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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二十杂说类

卷之二十杂说类

○论文上
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故孔子论文曰:「辞达而已。」达不达,文不文之辨也。唐、虞、三代之文,无不达者。今人读古书,不即通晓,辄谓古文奇奥,今人下笔不宜平易。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方言>谓楚人称知曰党,称慧曰{言陏},称跳曰{足析},称取曰挺。余生长楚国,未闻此言。今语异古,此亦一证。故<史记五帝三王纪>,改古语从今字者甚多:畴改为谁,俾为使,格奸为至奸,厥田厥赋为其田其赋,不可胜记。左氏去古不远,然传中字句,未尝肖<书>也。司马去左亦不远,然<史记>句字,亦未尝肖<左>也。至于今日,逆数前汉,不知几千年远矣,自司马不能同于左氏,而今日乃欲兼同左、马,不亦谬乎!中间历晋、唐,经宋、元,文士非乏,未有公然挦撦古文,奄为己有者。昌黎好奇,偶一为之,如<毛颖>等传,一时戏剧,他文不然也。
空同不知,篇篇模拟,亦谓反正。后之文人,遂视为定例,尊若令甲。凡有一语不肖古者,即大怒,骂为野路恶道。不知空同摹拟,自一人创之,犹不甚可厌。迨其后以一传百,以讹益讹,愈趋愈下,不足观矣。且空同诸文,尚多己意,纪事述情,往往逼真。其尤可取者,地名官衔,俱用时制。今却嫌时制不文,取秦、汉名衔以文之。观者若不检<一统志>,几不识为何乡贯矣。且文之佳恶,不在地名官衔也。司马迁之文,其佳处在叙事如画,议论超越。而近说乃云西京以还,封建宫殿,官师郡邑,其名不驯雅,虽子长复出,不能成史。则子长佳处,彼尚未梦见也,而况能肖子长也乎?或曰:「信如子言,古不必学耶?」余曰:「古文贵达,学达即所谓学古也,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今之圆领方袍,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今之五味煎熬,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蔽形体,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蔽形体,未尝异也。彼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肴核之内也。大抵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
○论文下
爇香者,沈则沈烟,檀则檀气。何也?其性异也。奏乐者钟不借鼓响,鼓不假钟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故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摹拟耳。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项学问,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丝意见,徒见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说,又见前辈有能诗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纸,入此行市;连篇累牍,图人称扬。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鸿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马之侧,募缘残溺,盗窃遗矢,安能写满卷帙乎?试将诸公一编,抹去古语陈句,几不免于曳白矣。其可愧如此,而又号于人曰引古词,传今事,谓之属文。然则二典三谟,非天下至文乎?而其所引,果何代之词乎?
