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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钩诗话

珊瑚钩诗话

珊瑚钩诗话

提要
  《珊瑚钩诗话》三卷,宋张表臣撰。表臣字正民,里贯未详。官右承议郎,通判常州军州事。绍兴中,终於司农丞。是编名曰《珊瑚钩》者,取杜甫诗“文采珊瑚钩”句也。其书虽以诗话为名,而多及他文,间涉杂事,不尽论诗之语。又好自载其诗,务表所长,器量亦殊浅狭。其论杜甫《游龙门奉先寺》诗,改“天阙”为“天阅”,引据支离,已为前人所驳。又如论杜牧“拟把一麾江海去”句,以为误用颜延年语,以麾斥之麾为麾旄。然考崔豹《古今注》曰:“麾者所以指麾也,武王执白旄以麾是也。乘舆以黄,诸公以朱,刺史二千石以纁。”据其所说,则刺史二千石乃得建麾。牧将乞郡,故有“拟把一麾”之语,未可云误。表臣所论亦非也。然表臣生当北宋之末,犹及与陈师道游,与晁说之尤相善,故其论诗往往得元祐诸人之馀绪。在宋人诗话之中,固与惠洪《冷斋夜话》在伯仲之间矣。

珊瑚钩诗话·卷上

  古之圣贤,或相祖述,或相师友,生乎同时,则见而师之;生乎异世,则闻而师之。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颜回学孔子,孟轲师子思之类是也。羲《易》成于四圣,《诗》《书》历乎帝王,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其义一也。孔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扬雄作《太玄》以准《易》,《法言》以准《论语》,作《州箴》以准《虞箴》;班孟坚作《二京赋》拟《上林》《子虚》;左太冲作《三都赋》拟《二京》;屈原作《九章》,而宋玉述《九辩》;枚乘作《七发》,而曹子建述《七启》;张衡作《四愁》,而仲宣述《七哀》;陆士衡作《拟古》,而江文通述《杂体》。虽华藻随时,而体律相仿。李唐群英,惟韩文公之文、李太白之诗,务去陈言,多出新意。至于卢仝、贯休辈效其颦,张籍、皇甫湜辈学其步,则怪且丑,僵且仆矣。然退之《南山诗》,乃类杜甫之《北征》,《进学解》乃同于子云之《解嘲》,《郓州溪堂》之什依于《国风》,《平淮西碑》之文近于《小雅》,则知其有所本矣。近代欧公《醉翁亭记》步骤类《阿房宫赋》,《昼锦堂记》议论似《盘谷序》。东坡《黄楼赋》气力同乎《晋问》,《赤壁赋》卓绝近于雄风,则知有自来矣。而《韩文公庙记》《钟子翼哀词》,时出险怪,盖游戏三昧,间一作之也。善学者当先量力,然后措词。未能祖述宪章,便欲超腾飞翥,多见其嚄唶而狼狈矣。

  杜甫云“轩墀曾宠鹤”,杜牧云“欲把一麾江海去”,皆用事之误。盖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则轩车之轩耳,非轩墀也。颜延年诗云:“屡荐不入宫。一麾乃出守。”则麾,麾去耳,非麾旄也。然子美读万卷书,不应如是,殆传写之缪。若云轩车,则善矣。牧之豪放一时,引用之误,或有之邪?

  东坡《读隋书地理志》云:“黄州永安郡,州东有永安城,《图经》谓春申君故城,盖非是。春申之居,乃在吴国,今无锡惠山有春申君庙,庶几是乎?余谓楚都申郢,故黄歇封于春申,如齐之孟尝、魏之信陵、赵之平原,各在其地也。黄之永安为春申故城,盖始封也。谓之‘春’者,蕲春寿春是也,谓之‘申’者,申光之间是也,其必兼二城而封焉,犹田文之食常薛耳。后楚并吴,秦侵申郢,楚迁寿春,黄歇始请吴之故宫都焉,然行相事未尝去国。所以有庙者,役人作之也。”

  东坡作诗,叹贾梁道为魏忠臣,然不能绍其子于后,而使充怀奸附晋,以首成济之祸。徐世勣为唐佐命,乃不能正其君于初,而使敬业发愤伪周,以倡诛武之谋。呜呼!岂忠孝之道,父不能传之于其子,子不能献之于其父耶?熙丰间,王氏变法,新进附之,而仲弟平甫讥焉,不其贤乎?吕公守正,旧交佐之,而子弟背焉,不其戾乎?噫!是是非非,非是是非,人各有心,不可革而化耶?安得嵇、卞二家世济忠诚者乎?

  黄帝史仓颉四目神明,观察众象,始为古文。古文者,科斗是也。周宣史籀,变古文而为大篆,是谓籀文。秦焚《诗》《书》,丞相李斯始变籀文而为小篆,是名玉箸。狱吏程邈创作新书,法务径便,是名隶书。后汉王次仲初作八分,是为楷法。楷法之变,行草生焉,张伯英、王右军之徒善之,此古今通行之书体也。篆法又有“缪书”者,不知所起,用以书符印,取绸缪纠缠之象。有“倒薤”者,世传务光辞汤之禅,居清泠之陂,植薤而食,清风时至,见叶交偃,像为此书,以写道经。有“鸟书”者,周史佚作,所写赤雀丹书之祥,以书旗幡,取飞翔之状。有“悬针”者,汉曹喜所作,象针锋纤抽之势,以书《五经》篇目,取贯穿经指之义。有“垂露”者,亦喜所创,取草木婀娜垂露之象,皆出新意。有“飞白”者,生于隶法,汉灵帝时,修鸿都门,蔡邕见役人以垩成字,心有悦焉,归而作之,用以题宫殿门榜。有“散隶”者,小变隶体,晋黄门郎卫巨山所作也。又云兼善“虫书”。或云“虫书”即虫鸟之书,余疑鸟书自为雀乌之祥,专作禽鸟之象,当别有虫篆。如孙膑斩庞涓于古木之下,作“虫书”以揭之。今人传写虫蛾之状,殆其遗法耶?

