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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供役纪事(明永历十一年、鲁监国十二年丁酉六月)

安南供役纪事(明永历十一年、鲁监国十二年丁酉六月)

自叙
媿我中夏沦胥,外夷闰位;天既不赋瑜以定乱之略,瑜何忍复生其任运之心!是以逋播异邦,流离一十三载;间关瀚澥,茹荼百千万端:庶几天日再明、沈州复陆。乃忽有安南国王檄召区区相见之际,遂为千古臣节所关,不死不足以申礼;然徒死亦不足以明心,不得不亲至其廷,往返辩折。况瑜大雠未复,又何肯轻丧于沟渠!故不亢不挠,以礼譬。国王之识习局于褊浅,而才气频近高明:谗夫鴞张,极力煽其焰;元臣箝口,无或措一辞。独力支撑,四面业射;逼勒有甚乎卫律,嗟叹无闻于李陵。虽十一日磨厉之锋,不敢轻试;而三百年养士之气,未得大伸。谨将逐日问答、行略、书札,录为一卷。芟其诸臣问难,嫌于繁冗也;隐其行间机务,为彼慎密也。子卿以奉使困饥雪窖、洪皓以迎请流递冷山,节烈尚矣!瑜则无所奉也,无所奉则不必记;然关于国也,关于国则不敢不记。因志之,曰「安南供役纪事」云尔。
一、该府于丁酉年正月二十九日奉国王缴,檄取识字之人;故压不发。至次月初三日一时,掩捕如擒寇虏。闽音「朱」与「周」近,误呼「周相公」;周述南手足无措,遂以后事嘱其妻子而后往。放归,如获更生。其势焰之慑人也如此。捕至,不言所以;久之,差官面试作诗写字。瑜不作诗,但书『朱之瑜,浙江余姚人,南直松江籍。因中国折柱缺维、天倾日丧,不甘薙发从虏,逃避贵邦。至今一十二年,捐坟墓、妻子。虏氛未灭,国族难归;溃耄忧焚,作诗无取!所供是实』。余人概不作诗,炤瑜具供,但小异耳;不知何解?
一、该府作色厉声恐吓之云:『此外更有何人通文理?速速报来!到上边去,说做不得』!诸人寂然。瑜抗辞答之云:『此是该府事;何人通文理、何人不通文理,该管者岂有不知。我岂知道!若上边觉察出来,自有承当;何与我事』!
一、该府令人看守,势同软监。瑜语之云:『此非一日之事,岂有不饮食之理!且我寓中,谁人炤管;应带行李,谁人收拾』?语塞,然后放归。随差班役,谕令居停伴守外,复差人竟夜游徼;瑜度必不能自脱,毫无贿嘱求免之意。此时即欲自裁,方不受其余辱;又念愚人无知,谓是惊惧而死:故须至彼死于国王之前,方得明白。亲友来送者,瑜已作死别。吕苏吾不解,根究其意;瑜虑其恐怖,别生枝节,遂更端其说。
一、两日内连往占上见翁仪簿及各该衙门仪簿署镇土王,用一「钦奉敕书特召恩贡生某」名帖;以下衙门,概不具刺。小官无知,坐瑜于别席;亦不与较。
一、初三夜半,方归。初四,晨去暮返。二鼓,促行;寓中行李不容收拾,即一纸别家之书亦冗不及写。本寓无人看管,亲友不敢受托;后致被盗,繇此也。
