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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江昌奇
江西星子县,书吏江昌奇,娶妻范氏,南昌书吏之女也。容色美丽,未出阁时,有绍兴马生名德骥,擅刑名之学,携子经邦,寄寓其家。经邦年与女埒,以世好出入闺闼,两情相属,怜爱特深。经邦赠女诗云:
是真情种是娇姿,事事教人最耐思。
技可自骄针线巧,憨常不断语言迟。
传神何啻千回嘱,驻足都存一段痴。
咫尺可窥仍望影,暗无灯处立多时。
盖虽未尝至乱,而倦恋之私,固情见乎词矣。范父意亦欲以经邦作东床之选,而其母以马系隔省人,不欲以掌珠之爱,远委他乡。故丝萝之结,江有厚幸焉。
范女之归江也,江虽心好之,而素有断袖之癖,外宠颇多。其岁,因办试差,遇自同邑武童管某,纤秀若好女,遂缔交为忘年友。延至其家,出室人以 饵之。管遇仙妹,一顾魂消;而范以管貌类马氏子,益钟爱焉。然虽旦暮昵而江不稍离左右,眼角眉梢,互通诚款而已。乃往来且匝月,江屡以意挑管,而管卒不 允。
一日,江又向管求合。管曰:“必欲得赵璧,愿以十五城为请。”江曰:“吾知汝两人之属意久矣!然而十五城亦吾宝也,若必欲为许田之易,请先 璧而后城。”管曰:“驷不及舌,璧去而城不入,将若君何?”江曰:“有如皦日!”管遂失身于江,而江有强秦欺赵之意。管曰:“食言者,其可能肥?桃源路既 不许问津,后庭花又谁甘纳款?人各有宝,请从此辞。”江不得已许之,曰:“古人能为情死,况舍一丽人乎?一顶绿头巾,今拌为君戴之!”乃趑趄而出。
管、范两人,每日垂涎相对,渴想甚深。一旦真个消魂,人世快心事,应无有逾于此者矣。江虽出,意甚不惬。时邑之土豪,结有樗蒲局,恒达旦不 寐。计其地可以度宵,因探就之。不谓朽骨有灵,老财神亦喜奖新进,连掷得枭,满收巨注,赢筹堆积如塔,兴高采烈,意欲乘胜罢休。输折家牵云拽雪,必请再决 胜负。江以富于腰缠,自是气豪胆壮,屡战不下。即偶有不利,亦随失随复。留三日博,卒囊赀以归。
归时,红日已升,空庭寂寞,婢媪甫晨兴。于是,直诣寝门,启幕探视。两人头枕藕腕,吻接樱唇,春梦缠绵,犹自酣甜未醒。江愤焰中燃,妒情毕 露,即欲索刃相仇。转念咎由自取,转圜过速,未免不情。只得含糊隐忍,徐徐声唤。两人星眸乍启,见江已立榻前,遂乃揽衣推枕,结束匆匆。
江退坐镜台前,悻悻作恶态。两人皆心悸,乃故意殷勤,问何数日不返。江默无一语。颖悟人不必明言,寸念早窥其隐。因俱作涎脸憨态,昵坐江 怀,必欲索江一笑。江溺于色,情不忍拂,推手笑曰:“似此假腔调,谁甚顽昧,容汝欺瞒耶?小妖魅勿过作耗,余恣连夜博,意颇烦怠。起视茗炉火候,满捧一瓯 来l”两人俱起,烹泉以进,渐觉狂奴怒解。然自是耳目所及,处处关防。两人鸾凤之好,所聚弥难,所爱弥笃。
初,江为博徒约,十请必当五赴。及后嫌忌之深,而博局之赴,十不得一焉。两人无隙可蹈,而情切求合,遂并无遑顾忌。一夕,俱侍江侧,再三恳 乞,恩赐一宵之欢。江缄口不一应,两人淫心火炽,不待禀诺,竟携袖偕归私室,闭门灭烛矣。江情不能堪,忿还思难,起而复罢者三四,逡巡走阶上。更漏再转, 忽拍案狂叫,曰:“第甘作无头鬼,不能使抱中人常为他人雌伏也!”即起握刃以奔,忽又念:“婢媪辈耳目具在,今日管为我刃,明日我为管囚矣。不如姑缓须 臾,筹以万全之策。”遂复罢。
翌日托故,分遣婢媪远出。宅之西舍,与邻人之废院接壤,地极荒僻。乃诱管至其处,袖出利刃,背砍其颅。仆,更连数砍,而首以堕。犹恐尘埋不 深,踪迹易于败露,乃召范而示之尸,且戒之曰:“苟泄其事,则刃汝亦如管l余惫矣,尚希一臂之助。”授之锄,使就舍内坎地而瘗之。范惊怖胆裂,脚膝摇簸, 得锄辄堕。江知其不可用,仍自穴地成坎。深及数尺,而窄不足以容尸,遂支解以掩之。
明日,婢媪归,不见管,只谓不容于主翁,已作秦庭逐客耳。管家属本来零丁,兼管平索不习上进,归家之日恒少。所由冤闭重泉,无人过问。江自杀管后,无复内顾之忧,遂恒藉双陆为消遣计。枭雉场中,擅技愈精者,得贫愈速。呼白行采,不再岁而家业荡然。
