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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二真仙奇遇传方 裘五福巧言构衅

第三回二真仙奇遇传方 裘五福巧言构衅

诗曰:袖手亡羊泣路歧,空林邂逅授仙机。宿愆未尽遭萋菲,顷刻风雷驾祸梯。
话说瞿天民随着笛音循步踅出庙后,只见后殿墙外是一片荒草地,内中有几株大槐树,槐树之下有二乞丐席地而坐,品笛饮酒。左边的须发皓然,身上穿着一领厚重衲衣。右边的骨瘦如柴,浑身精赤,止将一片荷叶遮于腹下。地上横放着两条短竹杖。二人对饮,谈笑自若。瞿天民将伞柄拄地伫目旁观,那赤身的猛抬头见了,举手招瞿天民道:“来来来,卮酒解热,莫嫌腥秽!”瞿天民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二人同声道:“妙人,妙人!”瞿天民也地坐了。那发白者斟过酒来,一连吃了数杯。配酒的是一味苦菜,两色果品:一样是鲜荔枝,一样是新柑子。瞿天民心下惊疑,动问道:“这荔枝出自广闽,离此较远,二丈从何得来?况柑子此时方得开花,焉能有果?事属奇异,敢请玄教。”那瘦子道:“君虽敏悟,岂解我方外之玄?看君气色晦滞,有一大难,不可不慎!”瞿天民道:“小生值一几死之难,侥幸获生。”即将客店被盗之事说了一遍。瘦者笑道:“此是他人之难,与尔何预?即日还有缧绁之忧,犹虑死生难定。”瞿天民惊愕,已知此二丐决非凡人,忙长跪恳求避难之术。发白者扶起坐定,又熟视一会,笑道:“不妨,看君部位,似有丧亡之厄,幸印堂里隐隐黄光相,阴德纹已露,虽见灾危尚有一线可生之机。平日君有甚济人守己的好处,明与吾言,吾即示尔生路。”瞿天民道:“小生贫寒之士,自给不暇,焉能济人?但守己一节,似或有之;不过是安贫守分而已,余无德业可称。”瘦者道:“阴德者,在于冥冥之中行的好事:不丧自己的心术,不玷他人的节义,光明正大,人所不知,方谓之阴德。君若隐而不言,是欺我也。”瞿天民想起昔日夜间耿寡妇扣门拒而不纳,莫非是这一桩阴德?正欲开言,心里又想道:“若与他二人说知,岂不玷辱了濮氏名节?”随复闭口不言。瘦者道:“君欲言又忍,是何缘故?”瞿天民道:“某深思半生履历,兢兢自守而已。非是隐忍不言,实无一长可取。”二人一齐称羡道:“诚笃君子也,诚笃君子也!有实行而不矜,更能隐人之恶,当今之世如君者能有几人!”瞿天民忙躬身逊谢。那白发者道:“汝今到家之后即有祸事临身,但当逆来顺受,不必忧煎。”指着地下柑子、荔枝之核:“这二物是救汝之灵药也。”瞿天民恳问道:“此二物何以救得小生之命?”白发者道:“看君气色,直交上元节候方得脱灾。其中遇一贵人内室有难,汝当救之,不惟离却囹圄,而且获其重报。自此后,君家永无灾害,寿高禄厚,兼有子嗣。”又捡起柑瓤三片、荔核五枚交与瞿天民,细细开传秘法。瞿天民拜受,请问二仙长姓名,瘦者道:“予二人乃方外逃名之士,不必相问。君宜速往,少刻雷雨至矣。”瞿天民狐疑不信,还欲盘桓霎时间阴云四合,渐闻隐隐雷声,瞿天民道:“雨已临头,不如权在庙中躲避,候天霁再行。”瘦者笑道:“汝在庙中避雨,眼见得命在须臾。这殿角头有一孽畜作怪,应在今日申时起蜃,故吾二人在此镇伏。不然,这满村百姓尽为鱼鳖矣!”瞿天民大惊失色。那瘦者将那一片遮身荷叶覆在瞿天民头上,分付道:“君只在此向北而立不可移动,直待雨止天晴,速速离此前去。”说话未毕,忽然狂风骤起,雷声震击,电光闪烁,大雨如注。少顷,一股恶气如烟如雾从殿角上直冲起来,腥气触人。只见那白发老者袖内取出一把长柄折叠扇子来,对那恶气扇将去,渐渐烟消雾灭。猛听豁剌地一声响亮,却如山崩地塌之势,有一赤龙从殿角上飞将上来,烟雾奔腾,霹雳大震,火光缭绕,冰雹抛掷。那龙初飞出殿角时不过长得丈余,乘着风云之势,半空中盘旋奋跃;顷刻间长有数十余丈,昂头向天,将尾反搠入殿下乱搅。