一、初五日,先至旱泥。各处差官齐集;夜半传发,惟传瑜一人,余人禁勿往。至彼,众差官俱坐定,不为礼,瑜竟入上坐。差官云:『茹主(犹华言「大王」也)征诸儒,如何议论』?瑜应声答云:『天子方得言「征」。大王即尽有东京土地,而中国尽复其位号,不过荒服一诸侯王耳;何敢言「征」』!差官点头曰:『派、派、派』(平声;犹华言「是、是、是」也);连说八、九声。差官曰:『贡五与举人、进士孰大』?瑜料其意重在进士;先时,有进士至彼,曾受其困辱。故迎机逆折之曰:『贵国不知科目之义,故云尔。贡士便是举人之别名,故称曰某科贡士;若贡生,便与举人、进士有分别矣。至于大小,则不在此论。我国朝初重贡;成、弘以后,单重甲科,谓之「两榜」。即如贡生,亦有不同:有选贡、有恩贡、有拔贡、有岁贡、有准贡例贡高下之不等。国初之制,外舍升内舍、内舍升上舍,成均积分,累升率性堂。分数既满,优者入为宫、詹、坊、谕,劣者出为科、道谏官。又有税户人材、贤良方正、耆儒等名目,除授更优:郑湜起家为布政、严震释褐拜尚书;进士初授,或为县、佐、尉,似未得与之颉颃。惟成化朝以边储匮乏,许令博士弟子员及民间俊秀输粟入成均。后来积分之制遂废,始单重甲科;即有调停之者曰三途并用,终不胜甲科之贵矣』。或问取士法;答曰:『周官,卿大夫察举;而侯国贡之。天子升之司马曰进士、司马升之司徒曰俊士;然后考德而命爵、因能而授官,其制尚矣。汉朝以选举公车贴大经,十道得五为通;最为近古。故得人为最多,而经术之士重于朝廷。唐朝试士以甲赋律诗,始为雕虫小技;有志之士鄙之。宋朝试士以论策,此外各有明经、韬钤、宏辞、茂才等科。明朝以制义:第一场四书义三、经义四,合七篇;第二场论一首,诏、诰、表(内科一道)、判五道;三场策五道。乡试中式者为解元、经魁、举人,会试中式者为会元、会魁、进士。廷试策一道,磨勘进呈、台司读卷,天子标题。第一甲第一名为状元、二名榜眼、三名探花,第二甲、三甲为进士、同进士出身;多则四百名、少则三百名,国初亦有中一百名之时。子、午、卯、酉为乡试四科,辰、戌、丑、未为会试四科』。问曰:『既如此,如何有癸巳科状元』?曰:『此永乐以虏儆亲征,皇太子监国于南部、太孙监国于北京,避嫌不敢临轩策士,故迟廷试之期;原是壬辰科进士』。曰:『派、派、派』。旁一人曰:『太师真文武全才』!曰:『此因下问而奉告,不过古今掌故耳。若于书无所不读,而又知兵善用,方是文武全才;不肖安敢当此』!
一、初八日,至外营沙(安南音「陵甲」),为国王屯兵之所。见翁该艚,帖同前(该艚者,专管唐人及总理船只事务;以该伯为之)。
一、本日,投翁该艚书。
之瑜托身贵国,谊同庶人。庶人,召之役则住役,义也。但未谙相见大王之礼何如;承役而退,以不见为美。所为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亦义也。此两三国人之所观听,非细故也。之瑜出身自有本末;远不必言,近日新膺大明敕书特召,三国之人之所通知。若使仆仆参拜,倘大王明于斯义,必且笑之瑜为非人;惜身畏势,而轻亵大王,瑜罪何辞!若突然长揖不拜,虽甚足以明大王之大、之高;万一大王习见拜跪之常、未察不拜之是礼,逆见嗔怒,必万口同叱以和之。之瑜异国孤身,岂不立致奇祸?久闻阁下高明大度,通达国体、晓畅事务;伏乞先为申明,然后敢见。之瑜此情,必无一人敢为传达;不得已,托之笺札,幸恕幸恕!即日,朱之瑜顿首载拜慎余。
一、该艚入启国王,即日命见。文武大臣尽集大门内右厢,其余侍班肃然,持刀环立者数千人;又非九宾见客,万目共注。奉命之人传呼迫促,瑜及门不趋,徐徐步入;侍班大喝,瑜不为动。见国王,立致一名帖;与前帖同,但前加「本年正月」四字、后加「顿首」二字。诸大老屏人面见,彼此不相为礼。
