿。珮珩哭道:“我父亲如此惨亡,做儿子的何忍去睡?情愿在尸边守了一夜罢!”老者道:“这是你的孝心,但是露天霜气寒冷,一夜如何打熬得过?还到我家去。”便引珮珩到自家屋廊下,付出铺盖,叫珮珩睡觉。珮珩原移到尸旁,人家檐下打坐。
哭到天明,到老者家里还了铺盖,作料下乡报母。走到庭前,见那老者已起身在外,便上前拜谢。老者扶起道:“你父亲如此惨亡,你今如何主意?”珮珩道:“下乡去报知母亲,挪借些银子上来,且买具棺木盛殓了再处。”老者道:“你家值此荒年,却向那里去挪借?”珮珩道:“就是卖身子也顾不得了。”老者道:“岂无亲族告借?何必说这等惨毒的话!”珮珩道:“虽有几个亲族,都遇了这般年岁,也只好各人自顾,那里有钱来周济?止有一个母舅,肯慷慨仗义,上年又亡过了。”老者叹口气道:“可怜是个孤幼,无处投奔。那里不是积德处!”便道:“你既无好亲族,又无处挪借,就是卖身子,一时有谁来买?我有几两积蓄,愿借与你,待你挣扎好了还我罢。”便进去取出三两银子,付与珮珩。珮珩见老者如此盛德,方问及姓名,叫做施仁甫。乃垂泪道:“固承施老爹高厚之恩,也待我做一纸借契,才好领你银子。”施仁甫道:“难道你这般一个少年,就没了我的银子?要契何用!”珮珩不胜感激,便央仁甫同去买了一具棺木,出了脚力钱,抬到城边,将尸骸入殓。珮珩号天抢地,哀感行人。及问知致死之由,都惧怕郝家威势,不敢多嘴。正是:
穷途惨祸卒然投,饶你英雄没转筹。
堪恨眼前浇薄子,不关休戚总悠悠。
珮珩既殓了父尸,停棺城下,乃与施仁甫商议,要与郝家告官分说。施仁甫道:“阿呀,你好不知事!你家父亲不是他家打死,是自寻短见的,这地保怎肯担差?说到后来,纵然逼死自真,谁肯与你做个硬证,执他人命?况且他家巨富,又与官府来往,你孤掌难鸣,如何弄得他过?古语云:‘千金不死,百金不刑。’他只消用上一千五百,这事就冰释了,怎得他吃亏?只怕你反要受他的累哩!竟要听了我说,早休此念。”珮珩道:“固如施老爹所言,但是父亲受此大冤,竟不能替父洗雪,要我做儿子的何用!若与他告到官司,纵卵石不敌,丧身九泉,也等旁人得知我父亲受了冤枉,死者亦得瞑目。”施仁甫笑道:“原来你主意甚差。古来孝子为亲报仇的也不少,都能审时度势,使仇恶必报,亲冤必伸,这才是善于处事的。你今因一时忍不得,便要与他告理,固然是一种至情,自天性发出,原难隐忍。但不知其中有个委曲:你只想,当今之世,惟有‘财’‘势’两件可以行事,你既无钱,又无势,他有财,又有势,相去天渊,如何抵敌?况且这个死所,又非郝家的地方,那时不惟不能雪冤报仇,反要断送一条性命。且你有老母在家,却教何人奉养?且一经告官,官府便要相验,抛尸露体,不得入土。为仁人孝子的心下何安?我不是与郝家有甚亲故,替他吹散,实是为你算计。不如听了老夫说话,别作良图,待时而动。”珮珩细味其言,果是有理,遂辞别下乡。
走入村中,只见母亲倚门而望,急上前叫声:“妈妈!”眼里便吊下泪来,口里也说不出了。刘氏道:“我儿呀!你昨日去了,怎么父子都不回来?叫我悬悬盼望,好生焦躁!坐了一夜,没有合眼。打听得父亲消息何如?为何这般光景,莫非有甚尴尬么?”珮珩大哭道:“父亲死了!”刘氏大惊道:“怎么说父亲死了?”珮珩道:“被郝家提去打坏,便在城墙上撞死了!”刘氏听说,大叫一声:“我的丈夫呀!”蓦然跌倒,珮珩搀扶不及,慌忙叫唤,那里苏醒?只见得牙关紧闭,心口如冰!你道刘氏如何便到这个地位?只因年纪已高,又为岁值凶荒,吃食便不同往昔,昨日见郝家如狼似虎的家人,把老官儿蜂擒蚁拥的提去,唬得魂不附体,再见儿子去了一夜总不回家,料非好光景,疑虑恓惶,心飞肉跳,已十分难过。今突然闻此凶信,一时气涌上来,头眩跌倒,跌得太重,气遂顿绝。珮珩叫唤良久,不见苏醒,跌足捶胸,啕号陶痛哭。此际真上天下地,也没个法儿生出来!