一日,城中来有杭客,箱笼充滥,挥霍多豪,粉盝骰盆,俱其所恋。无赖子局邀数日博,而客所负无几。因思大设骗局,以罄客囊。索悉江妇美,遂相 与谋,欲假之以饵客。江以身当厄塞,曲意从之。乃捐金赁大家园林,先藏范于楼中,而设席对楼下,以饮客。楼上美人,艳妆窥帘角,客寓目及之,频频流眄。因 问园主何姓,众答以姓江,贸易远出,对楼住者,即其眷属也。去岁以此厅税居湖南客,岁获租金百两,藉资晨夕。近客以谒选赴都,房舍空弃,而江翁之音问久 梗,闺中弱质,亦渐形拮据矣。客曰:“园固可税乎?”答曰:“正在觅主。”客曰:“仆愿假馆焉。”于是,由众关说,即日僦行李,徙居园中。
日暮扃园后,有老媪来言:“奉主母命,请客移玉对楼,一修宾主礼。”客欣然随媪以往。及觌面,则皆曾相识者。盖客非他人,即马刑名之子马经 邦也。知己相逢,悲喜交集,范因谓马曰:“君精明人,何便堕人罗网?是辈皆地棍,所以寓君园中者,欲以妾为饵,待四鼓时,便诈称妾夫远归,将执奸以诈君 财。当速备御侮之策焉。”马曰:“是无容虑也。我之此来,正为若辈!县尹今当罢篆,我即新尹之幕宾也。久闻此辈之枉,故先尹作前驱,以踪迹之耳。纵有奸 谋,不妨竟堕也。”
范曰:“君既为新尹幕宾,今有数年之冤,君能伸之乎?”遂以江杀管之事告之。马曰:“此事婢媪辈有知者乎?”范曰:“是日先遣婢媪远出,故 无知者。”马曰:“婢媪两人,同日远出,而前之日见有管,后之日不见有管,是即漏洞矣。诸不法设此圈套,事发后讼庭中,不能无卿。管某之奸,卿当自陈;既 得管某奸,则杀管之事,问者自有机变。但妇不可以首夫,须惧以刑,乃吐也。”范曰:“语当切记。但棍等不久即至,君在妾室,是君之诣妾;妾在君室,是妾之 投君。请随君回寝,则骗局之设,易辨也。”遂下楼荐枕焉。婢媪皆厚赏,而教之供。
将及四漏,两人结束以待。俄而人声腾沸,叩门甚紧。婢往振管,则哗传“江君归”,舆夫、仆从二十馀人,蜂拥而入,直冲客室。江见妻咆哮大 噪,曰:“何来野客,犯人闺阃?”叱从人捆执之。伪问居问赁园者,遂召诸棍至,而怒詈之。棍等假意引咎,自骂两眶空矐,不识客固非人,误代觅寓,致玷清 闺,姑请暂息雷霆,务须俾君平服。江曰:“更无他议,惟取两人性命,方消此恨也。”棍唯唯。
乃群劝江于别室,而转怨马曰:“我等以君高雅士,故代为僦居,何乃丧检若此?”马曰:“主人秉烛相诣,未便深拒,故侍坐清谈耳。并无秽行, 有婢媪可问也。”婢媪皆极口为两人甘结。棍曰:“既无失德,此事尚可周旋。然非有阿堵物,不能息此风波也。未省行囊中所有几何?实告某等,当代为乞恩,为 赎罪计。”马曰:“籍笼具在,资斧无多,倘蒙宽限三日,当书券以待。有南昌友约会于此,至则有金可偿也。”棍曰:“不识江翁之意若何,姑代请之。”去逾 刻,反曰:“江翁恨汝甚,然于夫人,未尝无结发情。窥其意,倘得立券三千金,祸尚可解也。”马故意留难,至鸡声三唱,始佯若不得已而允之。遂解两人缚,书 券焉。
明日,马修书,遣仆沿途觅迎南昌友,使速行,毋以淹留误我。仆去,二日而返,言友尚无音耗。马故作懊恼状,抱怨百端。及三日期满,而所谓南 昌友者,真乌有先生矣。诸棍皆咎马,谓客何不信如是。马曰:“友既不至,徒留空券无益也。不如并券完璧,犹有人情可想。”棍骇曰:“子之书券,殆骗局 耶?”马曰:“非骗局,何至书券?”棍詈曰:“既作骗局,尚反啮耶?”马曰:“惟能反啮,故敢作骗局。”棍怒曰:“是儿顽梗如此,不至公庭,安知王法?汝 亲笔书券,已落人掌握,尚白痴心作梦耶?”马曰:“汝见世人控债者乎?能断不能追也。”棍曰:“恐汝自好若是,未必能堪此辱也。”马恐其不控,更繁词以激 之。棍恃有约券铁据,竟以“掯欠”控马。
时盖新尹受篆之第二日也,词甫入而签即下。马伪为惧控者,愿乞稍减券数,偿金以息讼。隶役托以调停,牵合诸棍,尽集园中。正待讲说,而县尹驾骤至。从役出拘票,以示诸棍,始知马生已以“局诈”诉县矣。遂并诸棍及江夫妇、婢媪辈,皆执以去。
