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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九述略(明永历十五年、鲁监国十六年辛丑六月十五日)

阳九述略(明永历十五年、鲁监国十六年辛丑六月十五日)

致虏之繇
中国之有逆虏之难,贻羞万世;固逆虏之负恩,亦中国士大夫之自取之也。语曰:木必朽而后蛀生之。未有不朽之木,蛀能生之者也。杨镐养寇卖国,前事不暇渎言;即如崇祯末年,搢绅罪恶贯盈,百姓痛入骨髓,莫不有「时日曷丧,及汝偕亡」之心。故流贼至而内外响应,逆虏入而迎刃破竹;惑其邪说流言,竟有前途倒戈之势。一旦土崩瓦解,不可收拾耳。不然,河北二十四郡岂无坚城,岂无一人义士,而竟令其韬戈服矢,入无人之境至此耶?总之,莫大之罪,尽在士大夫;而细民无智,徒欲泄一朝之忿、图未获之利,不顾终身及累世之患,不足责也。
明朝以制义举士,初时功令犹严。后来数十年间,大失祖宗设科本旨。主司以时文得官,典试以时文取士,竞标新艳取渊源。父之训子、师之教弟,猎采词华,埋头呫哔。其名亦曰文章,其功亦穷年皓首;惟以剽窃为工、掇取青紫为志,谁复知读书之义哉!既不知读书,则奔竞门开,廉耻道丧;官以钱得、政以贿成,岂复识忠君爱国!出临治民,坐沐猴于堂上,听赋租于吏胥;豪右之侵渔不闻,百姓之颠连无告。乡绅受赂,操有司狱讼之权;役隶为奸,广暮夜苞苴之路。朝廷蠲租之诏,不敌部科参罚之文;乍萌抚字之心,岂胜一世功名之想!是以习为残忍,仿效模糊。水旱灾荒,天时任其丰歉;租庸丝布,令长按册征收。影占虚悬,巨猾食无粮之土;收除飞洒,善柔赔无土之粮。敲骨剥肤,谁怜易子?羡余加派,岂顾医疮!金入长安,蟊贼腾循良之誉;容先曲木,屠伯叨卓异之旌。未闻黩货有勾罢之条,惟见催科注阳城之考。盗贼载途,惟工涂饰;虫蝗满路,孰验灾伤!夫如是,则守令安得不贫。繇是而监司、而抚按,尽可知也矣;而佐贰、而首领,更可知也矣:此见任官害民之病也。其居乡也,一登科第,志切馈遗;欲广侵渔,多收投靠。妻宗姻娅,四出行凶;子弟豪奴,专攻罗致。女子稔色,则多方委禽;田园遂心,则百计垂饵。缓急人所时有,事会因尔无穷;攘夺图谋,终期必济。钉田封屋,管业高标者某府其衙;诉屈声冤,公事至偃者何科何院。曲直挠乱,白黑苍黄。庇远亲为宦户,挤重役于贫民。事事贴赔,产已卖而役仍在;年年拖累,人已毙而名未除。官司比较未完,满堂欢喜;隶役牌勾欠户,阖室栖遑。士夫循习故常,餬心民瘼,被害胥谗;睊慝没齿官邪,鱼肉小民,侵牟万姓。闾左吞声而莫诉,上官心识矣谁何。饶财则白丁延誉,寒素则贾董沈沦。荐剡猥多,贤路自塞:此乡官害民之病也。凡属一榜科甲,命曰同年、同门。繇其决择取中,是曰门生、座师;辗转亲临辖属,是曰通家、故吏。又有文社甄拔之亲、东林西北之党,插足其中,丝纷胶结;其间岂遂无仁贤廉洁之士!总之,一壶之胶,不能味一河之水;一杯之水,不能熄车薪之火。而且憸壬机巧,竞赏圆通;持重端方,咸嗤古执。圆通者涂附、古执者群离,必使一气呵成,牢不可破;则小民安得不被其害!且幽、冀、兖、豫五省苦于俵马、驿马,俵马有孳生印烙之弊、驿马有恤马需索等弊;江南有白粮糙粮、粗布细布之弊。