邻里听得他家哭声,聚来观看,问得其故,个个嗟呀不已,然并没一个为他筹划。珮珩略定一定神魂,猛然思省道:“今父母一时惨亡,父亲已承那施老爹借银收殓,今母亲却无棺木。闻说前村王伯甫要买屋,何不去求他,将这房子卖与他,好弄些银子殡葬父母。”因央邻人看着母亲尸骸,随写了张屋帐,急急走到前村。你道这样年岁,怎么还有人买屋?却有个原故。自古道:“熟年田地隔邱荒,荒年田地隔邱熟。”这陆家庄上荒多熟少,前村系是高乡,今秋大熟,那王老儿在成熟之处,要分儿子出来另居,故此要买屋。珮好遇王老儿正在场上看斛穄米。便上前相见,哭诉情由。王老儿也惨然道:“尊翁与我也是相知一边,当初若要借米,何不早向我说,却去郝家借此重债。今乃遭此大变,父母俱亡,真是人生大不幸了。我岂可不救人之急!”即接了屋帐,拱到起坐处坐了,便去请一个村馆先生来,写下屋契,做个中见。议定价银十五两,先付十两,余待出屋找足。珮珩接了银子,与众人别过,就去买棺木,叫团头盛殓毕,然后入城,取父亲灵柩。
到施仁甫家相谢,具述母亲急死之故,已经变卖房屋,得价买棺。施仁甫大惊道:“你的命运怎么这般不好?两日之内父母双亡,真个可怜极了!”珮珩放声大哭。仁甫亦洒泪不止。珮珩要称还前边所借,施仁甫止住道:“我若要你还,就要你写契了。我也是惯行济困扶危的。你若必要还我,你便看得我轻,你也是个小家子,不是丈夫气概,后来没出头的了。况且你父母双亡,虽已入殓,尚未安葬,用钱之处正多,虽有了这几两屋价,济得恁么事来?以后你还要弄间房子,才好栖身。日常供给也要用度,我正替你担忧作何算计,你怎么反要还我?倘你日后少一缺二,不妨来对我说,自当资助。”珮珩见施仁甫如此仗义疏财,便不好再说别话,唯有挥涕拜谢。施仁甫道:“还有一说,只怕郝家这宗债负,必不肯罢休,定还要与你费气。”珮珩忿然道:“我父母都被他逼死,他还敢问我要?况且我屋都变卖了,将什么与他?”施仁甫摇头道:“他不是这般说。自古道:‘父债子还。’他又是个泼赖人,那里管你!”珮珩道:“且由他怎么样再处。”
当下别了施仁甫,取了父亲灵柩,扛抬下乡,将两棺合葬祖坟讫。终日怀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郝家这厮想来决不肯便罢。这几日因我父母惨亡,不便来讨,故也放松一着;只怕再过数日就来聒絮了,施仁甫所料定是不差。但我报仇作何设法?”想了数日,猛然道:“除非杀却这厮,逃避远方,乃是上着。但是他深居简出,我何处乘其不备?除非到他家左近,看个机会下落,或挖撬墙壁,或上屋跳进。我膂力自有,纵就惊动多人,也不妨事。即杀他全家,亦不为过。我今田地俱荒,屋又卖去,身上毫无牵挂,正当报仇。纵逃不出性命,被官府问了死罪,我俯仰无怍,不忝此生!”算计停当,一夜安睡。只因这一念激切,有分教:暗里鬼神来指引,人间豪杰有提携。未知珮珩如何报仇,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凌驾山,便有一丁孟明;有一石珮珩,便有一郝龙。可见善恶都有成对。语云:“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当续之曰:“一善一恶,乃成世情。”
刘氏不死,郝龙罪已难逭,乃恶言竟逼两命,其怨毒为何如哉!天怒神怨,即以两命偿之。天道好还,洵不诬也。

第二回 凌驾山订誓花园 丁孟明存心书室
诗曰:
朋情浅薄烈于今,管鲍知交未可寻。
利仅锱铢犹见夺,患无补救且相侵。
但凭酒食夸豪举,那解金兰惬素心。
古谊不辞如水淡,千秋意气自深沉。
话说石珮珩算计已定,安心睡去。三更时分,梦见一个白须老者,同父亲来至床前,说道:“一念才起,鬼神即知。你欲报亲仇,感动上帝,郝龙恶贯满盈,正当显戮,故假手于汝。明日郝龙死期已至,我自然助汝成功。”珮珩正下床拜谢,又见父亲分付道:“你若报了冤仇,即须离此远去,一到南直扬州,自有遭际。前程远大,保重方可。”言讫,一阵冷风,倏然不见。珮珩哭醒转来,浑身犹惊颤不定。因把梦中言语牢记在心。巴到天明,起身梳洗饱餐,即到父母坟前祷告道:“父母神灵不远,梦中所说,必求神明相助。若得杀却那厮,依言远去,春秋祭扫,便至无人。待孩儿挣得好日回乡,重整旧业,修葺坟茔,以赎前罪。望在天暗佑,扶子成人。”言罢,放声大哭。
哭毕归家,换去孝服,到王家称足屋价,交还了屋,辞别了邻里,只说往城中去住。把零星家伙及破旧衣服、平昔演习弓箭等项,一总寄顿堂兄家中。止带了随身行李,将存余银两藏好,将利刃一把也贴身藏下,又将一玉锁儿系好———这玉锁还是幼时父母恐他难得长养,与他挂在项上的;琢得精巧绝伦,镂着双鱼戏水,暖润滑泽,煞是一方宝玉,故不忍捐弃。当下装束停当,便到城中来。