尹升堂,先问江妇曰:“汝园既赁为马生寓,乃夜奔客室,显系局骗矣l”妇曰:“客召使往也。”尹曰:“姑无论汝非马生所召,召而即至,必非良 妇。”范曰:“妇实不为娼,穷迫无奈,夫使暂屈耳。”有隶人跪曰:“此系土娼卖奸深室,图免差徭,不追奸夫,彼不认倡也。”尹问范曰:“汝无廉耻,若此卖 奸已久,不自诉奸夫,将械汝死矣!”范曰:“此实初犯,前此未有奸也。”尹曰:“不受刑责,焉肯实言?”呼皂隶掌颊。范曰:“请霁严威,妇当自陈。”遂招 有管某,抑本夫祸之耳。尹问管某以外,范言:“更无他人,倘不见信,有婢媪可问。”召问婢媪,皆言:“管某去后,并未见有奸夫,今并管某无之矣。”尹问管 某何往,答言:“为主翁所逐,逐管之日,婢等受主翁差遗,皆远出,所不能知也。”尹又细诘致奸之由,尽得其颠末。
尹曰:“情甚可疑!”因更问范,范亦故言不知。尹曰:“婢媪不知,犹推远出;汝亦不知,无是理也。不实言,将拶汝!”范双泪俱垂,哽咽不吐 一语。尹曰:“情弊可知矣!”乃叱范使下,呼江上,诘曰:“汝妇言汝冤杀管某,已差人押同汝妇,往取尸矣。汝可实供,免遭刑辱。”江曰:“恨当日不井-- 同尽一刀之恨,反使七尺之躯,断送于--之手。我则杀人,尚复何言哉!”尹曰:“诚豪杰也!汝既慷慨如是,当自往取尸,不须汝妇也。”江曰:“尸在宅之西 舍,我自往取之,何待--制我?”及尸既取至,而管之亲属,亦具情投牒矣。
江见妇大为切齿,尹曰:“汝自杀自供,与妇何仇?汝并无可悔,世所谓杀奸杀双者,以本妇奸情,本夫素未觉察,获奸杀奸,激于羞忿;而又获必 奸所,杀必登时,是以罪只杖责耳。今汝妇之有奸夫,由汝召之,单杀尚觉法轻,双杀则更加律重矣。罪由自取,尤怨何来?”于是尽论诸棍罪,而置江于死。范氏 零落天涯,名花无主,为马经邦所得。

喜儿
道光丙午秋初,舟过湾沚镇,见喜儿事,而叹夜台之竟有此愚鬼也。
沚镇有佟老者,年届六旬,妻万氏,齿亦相若。储积不甚丰腆,晨夕差堪自给。暮年有伯道之恨,蓄婢名喜儿,虽未加笄,已暗纳为簉室,年及二十以 上,征兰无信。一家三口,仅一斗室,相共促膝。有饭厨一舍,较居室稍敞,饭罗水瓮,罗列几遍。幸食指不繁,廉不作灶,叠砖数层,支瓦铛以资爨。东偏隙地, 置空棺两具,盖老夫妇自顾齿危发秃,景逼桑榆,恐一旦身先朝露,膝下凄凉,后事无人经纪。故预斫此,以为备者也。
一夕,二人方共晚膳,喜儿挈碗入厨取饭。厨隔卧房仅一壁,喜儿去,逾刻不返。喧呼久之,未有应者。恐作渴睡汉,误入黑甜也。往觅于厨,则碗 在瓦铛侧,而人面不知何处。疑其出,至邻家闲话去矣。乃遍诘四邻,俱所不晓。更叩及远近亲串,悉无踪影。或谓嫌翁衰迈,不乐小星,将毋自弃天年?池塘溪 涧,以及沚水上下流,无不穷搜极索,然而去如黄鹤,杳绝声闻。渐至侦及尼庵,盘诘媒媪,莫有见其人者。不得已,广贴招纸,许以谢仪,四走呜钲,唱婢形状, 沿村访察,翻江搅海者,已连三日。翁为绝望,惋悼而已。
乃忽闻呜咽声,逼近耳侧。随声听之,及厨下,知唔唔者盖自棺中出。然自双槥并顿,略计已近十年。虚器空设,谁相过问?尘迹蛛丝,日加封积。 于是扫除检掇,备极烦劳,纺车鸡罩,以及酱盎豉坛,层层投去,眉目始清。发覆探视,则喜儿哭于其中。问所自入,答以不知,惟忆入厨时,见两狰狞恶鬼,各持 一臂,以为所欲为,而心遂懵懵然,不复知其置身何处。惟每日两鬼,必相对侍侧,然亦无所苦。今日,闻一鬼复啷啷自悼,曰:“造化儿阳数未终,尚有生路。两 棺易盖,彼此误覆,罅隙斗难入彀,此儿不死矣。”乃垂首怏快以去。时觉如梦方醒,而饥不可耐,是以哭耳。
噫,阳数未终,岂鬼所能祟而杀之哉?至三日而始悟其不死,何领会之迟钝若此?虽然,此鬼犹能终悟也。世有以人为可欺,而谲诈环生,沾沾不已,必欲逞其毒手者,庸讵知命之所在,鬼亦且穷于计人,又将奈之何哉!徒多此一番虐害焉耳,是又愚鬼之不若矣。

灵鹫孽僧
湖北荆门州灵鹫山,有寺殿宇巍焕,禅房连亘,住持数十僧,香火殷盛,求子多有奇验。凡嗣续情切者,辄虔诚往祷。一人朝山,合舍俱为断荤。人无远近,络绎不绝于道。所祈或不验,则妇自熏沐以往,下榻佛殿中,以期必验。习俗之相沿,非伊朝夕矣。
愿妇寄枕处,是为送子观音堂。堂三楹,四壁皆蛤粉墙匡;中阈外,别无门户可通旁舍。遇有妇宿堂中,必下键加锁,内外严隔,肃若深阃。晓起,履舄俱堕,始自振管以出。
有捕役洪四妇,年可二十四五,体貌丰泽,一时有杨太真之称。自结缡以来,不唯弄璋信杳,欲图片瓦,以娱目前,尚难于铁树花也。香车踵庙,净手 荐香楮,前后殿各神座前,一一虔心膜拜。拜毕,退休于洁室。金乌未堕,早羞晚斋。随身带有百福奁,饭罢,仍对镜梳掠,匀以脂粉,漱以香汤,方秉烛就送于 堂。设衾枕已,尽遣婢媪,而后下钥。
