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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比兴第三十六
《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玄注:「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郑司农(众)云:『……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

《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兴者以善物喻善事。」

何晏《论语集解》在《阳货》篇「诗可以兴」句下引孔安国说:「兴,引譬连类。」

《文章流别论》:「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

锺嵘《诗品序》:「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毛诗正义》:「比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谓刺诗之比也。兴云见今之美,取善事以劝之,谓美诗之兴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卷一)

《史通叙事》:「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矣。」

皎然《诗式》卷一「用事」条:「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

吕与叔《诗说拾遗》引程颐语曰:「兴有兴喻之意,比则直比之而已,『蛾眉』、『瓠犀』是也。」

胡寅《与李叔易书》(《斐然集》卷十八)引李仲蒙之言曰:「
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又见《困学纪闻》卷三)

《诗人玉屑》卷十三引黄彻说:「赋者,铺陈其事;比者,引物连类;兴者,因事感发。」

朱熹:「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关雎》集传)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螽斯》集传)又:「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葛覃》集传)

朱熹《诗传纲要》:「兴者,托物兴辞,初不取义。」

朱熹《楚辞集注》:「赋则直陈其事,比则取物为比,兴则托物兴词。」

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二。所谓比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寄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艺概》卷二《诗概》:「兴与比有阔狭之分,盖比有正而无反,兴兼反正故也。」

《札记》:「题云比兴,实侧注论比,盖以兴义罕用,故难得而繁称。原夫兴之为用,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故有物同而感异者,亦有事异而情同者,循省六诗,可榷举也。」

又:「案后郑以善恶分比兴,不如先郑注谊之确。且墙茨之言,毛传亦目为兴,焉见以恶类恶,即为比乎?至锺记室云: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篇第一章第三节:「赋、比、兴的说法,大概起于汉初的经师。汉初有三家诗,《齐诗》亡于魏,《
鲁诗》亡于晋,只有《韩诗》尚存其半。《韩诗》采用赋比兴的说法的。解为兴者,如《芣卫》,《韩诗序》云:『伤夫有恶疾也。』……解为比者,如《鸡鸣》,《韩诗序》云:『谗人也。』……《毛诗》与《韩诗》显然不同,如《芣卫》,《韩诗》认为是兴;毛认为是赋;《鸡鸣》,《韩诗》认为是比,毛也认为是赋;《伐檀》,韩认为是赋,毛却认为是兴。」又第三篇第九章第五节:「汉代经学家所谓比兴,含有美刺的意义,六朝文论家所谓比兴则是一种文学方法。」

朱自清《诗言志辨比兴》说:「毛传『兴也』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这两个意义合在一块儿才是『兴』。」

程俊英《诗经的比兴》:「第一,兴多在发端,所以也称为起兴。第二,比的运用,总是以好比好,以不好比不好。但兴含比义时,有时也可起反衬作用,如以好反衬不好等。第三,兴是诗人先见一种景物,触动了他心中潜伏的本事和思想感情而发出的歌唱。兴是触物起情,所以兴句多在诗的开头,而比句则在章中。第四,比仅联系局部,……兴则不然,诗的开头两句,往往贯串全章,甚至全篇。例如《关雎》的作者,看见雎鸠水鸟关关的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兴句,便标示了本诗的主要内容,就是『君子』追求『淑女』的主题。」(《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比者,为一种类似之联想,亦即类似之譬喻,以丙譬喻甲,甲与丙之间,必有一类似之乙。英人李查兹《修辞学原理》曰:『极大之距离,可以譬喻合一,凭借本意与媒介物,直接两物之类似,而此本意与媒介物,则由于共同之情状,使吾人将其合而为一。』其形式可简写如:

甲→(乙)→丙譬喻

甲与丙代表二种不同之事物,乙为其类似之点。试以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为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句中眉与肌各为甲,为正义。羽与雪各为丙,为譬喻。翠与白各为乙,为甲与丙之类似点。再以白居易《秦中吟》为例:『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句中缯帛与丝絮各为甲,为正义。山与云各为丙,为譬喻。积与屯各为乙,为甲与丙之类似点。此种形式,为比之正例。」

又:「兴者,为一种继起之联想,即由甲联想至丙,甲与丙之间不必类似,甚至相对者,无不可据以表述。……盖继起之联想,重在前后衍生之关系,一因一果,不求形似,随兴所之。其形式可简写如下:

甲→(乙)→丙联想

其中甲与丙代表二种不同之事物,乙为其类似之点。由甲联想至丙,其类似点乙不必存在。……此种纯兴之体,严粲《诗缉》举例甚多。如《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严粲注云:『兴之不兼比者也。述后妃之意若曰:葛生覃延,而施移于谷中,其叶萋萋然茂盛。当是时,有黄鸟集于灌生之木,闻其鸣声之和喈喈然,我女工之事将兴矣。』……凡此皆见景生情,偶然感发,无迹可寻。」

《诗》文弘奥〔一〕,包韫六义〔二〕,毛公述传〔三〕,独标兴体〔四〕,岂不以风通而赋同〔五〕,比显而兴隐哉〔六〕!

〔一〕「《诗》文」指《诗经》的文字。

《校证》:「张松孙本、纪本,『弘』作『宏』,避清讳。」《尔雅释诂》:「弘,大也。」正义:「弘者,含容之大也。」《易坤卦》:「含弘光大。」「弘奥」,深广。

〔二〕《诗大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正义:「然则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非别有篇卷也。」

〔三〕黄注:「《汉艺文志》:《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

《汉书儒林传》:「毛公,赵人也,为河间献王博士。」《后汉书儒林传》:「赵人毛苌传《诗》,是为《毛诗》。」郑玄《诗谱》:「鲁人大毛公为训诂,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训诂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总术》篇:「述经曰传。」

〔四〕清惠周惕《诗说》卷一:「毛公传《诗》,独言兴不言比、赋,以兴兼比、赋也。人之心思,必触于物而后兴,即所兴以为比而赋之,故言兴而比、赋在其中,毛公之意,未始不然也。《文心雕龙》曰:『毛公述传,独标兴体。』以『比显而兴隐』。」

《困学纪闻》卷三《赋比兴诸说》条:「鹤林吴氏(全谢山云:名泳)论《诗》曰:『兴之体足以感发人之善心。毛氏自《
关雎》而下,总百十六篇,首系之兴,风七十,小雅四十,大雅四,颂二,注曰:「兴也。」而比赋不称焉。盖谓赋直而兴微,比显而兴隐也。』朱氏又于其间增补十九篇,而摘其不合于兴者四十八条,且曰:『《关雎》,兴诗也,而兼于比;《绿衣》,比诗也,而兼于兴。《頍弁》一诗,而比兴赋兼之。』则析义愈精矣。」原注:「《文心雕龙》曰:毛公述传,独标兴体,以比显而兴隐。鹤林之言本于此。」王元化《再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由于刘勰仍保持着汉人体法相兼的观点,既把比兴当作艺术方法看待,又把比兴当作由艺术方法所塑造的艺术形象看待,所以篇中才有『比体』、『兴体』之称。」

〔五〕《校证》:「梅六次本、张松孙本『通』改『异』。」纪云:「『异』字是。」《札记》:「风通,『通』字是也。《诗》疏曰:『赋者,铺陈今之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范注:「《
诗大序》正义曰:『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五行大义》引翼奉说:『风通六情。』」《校注》:「
按『通』,谓通于美刺;『同』,谓同为铺陈。天启梅本改『通』为『异』,非是。」

《斟诠》:「隋萧吉撰《五行大义》引汉翼奉《齐诗说》:『风通六情。』此即彦和『风通』之所本。《诗大序》孔疏:『
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亦可为『
风通』一词之注脚。孔疏又曰:『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盖即所谓『赋同』之意义所在。」因风通六情,容易识别,故曰「风通」。

郭绍虞《六义说考辨最后的总结》其十四:「自来注家,对于比显兴隐之说论说颇多,但对风通赋同之说则都没有提。案『风通赋同』很难理解,各家均云『通一作异』假使说『风异赋同』,那么风指各国之风,当然可说是『异』,赋则介于体用之间,当然可说是『同』。假使照『通』字来讲,只能说『风』通于赋、比、兴三体,但对『赋同』之说又多少有些牵强了。但是我们对于刘勰把风赋比兴连起来讲,却认为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其十九说:「如果专从文学的观点来看,那么风可以说是一切诗歌的总名,而赋与颂,则是诗体的散文化,比兴二者可以看作是诗体,也可以看作是诗法。……在刘勰的论点里,约略可以看出以上这个意思。或者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那么风是抒写主观情绪的诗,赋是描绘客观现实的诗,所以风赋可以连称。这在刘勰论点中,也可说是比较明显的。」

郭绍虞《文论札记三则》第一则《六义说与六诗说》云:「刘勰《文心雕龙》于赋颂则分篇立论,对比兴则合篇剖析,而在《比兴》篇中又特标『风通赋同,比显兴隐』之语,完全合于六诗次序,这是他的通达卓识之处。」(以上均见《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

郭注:「『风通』,风为诗之体裁,其创作方法包括赋比兴三者,故毛公作传,无需标出。」

牟世金《范注补正》:「《毛诗序》正义:『六义次第如此者,以《诗》之「四始」以风为先,故曰风。风之所用,以赋、比、兴为之辞,故于风之下即次赋、比、兴,然后次以雅、颂。雅、颂亦以赋、比、兴为之,既见赋、比、兴于风之下,明雅、颂亦同之。』据此可知,『风通』指风(包括雅、颂)通用赋、比、兴之法;而赋又『通正变,兼美刺』,具有一般诗的共同性。」

〔六〕《诗大序》正义:「比之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毛诗》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陈奂《诗毛氏传疏》引吴毓汾说:「盖好恶动于中,而适触于物,假以明志,谓之兴,而以言于物则比矣,而以言乎事则赋矣;要迹其志之所自发,情之不能已者,皆出于兴。……传言兴凡百十六篇,而赋比不及之,乃赋、比易识耳。」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二十一:「兴之为体,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词微旨远,假象于物,而或美或刺,皆见于兴中。比之为体,一正一喻,两相譬况,词决旨显,体物写志,而或美或刺,皆见于比中。故比兴二体,皆构造虚词,特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耳。」