因恐天晚,便不到施仁甫家盘桓。一直进城,到郝家左近走一会,随转入小巷,到他后门首。只见高墙插天,双扉紧闭,暗想一个计较:恐有人来撞见生疑,便走过后门去。不上一箭之地,只见侧里又有一条小巷,便信步转入。将到尽处,只见道旁有一所古庙,檐下有一匾额,墨漆剥落,字迹难考。乃走进庙中,只见阴风惨惨,冷气冲冲,神像被尘埃蒙蔽,桌案俱损坏不堪,料是无人所居,以致如此。但不知是何鬼神。回头却见靠檐石碑孑立,便将神柜上灰尘拂去,放了行李,然后拂去碑上轻尘,细细观看,乃知是唐朝李勣庙。因他破突厥有功,土人思其德泽,故立庙祭祀,知此地原是并州。李世勣曾为并州都督,突厥畏威,不敢南下。因思:“李世勣十二三岁作无赖贼,二十余岁投太宗做元帅,东征西战,助太宗得有天下,如今享荣名千载,昔日被恩宠一时。我今数逢阳九,狼狈如斯,对古贤豪,于心有愧。”便伏地顿首,祷告神灵虚空佑护。乃将报仇始末默诉一番,恳祈神明赐一机会。
拜罢,靠着庙门呆立。心下打算:“倘有人来问时,只说是因无盘费,借此庙中过夜。……”尚未打算得了,忽见有人走过去,回头看看,却不做声,珮珩心下反惊跳不定。又立半晌,只见天色渐渐昏黄,不辨物色,便将行李藏在神橱内,走出庙门。到小巷转弯处,只见一人挑着担,手里打着锣,担里点着灯,一路过去。珮珩晓得是卖枣糕熟食的,让他过去,便走到郝家后门首来。刚刚走到,只见后门开了,一个小厮跑出,喊叫:“卖糕的走来!”叫了几声,那人因自己锣声混杂,不听见,只顾走去。这小厮骂道:“死囚攮的,耳聋了?”便飞也似追去。珮珩见他去了,门里不见有人,心下大喜,暗想道:“这是天赐机缘,神明果不欺人!”便不暇审度,望门里溜将进去。黑魆魆地,东西乱摸,摸着了堆的大缸,一直套上去,不知多少;再摸缸那边,乃是墙,却喜有些罅隙,便挨进去躲着。
身才定,只听得有人脚步响,一路喃喃的道:“小猴子只顾贪嘴,就把门开了去,待我掩上了,耍他一耍。”听他一路走到后门边,把门关上。少刻,只听得门外一片声敲着,叫道:“王伯伯,我晓得是你,开了我,我分东西你吃。”里边的人只不做声。外边的人叫了许久,便把门乱推。只听得一声响,外边的人跌将进来,里边的拍手大笑。那小厮便骂道:“老狗养的,耍我好跌!跌痛了腿,看我把你腿也敲折了才罢。”那人也骂道:“小狗才,不知世事!这时候还熬不得馋,开了门就去。我是管门的,设使有歹人乘空进来,弄出歹事,不是我的干系么!我来关门,你倒骂我,我老人家是你骂的?且同你去见老爷,看怎么样。”小厮道:“就是老爷也不难为我,难道你该耍我跌的?”那人道:“你说老爷宠用了你,便身分大了;难道你该这时候还嘴馋,门户都不管的?”两个正在暗地里厮闹,只见又有一人,提着灯从里面出来,道:“你两个为什么相嚷?有话好说。”两人都向他诉说一番。那人道:“小兄弟,你不该这时还买东西吃,不顾门户;王哥,你也不该耍他,两人都有些不是。不要嚷了,讨弟兄们得知,不好意思。”便扯着小厮去道:“王哥,不要气他,上个灯儿睡觉罢。”姓王的道:“有恁的气!他孩子家不知个世事,我做老人家的只索认他!”说罢,关了后门,也自去了。移时复携着灯来,自言自语道:“好没来由,受这小贼囚鸟气!方才见他跌掉了买的东西,不知何物,待我去看。”笑道:“原来是糖煮肉。”听他一边拾,一边吃,又笑道:“这小猴子,却不拾肉去,留与老子受用。”吃完了,才携着灯去。
这时石珮珩躲在缸背后,先听他两人厮闹,又见有人携着灯来,担惊不小,屏气敛息,紧紧伏着;又见姓王的拿火来拾肉,怀着鬼胎,捏着冷汗,只好心里转念,暗祝神明护佑,却喜总不照看,方才放心。乃想道:“我适才到他后门首来,不过察看动静,原打算到夜深掘墙进去。怎恰恰便遇这小厮开门,凑着机会。又两番拿火来,并不照看。岂非天地神明暗中保佑,祖先父母阴力扶持!”因而打点精神,静心等候。听得樵楼二鼓将阑,又听得隔壁有人鼾呼大作,便走出缸外,望里边摸将进去。
摸过两重门,都没有关,转了个弯,便有天光射来,见是一带小轩。走进轩中,再转过屏门,却是一条短衖,衖门紧紧闭着,便依旧走出轩外。见庭心里墙边靠着一条梯子,乃上梯四下探望。此时十月上旬,月色虽无,星光却亮,见墙那边也是一个明堂,前面有一带高楼遮住;靠东北里,像是三间正屋,侧里有几间小屋。想那高楼之下,必是他深密之地,卧房自然在内。便跨在墙上,把梯提将过去,靠好,慢慢走下。不料一脚踏去,踏着了一根竹竿,竿头打着阶沿,响一声。只听得小屋里有人打嗽道:“什么响?”又听得一人是梦醒声音道:“想是侧门没有关,外边狗来走动。”珮珩惊上一身冷汗,不敢前走。立了半晌,听得小屋里鼻息大盛,乃走到正屋檐下,掇开扇槅,走进屋中。见左手里有亮光射来,乃是一带回廊。转南向西,定睛打一看时,却是楼下的院子里,见是一带约有五七间大楼,楼侧又是几间平屋。只听得有人在那平屋里说话响,便踅过去,伏在窗外细听。
只见说道:“老狗才忒也性急,他的妻子也死得奇,这且莫管他。但是这几石米,本利便该若干,怎么上紧去讨?”飒珩晓得就是郝龙,暗暗欢喜。又听得妇人声音道:“他有儿子屋宇,着他儿子身上追补便了;不然竟叫家人下乡去,住他的房子,种他的租田,把他的儿子叫进来使唤,有何难事。”郝龙道:“院君高见,正该如此。”珮珩听得此说,恨不得就杀进去,又恐事败,只得忍住。乃取出利刃,暗祝道:“今夜全靠着你,万望相助。”便坐在沿石上守候。耳朵里听他夫妇两个你商我量,此赞彼和,说来的话都是伤天害理,刻薄任性,好难入耳。心窝里又等得不耐烦,又被那霜露侵肌,寒风刺骨,想着父母,不胜伤感。