  东坡云:“董如郎中,安丘人,能诗于宝元、康定间。其书尤工,而人莫知,仆以为胜李西台也。”豫章与李端叔书云:“比得荆州一诗人高荷,极有篆力。使之凌厉中州,恐不减晁、张,恨公不识耳。”夫高、董之词翰,二公称道如此,必非寻常者,而人或不知识,矧今之世,抱负材术而嗟不遇者,可胜数哉!

  东坡先生,人有尺寸之长,琐屑之文,虽非其徒,骤加奖借,如昙秀“吹将草木作天香”、妙总“知有人家住翠微”之句,仲殊之曲,惠聪之琴,皆咨嗟叹美,如恐不及。至于士大夫之善,又可知也。观其措意,盖将揽天下之英才,提拂诱掖,教裁成就之耳。夫马一骖骥坂,则价十倍,士一登龙门,则声烜赫,足以高当时而名后世矣。呜呼!惜公逝矣,而吾不及见之矣。

  予读杜诗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功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叹其含蓄如此,及云“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蛟龙得云雨,鵰鹗在秋天”,则又骇其奋迅也。“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爱其清旷如此;及云“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君随丞相后,我住日华东”,则又怪其华艳也。“久客得无泪,故妻难及晨”,“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嗟其穷愁如此;及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笑时花近靥,舞罢锦缠头”,则又疑其侈丽也。至读“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则又见其发扬而蹈厉矣;“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圣图天广大,宗祀日光辉”,则又得其雄深而雅健矣;“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则又知其许国而爱君也;“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则知其伤时而忧民也;“未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堂堂太宗业,树立甚宏达”,斯则隐恶扬善而《春秋》之义耳;“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天王守太白,竚立更搔首”,则忧深思远而诗人之旨耳;至于“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风帆倚翠盖,暮把东皇衣”,乃神仙之致耶?“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欲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乃佛乘之义耶?呜呼!有能窥其一二者,便可名家,况深造而具体者乎?此予所以稚齿服膺,华颠未至也。

  韩退之作《罗池庙碑迎飨送神诗》,盖出于《离骚》,而晁无咎效之,作《杨府君碣系》云:“范之山兮石如砥,木萧萧兮草靡靡,侯爱我邦兮归万里。山中人兮春复秋,日惨惨兮云幽幽,侯壮长兮所居游。侯之来兮民喜,风飘帷兮雨沾几,鼓渊渊兮舞侯戺,纷进拜兮侯邻里。侯不可见兮德可思,侯行不来兮民心悲,谓侯饮食兮无去斯,福尔之土兮以慰民之思。”余谓杂之韩文中,岂复可辨邪?

  《度世古玄歌》云:“始青之下月与日,两半铜斗合成一。大如弹丸黄如橘,就中佳味甜如蜜。出彼玉堂入金室,子若得之慎勿失。”退之《樊宗师铭》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宋子京《唐奸臣赞》云:“三宰啸凶牝夺晨,林甫将藩黄屋奔。鬼质败谋兴元蹙,崔柳倒持李宗覆。”韩、宋之文,皆宗于古,然退之为之则有余,子京勉之则不足,又施于史词,似非所宜矣。

  高邮陆仲仁画王右军、支道林、许远游三高图,以献晁以道。以道命予题诗其后,中有云:“已乘云气翳凤鳞,六百余岁无斯民。想象壁月何当亲,虎头摩诘俱泯沦。谁其画者陆仲仁,远绍乃祖高无伦。”以道叹曰:“后世视陆生为何等人耶?”余观高邮寺壁曹仁熙画水,感事伤时,呈以道舍人。舍人先有题咏,高不可及。余诗云:“曹生画手信有神,毫端风雨生奫沄。波涛不合来翻屋,鲛鳄何须欲噬人?汤汤此水势方割,阳侯郁怒冯夷搏。鼍掷鲸呿海岳惊,雾塞云昏光景薄。开元将军爱骅骝,拳奇灭没隘九州。时危此物岂易得?写此尚可消人忧。末有乃孙工画水,逋客见之心欲死。雷奔电击走中原,鱼怖龙愁宁忍视?先生道眼高昆仑,聊将妙语破迷津。中流险绝待舟楫,四海浩荡须经纶。我衰甘作淮海客,身脱垂涎头雪白。惊心未定畏漰湍,欲觅平波泛家宅。此身端的老江湖,雨笠烟蓑是所图。他年但饱扬州米,今日宁论甓社珠。”以道览之云:“此诗波澜,亦可骇矣。”因举昔人云:“斯文可爱可畏亦可妬也。”

  诗以意为主,又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乃得工耳。以气韵清高深眇者绝,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元轻白俗,郊寒岛瘦,皆其病也。

  篇章以含蓄天成为上,破碎雕锼为下。如杨大年西昆体,非不佳也,而弄斤操斧太甚,所谓七日而混沌死也。以平夷恬淡为上,怪险蹶趋为下。如李长吉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谓施诸廊庙则骇矣。

  精粗不可不择也,不择则龙蛇蛙蚓,往往相杂矣;瑕瑜不可不知也,不知则琼杯玉斝,且多玷缺矣。

  斯文盛于汉魏之前,而衰于齐梁之后。杜老云:“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又云:“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意谓是耳。

  退之作《南海神庙碑》,序祀事之大,神次之尊,固已读之令人生肃恭之心。其述孔公严天子之命必躬必亲云:“遂升舟,风雨少弛,云阴解驳,日光穿漏。”又云:“省牲之夕,载旸载阴;将事之夜,天地开除,月星明穊。五鼓既作,牵牛正中,公乃盛服,以入即事。”又云:“牲肥酒香,神具醉饱,百灵秘怪,慌惚毕出,蜿蜿虵虵,来飨饮食。”又云:“祥飚送驱,旗纛旄麾,飞扬晻霭,穹龟长鱼,踊跃后先。”其造语用字,一至如此,不知何物为五脏,何物为心胸耶?