于是,再炷瓣香,跪神座前,喃喃叩祝,念佛号以百,而后就坐卧榻上。忽有异香扑鼻,直透脑际,手足沉沉,塌焉若丧。见一仙童,出神座下,貌 如冠玉,结束非人间服。皈依榻前,称妇曰“菩萨”,云奉佛旨来饷种子丹。手一红丸,大如梧子,代纳樱唇中,进香汤一瓯,使吞之。且嘱曰:“少顷佛且降,是 则宜男之兆也。”嘱毕而去。
时妇瞠目瞪视,双瞳炯炯,相对口若喑哑,不能答一语。俄焉,一大腹僧亦出神座下,帚眉直竖若猪鬃,两目深壑,珠黑无白,突出眶外,短须倒 卷,狞恶怖人。告妇曰:“我,天竺大罗汉也。怜汝心虔,今当使汝有子。”举烛照妆,大为轻薄。乃褫上下衣,展衾同梦,终夜不堪其虐,及至日上三竿,僧始揽 衣以起,谓妇曰:“此天缘也,泄漏不祥。归当秘之,佛种必有验也。”遂仍入神座下以去。此时妇已清醒,草草结束,略理鬓发,即拔关唤婢,情殊不怿。立促舆 夫,仓卒来归。
妇固素不贞,然结纳只一常客,图其挥霍,晨夕赡给。捕虽武健刚猛,而畏妇年少多金,常承眉睫,凡百俱听指挥。妇自寺归,恨僧恶状逼淫,尽吐 其实于洪捕。捕曰:“僧虽不轨,为之当奈何?”妇曰:“无他计,汝当假以髻鬟,饰以裙褶,身藏利刃,伪托闺人求子者,宿送子观音堂,诱孽僧而杀之。孽僧之 来,先以闷香闻。闷香得清水可解,唯善备之耳。孽僧每污一人,往往有子,想其灵在红丸。虽之在男子,吞之当无伤,然不吞为便。临时举动,相机可也。”
捕乃易装以往。闷香果不验,仙童进丹丸,又伪吞而暗吐之。僧至,捕遂力握其臂,方出刃欲剌,而僧已觉,脱臂以遁,仅堕其食指而已。捕恐变 作,急启钥出呼,左右厢匿有捕党十馀人,皆伪托香客,受捕密约,伏兵刃以待变者。闻捕声喊,众悉执兵以应。捕曰:“秃奴未死,势难久处。须乘其未备,速劈 栅门,明炬以窜。稍缓须臾,祸至不可脱矣。此行必有追者,但去山五里,有伏足以相救。”于是,人执一炬,踉跄以行。
及五里,与所伏众合,共三十人馀。各横缚火燧,平列长竿上,以两人首尾相持,一时光焰,如繁星煜耀,几及数里。僧遣数十人来追,凭高远瞩, 正不知伏兵几许,心怯其不敌而还。捕等比及城,日已东升,急登堂挝鼓,鸣其事于官。官移札营弁,率兵往剿,则元凶已遁矣。摄二十馀僧以归,系诸狱,踵捕孽 僧,数月无所得。洪四奉票,偕伙数人,四走密访,仆仆岁馀。
至大名武阳驿,巡察弥日,殊无音耗。偶一日独饮茶肆中,并座有客,顽黑粗丑,猬毛绕喙,状甚类孽僧。以其不秃而冠,疑不能决。因故为不顾而 唾,伪若误坏客衣者,急入客座代拭,跪而请罪。客为改容起立,语亦温婉。洪操华音,人无知为南者;且孽僧于佛堂夜见洪,洪又托以女装,状貌无可猜度。而洪 终疑趋不决,乃更斟茗碗,肃而奉客。侦客手,缺食指,益信为逃僧之蓄发者。洪即自言:“荆襄人为君故,不远千里而来,有票在,乞君自视。”僧知祸发,不对 而走。
洪遽缘其后,甫出街,见半里外有两驹驰骤而来。僧坌息以趋,锐声促健奴:“速骋救我!”洪益迈步疾进,顷刻追及,拥背抱持,力撼之而僧不 颠。僧曰:“蛮奴不纵我,且刃汝死矣!”盖僧于急遽间,已掣戒刀在手,倒持其刃,背刺洪腹。洪苦身无寸铁,又见来骑瞬息可至,恐遂为所救,徒死无益。因急 探僧胯下,不得睾丸;透指肾囊中,拽小肠以出,绕腕且三匝。两人俱以伤重倒地,终持不释。然来骑非救僧者,僧以所追急,故妄呼以误之耳。
两人既倒地,捕伙亦已寻至,遂缚孽僧偕堡,卒诣大名投牒焉。是夕,洪死;翌日,僧亦气绝。捕伙收洪尸,抱大名回牒还报。洪四出捕后,其妻果 产一子,因恨孽僧之甚,堕地即杀之。及闻洪四死,妻即改字所私者以终。后亦连举三男,念洪四杀贼之功,而哀其死之惨也,以一子承其祧,志不忘焉。
箨园氏曰:世人之惑于香愿者,诚迷罔不可破矣!子之有无,乃天定也;惟修德者,则人定可以胜天焉。罪恶丛积,无事可告神明,而欲以香楮邀神 之佑,神其佑我乎?洪妇倘不以孽僧为可恨,抑或以清白之家、名声关碍,不得不忍辱含垢,深为掩覆,则一子之产,洪四且居然有嗣矣,又孰计其为秃奴孽种哉? 乃洪妇以受孽僧之欺,且积终身之愤,计殄孽僧而不有其子;至其改字也,且举三子焉,夫岂香愿之力哉?