半夜有余,方听得房中连打呵欠,知他疲倦将睡;再停半晌,乃有鼾呼之声。便掇开窗棂,听他鼻息,摸至床前,揭开帏幔,轻轻摸上床去。早摸着了一嘴胡须,便切齿举刀,依着下颏,狠命按下。只听得他脚扑扑的动,颈里呼呼血响,知道性命结局。抽出刀来要走,心下转念:“方才他妻子对丈夫说的话,句句刻薄,有伤天理,真是同恶相助,怎好留这泼妇贻害他人?不如一发杀却,图个干净!”因摸着妇人的头,正向项下刺去。只见妇人被丈夫身尸震动,将已惊醒,似有呼唤之声,珮珩急把刀用力一勒,听得妇人手脚十分乱动,喷血声息,涌流不止,晓得也是了帐。心惊神骇,惟恐有丫鬟侍妾们惊闻醒觉,把刀便撇在床上,走出房外。原从旧路复到墙边,上了梯,依旧提过,轻轻走下。进了小轩,摸至后门首,拔开门闩,耸身走出。却如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浑身大汗淋漓。
才得神魂安定,然后搓摩两手,不见血腥,摸遍衣襟两袖,总无湿处。走进庙门,先对着暗处磕了四个头,谢了神明;又向神厨内摸着行李,不敢打盹,做一堆儿蹲着,远远听得城楼上咚咚鼓响,才打四更。心上转念:“我进去出来好些时候,才得四鼓。若要天明,也还睡得一觉。”疲倦的人打算要睡,顷刻便睡着了。
朦胧之中,梦见众多军校拥着一堆,打一看时,像是一所大殿,阶下武士排列两旁。听得殿上传呼:“请石生上殿。”便有一军官模样向珮珩致恭传话。珮珩恍恍惚惚随他走上阶级,到得殿里,抬头见上面坐着一位,幞头紫袍,神光凛凛。珮珩便下拜。只见神明离坐相接,说道:“石生,你孝心真切,感动上天,故我前夜差劝善司同你父亲,梦中分付,今夜又差果报司相助。郝家还有一件公案未结,已将他家门户差鬼卒前去依旧关闭。你祖世行善,并无罪孽。三曹会勘,积累功德,萃汝一身,当显耀先人,扬名后世,前程非小。再六十年便得相会。天已明了,可速去罢。”珮珩一一听受。正要问神将是何名号,忽然殿宇人物一总不见,迟疑间,大水汪洋,汹涌而至。
惊醒转来,只见门外天色微明。便起身整顿衣服,想梦中所见必是李公。又想神明如此待我,或者我后来能够发达也不可知。心下亦觉自喜,因复向神明拜谢。拜毕,背上行李,依旧走出小巷。到郝家后门首经过,果见门是关的。心下盘桓道:“有甚未完公案?且在此处停两日,看他家有甚事故,便知端的。”又想:“是非之际,存扎不便,且离却此地,再行斟酌。”一径走到城门边,却好城门已开,走出城外。正是:
必须豪杰能成事,瞻顾偷安不足论。
多少受冤身死后,不闻报复有儿孙。
搁过一边。且说郝龙夫妇每日清晨必令丫鬟煎两盏人参汤,先在床上吃了,然后下床。这日丫鬟们煎了汤来,送到床前,道:“请老爷奶奶用汤。”说了,不见答应。这丫鬟心上道:“想是还睡着。”肚里是这等转念,鼻边只闻得阵阵血腥,臭不可当。这丫鬟想道:“却也作怪!房中日夜薰香,这个血腥臭却是哪里臭来?”再细嗅何方出臭?却是床上发出,便悄地揭开帐幔偷瞧。不看犹可,一看时,大惊不小,把汤碗撇在地板上,大叫道:“不好了!老爷与奶奶杀死了!”急忙报知大相公与二相公。
两个儿子闻报,唬得魂不附体,星飞赶来。但见血凝满床,两尸颈骨俱断,止有脑后皮肉连牵;快刀一把放在床上。放声大哭,合家闹个沸反。大儿子郝韬道:“这事甚是奇怪!难道夜里有贼,并无一人知觉?又且门户不开。好难明白。”遂报知各官。
知县闻此异事,一向与郝龙有交,便到郝家来相验;理刑厅也与郝龙往来,得了报呈,也打轿到郝家来看,似有关切情景,以便事后索谢。知县与郝韬兄弟接着,同进房看验过,到中堂坐下。理刑开口道:“这事看来决非外人,必是家人所害。”知县道:“老大人所见不差。方才卑职正想:门户不开,又无人知觉,若非家人,决无外贼。”理刑便分付皂快,将住在宅内的家人,不分老幼婢仆,一齐捉到。逐一录过口词,俱推不知。理刑又问:“夜来可曾有些响动?”众人皆道:“狗也不咬,并无响动。”理刑道:“今早起来门户如何?”看门的道:“前后门闼,堂中扇窗俱是关闭的。”理刑道:“既然如此,主人主母何人所害?”众人俱磕头道:“这个还求老爷详察,小的们委实不知。”理刑把案桌一拍,道:“不动刑罚,不得真情!”叫皂隶用刑。皂隶吆呵一声,齐上厅将众人拖翻在庭心里。妇女尽皆桚指,男子尽用夹棍,甚至小书僮也少不得一人一着脚,套在夹棍里。一时没得许多刑具,轮番讯问。妇女们小孩子哭声大振,满庭心里都是被桚被夹之人,损肤伤骨,叫枉号冤。
内中有一头目家人,姓罗,名利,每每唆动主人,坑害这家算计那家,合着主人心性,甚是宠用;众家人俱侧目相视,奉他就像主人一般。因此众人俱恨他专权,久欲将他排陷。今日势已至此,俱说道:“小的们俱非亲近主人的,连主人房里也从未到,实不知情。只求把罗利严审,他是个贴身重用的;况且他素有不足主人之意。”理刑见众人一时异口同音,其中必有原故,叫:“且把众人放了,单把罗利推来。”罗利被夹得七死八活,哭辩道:“众人都是胡说,老爷休信是真。若小的欲谋害主人,尚有大相公等,也无济我事。”理刑大笑,对着知县道:“贵县,你听这一句,便见他真情了。”乃拍案大喝道:“还敢胡赖!主人帐目尽托与你,你今害了主人,便好把帐目涂抹改移,作奸造弊。岂不是你,还推何人?”喝令皂隶着实用刑。罗利被一夹不罢,两夹不休,凭你铁汉,也熬不起,真是问官成心注射,旁人又一力罗织,不怕你不招承,只得招了:“不合谋害主人,欲图财物。”理刑录了口供,便将罗利合家发监禁候,与知县俱回衙去。随即具文申详上司,又复经审讯数番,必合了原供才罢,转申达部。