  又退之《大理评事王适墓志》云:“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士,乃蹐门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白事。’一见,语合章。卢从史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平生告者,即遣客钩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仕至凤翔判官,不乐,去。王涯独孤郁欲荐,不可,病卒。铭曰:‘鼎也不可以拄车,马也不可使守阊。佩玉长裾,不利走趋。祗系其逢,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钻石埋辞,以列幽墟。’”予叹曰:“斯文中之虎耶?”晁无咎为其季父沈丘县令端中作志,亦无甚行事,但嗟其不遇,而云“诗文草隶,则元和以前胜士也。”黄庭坚见而叹曰:“永怀而善怨,郁然类《骚》。”黄未尝以此许人也。铭曰:“目贱耳贵,蓝田之璞以为块,东家尚尔,而况乃雄辈?虎炳不玩,以远没身,杂荪茝以为词兮,以慰夫离散之魂。举斯世而一人知兮,则吾不既以闻,尚遗此后昆。”余曰:“斯文中之凤邪?不然,何魁雄如彼,而焕烂若是乎?”

  金陵凤凰台,在城之东南,四顾江山,下窥井邑,古题咏惟谪仙为绝唱。其诗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予游览,壁间刻宋齐丘诗与梁栋间悬今人诗,而乃无此篇。予作绝句曰:“骑鲸仙伯已凌波,奈尔三山二水何?地老天荒成脉脉,凤凰台上独来过。”

  睢阳双庙,俗谓之五侯庙。双庙者,为张、许忠烈而始建庙也。五侯者,南、雷、贾与同功,皆受封爵,亦作其像于廊庑耳。古今歌咏,惟王荆公、黄豫章为警策。王诗云:“就死得处所,至今犹耿光。此独身如在,谁令国不亡。”黄诗云:“纵使贺兰非长者,未妨南八是男儿。”余官宋城,题诗云:“张许昭鸿烈,南雷贾共灵。无瑕双白璧,有曜五华星。怀哲音容在,伤时涕泪零。向来丹凤阙,犹带犬羊腥。”盖当是时,金人始去城下之役,故云耳。又绝句云:“渔阳突骑满关东,百战孤城挫贼锋。唐室兴亡系公等,九原可作更谁从!”自以为无愧前人。

  刘禹锡作《金陵诗》云:“千寻铁锁沈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当时号为绝倡。又六朝中《石头城诗》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白乐天读之曰:“我知后人不复措笔矣。”其自矜云:“余虽不及,然亦不孤乐天之赏耳。”

  前人作诗,未始和韵。自唐白乐天为杭州刺史,元微之为浙东观察,往来置邮筒倡和,始依韵,而多至千言,少或百数十言,篇章甚富。其自耀云:“曹公谓刘玄德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予于微之亦云。”岂诗人豪气,例爱矜夸邪?安知后世士有异论?

  陈叔易居阳翟涧上村,号涧上丈人,无仕宦意。崇观间,朝廷召之,郡守劝驾,不得已而起。晁以道时致仕居嵩山,有诗云:“处士谁人为作牙?尽携猨鹤到京华。从今林壑堪惆怅,六六峰前只一家。”而叔愈《过涧上丈人陈恬故居诗》云:“北山去已远,南山去已近。驱车两山间,举策聊一问。昔有隐君子,出处颇矛盾。平生勇且刚,垂老畏而慎。”皆讥之也。后靖康间,以道亦起,而女第四娘适唐氏者,颇复诮其出焉。

  长松之名,前世未有。以道居嵩少,叔易作诗求之云:“松上花兮松下根,食之年貌与松邻。君今既是松间客,采送衰翁亦可人。”以道答云:“长松不经黄帝手,小劚漫翻嵩室云。纵有何堪寄夫子,鼎头宝气自氤氲。”余亦和之云:“暂隐嵩高六六峰,未乘云气御飞龙。自餐白石求黄石,更采长松寄赤松。”

  东坡称陶靖节诗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识此语之妙也。”仆居中陶,稼穑是力。秋夏之交,稍旱得雨,雨余徐步,清风猎猎,禾黍竞秀,濯尘埃而泛新绿,乃悟渊明之句善体物也。

  白乐天有《西省北院新作小轩东通骑省与李常侍饮诗》。东坡为中书舍人,叹本省不得来往,谓执政曰:“说公应使简要道通,何必树篱插棘?”盖谓此也。大抵近世为禁太密,问人则疏。晁以道书杨大年《馆宿诗》示余曰:“严更初道争传鼓,下直朱门对掩关。夜半不闻宣室召,水沉香断漆书闲。”且云:“尝宿阁下矣,乃在司马门外,使人恨生身之晚,不得见太平之风也。”余因和其诗云:“翰林历历侵华盖,禁掖明明侍紫微。自昔词臣最清切,帝宸高拱借光辉。”

  退之《双鸟诗》,或云谓佛、老,或云谓李、杜。东坡《李太白赞》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乃知谓李、杜也。

珊瑚钩诗话·卷中
  刘仲原得铜斛二于左冯翊,其一云“始元四年造”,其二云“甘露元年十月造”,数量皆同,云“容十斗”。后刻云“重四十觔”。以今权量校之,容三斗,重十有五觔,乃知古今不同。《汉书》于定国饮酒至一石不乱,晋刘伶一饮一石,五斗解酲。则是故三斗,而一斗五升扶头耳。《魏志》云:“曹公帐下有典君,持一双戟八十觔。”则是一戟重十五觔,两戟共重三十觔耳。