余少时喜读沧溟、凤洲二先生集。二集佳处,固不可掩,其持论大谬,迷误后学,有不容不辨者。沧溟赠王序,谓「视古修词,宁失诸理」。夫孔子所云辞达者,正达此理耳,无理则所达为何物乎?无论典、谟、语、孟,即诸子百氏,谁非谈理者?道家则明清净之理,法家则明赏罚之理,阴阳家则述鬼神之理,墨家则揭俭慈之理,农家则叙耕桑之理,兵家则列奇正变化之理。汉、唐、宋诸名家,如董、贾、韩、柳、欧、苏、曾、王诸公,及国朝阳明、荆川,皆理充于腹而文随之。彼何所见,乃强赖古人失理耶?凤洲<艺苑卮言>,不可具驳,其赠李序曰:「六经固理薮已尽,不复措语矣。」沧溟强赖古人无理,而凤洲则不许今人有理,何说乎?此一时遁辞,聊以解一二识者摹拟之嘲,而不知其流毒后学,使人狂醉,至于今不可解喻也。然其病源则不在摹拟,而在无识。若使胸中的有所见,苞塞于中,将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犹恐或逸;况有闲力暇晷,引用古人词句耶?故学者诚能从学生理,从理生文,虽驱之使摹,不可得矣。
○论大人小人
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朱氏解曰:「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夫子夏,笃信谨守人也。为人者必不谨笃,谨笃者必不为人。果若朱解,夫岂对症之药乎?愚意当云:君子儒为人,小人儒为己。尽为己则狭隘,而为人则广大也。故孔子尝曰:「硁硁然小人哉。」硁硁者,守己之人也。又曰:「大人之学在亲民。」亲民者,为人之人也。譬如一家之中,婴孩满室,莫不嗷嗷。然征饭索衣而被之噉之者,则其父兄也,盖婴孩小而父兄大也。故吾所名小人者,非加之狥私谋利之徒也。狥私谋利之徒,则谓之恶人,岂小人哉!吾所谓小人者,斤斤自守之人也。自一身之外,即为胡、越;自全一身名节之外,即无学问。苟有利于人,而损己之名,决不为也;即千万分有利于人,而一二分有损于名,亦决不为也。夫人一身抟六合之广,攒人物之伙,而聚为大骸。今总不注思游神于其间,独认自首至足七尺之骸以为我,而日扃其盖天盖地之物以为之闲縢守护,窃窃焉避毁而遁讥,是孟子之所谓「从小体而不从大体」者也,虽欲不谓之小人,不可得矣。
故大人者,譬诸海洋变化,种种蛟龙,种种珠宝,然粪壤宿尸,亦溷其中也。小人者,譬诸尺潭,清莹彻底,虽置寸鳞,犹惊怖不定也。然世人但睹海洋之浊,而不覩其变化之大;但取尺潭之清,而不知其一无所用,此大人之所以弃置于世也。故当春秋之世,则接舆、沮溺为小人,而孔子之辙环列国为大人。当战国之世,则陈仲子之徒为小人,而孟子之后车数十,从者数百,以应币聘者为大人。然孔、孟二大人,固已当其身不免于季路、彭更之疑。而接舆、陈仲子,百世之后,尚有好事者收入<高士传>。甚矣,大人之难知,而小人之有述也!
汉、唐以来,大人之学不及孔、孟,而校其一时并肩之贤,则小人之品,亦未当不莛楹隔也。故叔孙强谏之时,则有张子房为大人。顾厨挑祸之日,则有陈太丘为大人。裴炎廷争之日,则有狄梁公为大人。谢、刘去国之日,则有李文正为大人。当其迎四皓、吊张让,褫裘牝朝、周旋逆竖之时,比肩共事之人,谁不厌其作伪,罪为谄佞、诟其秽浊,而卒之大有济于时艰。其从旁怒骂之小人,亦阴受其在覆而不知。固无异小儿饱噉熟眠,忘其为大人之赐也。虽然,余所谓小人者,真小人也。若阳树名节,阴猎显膴,此又小人之罪人矣。
○论用才