只见一股黑水骨都都倒滚上来,倏忽之间,平地水高数丈。瞿天民幸与二仙长同站在园内,冰雹不能着身,黑水滚至足边即退。此时水势汹涌,风雷愈猛,白发者手提竹杖,大喝一声,腾云而起,迎着龙劈头打去。那龙奋勇来斗,这瘦者也提了竹杖飞身直上,向前助战。瞿天民仰面看时,那两条竹杖变成二口宝剑,去砍孽龙。那龙公然不惧,扬鳞舞爪抵死相敌。两下鏖斗良久,被瘦者一剑砍中龙尾,那龙负疼向北逃遁,这二仙随后赶去。一霎时云清风息,雨住天晴,黑水尽退。瞿天民惊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举足;奈何日色西沉,取下荷叶折叠藏于袖内,提了雨伞包裹乘湿而走,离古庙又趱过三里多路,到一村坊寻觅客店投宿。吃罢晚饭,对店内众人细说二仙赶龙之事,众人各各惊异。店家道:“我适才见狂风骤雨,雷电交作,谅来是有龙起蜃。后来见天地昏黑,似有喊杀之声,合家慌张起来,不期幸有二仙追杀孽龙远去,是我敝地百姓之大幸也!”三三两两遍地传扬,地方保正人等科敛富户银两,在古庙之侧造一伏龙祠,即依瞿天民听说二仙形像妆塑金身,牌位上镌着十三个金字:“通灵显圣除孽济民惠德二真君”。这是后话不题。却说瞿天民次日算还店钱,趁早行程。一路无话,不觉已到故乡。当下一面行路,心下算计道:离家数月,理应先见母亲,但耿家知道未免生疑,今且先公后私,如此如此方妙。取路进城,径到濮员外家下来。员外接见,迎入中堂。礼毕茶罢,濮员外问道:“耿家兔儿为何未到?所烦些须帐目,不知能明白否?一路风霜劳顿,何以为报!”瞿天民道:“一言难尽。小生有负重托,甚觉郝颜,今得与老丈一面,亦出万幸。”濮员外惊骇,细问来历。瞿天民将卢店主还银,兔儿酒后争论,并收得员外零碎帐目路中被盗,兔儿与店家被杀死情由,细细告诉一番。濮员外跌脚叫苦,叹息道:“老夫些须之物,不足挂齿。但耿家人财两失,何以解分?”又问:“尊驾曾回府么?”瞿天民指着雨伞、包裹道:“小生若回寒舍时,怎么又带这物件来?”濮员外点头道:“正是,正是。”瞿天民低头长叹,濮员外宽慰道:“这事分明是老夫与小女命薄,反累足下受惊。事皆前定,不必愁烦。”留住瞿天民酒饭毕,二人同往耿寡妇家里来。濮员外请瞿天民客厅坐地,自先入内室来与女儿相见,备将前项事说了,濮氏惊惶无措。旁边惹动一人捶胸顿足嚎哭起来,口里埋怨道:“一家男女十余个,都吃大娘子的饭,偏偏我的丈夫是该死的,差他远出,教他死在他乡外土,尸首不得还家。我的天呀,好苦———”这哭的女人正是兔儿的浑家皮氏。濮员外道:“不要啼哭,从容数日,我出盘缠,着一人取你丈夫棺木回来便了。”皮氏不理,且哭道:“我少年夫妇,半路分离———不知那个不惬气,故意要他远出,教他死得好苦!这瞿先生好没分晓,两人同去,止你一个回乡!单是他不会躲避死于强盗手里,偏你生三头六臂、七眼八脚的好汉能会走脱?这人死得不明,莫不是谋财害命,将我的老公断送了也不见得!”濮氏跌足道:“这歪妇又来胡讲!瞿相公在外听得了,成甚体面?”皮氏嚷道:“怕什么瞿相公、跛相公?要他还我一个活老公来只索罢了,不然正要和他费嘴哩!有甚体面?”濮氏道:“这泼妇恁的可恶!兔儿在家时,镇日里和他厮闹,咒生骂死,絮聒个不了,以致兔儿忿气出去避你,临出门时还对我说:‘大娘,我这一去不回来也罢,讨得个耳根清静。’可怜他死于非命。都是你这淫泼妇咒诅死的!反出言吐语伤触他人?瞿相公是一读书君子,终不成他见财起意,谋死你家老公?况劫抢杀人,事非小可,已惊动地方官府,难道是遮掩得过的?还不闭了鸟嘴!”皮氏道:“大娘你不要一面情词,听人邪说,阎王殿前没个咒杀鬼。我那不识好歹的冤魂自取其死,与我何干?你说瞿先生是个读书君子,大娘你还不曾着道儿哩!世上不公不法的事,俱是读书人会做。自古道:‘财动人心’。银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看了那千余两大锭银子,又有许多货物,怎不动火?