徐延赞
婺源人徐延赞,家资巨富。有弟延庆,诸生也,以秋闱赴试金陵。七月二十八日,清凉会香火殷盛,沿路设锦棚,张灯悬彩。自塔影桥至清凉山,士女如云,络绎不绝。香车中画衣宝髻,无不备极妆饰;挈伴步行者,或彩绣,或淡妆,亦有腰束练裙,扮作犯妇者。妍媸不齐,道路横溢。
徐生乘兴游行,流连顾盼。至日将晡归,过高井,见两美人相倚而行,一婢一媪随其后。少者年未二八,长者可二九,意系姊妹行。少者貌仅中人,长 则国色无双矣。生为黯然,或前或后,宛转以从。行里馀,抵一巷,从西向侧门以进。度其屋庐,亦寻常百姓家耳。然而桥边野草,巷口斜阳,身非燕子,飞入无 由。晚归旅邸,怀想殊深。
越三日,复觅其巷。见有卖鸡头米者,息担美人门外。前所见之少女,及一丫髻婢,倚门以立,见生皆目笑。生亦藉视鸡头,停趾担侧。少女既问 价,因出槛外,手探鸡头二枚,意似授婢持人者,误以授生。生不受,女觉羞甚,缩项微笑,鸿翩以入。俄而与姊俱出,姊淡眉布素,停立门槛中,不视鸡头,不目 生,不言,亦不笑。惟少女及婢与卖鸡头者,颠倒强辨,不识作何争论。延及一炊时,卖鸡头者愤欲整担走,始罢争给值。美人秋波一转,移莲回步矣。生亦托市鸡 头三四枚,无过了世事而已。
自是,试期渐迫,未遑再至。迄三场已毕,又复过其巷,阒寂门庭,杳无人迹,徘徊凝注,历两时许。忽一汉着素丝单袷,罩以蓝呢半臂,摇折叠 扇,自门中出。见生,问曰:“客将谁访乎?”生无所可答,乃漫应之,曰:“访刘生耳。”汉曰:“邻家似有此客,姑请就寒舍暂坐,为向此邻问之。”生喜惬心 愿,即随以入。
厅事铺陈,颇见精致。互相问讯,始知汉为侯姓。语次呼茶,即前媪托柈以出。侯乃捧瓯肃客,且曰:“便饮不足以待上客,权藉润吻,当速煮佳茗 以进。”又顾谓媪曰:“往问邻家,有刘客否?”媪诺而出。侯曰:“先生殆应试者,晚虽混迹商贾,先代亦循儒业,习知爱敬斯文。先生今岁,必高魁矣!”生谦 退而已。时媪已回,言:“东邻刘客,今早已回鞭矣。”语罢而入。少顷,托汝窑官器盖钟,烹龙井茶以进。
侯又乞生手扇,阅视曰:“此先生妙墨乎?”生曰:“然,是代人涂鸦者。”侯曰:“晚,市井人。未识书中奥妙,然观飞舞如是,定必右军并驾。 家有齐纨扇,欲冒昧乞求大笔,未知肯赐教否?”生曰:“恐为方家所笑耳。”侯曰:“何过谦乃尔?”言次,觉帘内似有数丽人,私语烦絮,嗤嗤作笑声。侯隔帘 呼婢,取团扇一柄并笔砚来。婢应声有馀笑,俄而取至。侯曰:“此晚企慕之殷,幸恕唐突也。”生曰:“恐不足副雅意。但公言不文,何笔砚精良若此?”侯曰: “此舍妹物也。晚室中,惟有计簿、珠盘耳。”生曰:“令妹固才女乎?”侯曰:“非敢言才,特所好在是耳。”
生欺侯为门外汉,欲藉探美人之意,乃书所作《相逢》诗以挑之。诗曰:
湘裙六幅压莲钩,满鬓云松翠欲流。路识武陵花易见,令严陶侃柳难偷。
妹仍比姊还多笑,婢亦如卿最带羞。算是待侬情不浅,相逢犹只一回头。
书成请款,侯曰:“此亦舍妹物,不烦赐呼。叨赏尊讳,为有光矣!”生即书名,使婢持入。半晌,携佩囊、香巾各一事出,言:“大姑承写巨制,无以为报。两物皆大姑手制,稍申谢悃。”
生初以诗人,心颇切切,惟恐干怒妆台。不谓赏识如是,喜惬过望,乃问侯:“令妹占凤何族?”侯曰:“红颜薄命,虽曾卜婿,未婚而寡,现尚待字 闺中也。”生曰:“只此妹乎?”侯曰:“有两妹,小妹已于去年受聘。所难者,大妹之择配綦严耳。”生曰:“仆有非分之语,惭于启齿。近赋悼亡,亟思弦续。 未识肯赐援系否?”侯曰:“才貌如君,事更何疑?然妹终身事,须妹自决择,容当问之。”入帘数语而出,告生曰:“事已谐矣!家有佣媪苏氏,堪任执柯。今遣 令随往尊寓,识君居处,以便往来传语。”