  “五马”之事,不见于书。以诗言之,“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周礼》注云:“州长建旟,太守视之。汉御五马。”或云:“古乘驷马车,至汉太守出则加一马。”见《汉官仪注》。

  退之有言曰:“清而容物,恕以及人。”苏子美进邸之会,谓人曰:“食中无馒罗毕夹,座上安得有国舍虞比?”竟以此语招覆鼎之祸。毕氏罗氏,蕃人之好以羊彘之肉饼异而食者,因号“毕罗”。或问:“汤饼谓之不托,何也?”曰:“未有刀机时,以手托之;既用刀机,则不托矣。”出李济翁《资暇集》。

  饮酒痛釂,谓之“举白”。唐人云“卷白波”,义起于汉擒白波贼戮之,言意气之快耳。如今人称文字警绝,谓之“扫凡马”,取杜甫“一扫万古凡马空”也。

  呼驴曰“卫”,未知所本。岂卫地多驴,故云尔耶?命龟曰“蔡”,亦是意也。

  乐部中有促拍催洒,谓之“三台”。唐士云:“蔡邕自侍书御史累迁尚书,不数日间,遍历三台。乐工以邕洞晓音律,故制曲以悦之。”又始作乐,必曰“丝抹将来”,盖丝竹在上,钟鼓在下,丝以起之,乐乃作,亦唐以来如是,非古所谓合止柷敔也。

  寒食之名,起于禁火;拜扫之仪,因于《礼经》。昔者,宗子去在他国,庶子无庙,孔子许望墓为坛,以时祭祀,此其本也。端午之号,同于重九;角黍之事,肇于风俗。昔日屈原怀沙忠死,后人每年以五色丝络粔敉而吊之,此其始也。后世以“五”字为“午”,则误矣。

  弈棋取一道,人行五子,谓之“蹙融”。“融”者,戎也,生于黄帝蹙鞠戎旅之间为戏耳。庾元规曰:“蹙戎者,今之蹙融也。汉谓之‘格五’,取五子相格之义以名之耳。”樗蒱起自老子,今谓之“呼卢”,取纯色而胜之之义以名之耳。

  唐开元中,教舞马四百蹄,衣以文绣,饰以珠玉,和鸾金勒,星粲雾驳,俯仰赴节,曲尽其妙。每舞,藉以巨榻。杜诗云:“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初,明皇命五方小儿,分曹斗鸡,胜者缠以锦段。舞马则藉之以榻耳。禄山之乱,散徙四方。魏博田承嗣一日享军,乐作而马舞不休,以为妖而杀之,后人嗟其不遇。颜太初曰:“引重致远,马之职也。变其性而为倡优,其谓之妖而死也,宜矣。”

  余年十五时,感伤寒,至六七日,困重将毙,父母环而泣之。忽梦二皂持马呼余乘之,自成武东北,道济兖郡县,直抵岳祠。入西偏门,列诸曹院,至一所,见紫衣人据案云:“尔安得杀某?”命取镜烛之,非是,遣余去。若一僧相引,巡观诸院,囚徒甚众。既而复出庙门,二皂持马在焉。已据鞍,于街东民居若茶肆者,睹胥吏十辈,内一人乃姑丈惠泽,字慎微,亟下马揖之。渠已蔽身帘箔间,挽而出之,问何似,且云:“姑丈弃世数年矣,安得在此为吏?”渠唯唯。叩之主何事,曰户案。“还知某之寿命有官禄否乎?”曰:“非某所司。然尝窃见之,公有年在,他日当来作监河侯。”乃相别上马,复遵旧涂归焉。至城北,堕一池,飒然寤,汗出遍体,而疾去矣。尝志之。岂余不偶于世,而将官于地下乎?今潦倒流离,从人贷粟,生不为监河侯,而死乃为之,可发一笑。

  新官并宿,谓之“爆直”,或云“豹直”。南山有文豹,雾雨七日不下食者,欲以泽其毛衣,而成其文章。取豹伏之象,非爆迸之义。

  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帝王所都,而四百八十寺,当时已为多,而时人侈其楼阁台殿焉。近世二浙、福建诸州,寺院至千区,福州千八百区。秔稻桑麻,连亘阡陌,而游惰之民,窜藉其间者十九。非为落发修行也,避差役为私计耳。以故居积货财,贪毒酒色,斗殴争讼,公然为之,而其弊未有过而问者。有识之士,每叹息于此。

  卢秉侍郎,尝为江南郡掾,于传舍中题诗云:“青衫白发病参军,旋爠黄粱置酒樽。但得有钱留客醉,也胜骑马傍人门。”王荆公见而称之,立荐于朝,不数年登贰卿。近时韩驹待制、董耘尚书以诗文见知贵近,闻于天子,自诸生三四年至法从。呜呼!士有片文只字,而遭遇如此者。

  靖康元年冬十一月,虏骑长驱薄王畿,无一障之阻。春,为城下盟,归渡大河,莫或邀击。余窃料其知我无谋,审我无勇,必且再至。冬十月,作《将归赋》,以书投胡少汲,欲求侍养。公以启事见答曰:“伏承主簿秘书,宠以华笺,副之佳什,属词近古,陈义甚高。横槊赋诗,不废军中之乐;登高舒啸,少赊社下之归。祝颂之深,敷染奚既。”遂坚留在帅幕下。数日,渊圣手诏沓至,曰:“金人分两道深入,必犯京师,卿可提所部兵,前来捍虏。”又曰:“金人分两道深入,已渡大河,卿可将见在兵,速来赴援。”公即日出次于郊,不三四日,遇敌于杞,力战败绩。余伤之以诗曰:“选将他年重,作师此日难。伤心闵东道,白首戴南冠。”公宿儒,戎事非长,庶几以礼与人相终始者。