暗中安排死了,假捏做强盗掩饰。我与你妇人家坐在家里,那晓外边事务?据他说惊动官府地方,我们曾亲见么?自的家奴死了并不悲苦,反护他人!”说罢,敲桌打凳,放声大哭。濮氏大怒道:“我听了这个消息,心内好不耐烦,正没做理会处,反淘你这泼狗妇的气!”夺过濮员外手中竹杖劈脑打去,打得皮氏满地打滚。濮员外拖住女儿着力解劝,方才住手。这皮氏一面啼哭,披着发大踏步奔出厅外来。却值瞿天民独坐在厅门首,被皮氏兜胸脯一头撞将来,险些儿撞了一跌。瞿天民惊道:“这、这是何故?”皮氏道:“何故?你娘的鸟故!你为何谋财害命,杀我亲夫?”瞿天民平素是极孝的,听皮氏骂了一句“你娘的鸟故”,不觉怒从心起,口里恨的一声道:“泼淫狗,怎么伤我母亲?”只一脚尖踢中小腹,皮氏大叫一声,望后便倒。里面跑出数个妇女来搀扶,只见皮氏唇青面紫,晕倒地上。濮员外见势头不好,慌忙将瞿天民扯出门外去,丢个眼色,瞿天民一道烟溜了。少顷,皮氏渐渐苏醒,众妇人扶进卧房睡了。只见地上一带淋漓鲜血,原来这妇人有四个月身孕,被瞿天民踢伤了胞胎。捱至更深,小产血晕而死。当夜,耿寡妇慌做一团,密请亲戚来商议了两个更次,只得令人到皮氏亲兄家通知。其兄叫做皮廿九,原是个破落户,闻此凶报乘夜而来,径入妹子房里,一面啼哭,一面询问妹子病死根由。众丫鬟男妇人等都是主母叮嘱过的,只推说瞿相公从河南回来诉说被盗、兔儿身死情节,嫂子听了,一时颠狂大哭,以致小产血崩身死。皮廿九也没话说,闹哄哄直到天晓。濮氏称些银两,就教他去买办棺木、衣衾,打点晚上入殓。皮廿九吃了些酒饭,自去备办去了。不期耿家间壁有一光棍姓裘名为五福,年有二旬之外,生得白净温雅。这皮氏平日间常去撩拨他,两下眉来眼去,彼此有心偷会;只因濮氏拘束严谨,无隙可乘,两下未曾到手。当下裘五福已备知皮氏与主母相争、瞿天民踢死之事,向来与皮廿九识熟,谅定决来寻衅,熬着瞌睡,在那里探声候气。自夜至晓,不见动静,心下气忿,要替这皮氏报冤。侵早即站在门首窥觇,只见皮廿九急忙忙从耿家奔出来往对巷径走,裘五福从后尾将去。穿过了三五条巷,行至一僻静去处,裘五福叫道:“皮大哥,那里去?”皮廿九立住脚,回头看时,认得是小裘,答应道:“小五哥,一向少面。”裘五福进前一步,厮赶着走路,将手搭着皮廿九肩膊笑道:“阿哥好利市得彩,也携带弟兄们吃一杯酒。”皮廿九笑道:“小不死,又来扯淡!有何利市彩色?”裘五福指着皮廿九的衣袖道:“这里边落落动的,岂不是个彩色?”皮廿九道:“好苦呀,这等的彩色让与你罢!你晓得我向来空缺处,仗着耿家妹子掏摸些帮助,如今不幸他夫妻两个双双死了,教我向后望着谁哩?这袖中是耿大娘子与我的银两,替亡妹买办棺木、衣衾,乃是皮门不幸。贤弟不去沽一壶请我解闷,反讲恁地得彩,岂不是落寞我也?”裘五福笑道:“活贼,恁地话瞒得谁?令妹升天,是老哥一碗滥饭。大锭囫囵的东西请自受享,把那錾下的零星散碎请我小兄弟,也够几十场醉饱。”皮廿九道:“这话从何处来的?教人摸不着头脑。”裘五福冷笑了一声,掇转身自念诵道:“宁可私盐重犯,莫惹人命干连,管他做甚。”拱着手道:“老哥请了!”低头径走。皮廿九猜疑道:“这厮言语跷蹊,莫非我妹子死得不明。且去兜他转来问个明白。”当下急急赶上,将裘五福衣襟扯住,道:“好兄弟,和你吃三杯了去。”裘五福道:“小弟有事,不得领情。”拽脱衣襟就走。皮廿九又一把拖住,扯到一家冷酒店里,拣付座头坐下,唤酒生搬过几样菜蔬,烫热了两壶酒,打发去了。二人对面吃了一回,皮廿九再四询问妹子死的根由,裘五福方才说出前踪后迹皮氏致死的缘故。皮廿九听了,袖中取出一块银子,约莫钱数多重,丢与裘五福道:“烦兄算帐。我不得奉陪,先行一步。”说罢就走,裘五福一手拖定不放。不知二人说出甚地话来?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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