生即作别,携苏媪回寓。媪言:“两月前,有溧阳客,年富而貌扬,愿拌二千金,聘作结发原配。姑犹薄其才而拒之,今何信君之决也!”生曰: “姑诚许我乎?”媪曰:“出扇索书者,非官人意,正大姑雀屏之选耳。前日赴清凉会,路遇王孙,归甚系念。及视君书扇,眉飞而色舞,非才高北斗,何便动人如 此?”生曰:“想天缘之合也。然前客二千金,犹不能聘,今所需当几何?”媪曰:“论大姑之所可,固无须金。然大官人性贪,将挟其所爱,为取金之谋,索币愈 酷矣l”生曰:“数当若何?”媪曰:“前之二千金,是其榜样矣。”生未即答。媪曰:“不尽由官人也。老妇从中裁决,既附葭莩,事事须倚泰山,不在聘金厚薄 也。”遂相与定议,卒以千四百金过礼结婚,择吉亲迎。
于归之前一日,先送妆奁,并非绫锦文锈,有缃缥连轴而已,他唯书窗雅玩,如茶鼎棋枰、琴囊剑铗,事事精良。次夕,绣幰彩灯,列炬如昼。新郎 君华服乘骢马,宫花锦缠,得意扬鞭,旁观者皆指为风流佳婿。及入门,登堂奠雁,揖让如仪。鼓吹三作,大官人进娇娥出阁,绣衣炫彩,锦帕蒙头,嘤嘤啜泣,扶 掖升舆。阶前娇客,三揖以辞。
侯宅去徐寓,可五六里。降舆时,已及四鼓。既入洞房,去蒙头,灯影中觉其人不类。秉烛审视,不唯美逊大姑,貌且在小姑下也。问其故,新人 曰:“彼骗耳,并无妹姊行。所谓小妹者,乃收养女也。即妾,亦以三十贯钱于月前买得者。君胡不相女,而遽舍重聘如是?”生曰:“清凉会中,瞪目甚审,不虞 汝之冒替来也!当夤夜往迹骗徒,缚以送官,毋俾逃脱。”新人曰:“不须夜往,明日彼必自来,谋结朱陈之好。君若兴讼,理不得直也。君之所聘者,侯某之妹; 而行道所见者,乃侯妇也。为妇者刻眉成线,发不覆额,彼未欺君,君实自误耳。即有善讼者,亦不能以聘人之妹,而夺人之妇也。”
生曰:“卿言近理,悔不可追矣!但卿固能读乎?”妇曰:“略识数行字,读典未能成诵。”生曰:“然则妆奁中,何多邺侯插架物?”妇曰:“年 岁荒歉,购买旧家书,价值废纸耳。用充奁赠,其费甚廉,其物甚工也。妾以凭媒行聘,彩舆亲迎,同拜花烛。若以貌陋而不纳,君不讼侯,侯且讼君矣。事有今 日,亦关缘分,岂有他议哉?”生不得已,共衾枕焉。
金陵风俗,新婚三日后,必夫妇偕归母家,谓之“回门”。生憾侯甚,不欲复见。明日,反趣装速归以避之。既抵里,以所遭告其兄延赞。赞曰: “汝必欲得佳妇,事亦非难。”乃结束赴金陵,访弟遭骗处,背负青布袱,逡巡走其巷。骗适出,见赞负重裹,有丝露于袱角。赞视骗,鼻微麻而断其右眉,须未留 而黑侵及鬓,状符延庆所述,知其为侯某也。故呼问之曰:”仆觅丝行,而迷于道,敢请所向焉。”侯曰:“我即丝行也,可入坐论之。”赞入,卸裹置于几,各通 籍贯。侯伪其姓为唐,赞伪其姓为蒯,操宁郡土音,托称旌阳人。
侯既饮客茶,索袱开其裹,仅于露处略缀数络丝,满中皆麻缕也。侯骇问曰:“客伪为贸丝者,意将何作?”赞曰:“未敢相欺,仆非贸易者。久闻 大名,愿随左右,乞传衣钵耳。”侯曰:“事事伶俐,孺子可教也!然金陵数百里,人知有侯某,不迁其地,弗能为良矣。思惟杭州地方,辐员凑集,水衡山积,往 当大获。”于是师弟两人,轻装至浙。
馆舍甫定,而侯偶患感冒。赞曰:“先生且安高枕,已嘱当槽者,勤视汤药。愿出觅数金,为修进贽之仪。”乃朝而出,暮而归。果获白金十两,献 而藏诸箧。告侯曰:“西湖之上,术易行也。先生请留寓调养,明日某仍独往,相人而行其术。事有必须先生者,敬当来迓。”于是,不携囊橐,不藉资斧,锐身孤 往。侯以赞往返仅一日,所获已十金,是真捷足者,遂听其去。
赞兼程而行,不数日已回金陵。告侯妇曰:“事急矣!先生以案破系狱,仆幸漏网,伏处城中者三日,思欲以夤缘脱其罪。比闻掌颊者八十,鞭刑三 百,酷虐非所素经,已供前犯几案、积储几许,及籍贯所在矣。不速逃,家属财产,俱当入官。今当疾检珍藏,视可意者缄置一二笼。余往买棹,舣待于水西门外。 鸡鸣城开,可窜而脱也。但事须慎密,即婢媪前犹当谨秘。稍或漏泄,脱身不得矣。”嘱罢,匆匆出城。
舟楫既备,比回侯舍,已黄昏灯上矣。对婢媪辈,但言奉主人命,来取家眷,徙居于杭。因嘱媪曰:“今惟主母一人,先挈紧要物,携婢以行。小姑 与媪皆居守,以待后至者就迁焉。”媪既听命,而小姑见其匆促束装,状甚蹊跷,意必侯术之败露也。因挟侯妇曰:“不携妹俱去,妹当出首,无一人可行也。”赞 急止之,曰:“毋多言,忧患同之,必不相弃也!”遂共整理箱箧,惟留粗使器具,俾媪为守藏。鸡初唱,即起结束;侵晓,一家俱发。及城时,恰值开关放客,乃 驰骤以出。媪亦随送,至舟而返。