一、语同事翁斗曰:『见国王及该艚,从来无不拜之礼。今与公各班相见;我今日以生死争之,慎无随我以累公!先时欲言,恐公震怖;公若舍得死,则不拜可耳』。于是翁姓者先拜,瑜直立于旁。差官启事毕,来就瑜令拜,瑜作不解状;举侍班之仗于沙中划一「拜」字,瑜即借其仗于「拜」上加一「不」字。差官牵瑜袖按抑令拜,瑜挥而脱之。国王大怒,令长刀手押出西行。瑜毫无顾盼,挥手即行;语同行者曰:『尔辈何故随我!我此去,至好是下监。彼国监禁,公行需索,所费万端;我止办一死!尔辈已拜无事,不须随行;但远觇之可也。若此去便杀,倒得干净』。因解身上鲜衣与之,惟整束旧衣同去;不知其赴该艚所也。
一、将相文武大臣通国震怒,谓瑜挟中国之势,欺陵小国;共启国王,誓必杀瑜。该艚共议,抵暮方归;同事者拜毕,瑜仍前一揖。因瑜外江人,随发医官黎仕魁家;令黎医官委曲劝谕,云『不拜,则祸不测』!答云:『瑜只身至此,岂敢抗大王;顾诚不可拜,又不敢畏威越礼』!是夜往复再三,夜分不已。云『不拜,则必杀无疑。此间杀人极惨酷,何不自爱至此』!同行者俱极力排诋;瑜劳倦已极,厉声答云:『前日从会安来,与亲友俱作死别,非至此方拌一死!今日守礼而死,含笑入地矣;何必多言』!黎亦愤亦怜;乃云『既坚意如此,再不必言』。遂复该艚。
一、次日,黎明而起。自取其牖下水,洗沐更衣,撮土向北拜辞讫。俟天明,余人尽起;将家事嘱托陆五:『卖寓中所有之物,还弥左卫门银四十两八钱、寓主权兵术房租银三十两;余者与汝作盘费。带来衣服行李,尽付苏五吕。□内楼供奉敕书,拜上仔细收好,带至日本;待家下有人来,附去』。嘱毕,对黎医官云:『我,大明征士也。此国家百八十年来未举之旷典,公应不解征士为何名。我于崇祯十七年、弘光元年前后被征二次,不就。四月间,即授副使兼兵部郎中,监方国安军四十八万;复不拜。后以虏变,逋逃至此。谊不可拜王,是以不拜。我来外国十三年,即梦寐中不漏一字;所随童仆俱非家乡带来,故各处交游无一人知者。今曰死矣,不得不一言。我死后,乞公至会安与外江诸友一言以明之。死后科尔辈不敢收骨;如可收,乞题曰「明征君朱某之墓」』。
一、交趾通国大怒,磨厉以须;即中国之人,无不交口唾骂。平素往还亲昵者,或随机下石以求媚、或缩朒寒蝉以避祸;即有二、三人不相攻诋,然无或敢评隲一语者。惟日本诸人,啧啧称奇耳。本日有李姓字耀浦者适至,该艚迎谓之曰:『不信世间有如此狂人』!李云:『未识其人;一见方知此必有故矣!所对之言甚直;空谷之音,此人而已』。该艚复呼瑜,面问「征士」云何?且云:『言语不明白,授纸笔令写』。瑜即写:『崇祯十七年被征,不就;弘光元年复征,又不就。第三次竟除授江西等处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兼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监荆国公方国安军;复不拜。于是阁部、勳镇、科道等官交章论劾之瑜偃蹇不奉朝命,无人臣礼;章甫上,瑜即星夜遁逃澥滨。数月不见缇骑,已后遂有逆虏之变。之瑜不别家人,只身前来日本已十三年、至贵国已十二年,受苦不可尽言;岂敢以藐藐之身骄傲大王,自取杀身之祸哉!今大王不察不拜之是礼,赫然震怒,瑜又何言!杀之可也,监禁可也,拘留可也;顾独不可拜耳。本年正月,钦奉监国鲁王敕书,别有誊黄;不再赘』。瑜或书或语,谈笑而道,了无惊怖之色。该艚回顾其妻曰:『好汉子』!