郝韬把父母殡葬了讫,重谢了理刑、知县两官。是时合邑百姓沸沸扬扬,尽皆传说郝龙夫妻为恶太甚,被罗利杀害;罗利又难逃天网,问成死罪。闻者无论受害与不受害,皆欢呼载道,共称报应无差。
文书到部,不一日转将下来:“罗利谋杀家主、主母二命,世所希闻,立着凌迟处死,妻子发边远充军。”知县得了文书,便将罗利上了木驴,推出闹市,哄动了合城百姓,都来观看,人人称快。正是:
钻营刻薄伤天理,积下钱财是祸基。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石珮珩逃出太原地方,走到武乡县界,已行了两程多路,便要往河南进发。却遇了连日西北大风,飞雪满天,下了两三日不止。大道上人影俱无,雪深数尺,低洼回风之处,竟有丈几尺,浅深不等,如何行走?又为梦中神明所说,郝家尚有一件公案未结,不知有何事故?“我报仇之事,并未丝毫泄漏,料无牵涉之虞;且此地离本乡已远,便在此住下,打听郝家有恁公案,也好放下了心。况且如此大雪,天气严寒,且待来春和暖,再行未迟。”便在一个饭店住下。
朝餐暮宿,不觉住了十多天,才得晴朗。不上两三天,又复下雪。过路行客真个裹足不前,除非紧急公差,才肯冲寒冒雪,若可以缓得个公文,亦俱不走。这些村庄上人民,家家闭户潜踪。虽是北方风气,常有这般天时,人为惯曾经历,也俱预为防备。然贫穷孤苦的,无衣无食,尽教冻饿而死,亦难枚举。珮珩是有心世道的人,目击惨伤,爱莫能助。又念自己一家惨遭奇祸,如今伶仃一身,离乡背井,虽父魂梦中分付说,到南直扬州自有好处,但此去扬州颇远,岂能一步便到?展转忧思,暗中滴泪。正是:
双亲继殁一身单,况复流离行路难。
苦到尽头惟怨命,偷将血泪暗中弹。
珮珩住在武乡,看看过了残年,已到新春时候。不特郝家的信息无从打探,却将盘缠银两将次用完,心下十分焦急。思量要寻项生意做,又无本钱。亏得在地方住久了,有人识认,便说合到一个开粉面磨坊人家去做佣工,讲定了四两一年。只得去替他挑水扫磨,不辞劳苦。主人见了,亦自欢喜。
日往月来,已到夏天时候。一日上午,在对街空地上晒麦,只见有一个公差在隔壁饭店里吃凉浆饭,吃完了,便立过街来,在树荫底下纳凉,看着珮珩翻麦。见又有一个公差过,也下马打尖,便与那厮厮叫,相见叙话。珮珩听他声音,都是省城里人,听得后来的道:“我出门许久,县里可有什么事?”前来的道:“也没有什么事。”后来的道:“你今要往哪里去?”前来的道:“总是晦气,我的事差着便费力。去年郝家谋杀主人的事,为他赔掉了盘缠;今日又差着一件盗情事,要去泽州提人。”后来的道:“我便要问那谋杀主人的事,那凶犯奴才审实了么?”前来的道:“那奴才怎不审实,前日子已是剐掉了。”后来的道:“天理,天理!好报应!我曾借他一两银子,便盘折了我五两多银子去,受得他好累。”珮珩听了,心下腾的一跳,便立近来问道:“老爹,省下哪个郝家谋杀主人?”前来的看了一看道:“小伙儿,你也是省下住?”珮珩道:“正是。”那人道:“省下的有名财主郝龙家里,有个家人罗利,去年冬里杀了主人主母两命,谋了许多财物,当被官府捉获,审实报部,前日部文下了剐的。你要问他怎么?”珮珩道:“好天理!我家也为借了他的东西,把我一家人逼死了两个,今日都报应了。”那两人笑道:“你也是受他累的,大家都是会中人。”说罢便去。珮珩心下好生欢喜:“原来那宗公案却归结到罗利身上,真是天要灭他,假手于我,神明灵显,报应无差。”正是:
奸凶主仆俱该杀,天道无疏巧用谋。
不比世间冤枉事,张公帽戴李公头。
珮珩既得知了这个消息,把向来鬼胎一总放下,便欲前往扬州,又为佣工未满,工钱未付,只得照旧佣作。这磨坊主人见这个后生有气力,不懒惰,十分得意,定要长远用他。那晓得珮珩心中有父亲托梦南直扬州遭际的话,岂肯常在此处,做这等庸贱事业?不觉光阴似箭,又经过了新春,满了一年,称了工钱,可以做得路费,坚于要别。主人家苦留不住,只得由他。珮珩惟恐盘缠不够,昼夜趱行。
走了十多日,已到河南省商丘县地方。不料那方疫疠大作,珮珩冒热急行,染了时气,在饭店里病将起来。亏得饭店主人夫妻也还贤达,留心看觑。直至秋后,方才平愈。计算饭钱宿钱,把银两抵偿不够,便将铺陈行李一总准折,方才算清。珮珩亦念他病中看觑之德,并不抱怨,欲要再雇与人家,那方因疫疠之后,田地抛荒,生业萧条,本地人尚且无处存身,外方面生之人谁来管顾?行住皆难,只得沿途求乞。初先还自念:“我一个男儿汉,便无以谋生,到讨饭田地!”心中不忍,酸泪常流。无奈饥寒逼人,若不求乞,岂不饿死?见了村童牧竖在那边吃饭,也只得伸手向前,卑词哀告,受这些无知小子大声叱骂,何敢回言。真是衣食两般,竟是杀英雄的刽子手。
莫将臭秽视钱财,人若无伊做不来。
凶暴富饶犹足羡,善良贫困有谁哀?