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二十五:「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然朱子所判为比者,多是兴耳。比兴虽皆托喻,但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兴比皆喻而体不同: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比者,一正一喻,两相譬况;其词决,其旨显;且与赋交错而成文,不若兴语之用以发端,多在首章也。」

刘熙载《艺概诗概》:「《诗序》正义云:比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而后隐,故比居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案《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正义盖本于此。」又:「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语出皎然《诗式》,即刘彦和所谓比显兴隐之意。」

《校释》:「舍人此篇以比显兴隐立说,义界最精。盖二者同以事物况譬,特有隐显之别,而无善恶之分。『比』者,作者先有此情,亟思倾泄,或嫌于径直,乃索物比方言之。『兴』者,作者虽先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触于事物,与本情相符,因而兴起本情。前者属有意,后者出无心;有意者比附分明故显,无心者无端流露故隐。」

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一〕。附理者,切类以指事〔二〕;起情者,依微以拟议〔三〕。起情,故兴体以立〔四〕;附理,故比例以生〔五〕。比则蓄愤以斥言〔六〕,兴则环譬以寄讽〔七〕。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八〕。

〔一〕《毛诗正义》卷一孔疏:「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又:「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斟诠》:「比附,谓以近似者相比也。《晋书索靖传》:『枝条顺气,转相比附。』」又:「兴者,起也。此所谓起,外物兴起其感情也。」

〔二〕《斟诠》:「盖诗人于操觚之前,已先自有情,当其表出之时又嫌于率直,于是假物托情,比方以出之,故曰『附理者,切类以指事』。案:切类,谓切取类似。……指事,谓指明事实。」

要把一种事理说清楚,用类似的例子作比附,举的比喻必须与要说的事理密切相关,这就叫「切类以指事」。

《文镜秘府论六志》:「二曰比附志。比附志者,谓论体写状,寄物方形,意托斯间,流言彼处。即假作《赠别》诗曰:『离情弦上急,别曲雁边嘶。低云百种郁,垂露千行啼。』释曰:无方叙意,寄急状于弦中;有意论情,附嘶声于雁侧。上见低云之郁,托愁气以合词;下瞩垂露悬珠,寄啼行而奋笔。意在妆颊,喻说鲜花;欲述眉形,假论低月。传形在去,类体在来,意涉斯言,方称比附。」林东海解释说:「想表现容貌漂亮,用漂亮的鲜花作比;想表现眉毛的弯曲,用弯曲的新月作比。容颜漂亮,是妆颊和鲜花的相似点;形状弯曲,是眉毛和新月的相似点。有了相似点,即《文心雕龙比兴》所说的『切象』,这样才成为贴切的比喻。」(《诗法举隅》)

〔三〕《斟诠》:「盖诗人虽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为客观事物所触动,因有此感情之涌现。如杜甫诗:『东阁官梅动诗兴。』故曰:『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案:依微,谓依托微物。微物,小物也。《文选》祢衡《鹦鹉赋》:『知禽鸟之微物。』拟议,谓拟度议论。《易系辞》:『拟议以成其变化。』孔疏:『圣人欲言之时,拟度之而后言;欲动之时,必议言之而后动,则能成尽其变化之道也。』」

《诗大雅大明》「惟予侯兴」毛传:「兴,起也。」《尔雅》《说文》都训「兴」为「起」。「起」和「启」也是同音通假字,就是启发的意思。由微小的事物引起情感的触动而进行构思,这就叫「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这也就是下面说的「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四〕王季思《说比兴》第六段:「诗人的感情,偶然触物而发,这便是兴。《文心雕龙》……以附理与起情区别比兴,可说语简而意该。第一,兴者,起也。它是诗人情感的最先触发,所以在未有诗意象之先。比者,附也,必定先有了意象,再拿别的事物来附托他。这在创作程序上实有先后之不同。如《关雎》一诗,是诗人先有感于雎鸠之和鸣,因而起了求淑女以配君子的意象,这便是兴。如《柏舟》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是诗人先有了我心不可转和不可卷的意象,才拿石和席来反比的。再如《伯兮》诗:『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是先有了屡思伯而伯不来的意象,才拿『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来相比,这便是比。……第二,兴以起情,比以附理。这情理的不同,更是比兴的最大区别。李仲蒙说:『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因为比是经过诗人的思索的,所以取比之物和所比之事,二者之间不但理类上必有相合之处,而且要愈切合愈足以表现诗人的思力。所以说『附理者,切类以指事』。」(《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五〕《斟诠》:「案比例本谓相比拟之例式也。《东观汉纪鲍昱传》:『比例轻重,非其事类,错杂难知。』此处犹言『比体』,作比之例式解。」「例」,体例。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在刘勰看来,比不是简单的比喻,而是一种比附事理的方法。……他把兴说成是『激发感情』,但不是简单的『托事于物』,而是『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黄侃《札记》),既通过接触事物来激发感情,又选取事物某一方面作突出描写来寄托思想。刘勰认为比兴关系到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它是贯穿艺术创作过程的思维方法,也是一种表现方法。刘勰对比兴的阐述主要是继承郑众的传统,但又有着明显的巨大的发展。」(
《文学评论》一九七八年第四期)

〔六〕「蓄」本作「畜」。《校注》:「按『畜』当作『蓄』,音之误也。《说文》艹部:『蓄,积也。』又田部:『畜,田畜也。』是二字意义各别。《情采》篇:『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尤为切证。何本、梁本、别解本、冈本、尚古本、王本、郑藏钞本、崇文本作『蓄』,不误。……当据改。」

《考异》:「《通志六书略》:『蓄,通作畜。畜有数音,昌六反音触,喜郁反音绪。』后人取绪音常作蓄。」「斥言」,指斥而言。《后汉书蔡邕传赞》:「斥言金商,南徂北徒。」注:「谓对事于金商门,指斥而言无隐讳也。」

黄海章《续文心短论》:「可贵的,是指出『比则蓄愤以斥言』和郑玄『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的说法,恰好成一个鲜明的对比。郑玄的态度是软弱的,没有什么反抗性的,而刘勰一则说『蓄愤』,再则说『斥言』。作者胸中所蓄积的无穷的悲愤,到了不能遏止的时候,才借诗歌尽情倾注出来,敢于对统治者大声斥责。如《硕鼠》是人民群众愤怒的呼声。《何草不黄》是征人愤怒的呼声,这种『蓄愤斥言』的诗歌,发展到杜甫、白居易,便达到了高度。而这种理论,发展到李贽,更达到了高峰。」(《中山大学学报》一九六三年第四期)

《情采》篇:「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如曹植《赠白马王彪》诗:「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借鸱枭豺狼,来比喻离间他们兄弟的小人,加以严厉的咒诅,就是「比则蓄愤以斥言」的一种显例。

李贽《杂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氏焚书》卷三)这是说明为什么要「蓄愤斥言」。

〔七〕《校证》:「『寄』原作『记』,王惟俭本、徐校本、梅六次本、张松孙本作『托』,张之象本作『寄』。案作『寄』是,『寄』以音近讹为『记』,『记』又以形近改为『托』耳。」《校注》:「按『记讽』不辞,『寄』字亦误。当作『托』为是。此云『托讽』,下云『托喻』,其意一也。《汉书叙传》下《司马相如传述》:『
寓言淫丽,托风(颜注:「风读曰讽。」)终始。』《文选》颜延之《五君咏》:『寓辞类托讽。』并以托讽连文。(《史通序传》篇亦有:「或托讽以见其情」语)训故本作『托』,未误,当据改。」「环譬」,回环譬喻,而不直言。

《诗大序》孔疏:「赋云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毛诗正义》卷一)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孔颖达的意思是说,在文学创作中,往往是赋、比、兴三法同时并用,并不象郑玄所说只有刺诗用比,颂诗用兴。郑玄的机械分类,显然不符合文艺创作的实际。」

沈岩录何焯旁批:「二语亦兼采康成之意,然不以美刺分,便圆活不滞。」

何焯《钝吟杂录》评:「千古区分比兴二字,莫善于《
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比者,附也;兴者,起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较之康成,尤圆通不滞。」(卷四)

黄海章《续文心短论》:「『兴则环譬以托讽』,即委婉譬喻,以寄其讽刺之思。和『蓄愤斥言』的表现手法有所不同。他以『比显而兴隐』,所以讽刺之意就要隐约以求,如《黄鸟》之诗,是对三良的哀悼,也是对秦穆公用贤人来殉葬的讽刺。刘勰指出兴的讽刺作用,来反对南朝风云月露之词,是有着进步意义的。」

王运熙《谈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比兴说》:「刘勰又云:『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把比兴同诗的内容联系起来,似乎同郑玄之说相近,实则不然。刘勰这两句话不是在为比兴意义下解说,而是在讲了意义后进一步指出比兴可以发生的作用。『畜愤斥言』,可以是比发生的作用,但诗中的比不一定都是『畜愤斥言』,《比兴》篇中所举比的例子,如《诗经》中的『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就不是什么『畜愤斥言』,至于所举辞赋中的一些例子,就更是纯属表现技巧的范围了。所以……刘勰对比兴意义的解释属于郑众、孔颖达、朱熹这一派。」(《文艺论丛》第四辑)

按:当内心蓄积了愤激之情的时候,用比喻直斥统治者,如「硕鼠硕鼠,勿食我黍」就是。下面说:「兴之托喻,婉而成章。」可见刘勰认为兴可以起譬喻的作用,不过这种譬喻是利用委婉回环的方式,来寄托讽刺之情。象《焦仲卿妻》就是利用「孔雀东南飞」来寄托对婚姻悲剧的讽刺的。可惜刘勰在《比兴》篇所举起兴的例子没能说明问题。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刘氏分析很好,但用词上有些地方容易引人误会。如兴之托喻环譬,好似与比无别。其实兴也有些比义,但主要不在比上,所以当说二者都是双线条的,有主有从:比则被喻者是主,而喻是从;兴则被兴者是主,兴是从。」