  外祖陈公大雅,为人刚果,文章似之。再举不第,裂冠文身,示不复践场屋。能诗,为清献赵公所知,逾八十乃死。死翌日复苏,索笔题诗曰:“胡柳陂中过,令人念战功。兵交千骑没,血染一川红。朱氏皆豚犬,唐家尽虎龙。壮图成慷慨,掷剑向西风。”题毕乃逝。味其言,岂葛从周、王彦章之徒与?英雄之气,毅然犹在也。

  陈无己先生语余曰:“今人爱杜甫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髣像之,非善学者。学诗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余曰:“如何等是?”曰:“冬日谒玄元皇帝庙诗,叙述功德,反复外意,事核而理长,《阆中歌》,辞致峭丽,语脉新奇,句清而体好,兹非立格之妙乎?《江汉诗》,古乾坤之大,腐儒无所寄其身,《缚鸡行》,言鸡虫得失,不如两忘而寓于道,兹非命意之深乎?《赠蔡希鲁诗》云:‘身轻一鸟过’,力在一过字,《徐步诗》云:‘蕊粉上蜂须’,功在一上字,兹非用字之精乎?学者体其格,高其意,炼其字,则自然有合矣。何必规规然髣像之乎!”

  王临川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此与杜诗“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命意何异?余诗云:“云移鸟灭没,风霁蝶飞翻”,此与东坡“飞鸿群往,白鸟孤没”,作语何异?兹可为知者道,不可与愚者说也。

  余挈家过吴江,有词云:“垂虹亭下扁舟住,松江烟雨长桥暮。《白纻》听吴歌,佳人泪脸波。劝倾金凿落,莫作思家恶。绿鸭与鲈鱼,如何可寄书?”有士人览之曰:“不闻鸭解附书,云何言鸭?”余不答。信乎柳子厚云:“作之难,知之又难。”“雌霓”之赏为少也!

  晁元升作《田直儒墓表》云:“故承议郎田君既葬八年,其连姻宣德郎晁端智来治兹城,拜君墓下,感松槚就荒,阡陌萧然,谓其里人曰:‘君有德于尔乡,而不加敬,其流风余烈,尚接人耳目,而封域遽至此。况历世之久,拱木尽矣,宜无有知者,奈何?’乃属其族兄晁端中为文以表之。”将托于金石,未刻也。无咎见之,意若未快,曰:“敢以一字易叔父之未安者乎?”曰:“云何?”曰:“欲换连姻二字为娅,可否?”盖姊妹之夫曰“娅”也。

  唐周邯自蜀买奴,曰水精,善沉水,乃昆仑奴之属也。邯疑瞿塘之险,必有怪,使水精入之。久乃出,曰:“下有关,不可渡。”得珠贝而还。每遇潭洞,多令探求,辄得珍宝,至汴,或云八角井有神龙,时游水面,意有颔下物。复使觇之,经夕始出,跃于井口,有金爪拏而入焉,遂亡奴。又有农夫耕地得剑,磨洗适市,值贾胡,售以百千,未可。至百万,约来旦取之。夜归语妻子:“此何异而价至是?”庭中有石,偶以剑指之,立碎。诘旦,胡人载镪至,则叹叱曰:“剑光已尽。”不复买。农夫苦问之,曰:“此是破山剑,惟可一用,吾欲持之破宝山耳。”农夫惋恨,旬月不能已。余有诗云:“采玉应求破山剑,探珠仍遣水精奴。”用此事耳。

  杜诗云:“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蕃剑诗》也。世传虎丘常有剑气,状如虎,延津剑跃化为龙也。晋元康三年,武库火,咸见汉高祖斩白蛇剑穿屋壁飞去。许真人令旌阳,有蛟害人,投剑斩之。至唐复出,渔者网而获之。又武胜之知静江县事,忽于滩中见雷公践微云逐一小蛇,胜之以石投焉,得一铜剑,有文曰“许旌阳斩蛟第三剑”云。余作剑诗曰:“蛇蛟已尽定飞去,雷电歘惊重下来。”

  开元中,河西将宋青春骁猛,虏畏之。西戎犯边,每战运剑大呼,执馘而旋,未尝中锋镝。后获吐蕃主帅,问曰:“衣大虫皮者,尔辈何不能害?”曰:“常见青龙突阵而来,兵刃所及,如击铜铁,我以为神助将军也。”乃知剑之异。澶渊之役,安床子弩于城上,使卒守之,困著弩边,忽寤惊起,击而发之,遂中敌酋,军退。余曾戏作诗曰:“床弩天诛韩闼览,剑锋神助宋将军。”

  韩嫣以佞幸窃富贵,作金弹射飞鸟,长安人常逐之,曰:“苦饥寒,逐弹丸。”荆山下多美玉,居人以璞抵鹊。符载蓄宝剑,水断蛟龙。他日,截饭胾而食,剑乃顽顿。西戎献宝刀,割玉如泥,周穆王尝藏之。余曾戏题曰:“射飞何必捐金弹?抵鹊虚烦用夜光。切玉昆吾宁刺豕,断蛟干越岂刲羊?”