多金苏相亲情服,逃债周王主势灰。
焉肯泽流苏涸鲋,且言穷达命中该。
珮珩在路求乞,又因贫病相连,疲惫不能趱路,又过了一个年头,方到扬州地方。思量父亲梦中所说:“我若还有衣冠体面,或有人来提掇,亦未可知;我今已是乞丐下流,谁肯难中识拔?”想到此处不知吊了若干眼泪。又想梦中神明显示,件件不差,父母英灵自然不误。便在扬州城里,今日也走,明日也走。一日走到大街上,一家虎坐门楼,门内立一个美少年,是一位公子模样,一眼瞧定珮珩,珮珩见他看得诧异,便迎上阶沿,扯着破袍袖,深深一揖,道:“难中无以度日,欲求相公一饭!”少年便道:“看你模样,原不是个乞丐,何故如此?”珮珩叹口气道:“一腔苦恨,难以细述,只求一饭足矣,说他也无用处。”那少年见说话蹊跷,料非常人行径,便道:“你随我进来,与饭你吃。”
石珮珩便跟他进去,转过大厅,到书室中,少年叫坐下。珮珩道:“我是乞丐下流,相公是名门贵介,怎敢放肆?”少年道:“这个何妨。我看你骨气轩昂,不是落魄之相,只是缘何如此?必有原故。你且坐下,慢慢细讲。”石珮珩见他这般不拘形迹,也就坐下,道:“我也有些节概,岂肯含羞忍耻,做这等乞丐生涯?只因受了奇冤,流离到此。”少年道:“你受了何等奇冤?试说我听。”珮珩道:“我看相公是个好人,料说也无妨。”便把自己家乡名姓,被害始末,及报仇逃命至此,略说一遍,言毕泪如雨下。那少年大惊道:“不料兄有如此作用,真英雄气概,世所罕有!”便走下一揖,道:“因兄能报亲仇,使我不胜敬重。”石珮珩还礼不迭,乃道:“蒙相公如此垂爱,敢问尊姓大名?”少年道:“小弟姓凌,名六鳌,字驾山;先父曾作宦浙中。某因椿萱早世,遵先父遗言,谨守旧业,上年侥幸进学。自恨孤陋寡闻,久欲觅一英豪知己。今遇仁兄,遂我平生之愿,实快事也!”遂叫书僮取自己衣服出来,与珮珩换了,逊其上坐。茶毕,遂分付安排酒饭。
少顷,小厮捧出酒来,二人相让坐定。饮酒间,珮珩议论出人头地,意气自若,驾山不胜欢喜。饮至日黑,珮珩道:“今日得蒙相公高谊,不以我为下贱,置我高坐,赐以酒食衣服。但只是我家乡既隔,举目无亲,今日之遇实出望外,酒已多饮,就此拜辞。”遂起身言别。驾山道:“吾兄方才言家乡既隔,莫不是在寓住下,还是欲往何处!”珮珩长叹一声,道:“冷庙茅檐,这都是丐者安身之所。”驾山艴然道:“难道吾兄就欺我救不得朋友?今夜就在寒舍下榻,弟还有话说。”佩珩见他一片侠肠,便不琐琐再请,复身坐下。到酒阑更静,便送在书房安宿。
驾山乃与魏义商议道:“此子骨气不凡,目下虽处境不佳,相貌原不同群俗;且他谈吐风生,学问亦不弱我。欲留他久住,作个伴儿读书也好。你有些识人眼力,不知可否?”魏义道:“我见他举动谈吐,近于豪侠,留之极妙。但恐是他一时矫作,还要留心看他。且住下三五天,自然知他真伪,然后去留,随相公做主。”驾山点头道“是。”
明日飒珩早起,驾山亦往书房。吃过早膳,又把家世年庚彼此细问。闲话中间吊古攀今,两人议论无不相合。住了数日,驾山已细察性情举动,知是端人,心下大喜。一日,对飒珩说道:“小园风景大佳,欲邀兄一步。”珮珩道:“极妙。”驾山便在前引路,转弯抹角,走入园中。时二月初旬,日暖风和,杏花开放,有《蝶恋花》一词为证:
庭院梅残风渐暖,杏蕊开时,已近清明宴。冰绡细剪枝头片,胭脂淡染疑人面。蜂蝶多情先已觇,十里长堤,一色红无间。花里翩跹双燕剪,玉楼春醉佳人倦。
二人闲玩一回,走到花亭坐下。只见小厮捧出酒肴,便在亭内桌上摆下。驾山道:“春光易歇,莫教虚度。知兄酒量颇佳,愿倾一斗。”珮珩笑道:“相公以高阳鄙夫,徒能嗜酒耶?”驾山亦笑,便入席坐定。酒至数巡,驾山举杯道:“小弟今日欲效桃园高义,吾兄以为何如?”珮珩道:“前日邂逅相遇,蒙相公厚意,提挈孤穷,虽镂骨铭心,难尽大德。相公今日之举,我已预料于一会之初。况冥冥之中,先有定算,不敢强辞。只是效桃园故事,贱庚稍长,怎好遽作玄德?”驾山道:“冥冥之中,有何定算?”珮珩乃将报仇之夜梦白须老者,乃父亲阴魂分付的话,尽述一遍。驾山大喜,道:“人生遇合,自有天缘,一饮一啄,莫非前定!”遂令小厮摆下香案,驾山已做就祝文,珮珩佥了花押,二人对天八拜,设誓焚祝,结成刎颈之交。正是:
一身寥落天涯外,萍水交欢意气中。
谊结金兰非面友,英雄自古识英雄。
二人既已结为兄弟,于是食则共桌,寝则同榻,竟如嫡亲兄弟。驾山又令奴仆们总来见过。一日,凌驾山愁眉不展,面带忧容。珮珩问道:“今日贤弟为何有不豫之色?”驾山道:“先祖在福建建宁莅任日,就把家姑嫁在那边吴探花家为媳,前先父在绍兴,与那边颇近,时常音问相通。家姑尝对家人说,若改任他处,亦须常将信来。不幸前年先父一变,又不曾有讣音远去,已后竟绝音耗。近闻得那方流贼作乱,不知他家如何?要差人去问候,苦无其人,是以不乐。”石珮珩道:“这也何难?我承贤弟提拔,救我涂炭,贤弟亲戚,与我一般,愿替走一遭。”驾山喜道:“若得长兄去,极是妥事。只是路途迢远,须得一人同行方好。”石珮珩道:“我从山西至此,严寒盛暑,崎岖险厄,尚且行过;何况此地风日晴和,山川平易,怕甚么迢远!只消一头牲口,带件器械,以备不测,要人何用。不是愚兄夸口,纵有晨昏仓卒,我一人足以当之。若有家信,即便写下,明日便去。”驾山大喜,遂写下家信一封。隔了一日,取出盘费衣囊挂刀,后槽牵出一匹好马,嘱付珮珩:“路上小心,晨昏保重。”珮珩藏了书信,系好挂刀,收拾行李,备好马匹,一路出城。驾山又备酒在郊外饯行。珮珩吃了几杯,翻然就道。驾山直望到看不见珮珩的影儿,方才入城归家。正是:
侠骨原从天赋成,不辞跋涉为君行。
相知岂是寻常事,磊落人多慷慨情。
不表珮珩南去。且说驾山饯别珮珩归家,暗羡:“石兄果是英雄气概;方才见他一骑如飞,飘然长往,并无半点儿女情态,真足令人倾慕。”明日起身,不得珮珩盘桓,便觉寂寞。饭后,忽然眼跳肉颤,精神不振,心下暗道:“今日何故如此昏倦?且出门去,潇洒片刻。”便换了衣服,去看张玉飞。一径来到张家,步入中堂,问了一声,家人出来回道:“半月前便往南京探亲去了,还有多日方回。”驾山道:“我总不知他出门,怪不道多时不会。”走出张家,便想道:“此去丁孟明家不远,不如去看他罢,也不枉了出来之兴。”遂一直到了丁家门首。原是相知,管门人不消通报,一径走进他的书房。却不见有人在内,想道:“人不在这边,为何开着角门?”回头却见书案上有一封字,一半压在砚儿底下,驾山无意中取出,展开一看,但见上写着道:
犬马赖录具禀:近日江中过客甚少,无处生发。止收得一名才士巫仙,智谋过人,停日上来拜见。先聚得银子五千两,乞相公验收。
驾山看了大惊,想道:“原来丁孟明如此作为!魏义所说不假。”正转念未了,只见丁孟明手拿水注进来。原来丁孟明去添砚水,一时无小厮在旁,并不曾关上角门。今见驾山看了这一封私书,虽然拱一拱手,心下好难过意,反笑道:“无人在此,吾兄却是作贼。”凌驾山接口道:“小弟不是作贼,倒是吾兄为盗。”孟明涨红了脸,道:“作什么盗?”把书夹手夺去,连道:“混帐,混帐。”驾山见如此光景,颇觉没趣,也就说些别话。小厮拿茶来吃,吃了几杯茶,又讲了一会,方辞别归家。闷闷不乐,再三踌蹰。拍案道:“我凌驾山好不知事!他这一封私书岂是与外人见得的?今却被我多事取看,他必然设计暗算,我又不合说他‘吾兄倒是为盗’,在我无意间不曾斟酌,顺口说出;在他听了,道我有心,愈发要恨了,这事怎处?”一夜不得安睡。明日起身,说与魏义,魏义道:“此事大不妙。然不可向人说,便道扬他过恶。今业已如此,且隐忍不言,防他有恁算计。”因此驾山心上着实懊悔,绝不出门。
且说丁孟明有一个书僮,姓柳,小名叫做湘烟,其父原是宣镇人,寄居京师,做个小经纪,生下湘烟时,其父母便犯时症同日身故。是时疫疠大作,容易缠惹,人俱畏避,不敢上门,听他死活。隔壁一家是一个老寡妇,并无男女,其夫也姓柳;他见这边柳家夫妇同亡,止存一个小儿。无人看顾,料也是死,只是他一家便绝后嗣了。心里虽是这等怜念,争奈怕惹瘟疫,只好嗟叹而已。那知过了两日,还是活的,犹闻小儿哭声。这寡妇便道:“奇怪,怎么两日小儿还没有死?常闻得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厚福。’我拚了这条老性命去救他。况且我又无儿女,倘得养大成人,也好算个后代。”便走过来。只闻得臭气薰天,忙把袖子掩了鼻孔,到尸边抱了孩子回家。心下想道:“方才见他夫妻尸骸暴露,躺在一堆,设使溃烂起来,那时怎么收拾?我既行好事,何不将他尸骸也盛殓了。”便取出银子,买了两口棺木,叫团头殡殓。邻舍见柳寡妇做此阴德,俱来说道:“亲娘,难得你这好心,不然,他三口儿怎得结局!但此住宅不利,不如拆了,屋料都是亲娘拿去,不然那屋也无人来住。”寡妇便依着众人说话,便把两间房子拆去,做了荒场,便把两棺葬在荒场上。心下又想道:“我正少一块地儿种些蔬菜,今有了这个空地,何不去趁早开垦。”便拿了锄子,日逐去锄。一日锄到墙边,一声响,把锄子跳将起来,暗念道:“作怪,打着了恁的东西?”便四边掘将下去,却是瓦瓶一个,口子已打缺了,露出雪白银子。当下喜不自胜,依旧将土掩了,到夜深收拾回家,约有百两多重。因想:“这银子不是别人遗下,自然是他夫妻积趱起来的;今日皇天见我将他父子各得了结,故将银子与我。可见得做好事的人,天地原不亏负他的。”正是:
利人自利皆天理,一饭犹能报子孙。
何况抚孤存厚道,掩埋骸骨重施恩。
且说柳寡妇将这孩子好生抚养,乳名阿寄。到了六七岁,便送在义馆中读书,取个学名叫做柳俊,读书甚是聪明。到得十来岁上,相貌竟长得十分秀美,性情比常人大不相同。又有一身力气,读书回来便在家挑水打柴,重难生活,他竟去做;柳寡妇见他年小,唯恐做坏了,每每阻他,岂知这小子竟不在他心上。柳寡妇欢喜爱恤,自不必说。闲常时,便把他父母姓名、病亡原故、自己如何收养的始末,备说与他。这小子方得知这寡妇不是亲娘,放声大哭道:“我父母既亡,坟墓何在?”寡妇道:“菜地上便是你父母坟墓。”阿寄到墓前拜了四拜,道:“生我十年,方知父母!”又对着寡妇拜谢道:“若非亲娘抚养,怎得成人?父母又承殡殓,此德粉身难报!”以后侍奉倍加孝敬。
不料一日寡妇病故,阿寄尽哀殡葬,也就在菜地上埋了。起初有寡妇照管,还无人来引诱;如今寡妇死了,便有一班无藉游手之徒,见他生得标致,便骗他去吃酒吃食。大凡人心,好逸恶劳,群聚终日闲谈,上店现成酒菜,岂不安逸快活?若去锄田种地,奔走生意行中,自然劳苦。这阿寄虽是性情出人头地,见识比常人不同,无奈年纪小,涉世未深,恶劳好逸心肠又是尽人同具,见众人知甘识苦,推心置腹,只道情谊厚重,一边互相爱慕,便不知不觉坠入党类,把一个小小家私,弄得精光无剩。众人见他手里没有钱了,竟私下把来卖在戏班中学戏。阿寄到此时也无可奈何,原是聪明人,一学就会,做了一脚小生。