一、本日至次日,国王五次密密差人至会安察访事实;隔别前后差人,不许会同。幸诸人无一至该府家,计无所施。
一、大小官员纷然问难,逐日踵相接也。其来者直入攻瑜,绝不及于同事者;同事者因得乘机逸去。其后习以为常,竟远避以伺之,瑜始为孤注矣;归则让瑜云:『随口应附,同他混帐。何必根极理要,与之往复周旋;终日唇枯舌燥,那有如许精神』!瑜佯谢之曰:『已喻』。然来者必接以礼、答者必竭其诚如故也。一日,有一下僚年少意颇自矜,偕数人来;其人已再至矣。问曰:『天根月窟,先生解来』!曰:『我不知』(我音「岛」,大王及尊者自称之词)!曰:『如何不知』?曰:『不知便不知,却又有个如何!你不知中国之大,学问之深如海一般,故曰「学海」(你音「迷」,呼最贱者之辞)。中国书籍之多,汗牛充栋,五车不足道也;岂能尽读!况去家十三年,目不睹书史;韦编久绝,弦手生疏』。其人改容谢之曰:『小可未达其理,唯愿先生明解,以开茅塞;不敢问难』!曰:『问难何妨。邵尧夫、程夫子托名引喻,固自不知;即如李太白诗「朝游三山、夕憩五岳」,此亦可解乎』?旁一人治历局者私咎之曰:『见渠倨傲无礼,故拒绝之。一曰「韦编」、一曰「邵程」一曰「诗」,岂是不知』!其人固请之;答曰:『河图、洛书,方位各居;先天、后天,无缺无余』。又曰:『上下四旁、左右前后,少多配合,各得其九。四九六六,盈城花柳』。其人喜曰:『果是不知』!治历者曰:『一八为九,二七为九,三六、四五皆九;岂非三十六宫』?于是逡巡而退。
一、十四日,该艚又复差官谕意;瑜引韦祖思拜夏主赫连勃勃,勃勃怒而杀之为比。差官沈吟不信;寻史书与看,将书复该艚。复来索前所写者再写一纸;瑜不写,但复云:『大王偶得一士人到此,不能与之商略天下国家之大务,而顾屑屑于「拜跪」之间;窃恐闻之远方,有以窥大王之深也!以大王下士,千古美名。美名不居,而必责瑜之一拜;拜毕,人谁知之!孰与美名传之天下后世之为大乎?瑜守礼而死,死无所恨;乞高明亮之』!其末,大书「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十数而已。
一、同时又一文官至,写云:『太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识人事乎』?曰:『不肖寡学薄识,乌足以知天文、地理!至于三才之实理实事,稍稍窃闻一、二。大王尽礼而来教,必能佐大王国家之大务;若不循理而强以威逼,不肖延显待戮,更无他说也』。本官咋舌而去。前此来者多称「先生」,瑜答云「足下」、自称曰「我」(安南音「岛」。「岛」者国王与上人自尊之辞,犹华言「本部」、「本院」也);因其人称「太师」,瑜自称曰「不肖」。已后无不称「太师」,自称曰「小子」、「小可」;惟介弟一人称瑜曰「尊师」,自称曰「小某」。
一、该府闻其事,勃然大怒;立时登舟来至外营沙见国王,欲重贿奥援,期必杀瑜以快其志。适国王以他事差人相遇于顺化,去营沙咫尺矣;因有紧急事务,星夜促回,计不得行。及完事,星行来至,往返又复数日;议礼已定,无可下手,衔恨不绝。可见死生有命,非人谋之所得施也。
一、自十五已后,各官来见者礼貌隆重,如见其国王及尊官之礼,止于不拜耳。该府泊舟河下,逐日亲见;无可如何,敢怒而不敢言。因黎医官作通事,言语亦不明辨;大凡问答,俱用书写。写毕,即将去复王;可见俱从王所差来。或将原纸送还,或竟持去。前来刺探者,时时不绝。瑜去家十余年,久绝欢笑。至是,同事及从行莫不怪瑜舛错,无可告诉,抑且嗟叹诋毁之声不绝于耳、怨怒之色时接于目;不得已,逢人便笑,了无忧疑。先是,闻彼国载籍杳然,未有印证,死不得白;旋知其国多书,便可畅意舒发矣。
一、十七日,草疏已就,封附王凤。酬对之外,别无他事;惟有整衿危坐,且夕俟命。
一、前所差人,十八日尽来;回复察访无所得,无可借以为名。
一、十日之内,逐日杀人于瑜寓西。莫不先枭其首,次将骨肉为臡,筋骸、肠胃抛撤满场,以致乌鸢、犬豕竞来就食;血染泥沙,肉饱异类:夷风惨刻,惟以张威。其意不过使瑜惊惧耳。
一、国王虽不知大义,然颇好名;既无名色,不便擅杀。十九日,遂致一书,令瑜仕于其国,有「太公佐周而周王、陈平在汉而汉兴」等语。是日即答之,余意错见于答书之中。
复安南国王书
猥辱元臣赉领翰札,捧缄面读,一再至三。虽中间字义句语多系安南国书,与中夏自不同文;然前后词旨明白,洞然俱晓。愧之瑜无德无才,岂敢自比鹰扬之哲、六出之英!至于康济阜安之略、尧舜君民之怀,居恒诵习,未见施为。若夫识时在乎俊杰,多端奖借,无一敢承!