一经签役,立致倾家。总来官不得人,百弊丛集。百姓者,黄口孺子也;绝其乳哺,立可饿死。今乃不思长养之方,独工掊克之术,安得而不穷!既被其害,无从表白申诉,而又愁苦无聊,安得不愤懑切齿;为盗为乱,思欲得当,以为出尔反尔之计。繇前所言,谓之巧宦。语之以趋炎附势,门户夤缘则独工;语之以兴利除害,御灾扞患则独拙。尝之以朱提白粲,睃削肥家,则攘臂争首;告之以增陴浚隍,储糈桑土,则结舌不谈。他如饰功掩败、鬻爵欺君,种种罪恶,罄竹难尽。是以逆虏乘流寇之讧而陷北京,遂布散流言,倡为均田、均役之说;百姓既以贪利之心,兼欲乘机而伸其抑郁无聊之志。于是合力一心,翘首徯后。彼百姓者,分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神;其心既变,川决山崩。以百姓内溃之势,歆之以意外可欲之财;以到处无备之城,怖之以狡虏威约之渐。增虏之气以相告语,诱我之众以为先驱。所以逆虏因之,溥天沦丧,非逆虏之兵强将勇真足无敌也,皆士大夫为之驱除难耳。若果逆虏兵强将勇足以无敌,彼江阴一小县,不过靴尖踢倒尔已;虽内有储积而外无救援,乃犹慨然拒虏,闭城坚守,男子出战、妇人馈饁,虏攻之百道,半年始拔。阖城自屠,妇女、婴儿俱尽;而虏之骁骑死于城下者,亦且数万。其时南徐、毘陵、吴兴、金阊设能各出奇兵犄角,此虏其有只轮北济乎?奈何孤城独抗,远近俱靡,粮尽胆丧而力竭,无益也。细民不能远虑,岂知逆虏得国之后,均田不可冀、赋役不可平,贪黩淫污、惨杀荼毒,又倍蓰于搢绅之祸哉!今虽悔之痛之,无可为也矣。「书」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此之谓也。
虏势二条
奴虏种类,原自不蕃。先年李宁远以奴隶儿子畜之,玩之掌股,使其长养内地,知我虚实情形;又加以龙虎将军名号,使得控崇别部,狡焉启疆,失于防御,遂灭北关、白羊骨诸种,益致披猖。又贼臣杨镐、袁崇焕前后卖国,继丧辽阳、广宁,滋蔓难图;然犹二十年蹂躏,三韩、燕云屹然无恙。即曾两入朔易山东,未敢公然盘踞。祗因流寇攻陷京城,惨杀文武。吴三桂愚騃竖子,失于较计,欲报家仇,勾引入寇;逆虏遂令三桂为导,乘机掩袭北京。我人既以为德,不复先事防闲;复以南北中分之说,愚我满朝文武。我文武处堂燕雀,仓皇不暇绸缪;又乘我四镇之乱,并取河北、江东。此时弘光初立,又非令主;倚毗者枢辅马士英、勳镇方国安。士英借台衡密勿之重,开西邸以卖官;国安总四十八万之师,拥中军而作奸。大将既系庸材,参赞都非佳士;仅逞炰烋之气,谁知堵御之方。遂致虏渡江,只矢不折,两浙、八闽卷箨飙风。其时瑜已潜来日本,未尝目击沦亡;兴言及兹,目眦尽裂。
奴虏之下江南、浙、闽也,本借西虏之兵;江阴亡失过半,赔偿大费周折。西虏恃协赞之力,责报终无已时;满部倚老旧之恩,恣行全无忌惮。责报者尚未盈其欲,恣行者有简制之嫌。由是外内之心,渐生乖异。八旗各有头领,政每出于多门;一朝自相龃龉,疮难补于百孔。而且老本有子女玉帛之乐,心所恶闻者战争;蛮子遂卤掠谿壑之怀,意所图全者规避。地方既广,防守自多。尽发满虏,则满虏有限;纯用汉人,则汉人可疑:进退维艰,固难自决。初时内地殷富,一抄抢,则盈千累百;是以钻营入伍。