  李卫公镇南徐,甘露寺僧有戒行,公赠以方竹杖,出大宛国,盖公之所宝也。及公再来,问:“杖无恙否?”僧欣然曰:“已规圆而漆之矣。”公嗟惋弥日。余近在沿江摄帅幕,暇日与同僚游甘露寺,偶题近作小词于壁间云:“楼横北固,尽日厌厌雨。欸乃数声歌,但渺漠江山烟树,寂寥风物三五。过元宵,寻柳眼,觅花英,春色知何处?  落梅呜咽,吹彻江城暮。脉脉数飞鸿,杳归期东风凝伫。长安不见,烽起夕阳间,魂欲断,酒初醒,独下危梯去。”其僧顽俗且瞆,愀然谓同官曰:“方泥得一堵好壁,可惜写了。”余知之,戏曰:“近日和尚耳明否?”曰:“背听如旧。”余曰:“恐贤眼目亦自来不认得物事。壁间之题,谩圬墁之,便是甘露寺祖风也。”闻者大笑。

  晁以道赠余诗曰:“春去欣搜粟,秋来谩护军。”以余劝率乡人,捐赀助国,及募河东兵赴援也。又曰:“《迷楼赋》就梦何处,《双庙诗》成泪不孤。”以余尝作是赋,陈古义以刺今,及作此诗,哀往事以伤时耳。又曰:“顾我何堪鸣玉佩?如君不得侍金华。”余乃戏之曰:“公鸣玉佩来几何时耶?”盖公元祐党人之家,上书邪等,禁锢不得仕二十余年,靖康中,始落致仕,为中书舍人兼太子詹事,后得待制,已暮龄矣。

  世传丹砂炼为黄金,碎以染笔,入石不去,名曰“红沫”。余侍先人官历阳,尝览李翔作白字,书《霸王庙碑》,而其法不传,亦“红沫”之类与?

  武侯创八阵图与木牛流马法,后人俱不能得。故余《八阵图诗》云:“八阵功成妙用藏,木牛流马法俱亡。后来识得常山势,纵有桓温恐未详。”东坡死,李方叔诔之曰:“道大不容,才高为累。皇天后土,知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豪之气。”可谓简而当矣。晁无咎死,张文潜铭之曰:“车坚马良,不得出门,策驽驾朽,道上纷纷。”兹亦可悲矣。

珊瑚钩诗话·卷下
  杜诗第一篇《赠韦左丞丈》云:“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或问云何,曰:道不行故也。又云:“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尝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何谓也?曰:鸟兽不可与同群,终南、清渭,且徘徊而不忍别,况辞大臣而欲去国哉!自以为得诗之解。

  《游龙门奉先寺》云:“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余曰:星河垂地,空翠湿衣。“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余曰:钟磬清心,欲生缘觉。

  又老杜《玄都坛歌》云:“王母昼下云旗翻。”余解云:味道集虚,仙真降焉。故《秋兴诗》曰:“西望瑶池降王母。”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云:“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余解曰:周满瑶池乐未央。卒云:“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解曰:黄鹄譬高举远引,莫知所如往者。随阳雁譬志在随人,拘于禄仕者。天宝十三载,先生始得官,时上荒淫,天下且乱,故有虞舜之思,周满之戒。且叹识者见几而作,吾人怀禄未决也。

  《示从孙济》云:“权门多噂沓,且欲寻诸孙。”解曰:噂噂沓沓,言不忠信貌,诗所以言背憎也。且复寻诸孙,则莫如我同姓。“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繁。淘米少汲水,汲多井水浑。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小人利口实,薄俗难可论。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解曰:萱忘忧而已死,竹可爱而不蕃,则荒落甚矣。水浊而不复其清源,葵伤而不庇其根本,则宗族乖离之况也。此诗人因物而兴。《饮中八仙歌》云:“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解曰:范传正《李白碑》云:“白多陪侍从之游。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情既洽,召公作序。公时被酒,高力士扶以登舟。”世云“不上船,襟纽。”何穿凿如此?

  《曲江三章》云:“即事非今亦非古。”余曰:在今古间。“长歌激越捎林莽。”余曰:振响林谷。“比屋豪华固难数,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余曰:按先生作《雕赋》表云:“今贾马之徒,得排金门上玉堂者众矣,独臣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夫众豪华而己贫贱,所谓士贤能而不用,国之耻也。吾虽甘心若死灰,然而弟侄之伤涕零如雨何耶?盖行成而名不彰,友朋之罪也;亲戚不能致其力,闻长歌之哀,所以涕洟也耶?又曰:“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余曰:犹足以消英豪之气。凡如是者甚众,词多不载。

  曹王皋封于曹,济阴、济北诸李,皆其裔也。有贞观、开元两朝赐书五千卷,世宝而读之,仕者蝉联不绝。沈立谏议藏书万卷,为阁以居之,而子孙不能肄业。有士人题诗曰:“莫遗中有蠹书鱼。”盖恐其坏而不能世也。

  “盖岩者,徐之永安镇邵氏仆也,朴鲁有绝力,能兼众人之役,其主不以为异。一夕,有豪贼六人,劫持其家,举室莫御,恣所取。伤五人,杀首者一人,将出,岩手刃追之。众谓一夫不足畏。岩力战,贼骇汗,伺其困,益奋,俄仆一贼,余乃引去。然终无一人助之。复追迨贼,曰:‘还尔物。’因掷金帛道上。岩不知其计也,却顾逗遛,遂远莫及。岩啮臂指,自恨无人主其财,而使己尽灭贼。明日,邑吏至,逻近郊,获余党,征岩于邑。邑白大府,赏以法。闻岩之勇者,莫不惊异。或曰:‘彼偶然奋不顾死耳。’余曰:‘非也,人惟处死之难,徒勇无义,虽死不贵。岩之勇以卫其主,奋一身,当众贼,卒以取胜,可谓难矣。呜呼!岩,仆隶也,以寡敌众,见义必为,以视居朝廷,尸禄位,以士夫自名,一持于患害,反畏缩求免,不欲一毫损于己者,岂不相悬万万哉’!因传其事,以为当世富贵者劝焉。济北晁端中元升记。”余读元升书董岩事,知君子之用心。善善恶恶,所以风天下耶?惜乎岩之绝力,始不蒙主人之异视,岩之忠勇,终不闻主人之厚赏。天下事每每如此,君子所为叹息也。