窃闻大王超世之姿,动合于道。往年处分诸事,有德有礼;古之贤王,何以过之!近以承命执役,来此旬日,灼知中夜求衣、旰日忘食,简明机务、精勤训练;于以削平大憝,铭勳复辟,在于指顾间已。若所谓「用兵之玅在乎军形」,古无其词,或者师心而独造;愚所未喻,未敢曲意以相徇。夫军形者,就刺料、简练、处舍、收藏而言耳;是即所谓军实,而非用兵之玅也。用兵之妙,太上以名,声次之、情次之,形斯下矣;至于形见势诎,此又其最下者也。即曰形之,敌必从之;此正敌不知其所攻、不知其所守,徒因我多方诖误,以为进退、以为防御耳。虚虚实实,变化生心;示之以形,非真有形之可见也。今大王复雠雪耻之师,真义兵也;正之即为名、扬之即为声、通于众志即为情。彼之百姓,身居涂炭;自应前歌后舞以迎王师。若不自量而来战,则亦角摧而崩尔;何必料简军实、五围倍攻而后克哉!
然其善之善者,则在乎用贤。即举来谕所云太公、陈平,瑜虽未敢当其任,窃得借以发明其说。太公,殷之老也;何以周得之而王?陈平,魏之产也,亦尝事魏与楚矣;何以去楚适汉,楚、魏随之以亡?可见天生英哲,既锡之以神明迈种之才,必资之以感愤豪壮之气;何能与陨箨共腐而流沫同消哉!不北走胡,必南走越矣。幸大王加意周诹,毋使其外资敌国也!以大王天授异才,得贤而辅,内归万姓、外展故土,则有拱揖指麾而治耳。若瑜既非其人,亦无其志。徒以天祸明室,遁逃贵邦;苟全性命,别无他图。如曰中华丧乱,遂欲委质于贵国;皇天后土,实监此心!大王不以无礼诛之,而复以此伤义士之志,是犹与于杀之矣!倘异日者天厌夷德,神孙良翰愤发敌忾,扫欃枪、靖胡虏,瑜藉大王之灵遄归桑梓,获陪下士之班;当竭其力内佐大明,以其余者外匡贵国,所为两利而俱存者此也。举贵国携贰之端、降封之故,昌言于朝,致圣主明见万里;使贵国世修藩维、岁贡终王,宁不贤于瑜之竭蹶贵邦哉!「诗」曰『永以为好』,其斯之谓与!