又:「比兴所不同者,比则主从不同物而同德性,兴则主从不同物又不同德性。比则主从关系密,兴则主从关系疏;比则主从对面相照,兴则主从前后相随,从作前导;比明显容易懂,兴隐不易为人注意。其实比兴界限很清楚。如『关关雎鸠』引起男女相恋,雎鸠也有一些比义。『蒹葭苍苍』,引起怀念伊人,蒹葭则毫无比义。这是兴。……刘氏对兴未加分析(其实也可分为二种:一种是纯粹的,如「蒹葭苍苍」,一种是兴而兼比的,如「关关雎鸠」)。」

〔八〕斯波六郎:「《周易随》彖:『随时之义大矣哉。』」诗人根据《周易》的凡事随时变化并非一律的教义,修辞有着运用比兴的两种不同的主观要求,有时用比,有时用兴,完全根据具体需要,由诗人主观上及时作出决定。

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本篇下引黎氏语皆同此):「以上定比兴的界说。」

《札记》:「彦和辨比兴之分,最为明晰。一曰起情与附理,二曰斥言与环譬,介画憭然,妙得先郑之意矣。」范注:「谨案师说固得,然彦和解比兴,实亦兼用后郑说。」

以上为第一段,论比兴的意义、特点和作用。

观夫兴之托谕〔一〕,婉而成章〔二〕;称名也小,取类也大〔三〕。「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四〕;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五〕。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六〕;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七〕。明而未融〔八〕,故发注而后见也〔九〕。

〔一〕「谕」字,《图书集成》本作「喻」,是。「托喻」谓托物喻意。

《文镜秘府论六义》:「四曰兴。皎曰:『兴者,立象于前,后以人事谕之,《关雎》之类是也。』王云:『兴者,指物及(《文笔眼心抄》作「反」)比其身说之为兴,盖托谕谓之兴也。』」

〔二〕《左传》成公十四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观善。」杜注:「婉,曲也。谓曲屈其辞,有所辟讳,以示大顺,而成篇章。」

《斟诠》:「盖兴体不从正意描写,往往就他物之与正义相符者,曲譬妙喻,以托讽者也。故曰『婉而成章』。」

罗大经《鹤林玉露》:「诗莫高乎兴,圣人言语亦有专是兴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无非兴也。特不曾隐括协韵尔。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体会乃识,非若比赋之直言其事。故兴多兼比赋,而比赋不兼兴,古诗皆然。」

〔三〕《校注》:「按《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韩注:『托象以明义,因小以喻大。』」

孔疏:「『其称名也小』者,言《易》辞所称物名多细小,若见豕负涂噬腊肉之属,是其辞碎小也。『其取类也大』者,言虽是小物,而比喻大事,是所取义类而广大也。」

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附释二):「首先把《系辞下》这句话运用于文学领域的是司马迁,他评述《离骚》说:『其称文小而其旨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按此《屈原列传》文)这一说法当也给与刘勰一定影响。」(《文心雕龙创作论》)

杨明照《文心雕龙研究中值得商榷的几个问题》:「『
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刘勰是借用《周易系辞下》的语句来说明『兴』的表现手法的。它的确切注脚,即下文所说的『关雎有别,……夫人象义』。『称名也小』,指『关雎有别』、『尸鸠贞一』二句;『取类也大』,指『故后妃方德』、『故夫人象义』二句。这几句的意思,只是说诗人使用『兴』的手法是因小以喻大。」(《文史》第五辑)

「名」,名物。「称」,举也。「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就是说,可以通过对少量事物的描绘,概括较为深广的内容。

〔四〕黄注:「《诗小序》:《关雎》,后妃之德也。」「后妃方德」,谓比方后妃之德。

毛传:「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水中可居者曰洲。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

郑笺:「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

朱熹《诗集传》《关雎》篇说:「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言彼关关然之雎鸠,则相与和鸣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则岂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与和乐而恭敬,亦若雎鸠之情挚而有别也。后凡言『兴』者,其文意皆放此。」

郑樵《六经奥论》:「『关关雎鸠』,……是作诗者一时之兴,所见在是,不谋而感于心也。凡兴者,所见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义理求也。『兴』在鸳鸯,则『鸳鸯在梁』,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鸤鸠,则『鸤鸠在桑』,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黄鸟,在桑扈,则『绵蛮黄鸟』,『交交桑扈』可以美后妃也。如必曰关雎,然后可以美后妃,他无预焉,不可以语诗也。」

黎锦熙:「毛传既标作『兴也』,而所下的解释实是说比。兴和比是向来没有明确的界限的,而且全部毛传有兴无比,似乎六义之比就包含在兴之中。刘勰对于『毛公述传,独标兴体』这件事没有办法,只好说『比显而兴隐』,若问究竟怎样纔叫做隐呢?说来说去,……归根一句话:『兴之托谕』是要『发注而后见』的。……总之,『比』『兴』两义,不是全不相干,只是着重在兴;兴中不妨有比。大抵触景生情,其情必有与景相关之点;感物兴怀,其物必有与怀相印之端:此相关之点与相印之端,大半由于类似,所以兴中有比,有时非比不兴,惟所比者或偏畸而不全,或朦胧而难晰;刘勰所谓『起情者依微以拟议』,又曰『明而未融』,用释『兴隐』之义,亦非全无道理。即如洲上雎鸠共处,加以关关的鸣声,至少可以比配偶的相得而和乐。诗人偶见,遂兴此感;或睹爱人,忆以为喻。」

〔五〕黄注:「《诗小序》:『《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鸠,乃可以配焉。』」

郑笺:「鹊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犹国君积行累功,故以兴焉。兴者,鸤鸠因鹊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壹之德,犹国君夫人来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

《札记》:「《召南》毛传云:『鸠,鸤鸠,秸鞠也。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曹风》传云:『鸤鸠之养其子,朝从上下,暮从下上,平均如一。』《尔雅》注云:今布谷也,江东呼获谷。」「夫人象义」,谓象征夫人之义。

《校注》:「按《诗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如《训故》本,是舍人此文所指,为《曹风》之《鸤鸠》矣(王氏注即引《曹风鸤鸠》)。然元明各本皆作『夫人象义』,则所指乃《召南》之《鹊巢》。上云『后妃方德』,此云『夫人象义』,正相匹对。王本作『淑人』嫌泛,非也。」

〔六〕「夷」字,《图书集成》本作「彝」。《札记》:「『从』当为『疑』字之误。」

《讲疏》:「案《国策秦策》注曰:『从,合也。』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犹言仅取贞义,非谓与夷禽(夷禽,常禽也,谓鸤鸠)合德也。」

《缀补》:「案『从』读为『纵』,《说文》:『纵,一曰舍也。』『无从』犹言『无舍』,似无烦改字。」

《校注》:「按『从』,读曰『纵』。《说文》纟部:『纵,缓也;一曰舍也。』(《后汉书谯玄传》注:「纵,舍也。」)夷,常也。『无从于夷禽』,言常禽如鸤鸠亦可歌咏,而不舍弃也。」

〔七〕范注:「《家语好生》篇:『孔子曰:小辩害义,小言破道。《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取其雌雄之有别;《鹿鸣》兴于兽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若以鸟兽之名嫌之,固不可行也。』……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虽鸟兽之名无嫌也。释皎然《
诗式》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

《札记》:「《释文》:『挚本亦作鸷。』陆玑疏云:『雎鸠,大小如鸱,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谓之鹫。』而扬雄、许慎皆曰:『白鷢似鹰,尾上白。』」「鸷鸟」,凶猛的鸟。邵晋涵《
尔雅正义》:「雎鸠,鱼鹰也。」

〔八〕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昭公五年:『《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其当旦乎。』杜注:『融,朗也。』」孔疏:「融是大明,故为朗也。」

〔九〕《斟诠》:「盖兴体之表出,仅以二三言为发端,而目的则在烘托正义,非加训释,不易晓识也。故曰『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札记》:「夫《柏舟》命篇,《邶》《墉》两见。然《邶诗》以喻仁人之不用,《墉诗》以譬女子之有常。《杕杜》之目,风雅兼存,而《小雅》以譬得时,《唐风》以哀孤立,此物同而感异也。『九罭』『鳟鲂』,『鸿飞遵渚』,二事绝殊,而皆以喻文公之失所。『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两言不类,而皆以伤周道之陵夷。此事异而情同也。夫其取义差在毫厘,会情在乎幽隐,自非受之师说,焉得以意推寻。彦和谓明而未融,发注后见;冲远谓毛公特言,为其理隐:诚谛论也。」

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二十一:「毛氏释独标兴体,则以兴体难知,非解不明,若比赋二体,读诗者皆可知之,无俟赘述也。若朱传则兼标三体,且误以兴为比。」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兴。」又:「若用纯文学的眼光看来,所谓兴义有三:一曰兴兼比;取象粗似,并『不求肖』,或缘『联想』,『偏畸不全』,上举例解,皆属此义。二曰『兴不兼比』,专『求辞洽』,遂『如袭来』(兴起只是「袭来」一个冒头,「
洽」着几只韵脚而已)。南飞孔雀,宁涉恶姑?(顾颉刚《写歌杂记》云:「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原与下边的『十四能织素……』一点没关系。……诗人原只要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嫌太平调了,所以先说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它的重要的意义,只在洲、逑的协韵。」)三曰『兴却兼赋』:舟在河中,杕生道左,若不发注,安知非赋?日照九州岛,兴即赋耳(歌谣云:「太阳一出照九州岛,几多欢乐几多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自是晨起即景兴感耳)。……已上三义,究属何义,惟彼作者,乃能自知。所谓『理隐』,即不可知。不可知者,何必『缘饰』?必『缘饰』者,正为说经,『经则有义,乃增缘饰』,前已言之。今论修辞,当知兴者,只是『兴起』,『以意逆志』,三义皆通,各凭主观,自由说解,去泰去甚,期通情理,不须执着,亦毋庸非难也(毛传只言「兴」而不言「比」,其理极易知,因为兴可包比……)。」