  天宝末,禄山陷西京,大搜文武朝臣及异傧乐工。不旬日,得梨园弟子数百人,大会于凝碧池。乐作,梨园旧人不觉欷歔,相对泣下,群逆露刃胁之,而悲不已。有雷海清者,投器于地,西向恸哭,支解于庭,闻之者莫不伤痛。时王维被拘于菩提寺,赋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疑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他日缘此诗得不死,然愧于雷海清多矣。

  杜牧之《息夫人诗》曰:“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与所谓“莫以今朝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语意远矣。盖学有浅深,识有高下,故形于言者不同矣。

  “春回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崔湜诗也。湜弱冠登科,不十年掌贡举。父揖,同省为侍郎。及登宰辅,始三十有七,容止端雅,文辞清丽。尝暮出端门,下天津桥,马上吟此句。时张说为工部侍郎,望之杳然而叹曰:“此句可效,此位可得,其年不可及也。”使湜令终,当时朝士,岂能出其右哉?故杜诗云:“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或以此也。

  李抱真镇潞州,军资匮乏。有僧为众所信,公谓曰:“假和尚之道以济吾军,如何?”僧曰:“无不可者。”公曰:“但言请于球场焚身,某当自使宅穿一地道遁连,火作即潜入。”僧喜从之。遂陈状积薪贮油,因为七日道场,昼夜香灯梵呗,公亦引僧视穴,使不疑。公率监军僚吏膜拜,以俸入檀施,堆于其旁。由是士女骈阗,舍财亿计。七日,遂击钟举火,已塞地道矣。须臾灰烬,明日籍所施,得数十万,军资取足。别求所谓“舍利”者,选地造塔葬焉。出《尚书故实》。

  张燕公遭姚元之奏,明皇怒曰:“卿与御史共按其事。”急呼中丞李林甫,以诏付之。林甫曰:“说多智谋,是必困之,处于剧地。”崇曰:“丞相得罪,未宜太逼。”曰:“公必不忍,即说害林甫。”以诏付余御史。中路以坠马告。初,说旬月前有门下生窃宠婢,将置于法。生呼白:“公无缓急用人乎?见色不能禁,人之常情,何靳于一婢邪?”说奇其语,释之,且付以婢。生去,杳不闻问。忽一日,直诣说,有忧色,曰:“感公之恩,欲报久矣。今闻公为姚相所谗,祸且至,愿得公平生所宝以免难。”公历指数之。曰:“未也。”又凝思良久,忽曰:“近有以鸡林夜明帘为献者。”生曰:“足矣。”因请手札数行,恳求于九公主,且曰:“上独不念在东宫时恩,始终其惠,乃反以谗见怒邪?”明日,公主谒上,具奏之。上感动,敕高力士就御史台宣所按事并罢,书生亦不复见。昔留侯致白璧以谢项仇,孟尝献狐裘以脱秦难,蔡昭爱佩刀无辜见留,虞叔捐圭则庶几免罪,张说之事近之。若书生者,不护小行,而能排难解纷,殆侠士之流乎?亦聪明疏通,善知人矣。

  客有献李卫公以古木者,云:“有异。”公命剖之,作琵琶槽,其文自然成白鸽。余尝语晁次膺曰:“公《绿头鸭琵琶词》诚妙绝,盖自晓风残月之后,始有移船出塞之曲,然某亦曾有一诗。”公曰:“云何?”曰:“白鸽潜来入紫槽,朱鸾飞去唳青霄。江边塞上情何限,瀛府《霓裳曲》再调。谩道灵圮鼓瑶瑟,虚传仙子弄云璈。小怜破得春风恨,何似今霄月正高。”曰:“诗亦不恶。”

  酒有“若下春”,谓乌程也;“九酿”,谓宜城也;“千日”,中山也;“蒲桃”,西凉也;“竹叶”,豫北也;“土窟春”,荥阳也;“石冻春”,富平也;“烧春”,剑南也;“桑落”,陕右也。乌孙国有青田核,莫知其木与实,而核如五六斤瓠,空之盛水,俄而成酒。刘章曾得二焉,集宾设之,一核才尽,一核又熟,可供二十客,名曰“青田壶”。历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郑公悫三伏避暑于此,取大蓬叶置砚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叶,令酒与柄通,屈茎吸之,香气清冽,名曰“碧筩酒”。余诗曰:“酿忆青田核,觞宜碧藕筩。直须千日醉,莫放一杯空。”近时以黄柑醒酒,号“洞庭春色”,以糯米药曲作白醪,号“玉友”,皆奇绝者。