君子有才者,如张子房、诸葛孔明、谢安石,房、杜、韩、范诸公是也。君子无才者,如万石君父子、卢怀慎、王介甫诸公是也。小人有才者,如韩非、商鞅、桑弘羊诸公是也。小人无才者不足论,有才君子如神龙然,飞天驾云,膏沃万里。无才君子如仙鹤孔雀,置之园囿,足以妆点风景。有才小人如俊鹰快马,可以击狐搏兔,负重致远。无才小人,则凡羽冗毛,遍地皆是也。大抵神龙难得,而仙鹤也、孔雀也,鹰也、马也,人间不乏。故为豢鹤之道者,处之茂林修竹清流之间而已。为畜鹰养马之道者,多与粱肉,以致其死力;慎加绦缰,以妨其扬去。然后使之击狐搏兔,负重行远,则无不如意也。若夫凡羽冗毛,彼泛泛然生天地间,听其自活自死,不必问也。
故清阶雅秩,林水也。重爵厚禄,粱肉也。文法者,绦缰也。剧地冲边,则搏击负载之任也。故孟子曰:「尊贤使能。」尊者,隆以礼数也;使者,畀以事权也。又曰:「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位则虚位,职则实职也。盖自古待贤能之道,其不同如此矣。故夫介洁自好之人,而处以剧地,困以冲边,是驾鸾放鹤,而望其获禽也。长驾远驭之才,而列之卿寺闲散之署,是絷鹰翮而缚马足也。卒使两长俱匿,而国家不收其毫末之益,岂天所以生此两人之意哉?然心术可赝,而展错难伪,故有才之小人常易见,而无才之君子常难知。晚世过信德而过疑才,重无用而轻有用,崇虚而黜真,进名而退实,非古人察能授官之义也。
○不肖
君子不器,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不成器,不克肖,此衣冠之蠹也,里闬所秽,而题才者所掷也。而大才全才,不幸似之,非真正具眼豪杰,岂能赏识于牝牡外乎!然不器不肖,所谓大才,世不恒出,其近似者,则汉武帝所谓跅弛之士是已。其人往往狂妄任达,不拘绳墨,亦非肉眼所能辄赏。如陈平一县尽笑;罗友好伺人祠,往丐余食;狄梁公纵博朝堂,褫佞幸裘;张齐贤前揖群盗,乞食受金;寇莱公飞鹰走犬,致母投钟流血。嗟夫!此等行径,似未可向致堂诸公道也。
○读子瞻范增论
子瞻<范增论>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又谓其去当于羽杀宋义时。余窃谓不然。宋义承敝之策甚疎,且狠愎自用,听其所为,必至败事。项羽杀之,未为过也,增曷以此去哉?两虎不俱生,当义、羽相持之时,羽不杀义,义必杀羽,事在呼吸,不容迟疑。乃于立谈之顷,立斩上将,如晴空轰雷,掩耳不及。诸将股悚毛竖,不敢支吾。当是时兵未至巨鹿,足未履秦关,而已气盖天下矣。增功名士,遇此英杰,得其主矣,奈何言去?救赵之役,增为末将安然,杀义之谋,非增教之耶?观鸿门示玦,至于再三,其决于杀沛公也,固知其决于杀义也。至于发疽以死,则增实自取之,非羽之罪也。安有为人臣,当主前援剑撞斗,大骂竖子,而其主不艴然大怒者?然羽竟不怒,待之如初,其知增信增何如?在后之疑增,则迫于平之奇谋诡策,非羽本心也。
增刚悍之性,稍见侵慢,辄怒发裂眦,悻悻求去。倘能濡忍旦夕,平谋必露。平谋露,则羽待增当益厚,当此时,楚兵正强,君臣谋合,秦氏之鹿,未知所归也。乃不胜匹夫之忿,发疽以死,何为者哉?况羽倚增为谋主,虽策不尽用,不可谓非知己。士为知己者死。即羽事不成,亦当白首同归,何忍掉臂弃之哉!子瞻不惟取其去,而又惜其去之不早,何说乎?大抵增一褊急之夫,终非王佐之才。张良以黄石之柔道,佐高帝之忍耻,固能就帝业。以增之好刚使气,佐羽之喑哑叱咤,未有能济者也。而苏子谓增不去,项羽不亡,亦过矣。
○论留侯邺侯踪迹
留侯、邺侯,智谋既埒,即一生踪迹,亦多合者。两侯俱儒者,运筹帷幄,料敌疑神,此一合也。留侯学辟谷导引轻身,邺侯亦辟谷导引,骨节珊然,人谓之锁子骨,此二合也。汉易太子,留侯安之。唐易太子,邺侯安之,此三合也。吕后强留侯食,代宗强邺侯食肉,为取妻,此四合也。留侯遇黄石授记,为王者师。而邺侯遇懒残曰:「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此五合也。两公俱全身名以殁,此六合也。两公真难优劣也。
