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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谢金莲哭诉衷肠张贵儿感剖心腹

第二十一回谢金莲哭诉衷肠张贵儿感剖心腹

词曰: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愁难遣。悲来生怕说缇萦,闹惹心情赧。
回首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飞时,黄昏庭院。右调《忆故人》
话说蓝能闻贵儿说出绿林两字,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拔刀要杀贵儿。金莲在帘内听见大惊,忙使侍女出来抱住道:“大王息怒,小姐有话与大王说。”蓝能骂道:“我杀尔,直杀个猪狗般!“恨恨而入。金莲接住道:“爹爹息怒,此子虽出言不谨,可怜他年少有此才学,杀之可惜。”蓝能道:“正惟其有些才学,而敢恃才傲物,不杀之,被将眼中无人!”金莲道:“昔曹操能容祢衡,而爹爹独不容一黄贵儿耶?”蓝能道:“他既不肯顺从,我留之何益!”金莲道:“爹爹用人与孩儿大不相同,爹爹用人要那脂韦洁楹、阿意顺从的人。孩儿取人,则要那廉洁正直、落落难合的人,盖阿意顺从的人,全无气骨,随风转舵,可以共安乐,不可以共忧患。落落难合的人,纯是仁义,常变不移,可以共安乐,亦可以共患难。今黄贵儿,所谓落落难合者也,孩儿正喜欢这样人,得之可为后日之靠。”蓝能道:“尔言虽似有理,但我已反面,叫我怎好又去求他?”金莲道:“不须爹爹自去求他,只把他送至花园,假说禁锢,孩儿自有个方法,不但要他顺从婚事,且他要死心塌地辅佐爹爹成王霸之业。”原来蓝能平日极爱这个女儿,亦最信这个女儿,听金莲说了,就叫进一个将来,吩咐将贵儿押至花园,把门反锁了自去。可怜贵儿:
才凭舌剑断拘绳,又入空园锁暮云。
再说贵儿走进园中,见依山傍崖筑成一所花园,崖下小小一个亭阁,阁外环植花木。左边一个石笋,光滑如玉,石下引泉为池,澄泓如镜。由石笋绕转一径,夹以竹桃。由径行不数武,有个角门,紧紧闭着。从门缝中看去,似另有一所园亭般,花木掩映,看不甚分晓。贵儿看了,转至阁中坐下,抱膝呆想道:“奴说的话,不曾有甚冲撞他处,可奈蓝贼便要杀起奴来?可见贼心贼肝,捉摸不定。那使人来救奴者,必是他女儿。”因叹道:“小姐,尔只道奴是个男子,岂知奴却与尔一般,枉费尔一点爱才热肠。”正思想间,斗然忆着公姑不知如何,不觉两泪交流道:“奴一意说动蓝贼得个职事,便可设计救公姑下山,岂意又生出这节事来!今蓝贼已变了面,叫奴如何用计呢?”想到此处,抚胸大哭道:“天乎!张贵儿死何足惜,却不该活活害公姑到此受苦!”愈哭愈想,愈想愈哭,准准哭了一日。天已昏黄,立起身来走进阁后一看,见个小小房子,绮窗微明,右边设一张现成床铺,揭开纱幔,绵被绣褥极其齐整。中间案上,放着一个古炉,香烟犹缭不绝。贵儿心中大疑,不敢就寝,依旧走出阁来,扯张醉翁椅对着石笋而坐。夜将二鼓,忽闻隔墙似人声,渐渐近来。少顷,笛声飘起,吹得凄凄切切,万籁无声,忽又闻有人倚笛悲歇,而和者哀声激切,体若飞仙。细听其歌曰:
梨花院落风初定,月明深夜中庭。仇深入骨梦难成,逡巡坐起,挥泪湿衣襟。
无数云山排似戟,江乡何处追寻?子规叫断月黄昏,不堪回首,亲血化青磷。《临江仙》
引得贵儿凄然长叹,泪如泉涌。歌完,悲音缥缈,人声寂然。贵儿惊疑道:“人耶?鬼耶?”不觉心中疑畏,毛骨悚然。忍耐至天明,肚中饥馁,见池边许多桃子,来至桃下,才伸手去摘,忽闻角门呀声的响,贵儿缩转手来,倚桃而立。偷眼看去,见一美人手捻一枝同心兰,翩然而来。见了贵儿,急把扇子掩了面,侧转身来敛步而立,低低问道:“君其刘郎耶?抑阮郎耶?地非天台,胡为至此?”贵儿忙施礼道:“小生触怒蓝大王,蒙着人送至此地拘囚,不知美人降临,有失回避,望乞恕罪。”美人道:“然则是黄郎也!”因以手中花示贵儿道:“闻郎席上赋诗如同宿构,此花生得殊堪爱惜,今幸相遇,乞赐一咏。”贵儿道:“小生因蓝大王之命,勉强塞责,原不成诗。今在美人之前,安敢乱道。”美人道:“佳章已承蓝小姐赐教,何必太谦!”贯儿见他求得恳切,只得咏一绝道:
八瓣分张锁小园,皱眉无语暗消魂。
玉人不解心中恨,笑指挛胎索句论。
美人微笑道:“闻蓝大王极爱郎才,暂虽被禁,终当重用,何必便生怨恨?奴闻诗贵哀而不伤,今郎触物抒怀,虽极工贴,未免悱怨之情太过。待奴呈一和平之音,以解郎忧可否?”贵儿忙揖道:“美人药石之言,小生当书绅,更蒙不吝珠玉,恳即赐教。”美人新莺般,娇滴滴念道:
兰兄蕙妹总堪怜,携手双双缔宿缘。
借问同心谁得似?玉阑干外并头莲。
贵儿听完,喟然道:“比兴复工,意深词蓄,洵非美人不能道也!小生不如远甚。”美人道:“不鄙足矣,何敢当郎过誉!”因复指贵儿身旁一花道:“此花名胡蝶花,生来亦甚可怜,乞郎再赐一章。”贵儿看那花,其叶似萱而扁,花色黄中有一大红点,中抽一心,心外有黄须,三茎绕之,绝似胡蝶。贵儿道:“美人白雪之词在前,使小生辱吻俱燥,奈何?”美人道:“名花不再,错过可惜,郎勿只管推辞。”贵儿只得复吟一绝道:
山云镇日锁山楼,胡蝶花开不胜愁。
怪杀天公如有意,一心抽出碧梢头。
美人听了,掩着口斜在一旁,嫣然而笑。贵儿惶愧道:“小生原说不会诗,美人苦苦迫着要做,今何得相笑?”美人道:“奴非笑郎之诗,直笑郎食言恁速耳!”贵儿大惊道:“小生曾食甚言?”美人道:“前奴戒郎勿过为悲怨,而郎道:愿当书绅。今此诗比前悲伤更甚,岂非食言?”贵儿谢道:“小生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故触景伤情,言皆隐痛,今当力戒之矣!”美人复道:“此题,郎单单做个花字,全然抹却胡蝶,虽弹精竭虑也未必便出得头来,何不与胡蝶合成一体,又有照应,又不碍手,做出来还要使人惊破胆哩,岂止出头而已!”贵儿大为钦服道:“美人之言,所谓确乎其不拔也,愿乞赐教。”美人吟道:
花变胡蝶蝶变花,花蝶难分莫要差。
愿得蝶花成一体,双双飞出野人家!