近者民间财尽,极搜索,仅锱铢升斗。因而厌苦为兵,奉调发则涕泗沾襟,闻鼓鼙则心胆堕地;名城无百骑之守,省会少及千之营:尽是蛮子、汉官,一味虚声恐喝。今所防者,浙、闽边海而已。内地义师未敢突起,已自络绎旁午,十室九空如此。其沿海诸营,甚至半年无饷;万一忽有纪律之师乘间而起,已敝之虏,如何可支?家家装束辎重、人人顾恋妻拿,惟有长驱渡江而已。虽有郎二省公忠爱民,然一支难支圮厦;又且各虏久已疑贰,事势急迫,满、汉终不相能:此直、浙之虏势已尽在目中矣。既得南京、浙直,则江右、湖湘、福、邵、延、建一时骚动,粤东、粤西截为悬瘿。盖广信既下、常山固守,则虏兵不敢下南雄、越梅岭;袁州复定、湖湘驿骚,则虏兵不敢出韶州、度杉关:马病无可更、伍虚无所补,二虏若不面缚归降,惟有束手待尽:故曰悬瘿也。如此,则天下财赋之区一旦皆非虏有,云南即无他故,仅足协济贵州。逆虏号令所行、征发所及者六省,山西、陕西、四川之粮尚不敷汉中、交城之用,漕储既绝、太仓日空,长芦盐法不行、宣文税课虚设(旧校云:宣文疑当宣大);其余河南、山东、北直租庸有几,临清、南旺、夏镇尽成废阁。况宫中燕赐、郊庙祭飨、百官俸料、军卫月粮、边关款赏、军前火药弓矢衣甲器械一概取给于此,而又加之以士马刍粮;唱筹何计,量砂点金亦难!指石脱巾之呼,势所必至;逆虏其能支乎?而且南畿、江、浙劲兵逼临,国藩从中而起,则八闽、两粤奄为我有;则虏之所防者愈广:睢汝、归陈、蕲黄、汉武、岳鄂、襄樊、荆湖南北、许颍、青徐数千里间,处处须设重兵大将,少则不足以战、多则力有不能。与前代汉、赵、秦、晋之事时异势殊,西虏及西北辽人不利犒赏,抢掠而有锋镝死亡之忧,谁肯复应其募;掉臂而去,转生内难。瑜谓虏国日困一日、虏粮日竭一日、虏兵日少一日、虏势日衰一日、虏民日苦一日、虏心日离一日,万万不可复振,盖谓此也。逆虏不北遁,不久必有图之者:此幽、燕、辽、陕之虏势已尽在目中矣。去年八月十四日天日晴明,但闻空中厮杀声,人马旌旗历历可数;自巳至未,外来者大胜,从内出者尽灭,飞血洒空。岐头一镇数百人,家家尽见、老幼俱见。其余民谣,各处如出一口。以天时人事合之,虏之败亡必矣!虏既出口之后,万分不敌。元朝应昌地广城坚、水草美善、部落蕃衍、马壮粮饶,且祖宗功德在人,人不忍背;逆虏事事不及蒙古,抑且壤地褊浅,海西毛■〈虫粦〉鱼皮穷寇,中国即不穷追,其灭亡可翘足而待。一应进取机宜、奇正道路,今徒托之空言,不必预为宣泄。
虏害十条(妇人放衙参附)
东人之害,自江以北至南京。
沿海有防边养兵、藏匿接济之害。
近海有造船帮工值匠之害。
签发舵梢之害。
内地有签派船料、搬运木植之害。
省会近城各郡有放债举息、买官附营之害。
仕宦有配发上阳堡、宁古塔之害并入旗披甲之害。
买官但计得钱不问色目之害。
打老鼠之害。
拆房屋之害。
何谓东人?
奴属辽东诸人,先将童男女狡狯者或婢妾之属出之于外,虚词哀哭,以乞人家收留;或傍于左近空房门庑止宿,或倩人做媒鬻卖。觇知既有着落,或数日、或数月,近者一二日、远者年余,其人来认,声言捉获;诬以诱逃拐带僮婢,历历招承。但凡干涉,满洲听其指挥,无敢违抗;其家立破,如其欲而后止。更有串同人家旧役奴仆合词拐骗,本人无处称屈、邻佑不敢证明。是以无良奴婢侠此纵肆,上下无等,最可痛伤!