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一〕,扬言以切事者也〔二〕。故金锡以喻明德〔三〕,珪璋以譬秀民〔四〕,螟蛉以类教诲〔五〕,蜩螗以写号呼〔六〕,澣衣以拟心忧〔七〕,卷席以方志固〔八〕,凡斯切象,皆比义也〔九〕。

〔一〕范注:「『意』,铃木云:疑当作『理』。」明郭子章《喻林序》:「《诗》有六义,其三曰比。言之贵喻,上矣。……靡不托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卷首)

《考异》:「意指理之所归。切事附意而后理得,故上文言附理,此言附意也。铃校非。」

〔二〕《尚书益稷》:「皋陶拜手稽首扬言。」传:「大言而疾曰扬。」正义:「扬声大言。」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子少不扬。」杜注:「颜貌不扬显。」《时序》篇:「扬言赞时。」「扬言」,明显之言,本篇「扬言」义同,承上文「比显」说。「切事」,切合事理,下文言比「以切至为贵」。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也就是通过描写事物的形象来显示意义,用夸张的语言来突出事理。」

〔三〕梅注:「《淇奥》诗:有斐君子,如金如锡。」范注:「《
诗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毛传曰:『金锡练而精,圭璧性有质。』」黎锦熙:「
毛传云云,说得欠明了。朱《集传》把句子改了一改,就很有意思:『金锡言其锻炼之精纯,圭璧言其性质之温润。』《文心雕龙》云:『金锡以喻明德。』(后来锡贱了,又易镕化,现在不可再拿来比君子之德。)究竟诗人本意是否比『德』,却还可疑;也许是比他身分的尊贵和隆重,看本诗下四句(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便可证明。」

斯波六郎:「《周易晋》象:『君子以自昭明德。』」《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正义谓「明德」为「光明之德」,即美德。

〔四〕梅注:「《诗大雅卷阿》序曰:『《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其第十一章曰:『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笺云:『王有贤臣,与之以礼义相切磋,体貌则颙颙然敬顺,志气卬卬然高朗,如玉之圭璋也。』」黎锦熙:「圭(珪)是王者拿来封诸侯的瑞玉,瑞即信的意思(犹今委任状),其制有上圆下方的,有上锐下方的(取法于天圆地方之意);璋就是半圭。毛传:『颙颙,温貌;卬卬,盛貌。』君子的仪容,温温和和的而又昂昂然,这只有古代贵族们双手捧着的这种尊贵的瑞玉好作比喻了。郑笺云云,横加『切磋』之义,已觉有些蛇足。至于魏徐干《中论》引此诗而解说云:『举圭璋以喻其德,贵不变也。』朱《集传》:『颙颙、卬卬,尊严也;如圭如璋,纯洁也。』这都是离开『颙颙卬卬』来解释这个比喻的,就不能不各随己意在圭璋上找出『不变』和『纯洁』等属性来。《文心雕龙》云『圭璋以譬秀民』,『秀民』字见斟酌,因而《尔雅》说:『颙颙卬卬,君之德也。』但《小序》说这篇诗是『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刘氏的『秀民』,大约是根据『贤』和『吉士』说的。」

《斟诠》:「秀民,民之秀出者也,见《国语齐语》『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是赖也』句韦注。」

〔五〕梅注:「《小宛》诗:『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笺曰:『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

黎锦熙:「毛传:『螟蛉,桑虫也。』(《尔雅》同。陆玑云:「桑上小青虫。」)蜾蠃,蒲卢也。(《尔雅》同,《说文》引作「蝠蠃」云:「细腰蜂也。」)……依郑笺:『式,用;谷,善也。』朱《集传》:『螟蛉有子,则用善而似之可也。』方玉润说为『反跌下文』云:『螟蛉之子,尚且相类;况尔亲生,独不能相肖乎!』都不近情理。至于郑笺说是『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今有教诲女之万民用善道者,亦似蒲卢言将得而子也。』是拘泥《小序》而生出来的曲解。《文心雕龙》云:『螟蛉以类教诲。』现在『螟蛉』即用为『养子』的称呼,成隐喻的常语。」

《释文》:「螟蛉,俗谓之桑蟃,一名戎女,即细腰蜂。」

黄注:「《扬子法言》:『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按此见《学行》篇)

〔六〕《札记》:「《大雅荡》传云:『蜩,蝉;螗,蝘也。』笺云:『饮酒号呼之声,如蜩螗之鸣。』」《大雅荡》:「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文王曰:咨!咨尔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陈奂云:「螗,蝉之大者,析言之也。」黎锦熙:「郑笺承上章说,蜩螗沸羹,是比闹酒。方玉润解释说:『沈湎于酒,纵淫无度。……以故朝政无大无小,悉近丧亡。则夫人情怨乱,咨嗟叹息,不啻如蝉之鸣,如羹之沸,无时能静,无地能清也。』大抵这两句诗的比喻,是就上下文所赋而浑举之,统指当时政象和社会情状,所谓『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而已。现在普通文言中,已把『蜩螗沸羹』作了这样的隐喻。」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谓时人悲叹之声,如蜩螗之鸣。」

〔七〕梅注:「《邶风柏舟》诗:『心之忧矣,如匪澣衣。』」传曰:「如衣之不澣矣。」笺云:「衣之不澣,则溃辱无照察。」黎锦熙:「匪澣衣是身上没有洗濯的肮脏衣服,拿来比喻发愁时说不出来的心象。《文心雕龙》『澣衣以写心忧』,未免辞害意。」刘勰为求文句对仗,「澣衣」省去「匪」字。

〔八〕《校证》:「『卷席』原作『席卷』。」《校注》:「席卷,……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畲本、张本、两京本、胡本、四库本亦并作『卷席』,……是也。上云『澣衣』,此云『卷席』,文始相俪。」梅注:「《邶风柏舟》……又云:『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范注:「《诗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笺云:『言己心志坚平,过于石席。』」黎锦熙:「且为比者,非必正言。语属否决,意实比喻,则无比辞,实同于有。《柏舟》云云,毛传:『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文心雕龙》『席卷以方志固』,这句法是属于第(三)条(先言通则,结以比例)的。」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总诂举要六义》:「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然朱子所列为比者,多是兴耳。比兴虽皆托喻,但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刘舍人论比体,以『金锡』、『圭璋』、『澣衣』、『席卷』之类当之。然则比者以彼况此,犹文之譬喻,与兴绝不相似也。」

〔九〕黎锦熙:「谓所比是抽象的情德。」「切象」犹上文「取类」「切类」,即取譬之意。庄适注:「案上文所举诸例,皆取物寓意者也。」

至如「麻衣如雪」〔一〕,「两骖如舞」〔二〕: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三〕。

〔一〕范注:「《诗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传》曰:『如雪,言鲜絜。』」黎锦熙:「胡承珙曰:『古者布衣皆谓之麻衣,……如雪者,见其功之至精。』依普通的眼光看来,雪比麻衣,自只重在牠的属性『白』,但因这篇诗依《小序》说是『刺奢也』,毛传谓蜉蝣早生夕死,犹有羽翼,以自修饰,以见曹国虽贫,而衣服还讲究漂亮,故比白倒不在乎,而『鲜洁』和『精致』的意思,却不能不在『雪』的属性里特提出来,作这比喻的解释,以符序意。」

〔二〕范注:「《诗郑风大叔于田》:『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正义曰:『两骖之马,与两服马和谐,如人舞者之中于乐也。』」黎锦熙:「四匹马中央驾辕的叫两服;在旁的叫两骖。四马一齐往前跑,两骖更起劲,象和着音乐的跳舞似的。」

〔三〕范注:「此所举两例,皆取事物以比形状,与上所云比义者略殊。」

林东海《说兴象》:「所说的『比类』和『比义』,就是明喻和隐喻,指的是修辞手法,即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所说的『积极修辞』。这种修辞借助事物的具体形象,运用富于感性因素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感情。」(《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比(分为「意义」与「事类」两大宗)。」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所谓比义者,取外物以比义理,有说明之作用。所谓比类者,取外物以比状态,有形容之作用。

「夫义理之难知者不能说,即以易知者说明之;义理之抽象者不能说,则以具体者说明之。《墨子小取》篇曰:『譬也者,举他物而以明之也。』王符《潜夫论释难》篇曰:『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凡此皆指比有说明之作用。……

「比既有说明之作用,故用于论说,极易得人首肯,用于辩难,更易使人心服矣。试观《战国策》中游说之士,孰不以设喻见长?即《孟子》书中辩论之语,亦皆以譬喻胜人,如五十步与百步之喻,举一隅与见舆薪之喻,折枝与挟太山之喻,两两相比,义理自显。」

按:用具体形象来比抽象的品德,叫作「比义」,如「
金锡以喻明德」就是;也可以把具体的事物只取其类似的某一点来相比,叫作「比类」,象「麻衣如雪」就是。这种模拟的手法,可以应用于多方面:「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楚襄信谗〔一〕,而三闾忠烈〔二〕,依《诗》制《骚》,讽兼比兴〔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四〕,讽刺道丧〔五〕,故兴义销亡〔六〕。于是赋颂先鸣〔七〕,故比体云构〔八〕;纷纭杂沓〔九〕,信旧章矣〔一○〕。

〔一〕《校证》:「『楚襄』原作『襄楚』,梅六次本,张松孙本改作『衰楚』。冯校云:『襄楚当作楚襄。』何校本、黄注本作『楚襄』,今从之。班固《离骚赞序》:『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此彦和所本。」

《考异》:「衰楚对下炎汉,从衰是。」

〔二〕「三闾」,屈原为三闾大夫,主管昭、屈、景三家贵族的事。

〔三〕《札记》:「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配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喻小人。』案《离骚》诸言草木,比物托事,二者兼而有之。故曰『讽兼比兴』也。」范注:「《辨骚》篇曰:『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讽兼比兴,『讽』当作『风』。楚骚,楚风也。」

杨明照《文心雕龙范注举正》:「『讽』字不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楚臣屈原,《离骚》爱国,作赋以风(颜注:「风读曰讽」),有恻隐古诗之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又《后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即其义也。)下文『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正承此而言,若改作『风』,则不谐矣。」