咏毕,贵儿正要称赞,忽隔墙叫小姐甚急,美人仓皇回去。贵儿闻叫,大为惊异道:“此女是谁?如何叫小姐?”正在思疑,忽见一小婢手提花篮,披花拂柳而至。见了贵儿,以手招呼道:“相公这里来,小姐叫奴送盒与相公。”说毕,直进阁中,把食盒摆在案上。贵儿近前视之,见一碗荷花饭,一簋禾虫菜,一个小小水晶壶满贮罗浮春,异香扑鼻。贵儿道:“吾闻男女非受币,不交不亲。小生安可受小姐之赐?”小婢笑道:“唱和犹可,而独不可受其赐乎?”贵儿亦笑道:“虽然,小姐高姓大名?乞姐说明,我方受此。”小婢道:“相公吃了,奴就说。”贵儿肚中饥甚,真个坐下,把饭来吃了。小婢收起盘盏要去,贵儿扯住道:“姐姐道吃了就说,为何避去?”小婢笑道:“待奴取了茶来。”贵儿依他。少顷,提着一个宜兴罐儿,来至阁前,将罐置于地下,叫道:“相公,荼在此!”说毕,如飞去了。至夜小婢又送盒来,贵儿苦苦求他说,小婢道:“相公久久自明,不要性急。”推个事故先自去了。贵儿只得把来食了,想道:“此女大有情于奴,闻他说蓝小姐送诗与他,必与蓝小姐有交,莫若待他再来,求他转求蓝小姐,放奴下山,岂不甚好?”想了一会,身子觉倦极,就卧在醉翁椅上。听更鼓已打了二更,半轮明月向高山上闪将出来,照得花阴披离,拥满一阁。真个:
高竹清无暑,孤松翠欲流。
贵儿朦胧欲睡,忽听得角门响,扒起看时,见美人手提一盏红灯,独自一个穿花而来。贵儿立起身来,正言问道:“小姐移夜至此,有何事故?”美人忙放下红灯,深深道了万福道:“夜长不寐,愁思如积,欲与郎一叙幽怀耳!”贵儿道:“倘蓝大王知之,不当稳便,有事还当明日说罢。”美人道:“此地幽僻,闲人不敢乱到,请郎放心。”贵儿道:“小姐高姓大名?与蓝小姐有何瓜葛?”美人道:“奴即蓝能女金莲也。”贵儿大惊,拜伏于地道:“小生不知,多有唐突,罪该万死!”金莲忙扶起道:“郎勿惊慌,奴还有事要问郎君,望郎勿隐。”说毕,携着贵儿手进至阁内坐下。金莲道:“郎君既不愿从贼,何不设个法儿逃出山去?”贵儿闻言,只道蓝能叫他来探访他的,也大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蒙大王拔之囚虏之中,置之宾僚之上,所谓知己也。士为知已者用,大王若用得小生着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如何说不愿的话?”金莲笑道:“郎既肯以死报蓝能,能以女招郎,郎何不许?”贵儿道:“小生身沾暗疾,恐误小姐,故不敢许。”金莲道:“这也罢了。蓝能欲夺郎,奴救之,即许软监此地,亦可谓始终惜郎矣,郎何便怨恨入骨?若比国士报知己,固当如是耶?”贵儿道:“小生何曾敢怨恨大王?”金莲道:“‘玉人不解心中恨’,所恨是谁?‘一心抽出碧梢头。’欲出到那里去?”贵儿闻此,惊得手足无措。停了一会道:“咏物适兴,何曾便有此意!昔宋太后有言:‘摭过于诗,其罪微矣。’小姐何刻责至此!”金莲道:“‘限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到手青钱转眼空’,可得谓之非讥刺耶?太后特恶揭摘者之非正人,而讥刺恰中时病,故为东坡解释尔!然岂能瞒得识者?”