承命裁答,草率不文;未请国讳,统希原亮!即日,朱之瑜顿首再拜。
一、二十日,代国王答书(别见)。
一、即日拜仪部,彼国之宰相也。元勳硕德,如文璐公;然年八十余,庞眉皓发。瑜用一单名帖如前;彼用两手升于顶,见必披发加帽,合掌上举过其额。黎云:『斯礼至尊而无以加矣』。然其大老元臣俱甚谦谨,即前之欲杀瑜者;所谓「食桑葚,怀好音」也。
一、试「坚确赋」。三月初三日,郁郁枯坐;偶以不入耳之声,浊乱神思。适国王遣人写一「确」字来问;余意其风之也,聊举坚确、的确、确论等为解。遂将「坚确」为题,令余作赋。赋曰:
岁在丁酉三月上巳,余以执役王家,来兹广漠之野。丛枯谷茂(寓侧修竹尽枯死,维榖荣茂,彼神丛转辗相假,故云然),非修禊之兰亭;流清湍激(寓南浊流迅驶),怀万壑之泠泠。块然环堵之中,匏也茅茨之下;异桃李之芳园,奚文章之相假!形凄影其,何对月兮三人!己独人皆,存流风乎一我。乃有白叟龙钟,踯躅踟蹰;抱持乐器,就坐檐隅。方跗空中,一角直矗;拳匏外向,孤弦内腹。弹拨难调,非丝非竹;齿疏泪浥,疑歌疑哭:不足以陶我神情,适足以扰我慎独!忽逸兴之遄飞,慕觥筹兮相逐。饭蔬水兮愆期,况流觞而听肉;身枯槁兮神驰,搴芳兰兮川谷。
于焉有客外至,是非问奇;书掌布画,「确」字谨持。余乃举「说文」而解义,考证据兮纷披;志意坚确兮不忒,话言明确兮罔移。于是言笑燕燕,乞赋乞诗:诗题「确论」,意不支离;赋志「坚确」,不竞支辞。朱子肃襟危坐而答曰:呜呼噫嘻,客何为而及乎此也?确乎确乎,学力所成;微乎微乎,析理斯精。确则繇坚而致,坚不能并确而陈;坚之蔽固、固之蔽陋,而确不与,固陋兮为邻。历百年而非故,忽嬗代而非新。道同德媲,麾之不去;身处倾危,招之不亲。非晰精微于观火,曷能当震撼而凝神!涅之缁之,莫污其白;磨焉磷焉,孰漓其淳!硜硜者,其象乎?硗硗者,言必信、行不果;确然者,言不期而自无游行,行不期而自无偏颇。硗硗者,其质乎?硗硗者,保护之而仅完、击剥之而旋缺;确然者,是非眩之而益明、东西冲之而不决。然则其贞乎?贞固足以任事,终不渝而始不谅;意者其真乎?质与实而无伪,诚与一而皆当。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吾以探确之源,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吾以定确之理,澄之不清、淆之不浊。吾游夫确定之神,逝者如斯而未尝往,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吾又莫测夫确之底里,往来冲冲,允执其中;不忧不惑,清醒自得。求之古人,郭林宗、申屠蟠庭几近之。林宗确乎不拔,为世宗师;申屠免于评论,超卓之姿。若夫信之不笃、守之不善,几何不如韦而如脂。然而所未至者,毋意毋必,与世推移;变变化化,圣不可知。盖可权者与之深造,而至诚者能化之根基;既已历善信而充实,盍亦繇光辉几圣神而孳孳?乃所愿者,时中之君子;措之仕止,久速而咸宜。
大明遗民朱之瑜鲁屿甫赋于交趾国外营沙之旅次。
一、李姓者,累次谕令取家眷,该艚要造府第。答云:『去家十三年,绝无婢妾,何有家眷!瑜役毕告归,必不留此;甲第何为』!初五日,忽致供给。瑜力辞之;该艚谕云:『再辞不便,某亦不敢代启;第受之无忧也』!次月,瑜先期往辞;该艚力禀止(今按次月疑当作次日)。
一、榜示文武大小臣工。
中国之儒,大要有二:其一曰学士,多识前言往行,而行谊或有未至;汉诏所谓「淹通坟、典,博学宏辞」是也。其一曰贤士,端务修身行己,而文采或有不足;汉诏所谓「贤良方正,孝弟力田」是也。二者罕能兼之;有能兼之者,仁义礼智积于中、恭敬温文发乎外,斯诚国家之至宝而圣帝明王之上珍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是故食禄万钟而不为丰、后车十乘而不为侈、衮衣黼黻章已不为华、尚父仲父尊已不为过。何也?道尊德盛,当之而无媿色。君臣之间一德一心,都俞喜起;斯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若夫天下无道,则卷而怀之,或耕或陶、或钓或筑,无往不可;盖未有贬损以徇人者。
近以中国丧乱,天崩地裂;逆虏干常,率土腥秽。远人义不当死,欲隐无所。闻丘文庄公云:『安南、朝鲜,知礼之国』。是以遁逃至此;太公、伯夷尝居东海、北海以待天下,非创也。今贵国不能嘉惠远人,斯亦已矣。奈何贵贱诸君来此,或有问相者;问非所宜,终不知为亵客。夫相士、星士,何足比数四民;九流之中,最为下品。较之德义之儒,不但天地悬绝,亦且如白黑、水火全全相反。远人业已至此,贵国轻之、亵之,将如足下何;但义所不当出耳。使他人闻之,谓贵国为绝不知读书之旨也;况能尊贤敬士乎?即如天文、地理,其精者不过技术之士,亦非圣贤大学之道、治国平天下之经。而贵国读「三国演义」、「封臣」等记信为实,然勤勤问此,譬犹舍金玉而宝瓦砾、芟嘉禾而养荑稗也;亦甚失「取舍」之义矣。又云天文非臣子之所得问,亦非远人之所敢言;已后幸勿再及!