斯波六郎:「今更以彦和自身之言求之,以补足杨氏之说。《辨骚》第五云:『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明诗》第六云『逮楚国讽怨,《离骚》为刺』皆足证此文『讽』字之正解。」

胡念贻《论赋比兴》:「屈原诗中的这种比喻,不是通过章首起兴的句式来表现,按说不应该和兴相混。后世称之为比兴,是从《文心雕龙》而来。……《比兴》篇比和兴是分述的,这里却合而言之。既然《楚辞》是『讽兼比兴』,把它的比喻称为『比兴』,似乎就有了根据了。然而它和《诗经》中的『兴兼比』完全不同。刘勰为什么说它『讽兼比兴』呢?是根据王逸《楚辞章句》。这里(王逸)所说的『依《诗》取兴』,是来自汉代经师讲《诗经》『兴义』的穿凿附会之说。」(《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四〕范注:「《诗大雅板》传曰:『夸毗,体柔人也。』正义引李巡曰:『屈己卑身求得于人曰体柔。』」

《尔雅释训》:「夸毗,体柔也。」郭注:「夸毗,屈己卑身,以柔顺人也。」

此类辞人,当以枚皋、王褒为代表。《汉书枚皋传》称皋「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武帝出游,皋便从行,每受诏作赋,「曲随其事」,皆得帝意。《汉书王褒传》称:「宣帝时修武帝故事,……上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议者多以为淫丽不急。……后太子体不安,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五〕《校证》:「『讽』原作『诗』,曹学佺曰:『诗,当作讽,兴起乎风,比近乎赋,兴义销亡,故风气愈下。』按曹说是。王惟俭本正作『讽』,谭校亦作『讽』,今据改。」范注:「诗刺,当作讽刺。」斯波六郎:「案『诗刺』谓诗人之讽刺,不必改为『讽刺』。依上文言『依《诗》制《骚》』,下文言『倍旧章矣』可知。……又关于诗刺字之用例,见《奏启》第二十三之『诗刺谗人』。」

《考异》:「『诗』字承上依诗句而言。疑当作『讽刺』者,误以与『兴义销亡』句相偶也。然此文宜四句一气读,均两用『故』字,上言『诗刺』,下言『比体』,所以说明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也。范注非。」

〔六〕《校注》:「按《汉书艺文志》:『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足与舍人此文相发。」庄适注:「汉时诗中偶有兴体,赋颂则无之。」

王季思《说比兴》:「诗中用兴,在汉魏乐府,还时常可以见到。齐梁以下,便少见了。倒是民间歌谣里,直到现在,还很普遍地运用着。《文心雕龙比兴》篇以为『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按应作《讲疏》)以为『兴之为义,触物起感,寄托无端,不特使读者莫测吾意之所在,即作文之人,境迁事过,自读恐亦不能全憭,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虽似言之成理,但我以后人诗中所以少见兴义,实由下述三个原因:后人作诗,往往先有主题,再事思索,所以出于用心苦吟者多,得之自然触发者少,此其一。齐梁以后,声律之说渐行,绳墨之来愈严,自然之趣愈少,此其二。还有一点,是齐梁以后人论诗,每喜摘一二句来批评;作者也往往有了中间或末尾的句子,再凑成全篇的。……即使初成之句,实系触兴而得,而因为不在篇首,读者自然也不把它当作兴了。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便是篇中之兴。李白的『相思黄叶落,白露点苍苔』,李长吉的『昨日菖蒲花,今朝枫树老』,便是篇末之兴。」(《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白居易《与元九书》:「噫,风雪花草之初,《三百篇》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骤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月,弄花草』而已。」

黄叔琳评:「非特兴义销亡,即比体亦与《三百篇》中之比差别。大体是赋中之比,循声逐影,拟诸形容,如《鹤鸣》之陈诲,《鸱鸮》之讽谕也。」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诗》《骚》是赋比兴都有,到汉赋只有赋比,而兴逐渐销亡了。但在五言诗中兴还是被广泛运用,并未销亡。如《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又如『冉冉孤生竹,结根太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把赋比兴连在一起,可说是修辞的一种新发展。」

《斟诠》:「良由汉赋铺陈夸饰,直比事类,虽间有兴义之句,但隐于『纷纭杂沓』之辞,渐至『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七〕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一年:『然臣不敏,平阴之役,先二子鸣。』杜注:『十八年晋伐齐及平阴,州绰获殖绰郭最,故自比于鸡斗胜而先鸣也。』」《离骚》:「恐鶗鴃之先鸣。」此处喻辞赋尽先出现。

〔八〕范注:「『故比体云构』,『故』字疑衍。」「云」喻盛。「构」,制作。「云构」谓风起云涌。

〔九〕「杂沓」,杂乱众多。

〔一○〕范注:「『信』当作倍,倍即背也。」《校证》:「案旧章谓汉以来赋颂,『信旧章矣』犹言『由来久矣』。《诠赋》篇:『信兴楚而盛汉矣。』《杂文》篇『信独拔而伟丽矣』,《议对》篇『信有征矣』,句法与此同,范说未可从。」

《诗大雅嘉乐》:「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此处「旧章」指旧有章法。

《斟诠》:「旧章乃指屈原依《诗》而制之骚体,而汉人赋颂,比体云构,兴义销亡,故云倍旧章。观于下文『辞赋用比忘兴,习小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云云,正蒙此『倍旧章』之语而言。细审上下文意,显而易见。若如王说,解『信旧章矣』为由来久矣,文颇难通。」

牟注:「《文心雕龙》全书无『背』字,《正纬》篇说:『经正纬奇,倍擿千里。』『倍』即用背意。」

《考异》:「范注疑作倍者,因上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又兴义销亡,比体沓杂,是反乎旧章也。故疑作『倍』,义自可通。但王校云云,指旧章为汉以来赋颂之体,误一。『信旧章』之『信』,解作诚然是旧章之是从,则与上诸句不协,误二。再引《诠赋》篇『信』字句与此句法相同,则自『炎汉虽盛』,至『旧章矣』,概不可通,误三。」

《文心雕龙讲疏》:「彦和以『兴』名篇,而文中所言,侧重于比。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又曰:「汉代辞人,专志赋颂,……藻采多而情感薄,故罕见兴义。」

以上为第二段,从《诗经》中举例说明比兴之并用,《
楚辞》也继承这个传统,但汉以后,兴亡而比盛。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一〕。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二〕。」此比声之类也〔三〕。枚乘《菟园》云〔四〕:「焱焱纷纷〔五〕,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六〕。贾生《鵩鸟》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七〕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八〕此以声比心者也。

〔一〕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刘勰尝分比体为四类,唯因交相为用,辗转相比,可至于无穷。……由于前述四类交递为用,遂衍生为后述之六类焉。杜牧《樊川文集李贺诗集序》曰:『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据此则更可将比体分为九类矣。」

黄春贵:「至若状态之难以说明者,则取类似之外物巧为形容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六引梅尧臣之言曰:『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此种写景功夫,即形容之作用也。……由于此辈名家,绘述山川风土,描写云霞景物,极尽形容之能事,后世文人,推波助澜,其流益广。……

「不仅写景者如此,凡无可说明而不得不以形容出之者,亦每以譬喻以极其穷。如声音不易说明,则用譬喻以形容之。白居易《琵琶行》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此即彦和所谓『比声之类』。再如人之丰神体态不易说明,亦多用譬喻以形容之。如曹植《洛神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此即《比兴》篇所谓『比貌之类』。凡此种种,皆藉譬喻以见形容之妙也。」

〔二〕「纤条」,细枝也。《文选高唐赋》:「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五臣向注:「纤,细也,风吹细条,似竽籁之声。竽,笙属;籁,箫也。」

〔三〕黎锦熙:「拿乐器的声音比风动树林枝条的声音,物虽不同类,还同是声音,不算上乘。」

〔四〕《诠赋》篇:「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

〔五〕枚乘《梁王菟园赋》:「西望西山:山鹊野鸠,……被塘临谷;翱翔群熙,交颌接翼,……往来霞水,离散而没合,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黎锦熙据《古文苑》及《艺文类聚》改「焱焱」为「疾疾」。焱,矣敛切。焱焱,光彩也。梅注:「音标。」

李详《补注》:「《札迻》云:案枚赋见《古文苑》,『焱焱』作『疾疾』,误,当据此正之。」

《校注》:「按从三『火』之『焱』与从三『犬』之『
猋』音义俱别。枚乘此段写鸟,合是『猋』字。『猋猋纷纷』,盖形容众鸟『往来霞水,离散没合』之变化多端,不可名状。」《校证》径作「猋猋」。

〔六〕《校证》:「以上下文例求之,(「则」字)不当有,今删。」

〔七〕《校证》:「『鸟』原作『赋』,顾云当作『鸟』。案以上下文例求之,顾校是,今据改。」《校注》:「此段所引《高唐》、《菟园》、《洞箫》、《长笛》、《南都》诸赋,皆未箸『赋』字,此亦应尔。《诠赋》篇亦引《菟园》、《洞箫》、《鵩鸟》诸赋,而《鵩鸟》正不作《鵩赋》。」黎锦熙:「《鵩鸟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鵩鸟赋》只是谈理,却善用比。」《文选》李善注:「《字林》曰:『纠,两合绳;缠,三合绳。』应劭曰:『祸福相与为表里,如纠缠绳索相附会也。』臣瓒曰:『纠,绞也;缠,索也。』《鹖冠子》曰:『祸与福如纠缠也。』」五臣向注:「纠缠,绳索也。两股相缠,言祸福相纠缠亦如之。」

〔八〕《校证》:「『畜』原作『爱』,梅云:『本赋作「畜」字。』黄本据改。」《校注》:「『畜』,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崇文本作『爱』,……何焯改『畜』……按梅本有校语云:『本赋作畜字。』是黄氏据《文选洞箫赋》改为『畜』也。意舍人所见本有作『爱』者,不然,『爱』『畜』二字之形不近,何由致误?」