何谓防边养兵?
沿海营伍以防边为名,一月、半月徼巡一次;便须附近民家打火所过之处,趋承供应。临行,并其鸡豚畜产、罂粟壶浆一概倾倒担负而去,甚且掠人床帐衣被、铛釜器皿。是以近兵处所二、三十里之内,每日黎明便将各物搬入山僻丰草箐篁之中;但留破釜窳器在家,食用支应。其营兵半年无粮,编派民间分养;既有鱼羹酒饭,复索鸡肉菜茹。贫者两三家派供一日,稍可者日逐坐养一兵;贫民半菽不饱,情何以堪!既已养之,仍要淫其妻子,不敢不从。若有一家杀死兵丁,诬以谋逆,则阖村洗荡;不得已忍辱忍气,不敢轻举。
何谓藏匿接济?
义兵登陆,素与虏人饮博欢呼、结盟交托、途遇问讯,毫无嫌疑。义兵在船除鱼鲜外,其余醯酱菜蔬、酒浆肉食、布花絺苎自须市之乡人,米粮亦征取民户,油麻、竹木事事须之陆地。其欲索诈乡民者,便指曰某窃藏山海寇盗、某家接济海贼;需索既遂,官司亦不根究虚实。(阙)。
造船帮工值匠者。
海口造船,并派近海民帮工舂灰、牢钻匠作,饭食更须民家承值;虽官给朱银,百姓不胜扰害。今岁造船,明岁又须修船;修而复烂,烂而复造。何时底止,穷民何以聊生!
签发舵梢者。
农田之家,本来不谙水利;或时内港小舫来往,岂堪出海撑驾大船!奸人妄报某某堪作舵工、某某可充水手;其人心不愿行,势必重贿营脱。既签之人,不论家口多少,着落本村公保,便终年养赡,又要朋派舵梢辛力银两;穷民有屈难伸。
更苦者,签派船料、搬运木植。
小木犹可十人或数十人足以举之,数日便交割。访知某家山有大木堪作含檀、舵□、大小桅木者,不论远水十里、百里,一笔号取曰「某衙门官用」。湿松桅木非千人不胜,次者亦数百人而后举;劳苦一日,或曳十里、或曳里许,逐晚止宿树傍,不顾豺狼虎豹。倘有奸人伤损,赔累必致倾家。何处佣募千人?知于何日得赴深水?不幸有一巨木,阖境受其灾殃。又且所过之处,坟茔、禾稼一踹俱平。利害如斯,其家安得不重贿营免!营免之后,仍复不许砍斫损伤,以需后用。其人明知后累无已,权且医疗眼前。往时祖茔乔木,以为廕庇美观;今惟祝其速为枯朽,子孙犹得延生。
省会郡城有放债举息之害、买官挂名之害。
访知其家殷实,诱以买官;或有官事牵连,劝令附着营头名色。始初,亦甚有效。一时狐假虎威,凡属酬谢馈送、叩见贽仪、衙门犒赏,一切代为料理,不须私囊见取一钱。于是高低上下成群结盟,管家厮养打合一伙。大哥、兄弟,称谓亲亲;酪酢往来,酒盃捷捷。年深月久,一一堆积;子母盘算,囊橐俱空。或以多余银钱,委托生息;他如急切借贷,倍称难偿。栓锁鞭箠,为过期之利息;出妻献子,作别项之添头。其软局坑人,有如此者。
京官外任有配遣上阳堡宁古塔之害、〔入〕旗下披甲之害。