贵儿闻言大哭道:“然则小姐必欲以此罪小生乎?”金莲道:“非也,奴有事求郎,因郎见疑,故相难耳!”贵儿道:“小生一身莫庇,还有何能足应小姐之求?”金莲道:“奴有海样深仇,非郎莫报,故不避羞耻,冒夜而来,望郎吐露真情,方好商量做事。”贵儿大惊道:“小姐为蓝大王爱女,有何深仇而资小生去报?”金莲道:“奴自姓谢,蓝能正是仇人!”说毕,哭拜于地道:“奴蒲柳之姿,自知不足以配君子,可怜一门被害,所剩惟奴,不戴之仇在所必报,而奴女流之辈,孤掌难鸣,望郎暂从亲议,助奴杀贼。事成之后,郎若见怜肯收为妾,奴当服犬马之役,以报大德。郎即不见怜,奴亦当披缁空门,祝郎千岁!”说毕恸哭。贵儿扶起道:“请问小姐何处人氏?即有深仇,小生孑然一身,何以便能助小姐杀贼呢?”金莲道:“奴义合人氏,祖谢向,父谢山,一门二十六口,万历十三年被蓝贼惨加屠杀。唯母邓氏,年少有色,贼掳至山,纳之为室。时奴年六岁,贼爱奴母,并得留奴。母谓有奴,尚可为报雪之地,遂含垢忍辱以抚奴身。前年,见奴年长,颇知书史,遂嘱奴讨贼,不食而死。哀哀父母,抱恨若此!望郎大专诸之义,助奴一臂,诛此残贼。非但生者感恩,死者亦当顶祝矣!”
贵儿闻言,低首想了一会,问道:“然则诛贼之计,小姐必有成谋,乞赐指教。”金莲道:“此贼盘据此山,七百余里,峰联嶂叠,穴深巢邃,路如蛇盘,丛杂难辨,故官军至此往往失利。为今之计,只宜与他内外交结逢迎,以悦其心,巧说以固其宠,阴谋以图其柄。兵柄既得,则收其强悍置于平夷,录其怯懦实之险要,离其心腹,剪其羽翼,然后俟官军到来,阴与之通,先诛蓝贼,次铲诸砦,贼虽狡狯,不难平也。但蓝能多疑,非假至亲不易要结,郎其图之!”说毕,又欲哭拜下去,贵儿忙扶住道:“贤妹既以实情相告,奴亦安敢复相隐瞒?奴实亦梅花村张氏女也!”金莲闻言,拭泪谛视,见贵儿眼儿鲜鲜,眉儿曲曲,果似女人。贵儿复解下丝鞋净袜,露出莲藕般足儿,与金莲看。金莲看了惊讶道:“姐姐何为如此妆扮?”贵儿把前后事亦细细述了一遍。金莲太惊道:“如姐姐所说,与奴正自相等。虽然,今将何以教奴呢?”说毕,歔欷而泣。贯儿道:“贤妹不弃,愿结为姐妹,同谋杀贼。事平之后,同到嘉桂,与李公主共事黄郎如何?”金莲方才拭泪道:“如此则妙。”遂携手出至阁前,对星月拜下,齐声矢道:“张贵儿、谢金莲,愿结为姐妹,共事黄郎,同心杀贼,求星月为证,如有异心,神其殛之。”矢毕,复至阁中对拜罢。金莲回至下处,取酒肴来,相对细细而酌,商议报仇之计。话得投机,直至鼓打五更,方才就寝。金莲就陪贵儿歇在阁中,二人心中宽爽,倒头一睡,日上三竿尚不起来,被小婢走进阁内,把手向金莲乱推醒来,道:“小姐,快快起来,大王处不知何事,着人到来,叩门甚急!”二人睡梦里忽闻此语,惊跳起来,相顾错愕,不知所措。正是:
伤弓惊益木,落箸岂关雷?怕是机先泄,如何胆不摧!
未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张启轩曰:文贵曲而不贵直。此回欲写哭诉,而先写索诗,又先写唱词。唱词露意,纯在空际着想;索诗探情,全在冷处传神。已写到哭诉,仍留而不放,实在好看;贵儿疑神疑鬼一折;蜱呼小姐一折;贵儿惊哭一折。哭诉正文,逢迎以悦其心十六句,直伏下六回在内,真无一闲句之文。
醉园评:写幽境,万壑千岩;写苦情,声泪进裂。允矣至文。
西园曰:二女情景,写得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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