《缀补》:「案明嘉靖本『畜』作『爱』,《古诗纪》引同。」

黄注:「〔王褒《洞箫赋》:〕听其巨音,则周流泛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又云:〕优柔温润,又似君子。」五臣向注:「闻其大音,周流泛滥而广远,并包众声,吐含和乐,乃如慈父之于子也,包含仁爱以养之。……畜,养也。」黎锦熙谓:「
(刘勰)引此赋句误;且宜云『以心比声』(即依原句,亦当作「以声比于心』讲)。这段除雷霆外,都是与声不相干的事物,乃比喻法的上乘。」「畜」,抚养。

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一〕此以响比辩者也〔二〕。张衡《南都》云:「起郑舞,曳绪。」〔三〕此以容比物者也〔四〕。若斯之类,辞赋所先〔五〕;日用乎比,月忘乎兴;〔六〕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七〕。

〔一〕《文选》「络绎」作「骆驿」。李善注:「辞旨繁缛,又相连续也。《说文》曰:『缛,彩饰也。』范雎、蔡泽,并辩士也。」

五臣铣注:「范,范雎也,说秦而为秦相;蔡,蔡泽也,说范雎而代其相位,皆辩士也。笛声繁多相连不绝,如范雎,蔡泽之说辞也。」

〔二〕黎锦熙:「此隐喻法。」

〔三〕《校证》:「『曳』原作『抽』,梅案本赋改。」张衡《南都赋》:「坐南歌兮起郑,白鹤飞兮茧曳绪。」李善注:「《
楚辞》曰:『二八齐容起郑舞。』王逸曰:『郑国也。』白鹤飞兮茧曳绪,皆舞人之容。」「曳绪」,犹蚕曳丝绪而相连。

〔四〕范注:「此云以容比物,似当作以物比容也。」

斯波六郎:「案从上文『此以声比心者也』、『此以响比辩者也』之例推之,原文『以容比物』为佳。『起郑舞』谓『容』,『曳绪』谓物。上文之『此以物比理者也』疑或不应作『此以理比物者也』耶?」

〔五〕「辞赋所先」即「辞赋所重」。

〔六〕《札记》:「自汉以来,词人鲜用兴义,固缘诗道下衰,亦由文词之作,趣以喻人,苟览者恍惚难明,则感动之功不显。用比忘兴,势使之然,虽相如、子云,未如之何也。然自昔名篇,亦或兼存比兴,及时世迁贸,而解者祗益纷纭,一卷之诗,不胜异说。九原不作,烟墨无言。是以解嗣宗之诗,则首首致讥禅代;笺杜陵之作,则篇篇系念朝廷。虽当时未必不托物以发端,而后世则不能离言而求象。由此以观,用比者历久而不伤晦昧,用兴者说绝而立致辨争。当其览古,知兴义之难明,及其自为,亦遂疏兴义而希用,此兴之所以浸微浸灭也。」

《讲疏》:「案屈原制骚,义同风雅,自汉代辞人,专志赋颂,乏讽刺之义,故日用乎比,月忘乎兴,盖藻多而情感薄,故罕见兴义也。」此处虽然详比略兴。但是刘勰盖兼重比兴,所以指斥辞人的用比忘兴。

《校释》:「考兴之为义,虽精于比;而其为用,则狭于比。其故有二:一者兴之托物,但节取与情相发之一义以发端,不易敷为全篇。《国风》之咏关雎,《九歌》之赋秋兰是也。比则依情托义,可以曲折相附。《诗》之《螽斯》,赋之《穷鸟》是也。二者兴者物来感情,出于无心,遑论后人难以意逆,即作者当时,亦或流露于不自觉。而赋体本以敷布为用。敷布云者,盖有经营结构之功,与无心而发者异趣。是以唐诗宋词,托兴尚多;而汉魏辞赋,兴义转亡,体实限之也。舍人此篇辞意,虽惜兴义之销亡,而薄比体之代用,然于比兴二体盛衰之故,已能窥见本源。」

〔七〕《注订》:「周人之作指《三百篇》。『谢』犹『逊』也。」黎锦熙:「以上论赋家之比,并分类。」

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由于他坚持比兴必须综合在一起,因此肯定了『讽兼比兴』的《离骚》,而批评了『用比忘兴』的辞赋。他侧重论比的原因,正针对了汉季以来『
兴义销忘』的现象而发的。这不但不是对兴义的忽略,相反倒是对兴义的重视。《比兴》篇说:『炎汉虽盛,……信旧章矣。』分明含有贬责的意思。至于下文说到魏晋以来的辞赋『日用乎比,……所以文谢于周人也』,就可作为这一点的明证。照刘勰看来,如果不能通过现实表象去揭示现实意义,而仅仅把艺术形象作为可描写外在现象的单纯手法,那么,这就变成一种『习小而弃大』的雕虫小技了。『用比忘兴』也就是徒知切象,不知示义,徒知拟容,不知取心的意思。」

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一〕,以敷其华,惊听回视〔二〕,资此效绩〔三〕。

〔一〕《校证》:「『织』原作『纤』,何黄并云:『疑作织。』案作『织』是,《正纬》篇亦有『织综』语,今据改。」

《札记》:「『纤』当为『织』字之误。」「织综」,错综交织。

〔二〕《校注》:「《汉书扬雄传上》(《甘泉赋》):『目骇耳回。』颜注:『言惊视听也。』《文选》李注:『《苍颉》篇曰:骇,惊也。回,谓回皇也。』」「回皇」,眩惑。

〔三〕《左传》文公八年:「效节于府人而出。」杜注:「效犹致也。」「致绩」,获得成绩。

《斟诠》:「兴之为体,可谓至矣妙矣,托象以明义,因小以见大,……惟其『依微以拟义』,隐而不显,又『明而未融』,必待先贤之『发注而后见』,浅学无由觇其奥府,遂使后世文人避难趣易,重比忘兴,……而辞赋之作,趣以喻人,苟取义差在毫厘,会情寄在幽隐,则感人之功不显,动人之情晦涩矣。故曹刘以下,莫不织综比义,亦无怪其然也。」

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一〕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二〕皆其义者也〔三〕。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四〕;若刻鹄类鹜〔五〕,则无所取焉〔六〕。

〔一〕《训故》:「潘岳《萤火赋》:『飘飘颎颎,若流金之在沙。』岳字安仁。」「颎」,同「炯」。《楚辞九思哀岁》:「神光兮颎颎。」

〔二〕《校注》:「『杂』,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畲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文津本作『春』。……按《文选》卷二九题作《杂诗》,覆按其词,实写暮春(篇首即箸「暮春」二字)景象,似以作『春』为是。」《校证》:「徐校作『杂』,案季鹰《杂诗》,《文选》入杂诗内,诗中正有『青条若总翠』语。作『春』者误。」

《考异》:「从春者,以其诗为咏春草也。然目为杂诗者,杂体中有写春之句也,从『杂』是。」

范注:「张翰《杂诗》:『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诗载《文选》。」黎锦熙:「翠,翡翠,绿玉;又青羽鸟,羽可为饰。」又:「这黄华是指三月间开的菜花,田园林野,到处都有,所以像散金。」李白《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即指此。

〔三〕斯波六郎:「『义』疑『美』之误。盖与《论说》第十八『
然亦其美矣』同一句法。」

〔四〕「切至」,贴切。《祝盟》篇:「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刘勰主张比要恰如其分地说明事物,使物、辞、意三者贴切。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文心雕龙》早就提出:『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诗品序》也说过:『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切至』就是准确,即是切;『直寻』就是直接源自生活,即是『类』。明清作者发扬这一思想,一再强调比法的这一特点,所以……说:『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随园诗话》卷一)」

纪评:「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札记》:「切至之说,第一不宜沿袭,第二不许蒙笼,纪评谓太切转成滞相,按此乃措语不工,非体物太切也。」《注订》:「体物太切者,词必滞塞,盖切不切以词为归。黄氏所谓不工,纪氏所谓转滞,皆指修词而言,故太切则词必滞,此不易之论,黄氏之说非。」

〔五〕梅注:「『鹄』元作『鹤』,谢改。」黄注:「马援《与兄子书》:『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按此即《诫兄子严敦书》。「鹄」是天鹅,「鹜」是野鸭。

《史通叙事》:「洎乎中代,其体稍殊,或拟人必以其伦,或述事多比于古。……而今之所作,有异于事。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

〔六〕黎锦熙:「以上比之杂例,并批评。」

第三段举例说明比的类别及其运用变化,总的要求是「
以切至为贵」。

赞曰:诗人比兴〔一〕,触物圆览〔二〕。物虽胡越,合则肝胆〔三〕。拟容取心〔四〕,断辞必敢〔五〕。攒杂咏歌〔六〕,如川之涣〔七〕。

〔一〕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根据刘勰的说法,比兴含有二义。分别言之,比训为『附』,所谓『附理者,切类以指事』。兴训为『起』,所谓『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这是比兴的一种意义。还有一种意义,则是把比兴二字连缀成词,作为一个整体概念来看。《比兴》篇的篇名以及《赞》中所谓『诗人比兴』,都是包含了更广泛的内容的。在这里,『比兴』一词可以解释作一种艺术性的特征,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艺术形象』一语。」日人田新《文心雕龙比兴篇疏》:「比兴一词与诗人讽谏之意关系密切,再考虑到后代对『兴托』『兴寄』这些近义词的发挥,……《文心雕龙》中比兴一词的意义,……是指受万象触发而产生的、成为文学产生契机的感兴。」(《中华文史论丛》一九八五年第二辑)

〔二〕「圆」,精密。我国古代学者,每以圆象事物。《周易系辞》:「圆而神。」《淮南子主术训》:「智圆。」佛家翻译佛书,尤惯用圆,若《楞严经》「圆妙」,「圆音」,「圆通」,「圆融」,《圆觉经》「圆悟」,「圆览」,「圆照」。刘勰通佛理,作本书亦多言「圆」。《丽辞》:「理圆事密。」《风骨》:「骨采未圆。」《论说》:「故其义贵圆通。」《体性》:「思转自圆。」《明诗》「思无定位,鲜能圆通。」《知音》「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总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理。」《指瑕》:「虑动难圆。」《杂文》:「事圆而音泽。」本篇曰「圆览」,言精密观察。