然而为留侯易,为邺侯难。何也?留侯言听计从,而邺侯忧谗畏讥故也。一厄于杨国忠而身全,再厄于李辅国而身全,三厄于元载而身全,四厄于常衮而身全。非有盖世之智,其免乎?要之,两公盖神仙游戏人世者也,非浊骨能几也。
○论谢安矫情
谢安石新亭从容,及围棋赌墅等事,余少时每服其量,而疵其矫也。今乃知安石妙处,正在矫情。若出自然,有何难乎?譬如悬河之辨,一旦缄口;一石之量,忽然止酒,乃见定力。若口吃而不言,恶醉而不饮,其谁不能乎?且自古英雄,未有不矫而成功者也。怯者矫之,以至于勇;勇者矫之,以至于怯。拂之乃成,顺则罔功,此类甚众,难以悉数。即如荆轲、韩信诸人,非世人所谓杀人不眨眼英雄哉!然而句践怒叱,则隐嘿逃去;市人窘辱,则匍伏胯下。非世人所谓矫勇为怯者耶?若安石,则真能矫怯为勇矣。佛氏亦称无生法忍。忍之也者,矫之也。贫者必忧,矫以乐;富者必僭,矫以礼。圣人之道也。人易自高,矫之以下;人易为雄,矫之以雌。老氏之学也。若是,则谢安石之矫,吾犹恐其未至也,而又何疵焉。
○读渊明传
口于味,四肢于安逸,性也。然山泽静者,不厌脱粟;而噉肥甘者,必冒寒出入,冲暑拜起之劳人也。何口体二性相妨如此乎?人固好逸,亦复恶饥,未有厚于四肢,而薄于口者。渊明夷犹柳下,高卧窗前,身则逸矣;瓶无储粟,三旬九食,其如口何哉?今考其终始,一为州祭酒,再参建威军,三令彭泽,与世人奔走禄仕以餍馋吻者等耳。观其自荐之辞曰:「聊欲弦歌,为三径资。」及得公田,亟命种秫,以求一醉。由此观之,渊明岂以藜藿为清,恶肉食而逃之哉?疏粗之骨,不堪拜起;慵惰之性,不惯簿书。虽欲不归而贫,贫而饿,不可得也。子瞻隐括<归去来辞>为<哨遍>,首句云:「为口折腰,因酒弃官,口体交相累。」可谓亲切矣。譬如好色之人,不幸禀受清羸,一纵辄死,欲无独眠,亦不可得。盖命之急于色也。
渊明解印而归,尚可执杖耘丘,持钵乞食,不至有性命之忧。而长为县令,则韩退之所谓「抑而行之,必发狂疾」,未有不丧身失命者也。然则渊明者但可谓之审缓急,识重轻,见事透彻,去就瞥脱者耳。若萧统、魏鹤山诸公所称,殊为过当。渊明达者,亦不肯受此不近人情之誉也。然而自古高士,超人万倍,正在见事透彻,去就瞥脱。何也?见事是识,去就瞥脱是才,其隐识隐才如此,其得时而驾,识与才可推也。若如萧、魏诸公所云,不过恶嚣就静,厌华乐淡之士耳。世亦有禀性孤洁如此者,然非君子所重,何足以拟渊明哉!
○俭约
卢怀慎奉身之具,才一布囊,以席蔽雨。范蜀公与同游各携茶行。温公以纸为帖,蜀公用小黑木盒子盛之。温公惊曰:「景纯乃有茶具!」杜衍第室卑陋,享客多用髹器,客有面称叹者。衍命尽取白金燕具陈于前曰:「非乏,雅自不好耳。」此三公,皆天性俭朴,非由矫饰。第五伦身为二千石,而其妻不免自爨;王良身为司徒,而使其妻曳柴,则我不能知矣。若冯道居茅庵,卧一束薪,以忧归里,躬自樵爨,清苦极矣,若淡然无欲者;然而事四姓,奉十主,忍不可忍之辱,而不忍弃一官,又何也?
吾亲见吾里数人俭啬事,极可笑。其一以赀雄谷升村,食惟稀糜,独能厚饷插秧佣,然每食一粥一酱。佣者食毕去,而鸡遗矢案边,其人见而嗟惜,以为酱也,遂舐之。其一为吾同村人,手致千金,病且笃,不肯饵药。亲友劝之,沈吟半响,乃应曰:「吾闻葛道人药殊验,然无奈价太高何,不如且服陈打茭草药耳。」未几死,闻者皆大笑。此辈岂知惜福之理,不过为儿子积耳。然如某子甲喜放债,子钱极重,家累万金。老矣,尚无子,食两粥,间日噉枯鱼,与众杂作,通身瘠黑。若此人者,惜福乎,痴乎?吾不能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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