四月初吉,大明遗民朱之瑜白。
一、留札存案。
四月初六日,不知是何官职,来问古文中义理。因居停黎先生传说不便,索纸笔写「植橘柚于玄朔,蒂华藕于修陵」二句问义。答云:『橘植于南方;其性畏寒,过淮则化而为枳。华藕者,芙蕖也;即今之荷花。若栽于高冈之上,岂能荣茂!二语总言托非其所』。来官写云:『好,好』!又问「折若木而闭蒙泛」及「鸢飞戾天」一节,书义敷衍条畅,大悦称诵;复云:『安南解释甚朴略』。答曰:『朴略不妨,只恐全然不是耳』!黎云:『此公极好学,家有多书』。余问云:『尊府古书多否』?答曰:『少少足备观览』。余问「通监纲目」、「前、后汉」、「二十一史」、「史记」、「文献通考」、「纪事本末」、「潜确类书」、焚书藏书及「古文奇赏」、「鸿藻」等书;答云:『俱有;惟「鸿藻」无有』。余言:『安南无书,远人离家十三年不见书史,生疏极矣;如此甚好,改日斗胆借二部来看,以消岑寂』。复顾船主汪二官、黎先生笑语云:『如此,便不孤苦了』!来官复写云:『小某敢请尊师到贱家,以助一乐』!余亦允诺,因雨未往。初八日,该府忽令汪二官来索此纸,不知何故;后一、二日开船回去,竟不附还。该府索不知书,此等解释又绝非所好;讨去一看,竟尔带回,此中必有深意。若徐庶之母自误其身,可监也。恐久而遗忘,故书此以志其颠末云。
四月十三日,朱之瑜谨记。
一、介弟至;国王闻之,谓黎医官云:『这是大人、大才学、大学问;伊小子晓得甚么,如何敢至其所!有此大胆,伊又章密道理、章密臭货』(章密者,华言「不识」也;臭货者,华言「羞耻」也)!
一、瑜疑「大人」之说,似未释然。往问其亲昵张医官;云:『无之。尝对吾等欢喜称道,曰「高人」。我不知其胸中。但去问的,无有不知。这见高得紧的人,我安南自然没有;便是大明如此人者,恐怕也少。毫无纤芥之嫌』!是日张执礼甚谦,而称谓甚尊;即向之攘臂怒骂、首欲杀瑜者也。
一、四月二十一日,辞别国王书(先一日,以「小学」诸书来问,因及之)。名帖同前,辞谢。
大王阁下:
恭闻治平之本,斅学为先;即使时有战争,亦必兼资文武。汉世祖投戈讲艺、息马论文,大业中兴,独光近古;魏武帝手尝横槊、髀不离鞍,犹谓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故知讲读之道,乃是君国之经;卿士亦然,岂惟人主(因国王言武将不必读书,故云然)!吕子明中年涉学,遂取荆州;杜元凯左氏癖耽,终平吴国。博陆精忠浴日,无术贻后世之讥;莱公骏烈撑天,读传取益州之诮:是则贤相良将,咸贵习礼知书。况乎成方挟奸、恒阴昌邑,藉非经术,何以稽疑!在乎作新,自然丕变。昨者讲求遗典,必将养育时髦;于是人文化成,教兴俗厚,洵千古贤王之盛业而万代流闻之美名也。瑜谓五经、三史、七国、六朝,尚可从容俟诸异日;或词旨深奥、或问学渊源,或纵横捭阖以矜奇、或月露风雪而掞藻,下学上达,近里攸宜。详观目录诸书,偶见「小学」一部,汇往哲传心之秘,乃初学入德之门;倘是十竹斋所鑴、粤陈选所注,最为善本,洵是国珍。致君显亲,言言金石;敬身明伦,字字蓍龟。若使立教于国中,必多利益于君上。但列「孝经」,或乖训诂;迨夫「忠经合刻」,益是书贾所为,语不雅驯、义多舛驳。缘是马融纂辑,原非先圣遗经。然欲立言,必须考行。马融为南郡太守,尚且狼藉赃私。其书窜东阁奎章,岂能感发诚敬;固宜斥绝,勿秽文林!