〔三〕《校注》:「按《淮南子俶真》篇:『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庄子德充符》篇作「楚越」)高注:『肝胆,喻近;胡越,喻远。』舍人语意本此。黄注引《庄子》外,复引《孔丛子》以释胡越,不啻画蛇添足矣。《附会》篇:『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语意与此亦同。」

文学上的高手,通过类似联想(约相当于比)和接近联想(约相当于兴),能把毫不相关的东西来相比,这就是「物虽胡越,合则肝胆」。这样就创造出更优美的形象来。

〔四〕「拟容」出于《易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诠赋》篇:「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

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拟容取心』合起来的意思:塑造艺术形象,不仅要摹拟现实的表象,而且还要摄取现实的意义,通过现实表象的描绘,以达到现实意义的揭示。」又:「他认为比属于描绘现实表象的范畴,亦即拟容切象之义。兴属于揭示现实意义的范畴,亦即取心示理。」

锺子翱、黄安祯《刘勰论写作之道》:「此指比兴兼用。拟容,比拟形貌;比多如此。取心,撮取事物的内在意义;兴多如此。」

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拟容』是对物象的描绘,而对物象的描绘并不只限于它的外表形态,也包括它的内在精神。而『取心』则主要是取作者寓于所拟之『容』的『心』。当然作者之『心』是借物象之含义而体现出来的,物象中所包含的现实意义虽有它的客观性,但在文学艺术中,它是作为作者意图的体现者而出现的。」

〔五〕黄注:「《史记李斯传》:赵高曰: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必有功。」

《斟诠》:「决断文辞,必须果敢。」「断辞」亦可解作措辞。

〔六〕「攒杂」,聚集,指将比兴交织在诗赋中。

〔七〕《札记》:「『涣』字失韵,当作『澹』,字形相近而误。澹淡,水貌也。」

牟注:「涣,水盛貌。《诗经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毛传:『春水盛貌。』」

夸饰第三十七
范注:「案《比兴》篇云:『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盖比者,以此事比彼事,以彼物比此物,其同异之质,大小多寡之量,差距不远,殆若相等。至饰之为义,则所喻之辞,其质量无妨过实,正如王仲任(充)所云:『
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庄子》亦云:『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夸饰之文,意在动人耳目,本不必尽合论理学,亦不必尽符于事实,读书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斯为得之。《说文》:『夸,奢也。从大,于声。』艹部:『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今从大、于会意,有大过惊人之义。彦和所谓『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者也。」

《注订》:「夸,《说文》:『奢也。』《吕氏春秋下贤》篇:『富有天下而不骋夸。』注:『夸,诧而自大也。』又《周书谥法》:『华言无实曰夸。』又与『夸』同。经典中多用『夸』。夸,词诞也,亦见《说文》。则『夸』『夸』字通。『饰』,与『拭』通,《说文》:『刷也。』刷治洁清之也。凡踵事增华,皆谓之饰,则引伸之义,《大戴劝学》:『远而有光者饰也。』据此所谓夸饰者,壮其辞以为之饰,使览之者加意焉,此夸饰之的也。」

至于夸饰之作用,《札记》谓:「总而言之,文有饰词,可以传难言之意;文有饰词,可以省不急之文,文有饰词,可以摹难传之状;文有饰词,可以得言外之情。」

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本篇所引傅氏语同此):「左思《三都赋序》云:『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氐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则以科学之态度临文,不谙夸饰之旨,不但翦扬马之甚泰,且废班张之润色,非知文之论已。皇甫谧《三都赋序》云:『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尽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因物造端』,极美尽丽,契于饰矣;『触类而长』,『人不能加』,几于夸矣。而一归之『
美丽之文』,说胜太冲多许。」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斟诠》略同):「夸饰之方式无穷,要而言之,不外放大或缩小两大类,各依时间、动作、性质、数量,又可分为四种:

(甲)放大之夸饰:所谓放大,乃推广范畴,极言其大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快;指动作,极言其速;指性质,极言其壮;指数量,极言其多。正如银幕上之放大镜头,在重要时刻,将剧情予以一种放大之影像也。

(一)指时间之快者──《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二)指动作之速者──《六韬军势》:『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

(三)指性质之壮者──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恶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四)指数量之多者──《战国策齐策》:『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乙)缩小之夸饰:所谓缩小,乃放大之反,极言其小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慢;指动作,极言其缓;指性质,极言其弱;指数量,极言其少。髣佛银幕上之远缩镜头,将各方之事物集中于一微细之焦点也。

(一)指时间之慢者──《诗经王风葛屦》:『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二)指动作之缓者──《水经江水注》:『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三)指性质之弱者──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孙权小子,未辨菽麦,要领不足以膏齐斧,名字不足以洿简墨。』

(四)指数量之少者──司马迁《报任安书》:『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至于放大与缩小夸饰,对比映衬,交替用者,亦在在有之。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一言其重,一言其轻,以见人死之声价悬殊。……《北史文苑传序》:『及明皇御历,文雅大盛。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一言极多,一言极少,以见学成之不易也。」

按:夸饰含有夸张和修饰两方面的意义,也可以说是夸张性的修饰。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神道难摹〔二〕,精言不能追其极〔三〕;形器易写〔四〕,壮辞可得喻其真〔五〕。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六〕。

〔一〕《易系辞上》:「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正义:「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以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

〔二〕《易观卦》彖辞:「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正义:「神道者,微妙无方,理不可知,目不可见,不知所以然而然,谓之神道。」《正纬》:「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

〔三〕《斟诠》:「精言,犹微言。《吕览精谕》:『有事于此,而精言之而不知。』高注:『精,微。』《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颜师古注:『精微要妙之言。』」《神思》篇:「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追其极」谓尽情表达出来。

〔四〕《斟诠》:「形器,谓有定形之器也。」《易系辞上》:「形乃谓之器。」韩注:「成形曰器。」《文选》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形器不存,方寸海纳。」

〔五〕此句意谓夸大的文词可能表达事物的真象。

《杂文》篇:「高谈宫馆,壮语畋猎。」「壮词可得喻其真」是说艺术的夸张为了更美更善地体现生活的真实。例如:

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讥谑门》:「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宋范镇《东斋纪事》卷四:「杜工部云『黛色参天二千尺』,其言盖过,今才十丈。古之诗人,好大其事,率如此也。」(又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八引《王直方诗话》。)宋黄朝英为杜甫辩护说:「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细长讥之乎?」(《
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靖康缃素杂记》,今本《湘素杂记》无此条)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那便犯了照字直解的错误。」

宋王观国《学林》卷八:「子美《潼关吏》诗曰:『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世岂有万丈余城耶?姑言其高耳,『四十围』,『二千尺』者,姑言大且高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校之,则过矣。」(又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宋范温《诗眼》:「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以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别林斯基《一八四二年二月的俄国文学》:「一个人在伟大画家所画肖像中,甚至比他在银板照片上的影像还更像自己,因为伟大的画家用突出的线条把隐藏在这个人内心中的一切东西,也许是构成这个人的秘密的一切东西,全都钩勒出来了。」(《别林斯基论文学》,译文据《马克斯列宁主义美学原理》)

〔六〕二句谓并非作家之才有长短、高下,而是道理本身有难易之别。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一〕,文辞所被,夸饰恒存〔二〕。虽《
诗》《书》雅言〔三〕,风格训世〔四〕,事必宜广,文亦过焉〔五〕。

〔一〕范注:「《礼记曲礼》:『定犹与也。』《释文》:『本作豫。』」郭注:「先事曰豫。《礼记乐记》:『禁于未发之谓豫。』」

《注订》:「豫入声貌者,言声貌皆天地自然之所素定也。《礼记中庸》:『凡事豫则立。』注:『素定也。』」

〔二〕「被」,被及。二句意谓凡是用文辞写出来的作品,夸饰总是经常存在的。

〔三〕《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四〕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格』字疑当作『俗』。《议对》篇云:『风格存焉。』宋本《御览》误作『风俗』。但此『风格』似系『风俗』之误。」《校证》:「顾校本、黄丕烈引冯本,『格』作『俗』。」范注:「《诗大序》:『风,教也。』《缁衣》:『
言有物而行有格。』注曰:『格,旧法也。』」「训世」,起到教育作用。

斯波六郎:「『格』盖『俗』之误。『风俗』谓风化俗,与『训世』相对为句。」

《考异》:「风格承《诗》《书》雅言,风俗则失其指归,从『俗』非。」

《校注》:「『格』,谢(恒)钞本作『俗』。顾广圻校作『俗』。按『风格训世』,不可通,作『俗』是也。『风』读为『讽』。『风俗训世』即《诗大序》『风,讽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之意。慧皎《高僧传序》:『明《诗》《书》《礼》《乐》,以成风俗之训。』语意与此同,尤为切证。」

吴林伯《文心雕龙诸家校注商兑》:「『风格』是说辞采的法规,犹《文心章表》曰『风矩』,《奏启》曰『风轨』,刘氏从其论文『宗经』的观点出发,指出经典中的《诗》《书》都是雅正的语言,它以辞采的法规训示世间作者,而『夸饰』即是其中之一。因此下文在论述《诗》的夸饰以后,接言这些夸饰的诗篇是『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与上文『风格训世』一贯。」

〔五〕「事必宜广」谓事态需要扩大,「过」谓夸大超过原形。《
斟诠》:「彦和以为夸饰乃创作之势所必然,虽雅正如《诗》《书》,亦多夸饰之笔,况以有限之文辞,欲达无穷之情意,遑可拘循表态,墨守成规。故曰:『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一〕,论狭则河不容舠〔二〕,说多则子孙千亿〔三〕,称少则民靡孑遗〔四〕;襄陵举滔天之目〔五〕,倒戈立漂杵之论〔六〕,辞虽已甚〔七〕,其义无害也。

〔一〕梅注:「《大雅》:『嵩高维岳,峻极于天。』」

范注:「《诗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传》曰:『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岳,四岳也。骏,大;极,至也。』《释文》:『骏,音峻。』」