其年丁少师在朝,这一班戏中子弟都到少师府中承应。少师见小生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手足如绵,肌肤似雪,在戏班中搢搢出群,视他人犹如尘土。丁少师道:“此子相貌不凡,后来决有好处。倡优下贱,岂可埋没终身?”便赏班头五十两银子,将此子收在府中,更名湘烟———是取那“洛浦巫峰,云雨烟波”之意。
丁少师有心提拔,见他原识字会写,便叫他读书。常言道:“有一分之貌,必有一分之才。”这湘烟外貌既然标致,内学果是聪明,义理了然,为文亦善。又因生得一身膂力,足举千钧,少师门下有许多亲随卫护健儿,都是弓马熟娴,武艺出众,湘烟便与他们讲解学习,便得通晓,真个射箭有百步穿杨之技,骑马有挟山超海之能。年纪渐长,志识便加,深悔已前随波逐流,从后便尽修谨自爱。
时年已二十,长得身躯伟岸,容色耀人。更有一桩好处:生得一双好眼睛———不是单说他秀媚的好处,是说他能识人的善恶。看过主人相交的一班朋友,总是轻薄之徒,间有一二雅饬循循,不过读书种子;独见了凌驾山,便道:“这位相公,真是贤豪磊落之人,倜傥风流之士,奋迹显庸,又不在话下了。看他存心待物,谨厚温和,以我主比并,不啻天壤。”遂有心弃此投彼,争奈难于举动。每见凌驾山来时,必依依左右,分外殷勤。驾山甚爱他伶俐情深,不言神合,温存谨饬,触目心怜。
这日驾山在他家,丁孟明夺书之时,湘烟适出来换茶,见了光景,听了说话,已知就里,心下替驾山暗惊,想道:“我家主立心险恶,虽是至亲,倘有嫌隙,必定设计暗害;凌相公却不知事,破他恶迹,后来必有害他之处。须牢记在心,若有风声,疾忙去报他便了。”筹划已定,乃留心体察不题。
且说丁孟明见凌驾山看了他的私书,自知底里,当夜恼恨不已。到明日,展转思量,愈加忿怒,道:“我怎一时失错,忘记收藏,却被这小狗才偷看,露我形迹。倘或向人传说,将如之何?”忽然拍案大叫道:“差了,差了!昨日该应留他吃酒,灌醉了他,引他到密室中,打他一个半死,逼他写了入伙文书,有了执凭,便不怕他漏泄。怎么放了他去,自惹烦恼?”一会儿怒气冲天,又一想道:“赖录书中曾说新收巫仙甚有智谋,何不叫来计议?”便差一心腹,驾着小船,到赖录窝顿所在未叫巫仙。赖录便疾忙打发巫仙上小船,分付道:“相公今日唤你,必是因我称赞你有机谋,故此来叫你去商议恁事,可小心答应。”巫仙道:“理会得。”便上了小船,到丁家来。
引进私室,丁孟明正朝外一坐,呆头思想,巫仙不敢擅进。心腹先去报知,然后巫仙进去,纳头便拜。丁孟明用手搀起来道:“你就是巫仙么?”巫仙道:“小人正是。”孟明又问:“你家世是什么出身?”原来巫仙是个破落户,只因小偷,被人赶逐,故此投入大伙。今见问及,假言是个讼师。孟明笑道:“若是讼师,这谋划里边极妙的了。”巫仙道:“不敢。”孟明叫他坐下,巫仙欠身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放肆?”孟明道:“你今初来,且在内室里,无人看见,你且权坐了,我有话细讲。”巫仙道:“既相公分付,小人权且依命。”乃移一张凳儿,直到下面靠侧,略沾凳角儿坐下,道:“小人久闻相公大名,意欲奉侍左右,奈无门可入;前日幸蒙赖大叔收用,本该即日恭谒,只因未效小劳,又无进见之礼,故不曾趋见。不期今日相公有命远召,方得拜识。不知相公有何分付?”孟明道:“我有一事,不能委决,故叫你来商议。”便把凌驾山看书之事,思欲害他的话说了一遍。
巫仙低头一想,道:“这个不难。”因四顾无人,说道:“小人曾闻赖叔说,相公有别业在瓜洲地方,这凌某见了书信,他也自然不安,相公且停了两日,等他也不提防了,然后差人去请他往瓜洲庄上游玩。先叫赖大叔的船来伺候,席散后,便下赖叔的船,一径摇入江中,逼他入伙,这就饶他;不然,只消一根草绳、一块大石,将他绑了,沉之江底,且等他家来要人,再作计较。料来他怕死,自然入伙,这是极妙上策。相公尊意如何?”孟明拍手大喜,道:“正合我意。”便叫备酒与巫仙赏功。巫仙备尽丑态,极其奉承。孟明欢喜道:“我今得你,犹如曹操遇文若,真吾之子房也。此计若成,自当重用。”
只因这暗算,有分教:门外无人,自谓凶狼须狈附;隔墙有耳,好知良鸟择枝栖。知果害得凌驾山否,且听下回分解。
郝龙凶恶,珮珩报仇,都属常有之事,独移到罗利身上,才是神明弄巧。
世上识字人最喜发人私书,最易取祸;此处点出,足见作者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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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卷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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