是日风利,顷刻即抵太平。沿路水陆,人夫倍赏,加紧催趱。不数日,已抵婺源。呼弟延庆视之,曰:“此非汝以千金纳聘者乎?”庆曰:“然,何 由得之?”赞告之故,且问妇曰:“汝夫以千金卖汝,是即委禽之子南也,自谓当意否?”妇曰:“败子多行不轨,妾复何恋焉?然不鬻妾,妾不求去也。既受人 聘,人自左右之,安问妾耶?惟先娶者,乃妾之侍儿。若必苛绳礼制,以入门之先后为嫡庶,此则不无微议耳!请出先娶者而问之。”乃见先妇。
先妇曰:“婢子曾受夫人豢养恩,岂敢忘之?今日之事,不坐婢子以僭妄之罪,使得仍侍巾栉,以退居侧室足矣。”妇曰:“苟不忘旧好,论年齿,而姊妹呼之可也。”赞恐小姑他适或败其谋,亦遂纳小姑焉。

异炉
凡炉皆三足。邑中故衣铺,有炉独缺一足,偏委若欹器。不支其缺,倾侧不可以供。旷弃闲散中,无有问鼎者。铺主亦废物视之,无求售意。尘滓污 染,黝黑不光,而形状颇古。不然,毁化之矣。炉大可容一升,炷火满其中,日设铺面上,往来吸烟者便之。十数年人情冷落,萧然倚壁而已。
不意尘世不尽双盲,宝物必无终弃。时有歙商,侨寓邑城之东门,贩烟具为业。一日,以他故过铺,见炉异之,摩挲审玩,问铺主所售几何。铺主以 客既问价,必有取焉。乃故昂其价,答以十金可易也。客即探囊出白镪,计秤尚欠二星。对门有质库,遂往解衣,典而盈其数。急切成交,若恐迟而有变者。
铺主以其爱炉之坚,心益惑,因叩之曰:“炉已鬻矣,情更无悔,惟乞一言指示:天下固有残毁不全而无碍其为宝者乎?”客乃市檀香一片,支炉缺 足下;竹头木屑,拉凑零星枯朽,撮置炉中。燃以火,扑鼻皆香檀也。客言:“不独香檀,使有降真、苏合、冰麝、龙涎,但拈一片支其缺,即燎纸于炉,香亦如 之。”铺主始知炉为异宝,十金之价为已贱矣。
客携炉去。是夕,尽检所贩物以遁。噫,物已易主,即知其为宝,又岂能夺之使返?而客乃竟去不停,岂已得宝则小贩之业可弃耶?抑其有意物色,聊借小贩以为托身之有寄宝得而无事稍留耶?其炉为异宝,则知其炉者亦异人也!

逆子
邑之北境,地名山门。山门老姥,其夫早世,有一子,甚忤逆,而娶妇颇贤。子平昔败纪之行,赖妇时时掩盖而劝勉之。
抱孙未及周岁。一日晚炊,熬粥盈釜,火力正猛,拂汤腾瓶,覆盖渐浮而起。姥拥孙急赴,欲发釜覆,扬汤以止其沸。不谓覆发时,热气喷扑,抱中儿 目眯而惊,颠而堕于釜,迫不及救,顷刻间肤肉糜烂矣。妇以逆子方他出,计欲讳其事。姥之外家,去山门仅只一二里。妇趣姑速归,以避其毒。
姑行才半晌,而逆子以归。逆子忤于生我,而甚慈其所生。甫及室,即切切问儿所在。妇不能答,但言儿为邻妇抱戏于外耳。逆又汲汲促妇抱儿归, 妇曰:“一言欲相告,须无燥急。儿实得暴疾以殇,已殓而瘗诸义冢中矣。”逆闻之,虽甚悼痛,然亦无如何也。又问母,妇曰:“姑伤孙多哭,故促就外家去 也。”逆怏怏而出。
遇邻媪,见逆不愉,旁叹曰:“老人失手,竟毙佳儿,深可怜悯也。”逆大骇问故,媪遂以情告。逆暴怒,怀刃趋外家,故婉其词,言:“儿死由天 定,非人故杀之也,何预母事?恐母为无命儿惨痛,故欲迎归劝慰之耳。”有妗女年甫及笄,私以告妗曰:“彼其素非良善,今遇有大变,而目动言甘,意叵测也。 归必无幸,不如弗许,纡期以缓其怒。”妗曰:“彼自谓无关母事,儿无须多虑也。且老妪难任力作,日非升米,不足以饱其腹,留之何益?”女曰:“纵听归,须 遣佣工护送焉。”妗曰:“妪虽弱,母也,子能奈何哉?”遂遣之去,而逆乃毙母于道。
事发到官,官以情重碍己,不欲详决。鞭八百,尽碎其肉,而气犹未绝。因掘一坎,倒身埋其下。虽未脔割,罪亦近之矣。
箨园氏曰:逆子所犯事,不甚远。闻逆凶暴之习,亦由姥养成之也。儿戏时,逆多以不情之举,凌虐同侣;而母则不问曲直,左袒之,威猛于虎也。初 与邻里争,子不常胜,母不罢休也;既与邻里争,母不常为子胜,子不罢休也。积争之惯,有不尽之争,则争母;积胜之惯,视可胜之母,如非母。习惯之沿,竟有 逆天之犯。世之爱子者,可不知所戒哉!