《斟诠》:「『嵩』与『崧』同。『峻』、『骏』正假字。」

汪中《释三九》中:「《礼记杂记》:『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豚实于俎,不实于豆。豆径尺,并豚两肩,无容不揜。此言乎其俭也。《乐记》:『武王克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大封必于庙,因祭策命,不可于车上行之。此言乎以是为先务也。《诗》:『嵩高维岳,峻极于天』此言乎其高也。此辞之形容者也。……辞不过其意则不鬯,是以有形容焉。」(《述学》)

〔二〕梅注:「《卫风》:『谁谓河广?曾不容舠。』」

《札迻》:「案《诗卫风河广》:『曾不容刀。』《释文》云:『刀,字书作舠。』(《广雅释器》及《释名释舟》并作「●」,同。)彦和依字书作「舠」(《说文》舟部云:「舠,船行不安也,从舟,刖省声,读若兀。」与《诗》「容刀」字音义俱别)。」

范注:「《卫风河广》:『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笺曰:『不容刀亦喻狭,小船曰刀。』《释文》:『刀如字,字书作舠。《说文》作●,并音刀。』」

〔三〕梅注:「《诗假乐》篇。」范注:「《大雅假乐》:『
干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笺曰:『干,求也。十万曰亿。天子穆穆,诸侯皇皇,成王行显显之令德,求禄得百福,其子孙亦勤行而求之,得禄千亿。』」

《论衡艺增》云:「《尚书》『协和万国』,……犹《诗》言『子孙千亿』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于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按后稷始受邰封,讫于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万言众多,故《尚书》言『万国』,《诗》言『千亿』。」又《儒增》篇云:「百与千,数之大者也。实欲言十,则言百,百则言千也。《诗》曰:子孙千亿。」

〔四〕梅注:「《诗云汉》篇。」范注:「《大雅云汉》:『
周余黎民,靡有孑遗。』笺曰:『黎,众也。周之众民多有死亡者矣。今其余无有孑遗者,言又饥病也。』正义:『孑然,孤独之貌。言靡有孑遗,谓无有孑然得遗漏。』朱注:『孑,无右臂貌;遗,余也。言大乱之后,周之余民无复有半身之遗者。』」

陈奂《诗毛氏传疏》:「靡有孑遗,是无遗民之义。民因饥馑,饿死无存,此是极尽之词耳。」《说文》:「孑,单也。」

《孟子万章上》:「《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论衡艺增》篇:「《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苦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天之旱也,……富贵之人必有遗脱者矣。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五〕梅注:「《书尧典》:『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孔传:「汤汤,流貌。洪,大;割,害也。」又:「
怀,包;襄,上也。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

「目」,言也。《谷梁传》闵公元年:「其不目,而曰仲孙,疏之也。」注:「不目,谓不言公子庆父。」

〔六〕梅注:「《书武成》: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范注:「《尚书》伪《武成》:『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正义》:『《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流漂杵也?」是言不实也。』」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八第一百十九:「余谓诸说皆可,独『漂杵』之论不然。所以孟子特为武王辨白,正以有害于义。」

〔七〕《孟子离娄下》:「仲尼不为已甚者。」「已甚」,太过。此谓用辞虽然有过火的地方,但在意义上没有妨害。

孙德谦《六朝丽指》:「《文心雕龙夸饰》篇:『言高则峻极于天,言小则河不容舠。』尝引《诗》以明夸饰之义。吾谓夸饰者,即是形容也。《诗经》而外,见于古人文字者,不可殚述。……《尚书武成》篇:『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此史臣铺张形容之辞,《孟子》则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夫《书》为孔子所删定,孟子岂欲人之不必尽信哉!特以《书》言血流漂杵,当知此为形容语,不可遽信其真也。遽信其真,不察其形容之失实,而拘泥文辞,因穿凿附会以解之,斯真不善读书矣。故通乎形容之说,可以读一切书,而六朝之文,亦非苟驰夸饰,乃真善于形容者也。」

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第十章《夸张》(三):「
《论衡语增》篇云:『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战,血流浮杵,赤地千里。』……《论衡艺增》篇云:『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纣,血流浮杵,助战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纣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战乎?言血浮杵,亦太过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纣于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兵顿血流,辄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F盛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文心雕龙夸饰》篇云:『襄陵举滔天之目,……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树达按:刘氏以为夸饰者得之,孟子似误以为实事矣。」

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一〕?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二〕?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三〕。

〔一〕梅注:「《鲁颂》:『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札记》:「《诗》毛传云:『鸮,恶音之鸟也。』」「鸮」,猫头鹰。郑笺:「怀,归也。言鸮恒恶鸣,今来止于泮水之木上,食其桑黮,为此之故,故改其鸣,归就我以善音,喻人感于恩则化也。」朱注:「泮水,泮宫之水也。」

《斟诠》:「泮林,泮宫之林木也。《说文》:『泮,诸侯乡射之宫,西南为水,东北为墙。』《文献通考学校考》:『
朱子曰:《王制》论学,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二〕范注:「《诗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笺云:『广平曰原,周之原地,在岐山之南,膴膴然肥美,其所生菜,虽有性苦者,甘如饴也。』」朱注:「饴,饧也。」朱骏声曰:「古以芽米熬之成液,今或用大麦为之,再和之以,则成饧。」即今麦芽糖。

〔三〕《荀子性恶》篇:「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

《斟诠》:「矫饰,谓作伪文饰也。《后汉书章帝纪》:『俗吏矫饰外貌,似是而非。』案:矫,诈也。见《玉篇》。此处用之,作过份夸饰解。」

顾随先生《夸饰篇后记》上:「把刘勰的《夸饰》同王充的《艺增》比较一下,显而易见有两点不同:一、对于夸饰,王充取否定的态度,刘勰却是肯定的。二、王充就读者的效果而言,他说:『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刘勰就夸张的动机而言,他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关于第二,刘勰和王充似乎相反,实则相成;有了前者的动机,才有后者所说的效果。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正是为了誉人增美,使闻者快意,毁人增恶,使听者惬心,才能够『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存心要把一个人说得更好一点,所以就用艺术夸张的手法)』。倘使作者的情感和感觉不真实,不深刻,纵使誉人增其美,闻者也不会快其意;纵使毁人益其恶,听者也不会惬于心了。这不尽是语言技巧的问题。」(《河北日报》,一九五九年六月七日)

又《夸饰篇后记》中:「刘知几的『望表而知里』。──《史通》的第二十一篇是《浮词》,它的内容有关于艺术夸张。刘知几在这一篇里说:『至于本事之外,时寄抑扬(时时带着褒贬),此乃得失禀于片言,是非由于一句。』这样论史,就很近于《夸饰》篇的论文:『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而刘知几说得更完全些,因为刘勰只提到了褒,而忘记了贬。

「刘知几在作上面那一结论以前,曾举出了史书上的几个例子。其中一个是《史记酷吏传》写郅都说:匈奴人都怕郅都,扎个草人,说是郅都,用箭来射,也射不中。刘知几认为这是《史记》的夸张地方。但是他认为史家可以这样写。他不象王充那样死板地求真。」

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一〕。孟轲所云〔二〕,「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三〕。

〔一〕「宪章」,谓法制。《晋书张华传》:「晋史及仪礼宪章并属于华。」

〔二〕《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锺本、梁本、日本刊本、王谟本、张松孙本,无『所』字。冯本、汪本、畲本、张之象本、两京本、《四库》本无『云』字。王惟俭本『云』作『谓』。」按元刻本无「云」字。何义门校于「云」字上加「所」字。

宋范温《诗眼》:「激昂之言,孟子所谓『不以文害意,不以辞害志』,初不可形迹考,然如此,乃见一时之意。」(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激昂之言即夸饰之词。

〔三〕《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赵岐注:「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志,诗人志所欲之事;意,学者之心意也。」焦循《正义》:「辞谓篇章也。」又以为:「《诗》之文章,即辞之文采也。」二句意谓解说《诗经》的人不要因为表面的文采修饰而妨害对整个辞句的理解,也不要因为某些辞句而妨害对作者用意的理解。

以上为第一段,从事理本身以及《诗》《书》运用夸饰的传统经验说明夸饰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一〕。相如凭风〔二〕,诡滥愈甚〔三〕。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四〕;从禽之盛,飞廉与焦明俱获〔五〕。

〔一〕黄注:「《(文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注:『宋玉、景差,楚大夫。』」景差作品大都亡佚。

范注:「扬雄《法言吾子》篇:『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屈原,诗人之赋也,尚存比兴之义;宋玉以下,辞人之赋也,则夸饰弥盛矣。」

《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校注》:「《文选》皇甫谧《三都赋序》: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言过于实,夸竞之兴,体失之渐,风雅之则,于是乎乖。」

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孪耳,齞(音砚)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熟察之,孰为好色者矣。」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此言美丑皆似太夸,然愈夸乃愈见其文笔之可喜也。」

黄春贵:「此言夸饰文学之盛行,始于宋玉、景差之徒,彼二人者,上承屈原之流沫,下启汉赋之先鞭,张皇铺陈,崇尚淫丽,渐失诗人比兴之义。」

〔二〕「凭」,凭借,依据。

斯波六郎:「范注:『《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悦,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案『凭风』乘其风势之意,承上句之『……夸饰始盛』,且应下文之『……酌其余波』。范注引相如文无任何关系。《辨骚》第五之『是以枚贾追风』,《论说》第十八之『并顺风以托势』,与『风』有类似之意。」

《斟诠》:「言司马相如依凭宋玉景差之夸饰风气也。……此风字承上句『夸饰始盛』而言。」

〔三〕《体性》篇:「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校注》:「
按《史记司马相如传》:『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侈靡过其实」条附案:「左思《三都赋序》、《文心雕龙夸饰》篇并称相如之赋诡滥不实。余谓上林地本广大,且天子以天下为家,故所叙山谷水泉,统形胜而言之。至其罗陈万物,亦惟麟凤蛟龙一二语为增饰。观《西京杂记》、《三辅黄图》,则奇禽异木,贡自远方,似不全妄。况相如明着其指,曰子虚、乌有、亡是,特主文谲谏之义尔。不必从地望所奠,土毛所产,而较有无也。程氏《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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