能感无限依依,数言代别。即日,之瑜顿首再拜。
一、瑜归至会安寓中,盗窃罄空;视舌虽存,瞻貂已弊。苍头远逝,黔突难炊,色甚惨淡。亲友确言是居停所为,显有证据。然形迹可疑者二:锁钥交于寓主,今套锁直入,一也;先日有书言无人看寓,是夕失盗,二也。瑜一概不究;但遗摄镇土王云:『寓主父子前后远出经营,单遗一妇看家,鞭短何能及马;盗贼洞知虚实,张灯竟夜搜罗。顾惟黄卷攸存,更有青毡俨在』(诸物俱空,遗失一毡;故举此为笑耳)。绝不及居停一字,复为申解;诸人笑以为痴。后事发,竟与寓主无涉;诸人方才嗟叹,谓非常人所能。
一、瑜辞王而归,各官不及知。归后,文武百官无不倾心思慕。该艚差人竞来传说,誉之每过其实,不敢自举其辞;咸冀再往而不可得。然初时皆欲杀瑜,后则各相敬爱,无一人自异。向之乘机下石者咸相惊诧,以为异事;维时鸱鴞无伍,不得不化而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匡术之眼尔。
一、代安南国王书。
盖闻圣哲必因时以建功,贤智贵正名而戡乱;乘机遘会,溉釜同袍。慨我遭家不造,以致遗国多艰。先王之塚子,幽之于别宫;蟊贼之宗盟,宠之以重任。牛骨五具,读前史而兴悲;蜜水一盂,岂在今而罔恤!此有志之所切齿而义士之所抚心也。
恭惟某官胸罗今古,掌握风雷;上马击贼徒,下马草露布。文事则雍容牺象,武备则首足莱夷:真命世之逸才、匡时之俊杰。抚兹社稷丘墟、民人涂炭,伪世之篡窃四世,舂陵之举事几人!即或守雌而伏,自当愤发为雄;乃者审敌观变,似图一举百全。比得秘函,不禁手頞。知某官惓惓为国,切切勤王;国祚灵长,臣民胥庆。梁国反周为唐,汾阳歼安诛史;方之今日,岂让古人!但何无忌酷似其舅,刘下邳岂非人豪!凡我同盟,咸宜共奋!某动众兴师,矢公非富;幸群公之协赞,励率土之同仇。与子偕行,无敢或后;登坛誓众,竞欲争先。乘兹敌忾之诚,立奏中兴之绩;靖彼睡齁之卧榻,完兹无缺之金瓯。某(□)出奇制胜,彼备多则力分;某官内扰外援,敌防此则失彼:虏聚目中,功成指顾。使旗常铭翼辅之勳,乾坤正忠义之气。列土分茅,锡圭奠卣;光荣增于祖考,福泽流于子孙:岂非大丈夫之伟烈而奇男子之愉快哉!
倥偬军务,草率裁椷;会晤非遥,瞻言有日。
又节略:
盖忠孝者,天下之大节;而篡逆者,千古之罪魁。故凡含生负气之伦,莫不共明斯义。
某人者,地实寒微,心怀枭獍。厮养牧圉,尚不类于汧渭之秦非;怙宠矜功,遂自比于逐戎之襄仲。
晋阳兴甲,本不为臣子之美名;而台城誓师,正不忍于君父之幽逼。
狐冗城而姑息,城其隳矣;鼠近器而弗投,器可全乎?
祖父子孙,世济其恶;封貙狼罴,日长其残。
久假不归,乌知非有!凌迟罔恤,振古所无。使斯民不知三统之义,实乃杀万姓之心。
续书尾附
自六月初三日拜书之后,连日呕血不止。上林射雁,应已展帛于中朝;北澥乳羝,毋使落旄于下国。寥寥数语,耿耿丹衷;楮尾续言,抚膺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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