初入旗下,各投座主;既欲得官,复索见钱。有人招认应发,俱名「京债」。官才到任,债主随临。百事未遑,先要理完本利。自非贪酷,其钱何处得来;或托本管干办,别处设法那补。京债甫毕,又须遣人入京叩头送礼谢荐。渔猎所得,仅仅供给恩主。恩主,瑜谓逆虏之畜汉官以渔民也。譬之渔人畜鸬鹚以取鱼,谨其绦嗉,放之中流;阳乔小鲜,充其口食;巨鱼力举,扼其吭而攘之。攘而复放、放而复攘,循环不休,毙而后止。或者犯赃发觉、或者随坐作奸,动辄配发上阳堡、宁古塔;奥援有力,入至旗下披甲充兵。虽官职极尊,亦自编入营伍。此时无钱营免,必须荷戟差操。较之明朝遣戍、前代贬窜,统体不同,相去悬绝;即如轮作城旦,尚为过之。此辈亦名缙绅,不知何乐于此!而蒙面丧心,甘为人役之如此者。
倡优奴仆、舆台丐户,法所禁锢;其身远者及其子孙,而有钱可以身致青云。
逆虏猥乱中华,宪纲扫地。不拘色目诸人,有无犯过,轮钱皆可买官;或十人、五人朋买一官,发场傀儡推一人出色。官资多寡,诸人炤分均摊。或诸色贱役人等入在旗下、或乳母阉官之家承应,视其口舌便利、活动小心,有意营谋者认定几千几万;不论道将大小,随缺辄讨一官。朝为仆隶,暮列冠裳;昨日俳优,今朝弁冕:倚托恩主势焰,宪司一体施行。凡属此辈得官,比常更加察察;心恐他人轻慢,无端作福作威。凡属同僚属官,更须加意周挚、分外小心。若非良心尽死、廉耻尽丧,岂肯狼藉至此!士风何恃而不坏,民生何恃而不穷!
丑莫丑于打老鼠。
满营妇女靓粧艳服,三五成群,联袂行游;市廛酒馆,无有不到。或取币帛、或贳酒郁,所值数金,一文不与;但曰『今日不曾带得银来,算该你银几两;你看那位嬭嬭标致,拣一位打个老鼠罢』(打老鼠者,淫媾也)!若与理论或索还原物,便称调戏,反行喊叫;非魇非梦,任其匈夺。业在市肆,又不得不开列营生;源源若此,何门控诉!
惨莫惨于拆房屋。
晕翼乌衣、高门大第,有无眷属,任意鸠居;出入启闭,无期饮食,喧嚣无度。初时仅止厅事,以渐沿入深闺。阀阅门楣,立见一时狼狈;窗棂樯带,必令四面通穿。殖殖其庭,广堆刍粪;有觉其楹,专系马骡。此犹其小者也;必使外内无别,百道宣淫。少不遂心,构成大逆。又且借居停之好,多生枝节;无穷嫌衅,尽起于日夜盘桓。是以缙绅巨室,反就乡舍村居。本宅欲图别卖,又无售主;乘其迁移代去,自行拆毁。栋梁桁柱,折作柴薪;甃石连甍,委之粪土:数千金拮据而成,数十金零星而尽。毁拆之后,数月便长蓬蒿;一望蕃芜,黍离伤感!至于边海房屋,借窝藏奸细名色,务使家家壁落穿通;一则便其搜索财物,一则妇女无所隐藏。诸凡所为,何惨刻之甚!
奇莫奇于赵固山之妻以妇人放衙参。
凡遇有事,高座堂皇,开门唱赞:标属长随,排班参谒;拘提笞责,发放施行。有时出外游观或者亲属燕饮,飞黄熠熠、车马轩轩,列骑卫行、前驱警道:霜戈耀日、赤帜绯云,俨然一雌固山也。虏人之纲纪如此。
其余奸淫万状、科派百端,又其罪之最重者。然一部「十七史」无处说起,反阙此二项。他如:既纳民丁,复输盐灶;一人两役,朝暮值官。见事风生,吹毛索垢。牧养生,遇物攘夺。大兵所过,四出骚扰;指称奸细,搜灶株连:处处皆然,人人饮恨。虽民间冤惨号天,然无力俾离水火。又苦笔力短弱,不能绘监门之图、播道州之咏,奈何!