  余暇日曾作《酒具诗》三十首,有引曰:“咸通中,皮袭美著《酒中十咏》,其自序云:‘夫圣人之诫酒祸也深矣,在《书》为沈湎,在《诗》为童羖,在《礼》为豢冢,在史为狂药。余饮至酣,徒以为融肌柔神,消沮迷丧。颓然无思,以天地大顺为提封;傲然不持,以洪荒至化为爵赏。抑无怀氏之民乎?葛天氏之民乎?噫,天之不全余也多矣!独以曲蘖全之。于是征其具,悉为之咏,以继东皋子《酒谱》之后,而有《酒星》《酒泉》《酒篘》《酒床》《酒炉》《酒楼》《酒旗》《酒樽》《酒城》《酒乡》之咏。以示吴中陆鲁望,鲁望和之,且曰:昔人之于酒,有注为池而饮之者,有象为龙而吐之者,亲盗瓮间而卧者,将实舟中而浮者。徐景山有酒鎗,嵇叔夜有酒杯,皆传于世。故复添六咏。’余览之,慨然叹曰:余亦嗜酒而好诗者也。昔退之有言送王含曰:‘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耶?及读阮籍、陶潜诗,然后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虽然,尚有未尽者。中古之时,未知曲蘖。杜康肇造,爰作酒醴,可名酒后。近世以来,人徒酣酗,李白一斗,为诗百篇,自名酒仙。郦食其,辩士也,初见沛公,称高阳酒徒。杜根,贤者也,逃难宜城,为酒家佣保。郑广文贫而好饮,苏司业送酒钱。杜子美无钱赊酒,而诗言酒债。周官有酒正,则掌之者必有其人。以法式授酒材,则酝之者必有其物。翰林诗曰:‘鹭鸶杓,鹦鹉杯。’夫杓者,勺也,勺酒而错之杯中者也。工部诗曰:‘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夫盆者,盘也,载酒而置之座中也。《韩奕》诗云:‘显父饯之,清酒百壶。’壶便提挈,故陶令挂之于车上,吕公负之于杖头,遇兴则倾之。鸱夷之异名者耳。《丝衣》诗云:‘兕觥其觩,旨酒思柔。’觥为罚爵,而于定国饮至一石不乱。刘伯伦既醉,以五斗解酲,快饮痛釂则用之。盖觚角之出类者耳。注云:觚受二升,觯三升,角四升,散五升,而觥七升。又兕角为之,形器特异。于是更作《酒后》《酒仙》《酒徒》《酒保》《酒钱》《酒债》《酒正》《酒材》《酒杓》《酒盆》《酒壶》《酒觥》一十二诗,而附益之,庶古今同志而终始相成之义耶?”诗多不载。

  古今诗体不一,太师之职,掌教六诗,风、赋、比、兴、雅、颂备焉。三代而下,杂体互出。汉唐以来,铙歌鼓吹,拂舞矛渝,因斯而兴。晋宋以降,又有回文反复,寓忧思展转之情;双声叠韵,状连骈嬉戏之态。郡县药石名六甲八卦之属,不胜其变。古有采诗官,命曰“风人”,以见风俗喜怒好恶。皮日休云:“疏杉低通洞,冷鹭立乱浪。”此双声也。陆龟蒙尝曰:“肤愉吴都姝,眷恋便殿宴。”此叠韵也。刘禹锡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杜诗曰:“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又曰:“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此皆风言。又戏作俳优体二首,纯用方语云:“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旧识难为态,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凿,只有不关渠。”“西历青羌坂,南留白帝城。于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瓦卜传神语,畲田费火耕。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余尝有语云:“碧藕连根丝不断,红蕖著子薏何多。”亦风人类也。又《婺州山中诗》云:“作甽捉詹卸,呼田欸乃侬。山塘莫车水,梅雨正分龙。”亦方语也。

  余近作《示客》云:刺美风化,缓而不迫谓之风;采摭事物,摛华布体谓之赋;推明政治,庄语得失谓之雅;形容盛德,扬厉休功谓之颂;幽忧愤悱,寓之比兴谓之骚;感触事物,托于文章谓之辞;程事较功,考实定名谓之铭;援古刺今,箴戒得失谓之箴;猗迁抑扬,永言谓之歌;非鼓非钟,徒歌谓之谣;步骤驰聘,斐然成章谓之行;品秩先后,叙而推之谓之引;声音杂比,高下短长谓之曲;吁嗟慨叹,悲忧深思谓之吟;吟咏情性,总合而言志谓之诗;苏李而上,高简古澹谓之古;沈宋而下,法律精切谓之律:此诗之语众体也。帝王之言,出法度以制人者谓之制;丝纶之语,若日月之垂照者谓之诏;制与诏同,诏亦制也;道其常而作彝宪者谓之典;陈其谋而成嘉猷者谓之谟;顺其理而迪之者谓之训;属其人而告之者谓之诰;即师众而申之者谓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谓之命;出于上者谓之教;行于下者谓之令;时而戒之者勅也;言而喻之者宣也;谘而扬之者赞也;登而崇之者册也;言其伦而析之者论也;度其宜而揆之者议也;别嫌疑而明之者辨也;正是非而著之者说也;记者,记其事也;纪者,纪其实也;纂者,缵而述焉者也;策者,条而对焉者也;传者,传而信之也;序者,绪而陈之也;碑者,披列事功而载之金石也;碣者,揭示操行而立之墓隧也;诔者,累其素履,而质之鬼神也;志者,识其行藏,而谨其终始也;檄者,激发人心,而喻之祸福也;移者,自近移远,使之周知也;表者,布臣子之心,致君父之前也;笺者,修储后之问,申官阃之仪也;简者,质言之而略世;启者,文古之而详也;状者,言之于公上也;牒者,用之于官府也;捷书不缄,插羽而传之者,露布也;尺牍无封,指事而陈之者,劄子也;青黄黼黻,经纬以相成者,总谓之文也,此文之异名也。客有问古今体制之不一者,劳于应答,乃著之篇以示焉。

  余以百司从车驾止建康。一日,谒内相朱子发,论文甚洽。适有数清贵俱在座,顾不肖而谓诸人曰:“兹人文学该赡,尤长于诗,然坐是以穷耳。”意谓古人有言,“诗能穷人”故也。余奋然答曰:“内翰之言误矣。夫‘诗非能穷人,待穷者而后工耳。’此欧阳文忠公之语也。以不肖观之,犹为未当。《诗》三百六篇,其精深醇粹,博大宏远者,莫如《雅》《颂》。然《鸱鸮》之诗,周公所作也;《泂酌》之诗,召公所作也。《诗》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顾不美乎?数君子者,顾不达而在上,功名富贵人乎?何诗能穷人?又何必待穷者而后工邪?汉唐以来,不暇多举。近时欧阳公、王荆公、苏东坡号能诗,三人者,亦不贫贱,又岂碌碌者所可追及?然则谓诗能穷人者,固非矣,谓待穷者而后工,亦未是也。夫穷通者,时也。达则行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政不在能诗与不能诗也。”座客为之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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