雷殛三则
常州民田四,往无锡探亲。吴俗水程例有班船,价贱而客众,鳞次挨挤,至无容膝处。田四手携一筐,杂置零星物,或横或纵,堆垛满筐。恐人丛中难自经理,随手递交船梢执爨者,嘱曰:“筐内紧要物,当极意检点。”执爨者即揭后梢板,纳诸舱底,四心帖然。
船人嘈杂,俱无被褥。日初昏,即各席地以眠。四以筐在后梢,因即假寐舵侧,为逻守计。班船之行,恒终夜不辍桨。三鼓后,客皆熟睡。四适患腹 疾,起而泄于船尾。执爨者伪为遗矢计,挤四而堕于水,遂急催桨板以去。比及无锡,数十人分头星散,谁问同舟中田某所在?即驾长、水手,亦只于人上船时,照 收船价,人数纷繁,岂能一一记认?所由田四之死,不惟同舟客所不知;虽船上篙工,亦无知后梢之谋为鬼蜮也。
惟田四家久期不返,自必往问于戚,乃四竟未至其家。招寻几遍,踪迹全无,迨沿河细访,始得其埋葬处。询诸约保,但言于水面捞有浮尸,衣履若 何,有无髭须,及其时日,略相恍惚而已。是否确凿,尚难凭信,更何从追问财物?且自四家至搭船之处,尚隔十馀里,又谁知其附何船以去?乡里儿怕履公庭,更 不敢报案跟追。
一日暴雨,于田四买棹处,雷殛一人,跪埠左侧,乃班船之火夫也。手捧一筐,筐内一小布袱,裹花边钱三十四枚,观者如堵。适田四之兄田大,赴 城营干,见其筐曰:“此田四物也。”且出银袱一方,挑花针线,与筐内小袱原出一手。乃诣官报验,官讯班船主,船发是埠,与田四上道日期符合。遂准将雷殛火 夫诣验收封,而令田大觅取城内熟识铺肆,出具保结,领赃完案。
咸丰壬子六月十一日,雷殛一妇,为新丰王某之妻。
某氏妇素忤其姑,自食甚丰,而姑常不饱。暮年人唧唧多口,妇忿诋不稍忌。因天暴雨,雷烈烈绕其室,蜗庐鄙陋,屋瓦残败,穿漏淋透,承尘如注。妇挈一瓦缶,将登楼接其漏。踏梯才一级,雷击而仆。
邻人闻妇嘶声,隔房问状,不应;趋视之,则妇倒于地,足缠尽脱,散发蓬松,脸色如靛。惧而却走,大声疾呼,望衡对宇者,闻声俱集。其姑适他 出,闻妇被雷击,亦趋而至,时妇已冰。视所伤,见胁旁穿一洞,如胡桃大。乃舁尸而卧于床,妇复稍稍苏,渐作呻吟声。检其身,于佩囊中得砒霜一裹。问欲何 作,妇初不承,而其创甚苦,噤不能忍,乃自言砒霜欲以毒姑,而痛稍平。
因遣人往告其母家。告者以雷殛之言不雅,讳其事,以妇病告。母闻大怒,谓:“必恶姑酷虐,逼勒惨毙矣!”一时哗聒,众论纷繁。告者不得已, 为言其实。母犹以为饰说也,不之信,将大兴娘子军,问罪于姑。旁观者谓:“事非无因,不宜鲁莽。当先遣人往探其状。”母乃肩舆自至,视女果为雷殛。
众以砒霜示母,母以问女,女不能讳。问:“何事毒姑?”则曰:“畏姑多言耳。”众谓:“多言非死罪,况姑乎?”母默然,而群言藉藉,多不堪入耳,母不能耐而去。妇创渐腐烂,炎天酷暑,蛆白成团,苟延残喘,匝月而毙。
水东翟氏,雷击一幼女,亦壬子六月十一日事也。
女年十二,弱弟八岁,倚母以居。父贾他乡,时函寄花边钱两枚,以给家用。母得钱,藏诸箧中,未及扃鐍。嘱女为守藏,携杵出浣。去,女乃尽盗其钱。
浣溪去家远,久而始返。及探箧,则钱已亡矣。大骇问女:“谁曾至此?”女言无之。母曰:“然则为盗者,即汝是也。”女泣呼冤,恶口骂盗者,乞 母搜其身,言:“女盗此,将何作?且室隘,藏匿并无密所。不然,弟小无知,爱其工致,盗作泥龙之戏,当问弟藏何处也。”以问其子,子亦泣谓:“姊年长,行 窃尚有胆略,儿则何敢焉?”两人俱自咒,谓:“盗钱者神明殛之,不复更过明日也。”
明日,母穷究不得,乃出而问卜。女欲弟应其咒,以实盗钱之验。乃磨砺其剪,诱弟矱其势毙之。往告于母,曰:“弟以咒故,被殛于神明矣!”母惊失色,趋而返。视其子,血淹下体,袜履皆红。
时因闻女之告,随母俱至者甚众,启裆检视,宫刑也。知女所作,言:“十二岁闺婴,杀人不值鸡犬。他日作妇,谁敢为之夫者?”俱劝母杀女以抵, 或言当绳勒以死,或言当缚而投诸河,群论哗然。乃母虽痛儿甚切,终谓事已至此,杀女究为无益;况一日之间,既已杀儿,又以杀女,两惨愈益难堪。以此,诸邻 进策,口虽强应,心终不决。姑倩人装裹儿尸,瘗埋成冢,惨度一宵,以待寄信儿父而已。
至明日,即暴雨之日,忽迅雷掣女手托两钱,跪而毙于庭。观者咸凛然于天鉴之不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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