灭虏之策
灭虏之策,不在他奇,但在事事与之相友。彼以残,我以仁;彼以贪,我以义:解其倒悬,便已登之衽席;出之汤火,斯为沃之清凉。则天下之赤子与天下英雄豪杰,皆我襁褓之子、同气之弟,安有不合群策、毕群力以报十七年刺骨之深雠哉!逆虏虽有神谋秘策,亦无所再施。况黔驴之技久穷、山鬼之术尽露,全为百姓勘破,毫无足惧。故知一败涂地,必不可支也。彼之所以能据我中国者,原乘我民心之叛而用以张其威,所以到处望风溃散,未尝一战而已窃取天下矣。今百姓之叛虏,更十倍于前日之叛明;而民心之思明,更百倍于前日之望虏!何以知其然也?己亥年,同国藩入长江,南京未下、兵律尚未严,而江右、江左、蕲、黄、汉、沔已云合响应,翘首而望时雨;即家室、妻拏、躯命事事可捐,而惟望大明之光复。民心之迫切,亦甚可怜矣!倘能不毁其家室、不污其妻子、不戕其躯命,民心之爱戴,不言可知矣。瑜身在行间,亲知而灼见,日与各处士大夫相接,已自与耳食而涂说者不同;况瑜又拳拳恳恳,梦寐饮食于此者哉!有人焉,果能以仁义之师过之枕席之上,而又雷厉风行,譬则鼓洪炉以燎毛、决冲波而漂炭,咄嗟而办耳。
然有万有一虑者,即以己亥之秋之故也。攻城不能拔而去之如弃敝屣,使天下戴香盆、供馈饷之父老,人受毒痛;海上之师,恐不复取信于天下!然国藩入江之初,有识者已先策其必败矣。今若议定下手吃紧之处,更其弦、易其辙,威之以武、附之以文,诛其残贼、绥其士庶,玉帛无所贪、子女无所幸,而又号令严信、处置得宜,则垂绝之百姓忽然更生,民情鼓舞欢乐何如也!既信而乐之,则数郡之后,远迩归心;东征西怨,传檄而定矣。彼即不量其力,欲与我抗;譬之以卵投石、以指挠沸,至则糜烂尔已,何能有幸哉!前日南都之败,乃闽师之自溃,非虏者胜之;亦何得藉以为口实也!
即如时俗之见,谓虏弓劲骑勇,何以当之!此未知战者也。骋檀车于平原孔道,则飙驰电逐;遇五尺之坑,则忽然自陷。转圜石于高山峻岭,则雷击霆摧;入寻常之谷,则颓焉不出:理势然也。今江南多河塍沟浍,无成列之道,则马不能驰;我取敌于数百步之外,敌射我于数十步之近,则箭无所用。即与比力较投,犹以我之所长,攻彼之所短。况我熟其山川、审其要害,据其形胜;结其豪杰、得其民心,鼓我士气。又且出奇无穷,从天而下。虽有乌获,不能奋其力;虽有神鬼,不能测其机。是惟有不战;战则必胜,万万无疑也。彼逆虏不走不降,则釜中之鱼,惟有焦灼而已矣。若顺治不死,取之较易;惜今乱离纷杂,恐江北已致分崩!军志曰:『天道后起者胜』,今有其时矣;『兵义者王』,今有其势矣!
孤臣饮泣十七载,鸡骨支离;十年呕血,形容毁瘠、面目枯黄,而哭无其廷、诚无所格!申包胥其人杰也,能感动雠仇之秦为之出五万之师,统之以三大将,阅国历都,复既亡之楚,不失尺寸;况此时秦、楚岁岁构兵者。故曰:包胥其人杰也。彼独非人臣哉?瑜腆颜视息,能无媿之哉!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立功成名、声施万世,未有易于此时者也。时乎、时乎!遇此千万年难遇之期,而弃之轻于鸿毛;吾谓智者之所不为也,仁者、义者之所不为也,有志者之所不为也,亦甚可惜矣!
以前数款,名曰「述略」。述者,记其行事,无有粉饰文致;略者,具其梗概,不能委曲周详。诛恶者法贵从宽,执笔者理宜存厚;况乎鬼蜮暧昧败俗伤风,事难直书,须敦大体。又且年来酬应既寡,闻见日疏,年衰善忘,转眼遗忽;偶追昨事,数日难寻:一时欲历叙精详,其势不能捷得。是以挂一漏万,略述大端;然已发上冲冠,罪不容戮矣。贤契幸为存之!他日釆逸事于外邦,庶备史官野乘耳。
辛丑年六月望日,明孤臣朱之瑜泣血稽颡拜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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